征服者【上】
作者:红河
角斗士
科洛西姆若倒,罗马必亡。――古罗马谚语
科洛西姆竞技场,历时八年建成,是尚武嗜斗的罗马人最中意的娱乐场所。这座略呈椭圆的庞大建筑以混凝土砖石砌成,外墙覆盖的大理石使其雄伟之中添了华贵之气。
今日此时,竞技场环廊中的大型表演区内盛满及腰清水,可容八万人的场地座无虚席。
首排荣誉席正中端坐的一身华丽紫袍的中年男子,是当今皇帝卡德,在他左方是元老院各位元老;而他右边最邻近的两位身着红袍的年轻贵族,则是今天的特别嘉宾,『帝国之刃』。
就在不久前,『帝国之刃』率麾下军团又一为罗马击退来自日耳曼部落的野蛮队伍。为了庆祝这一压倒性大捷,皇帝善心大发下令全国同庆七日,并为多替罗马赢取胜利的两位战争英雄大摆庆功盛典。
即将在科洛西姆上演的节目是竞技中颇需技巧的水战,而接下来上场的文森特,更因战无不胜而享有不败战神之美誉。
文森特。在罗马所使用的拉丁语中,译作『征服』。
※ ※ ※ ※
「就算现在你再不情愿,也先把能夹死苍蝇的眉头收起来好吗?」皇帝最右边一位青年男子向身旁人低语。
若不是一席突显身份的红色贵族长袍,又能最临近坐在皇帝身边,人们实在很难从外表判断,这位看来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就是今天的特别嘉宾,在战场上声名远播的『帝国之刃』之一,艾伦•古恩。
而他所发话的另一人,充满年轻神气的面孔仿佛艺术家大气而精研的雕像,英俊极了,只是表情阴森,显然正大为不悦。
他就是另一位特别嘉宾,克劳狄•戈第安。
「如果各位贵族能挪动尊臀到议事殿,我很愿意。」克劳狄瞟向左方包括皇帝在内的元老们,冷冰冰回答。
「我很高兴你这么关心罗马每一份子。」艾伦无奈轻笑,「但你应该没忘,你答应过你父亲只负责保卫罗马疆土,绝不插手政事。我们和皇帝及元老们有过协议,永为军人。只是军人。」
冷冽的剑眉悻然一挑,克劳狄不再多言,沉重的心情愈加沉重。
在战争大捷后回城途中,军团一行再目睹部分省份弃死婴事件惨状。察觉事态的严重而要求与皇帝商谈,居然被二话不说拉来科洛西姆观看竞技表演,不由更是怒火中烧。
艾伦望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想再说些什么,突然竞技场内雷鸣乍响般,爆发出分外激动的狂呼呐喊。不止后排平民,包括第二、三排的骑士等高级人物,甚至荣誉席上的贵族们也发出了低低的谈论声。
竞技是国内风行盛事,人气居高倒稀松平常,但这么壮观的助阵排场却并不多见。克劳狄与艾伦虽然各有心事,但毕竟拥有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困惑地对视一眼便齐齐向表演区瞰去。
表演场的南北两侧正各由地下室缓缓升起两个银制绞盘,绞盘中央分别站着一位,均身披银亮铠甲,头戴面具式青铜头盔,其中一人手执三刃叉和一张大网,另一人两手分握长剑圆盾。
由于两位角斗士都被面具遮住样貌,观众一时也无法确定哪个才是他们期待已久的文森特,但仍热情地齐声高喊,竞技场中只闻呼声一片。
克劳狄偏头对艾伦扬起玩味的眉梢。军务忙的他们极少观看这类娱乐活动,没想到一个角斗士竟能获得如此拥戴,未免可笑。
艾伦不露痕迹指指身旁全无帝尊大声叫好的卡德,示意他别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太不屑一顾。
两人无声谈话的当口,那两位角斗士已跃进水中,迈着稳健的步履向对方行近。
因为在水中行动不像陆地,无论攻击或回避都存在种种不便,开始时两位角斗士一直小心与对方周旋。很快执网斗士就有些沉不住气,飞扑上前撒出致命大网,不料他的目标却眨眼在水面上消失了踪影。他连忙缓步后退,视线四搜寻以防对手从水中偷袭。
不多时,一个湿淋淋的人影无声无息自水底浮出,现身于他正后方,淋漓水珠从那张狰狞的青色面具上颗颗滚落。
全场顿然噤声,静得连身旁人的呼吸都能清晰可闻。
执网斗士的脚步骤停,猛地回转身,手中长叉直刺而出。
再一令人惊叹的,剑士的行动灵敏完全不似身在水中,一个优雅侧身便轻易避开敌人的攻击,随即举起圆盾瞄准对方叉锋一记狠砸,蛮横的力道振得对方虎口一阵麻痹,手中长叉险些掉落。
因没有防御而更显完美的防御,以及看似随性却毫无破绽的反攻,场内观众无不发出钦佩的惊吁。
原本意兴阑珊的克劳狄,湛蓝的瞳孔顷刻间微微变,先前的无谓表情被毫不掩饰的赞赏取代,一旁的艾伦也不禁为这精彩的一幕鼓起掌来。
两度攻击落空,执网斗士立即向后跑开以稍作调整,他行走的速度因水流阻碍而略显迟钝,而他的对手却在他逃出一段距离后才轻提长剑追去,身形疾飞如同满弓直发的箭矢,追击不过数秒已到达对方身后。众人哗然。
执网斗士被这非人的快速惊慑,慌忙转身迎敌。迎面而来的盾牌就在下一秒狠狠敲中他的头颅,随即水中飞起一脚,毫无偏差地踢中其面具无法防御的下颚。他的身躯歪了几歪,倒进水底。剑士一脚踩住他的腹部将他制在水下,仰头望向高座席。
由于战斗结束得太快,观众们一时还回不过神,直到看见剑士象征性地举剑才恍然明白这是按惯例向他们征询意见。
是要杀死这个已经战败的角斗士,还是放他一条生路?
人们兴奋地欢呼起来,一致伸出手将拇指朝下,齐齐高喊:「杀了他!」。
克劳狄皱眉。对于已彻底落败的弱者,他向来不主张杀戮。
角斗士举剑的手缓缓放下,反握剑柄后又扬起,剑尖闪过一道锐光,刺进了水底。
波纹荡漾的水池中,自水底涌起汩汩猩红,火山爆发般汹涌而上,染红了附近大片水面。
红色,象征死亡的颜色,也是象征胜利的颜色。
座席上人们情绪更加激昂,他们已经百分百确认,此时的胜利者毫无疑问就是角斗场上的不败战神。
「文森特!」 「文森特!」……他们齐声高呼。
荣誉席正中央,卡德也于无比亢奋,他站起来向角斗士死劲鼓掌叫好,随后做出一个拂脸手势。
角斗士看到了,他向皇帝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他抬起手,头盔随手起而揭开,人们的呐喊中霎时掺进了钦佩、仰慕,与惊羡。
只见场中央的这位获胜者,罕见的银灰色长发垂洒腰际,丝丝分明有如瀑布倾泻。剑眉飞扬入鬓,微带上挑的修长眼角写着『桀骜』二字,白皙的皮肤更散发某种不寻常的阴厉。
文森特胜利了,但神情依然淡漠,横举长剑原地转身以对所有观众示意。
荣誉席上,克劳狄轻眯双眼,仔细打量这个显然不似普通人的角斗士。
像是感受到了这方的注视,文森特在面向克劳狄时攸地停住脚步,目光相撞,同样的锐利锋芒,一时间竟分不出究竟哪方气势更胜一筹。
而这种暗中的较量,当局者之外的人却是半分也感觉不到的。
半晌,克劳狄薄唇轻抿,现出一抹微笑。
有意思。这个面貌招摇的所谓战神,居然拥有那样一对使人印象刻的灰色眼珠,犹如妖魔聚集的洞穴般,透射出致命的邪气。
(这个男人,很危险呢……)
※ ※ ※ ※
七日庆典,终于在部分人的热火朝天与另部分人的冷眼旁观中落下帷幕,隔日下午两位『帝国之刃』便同去面见皇帝。
在当时以强盛著称的罗马,人民中无权无势的人家却因难以忍受的赋税和官员的迫害,不但不以人丁兴旺可喜,反认为不让孩子面临同等苦难才是对儿女的最大关怀,因此屡屡发生抛弃或杀害幼婴事件。
克劳狄和艾伦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早前也曾向近卫军卫队长沙米尔提醒,然而这类情形自他们出征以来非但没有好转,甚至有越发盛行的趋势。
他们终于确信平民口中所传言,这帮在皇宫内外横行霸道的近卫军,只是一群躲在『帝国之刃』战斗前线后享受高权俸禄的米虫罢了。
那一连七天的豪华庆典简直可笑至极!
直到晚间两人才一道走出皇宫,坐进来时的马车里。
罗马城夜色迷漫,居民大多已经进入梦乡。驱车回程途中,车里气氛压抑,艾伦掀开帷幔向窗外看去。
街道两旁矗立着排排居民房,外表看来舒适,实际常质量低劣,火灾危险频频出现。再对比起贵族们一所比一所豪华奢靡的别墅,艾伦叹息。
「罗马边境在扩大,内部却在慢慢腐朽了。」
克劳狄没有应声。想到刚才卡德搂着宠妾兴致懒散听他们说话的模样,除了心寒,更多鄙视。
近百年来罗马国势动荡,接连几个昏君把国家腐蚀得越发惨不忍睹,外战内战时有发生。若不是近卫军为了一己私欲的滥举,根本不可能让只会用金钱放纵收买人心的卡德登上帝位。
艾伦知悉他的心思,感慨道:「人人都知道罗马是巩固在谁手里,『帝国之刃』获得的拥戴也多过卡德,但越是这样,卡德和元老院就越不容许,或者说惧怕我们插手政事。」
没有政权,就没有插话余地,胜仗打得再多又能如何?
「无知。」克劳狄冷哼。
艾伦笑笑,又提起旧话。
「其实论地位,我们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能力更不用说。只要我们愿意,必定能重整罗马。只可惜我无心从政,而你,是不能。」
他惋惜,克劳狄却不以为然。
能拥有罗马固然是许多人的梦想,但对从小就被教育成为帝国第一将帅的克劳狄而言,还是宁愿远离宫廷中的勾心斗角,否则也不会答应亡父的要求,绝不参政。最主要的还是,他钟爱在战场上驭马杀敌收服大地的快感。他并不嗜血好战,但享受胜利的优越。
谈话间马车已行进一条狭窄石巷,马车突然咯噔几下骤停,车外传来马夫两声闷哼,随后又没了动静。
车中两人冷静对视一眼,艾伦抽出腰间短剑,拉开车帘探身朝外查看,不防被一掌击中喉骨,当即从车上跌落,一时起不得身。
居然区区一击就令身为『帝国之刃』的艾伦几乎昏厥,可见对方惊人的技力。
克劳狄豁然起身,一把冰冷的匕首就在此时探进车内,准确抵上他的咽喉。随后踏进车里的,是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蒙面人。
蒙面人身材高大,与他相比竟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的视线基本在水平位置上相遇。蒙面人有着一双颜色难辨的邃瞳孔,在夜幕中显得无比诡秘。
他走到克劳狄面前,端详片刻便将他扯出车外,割断栓马缰绳,抱着他一起跳上后策马飞奔。
他的匕首始终藏于克劳狄袍内,另一只手极其熟练地驭马朝城门飞奔而去。
「你想怎么样?」克劳狄镇定地问。
「出城。」蒙面人的嗓音有意压低,磁性中带着与生俱来的沙哑,「你知道该怎么做。」
克劳狄没有答话。
他可以反击,但,或许是出于好奇,况且在这种境地下反抗他也未必能讨巧,于是他选择什么都不做,倒想看看这个身手非同一般的男人究竟意欲何为。
很快他们就来到城门前,入夜后城门早已关闭,门边留有十数名士兵把守。蒙面人压低身把脸埋在克劳狄背后,似乎做出一副病态模样,手中匕首却不曾放松。
「克劳狄将军。」随着他们的行进,上前勘察的卫兵立即认出坐在马前的人,必恭必敬地问,「请问您这么晚出城有什么要事吗?您后面的是?」
感觉到胸前的锋利稍加触紧,克劳狄冷冷回答:「我朋友旧病复发,必须立刻去城外乡镇大夫那儿。」
「罗马城里没有大夫吗?」卫兵态度谨慎。
「他一向在城外诊治。」
几位卫兵对望几眼,还是为克劳狄打开了城门。
顺利通过关卡,蒙面人立即夹紧马腹,马不停蹄一路奔出罗马城范围。
直至到达平原区的密林外,蒙面人才勒马跃下马鞍。他向前踱出几步,一个有些眼熟的优雅转身,面向马上的克劳狄,扯下了遮掩的斗篷。
在第一眼看到对方脸孔时,克劳狄很是吃了一惊。
此刻站在那里的男人,长垂腰际的头发被月色映出银光点点,颀长身躯逆风而立,看似平静,却始终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那漫布周身的阴邪气吞噬殆尽。
收起惊讶,克劳狄也下马,语带挑衅地说:「原来是我们的角斗英雄。怎么今晚这好兴致,带刀出游?」
文森特将匕首插进短靴,轻掀嘴角笑了笑,如果那种毫无温度的肌肉扯动能算得上是笑的话。
「克劳狄•戈第安。是吗?」他反问。
克劳狄狐疑拢眉:「你想说什么?」
文森特又笑,带出分明的嘲弄。
「身为帝国之刃,在为国征战的同时,罗马却因为自身的腐败而毁,你这柄刃,是不是稍钝了点?」
对现在的克劳狄来说,这就叫作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脸色一沉,怒气当即滚滚而上。
几乎不假思索地,他上前便向那张自命不凡的脸一拳挥去,却被对方巧然抓住向后反带,过大的冲力令他收脚不及,竟整个人跌向地面。文森特趁势覆上将他的双手紧扣身后,越发迫人的压抑感紧跟着直袭而去。
这从未遭受过的耻辱令克劳狄更加怒火中烧,然而以他无数对敌的经验,他也明白是他方才的一时卤莽导致失利,如今以这种背扣的姿势被一个力道不在他之下的对手压制,想要扳回胜局的可能性基本渺茫。
不过,即使是文森特这样在竞技场上战无不胜的男人,要将克劳狄长久制住也并不是轻松的事。
他决定长话短说,语气严肃的道:「我还不想和你战斗。我只要你回答我,如果将来有个人能改变罗马全局,你会选择支持那个人,还是当今皇帝?」
这毫无来由的问题令克劳狄怔了怔,攸地嗤笑:「在说你吗?你连个罗马公民都算不上。」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克劳狄的目光骤然沉,半晌,慢慢地自信答道:「如果他能从骨子里真正改变罗马……」
文森特高高挑起眉翼,表现洗耳恭听。
「……我将尽我所能,为他开拓罗马无限疆土。」
「很好。」
听完他的回答,文森特唇角抿出一抹似是满意的浅笑,突然俯低身,在他耳垂轻轻咬下一口。历来变不惊的克劳狄将军登时呆若木鸡。
「我们会再见面的。」
丢下这狂妄的一句,文森特便趁着夜色迅速溶入幽林。
飕飕冷风吹过,克劳狄一个寒噤猛回过神,腾地跃起身,然而再也寻不到对方踪迹。他愠怒地揉着隐隐作疼的耳朵,恨不得将方才留下的印迹统统捏碎。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这个梁子他们是结大了!
※ ※ ※ ※
日下午,克劳狄阅兵完毕回到将军府邸,前脚刚踏进门厅,艾伦和瑞恩就从中庭向他迎来。
「艾伦?你不是应该在休息吗?」克劳狄坐进正庭中央的长椅,问道。
昨晚的突发事件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艾伦挨的那一下重击却是结结实实让他够受了好一阵。
「瑞恩非把我拉过来,再说我也没事了。」艾伦笑着耸肩,挨坐在他身旁,轻揉揉他的太阳穴,关切地说,「你的精神看来比我还糟。」
克劳狄腹中叹气。
昨晚啊,噩梦一场……
「没什么。」不谈也罢。
瑞恩站在天窗下的贮水池后,兴致冲冲地问:「你今天在外面有没有听见关于昨晚事件的传闻?」
闻言克劳狄冷厉地横他一眼:「又被你逮到可以发挥的小消息了?偶尔能不能请你也尽一点执行官的责任,你的一身本领是学来打探是非的吗?」
瑞恩歪歪嘴角。
同为军贵后裔的瑞恩,有着一副能够隐瞒实际年龄的娃娃脸,虽然不若面前两人那样气势天生不怒自威,其实他却身任执行官,是由皇帝任命在帝国全部军团中地位最高的元帅。除了两位『帝国之刃』率领的半部军团,其余军团统统直接授命于执行官。
只是纵然身份高高在上,认真时军事本领也绝不逊色,却偏偏喜欢跟在同阶的两个将军后面做做小跟班,某些私人爱好更令人不敢恭维。
艾伦老样子打起圆场,温和地问:「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被这么一问,短暂萎靡的瑞恩顿时又来了精神。明亮大庭内开始唾沫星子横飞。
「就是昨晚啊,角斗场下面的囚牢里许多奴隶、战俘还有死刑犯集体逃跑。虽然有大半被抓回来,但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元老院的老家伙们都快气疯了,不过最生气的人还是皇帝。」
「为什么?」艾伦问。
「你想,他最喜爱的角斗士跑了,他能不生气吗?」瑞恩挺起胸,答得相当了解。
艾伦蹙眉细想:「你指的是文森特?」
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正觉索然无味的克劳狄立即反射性地竖起耳朵,灵敏之极。
「除了他还会有谁。」瑞恩露出遗憾的眼神,「连我都觉得可惜,哎。」
「那个文森特,」克劳狄突然阴着一张俊脸冷冷开口,「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说到了长项,瑞恩立时眉飞色舞起来。
「咳哼!被誉为不败战神的文森特,特征是满头罕见的银灰色长发,至于外貌,大家都是男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女人都……」
克劳狄和艾伦受不了地对看一眼,齐道:「瑞恩•帕雷诺。讲重点!」
瑞恩嘟哝:「我还不是想让你们了解多……」接收到克劳狄投来的阴蛰视线,他及时收住嘴,夸张地咽咽口水。
「呃……大概四年多前文森特出现在罗马,并在军贵阿利斯家任职。三个月后,阿利斯全家除老弱妇孺之外的几十个壮年男子都被残忍杀害,包括当时的近卫军卫队长克来•阿利斯。而文森特就是第一嫌疑人。事后他就失踪了,大概两个月后才被几百近卫军在安条克抓获。而他对被指控的罪行也不做任何解释。」
「这么重的罪,当然是立刻判绞刑。可我们那疯迷角斗的皇帝,听闻了文森特的可怕事迹后竟然对他产生兴趣,下令把他的行刑地改在竞技场上。当时他连战五场,前两场对野兽,后三场分别对一个,两个,和四个角斗士。这等于间接执行他的死刑嘛,谁能连赢这么多场?但是文森特这个男人,恐怕连真正的战神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他不止赢了每场决斗,轻松程度简直信手拈来。」
「他已经不能用厉害来形容,偏偏皇帝被他的勇猛迷住,当即下令暂缓他的死刑,而把他作为角斗士留在竞技场。虽然我亲眼看他竞技的场数不多,但印象最有一,他的对手碰巧击落他的头盔,我第一看到他在角斗时的表情。那可能也是多数人唯一一回看到他不戴头盔而竞技的脸。」
瑞恩长呼口气,抚抚禁不住冒出鸡皮疙瘩的胳膊,似乎仍对当时情景心有余悸。
「我从没想过一个人接连杀死三个对手后还能这么无动于衷,甚至显得乐在其中,简直像完成了什么期待已久的事。」
他扼腕摇头,脸上难得流露出凝重神色。
「唉,你们知道吗?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把他看作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类。」
「……」
「他是个魔鬼。文森特,是个没有人性的杀人魔。」
(杀人魔吗?……)
克劳狄想到包括自己与艾伦还有车夫在内,昨晚被文森特突袭后仍活生生站在这里的几人,不由在心底轻嘲瑞恩的夸大其辞。
不久后,副执行官有事前来将瑞恩请走,克劳狄与艾伦耳根总算得以清净,移地来到别墅中庭。中庭是一中央有圆柱的园区域,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苍翠草,为周围房间采集光线。
「我看,昨晚的骚动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吧。」艾伦不无担心地感叹。
克劳狄赞同点头。
潜意识里总觉得,文森特并不止是单纯以杀人取乐而已。昨晚在他淡漠的眼睛里,似乎隐约嗅到危险的野心。他应该是个极有头脑的男人,从角斗场脱逃,当真仅是为了自由这么简单吗?
艾伦突然轻笑,满怀期待道:「如果有机会,真希望能和文森特战一场。」
克劳狄仰头望向遥远天籁,不知为何竟产生这样一种预感。
「说不定……那天不会太远。」
――――――必须醒目的提醒栏――――――
想了想,考虑到每一个事件与标题的完整性,我把之前分段的部分都综合到一起,这样子不论是标题还是内容看起来都独立完整了,再之后的内容我也都会发在统一的标题里,不再分上中下,而先前分布在后面的内容我会先锁定,更新时替换。
如果造成了亲阅读的不便,还请见谅喔^^
圈套
两个月后,阿非利加省兴起规模空前巨大的平民起义,『帝国之刃』艾伦及其下六个军团接受皇帝的使命前往镇压。
又隔三天后,米兰城爆发了比阿非利加更为严重的暴动,城内驻守官兵及众多贵族被狂怒的平民杀害,并有传闻声势浩大的起义军已从意大利边境向罗马城进发。
已逾百年没发生过如此重大的平民动乱,惊惶的皇帝慌忙任命另一位『帝国之刃』率领军团前去拦截。
军团出发前,按照惯例由祭司为此战争进行占卜,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诡异结果,萦乱的星象似在昭示不幸,却又隐隐浮现莫名强大的生机。祭司反复研究,最终认定此途凶险异常,宜合不宜战。然而皇帝对此不闻不问,克劳狄将军也不表态,出征计划照旧,谁也猜不出他们究竟在各自想些什么。
经过漫长的跋涉后,克劳狄及其军团进入意大利范围,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未与起义军正面交锋,甚至连一个小兵小卒也没碰到。
最后克劳狄命军队在米兰城几里外的山地驻扎,分批派遣探察小队潜入城内调查,然而接连几天调查得到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
城内一切如常,平静得就好象从没发生过战乱。
但是曾经发生过大规模起义的事实不可能有假,既然起义军已经首战告捷,那么到现在他们不乘胜追击还在等什么呢?
但是对方没有动静,军团也不能贸贸然大举攻城。
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连着一周没等到回应后,克劳狄在军团中抽取六人,连同步兵主帅波鲁一道乔装成普通百姓亲自进城勘察。
临走前克劳狄对团内指挥官下令,如果三天内调查小队没有回营,立刻率领大军攻进米兰。
※ ※ ※ ※
如同之前士兵们的调查结果,米兰城内安详平静,完全不像发生过战争。
克劳狄一行扮成平民模样,在街道上一路细心留意周围人群和他们的对话。好在因为克劳狄多半时间都在战场上,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即使这样走在大街上也不必担心被认出,尤其是在罗马城以外的米兰。
他们就这样在城里转了一上午,也曾旁敲侧击向路人打听,结果依然一无所获。到了中午克劳狄见同行几人已经略有疲意,便提议找个地解决午餐顺便暂作休息。
于是一行人就近进了一家酒馆,始终绷紧的身心这才得以稍稍放松。
不多时菜肴上齐,几人一边默默进食一边暗听酒馆里其他客人的交谈,然而他们听到的不外是些生意或娱乐之类,和起义有关的事一个字也没有获知。
饭吃到一半,忽然酒馆外传来一阵喧哗,大群人追跑的脚步混杂着怒骂声由远及近。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小人影不知是跌到还是被甩在了酒馆门前。这人动作相当敏捷,一倒地又飞快弹起,拔脚就向酒馆里跑。几个健壮的成年男人骂咧着跟了进来,显然在追捕那个小家伙。
酒馆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好事者,一个妇人迈着趔趄的步伐出现在门外,望着里面混乱的情形,脸上挂满担忧与焦虑。
至于那被追的小家伙,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家伙,模样大约十四岁上下,身材却比同龄人更显孱弱。不过他的动作可毫不含糊,绕着酒馆上蹦下跳极是灵活,但最终还是被接连扑上的几个大汉制服,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卷毛男人劈头就是狠狠一巴掌,少年嘴角登时溢出血丝。
性子耿直的波鲁看不过去就想起身,克劳狄猛地踩住他的脚背,眼神警告他别沉不住气。波鲁吃痛,也不敢违抗,只好一脸不平乖乖坐着。
「叫你再跑!」卷毛恶狠狠骂着,拎起少年摔在克劳狄他们前方的空桌上,高扬起手似乎又想掴下去。
这时一直站在门外的妇人突然冲进来,抱住他的胳膊苦苦哀求:「大人,他还小,不懂事,求您不要和他计较啊……」
卷毛鼻孔里喷着凶气,冲她面门大吼:「这兔崽子以为他是什么?他是我们了两千塞斯特尔斯买来的奴隶!他才来几天就偷跑五,他把省督家当什么了?」
少年奋力拳打脚踢,口里大声叫嚷:「我不是!我不要做奴隶!我要参军,我一定要成为最棒的军人!」他的嗓音尖细略差底气,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煽动力。门外围观的人们不由齐齐露出同情又惋惜的神色。
克劳狄心中微微一动,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那倔强并且坚信的言语,勾起了他忘却已久的回忆。
那闪着光与血,美好却又阴暗的回忆。
「放了他。」一个低沉中不减威严的声音传进卷毛耳中。
「谁敢多管闲事?」卷毛凶狠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瞪去,正对上克劳狄平静的眼眸。
明明那双湛蓝的瞳孔里并无一丝暴戾或危险气息,他却禁不住脊髓一冷,手下的劲道也不自觉放松。
见他发呆,克劳狄冷冷重复:「我说,放了他。」
在这种情况下妥协确实极没面子,可是他的话语令人不可抗拒,卷毛的手又是一松。少年逮着机会一跃而起跳下桌面,扯住妇人的手躲到墙角,骨碌碌的大眼仍目不转睛盯着正对峙的两人。
毫无理由的败阵,卷毛大感懊恼,领着手下大步跨到克劳狄桌前。
「什么人?敢管省督家的事?」
克劳狄没有答话。波鲁及同行几人眼光一对,不约而同豁然而起。
几位彪悍威武的军人往他们面前一堵,强弱不言自明。
对方不由往后退缩一步,又恼火地瞪住克劳狄。
「你敢硬来抢人?」说完再度上前,拳头也紧紧捏起,可惜还不及挥出就被夺步上前的波鲁扭起胳膊反扣身后,顿时疼得冷汗涔涔。
波鲁平日言行木讷,但天生蛮力惊人。这男人被波鲁一制,顿时没了先前的气势,身后的人一时也不敢再上前。
「放开他,波鲁。」克劳狄见好就收,看着脸色阵红阵白的卷毛,淡淡道,「每个罗马公民都有参军的权利。把他抓去做个可有可无的奴隶,不如让他为国效力,或许将来还能偿清债务,不是更好?」
被制双手终于得以松开,对方揉着被波鲁蛮力捏红的手腕,本想再争,可被这么一说反而语塞。
此时门外众人也声讨愈烈,都是赞同克劳狄的说法。一看民愤高涨,他只得狠狠瞪克劳狄最后一眼,领着家丁犹如丧家之犬逃离了现场。
好事虽是做了,但也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
克劳狄起身对波鲁几人颔首示意离开,还没踏出两步却感到裤腿被拽住,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少年,正睁着一双机灵活现的大眼睛望着他,满脸景仰。
他只好哄道:「已经没事了,快和你母亲一起回家吧。」
少年眼睛眨了眨,不吭声。
克劳狄顿感为难,波鲁及时过来提住少年的领口往一边拎。波鲁五大三粗,寻常孩子都会害怕,可这少年被这么一提反而不服气,大呼放开。克劳狄更是头痛,不知是该阻止波鲁还是该趁乱赶紧离开。
这时之前那个妇人怯生生上前,对克劳狄恭恭敬敬作个揖,小心地说:「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如果不嫌弃,可以到我家小歇一会吗?我好让提摩西为您沏茶表达谢意。」
克劳狄挥手:「不必,你的好意我们心领。我们还有急事,抱歉。」说完对波鲁抬抬下巴便向外走去,波鲁忙把小鬼随手一扔急步跟上。
刚踏出酒馆大门,克劳狄却又被那名叫提摩西的少年从背后扑来,整个人吊挂在了脖子上。
「小鬼,你别太过分了。」波鲁低吼,伸手想把提摩西拽下。可这提摩西早有准备,两手两脚作章鱼状缠克劳狄死紧,波鲁死拉硬拽没把他拽走,倒叫克劳狄苦不堪言。
妇人追来,口里骂着孩子不懂事,却没有动手帮忙。
克劳狄先瞪波鲁一眼让他住手,再看妇人表情不安似有难言之隐,才想到她必定是担心之前那帮人会折返到她家抢人。妇人请他回去喝茶,原来是一举两得,既可以表示谢意又能顺便做个保镖。
(米兰城中的女人都是如此精明吗?……)
克劳狄心底苦笑,对她无奈道:「好了,我们会送你们回去。在这之前先让你的小孩下来行吗?」
※ ※ ※ ※
妇人的家在出酒馆后沿街道右行不远一个阴暗的小巷内,石路蜿蜿蜒蜒越来越窄。克劳狄一行跟在妇人身后走了片刻,最后在一栋矮旧小屋前停下,木门已经被风雨侵蚀斑驳不平。
几人一踏进屋,湿霉的气息扑面而来。所幸他们都是军人,在外征战时什么苦都吃过,相比之下这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屋子空间实在太小,同时走进这么几个体型均高人一等的男子,立刻显得异常拥挤。
妇人请他们在桌前坐下,又吩咐孩子去倒茶。提摩西动作迅速,不一会就泡好大壶茶水上桌,然后就趴在桌上盯着克劳狄猛瞧。妇人斥责他无礼,克劳狄倒不介意,小孩子率真耿直,不会掩饰好奇心,这并非坏事。
克劳狄心不在焉喝茶,暗自琢磨着早点把茶喝完早点离开。其余几人也各自喝下不少,毕竟上午劳顿那么久水分是急需补充的。
妇人一直絮絮叨叨,大概就是说些丈夫早逝,单独抚养小孩多么困难之类。还说省督财大势大,当初不得已把小孩卖去做奴隶,可是一直被下人欺负。说着说着妇人就声泪俱下,好不凄惨。
克劳狄始终没有置评。虽同情她的遭遇,但如今的罗马像她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单凭他一个不揽政权的将军又能如何?目前来说保卫国境才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纵然有心,实在无力。
喝的人一多,一壶茶很快见底。克劳狄估摸妇人诉苦也诉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对她说:「打扰你这么久,我们该走了。」
妇人似乎愣了愣,垂下头没作挽留,倒是提摩西忽然蹦过来扯住他的衣角。
他仰望着克劳狄,稚嫩的嗓音微带嘎哑,充满崇拜之情。
「我想参军,我也想上战场杀敌。你可以带我走吗?将军,我想跟在你后面打仗,好不好?」
克劳狄脸色突变,一手拽起他的衣襟,另一手迅速摸向别在腰间的短剑。指尖才刚触到剑柄,大脑猛袭来一阵眩晕,整个世界仿佛陡然地动山摇。
(!……)
提摩西嘟起小嘴,看着几个大男人在他面前一个接一个倒地。只剩克劳狄勉强用剑支住身体,怒目而视。
「到底……是谁指使……」
天不遂人愿。还没来得及质问完,撑到最后的克劳狄终于也不支瘫软地上。
见他也倒地,提摩西这才后怕地抚抚胸口。
「哎哟,吓死我了。药如果再不起效我一定就被杀掉了。」
他又笑笑,碧绿的眼珠依旧单纯无邪。他转身,拉扯妇人裙角:「我在这里等着,你快去通知伊瓦大人吧。」
妇人无神地瞪着这个外表完全无害的少年,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冲了出门。
※ ※ ※ ※
子夜时分,克劳狄从昏沉中醒来,头痛欲裂。
撑开犹有万斤重的眼皮,室内昏暗的光线令他大脑短暂空白。等到意识一点一滴回笼,这才渐渐看清他正身似是普通民房的石屋里。而他所躺的地方,就是屋中央一张挂着纱幕的大床。床头凳子上一盏微弱烛光,偶尔还会从墙外传来像是平民交谈的声音。
(这究竟是?……)
「醒了。」
一把不算熟悉却并不陌生的微哑男声在头顶响起,克劳狄抬眼望去,此刻居高临下站在那里的人,不是那从竞技场失踪了两个月的文森特却又是谁?
此时的文森特已经卸下角斗场的厚甲,换上一袭纯黑开襟长袍,两臂各饰双环银链,衣前真银框扣一字排齐,内敛而华丽,虽不是军装,却凸显一股职业军人般的不凡气势。
「你?」克劳狄挣扎着想起身,却惊觉自己正被足有手指粗的麻绳五大绑在床。
「抱歉,招待不周。」文森特面无表情,致使这个歉也道得毫无诚意,「你可是号称『帝国之刃』的克劳狄将军,不把你绑起来难保会发生什么。」
旧帐未清,又添新仇。
克劳狄恶狠狠瞪着他,心底懊恼自己在这个人手里连栽两,但对他的突然出现更感迷惑。
「这到底……」
文森特突然扭头唤道:「进来。」
隔离房间与外屋的木门应声推开,提摩西笑呵呵地端着茶壶走进来。之前他脸上刻意涂抹的黑泥已经洗净,这样一看竟是个挺漂亮的白净少年。
见到提摩西,克劳狄登时面色一黑。
提摩西把茶壶交到文森特手里,又对克劳狄顽皮眨眼,居然毫无愧色。他仔细端详克劳狄好一会,才向文森特担忧地问:「伊瓦大人,将军好象不喜欢我耶,他真的会让我加入军队吗?」
「当然。」文森特点头,无视克劳狄一脸的置疑。
听他这么说提摩西顿时笑开了,又向克劳狄看去,表情既害羞又激动。
「将军,我真的会成为最优秀的军人!你一定要收我喔!」
(……?)
克劳狄攒紧浓眉,再把提摩西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冷笑道:「你想做军人?」
提摩西忙不迭死劲点头。
「那么是谁教导你,成为军人的第一课就是设计欺骗上级?」
克劳狄神色虽缓,言语却字字迫人。提摩西脸上笑容当即一僵,大眼扑闪几下,飞快涌上一阵水意,煞显楚楚可怜。不过克劳狄可毫不同情,上过一当他才不会再被同样的招数欺骗第二。
「你先出去。」文森特拍拍提摩西肩头。提摩西还不甘愿,但见文森特态度严肃,只好一跺脚夺门而出。
文森特倒了杯茶送到克劳狄嘴边:「喝点水,迷药的副作用会消减一点。」
克劳狄充耳不闻,冷峻的目光示意他自行把一切前因后果从实交代。
难得的好意被无视,文森特也不介意,将茶水搁在凳上,淡淡道:「何必跟小孩过不去,他只是为了梦想而努力,况且事实证明,他做的很成功不是吗?」
「……」克劳狄几乎气结,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心肠会这么软,说上钩就上钩。」
他抚着下巴仿佛自言自语,克劳狄骤然怒喝:「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不是说过了吗?」
文森特拉开遮床幕帘,俯视着神色愠怒的克劳狄,淡淡轻轻一笑。
「我们会再见面的。为了这见面我也费了不少功夫,不论是起义、监视,还是……」
「什么?」克劳狄猛地怔住,「你是这起义的发起人?」
「不错。」
「……理由?」
「很简单。我要你……」
克劳狄眉尖一跳。
「……我要你统治罗马。」
这极具野心的一句话,从文森特嘴里吐出来,居然轻描淡写。
克劳狄惊愕地瞪着他,开始怀疑是否因迷药效用未过而产生幻听。
文森特看他吃惊的表情却觉得有趣,突然弯指朝他额心一弹,他险些没背过气去。
捉弄够了,文森特才慢悠悠道:「我要协助你,把卡德推下皇位,由你登位罗马大帝。」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容易自震惊中回过神,克劳狄立即不屑反问。
实在莫名其妙,明明两人素昧平生,居然一照面就扯到国权这等大事。何况他一向连政事都不愿参与,又怎会好端端想做皇帝?
想要谋乱,也未免找错对象。
「你应该这么做。」文森特神情冷漠,却字字如灼,「你也不想看到罗马毁在那个昏君手里吧?不要说你只安于做军人。如果国没有了,要军人又有什么用?也别说你没有野心。我看的出来,你眼里燃烧的火焰。」
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克劳狄的面色不由渐渐凝重。
「你要我篡位?」
「我相信绝大部分罗马人都乐见此景。你才是罗马的英雄,至于卡德,只是躲在『帝国之刃』的羽翼下荒淫无度的米虫罢了。」
「……」克劳狄沉地望着那张始终淡漠的脸。
文森特的话确实句句有理,但是他曾亲口答应过父亲绝不从政,何况即使有心挽救已在腐坏的罗马,又岂是口头说说就可以?再者,凭什么文森特如此好心,把人人垂涎的帝位向他双手奉送?
似是察觉他的顾虑,文森特嘲弄地轻掀嘴角:「不要天真。我当然有条件。」
克劳狄冷哼,就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好心。
「条件有三个。第一,你要设立与元老院平行的平民议事会并且分立民兵团,享有与其他士兵同等的权利。当然,也包括义务。」
克劳狄默不作声,而文森特依旧兀自继续与他谈条件。
「第二,」修长的眉梢傲然一挑,「我得与你平起平坐。或者你自封奥古斯都,而我作为低你一级的恺撒,也可以。」(注:『奥古斯都』、『恺撒』等等称谓,都是历代罗马帝王自封或它封的称号,非具体人名。)
克劳狄味地眯起双眼。
(居然想以死刑犯的身份登上整个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真是闻所未闻……)
「不要拒绝为好。」
看出他的不以为然,文森特危险地压低了身。
「痛恨贵族的平民军们可都一直在等待着,以你的鲜血作为祭奠,为接下来的战争洗礼。」关节分明的手指按上他的胸口,辟径般徐徐向下滑行,「他们会割开你的胸腔,取出你的内脏,供奉在卡匹托里亚山朱庇特庙的圣坛前。我想,『帝国之刃』的血肉足以为我们带来好运。」
床边弱烛突兀地明灭几回,好似在阴风之下惊慌战抖。
望着依旧不为所动的克劳狄,文森特又叹息似的说:「考虑到你一个人死去太寂寞,我把关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几位军人也送给你作陪葬吧。」
克劳狄登时色变:「你敢?!」
「敢?真是个陌生的字眼。」文森特恻然冷笑,转口道,「还有你驻扎在城外的军团,你觉得他们在失去了统帅之后,还够我玩多久?」
「你……真是个疯子!」
「不错,克劳狄将军。我这个疯子,正打算协助您成为罗马国君,为您效力呢。」
克劳狄两道浓眉越攒越紧:「你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不跟我堂堂正正战一场?」
文森特耸肩:「我可不是为了与『帝国之刃』军团作战而起义,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没必要平白浪费战斗力。」
(哼,说的好听……)
克劳狄敌视地瞪着他,思忖片刻后,沉声问道:「最后的条件是什么?」
「只能归我所有的东西。」文森特犀利的眉宇忽然柔和而轻佻,盘踞在那双灰瞳中的邪魔,仿佛正在一只一只倾巢而出。
克劳狄没来由一阵犹豫。
「……讲。」
「我要你……」
克劳狄静静等了一会,对方却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他不耐催促:「要什么?」
「你。」
「我?……!」寻思的脸幡然僵硬。
难道,这句话根本没有下文?
我、要、你?!……
见他终于理解,米森特勾起魅惑嘴角:「明白了?」
克劳狄面色渐青,冰冷道:「你再说一?」
「我要你归我,整个人。」好不轻狂的口气,直恨得人咬牙切齿。
而克劳狄却只是轻蔑地睨他一眼。
「哦?我倒想问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这种荒谬条件?假如真的如你所说我统治了罗马,你又怎么肯定我不会推翻约定,第一个就先杀了你?」
文森特自满一笑,俨然笃定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想你我都很明白。你,没有拒绝余地,除非你不在意那些和你共同奋战的将士们成为战争的祭品。此外,我相信你,受人尊崇的『帝国之刃』绝不会食言。」
「……」说的不错……
克劳狄失去了所有语言。
这无疑是他一生所面临最最艰难的选择。
应允?当然不想,那不如一刀杀了他。但是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如果他说『不』,又该怎么面对那么多对他信任有加的将士,怎么面对他们家中日日期盼归来的亲人?
最想不通的是,凭文森特的样貌和唾手可得的地位,毫无疑问整个帝国的女人都会趋之若骛。为什么偏偏要他?……
越想越混乱的思路,在一副冰凉唇舌冷不丁冒犯过来时,终于喀嚓一声断开了。
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忆起当时的感觉。震惊,耻辱,而且该死的恶心……
虽然这个侵犯并没维持太久,却着实令他够受。即使对方撤离后,他的嘴唇仍在因过度的震怒而颤抖。
吸一口气,自牙关咬出这冷硬坚决的几个字。
「我、拒、绝!」
「拒绝?真的?」文森特淡动眉梢。
「拒绝!拒绝!问几都一样!」
「你真难沟通。」文森特看似无奈地摊开双手,唇角却在笑,笑得诡异危险,「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我给你三个月,当中你改变主意自然最好,但如果三个月后你还是拒绝,我只好带着你的首级进军罗马。」
克劳狄恨得眼都眦红,却又无计可施,终只能质问:「我那几个部下呢?你预备把他们怎么样?」
文森特沉吟:「那群人里有一个是步兵主帅对吧?将来可能用得上,我会命人暂时把他软禁。至于另外几个,杀。」
――――――必须醒目的提醒栏――――――
想了想,考虑到每一个事件与标题的完整性,我把之前分段的部分都综合到一起,这样子不论是标题还是内容看起来都独立完整了,后面的内容我也都会发在统一的标题了,不再分上中下,而先前分布在后面的内容我会先锁定,等到更新时再替换。
如果造成了亲阅读的不便,还请见谅喔^^
束缚
文森特异常精明,其实早有准备。谈判破裂后他立即让人牵来马车,扮作普通车队模样离开米兰,并特地挑了条穿越树林的山路秘密潜行,以避开皇家军团。
马车有两辆,此外还有几人驾马。除了克劳狄和文森特同乘的马车外,提摩西和文森特的助手马汀共乘一辆,其余六人则都是负责马车安全的起义军。
由于不时被硬喂掺过迷药的食物,致使克劳狄成日浑噩。虽然反感这种对待,但他不会做绝食之类的蠢事,因为他从不放弃找机会逃脱。然而如今他人就躺在文森特眼皮底下,逃跑?纯粹妄想!
路上,偶尔文森特会突然盯着他猛瞧,像要在他脸上钻出个洞来似的。偶尔还会好心掀开车帘让他看看外边景色,但放眼望去他所能看到的,除了连绵青山,茂密树林,就是峡谷中的大湖。
自然风光虽好,可惜他无心欣赏。
第二晚,他忍不住开口问:「那几个士兵,你真的杀了他们?」
「你以为?」
「他们对你没有威胁,何必非要他们的命?!」
「如果放了他们一定会去通知大军来拦截不是吗?」文森特想当然地耸肩,「软禁的话……目前起义军已经在城里分散开,要看住那么多训练有素的军人太费力,杀了省事。」
「果然是个杀人魔。」克劳狄恨极低咒。
文森特闻言笑了,似笑却非。克劳狄顿感背后有如虫爬般疹然,忙别过了头。
比起凶神恶态,这种表情的文森特反倒更令他不可招架,也不想招架,因为那会让他觉得如同两只狐狼在发情……
车队保持平均速度前进,他难得清醒,分不出到底在朝哪个方向走,只能暗暗祈祷他们不会离开罗马国境,否则再想逃走就更是难如登天。
到了第三天下午,行路照常,忽然有一声接一声尖利的啼啸远远传来。原本斜躺着的文森特蓦地坐直,破天荒露出微笑,掀开车帘将手臂探出窗外。
啸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个庞然大物飓风般凌空冲来,停在了文森特伸展而出的胳膊上。
克劳狄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只体型巨大气势威武的褐色猎鹰,双目炯炯有神,犀利直慑人心。
文森特向他抬起托鹰的手臂,顾盼之间尽显自豪。
「它叫雷克斯,我的朋友。雷克斯,你面前就是罗马最强的战士,克劳狄•戈第安。好好看清他的脸。记住,将来这个人如果不是同伴,那么,那双眼睛就是你的食物。」
雷克斯高亢一啸,震人耳鼓,威风八面。
克劳狄默然无语,先前曾对这只鹰产生的好感荡然无存,心道,果然是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畜生。
随后文森特从雷克斯爪下扯出一个小信卷,又拍拍它的脑袋,让它跳到克劳狄那边。
「……」
克劳狄和雷克斯初见面,人眼对鹰眼,说不出的怪异。
这雷克斯和它的主人十分相象,毫不收敛的放肆目光『审视』对方好一会,末了,貌似还算满意,便凑过去拿爪子在他胸前挠弄起来。
这是雷克斯表达友好的独特方式,它的下手并不重,难为现在的克劳狄只穿了件薄薄外衣,再被它尖锐的玉爪这么一挠,只觉又痒又痛,苦不堪言。
文森特很快就把信卷看完,抬头看见眼前情景,不由幡然一怔。那个心高气傲与主人如出一辙的雷克斯,居然会对除他以外的人如此友善,实在令他大为吃惊。
难道这个男人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魄力?……
他暗暗蹙眉,把雷克斯召回身边,漫不经心似的说:「你那位勇猛的属下昨天夜里杀了几个看守他的人,逃脱了。」
克劳狄心头一震:「他逃了?现在怎么样?」
「当然是赶回军营。你的军团知道你被掳走,已经进入米兰城搜查,不过城里已没有起义军会与他们作战。托他的福,一场大战得以幸免。」
克劳狄松了口气,嘲讽道:「没全面剿灭我的军队,让你失望了吧?」
文森特冷冷一笑:「你的军队是人,我的部下就不是人?」
巧妙的反讽,令克劳狄一时语塞。
忽然发觉雷克斯还是挺可爱的,至少它不会说出话来把人堵个半死。可惜的是很快雷克斯就飞走了,至于它去了哪儿,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
※ ※ ※ ※
在接下来不分日夜的赶路中,有时文森特会到另一辆车上与马汀谈事,而把提摩西转到这辆车上来。这个单纯而开朗的少年对之前克劳狄的冷语相向早就不介怀,但对和文森特串通设计他的事也毫不在意。
文森特告诉过他提摩西其实是个孤儿,向往军队就像迷恋天神一样。那让他与妇人演那样一出戏,用的就是事成后将被批准入军这根饵。
这么一说,克劳狄自然无法再迁怒于提摩西,毕竟在文森特全盘的计划里,他也不过只是一枚小小棋子。虽然文森特现在似乎对他不薄,但假若有一天他没有利用价值了,又会遭到怎样的命运?
「你为什么这么想做军人?」有天克劳狄突然对他这么问。
提摩西鼓着腮想了半天,答道:「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爸是个军人,我刚出生他就战死了。我没见过他长什么样,不过我相信,他当军人的时候一定威武的不得了。」
克劳狄脸色微微沉重,怜悯地问:「你父亲战死,你不痛恨军队和战争吗?」
提摩西用力摇头。
「为什么?」
提摩西又想了想,才慢慢回答:「没有军队就没有国家,罗马也是祖先靠战争建立起来的。」
克劳狄心弦一颤。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能有这种见解,怎能不教人讶然。
提摩西看他一脸惊愕,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其实我也不懂啦,是伊瓦大人告诉我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克劳狄知道,他所说的伊瓦就是文森特的化名。方才还表示嘉许的一句话顿时好感全消。
提摩西见他脸色忽然难看,不解问道:「伊瓦大人是个很好很厉害的人喔,为什么将军总是对他凶巴巴的呢?」
好人?……克劳狄苦笑:「你还小,不明白。」
「我明白。」提摩西认真反驳,「伊瓦大人对你那么好,特地遣散部队在米兰城里等你,而且他看别人的眼光总是冷冰冰的,连对马汀都是。可我觉得他看你的时候就很温柔,我也只看过他对你笑耶!」
克劳狄彻底无语。
如果那种摆明要将他连皮带骨头吞下肚的眼神能叫温柔,如果那副居心叵测的嘴唇弧度能算笑容,那么他只能说,狐狼的发情太另类了……
至于提摩西口里那个与文森特走得较近的马汀,克劳狄之后也在文森特嘴里听到过。
马汀也是几个月前从竞技场逃出来的角斗士之一,同样骁勇善战,是难得一见的格斗人才。在竞技场他曾和文森特战过一场,输的心服口服。之后他就对文森特说,如果文森特有朝一日需要他的帮忙,他必定竭诚效力。
而现在就是他实现诺言的时候。
一直以来克劳狄对这个甘愿为文森特卖命的马汀十分好奇,终于有一回在文森特把他叫到这辆马车上来谈事时得见。不过那实在不能算是一友善的初见。马汀虽对文森特惟命是从表现恭敬,对他却始终不冷不热。
克劳狄感觉敏锐,心知马汀对他心存芥蒂,并没有在意。
他也不喜欢马汀。一张惨白仿佛大病不愈的皮囊,虽然外表不修边幅,但他能察觉出,这个男人实实在在是个危险人物。总之,他还是多多提防为妙。
※ ※ ※ ※
车队不知又沿着山路水路走了多少天,终于在一日下午文森特走到车前,掀开大围帘对克劳狄说:「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克劳狄一怔,连忙抬眼望去。
映入他视野的是一扇陌生的壮观城门,门内外人流熙来攘往,显然是个华的城市。但这些人的服饰却不同于罗马人习惯穿着的长袍,而是长装短装尽有。
「这里是?」他讷讷低问。
长途跋涉到此总算结束,文森特的心情看来也不坏,回过头对他淡淡一笑:「亚历山大里亚。」
克劳狄顿然惊呆:「希腊?」
「不错。」文森特点头,「希腊。」
「……」
逃跑,彻底成为白日梦。
※ ※ ※ ※
亚历山大里亚是一座仅于罗马的伟大城市,坐落于尼罗河三角洲地中海沿岸,与阿拉伯及印度间的交易很多通过亚历山大里亚港到达帝国首都和地方各省。
马车顺利进入城内,往北面又行了大概半个时辰,最终在一座红石围砌而成的庭院前停下。
平民军人上前与守在门外的两个护卫交谈几句后,其中一名护卫立刻飞奔进了门内。
因为早已料好行程今天会到目的地,这些天给克劳狄灌的药也适量减轻,再加上文森特扶他下车后便将手搀在他腰上,倒还能勉强站立。
不多时,一位年约四十似是户主的男人领着一帮家仆出门迎接。
一眼见到文森特时户主顿时面色大喜,急步走来握住他的手爽朗笑道:「真的是你!之前接到信时还以为是弄错了呢!我们有几年多没见了?你的模样都没怎么变啊,不过好象又高了不少,再这么下去你进我家门可就要撞头了啊!」
相较于他的热情,文森特就显得平静得多,脸上保持的笑容也是淡而无形。
一旁的克劳狄听到对方居然还能与文森特开玩笑,心中大呼稀奇,忽然感到腰上的手在微微使力,立即本能地想要挣脱。
文森特察觉他的小动作,坏心地更用力将他圈紧,异常低柔的道:「克劳狄,这位是亚历山大里亚最大的造船商人,卡斯帕。」转脸又对面前人正声道,「卡斯帕,我身边的这位就是罗马帝国之刃之一,克劳狄将军。」
话音才落,克劳狄和卡斯帕两人同时一惊,目露奇色地互相打量。
卡斯帕惊奇的是,名动罗马乃至边境各国的『帝国之刃』并非想象中的粗犷莽卤,而竟是一位如此英俊的年轻人,恁的气宇轩昂,只是为何从开始到现在始终『偎』在文森特身旁?……
而克劳狄想的却是,这个卡斯帕,单是名头就值了罗马一座小型城市的价,却不像多数商人那样满眼财气,反倒气质颇佳,显露一股友善与大度。嗯,比身边这家伙看着顺眼多了……
文森特待两人打量得差不多了,这才出声道:「卡斯帕,我和同伴们日夜赶路都累了,你先安排客房让我们休息,有什么事就等到晚上谈吧。」
卡斯帕笑着点头,忙吩咐下人把他们一行领进宅邸,为每人分别寻找合适的房间安歇。
走进大门后,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这座华贵不失高雅的别墅共有三层,一层有餐厅,议事厅等,客房及主人房都分布在二三两层。
不论走到哪里,雪白墙壁上无不悬挂幅幅巨大的彩色壁画,画里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场景。因为房屋的屋顶设计很高,还没适应的人在里面走动起来,就觉得自己仿佛矮了不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只有克劳狄和文森特两人被安排在了三层相邻的两间客房。
房间非常宽敞,通风良好,地面上铺有彩砖。窗口下是一个被木栅栏包围的大圃,栅栏外的院子里筑有一道回廊,用作赏景之用。
在阳光的照射下,团团丛被光晕笼罩,姹紫嫣红,极是美丽。
但人无心欣赏,再美的景色也如同虚设。
半倚窗边的克劳狄,直到今天才头一想起行军前祭司的预言。
此行凶险。原来凶险的并不是那场米兰之战,而是罗马。
两位『帝国之刃』及大批军队同时不在境内,而执行官瑞恩向来心思不定,会不会全力保护罗马也是未知数。单凭那无能的皇帝和近卫军们,对抗人力鼎盛的起义部队,胜算实在渺茫。
在忧心冲冲的同时,他却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疑问。
罗马的核心在坏死,假如此时真的被平民占领王城,究竟会是不幸的开端,或是将带来新的生机?
※ ※ ※ ※
晚宴在别墅一层金碧辉煌的大厅内举行。虽然在席不过十几人,卡斯帕依旧准备了相当丰富的款待。
长桌旁,卡斯帕坐在正首位,左手下方是他的大儿子布鲁斯和二儿子卡尔,以及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女儿尤莉娅。有卡斯帕这样的父亲,几位儿女的面貌气度同样不俗,男人英挺,女孩娇媚。
卡斯帕极有风度,始终笑脸盈盈,对待文森特和克劳狄尤其客气。父亲的态度如此,儿女自然更要尊重,连连敬酒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并祝愿未来的战争胜利。
作为一个军官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克劳狄平日就极少沾酒,面对这样的状况只想拒绝,却偏偏拒绝不了。
就在不久前,文森特吩咐提摩西送了一壶名为消疲的茶水到他房里。他喝下几杯后,嗓子顿时干哑梗塞,到现在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来文森特早有预谋,以防他问什么不该问的,或说起不该说的。这种应是多余的手段,让他不由猜测文森特和卡斯帕之间的信任度是否还存在问题。
很快,他就从卡斯帕口中得到了确认。
「将军,我敬您一杯。」卡斯帕举杯向他愉悦邀酒,「那时听文森特说您会加入起义队伍,我还以为他在说大话呢。哈哈,有您的参与,我们的起义就更加如虎添翼,必定取得大捷啊。」
克劳狄立刻找到症结所在。
原来文森特并未告诉卡斯帕自己是被劫持过来,而让他以为是自己主动加入起义军,这么一来,卡斯帕对起义信心大增,定然毫不犹豫鼎力支持。
的确,连本国大将军都加入反国队伍,这样一个衰败的国家又怎能不亡?
而文森特这么做,就等于直接给『帝国之刃』扣上了叛乱的帽子。
克劳狄眉头顿拧,阴冷视线朝正与卡斯帕两个儿子谈话的文森特射去。
文森特察觉这边鸷人的目光,看向克劳狄淡淡道:「发什么呆?卡斯帕还在等你接受敬酒。」
「……」克劳狄说不出话,照旧死劲瞪着他,巴不得卡斯帕看出他俩不和。
「将军?」见克劳狄压根不看自己也不给回应,卡斯帕微感疑惑。
文森特眼底一道寒光闪过,忽然端起克劳狄面前的酒杯对卡斯帕抬了抬,朗声道:「军纪严谨,将军向来不碰酒,之前回下那么多已经很勉强,再接下来,就由我带他喝吧。」说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站在一旁的侍女连忙上来为他斟满。
克劳狄和卡斯帕均直直望着他,不同的是一个眼神不屑,一个微感惊讶,别有意。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了。」卡斯帕笑笑,「不过,将军是不是有心事?怎么一直不说话?」
克劳狄回头瞅瞅一脸困惑的卡斯帕,奈何有口不能言。
「克劳狄一向话少,尤其是刚结识的人。放心,时间长了自然会熟稔。」于是文森特成了他的『发言人』。
卡斯帕恍然大悟地哈哈大笑:「原来如此。也对,将军名为讨伐出征,实际上却是在米兰与起义军会合,的确高招。听说将军的军团已经被皇帝召回罗马城,带回了将军生死未卜的消息。不过那几万军人为什么不一并带入起义队伍呢?真是可惜。」
文森特再代为『解释』:「虽然军团士兵大多对克劳狄忠心耿耿,但涉及这么大的事,难保不会有异变者向皇帝告密。」
「这倒是。帝国之刃失踪可是件大事,就不知道皇帝会怎么理。」
「他怎么理也于事无补,不久之后罗马就是克劳狄的天下了。」文森特在克劳狄耳后别有意味地沉沉低笑。克劳狄送他一声冷哼。
闻言卡斯帕也悦然一笑:「大局已定,今天应该好好庆祝一下。」说完对站在一旁的家仆使了个眼色,家仆立即弓身走出大厅。
众人又开始喝酒。不一会,大厅门被再打开,克劳狄扫眼望去,顿时一阵眼缭乱。
原来是一群打扮枝招展的少女,眼波流转风情万种,直接向着席上的人们倚了过来。
卡斯帕笑得两眼眯成细缝:「这是专门你们准备的,她们可都是城中一流的舞娘。等战争开始,可就有一段时日不得不告别这软玉温香了啊。」
桌对面的尤莉娅脸颊顿时飞上绯红,低下头不敢多看。她的父亲和两位哥哥身边也各自坐了位美女,她走也不是,留也不好。
这边马汀没有拒绝,从角斗场里呆了几年出来,当然不会不想念女人的滋味。提摩西还小,只觉得这些姐姐好漂亮,身上也好香,不停这边闻闻那边凑凑。
文森特接下舞娘倒来的美酒,视线拐着弯投向身边的克劳狄。
克劳狄脸色僵硬,眉头蹙得好比山高。虽然他并不排斥女人,可如今这种关头教他哪来心情在这里风月无边?偏偏又发不了声让对方离开,动也动弹不了,只能任由她们越偎越紧。
再度喝下两杯酒后,文森特突然对卡斯帕正色道:「克劳狄是军队的中心人物,必须养足精神备战。你的好意我代他心领,不过还请以大局为重。等拿下罗马后,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
卡斯帕微微一怔,想了想也觉有理,便把克劳狄身边的女人挥退。
文森特又说:「我与克劳狄有事商谈,马汀他们就有劳你好好照顾,我们先走一步。」
卡斯帕的表情有些失望,但也理解点头:「也好。反正往后机会多的是,还请恕我不送。」
而后大厅内如何的活色生香,都与两人毫无干系了。
炼狱
回到克劳狄的房间后,文森特让他坐进圆桌边的长椅,接着倒了杯茶送到他手边。
克劳狄满嘴酒辣正急需喝水,立即接过来一口饮尽。文森特离开房间片刻,很快又带着几本卷宗回来,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你可以试着讲话。药的效用差不多过了。」文森特说。
克劳狄奇怪地瞥着他,他却将手中卷宗扔了一本过去:「看看。」
克劳狄视线下移,把卷宗拿到跟前仔细一看,脸色登时大震。
那一行行阳刚洒脱的字迹,猜是文森特本人手笔。但真正让他惊讶的,是每一段落章节的内容竟都是当今罗马各方现状,后面紧跟着分列了针对性的变动。有的问题甚至连他都未曾听过,而这字里行间不但清楚明白,方案也缜密,毫无破绽,赫然一本帝国改制的宝典。
克劳狄惊愕地抬高视线:「这是……?」
文森特淡淡道:「准备而已,将来你会用得上。」
「我?」
「你是一国之君,这些法典自然由你来颁布。」文森特嘴角漾出浅笑,不无得意,「这座桥搭的还不错吧?」
「你想说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
文森特耸肩,不置可否。
「理由?」克劳狄脸上浮现一丝排斥的反感。
「你不会信。」文森特懒懒回答,双手抱胸倒回椅背,「当然,我也希望能有对你说清楚的一天。关键在你,克劳狄。」
克劳狄探索的目光在他脸上搜寻许久,得不出结论。他的表情不像说谎,却也不够认真,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对你讲会为你忠贞一生一世,说不出的不自然,却莫名地会心存一丝渺茫的希冀。
正沉默间,一声声不算遥远的鹰啸横空传来,文森特当即走到窗边,迎向沉夜幕。
这克劳狄知道,是他的老朋友雷克斯又要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一抹硕大身影由高空直冲而下,驻足主人肩头之上。雷克斯还是和上回见到时一模样,雄赳赳气昂昂,好不威风。
文森特回到桌前,雷克斯又见克劳狄,打招呼似的轻啸几声。见他俩方打照面就行注目礼,文森特玩味地笑了起来。
「看来雷克斯很中意你。以前如果谁敢这样盯着它看,必定眼珠不保。」
克劳狄全当没听见,问道:「它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叫来的。」
「你怎么叫?口哨,气味?」
「什么都不用。」提及这位真正的老朋友,文森特眉目稍变得柔和,「我的雷克斯是为我而生。我想要它到哪儿,它就会到哪儿。这世上没有地方它去不了。」
目光一闪,他又笃定地说:「将来你我一道作战,可以让雷克斯给你的好朋友――另一位帝国之刃送信,请他带领目前在阿非利加的军团来协助你。」
克劳狄还以冷笑:「你以为他招之即来?」
「只要你招,他就一定会来。」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克劳狄蹙眉。
「直觉。」文森特微掀嘴角,「我见过他两。」
克劳狄一时接不上话。
直觉……多么毫无根据的东西,真不敢相信那个精明过人的文森特居然会以此来判定一个人。
然而,这个直觉确实准极。
虽然艾伦从没明说,但他知道艾伦一直惋惜他当年不与卡德争夺皇位,也曾不止一暗示过愿意辅助他站上罗马的最高。
假如真的反攻罗马,他相信艾伦必定会领兵前来助阵。只是那样做的话,就意味着接受了文森特的第三个条件。
整个人――归他所有。
(归这家伙所有?噩梦中的噩梦!)
狐狼的交偶方式,实在不可想象……
毛骨悚然地暗忖着,忽然有纸莎草纸连同墨汁和羽毛笔被推到眼底。
「干什么?」克劳狄投去不善的目光。
文森特挑眉:「写点什么给我看看。」
「……」克劳狄不知道他搞什么把戏,本不想理会,但思绪一转又改了主意,拈笔蘸墨挥毫纸上,几秒后便大功告成。
「这么快?」文森特拿过纸定睛一看,愣住了。
一个字――『宰』。
宰?……
文森特攸地失笑,另取一张纸挥笔而下,完成后扔到对方面前。
克劳狄古怪地瞟他一眼,把纸接到跟前,乍一看时没什么反应,数秒过后,脸色刷地剧变。
也是一个字――『难』。
然而他在意的并不是对方狂妄的口气,而是这种笔迹,竟赫然与他方才写的字如出一辙,简直像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他抬起头,又惊又急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文森特扬眉一笑,奥妙非常,俨藏玄机。
「一个惊喜。你会收到的,很快。」
※ ※ ※ ※
之后每晚文森特都会到克劳狄房里,带来不同的卷宗给他『审阅』。
克劳狄不知道他究竟是出自什么意图,但他的方案个个有理,让人连提出异议的余地都没有,并且在在都对罗马有利无弊,教克劳狄越发疑惑。
文森特并不是罗马人,这从他奇异的发色就能得知,那么他对罗马如此尽心究竟是为了什么?至于那晚摹仿字迹的事,虽然克劳狄很在意,但没有再提,因为知道问不出结果。而雷克斯随后也再度失踪。
克劳狄常想,或许文森特的确极强,却未必适合担任领导者。
虽然他从未刻意表现得盛气凌人,浑身上下却无时不散发出盖顶的气压。如果说『帝国之刃』是那种令所有士兵昂着头仰慕跟随的统帅者,那么,文森特那种阴厉的压迫感则会使人完全抬不起头。
为他效命的那些部下们,难道不会觉得成天都得缩着脖子过活吗?
除此之外克劳狄还发现一件不知算不算有趣的事,那就是卡斯珀的女儿尤莉娅,显然对他们两人同时具有很的好感。
有时她会跟在文森特身后来到他房间,娇羞的目光这边绕绕那边转转,似乎不知该看谁才好。他觉得好笑,没想到卡斯珀还有个这么多情的女儿。只可惜她找错对象,因为他认定文森特那种人必定把感情弃之如屐,而他,更是没有这个余力。
他还知道,房外每天到晚都有一同前来的平民军轮流把守。虽然尽量不表现出在看守的模样,但以他的警觉不可能发觉不到。
再华贵的房间,只是一座囚牢。
※ ※ ※ ※
多日后的下午,文森特只身出现在他房间,一进来就说要带他到城里转转。
克劳狄感意外,然而当对方用一条锁链分别铐住两人左右手时,他的意外在心底化为了哀号。
无可奈何地随文森特走上大街,放眼只见华一片。行人,商贩,将宽阔街道簇拥得满满当当。好在两人身上披着宽大斗篷,再加上文森特一直与他保持触手能及的距离,一路行了这么久,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诡异束缚。
最后他被领进了一家酒馆,于角落的圆桌边坐定。
文森特向店家点了些小菜清酒,倒真像只是出游而来。但克劳狄可不信对方会这么简单带他出行,一直留心观察着周遭情况。
他们坐了大半个下午,一切都很正常,来往的人们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有两个人已经坐在角落几个时辰之久。
直到傍晚时分,酒馆里又进来五个中年男人。其中三人打扮像是当地人,而另外两人的服饰以及言谈,看起来应是来自罗马。
克劳狄精神一振,不露痕迹的目光绕着他们打转。
几个人就在他附近的桌子坐下,点好酒菜后便交谈起来,他们的谈话大声,轻轻松松就被周遭的人听进耳朵里。
「哎,真是没想到,现在得到老兄弟你这儿避难来了。」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罗马人对坐在身边的当地男人摇着头感慨道。
对方大笑:「我这里欢迎之至。谁让罗马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们是有家不敢回啊!」
克劳狄的耳朵立时竖得老高。
「是啊,这罗马多呆一天就多一天危险哪!」
「怎么了?」另外两个当地人显然还不了解情况,连忙好奇追问。
「不就是几星期前,米兰城发生起义,皇帝派了帝国之刃之一的克劳狄将军率兵镇压,可是……哎,将军突然阵前失踪,闹得满城风雨,全体罗马人都在猜测将军是不是遭到了什么不测。」
「那他是不是真出事了?」
小胡子讽刺地干笑两声:「我们的大将军可自在呢,丢下几万名士兵自己跟着起义军首领跑了。」
「不会吧?」旁人咋舌,「起义军的首领是谁啊?这么神通广大,能让帝国之刃跟着他跑?」
「这我也不清楚,没人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听说他总是穿着一身斗篷遮住脸。至于他的名字,好象是叫伊什么……」
克劳狄脸色铁青,开始充血的眼球瞪向自在喝小酒的文森特。而对方只是表情漠然地听着那几人继续嚼舌根。
「真神秘。可将军为什么会跟他一道呢?」
「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小胡子忿忿啐了口,「要不是后来皇帝收到将军的亲笔信函,谁能想到原来米兰的起义就是他们一道设计出来的。」
「有这种事?信上说了什么?」
「听说将军共写了三封信,一封给皇帝,说是让他退位,否则就用武力抢下罗马。另一封是给元老院,让元老们弹劾当今皇帝拥护他。最后一封是给帝国之刃麾下军团的各指挥官,要他们对起义军进行援助。」
「这也太乱来了吧?」有人吸气。
「可不是。皇帝当时就大发雷霆,把隶属帝国之刃的军团士兵统统打入大牢,还发全国通告给将军,说给他三个月时间自动伏法,否则那几万士兵就……」小胡子突然噤声,满脸恐怖的神色,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太过分了。错的又不是他们,怎么能滥杀无辜?将军也不对,好端端跟平民合伙叛乱,还置那么多部下的性命不顾,这么不负责任的人还帝国之刃呢,真是徒有虚名。」几个当地人纷纷愤慨地发起指责。
一直静听他们谈话的克劳狄脸色越来越黑,有如乌云笼罩,不知几时就会电闪雷鸣。
小胡子继续说道:「是啊,大家都说罗马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所以有地方可逃的人赶紧有多远逃多远,逃不了的或者不舍得走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你猜哪边会赢呢?」又有人好奇揣测。
「我猜,实力相当吧,不打起来不知道。」
「那可真会是一场恶战啊!……」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周边有心的客人将他们的对话听了进去,也各自谈起看法来。唯一沉默的只有文森特和克劳狄所坐的桌子,与其它人的兴致勃勃相比,这边的气氛分外压抑而突兀。
不知过了多久,克劳狄森冷开口:「你特地让我出来,就是要我听到这些传闻?」
文森特低笑一声,反问:「这个惊喜可够分量?」
「……你!」
克劳狄勃然大怒,扬手朝桌面狠狠一拳砸下,不算脆弱的木桌应声而断。整个酒馆的人都被巨响惊动,迷惑地齐齐朝这边看来。
文森特平静地注视着一副杀人表情的克劳狄,悠悠道:「我说过,但凡你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取来给你,可你总不能要求我什么功夫不做就能得手。」他耸肩,笑得一脸无奈,「有你这么任性的主人,我可真没办法。」
此话一出,周遭的氛围顿时一变,静若无人,气流诡异。
克劳狄怒恨交加,一记恶拳几乎忍不住就朝那张笑脸砸过去。
但他很清楚,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做什么都只是自取其辱,方才那一拳也不过是急怒攻心而爆发出的力量罢了,贸然只会惹来更大的骚动。文森特又像鬼一样精明,必定会把事态引向他所期望的发展。
克劳狄拼命压制住全身的颤抖,豁然起身向外大步迈去。
他们两人手手相连,他一走动,文森特自然『乖乖』跟上,留下一屋子鸭蛋嘴大张的人们,干眼瞪着两个身姿英挺的大男人被一副锁链如同影子似的连在一块,一前一后跨出了酒馆大门。
这各方人群汇聚的所,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的小话题又多了一桩。
※ ※ ※ ※
夜幕中离雾淡薄,卡斯珀府邸回廊上灯火几盏,不论主人下人大多已经安歇。别墅三楼的特别客房,烛火跳动,而它的不平静还只是一种映照。
房内,克劳狄半倚床柱,阴鸷目光死咬桌前看似闭目养神中的文森特。
一个人竟会为了达到目的如此用心险恶,他真是万想不到,更不齿之极。
但如今他已被逼在弦上,如果迈出那一步,必然掉进对方准备多时的陷阱,从此万劫不复。可如果他再度退守,又该怎么面对那么多忠心于他信任于他的将士?
两人各怀心思静默许久,终于文森特睁开眼,看着他道:「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在这之前我可以先回答你一些问题。」
克劳狄一怔:「我问什么你都会如实告诉我?」
「嗯。」
细忖过后,克劳狄沉声道:「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突然从竞技场逃跑?你已经在那儿呆了四年,早前都在干什么?你一出来就挑起平民起义也是早有预谋吗?」
文森特淡淡答道:「平民起义早有先机,我只是适时出现成为了他们的领导者。离开竞技场也是迟早的事,一直没行动是因为没有遇到你。」
「我?」克劳狄一阵迷惘,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是真的高莫测就肯定是大脑有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并没怂恿过你做任何事。」
「不需要怂恿。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这就是必然的结果。」
「你……」
「答疑到此为止。」
文森特攸然一挥手,冷冷道:「现在开始你听我讲。」
不等克劳狄的回应,他径自说道:「几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曾存在一个民族,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只为自己而活而战。他们人人强悍,却渐渐变得跋扈,以掠夺为乐。最终他们的做为引起天神的不满,汉密斯派遣使者出现在他们面前,原意是要对这个民族加以惩戒。」
「当时族中有一位首领,也是全族最出类拔萃的人物,阿卡路尔。他向使者请愿,愿为族人承担所有罪孽。使者欣赏他的才能与勇气,于是向他下达了一个任务以证明他的真诚。只要他顺利完成任务,将再给他与他的民族一个机会。」
「……?」克劳狄愕然看着他,无关论调,不想听,却又插不上话。
而文森特,穿透光年般的目光,似乎陷在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阿卡路尔不负众望,将任务完美结束。但在那同时他犯下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他停了停,脸上浮现几缕奥,「他,爱上了洛赛提。」
(……洛、赛、提!?)
克劳狄惊道:「你指的洛赛提,难道是……」
文森特无声点头,他的默认让克劳狄真的呆住。
如果确实是那个洛赛提,克劳狄倒真可谓是如雷贯耳了。在人人仰慕战神『玛尔斯』的罗马,惟有他的父亲将另一位战士列为神明,顶礼膜拜。他就是洛赛提。
相传洛赛提生存于数千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那还是个神魔横行的时代。当时这位洛赛提曾因大败埃兰王之黑骑军而声名大噪,但之后却神秘失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仿佛一夜之间就于世上消失。
洛赛提无疑是一位值得被世人崇拜的神将,遗憾的是他既不是神,也不是人类。他是个妖魔。正因这层魔的身份,即使他的勇猛无人能否认,终究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一个名字,随后,就会被渐渐淡忘。而克劳狄的父亲却不落世俗,始终将其奉为战士之首。
一直以来洛赛提的故事只是一个传说,其真实性谁也无法考证,可如今文森特这么说,莫非真有这样一位神将在美索不达米亚存在过?……
「后来呢?」尽管听来匪夷所思,克劳狄仍不禁好奇地问。
文森特轻扫他一眼,反问:「洛赛提是魔,你也知道吧?」
「……嗯。」
「阿卡路尔爱上了一个魔,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误。使者被激怒,认定与魔相爱的阿卡路尔及其族人血液里具有天生魔性,宣称要将他们剿灭。虽然洛赛提是这一切的祸因,但最后也是他向使者让步,令使者改变了主意,不取那一族人的性命,但作为交换条件,他要对他们的血液加以改造。」
「改造?」
文森特冷笑:「说是改造,其实就是诅咒。此后那一族人自出生就会被套上命运之枷,他们的能力只能用来守护或成就命定的某个人,而不能为自身而活,否则将曝尸沙漠。」
「……」
「但千年下来,这种诅咒渐渐变成了一种本能,无法抗拒地在血液里流淌。他们真的完全蜕变成外人所传言的,守护者的一族。」
他停住了,意的视线,投注在对面那张曾使他莫名震撼过的脸庞。
终于还是说了,虽然似乎有些为时过早。
还记得第一在竞技场看到这个人时,他的目光犀利,神情倨傲,很是不友好。
又是一个恃势而骄的无礼贵族……
虽这么想着,心脏却狂震几下,然后脑海中有个模糊的声音对自己说:就是他……
好吧。既然宿命让他们遇见,那就不计结果先把人弄到手再说。
一切都进行得异常顺利。唯一不顺的,就是逐渐发觉对方与先前印象中的巨大反差。他的确拥有天生的王家傲气,却并不盛势凌人。相反的,他非常坦率,不暧昧不伪装,真实得近乎透明。
既然这样,不妨换一种方式得取他的信任。就当作一赌博,如果到头来事实证明这个人根本不够资格,只是自己下错注了,那就毁了他,何其简单。
……
承受着对方如此意味的目光,克劳狄胸中一紧,恍然色变。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就是来自那个民族,而我,就是命运送给你的倒霉蛋吧。」
文森特不置可否。
「荒谬也得有个限度。」克劳狄发出嗤笑,恨恨道,「因为我?所以把那么多无辜人牵涉进来?哼,这种守护可真是与众不同!」
「应事而已。」文森特理所当然地摊开掌心,「时间宝贵,你迟迟不肯下决定,我只好推你一把。」
「混、蛋。」克劳狄怒极咬牙,恨不得现在嘴里嚼的就是对方的血肉,「你一手把那万名士兵推上断头台,难道就没想过他们的亲人、未来……」
「要我说多少你才明白?」文森特蓦然起身,冷眼相视,眉宇间微露不耐,「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你。其余任何人与我无关。」
「你一派胡言!!」
「我才懒得骗你。」
文森特的态度也异常地强硬起来,一字一句清晰道:「我知道你不会信,不过我告诉你,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为了你而存在。如果真是那样,你我就必须接受。你不相信我,你会后悔一生。」
有那么一瞬间克劳狄被对方的气势压制,但他随即甩头,轻蔑地说:「又来?文森特,你真把我当傻瓜?如果你说的是实情,为什么还用那些交易来绑住我?就算前面两个条件是为你自身考虑情有可缘,那最后一个呢?不是很多余吗?」
文森特沉地笑了笑:「你要记清楚一件事。我能给你别人给不了的,与此相应,我也应该得到别人从你身上得不到的。」
克劳狄没来由心口一凉,讥讽道:「所以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你自己。」
「……你愿意这么理解那就是吧。」文森特被说得莫名有些烦躁,撩着发丝道,「要怨就怨你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很想知道你凭什么能唤起我。」
举止失控的文森特是克劳狄从未见过的,看着对方此刻显露的浮躁,他突然感到一丝困惑与迟疑。
遗憾的是这份细微的迟疑文森特没有察觉,犹自说道:「我已足够仁慈,给你机会向我证实你有让我服从的资格。告诉你,我也不想为了你而背负更的罪孽。」
帮助他人扶助罗马,于他本身就已是不能再重的罪孽。
丢下这样一句话,他转身离开房间,留下的克劳狄陷入沉思。
这是第一,克劳狄在他话语中触到某种模糊的认真。但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克劳狄始终这么认定,所以对于他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不想信,也绝不能信。
意外
每到清晨降临,亚历山大里亚就会渐渐热腾起来。
这是一个富有生气的城市,曾经罗马也是。但现在的罗马城,必定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一方面是因为长期遭受的压迫,另一方面,则是因不久后无可避免的一场大战。
(罗马的人民呐,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的做到保护好你们每一个人?……)
晨间阳光清淡,别墅里下人忙碌,惟独被把守的三楼即便卡斯珀的人也不能走近。
克劳狄目向圃斜靠窗棂,颈上的吊坠被扯落托于掌中。
这不是普通吊坠,而是一枚徽章。金制圆币上,一剑一弩交迭,标示着罗马武力的强盛。背后镶嵌着罗马国旗水印,煞显威严。
这种吊坠世上仅有两件,是连胜十场大战后皇宫巧匠为帝国之刃着身订做,象征无上的荣耀。
如今物仍在,人却沦陷在国外犹如傀儡。再戴着这种东西,只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讽刺。
(讽刺之极……)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身黑衣的文森特大步走进来,长发洋洋洒洒,额边几缕碎海随着步伐不羁地拂上脸颊。
他在克劳狄身旁停下,问道:「提摩西给你送过早饭了?」
点头。
「站这儿不累吗?」
摇头。
「昨晚说的话,你不想听,就忘了吧。」依旧淡漠的口吻,却多了些平日绝不会有的自嘲,克劳狄发觉了,但置若罔闻。
文森特视线随他向下,愕然一怔:「这徽章,是帝国之刃特志?」
「……嗯。」
文森特赞许道:「不错。配得上你。」
「曾经如此。」克劳狄嘲弄地笑了笑,「一旦失去本该有的意义,就只是块废铁而已。」
文森特不认同地皱眉:「只要它还在你手里,总有一天会发挥更大的意义。」
「是吗?」克劳狄冷笑,「可惜,我已经不需要它了。」甩手,徽章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看不见的弧线,凄美绝望。
「你做什么!」文森特大惊,不假思索跃上窗台,长臂追寻而去。
好险。
握紧掌心,确认救回了重要的对象后,他放心地轻呼口气,下一秒却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问。
[此物具寓意,拥有者怎能甘愿丢弃?]
……是被他逼的吗?
目光慢慢沉淀,生平头一,对自己行事方式的对错与否产生了一丝置疑。
克劳狄望着窗台上的背影,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救了他的『荣耀』。
他已放弃,对方却奋不顾身。
(为什么?怎么会――)
仿佛有水珠溅落死湖,在唤起了什么的同时,也抹杀了什么。但死湖,从此不再平静。
狂暴的混乱突如其来,他一扑而去。
(夺回来!宁可荣耀失去,也不愿被玷污……)
然而在触到目标之前,他的肩已与对方的背重重相撞。
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猝不及防。
饶是文森特身手再矫健,仍收不住地向前倒去。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及时抓住窗台,身体却已悬空在外。
克劳狄伏在窗边,面对眼下情景,呼吸竟莫名紧张起来。
(文森特……)
文森特抬头,眼眸奇亮,那是凶狠在闪光。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就这么想我死?」
(不。这是……)
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好似被对方钢网般的眼神勒紧,从身到心,无不痛。
「是不是?只要我死了,你就可以回罗马自在逍遥?」文森特铁青着脸发出质问。他的手抓牢窗台,却没有就此攀爬而上的意图。
无言以对的克劳狄下意识按住对方的手,诚恳道:「别说了,我拉你上来。」
「回答我!」
被无视了。
回望对方逼迫的目光,居然有种无法言喻的酸涩漫上心头,挥之不去。
「不。」他低声说,「我很抱歉,让我帮你……」
文森特用力冷笑:「得了吧。如果你真有这么仁慈,为什么不想想罗马的平民?他们的水火热你难道不比我清楚?你不想和我共同作战,但是,我死了,你该做的事永远也做不了。」
「……」
「克劳狄。克、劳、狄……」
完整的名字,被他切割成一片一片。
恍然间,他松开了手。
「文……」最后两个字湮没在空气中。
克劳狄震慑地看着他的身影如流星般飞快下坠,眨眼消失在茂密的丛中。
一声闷响后,周遭回到死一般的寂静。
克劳狄又望了楼下很久,没有动静。仿佛迷药突然起效,他在大脑的轰鸣中转过身,定定盯着自己的双手,表情有种狰狞的茫然。
……杀了他吗?
不会吧,他那么顽强,在竞技场上怎么杀都杀不死,哪会这么容易死掉?
可是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丛里的乱枝有可能救他,也极有可能致他于死地……
是的,他死有余辜,死一千一万也不足惜。
但……不该是这样。他怎么能死呢?怎能死在这种情形之下……
※ ※ ※ ※
文森特当然不会这么容易死。
克劳狄知道自己多虑,否则府邸绝不可能这么平静,但他无从得知文森特是否受伤。
上午的事件后他就没再见到文森特,不过到了晚上卡斯珀忽然造访。
那时他正坐在桌前随笔涂鸦,见卡斯珀神情古怪地站在对面,几度欲言又止,便说:「有话直讲。」
卡斯珀这才开口,不确定地问:「将军和文森特闹矛盾了吗?」
「没有的事。」克劳狄淡淡道,「难道他对你说什么了?」
「那倒不是。不过他,咳咳,我知道对你俩的事我不该过问太多,毕竟你们是领导人,要怎么做由你们自己决定。但是在这种时候还有分歧,总归不太好吧……」
克劳狄停下笔,掀起眼帘扫去:「你在担心什么?」
文森特告诉过他,卡斯珀如此支持起义其原因有二。第一,作为希腊人,卡斯珀自然乐意强占希腊的罗马遭受重量级打击。第二,则是商人的本质。与文森特合作,假若事成,『钱』途无量。
「这……文森特应该和你提起吧?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但是究竟怎样安排船只分配人手,你们还没做出确切决定,再拖下去恐怕会误了时间。」
克劳狄目光一颤,掩饰性地将视线挪回纸上,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喔,这件事必须安排周详,我们要好好商量,一有结果会立刻通知你。」
「那就好。」卡斯珀松了口气,又忧虑道,「不过中午看到他居然受了伤,有下人说那之前他是和您在一起,所以我才担心是不是你们发生矛盾……」
(受伤?)
克劳狄心口大震,表情却依旧漠然:「那是个。」他笑了笑,「如果我和他发生矛盾,你觉得会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
卡斯珀一愣,细想片刻,也认同点头:「这倒是。没事就好。那么我就不打搅了,呵呵。我可没忘记他经常对我们耳提面命,叫我们不要来扰你清净,实在是很为你着想啊。」
「嗯。」克劳狄冷冷应声,懒得反驳。反正表面工夫文森特是做足了,就算说自己是被暗算而来的只怕也没人会信。
不过,文森特居然受伤了?也对,那么高摔下去不受伤才怪。那他伤到哪儿了?该不会缺胳膊断腿吧……
卡斯珀走后,克劳狄捏着笔失神了半晌,也理不清究竟在想些什么,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低喊:「将军,你睡了吗?」
是提摩西。克劳狄把笔放回原,应道:「进来吧。」
房门打开,提摩西探进小脑袋,见克劳狄还没上床,立即跑到他旁边,对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直到克劳狄不耐的一瞥投去,他才吐吐舌头跳到后面的凳子上蹲着。
「哎?」提摩西迷惑地瞪着他,「你没有伤嘛。」
「我没伤让你很失望?」
「不是啦。」提摩西挠头,「我看伊瓦大人那个样子,因为除了将军我想不出还有谁能伤到他啊,所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们俩打架了呢。」
克劳狄啼笑皆非:「你觉得我们应该打架?」
「才不呢。」提摩西异常认真地睁大眼睛,「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当然不该随便打来打去。而且你们还是伙伴,就更不能不合啊!」
克劳狄怔了怔,目光不明所以地黯沉下去。
提摩西又说:「可是你平时看伊瓦大人的眼睛都好冷酷,讲话也凶巴巴的,我才会那么以为嘛。再说我还是第一看到伊瓦大人带伤,在遇到你之前可从来没有过!」
克劳狄突地心内一动,貌似随口地问:「他伤的怎么样?」
提摩西诧异反问:「你连他伤成什么样都不晓得?不会吧?」
克劳狄微感尴尬,板起脸严肃道:「不是我造成的我怎么知道?」
提摩西长哦一声,突然重重叹了口气,听者的一颗心顿时提得更高。
「其实大伤也没什么,就是他的眼睛……」
「眼睛?!」
「嗯。」提摩西指指自己右眼,「就是这里,听有人说上午看到他的时候,这里流的血把这边脸都染成血淋淋的,才吓人呢!不过我是晚饭时才看到他,他已经包扎过了,我只看到从这边到这边……」
手指从额际中央,滑到右边颧骨下方。
「这么大一块,全都包着纱布。马汀问他说怎么回事,结果还被他吼了句多事。他的样子好恐怖,我就猜一定是和将军你有关啊。没想到我搞错了耶。」他又挠挠脸,似乎仍十分不解。
克劳狄的手心随着他的话而时冷时热。
(眼睛受伤?难道……瞎了?)
心弦一颤,忽然想起那双狭长的眼眸,时而懒散,时而邪恶,时而沉,每一个眼神都是他,却又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他。难道他就这样失去了一只眼睛?如果是真的,应该幸灾乐祸才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半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可惜……真是见鬼……
克劳狄头痛地按住太阳穴。
「将军不舒服吗?」提摩西跳下凳子走到他身后,双手按上他的太阳穴,「以前我在官人家做奴隶的时候,老爷不舒服了我也是这样给他按摩的,很有效喔!」
克劳狄感激地笑笑,心口却好似被拧了起来。
此时此刻这个熟悉的动作,让他格外想念起千里之外正在浴血奋战的另一位帝国之刃,艾伦,他如同亲人的好朋友,若得知他现在正于怎样的境地,一定会担心得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过来吧?
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誓言,要一生守护罗马。只是现在的自己,已经做不到了吧……
「其实,伊瓦大人还是很关心将军的呀。」提摩西忽然说,「本来晚上我是不能来打搅你的,因为伊瓦大人对我们下过禁令。可是晚饭时他叫我来陪陪你,我这才敢来。我原本以为是你们吵架,他不好意思来跟你道歉才叫我代劳,谁知道又不是那么回事……」
「你们大人的事我真搞不懂,既然没吵架干吗不能自己过来呢?而且他说起你的时候样子怪怪的,好象有点生气,又好象有点难过。将军也是的,好象一点都不关心伊瓦大人,可是又不象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哎,我都被你们搞胡涂了!」
克劳狄只能沉默。
其实若不是时势使然,他对于文森特这个人,不论是其头脑,能力,本都是会由衷欣赏的。
偏偏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站在敌对立场,这点不容置疑也难以改变。然而越到后来,却越发现这关系当中复杂又矛盾的零零总总,再以最初的心态来看待,似乎只是陷入一个更大的谜团。
文森特身上有太多神秘难测的疑点,究竟在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这世上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你们真的是好朋友对不对?」提摩西又急切地问。
克劳狄微微一愣:「怎么说?」
「我感觉是的。」
提摩西小脸垮下。
「我也希望是。将军,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我爸是罗马军人,死在罗马的战场上。我还知道罗马现在的情况并不好,皇帝是坏人。所以伊瓦大人说要起义我真的很开心,特别是将军也跟我们一道以后,我觉得我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我可以走进罗马,站在我爸站过的地方,帮他完成没有完成的事……」
他的声音渐渐带了哽咽,克劳狄不禁心生怜悯。
一直以为他只是个任性顽皮不谙世事的小鬼,却不知道他居然想了这么多。
原来他的梦想,是如此地远大……
「你可以的。」克劳狄转身,大手按上他的头顶,嘉许地微笑着,「只要你有毅力。总有那么一天,你父亲会为你而自豪。」
提摩西眨眨眼睛,刷掉了刚刚泛上的雾气:「真的吗?我可以吗?」
「可以。」
「那就是说,将军和伊瓦大人会一直带领我们对不对?」提摩西抱住他结实的手臂,雀跃地问。
克劳狄又是一愣,一时间无言以对。
见他半天没有回应,提摩西小嘴一噘,但没有气馁,拍拍胸脯豪情万丈地说:「放心好了,将军。你和伊瓦大人的矛盾,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如果是伊瓦大人不对,我就帮你骂他。」话虽如此,谁都知道他没那个贼胆,这从他越来越没底气的声音就能得知。
克劳狄哭笑不得,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反驳,干脆不予响应,免得越描越黑。
※ ※ ※ ※
几天之后,克劳狄终于见到了文森特一。
那是一个早晨,百无聊赖的他凭窗远眺,突然在圃回廊捕捉到两个体型差别极大的身影。
因为隔得太远他看不清脸,但那个背影高大银发垂腰的男人,除了文森特不作第二人想。另外一个体型娇小,衣着华丽,在这个家中能如此穿戴的女人无疑应是卡斯珀的小女儿尤莉娅。
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他的目光似被胶住般,挪不开地定定凝望着远人影。
过了一会儿,不知文森特说了什么,尤莉娅捂住嘴连退几步,飞快转身逃一样地跑开,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不愿听见的事。
对文森特动情,受伤是必然的结果,对此克劳狄早已料定,但是文森特居然恶劣至此,实在不够风度。
不过他那种人,历来是这样自私又自大的吧。克劳狄悻悻地想。
突然,他全身肌肉紧绷,如临大势,因为他看见文森特正转过身面向这方,脸上的绷带如倒刺般突兀。
太远了……搁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觉用劲握紧。
他在看哪儿??……人?
最终克劳狄的疑问没有得到考证,因为对方只停留了几秒,随即大步离开,走得煞是潇洒。
(喂喂,真的瞎了吗?看不到我?……)
※ ※ ※ ※
克劳狄在提摩西的陪同下又度过几夜,一晚提摩西忽然提议,说一直呆在房子里太无聊,邀他到圃那边去散散心。确实心闷了多日的他欣然同意。
好在药力虽在,倒不至让人走不动路,在提摩西的搀扶下,他们慢慢来到了圃外的回廊边。
风里裹来阵阵淡雅香,如临仙境。
方踏上回廊,眼尖的克劳狄立刻瞥到前方那抹安坐石阶的身影,黑衣如墨溶于黑夜,惟有媲银长发随风翻飞,醒目得很。
克劳狄脚步一僵,回头看去,却发现那精灵古怪的提摩西不知何时竟已不见踪影。
原、来、如、此。
他登时气结,想调头就走,却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有意避着对方。但是上前吧,他又不太甘愿。
与此同时,察觉身后动静的文森特已回头望去。当一眼看到克劳狄时也微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晚饭时提摩西说让他晚上到回廊来有事相谈,原来就是为了引他俩见面。
这自作主张的小鬼,下定要将他暴打一顿屁股,看他还敢乱来。
不过如今既已正面逢上,就这么干瞪眼下去也不是办法。
于是走到对方跟前,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到这边来。」
又是一副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平淡……克劳狄无声叹了口气,随他走到回廊石凳面向圃坐下。文森特站在他左边,面色清冷,只字不发。
克劳狄扬起脸朝他看去,别墅方的烛光照亮他的侧面,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绷带已经取掉,换上了一副黑色眼罩,被细绳系在发间。眼罩上有白色图案,但这样侧看看不清楚。
他更仔细盯着瞧,不料文森特忽然转过脸,窥视的目光被撞个正着。
克劳狄顿时一阵尴尬,对方却冷冷一笑:「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模样像个小丑,有趣极了?」
「不是。」他否认,用心想了想说,「你看起来就像个海盗……王子。」
这样的形容或许有些匪夷所思,但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对方的脸一转过来,他这才看清眼罩上绘着一只白鹰,振翅欲飞,好不威风。这极具挑衅意味的图案确实令本身气质叛逆的文森特像极了以掠夺为生的海盗。
但又不完全像。
的确文森特看来野性难驯,却没有那种令人轻视的粗莽气息。相反的,他的清冷与桀骜,还有那一头惹人遐想的银灰色长发,所有这一切搭配在一起,倒令他有如一位沦落海上自在随性的海盗――王子。
听见他的回答,文森特明显一怔,没被遮挡的那只眼眸里悄然窜起莫名的沉郁。
再度陷入沉默许久,克劳狄率先开口:「眼睛怎么样?会失明吗?」
文森特淡淡道:「不会。只是有道疤,挡住就看不见。」
克劳狄心头一沉:「抱歉……」
文森特静默片刻,才漠然道:「不必。我了解你,克劳狄。就算你真要杀我,你也不会在背后动手。」他停了停,又不甘地咬咬牙,「不过当时,我的确气疯了,恨不得拉你和我一起掉下去。」
「……」
张口,却接不上话,心绪复杂万千。
怔忪间文森特已站到他身后,拨开他的衣领塞了样东西进去,又在他颈后拨弄一会,最后拍拍他的肩宣布大功告成。
他错愕地抬手摸去,指尖传来熟悉的凹凸感,竟是那枚被他丢弃的徽章,如今正安安稳稳躺在他颈上。
荣耀,被对方亲手送了回来?……
「我说过,它是属于你的。」文森特按住他的双肩,正声道,「没人能把它从你手里夺走。」
克劳狄薄唇紧抿,找不到词语形容此时的感觉。
大脑混沌一片,惟有心跳的声音,竟重如雷鸣,震得人耳鼓回响。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是我吗?他,还是他吗?感觉上太不真实了……)
「你没必要内疚。你会想杀我也是理所当然。你这柄刃,是被我亲手磨钝的。」文森特弯腰把他抱紧,沉重的呼吸尽洒在他耳边,愈是令他呼吸梗塞,思考艰难。
「我并不想把你变成这样。你就应当是你。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逼得你失去了自我,这是我的责任。」
自责的口吻,如此陌生,如此虚幻。
克劳狄木头人一样静静坐着,胸口烫得有如火燎。明明对方体温冰凉,被抱住的自己却仿佛浸身熔岩。
(再这样下去,要被熔化了……)
就在他快要窒息时,文森特却放开了手,他不禁倍感轻松地长呼一口气。
「但是那晚说的事,是真的。」文森特轻轻摩挲他的发际,沉静而坚定的道,「你和寻常人不同,在竞技场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感觉到了,或许你真的是天生君王。如果你确有这个能力,如果注定我应该担任你的守护者,那么,我会尽责实现你的心愿,帮你完成你所犹豫不决的事。」
(……谎话。所有好听的言语,必定都是谎话。何必扯谎骗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克劳狄目光坠地,手掌紧扣手臂,郁悒道:「但是,我没办法相信你。」
「我知道。」文森特在他身边坐下,不同的是一个面向圃,一个面向外边庭院。
「所以说你就是你。如果你说你信,我却不会信。你有你的诚实和倔强,我所喜欢的,也就是这样的你。」
云淡风轻的口气,像在描述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克劳狄却幡然怔住,几乎怀疑自己的听觉发生异常。他惊异地转头看去,对方也正注视着他,满眼邃。
又有微风吹过,带起那一片洒满碎银的长发,教人目眩意迷。
此刻的他,却不再像海盗王子,反而酷似一个友善却蛊惑的人间精灵。
克劳狄不禁一阵惘然。
(为什么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能如此牵动人心?为什么他的眼神总有一种令人无法置疑的力量?)
也许他的眼睛里,真的住着妖魔。
「我好象犯规了。」文森特自嘲地笑笑,「那个诅咒里并没有示意,守护者会喜欢上要追随的那个人。不知道之前的守护者在尽他们的义务时是怎样的心情。他们所陪伴的人,也具有这样难以抵制的魔力吗?」
(这这这,怎么可能?――)
真真假假,实在难以分辨。
克劳狄一时舌结,尴尬咕哝:「什么……魔力不魔力,别越说越离谱。你在取笑我吧?」
「克劳狄。」文森特的声音陡然低沉摄魂,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目光越发地幻象迭生迷离百转起来。
被这种陌生目光盯住的克劳狄,居然手脚僵硬动弹不了。
文森特轻吸一口气,唇角轻扬,带出几丝无奈。
「一开始我的意图确实是邪恶的,我从不信世上有能支配我的人。如果没有一直把你留在身边,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算本能的一部分,但是当我第一看到雷克斯对你的态度,我才发觉自己找到了一个这么了不得的人物。」他顿了顿,某种奇异的气息开始在眼里流窜,闪烁不停,「有时我想,不如把契约提前履行,你就再也无可逃。」
「?」克劳狄吃了一惊,忙抵住对方突然凑近的俊脸,「你!」
「我想吻你。」
「这不可能……」
抗议无效。
下一秒唇已贴合,撬开,追逐,纠缠……
克劳狄恍然睁大双眼,想不起挣扎(因为即使挣扎也没用),只觉此时的这个人出奇温柔,与之前一回的强硬判若两人。
(真的是他变了吗?还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放开!」
当极度缺氧的肺开始抽痛,克劳狄终于狠了劲将对方一把推开,咬着牙懊恼低咒:「给我适可而止!」
虽然意犹未尽,但文森特并不计较,反倒兴味地低笑起来:「我发现了喔,其实你并不讨厌我碰你。」
克劳狄脸色一变:「胡说!我可不……」
「你我有些地方还算相象。」文森特截话,指尖抚着下巴,一脸的若有所思,「如果对方态度恶劣,我们会更加恶劣。但如果对方待你真诚,你也会以相同的态度响应。而我就不尽然。」
「谁都知道你做什么都有目的,除非对方有利用价值。」克劳狄冷哼。
「对你不就例外?」
「我……也是因为有利用价值才这样的吧……」否认的话语不知怎地越来越低。
文森特面色一正,字字千斤的道:「如果我是想为自己夺得罗马,根本不必留你这么久,你那几万大军也绝不可能安然回城。虽然真战起来我方也会有损伤,但后援人员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在这儿浪费时间?」
克劳狄登时哑口无言,想要反驳,却又明白他说的是事实。文森特如此精明,又怎会不懂衡量得失?可是那也并不代表文森特就不是想拿他为以后顺利掌握罗马大权作掩饰。
矛盾难解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他心思一转道:「如果真是这样,你撤销第三个条件,我立即点头。」
「不可能。」
被断然否决。
「为什么?」
「理由我已经说过。」文森特唇角浅笑荡漾,没有邪气意味,但不容转圜。
「混蛋。」克劳狄忿忿别过头,「这样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不必急于求成。」文森特注视着他,目光璀璨,如有芒星落入眼瞳,「总有一天你会完全信任我。从那时起,你就是我永远的多米努斯。」(注:Dominus,主人。)
风吹拂着,温柔地包围着两人。
摇摆
很多东西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微妙的变化。
文森特又开始每晚耗在克劳狄房间共议同『审』正经八百的法文,大气得很。面对这样的文森特,克劳狄即使想赶,也开不了口。
然而时间一天一天溜过,文森特给他的时限,还有皇帝给他的时限,眼看着慢慢逼近,而他直到现在还无法决定到底要怎么做。
不可否认,他热爱罗马,关心罗马每一份子。如果真的可以拥有罗马,他一定会努力把这个国家建设成为理想之国,使其不愧对于『永恒之城』这个名号。这是多么美好而广大的一件事,只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
但是身为男人最基本的尊严能这么轻易舍弃吗?何况他始终认为,文森特不能轻信。罗马是个人人觊觎的强盛国家,对方为了它撒几个弥天大谎又算什么?
只是这样拖延下去一旦过了期限,毫无疑问文森特必定会杀了他然后大举攻进罗马,而那被困牢狱的万名军团官兵,恐怕也再无翻身之日。在文森特把皇帝扯下王位之前,他们就会被没有人道的昏君死。
他救不了自己,难道连曾经跟随他驰骋沙场的属下们也救不了吗?
他死了,是他无力。
国家被夺了,是他无能。
而上万将士因他而死,则是他无德无义,就是地狱也不能容他。
※ ※ ※ ※
几日后,克劳狄下定决心,当文森特如常来到房间时,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文森特,我不可能归你所有。就算是为了赎洗我的罪过,你也少造一些杀孽,请你把我送回皇帝面前。至少用我的命换回那么多条命,也算值得。」
文森特握笔的手猛烈一震,阴霾视线向他扫去,沉声问:「你说真的?」
「不错。」
「想清楚了?」
「清清楚楚。」
文森特冷冷嗤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天真。克劳狄,你忘了罗马军纪的责罚制度吗?对于犯了军法的集体,可是会采取『什一抽条律』。更何况他们的将领是犯了叛国大罪,你以为皇帝会轻易放过他们?」(注:什一抽条律,让全体士兵抽签,其中十分之一是死签,死方法是由其它士兵用木棒或石头砸死。残忍啊……)
克劳狄眉尖一颤,但依然毫不迟疑:「至少比让他们全部枉死要好。」
文森特面色越发阴寒,久久没有回话。突然只听咔的一声,笔断。心也断。
他霍然起身,拽起克劳狄往前大步走去。克劳狄甚是惊愕,但无法挣脱。
重重一记闷响,他被狠狠摔在床上,原本就因药力而晕沉的脑袋顿时一阵锐痛。挣扎着试图起身,却被紧随而来的身影牢牢压制下去。
「文森……!」
脖子攸被冰凉手掌箍紧,呼吸陡然艰难。
文森特的双眼因愤怒而微微充血,像要把面前的人一口一口吞下,尸骨不留。
「你宁愿去送死?你以为我真想要那几万士兵的命?」他磨着牙,沉痛的言语化作巨石,块块砸在对方将要窒息的胸口,「原来有时忍让也是一种愚蠢。既然如此,我就让你再也不必顾虑那么多!」
话音刚落,粗鲁撕开对方仅着的外衣,一个又一个暴戾的吻蜂拥而下。
之前温柔的犹豫,荡然无存。
从未遭受这般侮辱的克劳狄怒恨交加,拼力相抗,然而越用力的结果,只是令他被迷药影响的身体越发酸痛不堪。
「给我住手!混蛋!你疯了?!」饶是怒喝,却因大口的粗喘而显得有气无力。
「对。我疯了。」文森特双手着力将他往上一托,平放在了大床中央。
再接下来,就是更加蛮横无情的进攻,再没有了分毫珍惜。
眼罩上的雄鹰,似是知道主人正在做什么,双瞳红光突灼,触目惊心。
克劳狄紧紧咬唇,血腥的气味迅速蔓延而开,却感觉不到痛。混乱的思绪,在对方扯下残存遮掩时乍然断开,怒气狂飙,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抡起拳朝对方腰际就是一砸。
虽然无法用尽真实力度,但这一拳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文森特骤然吃疼,剑眉轻拧,身形却并未后退,只将他的双手扣在头顶。
「你以为角斗士最擅长的是格斗吗?」
凝视着那双火气肆放的蓝眸,文森特傲慢的道:「那你就错了。角斗士最擅长的,是防御。换句话说,也就是挨打。即使攻击力你我不相上下,但就凭防御这一点,我还是远远胜过你。」
怒气更甚,克劳狄抬脚便冲对方没有防备的小腹狠狠一踹。文森特闷哼,手下蛮力稍松。
克劳狄夺空起身,却被一双钢臂轻易圈住,耳边传来阴冷的嘲笑。
「逃?别妄想了。克劳狄,我想要的东西,绝不可能逃的掉。」
他的举动显然令文森特更为恼怒,猛一收手,用力将他向床头甩了过去。
咚!
一声重响,克劳狄眼前的景象登时涣散,很快便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欲哭无泪。
宁死也不愿承认,堂堂一位罗马帝国的大将军,居然被区区一根床棂给撞晕了去。
※ ※ ※ ※
夜,寂静城市,万物俱籁。
「唔――」
幽静的别墅三层房间,隐约传出几声含糊的痛苦呻吟。
克劳狄艰难地撑开双眼,黑暗中,昏沉的脑袋还没来得及把眼前事物看清楚,后脑猛地一阵剧痛,他不由又是一声轻吟。
忽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掌覆上他的后脑,极其温柔地按抚着。
「还痛吗?」
一把微带沙哑的熟悉嗓音从正前方传来,克劳狄恍然瞪大眼睛,集中飘散的注意力,这才看清面前一张慵懒而俊逸的脸,几缕不乖的长发搭在颊边,眼罩上的白色雄鹰在黑暗中分外醒目,栩栩如生。
文森特!
他大吃一惊,当即想要后退,这一动大脑又是一阵晕痛,不由蹙紧了眉头。
「别动。」文森特轻斥,把他往自己这边搂了搂,「你不想再被痛晕过去吧?」
「……」克劳狄哭笑不得,都不知自己几时变得这么脆弱,都怪那可恶的迷药。
文森特轻揉着他鼓起小包包的后脑,忽然叹了口气:「我不该动粗。」
知道还不滚下去?克劳狄腹诽,使劲横他一眼。
「不过,幸好你晕了,不然我可能会真的继续下去。」
「?……」
「你总有办法让我失控。」文森特嘲弄地说,微使劲将他的身子与本人贴紧。克劳狄这才发现自己仍保持昏迷前一丝不挂的状态,而文森特……
头好痛。
然而文森特异常规矩,沁凉嘴唇贴上他的额心,喟然道:「在对于你的事情上,我的大脑总是不够好用。」
「不好用我都被整成这样,再好用我就半死不活了。」克劳狄悻悻冷哼,想把紧密相偎的两副身体拉开一点距离,徒劳。
「好好,我道歉。」文森特苦笑,「我明知你不服强,却犯下这种失误,所以说你总能让我失控。我不想再发生同样的事,你也别再提什么把你送到皇帝手上这种话。我的情绪有时自己也无法控制。如果真的怎么样了,你我都将后悔莫及。」
克劳狄无言以对。
如果可以,他会想放弃生命吗?是谁把他逼到这个田地?除了以一命换多命,现在的他还能做什么?
归这个人所有?并非拉不下脸,而是……
见他沉默,文森特眼瞳闪动,气恼他的顽固,又对拿他没辙的自己无能为力。
在这之前,自己从不愿服从那被诅咒的命运,然而现在,却变得为此无所不用其极。
这个人,阳刚而清傲的气质,与内敛却直率的个性,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震慑人心的巨大反差。他是那么诚实、正直,在他面前,心机手段显得如此可鄙渺小。
那双湛蓝的眼睛,就像一湖无边无际的水,有时湍急,令人受冲击;有时却宁静,让人也跟着心平气和。他的湖水,仿佛生来就具有净化的力量,能够洗去溅洒满身的不净之血。
从不在意自己浑身血污,却在不经意间尝到了纯净的美好,于是,人会不自禁变得贪婪,想要再净一些。
想把这个人留在身边,无论用何手段,温柔或是强硬。不能容忍他的退步,因为那就意味着必须亲手杀了他。
要让双手再度染上鲜血吗?这个人的血,或许很甘甜,但是目前,自己并不想品尝。只要他活着留在身边,仿佛就能获得更多,更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半晌过后,文森特硬梆梆地说。
克劳狄一怔,忽然感到相当的好奇。
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可以同时具有这么多层面,有霸道,有暴戾,有狠毒,却还有温柔,甚至任性。
「你……今年多大?」
「我?」他的问题令文森特有些意外,随即认真算了算,困扰的神情仿佛也挺茫然,「我在竞技场呆了四年,现在是五月……如果没错的话,再过两个月满二十一。」
克劳狄险些找不到语言。
「二……二十?」
居然比自己还小?而且小了整整四岁有余。这怎么可能?他明明精明得像颗老蒜头。自己居然一直被个超级早熟的小鬼捏在掌心,从头到尾算计?天呐……
「怎么?嫌我小?」不出意料地看见他露出满脸沮丧,文森特低笑,「我十六岁就进竞技场,要说战斗数,可绝对不比你少。」
「十六?」克劳狄愕然,心底莫名泛上一阵酸楚。
十六岁。
青草般的年纪,却已在靠着剥夺他人的血肉而生存。是残忍天性使然吗?但为何令人感到如此悲凉……
「你实在让人吃惊。」他沉郁低喃。
文森特的笑容缓缓敛去,目光幽似海,却犀利如梭,仿佛穿透眼前的人。
「因为在角斗场历练了四年,现在我才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为你夺得天下。我不会做不自量力的事,所以我想,那是对我的考验,而我合格了。接着,你出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抬起对方低垂的下颚。
沉静的视线相互交错,他异常轻柔地说:「所以我宁愿相信,我会喜欢你,这也是宿命。」
最后一个字,因为两副唇齿的贴合而含糊不清,却格外地魅惑煽情。
热度,从两人紧贴的胸口汇聚,发出丽暖之气,又分散。
(中毒了――)
克劳狄手脚仍然虚弱,后脑依旧阵痛,两眼前居然也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幻象。
(真的中毒了。文森特是个毒物……)
他浑身无力。原来即使是再不可思议的事,多做做也就稀松平常。就像他们现在做的,吻啊吻啊就习惯了。
文森特饱饱享受了一轮,终于把克劳狄放开,上扬的眼角挂着偷吃到甜点般的愉悦。
「平心而论,你讨厌我碰你吗?」他问。
「……反正不喜欢。」
本想说讨厌的不得了,但见那只绘着白鹰的眼罩,又想起人以诚为贵,克劳狄还是选择了较婉转一点的说法。
文森特完全不觉失望,反而别具意地眯起眼:「既然不讨厌,那我们就从现在起慢慢练习,让你习惯我的接触。」好为以后能顺利把你吞掉打好基础……
「!」
感觉到他的身体陡然僵硬好比石头,文森特又正颜道:「别怀疑我的诚信度。我会遵守约定。在帮你登上王位之前我不会先行犯规。」
「谁和你有约定?」克劳狄冷哼。
「会有的。」
文森特摇撼不动的自信也不知从何而来,手指勾起他颧骨边的短发绕圈,啧啧赞叹:「好美的头发,金灿灿就像太阳。」
「见你的鬼。」克劳狄反感低咒,声音里却带上一丝浓重的鼻腔。
文森特听出倦意,因成年累月拿剑而粗厚的手心在他脑后轻抚,柔声道:「头很晕吧?如果明天还疼的厉害就找个大夫来检查。现在你该睡了。」
「……滚下去。」话语越来越模糊了。
文森特轻笑:「你受了伤,假如半夜需要我怎么办?」
「鬼才需要你……」
「这可难说。是我害你受伤,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哼,少在这儿扮大人……」
「我本来就是大人。」
「死小鬼!……」
「敢说我小?呵呵,很快你就会后悔这么说我。」
「去死……」
※ ※ ※ ※
万幸克劳狄的后脑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第二天就不怎么痛了。只是,文森特之后的每晚便移了阵地,从桌边转而爬到了他床上,赶也赶不走。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克劳狄第一千零一无奈地对自己说。虽然现在他仍不认为自己会接受文森特的条件与他合作,但是此时此景,没有别的路可走。
总会有什么转机,要么前进,要么后退。隐隐之中他有这模糊的预感。
不过要应付文森特这种精力恁充沛的人,确实颇费力气。
自那之后,文森特的侵扰举动就越发地大方起来,并且以『练习』做幌子,光明正大地与他同床,时不时亲亲抱抱。现在的克劳狄打又打不动,逃也无可逃,只能被他强迫着进行『练习』。
天知道这些所谓『练习』以后会不会真的用得上。
明明文森特自己的头发又长又柔顺,偏偏特别喜欢抚摸对方的短发,还喜欢在他胸前背后反复摩挲,并且不止一赞他皮肤光滑肌肉结实,每每爱不释手。
克劳狄总是悻然撇眼:「再这么天天干坐下去,只怕要变成皮松肉垮的糟老头了。」
「你一拿起剑就会恢复成无人可敌的帝国之刃。」文森特则如是回答。
时间一天天过去,克劳狄始终没有给出确切答复。不是不想给,而是给了文森特也不会接受,索性保持沉默。
但『习惯』这种玩意,真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文森特的嘴唇,他习惯了。文森特的体温,他习惯了。文森特的抚摩,他也习惯了。虽然谈不上喜欢,但已不会像开始时那么让他作呕。
再这么下去,会被荼毒。
他想过也试过排拒,一徒劳无功。
「也许我该学着把你当女人?」一天晚上他无可奈何地说。
文森特不悦皱眉:「我就是我。谁让你把我当女人?」
「你不把我当女人怎么吻的下去?」
「你是女人我也未必吻的下去。我要的只是你。」文森特板着脸说,忽又戏谑地勾起嘴角,「何况以你的体格要把你当成女人,只有弱智才做的到。」
克劳狄噤声,没得反驳。
的确,要把他当女人,就像要把文森特当女人一样,难如登天,除非是白痴。
因此他很佩服文森特,也对自己能有什么如此吸引他非常迷惑。
同床这么多夜,文森特始终遵守诺言,没有更的进犯,而是一点一点,极有分寸却不容抗拒地摸索他的身体,再慢慢了解。
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斜穿他的脊椎,如果再一点,极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初看到这个伤疤的时候,文森特吃了一惊,然后,他感到没来由的心疼。
第一回他想要亲吻克劳狄的脊背,但是对方的反应很抗拒。那一定是他非常不愿想起的记忆,而自己的碰触就会剥开他尘封记忆的茧,让他痛苦不安。
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不会清楚那种身生死边缘的彷徨与恐惧。
就算再强悍的人,终究不是神,即使神也不见得不会害怕。
「这是你英勇的证明。」文森特抚摩着伤疤,在他耳边细语。
「胡说。」
「在战场上,能胜利活下来的人就是英雄。」
说了这么一句,文森特倾身吻住了那道丑陋狰狞的疤痕,从顶端,到末梢,寸寸遍及,小心翼翼。
唇上传来的触感凹凸不平,他真的心疼。
如果命运让自己早点出现在这个人面前该多好,或许就可以将他全全保护。
克劳狄身体僵住,心思陡然凌乱。
卑鄙的文森特,狡诈的文森特,想要接触他的身体就接触好了,为什么要这样越来越入地侵蚀他的内心?身体有伤可以好,可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受伤,可能就再也好不了。
那道耻辱的疤,是自己年少不更事自以为是的标签,是卤莽行动害死全队的罪证。
那场残酷的战争下,只有他一个人生还。于是,他升级了,在揪心的愧疚中。
想用自己的双手完成亡人的遗志,要守卫罗马,保护他们所共同热爱的罗马人民。有了志愿,才有了后来的成就。
英雄?……没有那种东西。只是一个罪人的忏悔与补救。
但是,正如文森特所说,因为他活下来了,才能在往后那么多年一又一击退侵袭罗马的外敌,守护并开拓了帝国广阔疆土。
「这道疤伴随你一起成长,你的成就越多,它就会越耀眼。」
文森特沉稳笑着,指尖一路向下,蓦地,把他的柔软握进手心。克劳狄顿然惊呆,猛回头瞪去。
「你干什么?!」
逃。
无可逃。
一张床仿佛变成了整个世界。抑或是,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张床。
「让你快乐。」越发灿烂夺目的笑靥,致命般魅惑。
「这不……」克劳狄一下乱了阵脚。这前所未有的『练习』方式未免太过突然。
「不要动。」
文森特倾身上前,每发一个位字节,都带出一阵热浪逼人,「你会满意的。」扭头,将他敏感的耳垂含入口中。
手足无措中,身体开始无法自禁悄悄升温,热血在一股一股急速凝聚,涌向与对方手心紧密接触的地方。
「够了,」克劳狄有些喘了,咬着牙忿忿地说,「这是犯规。」
「那就等我把规犯完后再任你置。」对方坏笑。粗厚的掌心,竟似风姿一般撩人。
空气也在升温,持续升温……
「别咬嘴唇。」文森特突然轻责,舌尖撬开他咬紧的口,将齿痕温柔舔去。
再也没有语言。
※ ※ ※ ※
克劳狄两道剑眉郁闷地耷拉着。
身上怪怪的,可是文森特居然不让他下床……
「已经没有了,你不是有洁癖吧?」文森特把他抱得死紧,咬着耳朵,「这样好了,明早我们一起去洗澡。」
「各洗各的。」
「那怎么行?你会在浴室里昏倒。」
(该死的迷药!)
「……你严重犯规。」
文森特静默片刻,最终无奈地叹了声:「我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你还要我怎样?你好象忘了我也是个正常男人。」
「……」
文森特不说,他还真没发现。他在战场上是个当之无愧的精英,在某些方面却相当迟钝。被这么一提醒,他这才注意到从开始就抵在身后不寻常的硬度。
这个……就算再迟钝的白痴也知道是什么。
心下一惊,连忙想要从对方怀里挣脱,结果就是被箍得更紧。
「别乱动。算我拜托。」文森特闷声说。
「……你睡吗?」克劳狄不敢松懈。
「嗯。」文森特又叹了口气,额头靠在他颈后,陷入沉默。
克劳狄仔细听他的呼吸以看他是否睡着,突然又听见他说:「你不能接受我,是因为放不下自尊,觉得那是种侮辱对吗?」
他的语气慎重,不像在奚落或是玩笑,于是克劳狄也配合地认真想了想,虽然这只是部分原因,但还是暂且表示默认。
「果然如此。」文森特闭着眼睛,沉吟道,「但我要说,真正的人物不仅可以享受成功,也要能经受屈辱。不妨想想你能成就的事业,那包含了多少人的梦想,你不想拥有它吗?至于屈辱……」手指在对方胸口一弹,「其实也算不上。因为我会让你快乐。」
「……不要取笑人。」
「感觉不到的话,只能说你还需要时间。但我认为这样很好。刚才那样不是不错吗?至少我有可以让你快乐的可能。」
胸口没来由地一紧,克劳狄小声骂道:「笨蛋。」
文森特轻笑,修长的臂弯再将他圈紧。
「晚安。我的未来主人。」
※ ※ ※ ※
时间的流逝从不停止。一天又是一天过去,三个月的期限再过不久就要到来。
文森特和卡斯珀的筹划如火如荼进行,虽然克劳狄没有直接参与,但也从文森特口中或多或少得知了一些。只要船只全部到位,再与分散在罗马其它省份的起义军敲定时间,他们就从海路前往汇合再进攻。
艾伦在阿非利加省的战斗仍未结束。那边的起义也是文森特所组织,平民军声东击西,为的就是拖住艾伦回城的时间。因为文森特认定,克劳狄一定会答应与他合作,而那时艾伦的军团就是极有用的战斗力。
可是他究竟会选择哪一边,直到现在还是未知数。
原已打定主意拖延时间,好找机会回罗马赎出那万名官兵,然而他的逃离计划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拖下去毕竟不是办法。
但,如果接受文森特,他将成为罗马史上又一名为了政权而自攻国土的军人,还极有可能是个被人操纵的玩偶皇帝。
假如时限一到仍然拒绝,文森特必会亲手杀了他吧?那个人亲口说出的话向来不会食言。
接受不了,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信任不了。
这段日子文森特没再提起这件事,是因为不想逼他还是原本就不在意?他不知道,更分辨不出,后来那般的体贴,究竟是真心还是诱饵?
假若结果是后者,又该怎么面对?面对那张在一点点品尝到甘霖之后猛然撒来的致命大网?
如果以前的他是失去自由,那么发展到现在,他所失去的,还有自我,一个被不经意发掘的潜藏自我。
在战场上历尽苦累的军人,谁不希望有人出于真挚的关心?他曾以为已经不需要的东西,又在慢慢席卷而回。即使是无往不胜的『帝国之刃』,终究也只是个会打仗的凡人。
如果这是场战役,那么,他极有可能尝到败北的滋味。因为两军作战最忌讳的,就是左右。而他现在就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徘徊,找不到突破口。
他的一生还有许多未完的使命,实在不该这样结束。
但是,假如最后断送了他的那个人,就是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呢?
危机
寂静夜,依旧如常。卡斯珀府邸三层房间的大床上,呼吸平稳的两人自然安睡。
远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响,警觉性超常的文森特蓦地睁眼,凝神静静听了一会,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克劳狄。」他摇醒身边的人,低声道,「走。是罗马军队。」
听到这句话克劳狄也精神一振,霍地坐起身,大脑却袭来一阵眩晕。药力的作用还在,这是文森特唯一不肯对他放松的地方。
文森特迅速穿好外衣,又从架子上扯下一件斗篷罩在克劳狄身上,把他扯下了床。
院子里开始响起嘈杂的人声,文森特拉着克劳狄来到二楼,马汀等人也被惊动,早在走廊等着两人下来。
文森特走到窗口向外看去,火把、军队,少说有上百人。卡斯珀正在与军队指挥官交涉。对于在当地有名望的人家是不能贸然进来搜查的,但那也只是迟早的事,军队必定是奉着皇帝的旨谕前来。
有奸细。这是困在二楼几人同时的念头。
「该怎么做?」马汀问。对方有数百人,并且都是全副武装,而这里只有区区十人,提摩西尚是个孩子,克劳狄又还不能自主行动,如果正面迎敌,无疑是以卵击石。
文森特沉吟:「有较长的牢固绳索吗?」
「有。」马汀点头,身后几人立刻捧出几根两指粗细的长绳。对于可能发生的种种状况,他们也早有准备。
「好。」文森特颔首,「跟我来。」说完就率克劳狄一道领着他们走过回廊尽头,在拐角转右,继续前进又向右转,一直来到几个大窗口前。
「从这儿下去就是别墅后院,军队没那么快到达。后院最里有一个马厩,下去后就直接去那里,每人牵一匹马,再听我的指示。」文森特沉静下令,放在克劳狄腰上的手微微收紧。
马汀几人当即着手行动,把绳索系上窗棂铁栏。文森特扶着行动不便的克劳狄跳上窗台,一手握绳,一手圈住他的身体慎重道:「一定要把我抓紧。」克劳狄点头,环住他的肩膀。
接下来只听忽忽风声穿耳而过,数秒后,两人已经安全落地,另外几人也跟着纷纷着落。
一落地他们便刻不容缓向马厩跑去,各人牵出一匹骏马后,文森特又说:「这栋别墅有三道门。东边正门,现在军队主要人马都集中在那儿。南北两边各有一道小门,兵力较弱。马汀,你们几个带着提摩西从南边破门出去。我和克劳狄走北门。」
马汀表示不赞同:「你们只有两个人,太危险了。要不要把分散在城里的人召集起来?」
「不行。罗马军队有备而来,这时再集中平民太冒险。你们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文森特从提摩西怀里的行囊中抽出两柄长剑,叮咛马汀说:「现在我无暇分身照应你们。我信任你的能力,不要和敌人周旋,主要任务是逃。等到了安全地方我自有办法和你们联系。」
「可是……」
「就这么决定。」文森特挥手阻断他,转身扶克劳狄上了一匹骠悍的黑色大马,自己也随后骑上去,再低头向几人郑重嘱咐,「记住,一直往前逃直到甩掉军队,万事小心。」
最后,他弯腰搓搓提摩西的头顶,「跟在马汀后面,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明白吗?」
克劳狄从头到尾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底泛起莫名的恍惚。这样的文森特明明是熟悉的,却又那么陌生。褪去了那时时逼人的压迫感,他冷静的魄力,令人心悦诚服。
提摩西点头,在马汀的扶持下跨上一匹体型较小的马驹,对两人用劲挥手告别。
「再会。」
静静留下这一句,文森特挥鞭驭马向北门急驰而去。他把一柄剑放进克劳狄掌中,沉声道:「虽然药力还在,但必要的时候,可能仍需要你保护自己。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别顾忌我。」
克劳狄呼吸一窒,握剑的手攥得更紧,一种似乎已久违的感觉自心内油然而生。
马匹朝着北边紧闭的栅栏门飞奔,在快达到门口时大门忽然打开,门外严阵以待的罗马军队跳入眼帘。至少几十人,举着短剑圆盾的步兵,手拎长枪的骑兵,还有弓箭手,战争的仗势一应俱备。
没料到会乍然正对,文森特短鞭立挥,加快坐骑脚速。
门外本意自此展开搜查的军队也对突然出现的两人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黑马已急奔出了大门。
军队一阵轰然,指挥官大吼:「快拦住他们!」
外围士兵立即受命上前拦截,文森特猛地勒马,马蹄高高抬起又重重砸下,最先围过来的一群步兵遭受铁蹄,惨呼声此起彼伏。他抽出长剑,挡开直刺而来的轮轮刀剑,骏马奔驰的脚步因前方不断出现的阻碍而时有缓冲,但始终不曾停歇。
「别让他们逃了!带尸体回去照样有赏!」指挥官在人后呼喝。
士兵们又发起一阵猛攻。然而他们的对手,人与马都气势汹汹,以更为凶猛的反击将他们连连击退。
竞技场上不败战神的称号,绝不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
文森特的下手不曾顾及轻重,长剑劈出的鲜血在克劳狄眼前不断飞溅。
原本是自己人,如今却拼死敌对,既愤怒,又悲凉。
克劳狄牙关紧咬,豁然提剑向左后方悄悄袭来的骑兵挥去,剑鞘准确砸上对方喉骨,顿时闷哼一声跌下了马。他握住文森特手里的缰绳,厉喝道:「别杀了!我们突围。」
再划破一个步兵的喉咙,文森特扬鞭,令马像疯了般向已没有多少阻碍的前方笔直冲去。
突围,还算顺利。
「弓箭手!射击!」指挥官气急败坏地下令。
一时间只听得接连不断的刺鸣从身后破空而来,留下道道锋利轨迹。箭矢如梭,暴雨一样从他们两侧急射而过。
「不能回头。」文森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叮咛对方,箍在他腰上的手臂紧得似钳。
冷汗,无声无息滑落。
※ ※ ※ ※
事情远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除了卡斯珀府邸的几百军人之外,亚历山大里亚城中也分置了多批小队巡视。后方的追兵不弃不舍,奔马一直向前,却又远远望见火把,在刀枪上反射出冷锐的光芒。
文森特勒住马头,转向右边小巷奔去。刚一穿过巷子尽头,只听左边传来一声大喝:「他们在那儿!」马蹄声奔跑声紧接着纷至沓来。
马头再度转右,将后方几队追兵甩下一段距离后,前方竟又有火光徐徐出现。
难道这亚历山大里亚城中已遍布了罗马军?前后均已无路,是突围,还是藏匿?哪有地方可藏?平民房屋家家门户紧闭,不敢造。
突然右边胡同里有人叫喊:「伊瓦大人!」
惊愕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马上,在胡同隐蔽朝他们招手。
「提摩西!」克劳狄惊呼。
文森特当即挥马过去。胡同里只有提摩西一人。
「马汀呢?」文森特问。
「不知道。一出南门他们就和罗马军打起来,马汀叫我快跑,我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到都是士兵。我一直跑就跑到这里来了。」提摩西神情惊惶,就算在文森特身边呆了这么久,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他咬了咬下唇,惨然道:「这是个死胡同。」
对面两人同时一惊。这么说真的已经没有退路了?
文森特剑眉蹙紧又松开,狠狠道:「既然如此只有一搏。提摩西,你跟在我们身后。」
这连串的变故已经令提摩西有些失魂,刚想点头,却在文森特扭转马头后猛地一声惊叫:「伊瓦大人……」
「不要说话。」文森特回头,传去暗示的目光,「他们不久就会在此碰头,我们要在同时选择一个方位突破。」
提摩西眉心颤抖,一语不发。在文森特即将出巷口时,他忽然上前拦住,急切地说:「你们先呆在胡同,等他们到了这里我先去把他们引开,等他们追远了你们再出来。从右边的路口一直往前左转两会到市郊的墓园,墓园尽头是座森林,那里很偏僻,他们应该找不到。」
文森特幡然一怔。克劳狄急道:「别开玩笑。你这是送死!」
「我的小命算不上什么。」黑暗中,提摩西灵动的大眼睛没了往日的顽皮,「有好多事等着你们去做,如果是为了你们为了罗马而死,我爸一定会以我为骄傲的。这样子,我也算够了。」
克劳狄又感动又生气:「提摩西!不要自暴自弃,我们会……」
坚持的话语,在猝然捂上来的掌心中停止。克劳狄错愕地朝文森特看去,他沉的侧脸,抿紧的唇线,冷峻、决绝。
「一定要多加小心。」他注视着提摩西,凝重地说,「步兵不算什么,他们有弓箭手,如果向你放箭就伏在马上,一路向前绝不要停脚,更不要回头。」
「文森特?」克劳狄大惊,一把揪起对方衣领怒吼,「你要拿他做替死鬼?!」
文森特不答,阴霾的视线不知看在何。克劳狄气急更甚,手心一转就想将他甩下马去。
「将军!」提摩西忽然大叫,「是我自愿这么做的。伊瓦大人以大局为重没有错。所以就当为了我,你们一定要安然无恙啊!」
「提摩西……」克劳狄心中抽痛,想要下马,却被身后人圈得死紧。
「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文森特诚挚低喃,「让他去。相信他一。」
「不该这样……」挣不开对方箍制的克劳狄痛心疾首,已经多少年不曾有过如此切的悲哀。
只为自己一条命,就要牺牲一个还有长远未来可冀可盼的孩子吗?
「他们要的人是我,我出去就没事了。」他沉痛地阖上眼。
「天真!」文森特低斥,「他们来了。」
果然,耳中已能隐约听见双方指挥官大声的交谈。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在这条静谧的胡同里无声蔓延。
提摩西勒紧缰绳蓄势待发,克劳狄望着那副孱弱的背影,想要做些什么,然而,有心无力……
恍然间目光一澈,他缓缓开口,沉沉地说:「提摩西,一定要活下去。」
澄蓝的瞳眸,如夜一般幽,惟有与生俱来的大将风范闪亮其中,无论何时何地,永不湮灭。
「我,你父亲,还有千千万万同伴,都会在罗马的疆场上等着你,终有一天成为帝国最出色的战士。」
提摩西猛地震住,眼眶红了一圈,却有喜悦的笑靥浮上眉睫,他用力点头。
正前方火光开始涌动,提摩西夹紧马腹,风驰电掣般奔驰而出。他曾在达官家担任马厮,驭马术无庸置疑,即使成年人也未必能赶上。
他的突然出现立即引起军队注意,一阵呆滞后指挥官暴跳喝令。
「给我追!」
大批马匹与步兵的脚步声随之渐远,直到恢复寻常的安静。
机不可失,文森特当即策马从胡同里一窜而出向右急驰。
万幸的是这一路上没再遇敌,路旁的景象越来越偏僻,两个左拐弯后,显然已经进入市郊。马蹄不停继续前行,不久后,一所寂静庄严的大型墓园终于在眼前出现。
暂时脱离危险区域,不禁松了口气,稍稍放缓脚步向墓园迈近。墓园中的排排小树上,灰色石碑上,一群群乌鸦停留,嘎哑叫声一阵一阵,令人毛骨悚然。
克劳狄仍在挂怀提摩西的事,无心开口。而文森特,不知是之前战得太过疲累,还是因为这紧张的局势,呼吸居然也微微带喘,不时有冷汗顺着鬓角落在对方肩上。
一直穿过墓园再走不久,前方果然如提摩西所说有一片茂密树林。林中幽寂静,除了风声鸟啼虫鸣,就是偶尔来自远方一声长长的野兽嗥叫。
最终,一条横穿树林的长河阻住了他们的去路。河水不见底,显然不适合淌过去。两边也望不到河流尽头,看来他们的逃亡之旅已经到了终点。
「这里,应该已经安全了。」文森特喃喃道,突然毫无预兆地从马上跌了下去。
克劳狄大吃一惊,连忙下马跑到他身边。他侧躺在草丛中,身体有些痛苦地蜷曲着,长发混着汗水贴在他苍白的脸颊,竟是凌乱的。
当克劳狄瞥到插在他背上的四支利箭时,不禁狠狠倒吸一口凉气,一直凉进肺里,凉透了四肢百骸。
身后箭头飞驰如麻的情形掠过脑海,这才猛然明白提摩西那时的惊呼,与后来不计后果的牺牲。
他一直都带着箭伤与自己拼死前进的吗?这个笨蛋……
仿佛有无形的利爪一下下撕扯揪心,剧痛难当。远的兽嗥,竟像在悲泣呜鸣。
微颤的手拨开粘在对方脸上的头发,克劳狄低声问:「有短剑吗?」
文森特的双眼因痛楚而眯紧,气若游丝地答:「靴筒里。」
克劳狄连忙探手摸去,果然抽出一把匕首。扳过他的身体让他头枕自己大腿趴着,抑住手掌的哆嗦,小心为他将箭矢露在皮肤外的一部分割掉。
初步工作完成,接下来就该把肉里的箭头拔出来再包扎,然而,克劳狄已经做不下去了。
迷药作用加上之前的剧烈活动,令他的手脚沉重酸疼,眼前的景象也时而产生重影,凭他现在的状况如果勉强拔箭,极有可能杀了已经失血过多的文森特。
什么都做不了,想救的人也救不了……这种无助的悲凉,快要将他撕咬得支离破碎。
背后那道疤,事隔多年,竟在此时又开始痛了。
「抱歉,文森特……」他颓丧地捧住脸,声音微弱,痛苦不堪,「我无能为力……」
「已经够了。」文森特缓慢挪身面向他侧躺,淡淡地说,「幸好是你。如果是提摩西那笨小子,说不定已经直接把箭给我拽出来。」
文森特脸上血色尽失,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此刻在月光的包围下竟似乎渐渐变成透明。
克劳狄难受地按住他冰冷的面颊:「痛吗?」
文森特咧咧嘴角:「不痛的是死人。」
「……你这笨蛋。」克劳狄喉咙一梗,骂了这句后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文森特叹息。因为箭伤,胸腔的每一活动都会让他痛楚万分,所以这口气他叹得极轻极轻。
包住对方徘徊在自己脸上的手,他无声笑道:「是不是不舍得我死?很心疼吧?」
该否认,还是承认?
茫然的克劳狄做不出回应,眼神闪烁,漾着凄凉。
只知道,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在面前死去。真的不想。
「那,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文森特当他默认,轻轻地问。
「什么要求?」
「若我不死,与我并肩作战,拿下罗马。」
「……」
回应只有,冗长的沉默。
心痛,阵阵绞着克劳狄酸涩的胸口。
还在犹豫什么?他也不知道。
为什么就是无法点头?是不甘心屈于人下,还是害怕信任之后,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阴谋算计的闹剧?一剧落幕,他的人生,他曾经拥有的信任和温暖,也跟着落幕。
面对他的缄默,文森特眼中泛起莫名的悲伤。
「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我吗?」
此时在心痛的又何止是一人?
他嘲弄地低笑起来。渐渐地,笑声越放越长,笑里裹着一种失望,达到绝顶的失望。
喉咙一热,放肆的大笑忽然转为剧咳,猩红的鲜血从他口中翻滚而出。
「文森特!」克劳狄惊呼,急忙按住他的嘴唇。然而,那鲜红刺目的液体,恁是决堤般挡不住地从指缝之间溢出,淌下。
「不要这样,别让情绪激动!文……」
视线散乱,被血蛰痛双眼,从不知红色是这样可怕的一种颜色。
乍然间,对上了文森特凝视的目光,那带着期许、珍惜,包容的目光。
仿佛是他的血流进了自己胸口,顺着心脏一滴一滴下落。不痛,因为痛到反而感觉不到痛。
在心里某个地方,有一面厚厚的高墙无声坍塌,围困墙内多年的潮水汹涌而出,瞬间就将他全部吞没。
猛然一把将对方头颅抱紧怀中,他认输了,此时此刻,彻彻底底。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不死,我们一起攻进罗马。你会是万人之上的恺撒大帝,你会……会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
安静。
长时间的安静。
冷风呼啸而过,掠过河面,带来另一种生命的气息。
文森特轻轻一笑:「让我带着梦想死去吗?你可真仁慈。」
「你绝不会死!」克劳狄低吼,「你在竞技场上无往不胜,不会这样就死。你还没完成对我的使命,不准死!我看不起轻易就死掉的家伙!」
文森特又笑,「好好,我不死。克劳狄,给我一点力量。」
「什么?」
「就是这个。」
低喃着,手腕绕过他的后颈拉下,含住那双微颤的唇。
就好象真的可以将生命力如此赋予对方般,克劳狄心中有种奇妙的感动,不可思议。
当唇舌分开,却看见文森特的眼睛静静阖紧。
「累了吗?」克劳狄怜惜地笑着,柔声道,「放心休息吧。绝对不会离你而去,我保证。」
抬头望向丛林,幽暗沉寂。背两人前来的马儿在悠然吃草,全然不觉有何异动。河边草丛里散落着无名小,河水澄澈透明。如果在白日,这里定是个超美脱俗的人间胜地。
这样一地方,绝不会是坟墓。
※ ※ ※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已睡着的文森特蓦然睁眼,扶住克劳狄的手臂吃力却迅速地坐了起身。
「文森特?」克劳狄愕然。
「有人来了。」文森特低沉道,拾起长剑,拔出剑鞘,一把递给克劳狄,一把则在手中握紧。
「扶我起来。」
他嘴角的血迹还没完全干涸,站起后便收回绕在对方肩上的手,双手举剑直指树林,惨白寒刃映照在月光下,美得惊心夺魂。
断续的细微响动从树林内部隐约传来。
「只要有机会逃掉,就杀。不要手软。」字字句句,凌厉如刀。
克劳狄望着那张英气桀骜的侧脸,白鹰,再闪现出嗜血的凶光。
无声应允,掌中剑缓缓握紧,目光转而紧盯前方。
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所以不论是谁,只要是敌人,杀。
兽群在远方山顶高嗥。风,止住了。
启航
夜色宁静,远离所有喧嚣。
河边两人只待浴血杀出重围,谁知,原本料想的一场恶战,却不生自灭。
当两人听见一把熟悉的清脆嗓音大喊「伊瓦大人!将军大人!」时,紧绷的弦仿佛被一下子拉断,手里的剑险些滑落。
很快地,一群骑在马上的人影从树林当中渐渐显露身形,最前方的竟是那原以为生死未卜的提摩西。震惊的两人面面相觑,互扬眉梢表示迷茫。
这时提摩西与身后的人已经来到面前,纷纷下马,这才看清原是马汀一行人,此外还有数十名从城中召来的起义军成员。
文森特蹙眉,冷冷睨向马汀:「你还是冒险了。」
马汀点头:「我们很担心你,不得不这么做。你放心,我们很幸运的避过了罗马军队耳目。此外,有个人要见你。」马汀让出位子,站在他身后的男人上前对文森特拱手示意。这个人就是卡斯珀的二儿子,卡尔。
「父亲早已设想假如发生意外该如何应对,因此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卡尔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气度沉稳谦谨,与他父亲有几分神似,「他在家里拖住了部分军队,让我趁机出来寻找你们。从墓园出去往左再走不远有一座平房,原本是空地,不久前被父亲买下。请你们跟我来吧。」
文森特与克劳狄对视一眼,觉得并无疑点后便点头应允。
旁边的提摩西跑上前扯住文森特衣角,担忧地仰脸望着他:「你伤的那么重,要不要紧?」
文森特摇头:「马汀他们救了你?」
「是啊,真的很巧。我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马汀他们突然就从前面出现,天兵天将一样!」
文森特轻笑一声,忽然将提摩西拦腰抱起,欣然道:「开心吧,小鬼。很快你就能正式加入罗马军团了。」
提摩西一怔,很快明白过来,惊喜地看向沉默在旁的克劳狄:「将军!是真的吗?」
克劳狄浅笑点头。提摩西顿时一阵高呼,从文森特手里跳下跑到马汀一行那边,生怕别人不知这个好消息。他们的反应不像提摩西这么激烈,但也由衷感到轻松不少。
「那我们快走吧。」卡尔礼貌催促。
真正的战争,这才将要开始。
※ ※ ※ ※
卡尔所说的地方,原来是绕出树林后孤零零立在河边的一座平房。说是平房,倒不是普通的大,住下十人绰绰有余。至于后来召集的平民,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到达后就立即回原静候指令。
此偏僻,军队没那么快找到,因此在这儿安全呆上几天不成问题,但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外加进军罗马的事已经迫在眉睫,必须抓紧分秒时间。
目前全城戒严中,卡尔把任务完成后也立刻赶回自家府邸。至于后来如何联系,自然交给了随后就被文森特召唤来,无不能去的雷克斯。
文森特天生体质异于常人,受了那般重伤,拔出箭头躺了一天后居然又能四走动,没事人一般。而克劳狄因为已答应了与他的合作条件,不必再每天在食物里下药,很快也恢复了以往的精神。
第二天雷克斯带回卡斯珀的手卷。由于这突发事件,原先的计划不得不稍作变动。他已与一位做珠宝商的老朋友安德鲁商议好,一天后安德鲁会率领商队前来,让文森特一行乔装加入商队,然后前往码头坐船到尼科米底亚。
晚上时雷克斯从卡斯珀带来了乔装物品。文森特与克劳狄外部特征最显著的,就是一头太过亮眼的头发。因此卡斯珀给他们准备了染发用剂,这段时间只能先委屈他们朴素一些。
头发染好后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捧腹大笑。屋外的提摩西听他们笑得这么开心,也跑进来凑热闹,一看两人头发乌漆抹黑的怪异模样,不由吓了一大跳。
文森特笑够了,揽住克劳狄的肩膀,对提摩西戏谑地问:「小鬼,你看我们像不像兄弟?」
「不像。」提摩西咬着手指,「像姐弟。」
文森特寒起脸:「再说一。」
提摩西眨眨眼睛,想了一会又说:「不像姐弟。」
文森特点点头。
「像兄妹。」
「呵呵。」克劳狄大笑出声。
「不许笑。」文森特阴沉地睨他一眼。
「其实……如果你是女人,也算个美女。」笑得有些断断续续。
「你见过长这么高的女人?」
「本来没有,不过现在可以想象出一点。」
「不、准、想。」
「这是我的自由吧?」
「我说不行就不行。」
「……」
※ ※ ※ ※
克劳狄捂着笑痛的肚皮把提摩西拎出危险区域,拍着他的肩膀感慨道:「我越来越发现你有一语惊人的天赋。」
提摩西贼笑。
「你真觉得他像女人?」
「当然不是啦。」提摩西纵起鼻子,「因为我以前从来不敢和伊瓦大人开玩笑啊,可是我看他跟你在一起那么开心,我想就算我惹他不高兴他也不会罚我的。所以,嘻嘻……」
克劳狄一怔,无奈摇头:「你这小子,被他知道当心他真的揍你。」
「所以我只挑你也在场的时候说嘛。」提摩西挺挺胸,「我知道将军一定会保护我的。」
「万一他发起毛来,我也未必拦得住他。」
「才不,他最听你的话了。」提摩西肯定地说。
克劳狄被口水呛着:「听我……的话?」
「是啊。」提摩西猛点小脑袋。
「你弄错了吧?」克劳狄苦笑。到目前为止,被耍得团团转的人明明是他才对。
「绝对没有。平时伊瓦大人的眼光又冷又硬,确实很可怕。可是刚才的伊瓦大人,虽然样子还是阴沉沉的,但我的感觉就像是在和别人玩闹,很愉快喔。」
「玩闹?」克劳狄感意外地看着提摩西。
「嗯。」提摩西睁大认真的双眼,「你可能觉得我小,什么都不懂,可我从小接触过的人很多哦,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我能感觉出来。」
克劳狄陷入了沉思。
说什么玩闹这种话……他们俩之间,有到这样的亲昵程度吗?
不错,他的确答应了文森特的条件,但当时也是迫于无奈吧,自己也不知怎的就妥协了。就好象冥冥之中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怂着他,让他迈出犹豫不决已久的那一步。
既然已经给出承诺,他就绝不会食言。但与文森特的事,他并没有想到那么层。
他只知道,既已下定决心,目前最为首要的就是尽快拿下罗马,救出那围困牢狱的万名士兵。其它的,他无暇也无心多想。
提摩西注视着他沉的脸,突然轻声说:「将军,请你以后也一直这样和伊瓦大人在一起好不好?」
「提摩西?」
「我……真的很喜欢伊瓦大人。」提摩西垂下眼睛看着地面,腼腆地笑着。
「从第一看到他就好喜欢。虽然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可是跟他一起那种安心的感觉就象爸爸一样……其实叫哥哥比较合适吧。他总是独断独行无所不能的样子,我却觉得他很孤单。虽然那么多人服从他,可他不喜欢和别人多来往,总是一个人,特别疏远。但是将军出现以后,他看起来变得和善,也有人情味了。」
克劳狄的脸色渐渐重,脑海中浮现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容,长发如银缎飞舞,桀骜时好似海盗,温柔时却美如精灵。
难道说……那双带笑的眼眸,愤怒的眼眸,凝着痛苦的眼眸,真的是因他而生,因他而灭?
「我相信有你陪着伊瓦大人,他一定会慢慢快乐起来的。」提摩西抬头望向他,真挚恳求,「我想看他快乐,但我没有那种力量。所以,请你陪在他身边好吗?」
克劳狄看着这个只及他胸口的少年,不可思议的少年,笑了,点头。
「嗯。」
※ ※ ※ ※
第二天,安德鲁的商队如期而至,大约有二十几人,另有六匹马分别拉着两车货物。
安德鲁年纪与卡斯珀相近,不过体型更显福态,看起来也更加和蔼。据卡斯珀说他与安德鲁是几十年的至交,让他们一起同行他也放心。
于是,一行十人便混进了商队中,向着亚历山大里亚港行进。
因为希腊国内并未安扎罗马军,目前驻守的罗马士兵都是从就近城市调来,大多没有亲眼见过克劳狄及文森特,单凭画像很难辨认出已变装后的两人,而马汀和提摩西等人又是生面孔,因此重重关卡通过得都不算困难。不多久商队便来到地中海码头,一艘艘大小轮船正靠在港口待命。
「罗马军队里真是没什么能人。」文森特走在克劳狄身旁,压低嗓子道。
克劳狄凶恶地扫他一眼。
「除了你。」他补充说。
克劳狄没搭理。文森特又说:「怕我们逃走,仅仅封锁陆地有什么用?港口也该禁行才是。」
「别乌鸦嘴。」克劳狄低吼。
到了将上船之际,突然一队传令军赶到,对守在港口的部队传达皇帝口谕。
从今日起,亚历山大里亚港只许进船不许出船。
这可真是如同噩耗。
所幸安德鲁所经营的珠宝历来送往罗马达官贵人,在两地都颇有名气。他一再向看守兵强调,这批货物是尼科米底亚官宦进献皇帝的珠宝,非常紧迫。
听他这么说,看守兵商量了一阵过后,决定破例给安德鲁的商队放行。
进入船舱后,克劳狄拐起手肘,对准文森特的胸口就是狠狠一记。
「你这乌鸦嘴下给我闭紧一点!」
文森特揉着吃痛的胸门,无辜地说:「我也今天才发现,我居然还有这种一言即中的才能。」
上船之后等于进入安全区域,不必再像陆地上时那样束手束脚。在海上航行,若把心胸放开一些,全当作一远游倒也不错。
但正事不能耽误。在他们海上航行的这段时间,分散各地的起义军也将接到指令,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往尼科米底亚集中。而当前最紧要的一件事,就是与身在阿非利加省的艾伦联络。
克劳狄心知,只要他一对艾伦宣告攻占罗马,艾伦必定毫不犹豫率兵前来助阵。从小艾伦就是这样,站在他背后坚定地支持他,不论任何决定。
把好朋友拖下水,他感愧疚。就算知道艾伦会因他仍活着的消息而安心,也会对他下定这样的决心而欣慰,但他始终觉得利用了朋友。战场之外的艾伦喜好平静,如今却要为他而自攻国土,情何以堪?只能对自己说这是为了罗马与罗马子民,心中的罪恶感才能稍稍减轻。
此外,还有瑞恩。他不想与瑞恩的军队正面冲突,如果能让瑞恩一道参与进来,事情必将更加顺利。他也知道,瑞恩多半不会拒绝,严格来说,瑞恩不敲锣打鼓大肆宣扬就不错了。
走进客舱后,克劳狄立即书写了两封信函,向艾伦与瑞恩说明进攻计划的粗略,也提到与文森特合作的事。但是同文森特如何走到一起共同作战的细枝末节,他没有多提,也不可能会提。信写完后他就来到文森特的房间,准备把信交给雷克斯。
房门没上锁,他敲了敲门,没有响应,于是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方踏进门,只听身后一声关门响,接着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背后抱紧,随之一连串湿热的吻雨点般落在颈上。
这世上敢对他这么做的只有一人。
「别闹。」克劳狄将手中信件向对方头顶一砸,严厉道。
「前两天人多你不让我碰,我想你了。」文森特狡猾地笑,嘴下的动作未曾停歇,顺着他的颈线来到耳蜗,张口轻轻咬住。
克劳狄暗自提气,一下挣脱他的怀抱,大步迈到靠窗的木桌前把信件放上去:「正事要紧。雷克斯呢?」
「哎,真怀念你中药不能对我反抗的日子。」文森特已将眼罩重新戴上,如今在海上倒真有一副大海盗的架势。他惋惜摇头,随即又收起玩笑的脸正声道:「还在来的路上。它不能一起上船,从卡斯珀那里飞过来要些时间,不过应该快了。」
他走上前,扫了一眼桌上信函:「怎么说?」
「和之前的计划一样。等你向阿非利加的起义军下达停战的指令后,让他率领军团以大捷回城的名义前往尼科米底亚。我们在那儿会合。」
「那个叫瑞恩的执行官呢?」
「你认识他?」
「他来看过我的角斗。」
「嗯,他会答应。对我们来说,只要他按兵不动就行了。」
「他可以信任吗?」
「你不必担心。他是除了艾伦之外我最能信任的人。」虽然他的某些性格实在令人无法苟同……
文森特双眼一闪,灵巧地绕到克劳狄身后又将他抱住,鼻尖在他颈后来回摩挲:「那我呢?」
「你什么?」克劳狄也懒得再挣,淡淡道。
「我排第几?」询问的语气竟似有些迫切。
克劳狄一时语塞,缓缓垂下眼帘,无法回视他探询的目光。那双灰的眼眸如此邃,却又犀利无比,像能穿透灵魂,实在教人无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撒谎。
第几?这种东西也能排序吗?何况直到现在,他对这个人究竟有没有真的信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好象全信,但有的时候,却又觉得信任这样一个人是件太过冒险的事。
他的双肩将要扛上太大太重的责任,他不想失足,也不能失足。
文森特静静凝视他沉思的侧脸。即使已经看了好几个月,却半点不觉腻味。喜欢看他湛蓝的双眼,喜欢看他线条刚峻的嘴角,更喜欢他有时会与冷酷外表格格不入的率直。
他是一个军人,不需要也不喜欢官场上勾心斗角的全职军人。
或许他的确满足于在战场上挥剑杀敌的快感,但文森特始终认为,成为一国之君才不会把他天生的才能埋没。虽然现在他还没完全适应这样的变故,但以后总会慢慢步上正轨。
对他的沉默,文森特并未介怀,无谓地轻笑道:「想不出来就别想。以后时间很多,你总会明白我是你最值得相信的人。」
他的让步令克劳狄有些意外,也有些感激,又记起他们在卡斯珀府邸被追击的事,问道:「奸细的事查的怎么样了?你让他们全部跟来要紧吗?」
文森特摇头:「我已经确认过了。没有奸细。」
「没有?那罗马军队怎么会找到我们?」
文森特沉吟片刻,松开圈住他的手半靠桌沿,有些郁闷地反问:「非要知道?」
「当然。」
「唔……还记得我眼睛刚受伤不久,你在房间看见我和尤莉娅在圃回廊吗?」
「嗯。」克劳狄忽然目露惊讶,「那时你看到我了?」
文森特一副『拜托』的神情瞥着他:「我只是眼睛受伤,又不是的真瞎了。」
「……」
文森特又叹口气,继续说:「当时尤莉娅对我说喜欢我,希望我……」
他停住了,克劳狄猜测着接口:「而你拒绝她了,所以……她一气之下跑去告密?有必要吗?天下的男人又不止你一个。」
文森特斜睨他一眼,又怪怪地问:「尤莉娅对你也很有好感,你应该知道吧?」
「这个,稍微感觉到一点。」
「那你想,为什么之后她没有转而去找你?你明明就住在她家,很方便不是吗?」
克劳狄蹙起浓眉,也觉得困惑。
说起来,好象那天以后尤莉娅就没在他房间出现过,之前还会时常上来找他谈天。虽然他一向响应平平,但也不至于就这样把人气跑吧。
文森特的脸色越来越沉:「那时我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也喜欢你……」
「你疯了?」克劳狄惊呼。
文森特不悦道:「你知道什么?她没你想象中那么矜持,很爽快就承认了。」他懊恼地捏捏鼻尖,顿了好半晌,最终僵硬地说,「然后我告诉她,非常遗憾,我和她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克劳狄吓了一跳,「你真这么对她说?」
文森特点头。
克劳狄严重感到无力:「你……唉,难怪她会……但是她跑去告密,卡斯珀不要紧吗?把我们藏在他家……」
「她自然有为父亲脱罪的说法。不要忘了她是商人的女儿。」
「可卡斯珀一定气疯了。」
「这就是他们的家事。总之你不必担心,皇帝虽然残暴,但不够铁腕。对于卡斯珀这样饶富盛名的商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会对他怎样。」
克劳狄赞同点头,又抬手敲敲脑袋,表示无法理解。
「不管怎么说,即使被你拒绝,尤莉娅的做法也太偏激了。」
「女人。」文森特冷哼。虽然并没当真计较,不过他还是觉得这种器量让人不敢恭维。
「这不是男女的区别。」克劳狄无奈摇头,「这件事你打算不了了之?」
「我们没事就够了。」文森特淡淡道,忽然伸手将他揽过来,脸颊紧紧贴在他平稳起伏的胸口,仿佛只有此刻真实的心跳,才能确定他真的安然无恙就在身边。
「但我没想到会引发那样的事端,让你身危险,我很抱歉。」
他歉疚的语气带着心疼,克劳狄不禁胸中一暖,按住他的肩膀轻声反驳:「我又没怎样。受伤的人是你才对吧?」
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文森特躺在他的怀里,曾经傲然过天的生命力就在他手心中慢慢流逝。
如果一个不小心,真的可能死,就死在他面前。
每当想到这一点,他的胸口就好象被许许多多石块压着,喘不过气。这般绝然的无力,让他想起背后那道疤刚刚形成时那段日子,无比重的愧疚挥之不去,每天每天也都是这样苟延残喘般的活着。
虽是同样的心痛,只是这的感觉,与那时却大大不同。但究竟不同在哪儿,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文森特不以为然:「就凭那几支箭想要我的命?可笑。我们一族的体质都得天独厚,非同常人。」
克劳狄愕然一怔,想起了文森特对他说过的那个故事――守护者。从未有过的好奇在心底冒头,他试探地问:「那个民族现在在哪儿?他们也都像你这样,奇色头发,又精通格斗吗?」
明亮的灰眸刹那间黯淡无光,文森特松开怀里的人,走到窗前,远眺的目光注视窗外风平浪静的大海。
许久。
海上吹来的风裹着盐的味道,异常咸腥。
「他们都很强。但是,没有了。」
「没有了?」
文森特唇角微扬,似乎想无谓地笑,却溢出了莫名的苦涩:「都死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目光也仿佛与大海溶为一体,触不及的遥远。这一刻,克劳狄却好象感受到了他从不为人知的悲伤。
克劳狄为讶异:「怎么会?」
「一场灾难。」他一语带过。很显然,他隐瞒了什么。但克劳狄不会追问,何必残忍。
克劳狄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她在生产他时就死了。十三岁时,他的父亲也伤重而逝,他从此变成孤儿。那时的痛苦至今仍记忆犹新。但他还算幸运,他有忠心的家仆,还有非常好的朋友。虽然没有了父母,他还是在温情与顺境中成长。
但是文森特,虽然那么骄傲,仿佛无所不能,拥有的世界却是那么孤寂。
心脏上似有一片片小叶子在颤,克劳狄抿着唇,小声问道:「那时你多大?」
文森特远望的视线缓缓下移,定在窗棂。
「三岁。」
失去了所有语言。
第一,克劳狄主动上前抱住了他。心跳,仿佛能幻化成一种力量,从自己胸口,传进他的后背。
「抱歉,我不该问。」
「不。你有资格知道。」文森特握住他的双手,拿到唇边,印下虔诚的吻,「如果没有失去他们,也许我就不会离开美索不达米亚,不会来到罗马。不会遇见你。」
他仰头望向碧蓝的天空,忽然笑了,魅力张扬。
「管它是诅咒也好命运也好,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要把你送上帝国最高,你的理想变成我们两个人的。今后也会一直这样,守护你。」
克劳狄郁卒地撇撇眉毛:「别把我说得像个女人。」
文森特失笑:「庆幸你不是。要我把一个女人推上王座,真是空前绝后。」他停住,眼神变得严肃,「这是使命。并不是女人才需守护,成就大事的人更加需要协助。尤其是你,未来的君王。」
克劳狄叹了口气:「你一手促成这一切。我倒很好奇,凭什么你这么肯定我会是个好君王?」
「直觉。」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靠直觉这种无法掌握的东西决定国家大事。」
「确实如此。偏偏我的直觉向来极准。」
克劳狄想了想,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那你再用直觉猜猜,这我们的罗马之战会不会一帆风顺?」
文森特却沉默了。回身揽过对方并肩立在窗前,迎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闭上眼呼吸,再度睁开时,灰色的瞳眸中,闪烁着耀眼夺目仿佛能令万民臣服的傲然光辉。
他伸出手,指向天边遥远的海平面。
「海上四都是风的精灵。他们告诉我,上天会帮助我们,一举夺下罗马。」
坚定,无疑,真真正正震慑心灵。
克劳狄忍不住向他望去。
黑夜中的舞台上,那只威风凛凛的白色雄鹰,正要起飞。
※ ※ ※ ※
尼科米底亚,其人口及华虽及不上罗马城与亚历山大里亚,但由于以往君王的爱好,并由人民出资,使得其所显现的宏伟气魄简直与那两座城市不相上下。
商队到达尼科米底亚后,安德鲁声称功德圆满,往后的事情就靠他们一行自行理。向安德鲁表示感谢后,两组人便各往各的目的地去了。
尼科米底亚的戒备远不如亚历山大里亚那么森严,守卫兵也没有增派,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有利。
文森特也不知怎的交游如此广阔,这他所带领众人前往的,竟是当地最大的武器制造商奥利弗的府邸。他的别墅没有建造如卡斯珀家中那么巨大的庭院,但内里华贵相差无几。
做兵器的人与造船人气质就明显不同。卡斯珀谦逊有礼,温文尔雅,而奥利弗则粗旷豪迈,说话音量也格外大声,震得人耳膜回响。
奥利弗对文森特一行的礼待与卡斯珀如出一辙。他的武器制造与卡斯珀的船舶工业,在同行内都属佼佼者,不论年龄家财两人都基本相似,但最大的不同点,奥利弗是如假包换的罗马人。那么他又是为什么甘愿冒天下之大不违与文森特合作呢?
晚上睡觉时文森特又自觉跑到克劳狄房间,顺便向他解释了这一问题。
奥利弗曾有一个独生女儿,虽然他模样五大三粗,但他的女儿却生得如早逝的母亲一般甜美可人。四年前奥利弗因事务前往马其顿,同一时间,他的制造厂接到皇宫命令运送一批兵器到罗马。奥利弗赶不回来,便把这一任务交给了机智足以独挑大梁的女儿。
再往后发生了什么就不言自明。皇帝卡德毕生最贪恋的两件事,首为血腥,其便是女色。
奥利弗的女儿在皇宫中自尽。这件事曾在民间掀起兴然大波,皇帝遭到民愤指责,但很快被贵族势力联合压制下去,远在国外征战的克劳狄自然也无从得知。
就在当时奥利弗结识了游迹罗马的文森特,那时只是萍水相逢。四年后,率领着起义军的文森特再出现在他面前。
压抑了四年的仇大恨勃然爆发,奥利弗在武力上坚决支持起义军,不遗余力。
※ ※ ※ ※
「你真有劝服他人的力量。」克劳狄轻声感叹。
文森特淡笑,啄啄他的鼻尖:「每人都有一敏感点,只要找对了地方就很容易下手。」
「这算不算一种卑鄙?」克劳狄冷哼,想到了自己此前也曾被他胁迫的事。动动身子想把两人的距离拉开一点,结果只是被圈得更紧。
再大的床,在对方的限制下也只有那么狭小的空间。现在不比从前,原来是想揍又揍不动,而如今虽已恢复了元气,却也不可能再随便大打出手。
因为他们是伙伴。可惜又不止是伙伴。
「卑鄙倒算不上。」文森特认真地说,「因为这也是他们的意愿。虽然出发点不一致,但大家既然有共同的目标,合作也是顺理成章。」
「……」又一记冷哼。
「艾伦的军队也快到了吧?」
「之前雷克斯带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在路上,算算时间这两天就能到了。」
「想他了吗?」
「谁?」
「艾伦。听说你们是战场上的铁杆同伴,私底下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别问得那么煽情。」克劳狄瞟他一眼,沉沉叹了口气,「我们是最好的搭档,他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这的事,我始终觉得是对他的一种利用。」
「傻话。」文森特弹弹他的额头,不赞同地说,「既然你们有共同的理想,他也乐意这么做,就无所谓利不利用。」
「你总能把话说得好像真有道理。」克劳狄撇嘴。
「这都是事实。」
文森特不以为然。静静盯了对方片刻,唇边溢出一丝魅惑的笑意,抱住他的手掌徐徐向下,再向下……
克劳狄浑身一震,愠怒地瞪着那双邪气丛生的眼:「你干什么?」
「让你忘记烦恼。」文森特坏笑。手心微一着力,捏紧。
克劳狄变了脸色,一手制住他的无礼,一手揪起他的襟口:「现在不同以前。你以为我还会敌不过你?」
「何必拘谨?」文森特格开他阻碍的手压在床上,眼中跳跃的火苗越发地暧昧不明,低沉的嗓音也朦上了一层格外的沙哑,「你明明也有感觉……」低头,含住了对方的耳垂。
滚烫的血液又开始在体内不受控制地流窜,顺了文森特的召唤,向他施放魔咒之奔涌而去。
一旦被怂恿起来,就再也制止不了。
克劳狄忿忿不平咬着牙:「都说了这是犯规。」
「反正已经犯过了,再犯几又怎样?」文森特低笑出声,指尖拨开他胸前的衣襟,禁不住赞叹,「真是越看越美的皮肤,好想一口把你吞下去……」
「胡说些什么?!」克劳狄低吼。
文森特轻轻叹息:「真希望占领罗马的那天快点到来。到那时,你的全部都是我的了。」
「给我闭嘴!」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克劳狄顿时一阵沮丧。
受难之日啊……还是别那么快来临吧。
文森特又笑,顺着他的意思细语:「好好,我闭嘴。那么,我就一心做想做的事了喔……」
舌尖独有的柔软,在那片赤裸的胸膛缠绵又霸道地蜂拥而下。每条血管里仿佛有万马奔腾,气势汹汹,大脑亦开始空白懵懂。
恍惚间手被对方拉起,按在了异常灼热的硬器之上。
克劳狄一惊,陡然睁大眼,正逢文森特写满情欲的脸缓缓逼近,邪气逼人,令他瞬间呼吸停滞。
刹那,明白了他想要自己做什么。
「我不……」克劳狄的手居然开始轻颤。这简直比让他单枪匹马上战场还要艰难百倍。
「别说不会。不试怎么知道?」文森特嘴角微掀,甚是挑衅,「你也是男人吧?」
「行了行了!试就试……」
克劳狄咬咬牙,索性把心一横,硬着头皮做了。
反正就是和自己一样,感觉肯定也一样,照他做的那样就行了……有什么困难的?
不过,想起来轻松,真正做起来却尴尬得不行,上下的手心也开始微微冒汗。只是这究竟真的是汗,还是爱液,却越来越难以分辨。
原本宽敞的房间仿佛不断缩小,火热潮湿的气息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将体温仍在持续攀高的两人团团萦绕。呼吸的声音,像在欢吟。
比起打仗确实辛苦许多……克劳狄喘着气,突然僵硬地吐出一句:「你的尺寸真惊人。」
文森特瞳孔里涌满了爱欲重重的迷幻色彩,扬起眉梢轻薄一笑:「彼此彼此。」
与他的愉悦相比,克劳狄可半点笑不出来。
这种尺寸意味着什么?
毫无疑问的世界末日。
会合
尴尬。
前夜的事件过后,直到第二天晚上文森特出现在房间时,克劳狄还是尴尬得紧。
好在文森特神情严肃,是为了与他谈论正事而来,并把方才由雷克斯带回的信件递到他面前:「看看写了什么。」
克劳狄迅速把来信看完,脸色稍稍沉下:「艾伦的军队明天就会到达尼科米底亚。他会让军团先在城外扎营,然后进城来和我见面,再一同向下面的军团官兵说明。」
「那些士兵都可以信任?」
克劳狄轻笑:「帝国之刃的军团与其它军团是不同的。不要小觑他们。」言语中的自豪与自信,神奇地使人为之振奋。
文森特双眼中波光粼动,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字字真挚地说:「我说过,你一拿起剑,必定恢复成无人可敌的帝国之刃,傲视天下。」
克劳狄一怔,心头有些摇撼,有些震惊。
这个人对他这份毫无旁骛的信任与重视,实在令人无法不被触动。
如果他所说所做的一切,确确实实都是出自真心,那么有资格与自己并肩站在帝国最高的那个人,非他莫属。
「哇――!」
两人沉静对望的视线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戛然打断。
是提摩西。
克劳狄疑惑地向外走去,突然大门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慌张闪进,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恁结实的一堵肉墙。
提摩西揉着吃痛的鼻头抬脸看去,一见是克劳狄,顿时犹如见了救命稻草,藏进他背后急急大囔:「将军,你救救我!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
克劳狄好笑地转身,按住他的脑袋把他往屋内推搡,停在了面无表情的文森特跟前。提摩西这才注意到文森特也在房间,一个寒噤又缩到了克劳狄背后。
「你又闯了什么祸?」文森特双手环胸,冷冷地睨着躲在克劳狄身后、明显做贼心虚的提摩西。
提摩西又是一个哆嗦,扯扯克劳狄的衣角:「将军……」
「你不说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帮你?」克劳狄无奈摇头,提着他的后领把他拎到两人中间,俨然审查犯人的架势。
提摩西沮丧地垂着脑袋,脚尖在地上踮啊踮,大颗的泪珠眼看就要从眼眶里滚落。
克劳狄叹了口气:「有什么就说。伊瓦大人不会揍你。」
「真的不会吗?」提摩西满副期待地朝他看去。
「哼!」冷酷的一哼从文森特鼻子里飘出来。
提摩西浑身一抖,再度下垂的脑袋几乎落在地上。
「吓他干什么?」克劳狄横了文森特一眼,拍拍提摩西的肩膀安抚道,「别说我不帮你。你再不快说就真要挨揍了。」
不轻不重的威胁显然到位。提摩西这才怯生生抬头,支吾道:「那个……就是,伊瓦大人的那只老鹰……」
「雷克斯?」
「嗯。刚才我一个人瞎转,在园里看到那只老鹰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其实我是很仰慕它的嘛,就想和它玩玩……」
「玩玩?」文森特挑起阴恻的眉。
「别插嘴。」克劳狄眼睛一瞪,耐着性子又问,「你对它做了什么?」
「我……」提摩西瞄瞄神态冷静的文森特,确认他暂时还不会发毛后,才敢壮着胆子继续招供,「我就走过去叫它,可是它拽的不得了,瞟都不瞟我一眼。」
文森特又是冷哼。雷克斯历来心高气傲,在这世上它肯搭理的人除了自己之外,也只有克劳狄一人而已。提摩西这么个小毛头跑去招惹它,它会搭理才怪。
「然后呢?」克劳狄尽量循循善诱。
「然后……」提摩西咳了两声,「我就不服气了,我就,就,就一气之下,拔了它屁股上的一根毛……」
「什么?!」两人同时惊呼,提摩西瘦小的身子顿时一瑟。
文森特拎起他的衣领,厉声质问:「后来怎么样?」
提摩西眨巴眨巴眼,想引起他的同情。
「说!」
徒劳。
既然没辙,只好老实招供。
「我一拔了它的毛,它一声大叫把我吓了一跳,赶紧往房子里跑。它一直在后面追我,一路追,一路攻击……」
「它攻击谁了?!」
「大概六个正好路过的仆人吧……也许是七个……」
文森特脸色铁青,把他朝克劳狄身上一扔,狠声低吼:「你不要命了!」随即大步迈到门口,用最直接也最快速的口哨召唤雷克斯。
提摩西嘟哝着说:「我也没想到它会那么凶嘛,像要吃人一样……」
克劳狄搓搓他的头顶:「雷克斯是属于伊瓦大人的灵物,不是谁都能碰的。」
「可我看它在你面前不是很温顺嘛。」
「这……可能它看我对眼吧。总之经过这的教训你就得记住,以后别再招惹雷克斯。呆会它来了你对它道个歉,这件事就算了结。」
「什么!」提摩西怪叫,吱溜一下躲到他身后,「它还要来?天哪,它一定会杀了我!」
「有我们在,怕什么?」克劳狄再把他提出来,硬往门口那边推搡,「男子汉要敢作敢当。对雷克斯道完歉,你还得去向那些被你连累的人道歉,明白吗?」
「将军……」可怜巴巴的眼神向身后投去,只换了一记严厉的目光。
「别什么事都求助我。这么不负责任,将来怎么担当大事?」
提摩西还不及回应,一声犀利的长啸破空而来。眨眼间,一只威武的猎鹰已经停在文森特手臂上,尖利的喙里还衔着杂七杂八的头发和衣服碎料之类。可怜的人们无端遭受了这无妄之灾。
提摩西一惊,身子瑟缩更剧。
雷克斯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一看提摩西在这儿,顿时冲他瞪圆了鹰眼,喉咙里咕隆咕隆。
克劳狄微微颔首:「雷克斯,过来。」
这是他第一主动呼唤雷克斯到身边,自己也吃不准,这只骄傲与主人如出一辙的老鹰会不会听话。但异常顺利地,雷克斯扇动长翅,一跃而起向他飞来,伫在了他肩膀之上。
他松了口气,转身看向缩成小小一团的提摩西,严肃地命令道:「向它道歉。」
「将军……」装苦。
「提摩西。」不吃这一套。
那就没路可退了。
提摩西畏缩地眨眨眼,终于鼓起勇气,对雷克斯鞠了老大一躬,大声道:「对不起――!」
雷克斯拽得很,照旧咕隆咕隆,仇愤的眼神摆明不屑一顾。
「别这么小气。」克劳狄瞄向爱记仇的雷克斯。
雷克斯看看他,又瞟瞟大躬还摆在那里的提摩西,终于停止了恐吓性的呼声,但仍高傲地把脑袋扭到一边。
克劳狄失笑:「好了,提摩西,雷克斯原谅你了。」
「真的?」提摩西小心抬头,见雷克斯没再一副虎视眈眈的吃人目光瞪着他,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开始得寸进尺,「那,我可不可以摸摸它?它的毛好漂亮啊――」
文森特慢慢踱过来,冷冷道:「手也不想要了吗?」
刚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迅速收回。提摩西不满地鼓起腮帮:「真不公平。伊瓦大人也就算了,为什么让将军碰也不让我碰?」
「你不妨自己问它。」克劳狄挑眉。
「我不敢。」提摩西小脑袋飞摇,瞪着高傲得让人咬牙切齿的雷克斯半晌,又一脸羡慕地望向克劳狄,开始大拍马屁,「将军好厉害喔,连这么凶的家伙都听你的话,难道你精通鸟语吗?……」
「……」
※ ※ ※ ※
下午的奥利弗府邸,仆人们各自忙碌家事,而主人奥利弗与文森特等人清晨就已出行。大征之期迫近,片刻也难以得闲。
一楼大厅,克劳狄静静坐在长椅中。门外明媚的阳光在大理石地面上流淌,反射出温暖的热度。
等待。
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
不经意间,从大门照射进来的阳光中,覆盖了一抹高大的黑影。
克劳狄豁然起身望去,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站在门中央,身披锃亮铠甲,浅褐色短发梳向耳后,清爽又神采奕奕。
克劳狄的眉心微微一动,抬脚向着来人走去,对方停了片刻后也向他大步迈来。迎面就是一个结实有力的拥抱。
艾伦紧紧环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好吗?老朋友。」
克劳狄笑笑:「很好。你呢?」
「我也是。」艾伦拉开两人的距离,朝他胸口轻轻捶上一拳,欣慰地感叹,「你还是没有变啊。」
克劳狄眉头一挑:「如果我变了,我就不再是克劳狄•戈第安。」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艾伦大笑,富有力度的手掌又在他胳膊上下使劲揉捏,冲他眨着戏谑的眼,「是不是很久没练剑了?有点不够强劲了喔。」
克劳狄夸张地叹了口气:「没有你做对手,我该和谁练呢?」
艾伦又笑,随即正色道:「信上写的是真的吗?你打算和文森特连手?真要拿下罗马?」
「不错。」克劳狄点头,蓝眸中一道掩饰性的沉飞闪而过,「原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但我知道如果不通知你,到时你一定又要怪我。」
「那是当然。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看我怎么修理你。」艾伦笑嘻嘻地威胁,而后拉起他的手,严肃地说,「先不说这么多。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就立刻向军团的将士们说明一切。虽然我了解你,但其它人似乎对于你弃那么多属下性命不顾的传言有所不满,还是对他们解释清楚比较好。」
「我知道。」提起这事,克劳狄不禁一阵无奈。文森特亲手给他扣上的这块黑锅可不是好背的。
「那我们走吧。」
艾伦拉着他就往外走,他突然刹住脚步:「等等。」转过身,拿起挂在长椅后的黑色斗篷披在身上。
看到艾伦疑惑的目光,克劳狄无奈解释:「不管怎样,我现在的身份可是国家头号要犯。」
艾伦恍然大悟,拍着他的肩膀,满怀信心地说:「只是一时。很快你就会成为国家头号领导人。我等这一天可是等很久了。」
※ ※ ※ ※
尼科米底亚的大街上,两匹棕色骏马一路疾奔。马上一人虽有战争磨损却仍锃然的军盔令人眼前一亮,身旁的黑色斗篷随风翻飞,无法比拟的庄严。两马并驾齐驱,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闪电般向城门奔去。
三万名『帝国之刃』军团士兵,就驻扎城外山坡之上。
转眼两人已经到达山脚,远远望去,山坡中央至上一个个灰色军帐分列排开,整齐而朴实。
因为艾伦并未向部下具体说明为什么突然赶来尼科米底亚,只知道不为作战,因此士兵们大多自在谈笑,没有过多紧张感。至于克劳狄向艾伦提及的事情,虽然他们从几个指挥官口中略有耳闻,但没太当真。
一心为国征战的帝国之刃突然对国家倒戈相向,这件事的真实性实在难以确认。
当他们看见艾伦将军与一个披着黑斗篷,兜帽遮脸的高大身影驭马共同回营,无不好奇地揣测这个神秘人的身份。
艾伦对等在最外围的几位指挥官下达集合手势,指挥官们即刻将分散的士兵纷纷向中央聚齐。艾伦与蒙面人骑在马上,一直来到营地最高,转身面向已集合待命的士兵。
三万人,一个庞大的数目,放眼看去不大不小的山丘之上都被军队占据。
士兵们仰头望着居高临下的两人,心里都有许多疑问,但仍保持着绝对的安静。艾伦和蒙面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凛冽的目光向底下扫射而去,穿梭人群。
一双熟悉的蓝瞳呈现在人们面前。刹那间,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统统变了色。有崇敬,有震惊,还有难以置信。
宽厚的手掌扬起,从领口向后拂去,兜帽应手而下,现出面目的短发在艳阳下流光泻金。
三秒钟的鸦雀无声后,人群中突然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四下顿起。
克劳狄举高右手,臂膀如雕像般笔直,掌心正对众人。迅速地,再恢复无人般的安静。
虽是直属于艾伦麾下的军团,在他们面前另一位帝国之刃同样享有无上的声望。
「相信诸位对如今罗马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克劳狄的语调平缓沉静,而又无比威严。他收回右手,与左手交迭。
「我不想多说什么。我已同艾伦将军达成协议,不久后,我们将与起义军联合攻进罗马,推翻皇帝,重整帝国。你们在场每一位都是重要力量,只要你们没有异议,就请为我作战,为罗马作战。」
简练言语,道破此番来意。
众人惊愕互视,对这突如其来的大消息一时还不能完全了解。马上的两位领导者静静凝望眼底的人们,等待他们最终得出结论。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谁都知道,当今皇帝残暴荒淫无度,引致怨声四起。他的退位是顺应万众民心,注定成为定局。
半晌过后,几位指挥官上前,注视克劳狄的眼神尊重却又紧逼。
拉瑞,一位面貌端正的年轻人,也是军团中最受艾伦器重的指挥官,走到最前方沉声问:「将军,不论是起义,还是推翻当今皇帝,对罗马而言都是一件好事,我们义不容辞。但是我想请问将军,您被关在大牢之中的那几万名部下们,他们的生命是否就白白枉送,做了这战争的冤魂?」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喧哗。不是因为拉瑞敢于问出这样的问题,而是,关于克劳狄的答复,对他们而言同样至关重要。
一位罔顾部下性命的领导者,显然不值得被人跟随。
克劳狄平静的面容并没有显露不悦,相反地,他闭上双眼,对面前的所有将士们鞠下一躬。
众人哗然。
随后,他抬起头,眼中满含不可置疑的坚毅。
「对于我的部下们,我也十分抱歉。让他们身危险是我的失职。但是,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有一丝一毫损伤。攻进罗马那天,就是他们脱离牢狱的时候。我定会把他们救出来,一个不少。」
仿佛是不可思议,又仿佛理所当然,几乎就在那一刹那,原本紧张凝重的气氛瞬间消散。这些气正血铁的战士们,表情已由方才的犹豫转换成信任,以及对于『帝国之刃』历来的崇敬。
拉瑞严肃的脸庞也徐徐松缓,但不过片刻,他更加沉重地问:「大军杀进罗马是件大事,就算我们有这个心,假如还是来不及救他们……」
周围的空气顷刻间再凝结。
克劳狄凝视着眼下仰望着他的人们,微微一笑。
「如果死了一个人,你们就刺我一剑。若死了十人,你们刺我十剑。若万名士兵都无法救出,就令我被你们万剑穿心。」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先是震惊,既而恍然,最后,是真诚的感动。
一旁的艾伦慢慢扭头朝克劳狄看去,觉欣慰。
没变。
他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这样有担当,这样与生俱来的大将风度。他所给出的承诺,绝对不会食言。
他这样做,底下的将士们无疑会更加尽心尽力作战,以力保那几万人的安全。
拉瑞连同其它几位指挥官,向克劳狄郑重作揖,诚挚说道:「克劳狄将军,我们连同下面所有的战士们,必定竭尽全力为您效命。」
克劳狄依旧微笑,艾伦取下腰间配剑向他递去,他将长剑抽出剑鞘,高高举起,剑尖直指苍穹。
是谁说过,他一拿起剑,就定是无往不胜的『帝国之刃』?原来这句话的分量,是如此之如此之重。
原来这世上,竟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
利剑,在太阳无私的照射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辉。
无人能不臣服。
「等到时机成熟,我们就并肩作战,一举夺回帝国,把罗马恢复成属于所有人的『永恒之城』!」
唰唰唰,抽剑声此起彼落。转眼间,整片山丘被一片白晃晃的光芒覆盖,闪动,挥舞。一面面庄严使人起敬的罗马国旗,以及象征帝国军队强大的雄鹰之帜,齐齐随风飞曳。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空旷的山谷中留下回音,荡气回肠,久久不得平息。
「夺下罗马!」
「我们的帝国!」
……
永恒之城,因为有了千千万万坚强正直的人们,才能永恒。
※ ※ ※ ※
与军团战士的协定达成后,克劳狄与艾伦一同回到奥利弗府邸。大厅里,艾伦在两旁的长椅中挑了一张坐下,托着下巴望着坐在身边的克劳狄。
他的风度、器量,丝毫未变。但艾伦心细如丝,察觉到在他轻锁的眉宇下暗藏心事,只是无从知晓他在为何而烦恼。
「我有很多话想问你。」艾伦低声道。
「我知道。」克劳狄一声轻叹。
随后进来侍奉的仆人为他们端上茶水,艾伦保持沉默,克劳狄会意将周围仆人挥退。
艾伦这才开口:「起义是你与文森特共同策划这个传闻,不是真的对吧?」
克劳狄静静点头。
「还有那两封寄到罗马的信件,也不是你写的吧?」
克劳狄又点头。
「在这之前你和文森特根本没有来往,是在起义之后才遇上的,对不对?」
克劳狄扶住额角:「你都知道,就不要问我。直接问你所不知道的。」
「那好。」艾伦的声音格外地严肃起来,「你答应过你父亲绝不从政,这件事制约了你那么多年,我怎么劝也劝不动你反击,为什么现在突然起兵?」
他停了停,探询的眼神朝对方扫去,「是因为文森特吗?难道他真有这么大的煽动力?」
克劳狄抿紧薄唇,视线因为要说的话而有些心虚地定格在地面。
「一个国家腐败到人民愤而起义,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又怎么能站在后方,压制那些为了自身而战的人们?如果我再不出手,不就连最基本的仁义道德也没有了吗?」
艾伦双眼一闪,半信半疑,还是后者居多。
「如果真这样,你又是怎么与文森特搭上线?他找你,还是你找他?」
「……他。」
艾伦又细想一阵,幡然摇头:「还是不对。如果你早就决定这样做,怎么可能任那几万名士兵被困罗马?你根本不会让他们回去,你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
质问连番而上,本就有意隐瞒的克劳狄不由头痛起来,英挺的眉头蹙成一团。
他答不上话。涉及到了与文森特有关更里的层面,他再也无法坦白。
「唉。」艾伦长叹一声,手指按上他的太阳穴,轻柔地按抚着,「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所以才问。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就不该质疑。你能这样我也很高兴。我不会再逼你了。我只希望你确定自己在做什么。」
克劳狄心弦微颤,有些感激,也有些愧疚。
艾伦看着他稍微得以放松的脸颊曲线,眼中浮上浅浅的忧虑。
「但是,你应该也知道,文森特这个人很危险。虽然你现在与他为同伴,但还是要多加提防,我怕……」
「怕什么?」
「我怕他对你不利。我记得第一在竞技场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神那么寒冷那么无情,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为什么会对罗马这样费尽心力。」
同样的问题,克劳狄也曾想过不下百,得不出结论。
假若真如文森特所说,是因为自己,以及他身体里流动的守护者之血,那么,他不可怀疑。
但如果那些都只是谎言,或许这自己一脚踏进的,将是无底地狱。若真是如此,该如何面对……
正当两人都沉浸在思绪,忽然有由远及近苍劲有力的脚步声在门外走道上嗒嗒响起。
「大人。」过路的仆人恭敬称呼道。
脚步的主人没有应声,径直走进大厅,一眼见到坐在椅中的两人(艾伦的手指还停在克劳狄太阳穴位置),文森特剑眉一抬,不动声色地慢慢上前。
他的突然出现也令两人同时一惊。克劳狄最先反应过来,狐疑地问:「这么快回来?」
按照惯例,文森特与奥利弗一行出门筹事都要至晚饭时间才会回到府邸。而现在,还不到傍晚。
文森特答道:「担心你。」
这个回答让对面两人又是一怔。
「担心我?」克劳狄错愕地重复一遍。
文森特颔首:「担心你被因为那些传言而对你有成见的士兵欺负。」
「?!」这是什么跟什么?他一个首领怎会被属下欺负?何况他并未当真犯错。
一旁的艾伦惊异地瞪着文森特好半晌,直到他的视线从克劳狄身上转而投来,才连忙收起一脸吃到大惊的表情。
文森特嘴角划出一抹还算正常的弧度,姑且称之为笑吧。他踱到艾伦面前,伸出左手:「另一位『帝国之刃』艾伦是吗?久闻大名。希望这我们合作愉快,顺利拿下罗马。」他面色冷傲,说出来的话倒还算客套。
艾伦虽然小感意外,但也立即起身镇定地伸手与他握住,笑着点头。
「好的。期待与你的合作。」
「好。」看回克劳狄僵硬的脸,文森特别有意地笑了笑,「既然一切顺利我就放心了。我的事情还没做完,晚上才能回来。你和艾伦慢慢聊吧。」
克劳狄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文森特也未显不快,再对艾伦道别后离开了大厅。
克劳狄忿忿地瞪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外,再转回头,才发现艾伦正满脸痛苦之色。
「你怎么了?」
艾伦抬起之前与文森特交握的手,红得像只刚被煮熟的螃蟹,他苦笑着说:「天啊,他握手一向都用这么大劲吗?」
「怎么会这样?」克劳狄大感错愕。
「我哪知道?奇怪……他好象对我很有成见。」艾伦叹道。
虽说没有真的恼火,但文森特莫名其妙的敌意实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对方似乎把他放在一个对手的位置。可是他们明明有着共同目标,又怎会是对手?争夺权势吗……全罗马都知道他艾伦从来就没有那个心。
那么,又会是什么呢?
「不过,」手痛稍稍缓和一些,艾伦又狐疑地说,「他和你很熟吗?怎么一副很关心你的样子?」
克劳狄语塞。
真的假的……关心?刚才那明明是戏弄吧。
「他有病。」他愤愤啐道。
「有病?」艾伦急声问,「什么病?严不严重?你不会被传染吧?」
克劳狄生出晕厥倒地的冲动。
「没事……」他捧住额头,有气无力地说,「他的病发完就没事了。」
「喔,那就好。」
也不知艾伦是真迟钝还是假迟钝,总之他不再追问,之前的沉重话题就此扯开,克劳狄也算松了一口气。
不过文森特这个人,或许真的是一种病毒。
而他,早已被不知不觉感染。
※ ※ ※ ※
作战协议顺利达成,以三人为首共进罗马。身帝国首都的瑞恩也已来信,会在城内接应起义军。攻击计划业已完成,武器也筹备完毕,聚往尼科米底亚的兵力七七八八尚未完全。两日后,尼科米底亚却遭遇了一场自然灾害――大地震。
艾伦的军团驻扎在城外山地,并未受到地震影响。当艾伦连同几位指挥官赶往城内勘察情况时,触目所及只有片片疮痍。
艾伦一行乘在马上,一路走,一路目睹已不算街道的街道两边惨重的伤情。绷带,大滩血迹,地面上随都见。有许多地震的死难者,尸体一具一具横躺路边,有的被放在了草席上,盖着一层白布,亲人跪在尸体旁泣不成声。还有的尚未收尸,仍维持遭遇意外时的模样。破碎的石块下也能看到死者的手或脚暴露在外,扭曲的姿态仿佛仍在拼命挣扎。
艾伦几人越看越觉心惊,这一场可怕的灭顶之灾,即使战争也不过如此。而他们最担心的,无疑是身城北奥利弗府邸的人们。不过越往北走,灾情比外围越加减轻,到后来已不怎么看得到地震残留的痕迹,看来这的震源主要集中南面。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奥利弗别墅大门前,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幢富丽堂皇的高大别墅完好无损,至少表面上看是的。
艾伦及指挥官们飞快下马往里跑去,穿过庭院到达大厅,只见别墅主人奥利弗,文森特,克劳狄等人,都安然无恙坐在大厅两旁椅中。
一见艾伦出现,满脸掩不住的焦急,克劳狄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肩头说:「抱歉。害你担心了。」
总算确认好友没事,艾伦喉头一缩,一直悬高的心得以放下,禁不住紧搂住他,竟半天说不出话来。身后的几位指挥官也着实抹了一把冷汗。
文森特冷眼睨着两人搂得密不可分,指尖轻轻敲击着椅子把手,毫无情绪波动的脸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有客人到来,奥利弗连忙上前迎接,邀请艾伦一行先坐下歇息。当所有人坐定后,进军罗马的主要领兵人物也已聚齐,坐在正首位的奥利弗率先发话:「这发生这么大的意外,平民军力只怕损失惨重,攻进罗马的事是不是要推迟一些?」
问题一出,所有人都沉默。
这的灾难堪称毁灭性,原本聚集在尼科米底亚的平民死伤众多,如果按原定计划攻城,恐怕有所冒险。但是如果拖延下去,那被囚禁在罗马大牢中的几万士兵,必定成为刀口下的亡魂。
「你觉得呢?」奥利弗看向始终没有开口的文森特,其它人的眼睛也跟着朝他望去。尤其是克劳狄,陡然碰上如此变节,不禁更是担心。
文森特回视他忧虑的目光,却问:「想救那几万士兵吗?」
「这还用问?」克劳狄眉头攒紧。六月天气微热,虚汗几乎渗透他的衣裳。而文森特,却自始至终一张沉莫测的脸。
「好。」文森特颔首,豁然起身,「计划变动。」
「怎么?」……
众人面面相觑,无法揣测他意欲何为。
文森特将众人缓缓扫视一圈,最终面向克劳狄,自满一笑:「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上天会帮助我们一举夺下罗马吗?」
克劳狄一怔,点了点头。
「我的直觉确实极准。这,就是我们耗费最少战斗力夺取罗马的好时机。」文森特眼中飘上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坚信。
这回所有人都愣住,不懂他所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艾伦沉吟片刻,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惊声道:「难道你想让平民军……」
文森特不置可否。
克劳狄也明白了什么,走到他面前,凝重的双眸与他直视:「你打算让他们扮成难民,潜入罗马?」
还是默认。
「这不是很冒险吗?」克劳狄蹙眉。
「只有一搏。」文森特的冷静雷打不动,「如果成功,必定事半功倍。」
「万一被发现呢?」
「不会。相信我的直觉。」文森特唇角噙着笑,按住克劳狄双肩,灰色的瞳孔中,闪耀着令人无法不被震动的毅然光芒。
「相信我。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必会为你达成。」
在座众人陷入沉寂,定结在两人身上的目光,有嘉许,有期望,有震撼,有惊讶……
心脏没来由地短暂停拍,克劳狄只能怔怔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曾以为会一生痛恨的脸庞。最后,回以一个真心的笑容,点头。
「好,我信你。」
既然命运已让他们成为同伴,那么在需要并肩作战时,就不该有丝毫怀疑。
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魄力,仿佛只要他站在身边,就没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一,他选择将那万名将士的性命,罗马的未来,统统交托在这个人手里。包括他自己。
君临
按照文森特的指令,原先集中或未到达尼科米底亚的平民纷纷开始向罗马城涌集。面对国内受难灾民,罗马无法不敞开大门迎接。因为人数太多,无法按惯例个个细查。在那些厚重的行囊里,暗揣凶器,入了罗马的心脏之中。
起程离开尼科米底亚的前夜,克劳狄单独来到文森特房间,看看他准备的如何。一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不禁一阵惘然。
烛光照得偌大空间分外明亮,一抹背影伫立窗前,颀长身躯被银光锃亮的轻便锁子甲包裹,脚踏黑皮短靴,从不束起的长发垂洒腰下。
确实惘然。明知他骨子里具战士的果敢强悍,却又时常感受到某种精灵蛊惑般的柔情。
(蛊惑?好个暧昧的词。看来我真是中毒不浅……)
不知望了窗外夜色多久,当文森特转过身,正捕捉到克劳狄望着他发呆的目光。他怔了怔,随即,唇边飘上一缕邪气:「喔?看入迷了?」
出乎他意料地,克劳狄没有反驳,反而走到他面前,掌心抚上他被锁子甲覆盖的胸口,自言自语般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第一在竞技场看到你的时候,举着剑站在场中央,骄傲的像只狮子。那时就有种预感,你会对罗马不利,但完全没想到最后我会和你一道。」
「狮子?」对于这个形容词,文森特不知是否应该感到自豪,但是克劳狄如此坦白对他的第一印象,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这么说,那时对方向他投注的目光并无恶意,而他却误会了,才在后来使出不够光明的手段,为的只是惩治性的征服。
原来演变到今时今日的局面,真是宿命早已注定。
文森特转身走到床前,从床上拿起一把长剑捏在手中。克劳狄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别有寓意地笑笑,忽然把剑从鞘里拔出,横举。
(好长的一把剑!)
克劳狄惊奇的视线顺着剑柄流过剑身来到剑尖。从没见过这么长的剑,比普通用剑居然长了一半有余,却也瘦薄了约有一半。
只是,这真的是一把剑吗?为什么只有一边剑刃,另一边却没开锋?
早料到他的困惑,文森特不无得意,挑衅地昂起下颚。
「要不要比一场?」
克劳狄更是大惑不解,但是当他看见对方眼中的炽热光芒时,他的眼神也登时变得邃。
「好。」他点头,取下一直被绳索挂在墙壁上的利剑,缓缓抽出。
单手提剑的两人一步一步向对方走去,最终停在房屋正中央。
「来吧。」克劳狄斜举长剑,脸色凝,眼睛里却闪烁着无法掩饰的悸动。
为何?与这个人对战,竟会令他如此兴奋?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一般。
终于可以与他真真正正战一,即使无法拼尽全力,只能点到即止,却仍有种许久不曾出现的激昂自大脑扩散而开,无法抑制。
倒要看看,不败战神的剑究竟有多锋利……
文森特却摇头,示意他不必依惯例互相碰剑宣战。克劳狄微感不耐,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自己是右手持剑,而对方却是左手。这是一以前从未注意的小地方。
原来如此。那么,就直接进攻吧。
克劳狄吸一口气,收手置于身侧,随后再扬起,利剑划破空气,虎虎生风地向对方脖颈直取而去。
挡下。武器锋利的那一面,准确抵住直逼而来的进攻,手腕巧带,剑锋被挥到一旁。
第一击落空,这早在克劳狄意料之中,却令他情绪更高,一波接一波越发凌厉的攻击接踵而至。一时间房屋内只听得刀剑相击声叮当大响。
文森特始终微笑。这是他第一亲眼见到对方的剑势,『帝国之刃』之称绝不是徒有虚名,若不谨慎极有可能会被伤及。
他大略估算一下,论攻击力,他们两人应当不相上下。但此时此刻,自己占据了一个最有利的优势。
再格开克劳狄咄咄逼人的剑势,文森特脸上的笑容突然湮没,剑锋一转,朝他握剑的手腕猛地一击落下,毫不收势,结结实实。
克劳狄的手腕顿时一阵剧痛,手里的剑险些滑落。
(这家伙,想砍了我的手吗?!)
他登时脸色铁青,仍作痛的手举剑劈去,再不留情。
对手的眼神,却不意间变了。文森特低笑一声,右手捏住克劳狄直袭而来的手臂,向身后重重一扯。克劳狄哪料到他会来这招,一个收脚不及摔倒在地。
(可恶!卑鄙小人!)
克劳狄怒火更盛,迅速翻转身准备再攻,却被迎面而来的人影牢牢压住。一副再熟悉不过的嘴唇封锁上来,撬开了他抿紧的口,蛮横的舌尖大肆侵入。
(嗳?……)
原本满腹的怒气,瞬间就被冲散殆尽。
只有放肆的吻,越来越,越来越浓,丝毫没有缓和迹象,呼吸也变成极度艰难的一件事。渐渐地,这个吻被两个字充斥。
情,欲。
在对方口中喘息的气温,开始急遽升高。
「克劳狄……」文森特呼唤他的名字,低沉的嗓音蒙上了满涨欲望的沙哑,在静谧的房间里回响,诱人蠢蠢欲动。
不知何时,双方的剑都已被弃在一旁,而握剑的手,开始发挥另一项作用。
衣物,被一层一层剥下,直到裸裎相对。
「克劳狄……」
濡润的吻,从耳蜗到颈间慢慢游移。每到一便点燃一把火苗,越烧越旺,像要熬干体内的血液。
「我想要你……」暗哑的声线中带着明显的粗喘。今夜的文森特有些失控,满心满脑只有眼前的人,只知道,格外想侵入他的身体,格外的想。
克劳狄滚烫的手心也覆上了对方的身躯,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他的腰微微向上弓起,却没发觉这样的自己已不再像自己。
然而,文森特却克制住了,将他就此占有的冲动。手心一路向下,握住了他已不能再灼热的硬挺,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我需要你,帮我。」
「嗯……」
大脑混乱中,再没有了以往的拘束。回应,毫不犹豫的回应。
掌心与凶器激烈的摩擦,在未曾停止的热吻之中,越发的激烈。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了一种声音。
※ ※ ※ ※
气喘难平。大汗淋漓的两人仍躺在地上,被同一件宽大外衣覆住身体。
手臂搁在额头,克劳狄无奈地闭着双眼,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会由初时的比剑演变到如今这种状况。怔忪间右手被人拉起,贴在唇边一下下亲吻。
「痛吗?」文森特侧过身,低声问道。
克劳狄恍然回神,睁开眼瞪了过去:「砍你一剑试试看?」
「抱歉。」文森特轻叹,「我已尽量小心。」
克劳狄怨气更甚:「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了?」
「克劳狄。」文森特手心包住他的下颚,「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克劳狄眉尖一震,目光缓缓沉淀。
文森特在他额头轻啄一口,悠悠道:「因为你不能对我使尽全力。而我所使的剑,却可以。」
他停下说话,伸出臂膀将克劳狄紧紧圈进怀抱,语气中充满忧虑。
「我绝不担心你的战斗力。但我不希望你在对罗马的战争中有犹豫。面对曾是同一国旗下的士兵,我担心你会下不了手,如果那样将会被对方有机可乘。你不结束他,他就会杀死你。」
克劳狄眼睫微颤,胸中悲凉:「所以,你以这样的方式来教训我?」
「不是教训。」再亲吻他的脸颊,仿佛怎么也吻不够,恨不能就这样将他一直箍在怀中,哪里也不让他去。
文森特知道,虽然这的大战所有筹措已非常充足,但那并不意味着没有凶险。对于自方军人,克劳狄总会心存仁慈,这从上回遭到突袭时他未曾动过一真剑就能得知。然而在战场上对敌人仁慈,无疑是对自己残忍。
「我是不想失去你。」文森特无声叹息,「你能明白吗?我不想失去你。」同样的一句话,他再重复。
心脏无由地一阵绞痛,克劳狄的眼帘越垂越底,静止在对方闪着汗滴的腰腹之间。
「我……」他咬咬唇,初吻上对方胸口,轻语呢喃,「我绝不会死。」
文森特捧起他的脸,严厉地凝视着:「那么你答应我,绝不要手下留情。」
细微的迟疑,在那双湛蓝澄澈的眼瞳中跳跃。
他从来都是如此不会隐瞒情绪,真实,从头到脚都那么真实。曾欣赏他这一点,现在,却有些痛恨。
为什么他的生命里从不会染上哪怕一丁点的阴暗灰涩?至少在对敌时,就该摒弃那种因正直而坚持的仁慈。
这里有一个人如此珍惜他的生命,难道也不能打动他,令他多珍惜自己一些吗?……
有些痛心地合上眼,只能尽量释然。
是的。从一开始就知他的性情,决定守护的也正是这样的他。若要当真改变了他,却未必是件好事。
文森特吸一口气,吻上去,嘴唇贴在他温暖的眼帘。
「你发誓。」再抬起他的脸,文森特沉道。
克劳狄愕然一惊:「发誓?」
「不错。」凝视的目光,越发地犀利起来,「你发誓,绝不会死。」
「……」克劳狄的下唇已被咬得泛白,终于,他郑重许诺,不带丝毫迟疑。
「好。我发誓。」
「誓言不是随便可以给的。」文森特的手心慢慢下滑,停留在他喉间,再慢慢捏紧。灰如砂的瞳孔之中,闪现出前所未有的冷厉、阴鸷,还有决绝。
「若你不守誓言,我必定会到地狱寻你,令你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 ※ ※ ※
六月的帝国首都,阳光明媚,华似锦。
艾伦及其军团在阿非利加取得大捷的消息早已传到皇帝耳中,皇宫贵族们照常挥霍享乐,夜夜笙歌。
全然不觉,一场致命的危机,正在无声无息向罗马城袭来。
※ ※ ※ ※
通往帝国首都的大道上,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正在行进。战士们均头戴青铜头盔,身着金属片交错的胸甲,脚踩鞋底装备铁钉的军鞋,各类护膝防具穿戴整齐,骑兵在前,持矛兵在中,弓箭手最后。
骑马走在军队最前方的,正是军团首领艾伦。在他左右两侧并行着两匹骠悍战马,马上两人同样身披银亮战甲,更显英武不凡,长剑别在腰间,钢铁头盔遮住全貌。
毫无疑问,这两人就是另外两位领导者。
需要一提的是,文森特显眼的长发已被束起,扎成高马尾藏在头盔之下,从前方看不出任何异常。而他腰间悬挂的,依然是那柄由奥利弗为他度身订做的特制长剑。
再后方是军团的六位指挥官,大批部队随从在尾。对于即将迎来的大战,全体军人均面色凝重,蓄势待发。
在已能远远望见自古守护罗马的塞维乌斯城墙时,克劳狄勒住马头,暂停行军的脚步。
他一停下,所有人立即跟着停下。他将马头调转,面向身后的将士们。众人都注视着他,肃穆以待。
那双倒影蓝天的眼眸中,毅然光芒再现。
「现在罗马城内已经分布了许多起义军,攻进城后即刻与他们接应。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救出被困士兵,推翻卡德,记住,不要伤及平民。」
众人齐齐应声。
克劳狄与艾伦拔出腰间长剑,策马上前与前排的战士们剑刃相击。
「今天就是罗马改头换面之日。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将被罗马人民永远铭记。你们是最勇猛的战士,帝国以你们为荣。让我们拿下罗马,重塑『永恒之城』!」
「好――!」……
充满气势的呼应声此起彼伏,震动山谷。
鼓舞士气的同时,克劳狄能感觉到,一抹始终定结在他背后的目光,严峻沉。
轻吸一口气,插剑回鞘,再度策马向前,视线紧盯不远之外的罗马城门。
双眼之中,再不能蒙上片丝犹豫。
「出发!」
※ ※ ※ ※
不多时,军团已抵达塞维乌斯城墙外。见到刚打完胜仗的帝国之刃端坐阵前,引领大军凯旋归来,守城兵连忙将嵌在大型铁门左侧原是打开的小门关紧,开启大城门欣然迎接。
厚重城门被铁链徐徐拉开,军团最前的三位将领互相交换视线,当城门完全大开之际,三人同时从腰间抽出长剑,高高举起,锐利剑锋似有光芒万丈。
身后,号角吹响,帝国局势从此更迭。
指令已发,军团士兵立刻领命,势如破竹向着毫无防备的守城卫兵发起强攻,骑兵步兵当先进发,后排弓箭手飕飕箭矢发射,城墙控制权的争夺战就此开始。
突然遭受『帝国之刃』军团的攻击,守在城墙的指挥官及士兵们手脚大乱,慌忙应敌。然而军团是有备而来,气势汹汹,拿下这座城墙不必耗费过多精力。目前主要的,就是抓紧时间。
军队兵分三路入城,潜伏城中的平民军很快得知战争爆发的讯息,立即执起刀剑在城中发起动乱,有的则赶来与军队接应。
城内,战争的号角也终于吹响。
三路主力军,一路,在艾伦的率领下向着大牢奔去;一路,联合起义军在文森特的引导下伏击城内官兵以及武装贵族;最后一路,由克劳狄引领,直接冲向皇宫。
前进的道路不断有敌人窜出拦截,克劳狄攥紧长剑,奋力挥杀。此时此刻,他心中的双眼已然阖紧,再看不见同胞的血。
犹记得,多个夜晚之前,那刻骨铭心的誓言。
所以,他不能死,谁都不可以死……
大军攻势凶猛,一路拼杀,虽然留在城内的兵力并不匮乏,但事出太过突然,外加两位『帝国之刃』与文森特及其起义军的连手,逼得人毫无招架之力。反抗,也不过是徒增杀戮。
再杀尽前方敌人,克劳狄早已身披鲜血染成的战甲,分外狰狞。策马飞驰中,却骤然停下。
他看着街道两旁混乱的人群,浑身瑟缩的母亲拥紧怀中哆嗦不停的孩子,双眼惊恐地睁大,目光凄然绝望。
狂暴的杀气滞住了。他沉声令道:「不要站在这儿。快躲回屋里。」
人们依旧战抖,惧怕不安。
克劳狄下马走到孩子跟着,抚摩着他们的头顶,温柔却坚定地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别怕。」
孩子们撑圆天真的眼,望着这个满身鲜血的男人,好似被他眼中的宁静感染了,他们眼底的惶恐也奇迹般渐渐消逝。孩子们互相对望,忽然嘻笑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开。
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战栗,仿佛被水冲过,稀释了。街道两旁的人群慢慢分散,又慢慢踱回自家房间。
担心亦是无用。这一刻开始,他们选择静心等待,等待战争结束的时刻来临。
再度上马,长剑划破天籁,直指皇宫。
「走!」
※ ※ ※ ※
城内起义军虽不是正规士兵,但数万人民的力量仍不可忽视,尤其是在平时积怨甚得以舒发的状况下。在军民联合之下,守城官兵做不出多大反抗,有顽固不化的士兵被暴走的民众杀死,更有偏激者拖着尸体在大街游行泄愤,有降意的则统统被生擒俘虏。
克劳狄领着近万名军团士兵一路冲破重重拦阻,顺利杀往皇宫,在宫外将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五千近卫军杀得溃不成军。一剑刺穿卫队长沙米尔的心脏后,克劳狄刻不容缓驭马直达皇宫大殿之内,果不其然在后宫的妻妾群里,找到了躲在女人身后瑟瑟发抖的皇帝卡德。
妃子们都恐惧地抱作一团,而她们至高无上的夫君皇帝,却跪在她们华丽的裙底对侵入者摇尾乞怜。克劳狄轻蔑的剑尖指着他,根本不屑下手。
「我可以不杀你。你自动退位。」克劳狄将剑插回剑鞘,冷冷宣告。
卡德慌忙点头,抬起因长期纵欲而发青浮肿的脸,还想表达一些奉承的感激,惊恐的目光却在克劳狄身后猛地定结,大张的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久不见。尊贵的皇帝陛下。」
一把森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克劳狄暗暗皱眉。他以为文森特还与军队在城中围剿残兵,没想到这么快就到达皇宫,但无论如何,文森特的出现仍使他松了口气。
毕竟在战争中身危险的,并不止是他一人。
卡德抖如筛糠,全无形象地匍匐在地,猛磕响头乞求文森特的饶恕。
克劳狄不由感困惑。他本以为,是卡德赦免执行文森特的死刑,让文森特以角斗士的身份活到现在,他多少应该对卡德心存感激而饶他一命,却没想卡德一见文森特竟吓成这副模样。
对于卡德的乞求,文森特置若罔闻,走到克劳狄身旁站定。就在他停脚那一瞬,克劳狄的咽喉猝然传来一道刺骨惊心的凉意。
错愕看去,才发现文森特手中长剑横举,锋利剑刃的那一端,竟赫然抵在他的喉间。
(……这是什么意思?)
文森特的目光捕牢扑在地上的卡德,全不回应克劳狄诧异置疑的视线。
「抬起头。卡德。」他冷冷命令。
惧怕之余,卡德遵命地仰起头颅,看到这令人大为意外的一幕,也禁不住惊奇地撑圆了眼。
文森特笑得诡秘而危险,恻然道:「看在你曾帮过我的份上,我们做个交易。我可以让你继续作皇帝,但是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克劳狄震惊地望着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文森特,大脑猛地一阵晕眩。即使之前杀死那么多自国官兵,也不曾令他有这种窒息般的苦闷感受。
「我……你……」卡德已经吓得话也说不完整。
文森特原本淡漠的眼神骤然恶毒无比:「我要你下令,死罗马国所有教徒。」
克劳狄一惊:「文森特?」脚步方要上前,寒冷剑锋已浅浅压进他的皮肤,一阵轻微的刺痛随之传来。
文森特阴沉地瞥他一眼:「给我安静。卡德,回答我。」
两双犀利的眼睛同时牢牢盯住卡德。
混蛋!拒绝这惨无人道的要求!克劳狄心底怒吼。
令他失望透顶的,卡德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显然认为他的命比那十数万或者更多人民都重要。他用力点头。
冷冽的蓝眸霎时眦红,杀气如箭,直直射向昏庸无能的卡德。卡德被这可怖的视线吓得不敢抬头。
文森特依旧面无表情,继续说道:「还有,把民兵统统编入帝国军团,军饷加倍。如果有敢不交税的人家,全部丢进竞技场。」
「你疯了!」克劳狄愤怒咆哮。
文森特淡淡道:「听听我们的皇帝如何回答。」
克劳狄紧绷的脸转向卡德,厉声喝令:「不准答应!」
然而,卡德再一令他失望了。
卡德点头,毫不犹豫,跟着挤出一脸献媚的假笑,对文森特讨好地说:「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可以放我一条生路……不不,可以让我继续作皇帝吗?」
「这个,」文森特笑笑,下颚向身旁人微微一抬,「你要问我们的帝国之刃了。」
卡德惊惧的双眼腾地放大,不可思议地瞪着这个反复无常的文森特。
文森特嘴角的笑奇异非常,收回抵在克劳狄颈间的剑,将剑塞进他的手心握紧,低声说:「这种败类,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克劳狄阴冷地睨着狗一样蜷缩地上的卡德,无心细究文森特怪异举止的究竟,满涨的怒气已经占据了他的思想。他缓缓踱到卡德面前,语气沉痛而后悔。
「早知你是这样一个泯灭人心的昏君,我绝不会把罗马让给你。卡德,就请你到阴间向罗幕洛斯忏悔吧。」(注:罗幕洛斯,罗马城的创建人,被尊称为『建国之父』。)
寒光闪耀的长剑当即扬起,利落斩下。妃子们惊声尖叫。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随剑滚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文森特的脚下。
卡德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如牛铃,似乎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前夜他还醉卧淫榻酒乡,第二天就死无全尸。
※ ※ ※ ※
短短一个下午,罗马格局斗转星移,皇宫连同所有皇家军团已被『帝国之刃』一手掌握。而囚禁于大牢的几万士兵,也在早有准备的瑞恩与艾伦合作之下顺利救出,并返回家中休养伤迹。
大局在握。接下来必行的事项,就是获得元老院的认同及支持。
克劳狄在皇宫门口与艾伦及瑞恩率领的军团会合,然后携着卡德的人头,与文森特及千余军人一道,前往位于卡匹托里亚山丘的元老院会所――库里亚。
要到达库里亚必将经过罗马广场。广场位于三山环抱的低洼地带,由左至右,朱利亚廊柱大厅,农神神庙,塞维鲁凯旋门等,一座座庞大建筑庄严耸立。
这里就是帝国的中心,将罗马城与其周边行省连接起来的八条大道在此汇集。
胜军一行四位主将策马走在队伍最前,各人染血的头盔早已揭开,在艳丽的阳光下,滴血未沾的头发使人感到详和平静。
文森特的长发依然高高束起,看来格外的清爽,比起平日的沉模样更加符合他的实际年龄。
他这副模样克劳狄他们及其军队早已见过,不足为奇。惟独对他好奇已久的瑞恩头得见,不由玩心大起,毫不收敛的视线穿过艾伦和克劳狄,直盯着他猛瞧。
瑞恩的目光太过直接,连同被夹在中间的两人也做了箭靶,文森特自然不可能感觉不到,本懒得理会,只是时间一长,谁都难免有些受不了。
「如果他再不把那该死的视线挪开,我只好让雷克斯来啄出他的眼珠了。」文森特表面不露声色,对身边的克劳狄压低嗓音道。
克劳狄警告地一瞪:「你敢?」他停下,忽又问道,「刚才在皇宫你之所以表现得临阵倒戈,就是为了逼我杀死卡德?」
文森特不置可否。
「要杀他你自己不会动手?」
「现在先不谈论这些。」文森特冲他眨眼,轻巧一笑,「等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再慢慢告诉你。」
「……」
受难之日,终于还是即将来临了。
※ ※ ※ ※
元老院是罗马国最高权利机构。它既是国务会,又是判案法庭,但自从皇帝掌握政府大权后,元老院已将两项最重要的权力――军队和财政权拱手让出。
库里亚,左右两侧的石阶是三百议员的座位席,主持会议的议员通常坐大厅尽头的上座。
当克劳狄一行到达时,当朝的元老们正全体站在胜利女神的雕像前。元老们历来都是在这位女神的祭坛前宣誓,保证忠于皇帝和帝国法律;他们正式参与政事前,也大都要先在这里献酒烧香。此时也不例外。
在得知帝国君主变更后,他们就不约而同齐聚在此,因为新生的帝王必会亲临。
统帅四人齐齐迈进殿内时,众人没有回头,依旧面向女神雕像,个个一副应受倚重的姿态。
克劳狄独步走到祭坛前,咚的一声,将卡德的人头掷在了祭坛中央。元老们面面相觑,克劳狄则对诸人扬起下颚。
「相信各位阁下已经知道,从今天起,罗马将由我统治,而你们必须发誓效忠于我。如果谁有反对意见,请现在提出。」
在他说这些话的同时,整个神殿周遭已被上千持剑士兵团团围住。意态不言而喻。
要作为一方霸主,没有霸道,何来主导?
短暂的静默后,元老们齐齐跪在克劳狄身前,宣称他为罗马合法皇帝。克劳狄颔首令他们起身,第一步目标就算达到,接下来,即要履行他与文森特及起义军之间的契约。
在对元老提出平民参政并建立议事会时,虽然小有争论,但罗马早期也曾有过平民会议的存在,并且在克劳狄保证不损害他们原有权益的前提下,最终达成了共识。何况如今国权已归克劳狄一人所有,就算再不满又能如何?至于民兵团的提议对帝国有利无弊,通过得还算顺利。
接下来,是与文森特的第二项协议。
克劳狄对站在元老后方的文森特眼神示意。文森特淡漠一笑,缓缓走上祭坛与他平行而立。
在看到文森特的脸孔时,元老们着实吃了一惊,底下响起喧哗的议论,随后在克劳狄的手势下平息。
「科洛西姆最强的角斗士,今天协助我一齐作战。作为对他的感谢,并基于对他无庸置疑的领导能力的赏识,我宣布,文森特将与我共同登位罗马大帝,封号恺撒。」
尽管克劳狄的态度威严不容转圜,多数元老仍表示不赞同。
虽然之前也有几位皇帝共御帝国的先例,但由一个顶着死刑犯身份的角斗士登上帝位却是闻所未闻。况且几年前死在他手上的阿利斯身为前近卫军卫队长,杀害罗马贵族一家的文森特相当于罗马公敌,也无怪乎元老们无法接受。
对于元老的指控文森特始终不急不愠,好象他们在争论的事与他毫无干系。
与他的平静相对,元老们的反对使得原本就心有郁卒的克劳狄更为不悦,寒着一张脸阴沉地说:「你们说他犯有忤逆大罪,那么请拿出证据来。或者说,你们有谁亲眼看见他杀人了吗?」
「可是他也没有否认罪行……」元老里有人小声咕哝。
克劳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冷睨一眼:「罗马法律要的是证据。难道你们要我凭口头上的评断来定一个人的罪吗?那么,我是不是可以任意指名在座各位谁有罪……」精锐的目光在个别元老身上跳跃,「你?还是你?我是否可以用不敬的罪名把你们送进囚牢?」
恐吓下,元老们立刻噤若寒蝉,不敢争辩。
克劳狄冷冷一笑,继续说:「我以能力任人,与身份地位无关。作为王,我是站在对罗马有利的立场考虑。如果你们仍有意见,尽管上来向文森特挑战。假如有人能胜过他,我立刻封那个人为恺撒。」
神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连一点小小的抱怨也听不见了。
谁都清楚,向那个竞技场上战无不胜的文森特挑战,无疑是自寻死路。除开两位『帝国之刃』,全罗马自诩最强的战士也未必敢与他正面对决。
见元老们已然明白此事已成定局,克劳狄心底耻笑,握住文森特的手高高举起,神态言行之间,俨然天生帝王的气势已初露端倪。
「既然众位元老都无异议,明天中午就在皇殿内举行登基仪式。现在请各位宣誓,永远效忠罗马,效忠我与恺撒。」
※ ※ ※ ※
新帝即位是举足轻重的大事,第二日中午,罗马城全体贵族在皇宫大殿内举办了一场盛大庄严的登基仪式。
仪式结束后,依照惯例,两位新帝同坐在开敞的马车内向人民示意。前方由艾伦和瑞恩率领千名骑兵作为引路,马车后尾随大批步兵,组成浩荡的庞大队伍绕罗马城游行。
游行从罗马广场中心开始。当天,每日排齐圣道两侧的商铺都已全全收起,围观的人民齐刷刷站在路旁,由于人数太多,仅给游行军留了一条刚够通过的直道。
全城人民雀跃欢呼,皇帝的马车到达哪里,尊崇的高喊声就在哪里响起。
昏庸残暴的卡德终于被推翻,改由早前就倍受拥戴,以严谨正直著称的『帝国之刃』称帝,百姓们无不万分欣慰。而由战神文森特担任新一代恺撒,更着实令他们感到帝国的城墙又牢牢加固了几层。
然而相较于人民的欢欣鼓舞,此刻身披帝袍端坐车首的克劳狄可一点也喜不起来。
先前曾向挚友艾伦提及让他同任恺撒并肩为政,然而艾伦终究不喜参与政事,只是承诺将永远担任为他而战的『帝国之刃』,这无疑不是一大遗憾。但最最令他头疼的,还是想到今晚将是与文森特履行最后一项约定的到期日。
想到晚上可能发生的种种状况,他不禁头皮麻痹,手脚齐冒冷汗。虽然此前两人的关系已经逾近底限,但与最终踏出那一步还是有本质不同的。
身旁的文森特从他纠结的眉宇察觉他的心思,长袍下的手不着痕迹地覆上他的手背,紧紧捏住。
克劳狄抽手,却抽不回来,为了不被旁人发现又不能动作太大,只得用杀人的目光死瞪着笑得邪魅透顶的新任恺撒。
「别紧张。」文森特温柔地说。
「谁说我紧张?」
「第一的人都难免紧张,不必解释。」
克劳狄登时火冒三丈:「什么第一?你又鬼扯什么?」
文森特眼眸邃,耐人寻味地看着他:「当然是登基称帝,你以为是什么?」
克劳狄语塞,凶恶地白他一眼,撇过头不再与他争辩。
文森特不以为意,轻掐掐掌心里的手,小声道:「我们的寝宫离得不远。晚宴结束后你不要到乱跑,我会直接去找你。」
「……」
「听见了吗?」
「……」充耳不闻。
文森特危险地勾动嘴角:「如果我去了见不到你,我保证,我会在一夜之间让罗马城翻转过来。」
「!」克劳狄回头瞪去,被握住的手蓦地反转抓紧对方,眼中蓝光肆放,挑衅得很,「放心。也许百年或千年后罗马终会被人连根拔起,但那个人绝不会是你。」
「哦?但愿如此。」文森特挑眉。
尽管手掌都被对方捏得骨节生疼,两个表面不动声色的男人仍暗地里较劲,就这么一路较回了皇宫大殿。
裂痕
两位皇帝一登基,便将住址迁至巴拉汀山上曾为第一代奥古斯都居住的别墅。
与其说是别墅,其实更像一座小型庄园,自然气息随可闻。其右下方有一座狭长池塘,池中之水宛如明镜,两边雕像齐齐排开。池塘尽头是个半圆顶的宴会厅,也是可用于议事的大殿,当晚庆祝新帝继任的晚宴就在这里举行,热闹非凡难以言表。
虽然新政允许平民参与,但在这种筹斛交错的奢华场合,仍是以元老贵族居多,平民中只有恺撒亲点的部分代表,马汀及提摩西等数十人有资格参加。
有克劳狄的特许,提摩西即日起得准参军,并将住进曾归克劳狄拥有的将军殿中。他的兴奋不言而喻,极想粘在两位他最仰慕的人身后。只是今时不同往常,面对将两帝团团簇拥的人群,他毫无插足之地,只得跟在马汀身后四观望。
席间美酒佳肴分呈罗列,令人眼缭乱。贵族元老们连连祝贺两帝的登基,你一言我一语不外是阿谀奉承。
一向不喜这些虚伪套数的克劳狄很快感到厌烦,早早宣布宴席结束。在大厅门口目送众人离开后,拖着微带疲累的脚步,在侍从的陪同下回到寝宫。
历代帝王都对居室颇费心思,这个曾作为皇寝的房间,绚丽的自然风光壁画与地面的华彩图绘,显然都是出自大师手笔。
自将军时期起就跟随克劳狄的老仆托庇,现已特任为卧室长官,领了几位侍女送来一桌甜点和几壶葡萄酒。
「我没要这些。」克劳狄叫住准备离开的托庇。
托庇老态龙钟,不算清朗的眼里却透着精明。他对克劳狄弓弓身,恭敬地说:「是恺撒陛下吩咐的,他说与陛下有要事商谈。」
说完,他呵呵笑了笑。克劳狄浓眉一竖,没再多说什么,挥手令侍从们都退出殿外。
即使新上任的皇帝又会有什么事,非要在夜晚商谈?聪明的托庇必定多少有数。但那又如何?
众所周知,在古代也曾有过皇帝喜爱男子的先例。事实上,在地中海世界,男性中的感情并非自然而然地遭到指责,希腊的诗人们对此还加以赞赏。在罗马,只有那些一味充当被动的,所谓『女性』角色的男人,才会被当作笑柄。
克劳狄撑着额头坐在桌前,脚尖烦躁地不断踮地,只希望一眨眼就到明晨。
天不遂人愿。
很快地,同样身披帝袍的文森特没有通告便推开寝宫大门踏了进来。克劳狄立即进入警戒状态。
与他的防备相比,文森特却显得相当悠闲,兀自踱到桌前坐下,品尝盘中美食,也不说话,如无人之地。时间一长,克劳狄不禁心生困惑。
「你……」
「我什么?」文森特终于瞟他一眼。
克劳狄有些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就算之前表现再潇洒,但毕竟真到了『上刑场』的时刻,那种忐忑不是说没有就能没有。
「你……不……」
「你不是还没准备好吗?」文森特淡淡道,端起酒壶分别为两人斟满酒,再轻碰杯缘,「喝一点。」
……想灌醉他吗?虽说比较卑鄙,但对此时的他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克劳狄垮着俊脸,豪气一半丧气一半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文森特立刻又为他倒满,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就将几壶酒喝掉大半。
片刻后,文森特突然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卡德吗?」
一听这句话,克劳狄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坐直身洗耳恭听。
「卡德虽然无能,但毕竟是被近卫军一手推上去,做了皇帝这么些年,他的奢侈也赢得了不少贵族的欢心。尽管在我们面前他表现懦弱,但对无力反抗的平民甚至贵族,他的残暴恶毒你也多少了解。如果你不杀了他以绝后患,难保他不会纠集之前的那些支持者卷土重来。就算你的统治比他公正有力,但金钱的力量同样不能忽视,为了一己私欲而枉顾平民利益的贵族也大有人在。要想皇位之争就此落定,你必须这么做。我想,你也不愿看见再有人民因为王权的争夺而被卷入战祸吧?」
「……」
克劳狄感讶异,甚至震撼。这个怎么看怎么自我中心的文森特,居然一开始就考虑到了往后的那么多可能性。就算他只是以人民的利益作幌子,克劳狄仍不得不对他的谋远虑表示欣赏。
文森特劝诱克劳狄又灌下一壶酒后,接着说:「至于用你的手杀死卡德,因为如果是我砍下他的脑袋,充其量只是单纯的杀戮罢了。但若是由你来执行,就代表了全体罗马人的审判,以及帝王新生的威严。」
好一个全体罗马人的审判!克劳狄暗暗咋舌:「你什么时候想到这些?」
「不记得了。」文森特耸肩。
克劳狄沉吟:「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已经是万人之上的恺撒,也算称心如意了?」
文森特却摇头:「现在罗马局势动荡,国内潜藏的矛盾暂且不谈,边境还有太多野蛮民族必须驱逐。在那之后,罗马这个国号,不仅要响彻临国,更要响彻远方大陆。」
烛光闪烁,照在仿佛已然生长于他右脸的眼罩上,那只通体纯白的威武雄鹰,似乎正在展翅,昂然欲飞。
克劳狄恍然怔住。这一刻他真的相信,这个男人,绝对有能力协他一道彻底改变罗马,绝对够资格在永恒之城的青史上,永远留名。
他眼前莫名一阵模糊……糟了!
葡萄酒的透酒力已开始发生效用。虽然看得到对方的轮廓,却已看不清表情,大脑也重得好似被灌了铅,他不得不用手捧住头颅。
「你醉了。」文森特淡淡道。
「没……」
「别不承认。只有烂醉鬼才喜欢这样逞强。」
文森特起身向他走去,稳健的脚步竟丝毫未因方才的豪饮而虚浮。他拉起克劳狄无力的手臂绕过肩膀,将他扶往靠墙的巨大床榻。
克劳狄迷迷糊糊滚到榻里,一个翻身趴在了床上。他的脸因醉酒而微微泛白,金色的发丝半掩在古铜色的肌肤上。他英气十足的外貌绝不能用柔媚来形容,但就是有一股牵动人心的力量,不自觉地就被吸引。虽然通常被吸引来的大都是女人。
文森特瞳孔紧缩,轻轻挨着床沿坐下,抚摩他的脸颊感慨道:「你的头发总能让我想起正午最耀眼的太阳。」
「见你的鬼……」迷糊中克劳狄仍对这肉麻的言语骂咧一句。
文森特沉沉一笑,大手按上他腰际的丝带:「我帮你宽衣。」
这回克劳狄倒没说什么,不动不弹,乖乖任文森特褪掉了他全身衣装。只有帝王才能穿着的紫色长袍被随手扔在地上,再过一会,又一件紫袍被抛去做伴。
再把视线调回床上,两具片丝不缕的高大身躯无缝贴合。克劳狄的体温在酒力作用下偏高,胸口阵阵燥热,无意识下更加圈紧了身体上方较他冰凉得多的文森特。
文森特轻啄他的额头:「克劳狄?」
「嗯……」
「你不是真醉了吧?」
「啊?……」
听他这前不对后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回答,文森特不由产生了一丝悔意。
虽说是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才对他灌酒,可没想让他醉成这个样子。他现在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那该多无趣?
「克劳狄,我一定要让你看清楚我是怎样占有你。」
霸道地宣称后,文森特低头将他吻住,不留片刻喘息的空间。
胸口的窒息和燥热感的突兀加剧,终于把克劳狄飘忽的意识拉回一些。他撑开眼,随即张得比铜铃还大。大脑中第一反应想挥拳,遗憾的是浑身瘫软如同棉。
好容易等到嘴唇被释放,他才大口喘着气,难堪地说:「……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文森特回他一个邪气至极的笑,膝盖分开他的双腿,压低身往中间一拱,「感觉到什么了?」
克劳狄恍然色变:「你……现在就要?」
「没错。我,现在就要。」文森特坏笑,俯下令人挪不开眼的健美身躯。
克劳狄一把扯住他披散下来的长发,表情郁结:「等等,我不……」
就算是上战场,也得先吹响号角告知一声吧?
「不?」文森特的声音攸地冰凉,「克劳狄陛下,您是想告诉我,您打算食言吗?」
克劳狄手臂一僵,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
的确,他们有过承诺,既然双方已达成协议,就不能说话不算话。
可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非比寻常的艰难。毕竟这,不同以往。
感觉到他的身体比起之前任何一回都要僵硬多倍,文森特轻笑,不再拿逼人的灼热施加压迫。
「好好感觉吧。」他低喃,燃着火把的舌尖开始游走,顺着对方喉间徐徐下滑,「你需要我。」
你需要我……这四个极具煽情的字眼,在克劳狄混乱的大脑来回飘荡,一时不能回神。
(怎么?!)
大脑中的血液流动戛然而止,轰地一声狂鸣,汇集了千军万马一般,气势汹汹地朝着陡然烧起来的部位奔腾而去。
热血涌聚之,竟被身上人衔入口中。一种无比温软的濡润将他重重包裹,避无可避,瞬间就将最最的本能召唤而出。
情与欲的本能。
(原来他体内最邪恶的妖魔,并不仅止盘踞在眼中……)
手下的床单被不自觉拧紧,这般程度的心悸,既熟悉,又陌生。
「唔――」
从未被听见过的粗重低吟,再也无法按捺,从唇齿挣扎之中缓缓流泻。
文森特满意一笑,忽然撤离。
原本滚烫的柔润,刹那被一股惹人恼的凉意占据。
「混蛋……」克劳狄低咒,弥散的视线半张半拢。一张写满欲念的俊脸缓缓逼近,灰如砂的邪美瞳孔里,令人心痒难耐的妖魔们在向他召唤,一声又是一声。
你需要我……
原来如此。
「文……」喘息难平,不甘不愿。
「文?」文森特挑起眉梢。
克劳狄蹙紧眉头,一把抓住对方手掌按在亟待舒发之,含糊的嗓音竟似有些急不可耐:「帮我……」
「……」眉梢挑得更高,随即,自唇角抿出一抹浅笑。
虽然美味令人食指大动,但如今的状况,显然还是令他先为放松一较好。若性急损了兴致,反而弄巧成拙。
手心活动由缓转急,仿佛附着无数妖魔的魔力,片刻后,枕上的人发出满足的呻吟,不禁更令另一个尚未得以舒缓的人越发地情欲满涨。
轻轻扳转过他的身体,温存的吻在他背后伤痕连串印下,这么的温柔,令他不由得全情放松,更加放松。迷糊之间,一只有力的手指自后刺进身体。
克劳狄猛地一震,方才松弛下来的肌肉再绷紧,眉头也被扭成一团。
想要逃离,然而被对方牢牢桎梏,无法动弹分毫。身体里的指尖寻着觅着,不知是来到哪里触及了什么,他的身子却又是一震,一声低吟不自觉地流溢而出。
奇怪的感觉,无法形容。
(但是,好舒服……)
他轻轻叹息,压在脸下的枕头仿佛变成了一朵白云,恁的柔软。
身后的吻不曾停歇,缓缓地,又一根手指探进。
「唉……」他再叹息。
(真的很舒服――)
令人昏昏欲睡……
「克劳狄。」文森特伏上他耳边轻唤,他的双目合紧,一脸安详。
只是,未免太过安详……
「克劳狄?」
回应只有,稍稍变得沉重的呼吸。
不由微微一怔,眼中爬上难以名状的奥。
真是无法置信。居然有人能在如此动情的挑逗之下,沉沉入睡?……
凝眸望着身下睡得全然不知的人半晌,文森特惋叹,抚了抚他如若忘却尘世般的宁静睡颜,唇边浮上一丝怜惜。
他的确太累了。长时间的身心紧张,多日跋涉,昨日大战,从无一刻得以真正放松。
直到现在,才能睡的如此安然吧。
再亲吻他的后颈,挨着睡下,臂弯始终拥他在怀。
「晚安,陛下。」
……
同一时间,别墅――如今应被称作皇宫。作为皇宫卧室长官,托庇依照宫廷惯例,提着夜灯在寝宫范围内巡查,一直来到了皇帝寝宫门前。
门前站着四位婢女,因为之前服侍卡德的婢女都已被遣散回乡,今天站在这里的女孩都是新召进皇宫没多久,年纪也都只有十五岁上下。
一见托庇巡查至此,原本围成一团交头接耳的四个女孩立即散开,垂手正襟而立。
对于她们的交谈托庇没有见怪,年轻女孩好奇心旺盛,又是刚进宫,一进宫就服侍当今皇帝,自然话题不少。托庇走到寝宫门前,四位婢女立即恭敬作揖。托庇点头,脚步在门前停了一阵,白的眉毛微微皱起。随后,严肃的视线调向门外四人。
「下去吧。已经不需要你们了。」
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目露疑惑。
一位看来年纪稍长,鼻头几粒小雀斑的女孩阿兰斗胆开口:「大人,我们不是要在这里侍奉陛下吗?」
「不用了。真有什么大事,走道外有侍卫候命。」
「可是恺撒陛下还在里面,呆会他出来……」
「你们不必等了。两位陛下有要事相谈,谈到明晨也不是不可能。」托庇一本正经地解释。
另一位大眼睛女孩凯瑞挠头反问:「可是我们刚才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陛下他们真的不要紧吗?」
托庇脸色一沉:「你们敢偷听国家大事?」
厉色严词,几位婢女当即身体一瑟,低下了头。
「唉,」托庇叹了口气,「你们尽忠职守是好,但不必做多余的事。入寝这种事陛下自己会照顾自己。」
他停了停,捏着下巴喃喃自语般道:「寝宫里屋有温水浴池,酒水点心也都具备,应该是不要人伺候了……」他挥挥手,「好了好了,都下去吧。明天早些过来候着就行了。」
几位婢女更是坠入五里雾中,但托庇是掌管皇寝的最高长官,她们必须遵从,于是向他行礼告安。
几人并肩朝卧室走去,刚走出几步,最为机灵的阿兰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这么开心。」另外几人忙问。
阿兰嘿嘿一笑:「我觉得啊,罗马以后一定会变得更加强大的。」
「为什么?」
阿兰俏皮眨眼,压低脑袋往几人中间一拱:「你们想啊,之前的罗马那么动荡,总是有王亲贵族啊争权夺势,差点把罗马弄成四分五裂。可是啊,现在两位陛下关系这么好,对罗马当然是大好事呀!」
「你怎么知道陛下关系好?」凯瑞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他们告诉你的吗?」
「唉,你真笨。」阿兰在她头顶轻拍一记,「你没听刚才……」
「咳咳!」
两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自身后飘来,几位姑娘脖子一缩,互相吐吐舌头,轻笑着快步走远。
托庇摇头。现在的孩子啊……
他微竖起耳朵,站在寝宫门口倾听一会,又摇了摇头,嘴角的笑看不出意味,随后离去。
室内,宁静安详。
※ ※ ※ ※
清晨,乳黄色的阳光照进皇宫大殿,园里的草也精神抖擞地绽放着。皇帝寝宫的餐桌上,一桌美肴令人垂涎三尺。
「你自己宫殿没早餐吗?」克劳狄表情郁闷,有些泛血丝的眼睛瞪着桌对面美美进食的文森特。
宿醉令他直到现在仍大脑隐隐作痛,但这还不是他郁闷的主要原因。
一大早在头晕脑胀中醒来,甫睁开眼就见到文森特睡在身旁,这才发现两人竟同床共枕了一夜。尽管此前并不是没有过,但如今身份不同,如果落人口舌未免不雅。
而且……任他想破脑袋,恁是想不起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脑中模糊的印象,只记得曾在懵懂之中发生了之前也就发生过的事。再后来,身体就变得有些奇怪,好象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侵进来。开始时很难受,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居然舒坦得睡了过去。
结果,文森特究竟有没有对他如何,还是无从得知。
在他的认知里,文森特绝不是能拘束欲念的正人君子。但是早晨醒来并未觉得身体有何异状,难道说,文森特当真破例做了一回君子?不可能吧……
克劳狄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盘里食物,疑问的视线不时朝文森特那边投去。
想问,却实在难以启齿。
他的为难其实文森特早已看出,只是有意不开口,好多看看他欲言又止的局促模样。
「多个人一起吃饭不是比较有食欲吗?」文森特理所当然地反问,拈起盘中糕点送到他嘴边,「你什么都不吃,如果在库里亚晕倒,难道要我把你抱回来?」
克劳狄嘴角抽动几下,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咽下了一点食物。
文森特满意一笑,差不多已看够他的左右为难,才淡淡道:「不必难堪。我还没饥渴到对死尸下手的地步。」
克劳狄双眼一撇。尽管文森特的用词令人不快,但得知城门尚未失守却着实令他松了口气。
(……不对!就算一不行,还会有第二,第三。逃不掉……)
转念这么一想,稍稍恢复轻松的心情再消散,比起先前愈加沮丧。
算了。对于已成定局的事,再多焦虑也不过是徒增困扰,不想也罢。
克劳狄有一口没一口用着早饭,忽又记起一个昨日未解的疑虑,抬起脸朝神色平和的文森特望去。
「你和卡德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见到你会怕成那副模样?」
一丝阴霾在文森特眼中飞闪而逝,他冷冷道:「与你无关。你不必多问。」
克劳狄皱眉,一股闷气在胸中聚集。
(这家伙,非要那么多秘密吗?我们到底,谁与谁……)
僵持片刻,文森特刻意的疏远有所缓和,起身坐到克劳狄旁边,为他拨拨歪斜的领口。本是好心,却换来他使劲地一记冷眼。
「干什么?」
文森特的手心覆上他颈间,别有意味地说:「如果你不想被诸位元老捕捉到寻欢的证据,我建议你把领口翻立。」
克劳狄一怔,很快过来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禁不住愤愤磨牙。
「你什么时候留下的?」
「当事人都不记得,我又怎会记得?」文森特眼角挂着轻佻,视线慢慢扫过他颈上,几块淡紫淤痕。
「该死!」克劳狄抓狂,「为什么做这么多余的事?」
「因为我想。」文森特清冷的双眸中,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作为顺利拿下罗马的赠礼,我要你时刻牢记,你,是属于我的。」
「……」
他的霸道,为何从不肯放松一丝一毫?纵使在最温柔时,他的压迫之气仍能令人时时刻刻切感受,如同对待猎物。
只是给予猎物温柔,却未尝不是一种残忍吧……
凝眸望着陷入思的克劳狄,文森特抬过他的下巴令他正视自己,轻声唤道:「克劳狄。」
「嗯。」
「我喜欢你。」
如同一字一字雕刻上去的言语,却令听者眼底窜起一阵犹豫。克劳狄抿紧双唇,慢慢地,将对方的手拨开,视线调向前方桌面。满桌琳琅满目的美味,却令他感到格外刺眼。
「不想听到你说这种话。」他沉重地阖上眼帘,「不要再说了。」
文森特挑起眉梢:「怎么?认为我在说谎?」
「不。」克劳狄摇头,双眼缓缓睁开,眼中流淌着莫名的恍惚,「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不止是一种交易。」
无法忘记,在米兰城,那间幽暗阴森的石屋里,文森特对自己不留余地的逼迫与威胁,以己方的利益,交换对方的条件。
明明那才是他真正的想法吧,为什么现在却总要说这种混淆视听的话?
许多微妙的关联就像一张纸,如果被捅破,就再也粘合不了。曾经可以咬牙而坦然接受的东西,一旦变质,却只会使人抗拒。
听见他的回答,文森特原本平静的面容几秒之内变换了百种颜色。
「你认为你我的关系,是场交易?」微微沙哑的声音,像是突然覆上了一层冰雪,低沉阴冷。
克劳狄无言以对。
文森特却又笑了起来,笑得冷彻心脾,豁然起身说:「好好想想你的话。等你想出了什么,再来找我。」
毫无感情的口吻,克劳狄禁不住脊髓一冷,心底泛起无由的悲哀。
文森特转身,大步迈出寝宫,头也不回。最后定格在克劳狄脑海里的,是一抹凛冽的,明显震怒的背影。
从未见过文森特对他如此态度,简直比陌生人还不如。难道只为了一句话,就令近期好不容易才有所缓和的关系顿然决裂?为什么……
偌大寝宫之中,惟有一人陷入沉思,许久。
※ ※ ※ ※
恺撒殿与皇帝寝宫建在同一幢建筑之内,距离只有长约数百米的几道蜿蜒回廊,途经簇拥的园,以及几座人造小型喷水池。
透过两殿的大窗口,能清晰望见园中的草,以及水池中喷射出的水柱。
恺撒,静静地站着窗前,双肘搁在窗上,由于个子太高,低矮的窗台让他的腰弯成一种令人心疼的角度。他仰头,望向遥不可及的蓝天。
美索不达米亚的天空,也是这么的蓝,这么的清澈美丽。孕育美索不达米亚的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仍在汩汩奔流。然而有一个曾在那片平原上生活着的民族,却已不复在。
忘不了,那今生今世都无法磨灭的血海仇,即使当时年纪小,却依旧如此铭心刻骨,记忆犹新。
到如今,他站在这里,走进这片土地。为了那个人,他不仅放弃了那般重的仇恨,甚至为此背负了绝对无法被原谅的罪孽。
最终,却不过只是空白一场吗?
恍惚间,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中,徐徐浮现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容,对他横眉竖目,对他咬牙切齿,对他无奈微笑,对他沉默不语。
原来,以为对方是为自己而生动的人,只有自己。
低下头,眸中短暂的温和瞬间冻结。
交易吗?
如果那个人始终认定这只是一场交易,那么,就让其变成交易。简简单单,再单纯不过的一场交易。
再度仰头t望高空,他合上眼帘,无声叹息。
请你,不要逼我真的那么做……
※ ※ ※ ※
卡匹托里亚山的神殿内,正在举行新帝登位后的第一周行会议。
大殿左右两张长桌平行,一张桌后坐着各位元老,另一桌后则是新近组成的平民大会。大殿中央最前两副华贵长椅,两位皇帝并排而坐。
由于平民议事会的组成比较仓促,而克劳狄对他们的了解甚少,因此其中成员基本都是由文森特任命。贵族与平民向来利益多有冲突,造成这个会议有些尴尬的局面。元老及议事会成员在不少政策问题上各执己见,谁也不肯让步。
元老院作为帝国政体的支柱,当有的权益不能不顾;而平民的权利更关涉到整个罗马的兴衰。出于和谐性的考虑,克劳狄将税政及民法做出适当调整,回收贵族部分多余财产,较为中肯地在双方利益中设立了平衡点。
至此,原先由文森特制定的法典,再交由他手中颁布,派上了极大用场。
但接下来关于军队的问题双方再争论不休。
军团是帝国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但近些年来军事管理宽松,身在军队却碌碌无为的显有人在,尤其『帝国之刃』之外的军团此种情况更为严重。战争以外的惰性是急需解决的问题,对此克劳狄心中有数,也有对策。
他挥手制止了双方的争论,「关于军队的整改,我希望恺撒提出建议。」克劳狄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文森特。凭他的头脑,克劳狄相信他也早有腹案。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百双眼睛齐刷刷盯住文森特。
文森特没有响应他们急切的目光,淡淡地说:「平民整备入军后,之前从事的日常作业不必更改。至于军团内的士兵,在必要的训练之余,就由他们负责修路搭桥、挖渠、或者修建水坝等等。」
简短说完,元老院及平民大会统统哑口无言。
的确,为了在和平地区使无仗可打的军团保持高效和严格的纪律,最佳良方就是给他们布置建设工作。
虽然早知文森特必然悉令军队忙碌为高明的控制办法,但没料到他的想法与自己竟如出一辙,克劳狄也不禁投去赞许的目光,然而对方却看也不看他,平静的脸没有情绪,也无法得知是否仍在生气。
克劳狄不爽地吊起眼角。难道他没看出来,自己是为了让他获得元老院的好感,而特地将发言权交到他手里吗?
(算了,就算他知道也未必会感激。小心眼的家伙……)
虽然文森特明摆对他的好意不屑一顾,但无论如何,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文森特的一番话,不止赢得了平民大会的积极拥护,元老们也无法不表示赞同。军团是罗马的主心骨,如此能既不损害他们的权益,又能更加获取民心,巩固帝国,对罗马有利无弊。这一来二去,元老中部分成员对文森特的敌意倒也削减了些许。
「陛下现在身为皇帝,那么您之前的将军职务是否需要找人替代?」元老中出身军贵较为威严的阿尔伯特对克劳狄这么提问。
克劳狄蹙眉细忖着,文森特却突然接口:「由我来。」
所有人都惊愕地向他望去,包括疑惑重重的克劳狄。
文森特从椅中起身,依旧平静的神态,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高傲。
「历代皇帝都有领军作战的权务。作为恺撒,我有责任为罗马,」眼角睨向表情茫然的克劳狄,他的语气骤变严肃,「为陛下出征。陛下的安危攸关整个帝国的荣衰,陛下依然是所有军团的最高统治者,但非必要时,就由我来率领原本隶属『帝国之刃』的军团出战。」
犀利的眉宇之中,充满了无庸置疑的自信神采,「以我『文森特』之名,我会尽我所能,让永恒之城在陛下的统治下长居不败。」
如果说,神圣庄严的气度能令人肃然起敬,凛然的魄力能使人心悦诚服,那么此刻这众多气质,与文森特身上自然而然的迫人气势混合在一起,只令在座众人越发地抬不起头直视,更无法反驳。
玛尔斯,传说中的战神,受到世人无比尊崇,一旦当真降临,却会使寻常人分外恐惧。
在那一瞬间,曾以为已对文森特了解不算少的克劳狄,仿佛突然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丝陌生的,前所未有的危险气息。
(他是真的如此忠诚,还是打算做些什么?)
假若必不可少的信任产生了动摇,那么不妨再验证一。
于是,另外半部『帝国之刃』直属军团的统治权,就此敲定。
质疑
数日后正午。
皇宫书房内,克劳狄正伏案理公文事项。虽然国内局势暂时稳定,但改制毕竟是长远大计,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要让罗马完全恢复从前的生机勃勃,必须按部就班,而一直在罗马边境蠢蠢欲动的野蛮民族也是个棘手问题。
在审批完大量奏章后,克劳狄总算可以偷闲喝杯茶水。
想到战争,他不由得想起被仰慕者尊称为战神的文森特。那个极擅于捕获人心的男人,接手军团不过区区几天,就已令全体战士对他心服口服。军人以真才实能为标准来推崇领导者,而文森特除了精湛的战斗技巧外,更拥有绝对的领导力。这在他率领起义军时就已锋芒初露。
现在他们两人之间,大概已没了地位高低或拥戴差别。文森特巧妙而迅速地,与他站在了同等位置。
其实这未尝不是好事,毕竟现在的罗马最需要的就是团结。只是自从那天之后,两人的关系却陷入了一种打不破的僵局。
文森特虽然在人前对他尊敬有加,私底下却纯粹当他透明。公事之外与他遇见时,颔个首便擦身而过。一因为有事将他叫住,他却一脸不耐烦,匆匆应付几句就转脸告辞。
他究竟在计较什么?难道在等着自己向他道歉吗?为何道歉?
克劳狄的胸口愈加沉闷起来。
有什么能令他如此生气,至今仍然不懂。如果真有心结当面说清不是更好?
莫非他们之间,真的不仅止于交易?那么,又该以何种心态面对?……
苦苦思索间,守卫进来通报说有个自称提摩西的少年参见。
自从继任大典后有多日没见过提摩西,也不知他在军中生活是否适应。克劳狄凝重的脸色缓和下来,令守卫传他进殿。
不多久,一个小脑袋探进门缝,大眼睛眨了眨,见克劳狄正好笑地睨着自己,嘿嘿一笑跳了进门。
「过来。」克劳狄微笑招手,让他坐到旁边椅中。
提摩西一颠一颠过来,却没有坐进长椅,反倒吱溜一下钻上他大腿坐定。
好在克劳狄并不介意,柔声问:「进入军队的感觉怎样?辛苦吗?」
提摩西用力摇头:「很好啊,大家都好厉害。我在你以前管辖的军团下面,现在是由伊瓦大人做主,他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他停住,又摇摇头,「不对,现在应该叫恺撒陛下。唉,我一直这么叫习惯了,怎么也改不过来。」
听见有关文森特的事,克劳狄眉头轻皱了皱:「名衔不必太过计较,只要在人前时记得保持尊重就行。今天怎么有时间来?不用训练吗?」
「训练完了呀。」提摩西的双手自觉地勾上他的脖颈,「将军……不对不对,应该是陛下,呵呵,你这么多天都不去看我,你一点点都不想我吗?」
克劳狄失笑,无奈道:「现在事情太多,抽不出时间。等闲下来了自然会去看你。」
提摩西噘嘴:「你也这么说,伊瓦大人也这么说,是不是一当皇帝你们就不理我了?」
「别说傻话。」克劳狄的态度严肃下来,「你现在有自己的义务,不能再像以前没事就找人陪你玩耍。」
提摩西的表情越发楚楚可怜,低声嘟哝:「我一直都很认真啊,连指挥官都夸我有上进心。可是,我最想听你和伊瓦大人表扬我嘛。」
克劳狄叹了口气,手指在他纵起的鼻头轻轻刮下:「好好,我们都知道你很努力,以后也要一直这么努力,知道吗?」
一听他这么说,提摩西顿时来了精神,使劲点着头,碧绿的眼珠里闪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克劳狄也不禁被感染,轻轻笑了起来。
看到他的笑脸,提摩西眨眨眼,蓦地直起腰,小嘴迅雷不及掩耳地向上贴去,正中他削薄的唇。
克劳狄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将他一掌拂开,随即想到这么一来他准要摔下坚硬地板,赶忙收臂又将他揽回了怀里。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东西?」克劳狄头痛地扶住额角。
提摩西歪着脖子:「这不是宫廷里的礼仪吗?表示爱戴啊。我是喜欢你才这么做的耶,不对吗?」
这什么鬼理论?克劳狄咬牙:「谁教你的?」
「伊瓦大人。」
「什么?」克劳狄又是一惊,收住提摩西的臂膀不觉地用力几分,急声问道,「他对你这么做?」
提摩西却摇头,慢慢回忆道:「是前几天我去找他的时候,跑到门口,看到他和一个穿得好华丽的姐姐站在房子中间。两个人不晓得在说什么,我也不敢随便进去,就在门口等。过了一会,我就看到那个姐姐对伊瓦大人亲啊亲啊……」
他兀自说着,没注意到克劳狄的脸色愈加阴沉,无形的乌云重重密布。
「那个姐姐还剥伊瓦大人的袍子,可是……」他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可是伊瓦大人发现我了。」
「发现你?」
「不是我想打扰他们啊,哪知道突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就被发现了。」
「是吗?」克劳狄冷哼。
「是啊。然后那个姐姐就走了,走的时候还瞪了我一眼,凶的不得了。」提摩西不满地纵鼻,「哼,明明长得那么漂亮,样子却那么凶,我不喜欢她!」
见他忿忿不平的模样,克劳狄感到一丝好笑,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后来你就问伊瓦大人那是怎么回事,而他告诉你这是一种宫廷礼仪?」克劳狄面无表情,猜测着说。
提摩西满脸景仰:「是啊,你好厉害哦,一猜就能猜到!」
克劳狄表情鄙夷,正色道:「不要信。他是在逗你。以后也不要随便对别人这样做,明白吗?」
「为什么?可后来我还问他,是不是我也可以对你们俩这样表达礼仪……」
克劳狄俊脸一白:「你这么问?」
「嗯。他没回答我,不过他也没说不行啊,」提摩西傻笑着,「所以我就叫他抱我啦。」
「抱你?!」
「是啊,他那么高,不抱我哪够得着。」提摩西笑得越发灿烂,「一开始他不理我,我就拽着他的袖子不放,他拿我没办法,就把我抱起来了。然后,嘿嘿,我就亲得着他了。」
克劳狄无力透了:「你还真敢做。他没揍你?」
「没啊。我一直睁着眼睛看他会不会生气,他就像对之前那个姐姐一样,不动也不响,也没表情。等我亲完了,他就把我丢到地上。」想到当时几乎摔成两半的小屁股,提摩西又委屈地嘟嘴来。
克劳狄长叹一声,郑重道:「以后不能再随便这样做了。这不是尊敬,是一种侵犯。」
「啊!」提摩西大惊失色,「那么说我侵犯了伊瓦大人?还有你……天啊!」
克劳狄按住他尖叫的嘴,无可奈何地说:「好了,我们不怪你。记得下别做这种傻事就好。」
提摩西点头,克劳狄这才松开手。嘴唇一得以释放,提摩西又有意见发表。
「不过,亲你的感觉和亲伊瓦大人很不一样喔。你的嘴暖暖的,可他的嘴冷冰冰的,我好象在吞雪球一样。」
他的话语明显夸张,克劳狄却禁不住心口收缩,一阵一阵,仿佛痉挛的感觉慢慢传来。
是的。那个人的体温,总是那么冰冷,就像他的皮肤他的头发,如同冰雪。他也曾有过温暖的时候,尽管很少,但确确实实真的有过。
只是他的温暖,并不止于针对哪一人吧?
就如同之前所预料的,凭他的样貌与如今的地位,再好的女人也唾手可得。提摩西见到的能在皇宫中自由行动的女子,无疑是贵族家的女儿。
既然如此,当初又是为何非要自己不可?克劳狄越发的搞不懂了。
恍惚之间,一双柔嫩的手心覆上脸颊。错愕看去,眼底一张甜美的笑脸缓缓凑近。
「大人,我能不能再侵犯你一?」
克劳狄怔了怔,实在哭笑不得:「你小子,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提摩西认真地说:「因为很舒服嘛。你的嘴好软啊,好象在吃棉糖一样。」
「棉糖?」克劳狄真的愣住,实在不知是该任他胡来还是严肃拒绝。
然而提摩西异常自觉,在他思忖期间,小嘴已乖乖粘了上来。克劳狄看着近在咫尺的小脸,心底无奈长叹,只得暂且任他去,就当赏『棉糖』他吃好了。
「大人。」提摩西突然轻唤。
「嗯?」
「大人……」
「什……」
话语戛然而止。就在他张口的瞬间,一副滑溜的小舌竟立即钻进口中。
克劳狄脸色突变,一把推开提摩西,箍住他的下颚,目光犀利地刺进他闪着奇异光亮的眼底。
「这又是谁教你的?」克劳狄森冷地问。
「……」
「你早就懂这些事对不对?」克劳狄眯起双眼,原就低沉的声线越发冷酷严峻。
提摩西不停绞弄衣角,呼吸的声音染上抽噎。
「告诉我。」克劳狄放缓语气,柔声劝诱。
提摩西咬紧下唇,灵气的大眼被薄薄水意覆盖,哽咽道:「以前,在贵人家做奴隶的时候,几位少爷曾经,曾经……」
「凌辱过你?」
「……是。」
克劳狄目光一软,手下的力度稍稍放松:「为什么不早说?」
「我怕……你和伊瓦大人看不起我……」
提摩西眨眼,两颗豆大泪珠滚落,衬得白净脸庞惹人心疼。
这个娇小清秀的少年,生在乱世,注定遭受不幸。
「傻孩子。」克劳狄轻叹,「那不是你的错。就算你对我做同样的事,又能怎样?」
「我……」提摩西凝视着他仿似湖水的蓝眸,止不住低声抽泣,「因为和大人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变干净,好象浑身的脏东西都被冲掉了。我才想,要大人帮我……」
面对他的请求,克劳狄除了叹息,又能如何?
怎可能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这样做?何况他并无这种专癖。
「提摩西。」他严肃地说,「从来就没人觉得你脏。你是个出色的孩子,以后会更加优秀。不要再想糟蹋自己,否则心底的污垢永远也擦不掉,懂吗?」
犹如被言语冲刷,提摩西眼中受惊小鹿般的惶恐,神奇地渐渐平静下来。
「大人。」提摩西把头埋进他宽广的怀里,轻声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还有伊瓦大人,我不想再去喜欢别人……但是你说的话我会记住,也会认真去想,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全弄明白……」
克劳狄欣慰地揉着他的头顶:「乖孩子。以后你总会明白的。」
开门的吱呀声突然传来,克劳狄抬眼望去,正对上艾伦错愕的视线。可能是此时的场景令他过度意外,张成O型的嘴一时半刻忘了合起。
克劳狄极是无力,拍拍怀里提摩西的后背:「你先回去吧。随时可以再来找我,别忘了我说的话。」
提摩西这才回头,看见一身将军服的艾伦正站在门口,连忙跳下地,分别对两人躬身后匆匆告别。
※ ※ ※ ※
御园中央角亭采光良好,视野极佳,既可以欣赏丛美景,又被几个喷水池环绕在内,清风带来水丝洒上皮肤,有种格外的惬意。
侍女们为皇帝与将军端上茶水后就被挥退。不远的回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位侍卫站立笔挺,担任把守之职。
克劳狄端起圆杯抿了口清茶,睨向目光值得揣测的艾伦,无奈地说:「不要那样看我。我没有怪癖。」
闻言艾伦撇撇嘴角,手中杯盏来回转动:「我没那么想,只是有点意外。你现在是罗马的王,居然还有人敢坐在你腿上,而你也不见怪。」
「提摩西只是个孩子,况且他曾经舍命保护过我。」
「舍命保护你?」艾伦手腕一晃,杯中茶水洒了几滴在桌上,「什么事这么严重?」
「没什么。只是被卡德的军队阻击。」
「那时的事情吗?难怪。虽然我也没看太清楚,不过那个少年模样确实很机灵可爱,很得你喜欢吧?」
克劳狄悻悻地瞟他一眼:「别问的这么奇怪。你才是,怎么今天有空前来?」
艾伦呵呵一笑:「想你了啊。」
「别恶心我。」克劳狄抚抚胳膊。
艾伦又笑:「其实我早就想来了,只是这段时间忙着新兵编制等等事情,抽不出时间。」他顿了顿,又迟疑地问,「听说你把原本军团的统治权交给了文森特,在你不亲征的时候就由他来率领,是吗?」
克劳狄一怔,缓慢点头。
艾伦平展的眉宇轻轻皱起,神色越发凝重:「之前你告诉我将让他担任恺撒,这已经打破了固有规矩。但是既然他有这个能力,又在攻城战中有大功,我无权反对。那么这一,你又是怎么想的?」
克劳狄沉郁地反问:「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欣赏他的才华,你信不信?」
「这……」艾伦眼中的忧虑更浓,「可是你也清楚,他太危险了。你甚至交给他『帝国之刃』半数军团的统治权,如果哪天他有意谋反,将会是非常棘手的对象。」他停住,探询的视线在克劳狄脸上来回,试图查找出一丝端倪,「还是说,你就这么信任他吗?」
信任?克劳狄的目光无端一滞。
这个熟悉的字眼,让他感到一种没来由的焦躁。
在他们两人之间,真的有信任存在吗?他曾要自己信任他,曾说自己终会完全相信他,那么,结果呢?
结果只是,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巨大的财富,无上的权势,人人向往的东西,他一样不缺。
唯一没得到的,只有自己这个人。但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
如果他真的放弃了这最后一个条件,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之间的交易关系到此终结?
终究只是如此啊……
(这里有点痛――)
克劳狄浓眉纠结,不自觉地拧住胸口衣襟。
「怎么了?」察觉他的异常,艾伦倾过身担心地问,「精神这么差,是不是公务太忙?要休息一下吗?」
克劳狄难堪地阖上眼,不知为何情绪会不受控制,也许真的是太累了吧。
「不用了,没什么。」他摇摇头。
艾伦再叹息,几欲冲口而出的话语,又几被忍了回去。终于,他紧紧捏住好友的手臂,决意问道:「你和文森特,不是那么简单对不对?那时在尼科米底亚,他对你的态度也根本是有原因的吧?」
克劳狄眉尖一跳,震惊地望去,艾伦锐利如针的目光仿佛能将他彻底穿透。
「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听来还算镇定,脸色却无法抑制地难看起来。
「克劳狄,你从来就不会说谎。」艾伦静静凝视着他,郁悒道,「虽然你没表现过什么,但是在尼科米底亚与你们见面后,当文森特站在你身边时,他对你或有意或无意的袒护,他胶着在你身上的目光,我一都没有忽略过,而你……」
「我……?」不知怎的,克劳狄紧张得几乎窒息。
「你好象也没有排斥。你们站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氛围很奇怪。别人可能感觉不到,可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么可能察觉不了?你们之间似乎存在一种相互依存的协和,但又不够协和,感觉有些失调……」
依存?协和?……克劳狄将这几个字反复默念,蓦地冷笑:「你看错了。这种事不可能。」
望着表情骤然阴晦的好友,艾伦心中的忧虑越扩越大,沉沉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克劳狄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瞪着艾伦:「你说什么?」他猛地咬牙,别过脸冷酷地说,「当然不!我和他连朋友都不是。只是合作而已。」
「是吗?」艾伦长叹,「可为什么我听起来,你只是在说服自己?甚至,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
克劳狄全然怔住。
(喜欢……他?喜欢一个戏弄我的人?谁会这么蠢!?)
想这样反驳,喉咙却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紧,发不出声,只有彻彻底底的无力,如丝般将他缠绕成茧。
景色优美怡人的御园,悄然陷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凝重之中。
这时有卫兵前来通报,罗马主教团几位主教请求晋见皇帝,现已在大殿内等候。
※ ※ ※ ※
暂且收起各自思绪,克劳狄与艾伦一同回到大殿。
罗马、安条克与迦太基三个城市的大主教们,统一身着标志高贵身份的红色围裹式长袍,站成一排等在殿内,个个表情严肃。见皇帝归殿,他们立即恭敬行礼。
克劳狄颔首,坐进堂上座椅之中,艾伦就近坐进右手下席。
严格说来,宫廷与教会并无官方来往。历代皇帝们对教会的态度时而友好时而压迫,到如今双方还算和平共,但也仅此而已。不过作为现今在罗马较有影响力的教派,即使身为皇帝,必要的尊重也还是该有的。
「请问诸位何事造访?」克劳狄礼貌地问。潜意识里他感觉到,这几位大主教同时出现在皇宫,必定事出有因,只怕还来因不小。
「尊敬的陛下。」站在几人中央的男子就是罗马城主教布兰德,他淡定的双眼中流动着哲人般的睿智,上前对克劳狄拱手作揖,郑重道,「我们冒昧前来晋见,是因为有一项重要的事必须向您禀报。」
「哦?你说。」
「请问,您知道当今的恺撒陛下来自何方吗?」
「……」克劳狄长长的浓眉不由拢紧。
这倒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文森特来自哪里?美索不达米亚?那件事的真实度到底有多少,直到现在他仍无法确认,甚至对于文森特说过的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也越发地怀疑起来。
有关文森特的一切,在帝国之中全都是不为人知的谜。克劳狄不是没有查过,但在他的印象以及帝国所有档案里,都查不出任何结果。文森特就像是平空出现的人物,拥有无与伦比的外貌及才能。这层神秘的面纱,甚至在民间引起他是天神降临的传闻。
难道要告诉主教们文森特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如果文森特欺骗了他,那他岂不是也在变相欺骗他们?
「这有什么关系吗?」克劳狄摇头,反问,「阁下知道?」
遗憾的是布兰德也摇摇头,神态越发凝重,「我也是在新帝游行那天,才第一见到恺撒陛下的真面目。据说他曾是科洛西姆最强的角斗士,享有不败战神的美誉。」
「不错。」
布兰德与另几位主教交换一个显有意的眼神后,居然齐齐朝克劳狄跪下。
克劳狄微感不悦:「这是干什么?」
布兰德仰望着他,异常严肃地说:「请陛下撤去恺撒的职位,将他驱逐出罗马,永远流放边境。」
克劳狄目露狐疑,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又看向同样一脸茫然的艾伦,对他耸了耸肩,表示不知所云。
「理由呢?」他淡淡问道。
「在第一见到恺撒陛下后,我,以及各位主教,同时感到他身上散发出强烈的不祥气息。如果将他留在罗马,必定会给罗马带来难以预知的巨大灾祸。」
「哦?」克劳狄沉莫测地眯起眼,冷冷问,「这是你们的先知?还是直觉?」
「是我们的预感。」
「预感?那么请问,罗马城已接连几个月的干旱,到底何时才能迎来雨季,能请各位告知我一下吗?」克劳狄有意刁难。
对于这些预知、占卜、神示之类,虽然罗马历来风行,某些方面也颇有建树,但如此毫无原由地扯到有关一国君主的大事上,实在难以令他信服。
几位主教不由呆了呆,表情为难地互视着,最后还是布兰德先回过神来,身子压得更低,口气也愈加坚定。
「陛下,我们都是诚心前来向您请愿。请您相信我们,我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罗马。恺撒会带给罗马不幸,这是我们见过他后共同的预感。」
克劳狄冷漠地笑笑:「诸位的意思我懂了。现在请你们先回去吧。」
「陛下……」
「不必多说。」克劳狄不耐挥手,「我会仔细考虑诸位的话。如果有了决定,我也会第一时间让诸位知道。」
红衣主教们面面相觑,在确认已无再谈余地后,沮丧地离开了皇宫。
他们走后,艾伦玩味地对克劳狄眨眨眼:「我们尊贵的恺撒好象遇见麻烦了呢。」
「……」
居然说文森特一人就能招致罗马帝国的灭顶灾难,真是可笑至极。但这些话出自传闻中通晓占星等术、且颇具影响力的几位大主教口中,却又实在令人笑不出来。
「你怎么看?」艾伦又问。
克劳狄静默片刻,蓦地站起身,面色清冷严峻。
「我想,有些事的确应该确认清楚了。」
※ ※ ※ ※
文森特,简直就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人存在。对他的了解,也仅仅止于他口中所谓的过去,以及血腥的犯罪史与格斗史。
对于一个这样的人担任恺撒,难道不该有更多需要注意的地方吗?接下来一整天克劳狄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虽然曾经不想怀疑,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怀疑。
艾伦离开后,克劳狄传令卫兵前去恺撒殿宣见。直到傍晚,文森特才姗姗来迟出现在书房中。
「有什么事吗?」文森特坐进书桌台右边的长椅,上面覆着不知哪位帝王贵族狩猎时得到的完整虎皮。
克劳狄坐在堂上椅中,交握的双手托在下颚。虽然之前想了许多旁敲侧击的问法,但面对这个人,他考虑了一会,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对于一国的恺撒,我想我有必要了解你更多。」
文森特不动声色地问:「例如?」
「比如说,你的出生地究竟在哪儿?」
文森特双眸一闪,声调骤然降温:「是我记错了吗?我好象告诉过你。」
克劳狄语塞,只好转换问法:「如果你当真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又是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罗马?」
文森特沉吟片刻,冷冷道:「我想这与我所做的事没有任何干系。而且,你现在才来追究,不会嫌太迟了点吗?」
克劳狄皱眉:「的确可能稍迟了点。但是对我坦呈布公,也是你身为恺撒不得不尽的义务。」
「是吗?」文森特沉地笑了笑,「我却记得帝国任何一项制度上,都没有记录这样一个规定。」
克劳狄脸色微变:「你就是不肯告诉我?」
「怎么对我的事情这么在意起来?或者,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关心我?」文森特的语气讥讽,显然口中问的和实际所想的是两码事。
这阴阳怪气的态度令克劳狄更感抵触,口气也不自觉加重:「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是不是故意弄得这么神秘,让人民以为突然出现在罗马的你是战神降临,好混淆众人视听?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文森特阴郁地眯起眼,反问:「你认为我会有什么阴谋?」
「如果知道我还需要问你吗?」
「那么我想请问,我帮助你登上皇位,自愿为你效力,这又是我『阴谋』的哪一部分?」
克劳狄再语塞。
的确,依目前的情况看来,除去对他的不敬以外,文森特所做的每件事全都有利于他。虽然文森特自身也获得了极大权益,但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受益更多的人,好象还是成为了一国最高君主的他。
他拢眉细想许久,说到阴谋,他不得不提起另一件陈年旧事。
「几年前,前近卫军卫队长阿利斯一家的惨案,真是你亲手所为?」
文森特点头,波澜不兴。
他的默认令克劳狄的心脏抽搐一下,眼前熟悉的人,映在他瞳孔之中,仿佛忽然生出了两副迭迭交错的重影。
――若你不守誓言,我必定会到地狱寻你,令你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如果你一个人死去太寂寞,我可以把另一间房子里的几个士兵送给你作陪葬。
那诚挚、包容、决绝的眼神,那为他而怒,为他而笑的脸庞;和那个浑身溅满鲜血拎剑长笑,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
(哪个是他?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为什么?」克劳狄沉痛问道。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就能在一夜之间杀害阿利斯一家几十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在竞技场上面对的狮子老虎!」
「至少老弱妇孺我连手指也没碰他们一根不是吗?况且我并不觉得,阿利斯一家与我在角斗场杀死的野兽有什么区别。」
「你!?」克劳狄霍地站起,所坐立椅也因巨大的反冲力而摔倒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他瞪住依旧面无表情的文森特,愤怒的手心攥紧成拳。
「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是不是除了你自己之外,别人的生命都一文不值?」
文森特迟疑了一下,说:「……不全是。」
「是吗?」克劳狄极至嘲讽地冷笑着,「我倒是很好奇,这世上到底有什么能令你动容?金钱,权势,或是杀更多的人?如果真的存在对你来说还算生命的生命,那些人必定是受了弗特娜亲点,才能有此荣幸。」(注:弗特娜,幸运女神。)
文森特的目光变得奇异,望着分明正盛怒的克劳狄,轻声反问:「你真认为被我在乎是种幸运?」
「何止幸运。」克劳狄重重冷哼。
话音方落,文森特豁然起身跨到他面前,拽起他的胳膊,接着,无法闪躲的吻蛮横地直侵而去。
克劳狄猛地僵住,好似被滚烫的水从头浇下,令人难以承受的灼热剧痛,从大脑延伸到骨髓。
曾是最熟悉的嘴唇,为何如今却感到无比的陌生?这真的是个吻吗?还是惩罚,或是攻击?……
恍惚中,文森特已放开他的唇,臂膀依然牢牢将他圈紧,坚定地说:「你还不明白吗?我在乎的人就是你。」
疼痛还在扩散,自骨髓,慢慢爬上双眼。
「……这不可能。」克劳狄嗫嚅道。
「有什么不可能?」文森特更加箍紧怀里的人,几乎将他的骨头揉成一团,「你看不到吗?我的真实心情,你怎么就是看不到?」
(为什么他的声音听来这么痛?他在难过吗?为什么?……)
克劳狄陷入迷惘。
下午时提摩西曾说过的话乍然闪过,脑海之中,无法控制地浮现出文森特与那个不知名女子拥吻的画面。
若不是提摩西的突然出现……
原本失神的双目蓦地一震,他用力将身前人一把推开,连退几步,停在对方触手难及的桌后。
「请恺撒不要再开玩笑。就算你有在乎的人,那个人也绝不会是我。」他没有感情地说。
文森特望着他,语调空洞地重复他的话:「玩笑?」冷冷一笑,无尽的嘲弄在唇角蔓延。
克劳狄挪开视线望向地面,不想再看,不忍再看。
为什么一场交涉会变得如此混乱?这个话题,竟是由自己挑起。
……到此为止吧。
他吸一口气,暂时抚平凌乱的心绪,严肃地说:「你是不是无论如何都忠于罗马?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会不会倒戈相向,做出亲手毁灭罗马的事?」
「嗯?」不知不觉中,文森特的神情已恢复淡漠,仿佛从未有过分毫波动,「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听到一些谣传……」克劳狄谨慎地没有提起主教身份,有些沉闷地说,「毕竟你曾经杀死那么多罗马贵族,似乎有人怀疑你会对罗马不利。」
文森特微一沉思,几乎以肯定的语气问道:「你说的『有人』,指的是包括布兰德在内的几位主教吗?」
「!」克劳狄大惊。
主教们明明下午才入宫晋见,也理应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这些事,怎会这么快就被他知道?
看到克劳狄的表情,文森特原本九成的把握已变成十分。
并非他有意探听,不过是之前回宫时听见恰逢换班卫兵在议论。因为几位大主教同时出现皇宫是极其罕见的事,平日没什么消遣的卫兵们正好拿来做话题。而克劳狄在主教们离开后,就突然对他提出这些之前从未有过的问题,他心中也已大概有数。
布兰德。这么说,真的是那个布兰德吗……
极少情绪的瞳孔里划过一缕慑人的寒意,文森特突地转身,抛下一句『告辞』就朝书房大门踏去。
「等等!」克劳狄急忙喊住,「你……」
文森特回头,看见他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他必定是担心自己会对几位主教下毒手。
「放心,陛下。我绝不会『毫无理由』就杀人,尤其是如此有名望的主教们。」文森特淡淡道,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克劳狄无法再留,缓缓坐回椅中,对他总像若有隐寓的话语冥思良久。
到最后,还是没有得到确定的答案,却只令原本就已理不清的心情越发混乱不堪。
克劳狄合上眼,沉重叹息。
(抱歉。你所谓的在乎,我真的看不到。即使有,也是那么稍纵即逝,每当回忆起时,就会忍不住怀疑那些是否真的存在过,抑或只是我脑中的幻象罢了。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不来向我证明,让我无法怀疑?你说我不明白你,那我的心情,你又是否明白……)
殉教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克劳狄无时无刻不在暗地留意文森特的动向,然而从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全无任何摩擦发生过的迹象。
对于主教们不知可否算是诽谤的人身攻击,文森特也没有反应,依旧每天阅兵、议事,自然得有些太过自然。期间几与克劳狄一同亲临阅兵时,也未再提及那天的事。
幸运的是,几天后听说除了布兰德仍留在城内,其它主教已回到原本城市,这么一来克劳狄要防范的范围就缩减不少。虽然皇室与教会并无过多牵扯,但若只因为向皇帝进言一,就令受人尊敬的主教丢了性命,却实在愧对罗马国内上十万教徒。
不过就这两周的情况看来,文森特似乎对那件事并未在意。时间一长,克劳狄警惕的神经也稍稍放松。
但是真正想要暗杀一个人,难道会在脸上写『我要做掉谁谁谁』几个大字吗?尤其是文森特这样具心计且无所不能为的恺撒。
※ ※ ※ ※
半个月后的子夜,罗马城家家关灯闭户,居民绝大部分已进入梦乡。大街小巷静谧安稳,没有人声或是脚步响动,只有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
城市东南面街道口,有一座兴建不足半个世纪,高耸庄严的长方形建筑,圣拉特大教堂。此时的教堂大厅里仍留有盏盏烛火,照在两边墙壁的大型彩绘玻璃表面,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画中人物仿佛呼之欲出。
教堂的圣职人员都已就寝,只有主教卧室内仍旧灯火通亮,布兰德大主教正伏在案前整理第二天需要的祷文。
没有开窗的封闭房间内,蜡烛微弱的火苗突然诡异地忽闪几下。主教扭紧眉,心口仿佛被投下一块重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一股强烈的不安油然而生。
就在此时,房门毫无预警地被大力推开。主教惊愕地看去,只见身披紫袍的恺撒正大步迈进,进房后便反手将门带上。
布兰德暗暗吃了一惊,但仍算镇静地迎上去恭敬作礼:「恺撒陛下,夜莅临不知有什么要事?」
文森特锐利的视线在房内扫视一圈,才看向布兰德,淡淡道:「主教大人,夜还在工作相当辛苦啊。在忙什么呢?」
「常需的经文而已。」
「喔?不是在打着如何把我推下恺撒之位的草稿吗?」
布兰德脸色微变,勉强自若地答道:「恺撒陛下是在说笑吗?我哪敢做这么大不敬的事。」
「不敢?就我所知,你不是已经做过了吗?」文森特冷笑几声,轻凝的脚步向着布兰德走去,在他咫尺之站定,「主教大人有那么多忙的教务不做,怎么有闲暇管起皇宫里的事来了?」
布兰德被他迫人的气势压制,呼吸不由得一紧,手心竟不自觉渗出冷汗。
「恺撒陛下,我绝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与罗马……」布兰德努力沉着应答,声音却已染上隐约的颤抖。
「你可真是忠心耿耿。」文森特不屑地嗤笑着,「为了罗马?所以,为了罗马,就可以置仅仅被谣传可能危及罗马的无辜民族几千人性命于不顾吗?」
「!」布兰德浑身一抖,险些站立不稳,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咚咚乱响。
文森特冷眼睨着业已泄露惊惶的布兰德,突然低声道:「其实你一直在猜测我的来历,而且也约莫察觉了一点,不是吗?」
布兰德的嘴巴立时张成通圆,不可思议地,瞪着那张在烛光照耀下凸显魑魅的脸。
「你?难道你真是……」一向在人前稳重睿智如圣人般的大主教,此刻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起来。
「是……是什么?」文森特没有感情地笑笑,眼中炽烈的杀气开始外泄,「美索不达米亚的路维尔莱,你还记得,对吗?」
简简单单一句问话,听似平淡无常,却令布兰德几乎一屁股跌在地上。他大张的嘴再发不出声音,恺撒残酷的眼神仿佛勒喉的绳索,他的呼吸陡然艰难。
路维尔莱民族,那个居于美索不达米亚,人数极少却个个骁勇善战,并因族人特殊的血缘而被称为守护者之族的民族,他当然不会忘记。
但是,那个民族明明已在十几年前被围剿,竟然会有幸存者,并且这个幸存者还在罗马城中呆了这么多年,甚至登上了恺撒的至高地位?这……这……
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布兰德拉锯般干哑的嗓音颤抖着问:「……你想怎样?」
「你指的是什么?对你?还是对罗马?」文森特有意反问。
布兰德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忽然跪倒在地,急切地拽住他的长袍:「你想报仇吗?已经过了这么久,难道还放不下仇恨吗?罗马……罗马人民是无辜的……」
「无辜?那么被全体残杀的几千路维尔莱人就是有罪?」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文森特蓦地仰头大笑起来。
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声过后,他垂下脸,极尽讥讽地说:「放下仇恨是吗?那又是为什么,有的人连区区的嫉妒都放不下?嗯?」
「……」布兰德无言以对。那一时的失误,十几年来何尝不是让他时刻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但是,逝者已矣,苦苦纠缠不放又能如何?
他使劲咬住下唇,依靠唇上的刺痛坚持把话说完:「人不该为了仇恨而活。你们族人都出类拔萃,你又是这么出色,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可以去做。现在你已一手掌握了罗马半边命脉,难道你打算用它来毁灭罗马吗?」
「这是我的事情吧。要怎么做,还要你来教我?」文森特冷冷道,用力扯起他的头发,如看蝼蚁般鄙夷地看着他,「你的遗言说完了?」
布兰德全身一晃,强打起来的坚强骤然涣散,他抓紧文森特的手臂,卑微地哀求:「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人在等待我的救助,难道你非要……」
「你的救助?」文森特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你的罪过?真不知该说你虔诚还是伪善。你那副丑恶的嘴脸,以为藏起来就没人看到吗?」
他从长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扣住布兰德的脸颊,分开他抿紧的嘴。
「你不该来惹我。事已至此,我不会再给你机会去妖言惑众。至于罗马今后会怎样,就劳烦你到冥界去见证吧。」
阴狠说完,文森特扬起手中匕首,朝布兰德被迫大开的口腔一刀刺进。
「!」由于过度的剧痛,布兰德竟一时连惨叫也发不出来。
像在执行一项早该完成的任务,文森特优雅地笑着,刻印在眼罩上的白鹰,双目迸射出吞噬心魂的残暴血光。
闭室之中,烛火拼命跳跃。
他握刀的手腕极有技巧地移动,为了让对方感受到最完整的疼痛,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寸寸分割,最后,他撤出刀锋,松开箍住布兰德的手,将他踢倒地上。
「呕!」难忍的撕心剧痛使得布兰德伏倒在地,几声剧烈的大咳,早已血肉模糊的舌头,伴着瀑布一样流淌的鲜血从他嘴里掉落。
「啊啊!――」过度的恐惧和疼痛令他疯了似的大喊大叫,在地上拼命翻滚。
教堂其它人员都被这凄厉的叫声惊动,纷纷跑到主教卧室前想一看究竟,但统统被守在门口的士兵拦下。面对这突然出现的阵仗,他们只能恐慌地缩成一团,猜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事件。
文森特始终冷漠地睨着布兰德的痛苦挣扎,唇角恶魔般的微笑仿佛来自地狱底层,片刻后,他出声传令门外士兵。
「来人。把主教抬往广场。」
他已在罗马的最中心,为主教准备了一个壮丽凄美的舞台,就让这个满身丑恶的罪人,在那里达成身为一个教徒最崇高的吧。
这已是他最大程度的仁慈。
仇恨?他冷冷地笑。
他从未打算为了仇恨而活。然而,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如此逼他?那些人也是,这个人也是,为何非要令他记起那惨绝人寰的杀戮之夜?
那个寒冷的夜晚,那个血光纵横的夜晚。
他已试过放弃仇恨,也想过不再染上复仇之血,甚至背叛基本的信念,决心由自己一人来背负那重的罪孽。但是,他所做的这么多努力,那个人却看不到。
克劳狄。
他看不到。
从来就看不到……
夜风呜鸣,如在悲泣。
※ ※ ※ ※
第二日清晨,当克劳狄接获布兰德主教遭遇不测的消息时,原本勉强维系在心上的一根蛛丝般的细弦,断开了。
(他,终于还是做了……)
克劳狄在侍女的伺候下漱洗更衣,他低下头,望着盛满清水的银盘。白色盘中,水纹一圈一圈向四周扩散,缓缓地,浮现了一张恶魔的脸。
恶魔在微笑,十指细长如钩,指尖滴着淋漓鲜血。
恶魔笑得那么得意,那么快乐。因为染血,所以快乐。
血仍在不断的滴。渐渐地,从水面到水底,满满浸染鲜红,蛰人双眼。
哐当一声。
银盘被狠狠挥落,盘中透明清澈的水,沿着地面的轨迹徐徐流散,再也无法重聚。
(文森特,你是个魔鬼,十足的魔鬼。我怎么可能喜欢你?你又怎么可能喜欢我?我,憎恶你――)
七月的罗马城,却只有冷风呼啸。
※ ※ ※ ※
上午时分,克劳狄率同一班元老赶到罗马广场。
在罗马光辉的岁月里,人们曾聚集于此经商、选举,祭祀神灵。在这里,女灶神神庙的贞女们举行古老的仪式。也是在这里,骚乱的民众用暴力纠正不公正的法律,用谋杀回答政治暴行。
所有的一切,都在周边幢幢威严建筑的见证之下。
而如今,广场正中央,一根烧成焦黑的木桩孤单竖立,四周地面残留木炭碎屑,空气里飘着刺鼻的焦糊气味。
广场四周,罗马城内大部分教徒们面向木桩跪成圆圈。尽管悲痛,却无人敢哭出声响,因为此刻,于昨夜将主教悄无声息死的恺撒正端坐马上,身后领着一队武装骑兵,缓缓从广场另一头行来。
经过克劳狄及元老们乘坐的马车时,他暂时停下对他们微微颔首后,继续向广场中央而去。
两位君王的目光,始终不曾交会。
恺撒驾马向前,最终在烧焦的木桩前停住。他扬起手,正色宣告:
「我接到来自尼科米底亚的通报,两个月前,本应由罗马运往尼科米底亚的粮船迟迟未能运达。他们的调查结果就是,有人使用巫术拘住南风,使粮船因等待风停而无法起航。在罗马城中,唯一能有此能力的人只有布兰德主教。昨夜我亲临审问,主教对此罪行无以否认,最终决定以的方式作为对其巨大罪行的忏悔。」
四下喧哗声顿起,有不可思议,有惊惶失措,还有其它种种。恺撒的目光骤然一慑,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现在主教的遗体已由圣职人员抬走下葬。此作为主教殉教之所,允许诸位教徒在此哀悼三日。三日后,只能在主教坟前祭拜,不要再于此停留,妨碍人民日常生活作息。」
他停下说话,沉视线在人群中环视一圈,冷冷道:「明白了吗?」
片刻死寂后,教徒们纷纷匍匐在地,以示遵从。
真也好,假也罢,他们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证据。而面对态度如此冷酷的恺撒,他们只有服从。
殉教者,不需再无故增多。
恺撒颔首,随即勒马徐步离开。
再一的,与另一位君王擦身而过。
※ ※ ※ ※
同日,关于主教殉教的通告发布,举国教会哗然。纵然存在诸多疑虑,然而在恺撒的铁腕以及无从质疑的证词之下,无人敢站出来辩解半句。
多日后的晚间,皇殿正堂上的长椅中,克劳狄低头仔细审阅由艾伦递交上来的调查结果,脸色越发凝重。
粮船事件,居然证据确凿。由于持续不断的南风,粮船迟迟未能起航。只是这是否真是布兰德主教所为,却不得而知。
恺撒既然敢下此毒手,必然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尼科米底亚那边的答复,同样与他的口谕如出一辙。
巫术。
何其可笑?
虽然克劳狄从不钻研神学术类,但从小在周围环境的耳熏目染下,他也知道巫术并非单凭一人薄力就能达成,只有极少数人,在极其特殊的修习下才有可能成功。否则若人人擅长,人民生活不知将乱成什么样。
何况如果布兰德真有这般本事,又怎会惨死在凡人手下?即使忏悔,又何必如此低调?为何不发布宣告以示悔意,然后等待元老院法庭的公开审判?
所有的一切,终归只掌握在恺撒一人手中。
殿下,瑞恩与艾伦同样一脸沉重。
虽然宫廷与教会素无瓜葛,只是那样死一个极有名望的主教,未免太过狂妄,也太过残忍。
艾伦走到克劳狄身侧,关切地按住他的肩膀:「你打算怎么做?」
从小一起长大,自认对他的了解已不算少,却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神情。晦涩的双眸中,弥漫着无法遮掩的苍凉,显得心灰意冷。
为什么那个人的所作所为,能令向来事淡然的好友情绪失控至此?难道他所用心的程度,已不仅止是喜欢而已了吗?
瑞恩也上前,一贯嬉皮的笑脸也已收起,迟疑地说:「没办法吧?文森特一看就是那种不会留纰漏让别人搜寻的角色,况且就算知道是他造假,人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只为这件事而把他推下恺撒的位置。」
「大概,只能这样不了了之吧。」艾伦叹息。
克劳狄静默半晌,突然抬头看向瑞恩:「你之前提起的哥特人入侵的事怎样了?」
瑞恩愕然一怔:「啊……现在的敌人主要还是以日耳曼人和萨尔马提亚人为主,而哥特人始终在尤克逊海北岸附近徘徊,因此暂时还不必、也不能费太多精力用于打击他们。」
「是吗?」克劳狄点头,「我知道了。时间已经不早,你们都回去吧。」
「可……」
「不要担心我。」克劳狄笑笑,沉静平和,「恺撒那边,以后我会多注意。」
瑞恩动了动嘴,最终在艾伦的眼神暗示下噤声,先行告辞。他走后,克劳狄再也忍不住流露出浓浓疲态,托住了犹如灌铅的沉重头颅。
艾伦柔声劝道:「你也早点休息,每天都有那么多事理很辛苦吧?我送你回寝宫。」
克劳狄没有应声,无心拒绝,也无力拒绝。艾伦一路陪他回到卧室,门外四位侍女立即跟进房中准备伺候皇帝安歇。
「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就行。」艾伦对她们笑着挥手,几位侍女面面相觑,随即从命。她们转身走出房间,反手将房门合紧。
侍女们离开后,克劳狄倒进床中,轻声说:「你也回去吧。明早还要去军营,早点休息比较好。」
艾伦无谓耸肩:「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他脱下短靴躺上床,注视着克劳狄双目紧闭的侧脸,英气依然,却神采不再。
只为了一个人就把自己辛苦成这样,值得吗?
艾伦为他心疼,悠悠道:「我们很久没躺在一块聊天了。还记得吗?以前我们一起领兵出战,闲暇时就并排躺在草上,对着天空发呆。」他的目光中闪烁怀念,「那时在战场上,从没有任何事能让你烦恼。只要拿起剑,你永远都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克劳狄蓦地一怔。
那样的时光,那种骑在马上乘风杀敌的美好感觉,怎会不怀念?
他慢慢回想,唇边也逐渐浮上一丝浅淡的笑意。
……只要你一拿起剑,就会恢复成无人能敌的帝国之刃……
(谁在说话?!)
双眼猛地撑开,映入眼帘只有屋顶彩绘。然后,缓缓浮现出一张傲然无双的脸庞,坚信地对他这么说。
……只要你一拿起剑,就会恢复成无人能敌的帝国之刃……
(胸口,又开始痛了――)
他紧紧拧眉,呼吸也不觉变得粗重。
艾伦一见他骤然变了脸色,连忙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克劳狄摇头,再阖紧双目,眼前的幻象也就看不到了。
可是脑海中的残响为何迟迟挥散不去?……
「克劳狄,其实我一直希望,你能遇见一个能让你不顾一切去喜欢的人。」艾伦突然说。
克劳狄迷惑地朝他看去:「为什么?」
「你活得太辛苦了,在你心里始终存在一个别人踏不进的暗阁。」艾伦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随着说话,那双湛蓝的眼眸中渐爬上难以察觉的阴影。
「你有难从不会对别人提,即使对我也一样。只是我了解你,能猜到你的想法,所以每都是我主动问你,你才对我坦白。」艾伦的眉宇间泛起沉痛,凝重地说,「从你背后那道疤形成时起,你变得再也不想求助别人,怕无意中又会连累大家。你一直都在内疚,你甚至觉得你已经丧失了喜欢他人的资格,对吗?」
「……」克劳狄无言以对。
很多事,他自己都不曾认真想过,只是觉得这样就好。
每个人互不干涉,不牵连别人,也就不会亏欠。那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罪恶感,这辈子尝过一就够了。
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是比较好吗?无论何事都以客观的态度对待。既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不被伤害……
「但这样不对。」艾伦用力握起他的手,目光中闪现严厉,「想一想你用双手代替死去的人们为帝国挽回了多少,成就了多少。他们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也会为你欣慰。没有人怪你,为什么你要一直自己怪罪自己?为什么不肯让别人靠你太近?你这样不让别人触及你的内心,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种伤害。」
克劳狄不由得吃了一惊:「你说……我?」
「对。因为不想伤及身边的人,你拥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真实。你乐于接受并且回赠别人的善意,但是当人太靠近你,你的真实又会将对方隔远。也许你是无意的,但越是无意,越是容易伤到别人。」
(是吗?在那其中,也包括你吗?)
「对不起……」
「不必对我抱歉。我了解你,所以不会怪你。」艾伦伸出手抱住了他。他的身躯伟岸宽广,但他的心却始终缩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不肯抬头。
「我一直都在祈祷,有个人出现在你面前,让你能够敞开心扉,再也不必掩饰自我。我才要抱歉,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一直在等……」
「艾伦。」我的好友……
「我几乎以为我等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以为已经在你身边看到他了。结果却发现他只会撕裂你的伤口,再在上面洒盐。你知道吗?我本想以你好朋友的身份接受他,可现在,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艾伦?」
「但我下不了手。我不想眼睁睁看你这样消沉下去,可是如果他死了,我怕你会再也振作不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好象如果他没有了,你也会跟着他一起消失。」
「……不要说了。」
「你是我最珍惜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
――我是不想失去你,你能明白吗?……
(不!不要再说了!)
情绪乍然失控,蓦地一把将身边人搂紧,粗暴的手扣住了对方下颚,然后,更加粗暴的吻报复般落下。
报复……谁?
(不一样。虽然说着同样的话,但是传达到唇上的触感,完完全全不一样……)
恍然惊醒,他连忙松开被毫无防备强压身下的人。
「抱歉,」他诚恳致歉,「艾伦,我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很抱歉。」
自错愕中回过神,艾伦略有尴尬地轻咳两声,随即摇头:「别道歉,是我不该提起让你不开心的事。」拍拍他的胸口,艾伦温柔地笑着,「我知道,你是太累了。睡吧,我相信一切总会变好的。」
「……嗯。」克劳狄感激地看着他,勾起嘴角想回以一个微笑。但他的牵强,心细如艾伦又怎可能感觉不到?
手臂穿过他的腰将他抱紧,艾伦小声说:「让我陪你好吗?就今晚。」
「……好。」
艾伦释然一笑,倾身,吻上他的发际:「晚安,老友。」
「晚安。」
风的悲泣已在不知何时渐渐停息。也许真正伤到,是流不出眼泪的。
……
第二日一早,侍女们早早来到殿前等待伺候主子起床更衣。
即日起,皇帝与『帝国之刃』同床共枕一夜的传闻,在宫廷中不胫而走。而这传到两位当事人耳里,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交易终结
不知从何时起,克劳狄开始失眠,夜夜难以安睡,于是渐渐喜欢上了夜在园里散步。
争奇斗艳的草们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每一看见这些草,说不上原因,很多在脑中徘徊的凌乱思绪就可以暂时忘记。
殉教一案后已经又过了多少天?每天国事忙,片刻不得清闲,难得空闲时就觉得大脑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夕。所以,还是忙碌些比较好。
散步时克劳狄不喜有人跟随,总会把侍女护卫们全体挥退,身在自然万物的景象之中,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知道穿过这道回廊转几个弯就会到达恺撒殿,所以每都停在中央不再前行。
其实由于公事原因,每天两人还是必不可少需要见面、议事,但也仅止于此,大殿之下从不多交谈。
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围墙隔在两人之间,即使偶尔视线相会,却无法交流。但他们仍都是那么冷静,无波无澜。至少表面上看是的。
又是一个夜,克劳狄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无法入眠。于是他再爬起床,身着亵衣,搭上披风,来到了园中。
今夜月亮圆得诡异,好象一只眼睛睁得大大地俯视着他。
他突然想起了雷克斯。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位鹰朋友,它虽然属于文森特,但它生于大自然长于大自然,天性自由,除了主人召唤它的时候,都孑然在四翱翔。
或许不论它到何,它的灵魂都会一直附在主人从不取下的眼罩之上。那只白色猎鹰,犀利的目光,凶暴的气质,与雷克斯是那么相象。
有些鬼使神差地,克劳狄今晚散步的范围微微过了界,脚下停留的地方能远远望见恺撒殿。
门口侍女们尽忠职守,恺撒卧室中的明亮烛光透过窗户隐约射出来。
(他还没睡吗?难道……他也失眠?)
克劳狄突然笑了,因为发觉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至极。那个无所不能为,从不对任何事挂心的男人,怎可能会与他一样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
但是他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始终牢牢盯住恺撒殿方向,挪不开眼。忽然希望石墙变成透明,便可以看到墙里的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突然,他的目光一闪。
他看到有抹瘦小的身影来到恺撒殿门口,与门外的人交谈几句,然后推门进房。再过一会,门外人们都被遣散。偌大的恺撒殿范围,只剩下了房里的两人。
那个人影,是提摩西。
他这么晚来找文森特会有什么事?为什么要把外人挥退如此隐秘?
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提摩西对自己提出的请求,莫非这固执的少年还未死心,想让文森特对他……
胸口轰地一热,像有把火在烧。
此时理智已起不了任何作用,克劳狄抬脚便向恺撒殿迈去,大步来到卧室门口,用力推开房门。燃着怒火的视线在房中搜寻,停滞片刻,随即燃得更旺。
房间中央的圆桌前,文森特同样仅着亵衣坐在椅中。而提摩西,上身赤裸,背朝着文森特坐在他腿上。
一见克劳狄突然出现,两人均同时一怔。
克劳狄剑眉紧蹙,几步跨进房中,将提摩西从文森特腿上扯起藏在了身后。凌厉的目光瞪住已然收起怔愕表情的文森特,他愤极地咬着牙:「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
面对他的质问,文森特不惊不愠,单手撑在桌面托住下颚:「你在说什么?」
「何必装傻!你连禽兽都不如吗?」
文森特眉尖猛地一跳,冰冷的眼神越发冰冷:「请你把话说清楚。我做了什么?」
他的反问令克劳狄几乎气结,突然身后的小手拽住他亵衣下摆轻扯。扭头看去,提摩西仰着脸小声说:「大人,你误会了。」他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克劳狄一愣:「误会?」
「是啊。我哪敢对伊瓦大人提那样的要求呢?我来找他是因为我的身体……」
「身体?你怎么了?」
「我……」提摩西低下了头,表情越发地不好意思起来。
「过敏。」这时,文森特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因为全身长满红疹,白天羞于出门,所以半夜来找我给他查看。」
「过敏?」克劳狄真的呆住,连忙把提摩西扯到桌边借着烛光细看,这才发现他全身甚至包括脸上,都遍布着黄豆大小的红色疱疹。
「怎么会这样?」他惊异地问。
「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文森特淡淡道,从桌上的纸莎草纸中抽了一张,飞快写下一些东西,然后塞进提摩西手里,「拿去。明早带着这个到药房取药。」
提摩西连忙接过,憨笑道:「谢谢伊瓦大人。」
文森特冷哼,懒得答复。
他们一说一答,一旁的克劳狄却如坠入五里雾中。
他从不知道文森特居然还懂得医术,这这这……
提摩西穿好衣服,对两人鞠躬道别,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克劳狄将他喊住,「已经这么晚了,你还要赶回将军殿吗?今晚你到我房间去吧。」
提摩西怔了一下,随即欣喜应道:「是!」
「你先过去,我晚点会回去。」克劳狄又说。
提摩西点头,嘿嘿一笑后奔了出门,出门后还体贴地将房门合紧,才蹦蹦跳跳朝着皇帝寝宫去了。
于是偌大房中,又只剩下了两人。
对他的停留,文森特微感意外,却讥讽地问:「还有其它事吗?禽兽的房里呆久了,不怕把你弄脏?」
克劳狄咬咬下唇,转身阴沉地望向他:「布兰德主教的事,是你一手策划出来的对不对?」
「既然你已经这么肯定又何必问我?」文森特淡淡反问。
「我要听你的回答。」克劳狄走到他面前站定,「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是,或不是?」
文森特的面容冷漠不改,轻掀嘴角淡薄一笑:「就算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那你就让我相信啊!」克劳狄失声低吼,一把拎起他的领口将他逼视。原以为已经缓和下来的情绪,在这个人面前再度轻易失控。
「你每都是这样,丢给我一个接一个谜题,从不解答。如果你希望我信你,至少要给我一个可以相信的理由吧?」
「理由?」文森特静静回望他略显混乱的视线,攸地自嘲低笑,「需要那种东西吗?如果我为你做的事,你总是看不到,或者即使看到了也转头就忘,那么这些所谓理由又有什么用?」他垂下眼帘,似乎已不愿多言。
克劳狄刚想再问,他忽又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却骤然变了,变得异常冷厉,咄咄逼人。
「你从来就不想相信,那么我做再多努力又有什么用?给你当作笑话吗?难道你还看不够?一直这样反反复复,看着对方一徒劳无功,这种滋味很有趣吗?!」
越发凌厉的气势轰然袭来,克劳狄捏紧他衣襟的手不由一松,旋即,有些逃避似的,向后退了两步。
「……你在指责我?」克劳狄惊异地瞪视着他,「只是骗我还不够吗?」
「我骗了你什么?」文森特豁然起身向他走去,一步,两步,步步逼近。
背后传来一股坚硬的凉意,克劳狄知道自己已被逼到墙壁,无路再退。
「我到底哪里欺骗你,请你告诉我。」质问的话语间,文森特的双手已紧紧箍住他的肩膀,不容退避的目光将他重重锁困。
「我……」克劳狄语怔,才发现自己竟一时找不出话反驳。
「说不出来?」文森特冷笑,「到底是我骗你,还是你在欺骗自己,你也分辨不出来吗?」
「你……」克劳狄咬紧牙,心头涌上无由的焦躁,想给对方狠狠一拳,无力的手却仿佛不是自己的。
颓丧的感觉犹如惨遭败仗,他弯下腰,脸颊埋入掌心,沉闷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你告诉我,请你说实话……」
原本涨满戾气的双眼猛地一颤,文森特放在他肩上的手滑下,扣住他的臂膀将他搂住,过紧的怀抱几乎使他窒息。
「就算欺尽世人,我也绝不会骗你。相信我,相信我。」文森特连声低语,虔诚郑重,令人不禁再恍惚。
这副身体,还是如此的冰凉。他身体里没有热血吗?他,真的是正常人吗?……
克劳狄突然产生了这种迷惑,忍不住拿手覆在他胸口静静感觉。
是的,他有心跳,他是真实存在的人。可是为什么他给人的感觉如此诡秘,仿佛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生物?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额头抵在对方肩骨,克劳狄仿佛自言自语地问,「你想杀人就杀,想给谁安上致死罪名也在你弹指之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在乎谁?」
「所以你觉得我对你说的那些,都是谎言?」文森特扼住他的下颚,强迫他直视这双从不曾摇撼过的坚定眼眸。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只凶狠的白鹰,由于溅血太多,鹰的羽毛已被渲染成刺目的猩红。它高昂的头颅,似在嘲笑。
不可思议地,他竟慢慢冷静下来,迎向面前锐利的视线,严肃地说:「你想让我信你,那就坦白告诉我,为什么要杀那些人?他们不是你在战场上的敌人,也不是竞技场里的角斗士,何必非要他们的命不可?」
那双湛蓝的瞳眸无比澄澈,穿彻心灵,有那么一瞬间,文森特几乎忍不住就想脱口而出,想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他,那埋心底多年的秘密,和那阴暗潮冷的过去。
最终,却还是抑制住了。
还不能说。信与不信尚在其,如果就这样向他坦诚一切,最糟的结果……实在无法去想。
「……不行。」文森特无奈拧眉,「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是吗?」听见他的回答,克劳狄却笑了起来,像是早有预料,所以半点不觉意外或失望。
「那么我也必须老实告诉你,我不信你。你所说一切动听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文森特手骨捏得作响,狠狠道,「你非要这么残忍?」
「残忍?」克劳狄摇头,「要说残忍,我连你的一根小指头也及不上。」
文森特因隐忍而抿紧的双唇已微微泛白,原本就缺少的血色,如今更是几近透明。半晌,他沉的面容上,覆上一层不可名状的阴冷。
「我的残忍是眼睛能看到的。而你的残忍,看不见触不着,却无不在。我曾以为你是清净的湖泊,原来你其实是一座火山,表面上平静,却随时可能迸发出致命的岩浆,令人尸骨无存。」
克劳狄愕然大惊:「你胡说什么!」
「你不是想听实话吗?这就是。」文森特冷冷笑着,眼中显露鄙夷,「你是多么善良博爱,无人不仰慕你,提摩西喜欢你,你的好友艾伦也被你迷住。然后呢?你打算如何?是吃了他们,还是让他们狗一样趴在你脚下为你一生效劳?」
「文、森、特!」
蓄积已久的怒气,勃然爆发。
克劳狄扬起手,一拳冲他面门挥去。
而文森特,不闪,不躲,硬生生接下这愤怒的攻击。犹如定格的脖颈沿拳头挥去的方向停顿数秒,才慢慢扭转,看向依旧盛怒未平的克劳狄。
挂着细微血丝的嘴角,居然还在对他冷笑。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刺骨般寒冷的笑?
用于攻击对方的手猛地一阵剧痛,顺着骨头一直痛到心脏,似有荆藤鞭挞不歇。
「你走神了。」文森特始终冷笑,瞳孔却在变色,突然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至身前,「在战斗的时候,走神可是大忌喔。」
冷冷吐出这么一句后,手刀狠狠劈下。
克劳狄尚未会过意,就听得后颈一声闷响,眼前一黑,身体顿时软若无骨。不知过了十秒,或是更多,当他好不容易寻回视觉与气力,却惊愕地发现自己正平躺在一块柔软之上,头顶是雪白的罩床纱幕。
(床?!)
他当即想要起身,只被随即覆上的人影再压制。
那闪耀着邪气的狭长眼角曾是熟悉的,然而现在,他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
此时此刻的文森特,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没有柔和,没有珍视,没有认真。唯一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占有欲,毫不粉饰,直白宣称要将眼前之人吞噬殆尽,尸骨不留。
「文……?」
话语,被掠夺了。
这蛮横的方式,令他想起在米兰城时,那个毫无温度与感情可言的强吻。
(终究,又回到从前了吗?……)
有种莫名的悲伤侵蚀心口。悲伤就像一把利刃,不停地划不断地割,他感到胸腔内已渐渐满是鲜血,痛楚不堪。
吱啦一声,身上唯一的遮掩被粗暴撕开。一股冻人的凉意,从脚跟开始,慢慢向上蔓延。
惊惶突如其来,他拽紧对方衣领,心知该狠狠推开,手却在颤抖,使不上力。
「你是属于我的。」文森特冷冷道,手腕勾起他的脚抵在肩前。
冰凉的双腿之间被一股奇异的灼热占据,那惊人的硬度,仿佛随时随刻准备一举侵入。
本能的慌乱却即刻消失无踪,克劳狄因他的话而幡然怔住。
为什么同样一句话,每听见时的心情却如天壤地别?
突然间,他想起文森特曾对他提出的条件:在登上皇位之后,这副身体全全归他所有。
(原来,就是这样……)
他的反抗骤然停止,注视着对方的眼眸中,覆上一层道不清意味的薄雾。
他的突兀转变却令文森特一愣,待发的攻势也不自觉暂止。
「你在等什么?」克劳狄没有感情地微微一笑。
文森特讶异更甚,甚至开始犹豫不决,想要抽身而退。
如果可以他会想这样做吗?难道对彼此的伤害,就不能有停歇的那一天吗?
克劳狄却拽住他的衣领不放,嘲讽地扬起嘴角:「虽然不知这副身体究竟有什么好,不过,你也曾经因为它而失控过不是吗?」
(不重要了。你曾对我流露出的迷乱和贪图,不论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被控在对方肩上的脚慢慢滑下圈住他的腰际,克劳狄咬住牙关,手脚同时着力将对方向自己身体引去。
来自下体的刺痛转瞬即逝。在没有主动方配合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成功。
「可恶。」克劳狄低咒,双手拉过文森特推倒在床褥中央,自己分跨于上,再试图将他送进体内。
文森特剑眉高拢,拽起他瞎忙乱的手扣在身前:「你要干什么?」
克劳狄恨恨地啐了一口:「废话,何必明知故问?」想抽回手,却被捏得更紧。
文森特寒冰般的脸色越发阴沉,厉声道:「给我理智一点!」
「?!」克劳狄一愣,呆怔半晌,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几乎回不过气的大笑过后,他鄙夷讥诮,「你是不是男人?」
文森特面色一变,稍稍平缓下来的眼中再射出冷冽的光。
慢慢地,他唇边溢出一抹轻薄的冷笑:「原来如此。你原本就不在乎吧?反正这种事对于你,也不是第一或第二了。」随着没有情绪的话语,他松开了卡住对方的手,转而紧箍腰肢。
「需要我了吗?那么,如你所愿。」极至冷酷地说完,他的手心猛然使力,按下,不带半丝迟疑。
原已贴合在硬器之上的柔软,被无情刺破。
克劳狄的大脑轰然一响,不受控制的手紧紧抓住了扣在腰上的臂膀,仿佛恨不能将这副胳膊生生捏断。
从没想过会有这等剧痛,那真是人的身体吗?还是一把匕首?
撕裂般的痛楚,从接纳对方的部位一波波急速扩散,自脊椎底沿,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原本古铜色的皮肤如被漂过,蜕成了纸一样的惨白。睫毛浸染汗滴,却不自主地抬起模糊的视线向对方望去。
心底还有一丝希冀吗?希望这个人能看出他的痛苦,希望能在这张脸上见到哪怕一点点关切。
然而,他的痛苦,显然文森特半点也感觉不到。
冷眼睨着已痛得冷汗淋漓的克劳狄,文森特淡淡勾起的嘴角,与眼罩上的白鹰一齐,对他微笑。那是一种毫无温度、甚至带着轻视的微笑。
身体的痛,终于被心脏痉挛的剧痛彻底覆盖。
(原来我在你眼里,就只是『这样一种货色』是吗?……)
克劳狄突然也笑了,结实的胸膛在亵衣下若隐若现,汗水闪烁,却亮不过那个魑魅魍魉的笑容。
文森特恍然怔住。
……很奇怪。
这样的克劳狄很奇怪。他越是表现得如此乐在其中,却只令人越发感到不对劲。
「克劳狄。」文森特不禁担心地唤道,然而对方的响应让他彻头彻尾惊呆。
原本因为忍受巨大痛苦而动弹不得的人,居然开始了缓缓地律动。他的上下虽然小心略显生涩,但毫不迟疑。
文森特惊异不已地看着他,他仍然在笑。但是他的笑容里,嗅不到半丝快乐的气息。
那真的是笑吗?……
下体的痛楚再凶猛地袭上脑髓,每动一分,刺痛就会更剧。
克劳狄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但他能感觉到,那两道凝的目光,一直在紧盯着他不放,随时可能将他强撑起的惟一一点自尊全然粉碎。除了维持脸上的笑,他再也做不出其它反应。
痛得久了,也就会慢慢麻木吧。但是这样的目光,他受不了……
「不要看我。」他笑着说,伸出双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个惹人发笑的小丑……)
「我的身体真的很棒吗?」为了使自己忘记那不堪忍受的痛楚,他沿用了战斗受伤后的做法,以说话来分散注意力。
「克劳狄……」
「虽然不知道对男人来说怎么样,不过女人都很喜欢。」他咬着牙笑了几声,「我说了蠢话吧?男女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
已异常滚烫的硬器在慢慢地被另一副身体的温软容纳,由于太过紧窒,每一的厮磨都带来格外的刺激,还有微微的刺痛。
他的心情沉重,身体却无法自已。不可思议的快感,开始一点一点向全身最灼热的部位涌集。
听见他的呼吸微不可闻地略变急促,克劳狄又笑。这一,他是真的想笑。
用身体取悦另一个男人的自己,难道还不够可笑吗?最为可笑的就是,他,是罗马的一国之君;而对方,是罗马的恺撒大帝。
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
「你有感觉了吧?舒服吗?和女人有什么不一样?是和女人做感觉好,还是和男人做感觉好?」
「不……」
「不?你是说还不够?还要再激烈一点?当然可以,只要你想。」
「克劳狄!」
「难道这样还不行?不会吧?你确定不是你要求太高?」
「克劳狄……」
伴随着身体传来的越发浓烈的快意,文森特的心却在一分分沉下,坠落谷底。
此刻他所侵占的这副身躯,确是令他从未有过的心动,但是,他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身体,还是那个人的。而心,却不是。
这不是他。此刻正在极力想让自己感受到愉悦的人,不是他。
「够了。克劳狄。」文森特闷声道。
「够?怎么可能?你不是还没射吗?」克劳狄大笑,「我也是男人,我知道做到一半是非常难受的事。」
「我说够了!」
克劳狄敛起笑容,冰冷道:「你够了?好。那我告诉你,我还不够!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做到让我说够为止!」
「……」
再也说不出话。
只有如此的倔强,才是现在的他唯一不令自己感到陌生的地方。但也仅此而已。
如此的交合,只是一种折磨。
文森特阖上双眼,强将这场如同酷刑的欢爱及早结束。
……
终于,克劳狄停下了毫无自主意识的动作,缓缓自对方身上撤离。他侧身翻下床,刚一站起,腿间的刺痛险些令他跌倒在地。
文森特望着他因忍痛强站而微微摇晃的背影,怜惜地伸臂将他抱紧,不忍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勉强自己?你在怪我吗?我……对不起。」
克劳狄纹丝不动,道歉也完全激不起一点反应,淡淡道:「没什么,这是你应得的。」
「不是。我要的不是你的身体……」
「这与一开始的条件不合吧?」克劳狄冷笑,格开圈在身前的手臂。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睨着床上的人,句句清晰地说,「文森特。至此我们的交易已全部完成,我再不欠你任何东西。」
文森特幡然愣住,无法置信地瞪着他。他直直立在床前,如同雕像一般的英俊面容,也就如同石膏那么的冰冷。
原……来……如……此……
文森特蓦地低笑起来,笑声中裹着掩不住的无尽嘲弄。
「交易?这么说你从没认真考虑我说过的话,是吗?」
「何必对谎话想得过多?」克劳狄冷冷回答,转身向门口走去。腿间的刺痛延缓了他的步伐,只能一步一步缓慢迈前。
在即将踏出门口那一刻,他又听到――
「克劳狄!告诉我,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喜欢?)
「从来没有。」
漠然地答出这一句,克劳狄跨出脚步离开了恺撒殿,再没有回头看去一眼。就连冷酷,都是这么的精彩。
他的伤,与痛,他看不到。
最终,他还是看不到。
※ ※ ※ ※
因为侍女护卫们都已被早早挥退,即使模样再狼狈,也不会有人发现。这是如今克劳狄最庆幸的事。但当他推开寝宫大门,才发现忘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提摩西还在这里等着他。
见他终于回来,原本坐在桌前发呆的提摩西立刻跳了起来,却在看清他现在的模样时猛地呆住。
原本整齐的亵袍凌乱不堪,明显有被撕破的痕迹。
「大人!」提摩西惊呼,连忙想要上前,却被克劳狄抬手制止。
「我没事。」克劳狄无谓地笑笑,「你先上床吧,我洗个澡就睡。」
不等他的回答,克劳狄已抬脚向寝宫后屋的浴池走去。提摩西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背影慢慢远离,狐疑的视线一路下滑,蓦然在白色袍底发现几点突兀的痕迹。
那是?……
引入天然温泉水的室内浴池,地面由白理石砌成,冒着热气的圆形浴池中,克劳狄背靠石壁坐在池边矮阶上,闭目养神。
万幸水温不算太高,否则痛难熬。
虽然已没初时那么痛了,但还是很不舒服,即使坐在这里不动,仍始终觉得有什么残留在身体里。
该好好清理一下吧。
他睁开眼,却见提摩西正站在浴池另一边,并在宽衣解带。
他皱眉:「怎么还不睡?」
提摩西呵呵一笑,身上的衣物已被脱净,哧通一声跳进水,转眼便游到克劳狄面前。
「大人,我来帮你。」他憨笑着说。
「帮我?」克劳狄不由一愣,竟震惊地看到提摩西伸手向他腿间探去。
「提摩西!」克劳狄拽住他的手肘甩到一旁,不悦道,「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啊。」提摩西眨眨眼,「大人,让我帮你吧。」
又是一句『我帮你』令克劳狄惊异更甚:「帮我什么?」
提摩西大张的眼帘缓缓垂下,小心地低声答道:「那些东西,应该弄干净,留在里面感觉很不好。」
克劳狄彻底怔住。这才想起,提摩西少时曾多遭遇凌辱,想来,对于善后也富有经验。
克劳狄没再作声。对这种事,自己的确不知该如何下手。
见他已不再排拒,提摩西才再伸出小手。
「大人,把脚分开一点好吗?」
「……」
「这样子痛不痛?」
「……不。」
「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象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
「……嗯。」
终于大功告成,提摩西长呼一口气,自觉地侧身坐在了克劳狄腿上,抹着满头大汗安心地说:「已经好了。不过你有一点点流血,可能会多痛几天。这几天不要再受伤,否则痊愈起来又要多费时间。」
……这种伤,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吧?
对于他的帮忙,克劳狄不得不感激,柔声问:「过敏的地方难受吗?」
「还好啦,就是挺难看的。」提摩西羞赧地笑笑,「我现在的样子很丑对不对?」
「一点也不丑。」克劳狄微笑,捏了捏他小巧的鼻尖。
提摩西傻笑两声,突然抿抿嘴,犹豫地问:「大人,你……你这样,是伊瓦大人造成的吗?」
克劳狄的笑容僵在脸上,然后,慢慢消殒。
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他也不想回答。
见他默认,提摩西一下子紧张起来,抱住他的臂膀急声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克劳狄依旧无以应答。
他们两人错综复杂的关系纠葛,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就算说了,提摩西也未必能懂。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太能弄得懂。
何况事到如今,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原本牵在两人间唯一的一根线,就在刚才,已被他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到此为止。
他的沉默令提摩西更是焦急:「到底怎么了嘛?伊瓦大人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居然害你出血……」
克劳狄白眼一翻,懊恼地扶住额头:「别说了。」
提摩西立即乖乖噤口,然而没维持一会,他又有迷惑。
「原来你和伊瓦大人的关系是这样啊,怎么我之前都没发现呢?难怪你不肯碰我,嘿嘿,是不是怕伊瓦大人生气啊?」提摩西用肘弯撞撞他胸口,有意暧昧地压低嗓音。
克劳狄脸色骤沉:「别乱说话。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提摩西一脸不信,「你们不是明明……」
「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克劳狄感到一阵烦躁,不耐轻斥。
「哦,不问不问。」提摩西吐吐舌头,机灵地转移了话题,只是依然和文森特扯不开关系,「不过啊,伊瓦大人真是很棒的人喔。长得那么好看,又有本事,什么都会,厉害的不得了!」
他一连串的赞不绝口,令克劳狄原就阴沉的心情愈加阴沉,紧抿薄唇一字不发,只等他发完这一轮话后快快赶他上床。
提摩西一头热地说着,渐渐地,他敏感察觉出克劳狄的不对劲,闷声问:「你讨厌伊瓦大人吗?」
克劳狄一怔,违心地牵出一抹浅笑:「怎么这么说?」
然而随着他的笑,提摩西的脸色却越发沉重,郁郁道:「大人为什么哭?」
「哭?」克劳狄倍感惊讶地看着他。
提摩西点头,一字一字地说:「有一种哭,在哭的时候,嘴角就会像这样,往上。」
克劳狄真的怔住。嘴角往上,不就是笑吗?……
「我就知道,你和伊瓦大人不是那么简单对不对?」提摩西眼中覆上一层浓厚的阴影,「如果他真的有心和你……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他绝不会把你弄伤。」
蓝得似冰的瞳眸渐渐变了色,邃似海。
「他伤了你的心吗?所以你才哭……」
「我没有。」克劳狄坚决否认。
「你有。」提摩西认真反驳,思索片刻,又幽幽道,「我能感觉到。从小我就在贵族家做工,有很多人都很凶,一个不高兴就会死下面的人,所以我必须学会从他们脸上判断他们的心情。如果我不小心一点,下一个死掉的可能就是我。」
「提摩西……」
「我学到那种哭的方式,也是在一个贵族家里。那个贵族有一个女儿,叫芬。芬长得不漂亮,但很温柔,一点也没有小姐脾气,对每个下人都很好。尤其对保尔特别好。保尔比我大十岁,是个勤劳又善良的大哥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俩相爱了。」
「……」
「再后来,芬的父亲把她许了一个贵族家的儿子。芬不肯,她对老爷说要嫁只嫁保尔一个人。老爷没再逼她。过了三天,一帮家丁冲到保尔房里,在他床下搜出了很多珠宝。他们说,他是个小偷。然后他们就执行家法,把他活活打死……骗人的,保尔那么老实,才不可能作贼!」
提摩西脸上浮现愤慨,但随即,又转换成另一种奇特的神情。
「芬从亲戚家回来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什么也没说,答应了老爷给她定下的婚约,一周后举行婚礼。后来的七天里,她每天都在笑,不停的笑。那时我看她那么笑,我很生气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到了婚礼当天,她还是一直笑,我就开始觉得奇怪,她总是这样笑不累吗?第二天早上,别人告诉我,芬在新房里自杀了,整张新床被血流满。」
因回忆而散乱的视线逐渐收拢,注视着面前的克劳狄。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芬一直在哭,为保尔哭,为她自己哭。她笑了多久,就哭了多久。」
克劳狄静静回视着他。在如此透明的目光下,几乎产生一种无法遁形的错觉。仿佛自然反应般地,又牵起了嘴角,淡淡道:「很阴暗的故事。」
看到他的回应,提摩西痛心低喊:「为什么你也在哭?为什么你和伊瓦大人都要哭?」
克劳狄猛地一愣:「你说什么?」
提摩西一句一歇抽噎着答:「以前伊瓦大人就很少笑,现在也是。尤其最近只要我提到你,他的样子就变得很可怕,让我不敢再讲话。可偶尔,他却会笑,虽然笑的很淡,但确实是在笑……」他顿了顿,摇摇头,「不,不是笑,是哭。」
那个人……?不敢相信,不能相信……
「你想太多了。」克劳狄按按他的肩。
提摩西苦笑:「我也希望是。大人,我真的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在回罗马之前你们还好好的,为什么一回罗马,想做的事做完了,可你们两个就变了?」
克劳狄只能回以缄默。难道要告诉他,那是因为两人间的交易终止了吗?
「大人。」大颗大颗的泪珠猝然滚落,掉入水中,「我最怕看到你们难过,你们明明都那么厉害,为什么要难过?你不是答应过我会一直陪在伊瓦大人身边,会让他快乐起来吗?」
「我……」面对他含泪的指责,克劳狄无言以对。
眼泪像洪水决堤越来越凶,提摩西扑进他怀中哀求道:「大人,你不要离开他好不好?」
「提摩西……」
「很多话我都不敢对他讲,我只能求你,不要离开他,求求你答应我……」
克劳狄心底长叹,悠悠地答:「好,我答应你。」
「真的?」提摩西满怀期待地抬头,小脸上依然泪珠闪烁。
「……嗯。」
终于知道,原来说谎是如此令人难受的事。但是此情此景,他只能编织这样一个善意的谎言。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能安抚这个善良的,一心为他们着想的少年。
提摩西终于破涕为笑。他毕竟还小,刻意埋进心底的痛苦挣扎,他发觉不了。
他盯着那双沉静的蓝眸,认真说道:「大人,以后如果要哭,不要再像刚才那样了,好吗?那样很辛苦,比真正哭出来还要难过。」
这一,克劳狄没有笑,轻轻点头。
浓浓的夜色,寂静,沉重。月亮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泪光,不再闪耀。 征服者【下】
作者:红河
误解
前任皇帝被推翻后,尽管国内局势已在公正有力的统治下渐趋稳定,但依旧外患不断。罗马城内象征战争的雅努斯神庙大门,几乎没有得以关闭的时候。
在瑞恩率军团前往马其顿地区镇压萨尔马提亚人之后,又有一支为数众多的阿勒曼尼人队伍跨过了多瑙河,进入隆巴迪平原,直抵拉文纳,几乎就在罗马的视野之内展示了野蛮人胜利的旗帜。
这无疑是对帝国威严及安全的极大挑衅。
对于如此棘手的敌人,周行会议时,在恺撒的主动提议及元老与皇帝的商议之后,决定由恺撒率领军团前去阻击野蛮人的侵略。
军团临行前,按照惯例,由祭司长在卡匹托里亚山之巅的神庙上,呼唤天神朱庇特给予指引。
天空中充满预示,鸟的飞行队形,雷电到来的时间,经验丰富的祭司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给予解释。
当天占卜所得结果,罗马大胜。
※ ※ ※ ※
在恺撒率军出征几天后,克劳狄接到了一封匿名信函,请他隔夜前去监察官别墅中一看。
监察官是个重要的显贵头衔,有权随时检查罗马人民的行为和财产状况。而目前监察官一职,由在贵族中享有一定声望,身为元老院成员的丹尼尔担任。
克劳狄手执信函沉思许久,猜不出写信人的意图。如果想弄明白对方到底有何目的,看来只有按他所说,秘密到丹尼尔别墅一行。
第二天晚间,克劳狄与艾伦一道乘马车来到目的地,身后尾随一队步兵。下车后,一行人便直接走向别墅大门,门口守卫一见皇帝突然亲临,急忙想要进屋通报,但被皇家步兵制止。
克劳狄一行畅通无阻进入庭院,远远看见别墅大厅的窗口透出灯火通明,不时有嬉闹声隐约传来,听似热闹非凡。克劳狄与艾伦率先走到大厅前,挥退门外惊惶失措的仆人及侍卫,推门而入。
门内景象着实令两人大吃一惊。
放眼望去,厅中的男人们多为城中贵族人士,此刻却都衣衫不整,其中也包括别墅主人丹尼尔。而人数约为男子两倍的女人们皆满身风尘之气,衣装袒露,更有甚者片丝不缕。
这些分不清是人是兽的人们,或拥坐长椅,或躺在巨如床榻的座垫上。不论男女均滚成一堆,有分寸一点的还在窃窃私语,而毫无分寸的,已在纵情欢乐。
淫亵之声四下响动,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糜烂气息。
这是……餐宴?肉宴?
艾伦惊愕得一时间吐不出话来。而克劳狄早已面色铁青,震怒的手紧攥成拳。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士兵也统统呆住,不敢枉自上前。
又过了一阵,正与多位舞娘调情的丹尼尔莫名感到胸口压抑,警觉地抬眼朝门口望去,当即大惊失色,一翻身从榻上滚下,衣衫也不及整理就跌跌撞撞上去,扑通一声在克劳狄面前跪下。
「陛,陛下!不知陛下前来,请陛下恕罪,我,我未能迎接……」
丹尼尔这一举措惊动四座,登时个个面如土色,慌忙从淫邪窝中跳下,统统跪在克劳狄身前,都已惊恐地失了言语,翻来覆去也只是重复两个在口腔里打颤的字节。
「陛下!……」
克劳狄的脸色已然平复,眉翼微抬,肺里飘出轻轻一哼:「迎接?何必迎接,这个见面礼倒是非常不错。」
他的语气淡无风浪,然而,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而已。跪在他脚下的人们不自主地哆嗦起来。
「陛下……」丹尼尔呼唤的声音已在明显颤抖。想要辩解,可是此情此景,又何来资格辩上一句?
「确实不错。」克劳狄冷笑,缓缓朝前迈近,「莫非阁下还在怀念卡德在位时所办宴会的情形?所以,在此自行重温?呵呵,阁下果然念旧啊。」
丹尼尔哪里还答得出话,牙关上下打架,一直伏在地面,根本不敢抬头。
「既然阁下如此怀念先王,不如跟随他一道如何?」冷嘲热讽过后,克劳狄隐忍的怒气这才初见端倪。
「陛下!」丹尼尔惊声大叫,前额不断猛力磕地,生怕对方听不见,「请饶我这一,我再也不敢了!求陛下宽宏大量……」
克劳狄没有应声,随着往厅内的走近,他注意到大厅左侧圆柱上绑着一个人。淡栗色的及肩长发,头颅低垂,只看得到一副高挺的鼻翼。就衣装来看应当不是下人之类,只是衣衫残破,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上带有明显的用刑痕迹。
克劳狄在他面前停脚,向身后士兵微一颔首,士兵授命上前解开绳索,将男子扶进椅中。尽管已被松绑,但显然他受伤不轻,眼睛直直盯着克劳狄,却无法起身行礼。
「陛……下……」
克劳狄示意他不必勉强,转过身对丹尼尔冷冷问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对他动用私刑?」
丹尼尔满脸为难:「这……」
「说。」
「他是奥斯汀,我的助手。」
「他犯了什么事?」
「这,陛下……」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克劳狄不耐拧眉。
丹尼尔咽了一口唾沫,吞吞吐吐道:「他刚才突然跑来,他,指责我……」
「指责什么?」
「指责,我们不该……」丹尼尔豁然抬头,表情凄苦地哀求,「陛下,求您饶我这一……」
克劳狄冷哼,视线调向身旁艾伦,沉默中交换意见。
对方是身高位的监察官,若贸然死必定惹来元老们的声讨。何况这些贵族的举止纵然使人不齿,但也罪不致死。
细忖过后,克劳狄说道:「丹尼尔,你身为监察官却做出这种行为,不配再担当如此高职。从今天起,就由你的助手奥斯汀暂代你的职务。至于对你的其它分,以及对在座各位的理,将交由元老院召开法庭会议决定。」
他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瑟缩发抖的舞娘们,又说:「女人立刻离开。」
诸位舞娘慌忙作揖告退,而包括丹尼尔在内的其它男人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已是对他们的最大仁慈。丹尼尔纵使失去官职,也不敢再多奢望,只祈祷届时的元老会议能从轻发落。
理完毕后,克劳狄回身向那名叫奥斯汀的男子走去。
此时奥斯汀已恢复了些许气力,从椅中下来对克劳狄躬身道:「陛下,您交由我如此重任,我怕担当不了……」
克劳狄没应声,仔细地打量着他。
这个堪称英俊的男人,虽说是助手,浑身上下却隐隐散发一股贵气,似乎并非生自普通人家。不过他眼神谦谨,气质温和,看来竟与卡斯珀有几分相象。
最怪的是,克劳狄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象以前就曾见过这张脸孔,但怎么也想不出具体的印象。
于是他也不再多想,严厉地说:「不要觉得把职位交给你就是你的。我说过,你只是暂代监察官一职,如果发现你能力不足,我会找其它人代替你。当然,如果你确实够资格,那么这个职务就由你来担当。我给你半年时间,不要让我失望。」
奥斯汀一愣,随即拱手应道:「是,陛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不辜负您的期望。」
克劳狄点点头,忽又奇怪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奥斯汀表情迷惘,轻轻笑了笑:「陛下,可能是罗马城中与我相象的人太多了吧。」
他这一笑极是优雅,有些不可思议地,竟令人心思乍然纯净,仿佛迎来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克劳狄禁不住失了一会神,很快便恢复过来,沉吟道:「也许是吧。那就这么决定。明天正午你到皇宫来见我,之后我会向元老院公布这件事。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能力。」
奥斯汀依然浅笑:「是。」
克劳狄又古怪地睨了他片刻,才与艾伦一道离开。回宫的马车上,克劳狄忍不住问艾伦:「你觉不觉得那个奥斯汀有点眼熟?」
艾伦摇头:「第一眼见的时候好象有一点,但是再仔细看,又觉得完全是个陌生人。」他顿了顿,轻轻叹出一口气,「而且,他的笑脸让人印象刻,我想如果以前曾见过的话,应该不会忘记。」
克劳狄讶然挑眉:「你也觉得他的笑容很特别?」
「是啊,非常特别。从来没见过笑起来这么美的男人,简直像不属于凡间。我还在想,说不定他是葛尼梅得斯的化身呢。不过嘛,年纪可能稍长了点。」(注:葛尼梅得斯,特洛伊王之子,被诸神评为人间最美的少年。)
克劳狄瞄瞄毫不掩饰赞赏的艾伦:「你把他说的那么好,该不会……」
艾伦一愣,随即扬手在他背后重重一拍,不快地说:「瞎说什么?我可没有这种嗜好。我喜欢的是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说着,不怀好意的目光绕他打转,「再说了,就算我要找男人,这里不就有个现成好对象,我哪还能去看别人呢?」
克劳狄受不了地翻翻白眼:「行了,当我没问。」
艾伦呵呵一笑,又凝神望着他的侧脸,虽英气依然却精神欠佳。眼中光芒渐渐黯下,艾伦轻声问:「恺撒出征好几天了。你和他后来怎么样?我已经很久没在你面前提他,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听,但,我还是很担心你。」
方有的轻松心情顿然无踪,克劳狄敛低眼睫:「我没事。」他的话语变得恍惚,似乎不经意间走了神,「没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艾伦怔了怔,神色更添沉重,「他回来以后,你们还是要天天见面,就算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我担心你会压抑自己。」
「真的没事。」
明明就是有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艾伦轻咬下唇,小心问道:「那,你想他吗?他离开之后,见不到他,你会想他吗?」
「……艾伦。」
「说真话,别骗我,也别骗自己。」
克劳狄合紧双目,无声叹息。
「我不知道。每面对他,我就希望他从世上消失。但是……」
「但是,」艾伦沉痛接话,「如果他真的消失,你的心,也会跟着他一起消失,对吗?所以,其实你很想他,对不对?」
「艾伦……」
「克劳狄。」艾伦环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坚定地说,「放心。不论你怎么做,我都会在你身边。就算他再有本事再有心机,我也绝不会让你独自面对。」
※ ※ ※ ※
隔天正午,奥斯汀准时来到皇宫大殿,元老们也早被克劳狄召集在殿下,告知了昨夜情况。
由于是丹尼尔做错在先,因此他被罢免的事众位元老无法提出异议。此外关于奥斯汀暂代职位这一决定,因为他是城中较有名望的格古拉家族一家之主收认的养子,身份没有问题,而且他本就是监察官助手,对事务有一定了解,因此由他暂代也无可厚非。
至于最终如何理昨晚的事件,则交由元老院自行召开会议进行审讯。
而那封匿名的举报信,经调查应是与丹尼尔有嫌隙的贵族所为。且不谈对方动机为何,总算也是做了件对民对国有益的事,克劳狄便没有继续追究。
不过要说到奥斯汀,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体贴男人。
他的职位暂定后,克劳狄便要求他大概整理目前手边的资料,尽快做出新的整齐档案送到皇宫。原本克劳狄并未多加催促,也没打算一定要他在这两天完成。谁知第二天一早,克劳狄刚刚洗漱完毕,门外侍卫就通报说监察官求见。
克劳狄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宣见。
奥斯汀身着乳白长袍,淡栗色的长发在脑后梳成小髻。褪去了初见时浑身伤痕的狼狈,确实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虽说伺候克劳狄这样一个人物久了,几位侍女们已对俊男多多少少有些免疫力,只是克劳狄向来不苟言笑,而这奥斯汀一踏进皇寝便对她们礼貌微笑,这些少女当即就被这一笑吸去了三成魂魄。
姑娘们娇羞的目光让克劳狄有些吃不消,便令她们暂且告退,以免不相干的自己也会被逐渐泛滥的目光蛰着。
克劳狄坐在床沿整理长袍下摆,微仰头望着手捧大捆卷宗的奥斯汀,意外地问:「已经做好了?」
「是。」奥斯汀将卷宗放在书桌上,「需要现在查看吗?」
「暂时不必。晚点我会带到书房细看。没想到你这么快做完,辛苦你了。昨晚熬夜了吧?」
「那倒没有。因为之前一直有做整理工作,所以要归档不算太麻烦。」
「喔。那就好。」说完克劳狄低下头,专心与那烦琐的靴带作战,忽然,一双同样穿着短靴的脚来到了他面前。
奥斯汀蹲下身,笑着说,「我帮您吧,陛下。」
克劳狄还未答话,他已动手为克劳狄细心绑起靴带。
克劳狄轻眯眼帘,难解地盯着对方。因为头颅低垂,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他平坦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他的头发很认真梳理过,非常整齐地贴合着。
以他的身份不需要委屈自己这样做。是有事想求?还是别有用意?……
在克劳狄暗忖的期间,奥斯汀已完成系带工作,仰起脸对他轻轻笑道:「好了,陛下。」
克劳狄松开微皱的眉,淡淡道:「喔。谢谢。」
「不客气。」奥斯汀取下肩上的小行囊,拿出一个紫色香炉捧在手心。香炉三足鼎立,瓷面绘满美丽纹,炉盖上分布众多肉眼难见的出气孔,做工十分小巧精致。
「陛下。」他起身将香炉放上圆桌,「这个香炉是几年前养父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带来送给陛下。」
「送给我?」克劳狄目露狐疑。
「是的。」奥斯汀头头是道地分析道,「因为昨天来见过陛下之后,感觉到您的气色不是太好。大概因为国事操劳,引致睡眠有些不足吧?」
克劳狄眨了一下眼,目光中的置疑慢慢收起,点了点头。
不过,倒也不能说是完全因为国事,因为在他失眠时,脑子里兜兜转转的思绪,也只有一半与国事有关。如今被奥斯汀这么一说,他不禁感到一丝困窘。
「果然如此。」奥斯汀又笑笑,笑容里带了一分温和的得意,却毫不刺眼,「所以我特地带了很多『怡绵』来,以后陛下让侍女们每天在把它燃进香炉放在房间,时间长了睡眠自然能调理过来。」
「『怡绵』?」
「是一种野生植物,来自德涅斯特河岸。每个月我养父都会从商人手里定量购买。它所发出的香气能安神顺气,尤其对于失眠很有效喔。」
「这么神奇?」克劳狄咋舌,尽管对他的好意觉得突然,但还是不得不感激,「那真的很谢谢你。」
奥斯汀摇头:「陛下不必对我道谢。您的身体是关乎国家的大事,我为您尽心也是理所当然。」
克劳狄微笑了笑:「虽然这样说,我还是得感谢你的用心良苦。」
奥斯汀似乎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又从行囊里取出许多小包放在桌上,边取边说:「这些都是晒干后的『怡绵』,每只要放一点在香炉里,就足以保持一晚的功效。陛下一定记住每天使用,这里的量大概够用五个月,五个月后我会再给您送。」
见他态度坚持,克劳狄也不便再推拒,只得应好。
虽然向来不喜阿谀奉承,但面对这样一个人,拒绝似乎也变成一件残忍的事。
从没见过这么喜欢笑又笑得这么美的男人,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阳光仿佛也跟着越发灿烂夺目。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好象,春天来临……
※ ※ ※ ※
从那之后奥斯汀就没再做出诸如此类的举动,多数都是例行禀报公事时才会进宫。不过有时他会多留一些时间陪克劳狄谈天。虽说是陪,实际上每都是他主动挑起的话题。偶尔艾伦也凑巧在场时便会一道加入。
奥斯汀虽与他们结识不久,却很容易令人产生一种亲切感。艾伦也不得不承认,奥斯汀确实是个不论外表内涵都非常迷人的男子。尽管年纪比他们俩大不了几岁,却格外成熟风雅。
至于有关恺撒的话题,在他们两人之间再未提及。提摩西也是如此,他的机灵,使他聪明地选择了在有关恺撒的事情上保持沉默。
文森特。
他就是一道风,凛冽、霸气,要出现时不论对方想不想都会出现,当他离开,便不露一丝踪影。
但他毕竟是道劲风。
劲风刮过,何会不留残骸?
※ ※ ※ ※
时间一天天在眼底滑过,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
夜的皇寝,桌上熏香静静燃烧,香炉外紫烟袅绕,一缕缕散发而出,又迅速溶进周遭的空气里。
夜晚,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了文森特的皇宫乃至罗马城,怎的如此寂寞?)
克劳狄枕着双手伏在书桌前,笔直的视线不知停在何。
接手了帝国几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多原先被卡德弄成乌烟瘴气的事已逐渐步上正轨,还有的则需要从长计议。但总合说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棘手的事件,边境战事的紧张气氛也传达不进国内。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清闲。而人一清闲下来,就特别容易胡思乱想。
就像现在的克劳狄,脑子里乱乱糟糟,想要整理,却又整理不出个所以然。况且人的心情,也不是说整理就能整理。
明明已经亲手掐断的东西,却似乎仍残留了些什么在手指上,看不到,也扯不断,就这样似有似无地牵着。想要当它不存在,却又做不到。
(这就是,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吗?)
克劳狄揉揉酸涩的眼,打了个呵欠,却依然没有半点睡意。
这么长的时间,那个人一直在打仗吧?传回来的消息说敌人被攻得节节败退,他这样的将领,果然还是最适合战场。此外,他重的心机,也绝对足以使他在政场上无往不利。
那么,他的感情呢?在他心里,真的存在那种东西吗?
无法忘记那一夜,那带着强迫性质的欢爱。
自己不快乐。真正滴血的不是身,是心。
而他,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快乐的迹象。
为什么不快乐?他不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吗?
……我要的不是你的身体……
(除了这个,我还能给你什么?你还想在我身上索取什么?……喜欢吗?这种东西,即使我愿意给,你真的会珍惜吗?还是放在脚下狠狠践踏?)
想到那夜两人如同争执的对话,最终仍是无果。想要他亲口证实的事,没有听到,甚至连个理由也给不出。
是真的无法给,还是根本就吝于解释?
克劳狄心中一阵抽痛,剑眉不觉地纠结了。
(你不明白,不明白我有多想信任你。可为什么你总要保持那一段不算远却又靠不近的距离?为什么我越想知道的事你就越不肯告诉我?你当真在乎我信任与否吗?或者,你根本只是在与我游戏,一场追逐与掠夺的游戏。若是这样,我玩不起,我无心这样胜过你……)
沉思中,忽然听见来自半空的一声长啸,划破了四周的静谧空气。
克劳狄一震,连忙坐直身向窗外望去。
只在眨眼之间,一抹威风凛凛的身影已滑翔般直直掠下,落在他面前的窗台上。它的利爪勾住窗棂,睁圆的双目炯炯有神。即使已飞过了这千里路途,却丝毫不显疲态,光洁的褐色羽毛整齐锃亮。
雷克斯。
克劳狄不由怔住,未等他回过神,雷克斯已从窗台跳上桌面。如同往常,它从喉咙里轻鼓几声,作为招呼。
明明是只猛禽,在他面前却始终如此友善。
克劳狄失笑,轻声道:「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听见他的说话,鹰眼眨巴几下,向他抬起脚爪。克劳狄会过意,探手在它脚底摸索,居然摸出一个搓成小条的纸卷。
他疑惑地朝雷克斯看去。雷克斯自然无法开口为他解疑,何况一刻不歇飞行这么久它也有些倦了,挥翅飞上他肩头,一方面稍作歇息,一方面间接示意他自行查看。
既然是由雷克斯送来,那么写这封信的人,毫无疑问应该是……
他的呼吸陡然紧促,手指竟也不受控制,好几试图拆开纸卷都未能成功。
他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这才顺利将纸卷打开,摊在桌面细细读了起来。
纸卷上细小却不损阳刚的字体,果然是――
「我本以为你不会说谎,但是那夜的话,我不信。就凭你打开我这封信,很多事已经不需多说。
若有心接受我,就接受我所做的任何事。若你害怕因我而坠落地狱,那就记住,不论到哪里,我绝不会放你一个人。
有我,还不够吗?」
澄蓝的瞳孔禁不住放大,仿佛忘却已久的记忆,恍然间涌回脑海。
……若你不守誓言,我必定到地狱寻你,令你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原来他的承诺,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克劳狄将雷克斯从肩上接下,盯住它从不会说谎的犀利双眼。
「你和他认识最久,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一定是你吧?」他喃喃低问,虽然并未期求对方能给他响应。
雷克斯却发出一声轻啸,像是应答。
他哑然失笑:「那好。你告诉我,现在我身负重责,还能把自己投注在他身上吗?我身边,真的只要有他就够了吗?」
雷克斯半晌不应。他又笑,带着自嘲。居然对雷克斯问这些话,他又不是那个人,怎可能与它如此沟通?
过了一会儿,雷克斯突然又啸了一声,再抬脚,按上他的左胸。克劳狄吃痛,惊讶地低头看去。
雷克斯,双目显露非比寻常的凌厉,利爪紧扣他的胸口,不再出声。
刹那间,迷惘的眼中一道光芒闪过,骤然会意。
忠于自己的内心,也相信那个人的心意,是吗?……
「谢谢你的忠告。我会的。」克劳狄轻抚它的尾翼,柔声道,「你累了,我也困了,我们都睡吧。」
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终于感到倦意袭来,爬上大床准备安歇。
(看来我要想你的日子还远远没到头。不管怎么说……希望你也能做个好梦。)
遥远的另一片天空,夜幕中星点点,如同孩童天真的眼睛一眨一眨。
夜空下,寂静山丘上篝火堆堆,军帐分布山坡,帐外留有士兵轮流守夜,而帐中的士兵都已早早安歇,蓄足精神准备第二天的战斗。
山丘最高,伫立着一抹颀长身影。美丽星光映在那双灰如砂的眼瞳中,越发地光芒闪耀,不若凡尘。
他仰望着遥不可及的夜空,思念地试着描绘心中人的面容,在绘到双眼时,忽然产生了莫名的疑问。
那是……
曾在何时出现过?
那双泛着伤痛的眼眸。
※ ※ ※ ※
恺撒率兵出征三个月后,终于成功将阿勒曼尼人赶回了日耳曼地区,战争至此宣告大捷。不久后,恺撒及其大军比预计提前几天回到了罗马城。当时正值皇帝与元老院在库里亚周行大会,因此未能亲迎,恺撒也没有前去打断。
明明极度思念着的两人,漫长的白日里,却始终不曾有机会见面。
到了晚上克劳狄终于回到皇宫,白天因为忙而暂时忘却的事,再度窜回脑海。
恺撒归来。那么,是否应该前去表示嘉奖?但是这种公事,应该留到第二天白日再做吧?
他在房里反反复复踱步,思来想去,一会觉得奖赏功臣是他的责任,应该立行;一会又觉得恺撒既已回到皇宫,也该自行前来通报。
想了好一阵也想不出结果,最后,他索性什么也不想,先到恺撒殿看看情形,再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然而当他协随从来到恺撒殿,殿前护卫却告知说恺撒下午回来后又被人找了出去,直到现在还没回宫。
克劳狄愣了好半晌。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这么晚还留在宫外究竟是何原因?
原本还算冷静的克劳狄越想越不放心,便问护卫是谁将恺撒请走。护卫答说也是军团中的将领,但属于平民部队,模样不修边幅,皮肤异常惨白。
(马汀?……)
这个名字在脑中闪过,他心中陡生一股异样的不快,当即下令一队骑兵随他前往马汀现居所。
※ ※ ※ ※
在罗马城四角,矗立着许多幢比起普通民房华丽许多的房屋,即几个月前罗马大战后被收回的贵族别屋。现在这些别屋之中,分散居住着皇家军团或民兵团中的部分将领。其中就包括马汀。
马汀所居别屋位于城南,此时这幢别屋内烛火通明,偌大待客厅中人气热络。大厅两边排列着多张短桌,桌上美酒佳肴样样分呈,每张桌前坐着一位军团将领,马汀则坐在最靠近大厅正中央首位的右边下席。
想当然尔,够资格坐在正首位的人,非当今恺撒莫属。他手持酒杯接受众人敬酒,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战后邀功,兵家常事。
下午他回到恺撒殿后,立刻入浴泡去这满身风霜。刚一沐浴更衣出来,马汀随后赶到恺撒殿,请他出宫与共同作战的将领一聚。
毕竟大家并肩抗敌数月,此时若他拒绝未免不给情面,于是,虽然挂念着仍在库里亚会议的克劳狄,他还是应允了马汀的要求。只是没想到这一聚就聚到了入夜,因为刚打了胜仗,将领们的情绪都格外亢奋。而最出乎意料却又应在情理之中的是,马汀唤了一批舞娘前来,为他们欢歌乐舞聊以助兴。
舞娘虽美,只可惜如今的文森特心不在此,再好的酒肴也味同嚼蜡。
他暗忖着早些将桌上的几壶酒饮尽早些脱身,因此对于身边舞娘的连番敬酒并未推拒,冷漠地听着她们嘴里那些早已练到纯熟的调情话语,懒得应答。
正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左边一位舞娘突然酒兴大作,竟敢捧住他的下巴奉上香吻。随着她嘴唇的贴上,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不耐地蹙紧了眉。
又是这样。上回有一个贵族女儿也是,自以为娇媚动人前去撩情,他只冷冷应了几句,她竟自动贴合上来。好笑的是还没等到他的拒绝,提摩西那小子突然出现,活生生搅了局,他倒也省去了麻烦。
虽说他并不排斥女人,但现在不同以前,何况这种自主送上门的放浪女子,他历来不齿。即使要碰,也不会碰这些不知已被多少双手碰过的女人。
正欲拂开舞娘,却听见席下一阵喧哗,纷纷的膝头碰地声,然后异口同声的一句恭称传进他耳里。
「陛下!」
文森特大惊,将舞娘推开老远,错愕地扭头望去。
之前还端坐席位的诸位将领均已恭敬跪地,他们所跪向的大厅中央过道,一个浓眉倒竖的人影直直伫在他面前,身上散发着即便按捺却仍然浓烈的怒气。
「克劳狄?」
文森特惊讶地望着对方,在长长的想念后相见,几乎控制不住就想上前搂他进怀。然而此刻的这个人,注视他的目光,却掐住了他起身的冲动。
这道目光,冷酷阴鸷,仿佛要将人生生捏碎。
原本热闹的大厅陷入一片死寂。
克劳狄冷冷瞥着坐在正首位的文森特,心底徘徊的感觉,只有怆凉。
当他心急火燎一脚踏进别屋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文森特正与风尘女子热吻的画面。
好一个恺撒!好一个凯旋归来的战争英雄!
战争一结束,第一件事就是宽慰饥渴不已的身体吗?甚至连呆在恺撒殿中等着见他一面的耐性都没有?
此时呈现于他眼前的场景,不禁令他想起曾在丹尼尔别墅目睹的那淫乱一幕。虽说在座各位衣冠整齐,但是,到最后的本质都是一样!
他好一阵反胃,嫌恶地瞪着正直视自己的人,意义难辩地说:「恺撒果然好精神,大战过后也不多加休息。如此不爱惜身体,对帝国可是一大损失。」
文森特面色微变,刚想解释,却又被他截住。
「既然各位雅兴,我就不打扰了。」他匮乏温度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一圈,淡淡道,「你们都是帝国的功臣,理应好好犒劳。今夜就委屈你们自己照顾自己,明天一早在皇宫大殿上将会另有封赏。」
众将领先是面面相觑,随即恭声应道:「多谢陛下。」
克劳狄颔首,最后冷冰冰睨了文森特一眼:「我就不奉陪了。」
负气般地这么说完,他大步朝门口迈去,藏在皮肤底下的愤怒,随着离开众人视线,终于渐渐显现出咬牙切齿的凶神恶态。
直到看他走出了大厅正门,吃惊过度的文森特这才全然回过神,起身就要尾随而去,刚踏出几步却被紧跟上来的马汀拽住手臂。
「恺撒!」
文森特无心应付,将他手一甩便急步追去,一路追出屋外,正看见克劳狄已来到等候在外的骑兵旁边,在几位骑兵的围拥下走向马车。
「克……」话到一半,却哽回了喉咙。
突然想知道,当他站在这个人背后,期望他能感应到自己而回头时,究竟能不能令他回过头,哪怕就看那么一眼。
他攥紧了拳头,竭力忍回几乎脱口而出的呼唤,咬着牙等待。
然而,随着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入冰冷海底。
最终,克劳狄踏上了马车,始终不曾回头,看上那区区一眼。
因为久别重逢而涨满狂喜的心脏骤然收缩,然后,裂开了,血浆迸射,痛入骨髓。
文森特沉痛地阖上眼帘,无力地靠住身后墙壁。夏季已渐渐过去,秋风所带来的,是割去了温暖的凉意,穿透他的皮肤,渗进血管,凝固了他浑身的血液。
好象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难道那个人,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追上来向他澄清吗?难道说,他真的不在乎?
就像几个月前他曾亲口说的――从来没有。
从没对自己动过哪怕一丝感情?
不相信,真的不愿相信……
马车上,克劳狄抿紧微颤的薄唇,一言不发,因为若一开口,就会泄露他此时的心思。
愤怒,痛苦,怨恨,恨不得杀尽天下人。把自己也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之后,就不会再被另一个恶魔伤害。
嘴里有一点血腥味,牙关可能被咬破了,但完全不痛。因为身体里有一地方特别特别痛,所以其它部位的痛,都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闭上眼,恍惚的意识时聚时散。忽然想起,从他快上车时,就隐约感到身后仿佛被一股炽热的视线紧紧跟随,但他当时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想到回头确认一下。
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因过度愤怒而产生的错觉?
他掀开车帘,探出身体向后方看去。
只有一片漆黑,居民房屋浸在阴影中,从眼底一栋栋跳过。他刚离开的那幢别屋,也因为转了好几个弯而早就看不见了。
(果然,还是错觉吧?――)
他自嘲地笑,将腿收上座位用手臂圈紧,对着膝盖中间一口一口吹着热气,好象这样就能给予身体更多的温暖。吹着吹着,他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重,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肺部也开始急剧抽痛,近乎痉挛。
为了不让车外骑兵发现而停车询问,他捂住嘴,将剧烈的咳声掩进手心。
奇怪,明明才是秋天吧,怎么会如此寒冷?
……
曾经远在天涯两端而互相牵引的两颗心,却在同一片天空下,渐渐远离。
赌约
第二天的皇宫大殿下,元老与平民议员分立两排,正中央则站着凯旋归来的诸位军团将领。而身份特殊的恺撒仍旧坐在皇帝身边位置,静候封赏。
嘉奖结束,平民议会中有人提出,得知恺撒大捷归国的消息后,城中百姓纷纷要求为恺撒举办庆典,庆贺新帝即位以来首由恺撒亲征所带来的重大胜利。
元老院与两帝商议后决定,从明日起,罗马国内举行为期三天的庆典。不需太过奢侈,但在这三天之内,平民均可领到宫廷分发的佳品。至于罗马城以外的省份,则由当地宫廷驿站发布礼品,举办娱乐活动。
真真正正,举国同庆。
在座诸位无不欣慰喜悦,唯一不被这欢乐气氛感染的,却是罗马国的两位最高统治者。
明明就坐在触手能及的地方,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的遥远。
无声的叹息,湮没在了群众的欢呼声中。
※ ※ ※ ※
庆典开始当天,两帝身着盛装,与庞大的皇家游行队伍走上了罗马街头。
与新帝继任仪式不同,由于是专为恺撒而举办的胜战庆典,因此今坐在敞蓬马车中的只有克劳狄一人。而恺撒,则身着只为他量身订做的纯黑长装,脚踩牛皮长靴,驾于高头骏马之上,格外英武不凡,身后尾随着一批铠甲骑兵,率先走在游行队伍最前方。
游行中,大街小巷被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一片人山人海。恺撒的骑兵队到哪里,高呼『恺撒万岁』的热切呐喊便落地响起,比起上回有过之而无不及。
骑兵队之后,皇帝的队伍更不会被冷落。虽说战争是维护罗马的必要,而一国但凡大小政事民事均由皇帝亲力操劳,但求做到真正体恤民情。人民对皇帝的爱戴,无不发自肺腑,衷心感激。
新帝上位后的庆典,一比一热烈空前。
克劳狄望着街道两旁围观的人群,人人都挂着真心喜悦的笑靥,这令他原本沉郁的心情稍稍得以开朗。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总算没有愧对于建国的各位先帝,的确有资格昂首站在罗马国旗下,行使一国之君的重大权利。
游行队伍热热闹闹,走到一半时马车骤停。民众哗然。
克劳狄意外地向下扫去,走在马车两旁的步兵们正纷纷赶到车前,试图将突然冲来的平民推回街边安全范围内。这样猛地窜出来,若不是马车及时停住,只怕早做了马蹄下的冤魂。
克劳狄凝神一看,那步兵之中执拗不动的身影,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喝住手脚粗鲁的士兵,下车走到老人身前,温和地说:「这里很危险,请到旁边去吧。」
老人一直垂着头,一见眼底出现一副拖地的紫袍,立即得知是皇帝亲临,也不知是太过激动或是紧张,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克劳狄有些局促地扶住老人的肩膀,想将他拉起来:「你不必这样。快回人群里吧。」
说话间,老人的头颅徐徐抬起,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刹那,克劳狄猛地嗅到一丝异样气息。
这个『老人』的瞳色,是那么的特殊,并且熟悉――
早在身后队伍发生骚动时,文森特就已勒马,向后查看情况。当他来到马车前不远,正见到克劳狄对底下一位白发老人表情奇怪地说着什么。突然,克劳狄的身子猛地晃了晃,脸色剧变,皮肤骤然惨白。
文森特心口一震,飞快下马,离弦的箭一样朝他急速跑去。还未跑到他面前,只听得步兵群里爆出惊呼。
「是刺客!」
什么?!
转眼间文森特已到车前,无视过度惊愕而不及反应的步兵,一手扯住『老人』的头发向后拽起,而另一只手,已迅雷不及掩耳地卡住了『老人』喉咙。
『老人』凛然抬头,在两人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同时惊呆。
什么『老人』?根本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但他的头发却是生来的纯白,在太阳下发出淡淡银光。那双因为见到文森特而紧缩的瞳孔,竟赫然是的灰。
由于过度惊诧,他的嘴越张越大。文森特的惊讶又何亚于他,手下力道也不自觉放松。
然而,惊怔过后,对方的眼神霎时凶毒无比,牙缝之中阴森森挤出一声:「叛徒!」
文森特又是一怔,抬起头向克劳狄看去。一把匕首插进他的腰腹,帝袍被血沾染之后,化成一种奇异的紫红。步兵们已回过神来,正将他扶上马车,预备送回皇宫医治。
那把银制的匕首上,闪着肉眼难察的黄色光芒。
有毒……
对此再熟悉不过的文森特蓦然睁大双眼,爆怒地瞪向依旧一脸仇愤的男子。对方的表情既凶狠,又鄙夷,虽然没再说话,那张苍白的脸上却分明写着几句大字。
……你是个叛徒。罗马皇帝该死,你比他更该死……
文森特的手心禁不住微颤,冒着虚汗。他在迟疑,克劳狄隐约的闷哼却突然传来,约莫是士兵不够小心碰到了伤。
立时,灰眸中燃起绝情的火焰,手掌轻巧地猛一着力。只听喀嚓一声,对方的喉骨被生生捏断,连一声痛呼也发不出,就已瞪着怨毒的双眼含恨而终。
他松开掌心,尸体从他手里滑下,软倒在他脚底。周围的惊叫喧哗,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他茫然望着脚底的人,面对那狰狞的脸,只觉得脊髓如被注入冰水般阵阵作冷。若在以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会亲手杀死这样的人,与他发色相近瞳色相同的人类……
突然有股疯狂大笑的冲动,然而,笑不出来。
让对方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而死去,这已是他唯一能做出的仁慈与让步。
只要是谁伤害了那个人,他绝对不会放过。然而这一,他是真的迷惘了。
从此后,他再也不是自己,再不配做自己。
因为他,是个叛徒,彻彻底底的叛徒。
※ ※ ※ ※
原本是一场为庆祝恺撒大捷的盛典,却在皇帝的遇刺事件下匆匆落幕。
目睹这一惊心场景的人们担忧皇帝伤势,纷纷赶至宫廷询问,而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刺客,却没人有任何印象。他就像是凭空冒出来,庆典之前从未在罗马城中见过,而庆典之后,他也永远在这世上消失。
克劳狄的伤确实不轻。虽然那一剑没刺中要害,匕首上淬的毒却绝对足以致命。在御用医师都对这前所未见的毒束手无策时,恺撒却拿出了一副药方。
事态紧急,虽然不知道恺撒的药方是否一定有效,他们也只能照做。
好在事实证明,恺撒给的药方就是专为解皇帝身中的毒而配制,在接连服药三天后,皇帝的呼吸已不再时有时无,也不再不停干呕,呕完了身体里的东西,就尽是呕的暗红淤血。
只是尽管这些情况在好转,然而他始终高烧不退,身躯滚烫似火,迟迟没有退烧或回复意识的迹象。除了服用恺撒所给药剂,医师们也各自开出了退烧药,可一剂一剂吃下去,就是不见起效果。
御医们心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想不出别的对策,一个个胆战心惊,生怕治不好,他们就活活成了陪葬。
皇帝伤重,民间的谈论担忧还在其,偌大宫廷是真真正正乱成一团。连一向波澜不惊的元老们也不禁乱了方寸,整个罗马国的议事日程,就这样被一天一天塌下。
日复一日过去,终于,在全体人忙乱了一周之后,皇帝的高烧总算开始减退,意识也稍有回复。
当他撑开重如铅石的眼帘,第一个接收进视觉的,就是提摩西喜极而泣的小脸,和他身旁的艾伦,后方几位元老代表,以及终于放下心头大石的御医们。
而人群的最后,就是始终面无表情,双手环胸倚在墙壁的恺撒。
提摩西张嘴就想说话,艾伦及时捂住,压低声音说:「嘘……他现在还没完全清醒。不要吵他。再让他睡一会。等多睡醒几就没事了。」
提摩西大眼睛眨巴几下,会意点头。艾伦这才松开手,上前将克劳狄身上的被子捂紧,极轻极轻地说:「睡吧。门外会有人一直盯着你的情况,你尽管好好休息。」
克劳狄懵懂的神智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他的话,嘴唇蠕动几下,又合上了双眼。
他确实累了。在与死神抗战了整整七天之后,试问谁能不感疲倦?
艾伦嘴角抿出一抹宽慰的笑意,转身望向候在房中的众人,低声道:「我们走吧,陛下已经度过危险。我们不要在这儿打扰,只要留个人下来看守就行。」
众人点头称是。艾伦虽然不是正职医师,但毕竟征战多年,大伤小伤没受过也见过不少,因此对于此类情况多少有一定了解。
只是由谁留守这个问题,确实要好好商议。留守的人必须悉医术,这是首当其冲的事。
这时,一直默然伫于人后的文森特突然出声:「你们都回去。这儿有我就够了。」
此话一出,大部分人都面露奇异,一时不知该赞成还是反对。
艾伦的脸色也不禁变了,有意挑衅地问:「你?你行吗?这可是救人,不是杀人。」
文森特依旧面无表情,淡淡道:「我既然敢讲,就不可能做不到。」
艾伦心口一堵,想到此前好友因为他而活得那么辛苦,气恼更甚。忽然一只小手自后拉他衣角,回过头看到提摩西,正用一双水意未散的大眼望着他,满脸认真。
「将军,相信伊……恺撒陛下吧。他懂医术的,以前还给我看过呢。」
艾伦不由怔住,惊讶地看向文森特:「你懂医术?」
文森特没有应声,这时医师之中也有人接话。
「懂的懂的,之前救治陛下的药方也是他给出来的。」
「不错,确实是恺撒陛下解的毒。」
……
艾伦低头沉吟一阵,终于咬咬牙,凌厉地盯紧了文森特:「好。就由你来照顾陛下。若你照顾不好,我一定唯你是问。」
撂下这一句,他率先迈出寝宫。他倒要看看,文森特究竟有何能耐,是否真能将好友从身到心全部治愈。如若不行,那么他再不会抱一丝期待,到时不论要他使出何种手段,都势必要将这个人从好友身边赶走。
艾伦先行离开后,剩下众人也纷纷向文森特作揖告辞。最后离开的是提摩西,他注视了文森特半晌,嘴唇动动,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没用,何况这世上能凭三言两语就对文森特产生影响的,也只有当今皇帝一人。
所有人都离开了,文森特仍旧靠在墙壁,凝眸望着躺在床里纹丝不动的人,就这么静静望着,许久。
※ ※ ※ ※
(热――)
克劳狄呆呆望着身边景象,一片火红,空气也被热度蒸腾,万物都在模糊。他低下头,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这些红色的液体是什么?岩浆?好烫……我是不是要被熔化了?)
他张大嘴,用力呼吸,然而吸进肺里的都是滚烫烟尘,哪儿还有空气?
(这么热……我还没死吗?)
恍惚间,将他紧紧围困的赤红岩浆离他的视线越来越远,那噬人的热度也在渐渐远离。他在一点一点往上浮,直到脚跟也彻底离开岩浆的包围。
他却还在浮,仿佛飘在空中。
(呃?我在飞?谁拉着我?)
他把头垂得更低。看到了,此刻在他胸前,环着一双修长的手臂。是这双手,带他离开火海,带他飞翔。
(谁的手?好凉。真舒服……)
「唔――」
一声痛苦与舒适参半的低吟,自皇寝的大床上隐约发出。
无意识中,克劳狄的身子向后偎去,想要紧贴着背后那奇异而宽广的冰凉。
(嗯?这面墙软软的,还在一下下起伏,这是……人?!)
阖紧已久的眼帘乍然睁开。熟悉的墙,熟悉的壁画,还有熟悉的床,一个接一个跳进他逐渐集焦的眼中。
(终于,醒过来了吗?)
他轻轻叹了声,多日懵懂的大脑这才稍稍恢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意识。总算回到现实,他才发觉由于保持蜷缩的姿势太久,两脚有些发麻。他动动身,想把这折磨人的睡姿调整一下,却吃惊地发现,他动不了,有什么东西将他牢牢箍住。
错愕地垂下头,一双与梦中一模一样的臂膀呈现在他眼底。他又是一惊,连忙向后望去。
第一个射入他眼膜的,就是一对无比邃的瞳孔,恍惚之中他看不清这双瞳孔里写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这副瞳孔的颜色……
可怕的颜色!
猝然被刺的情景猛地涌回脑海。他记得,当他没被痛楚夺去意识之前,最后定格在他眼中的,就是一对仇怨重令人心惊的,灰色瞳孔。
「你?!」
他禁不住惊呼出声,然而刚吐出一个字,久未开启的唇便被重新封锁。有一种已不能再熟悉的清冷滋味跟着溜进嘴里,仿佛有意般地,一寸一寸滋润着他早已烧得干燥欲裂的口腔。
他这才真的清醒,第一反应就想挥拳把对方赶走,可惜手臂刚抬起,就立即不争气地软趴趴垂落。
高烧尚未痊愈,哪里还有揍人的力气?
他火冒三丈,拼死用眼神攻击那个正把他的嘴当美味品尝的人。
见他终于恢复意识,文森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火热的唇。虽然因为发烧的影响,导致热度有些惊人,不过,软软甜甜的触感还是没变。还是他所最钟爱的,这副嘴唇。
说话的工具一被释放,克劳狄立刻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下、去。」
「不。」文森特的拒绝毫不拖泥带水,双臂一收,就将他的身体扳过来正对自己,手指在他因为高烧而泛红的脸颊上掐掐,轻柔地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克劳狄怒目圆睁:「浑身都不舒服。」
「喔?」文森特淡笑,「需要我怎么做?」
克劳狄再度咬牙:「滚。」
「滚?」文森特故作讶异地挑眉,「你想看杂耍?」
几乎气结,克劳狄愤极低吼:「你给我滚!」然而方一提劲,他的胸口又是一阵窒闷,咳嗽不止。
文森特脸上的玩味即刻收起,手心轻拍他后背,慎重地说:「不要动气,你才刚好转。」
痛苦的双眉紧紧纠结,克劳狄无力低咒:「别碰我。」
回应他的,却是一副柔软的唇,贴在了他滚烫的前额。
文森特悠悠道:「你觉得我脏,是吗?但是,自从与你相遇后,我再没碰过任何人。」
手底的身子微微一震,随即一声沉闷的斥驳飘来:「撒谎。」
「从未骗过你。」
心有点痛,文森特万般无奈地闭上双眼,将身前人箍得更紧。
「别再折磨我了好吗?你,已经毁了我。」原本磁性的嗓音,此刻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与浓浓的伤痛。
这般的语气,闻所未闻。这般的话语,更加闻所未闻。
克劳狄不由怔住:「你说……我?」
「是。彻底毁了。我再也不配是我,不配做路维尔莱的『文森特』……」
「?」克劳狄大惑不已。
从未见过这样的文森特,而且,这实在不像谎言……
克劳狄轻咬下唇,无言以对。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文森特睁开眼认真地看着他:「那天刺杀你的人,你看到了他的眼睛,对吗?」
「……嗯。」
「所以,你大概也能猜出他的身份,对不对?」
「我……」克劳狄语塞。心中的预感很模糊,却异常不安。他突然有些害怕听到对方将要说的话。
然而文森特已决定将所有事的始终坦诚到底。瞒了这么久,也伤了两人这么久,够了。他真的很累了。
「你没有看错。他是……」他停住,手心紧攥成拳,指甲嵌入皮肉,带来一丝自我惩罚般的疼痛,「我的族人。」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他的承认时,克劳狄还是禁不住一惊。缓缓地,垂下阴郁的眼帘。
「你不是说,你们全族都已经……」
「我不知道。」文森特的神情也微带困惑,只是依然沉痛不减,曾经闪亮的瞳孔,也明显地黯淡了,「我也曾以为只剩下了我一个,没想到……」
「他为什么那么恨我?」克劳狄置疑地问。
一模一样色泽的眼睛,此时的是如此友善,而那天的,却仿佛恨不能将他活生生剥皮抽骨生吞下肚,煞是阴毒可怖。
文森特目光一滞,在即将说到关键时,他却本能地产生了一丝犹豫。
然而,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若前进,或许还有一丝微薄的希冀;而后退,则是真真正正的万劫不复。
只有一搏。
回望着那双凝视的蓝眸,他幽幽问道:「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要杀尽阿利斯一家吗?」
「嗯。」
「还有布兰德主教,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下毒手。」
「不错。」
文森特的眼睫开始颤动,随着回想,那一夜血光四射的可怕记忆,再翻江倒海向他袭来。
多说无益,只能尽量轻描淡写。
「十七年前,阿利斯率领三万军团,围剿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只有数千人的路维尔莱民族。他的指令就是,一个活口不留。」
克劳狄倒吸一口凉气:「为什么?!」
阿利斯是皇家近卫军卫队长,何以千里迢迢率领大军去剿灭一个只有数千人的民族?
「有人向当时在位的罗马皇帝告称,路维尔莱是个极其强悍危险的民族,若不除尽,将来势必影响他的皇位,影响罗马。更甚者,毁灭罗马。」
「谁?造这种谣?」克劳狄到底直率,一听见这荒唐事不由愤慨地磨起牙,全忘了之前还在与对方闹别扭。
「一个元老。早已病死。」
「皇帝呢?就那么信了?」
文森特冷笑:「皇帝愚昧。当时他并不全信,便请罗马城中较有盛名的一位圣职人员进行占卜。占卜结果,路维尔莱呈现凶象,确实会惹来灾祸。就这样,一个原本与世无争的民族,一夜之间全灭。」
克劳狄蹙眉细想了一番,迟疑地问:「那个圣职人员,难道是……」
「不错。」文森特颔首,目光骤现阴鸷,「就是布兰德大主教。」
克劳狄不禁叹息:「唉,他怎么这么胡涂?」
文森特冷哼:「一时胡涂,就毁了一个民族。我没想过杀他,他偏来招惹我。」
「你没想过?阿利斯一家不就是你杀死的吗?」克劳狄的目光又狐疑起来。
双眸无端一闪,文森特敛起隐涩的眉:「……他们逼我。」
「怎么逼?」
「……不要问了。」
埋的回忆挖掘到这里,已经够了。再翻下去,不过是徒增烦扰。
他倾身,在对方眉心印下一吻,诚挚低语:「总之,我绝没有骗你。杀死他们不是我的本意。在那之前,我也从没主动杀过人。」
「主动?」
对于这样温和的吻,克劳狄全没想起推拒。他眼睛一眨,听出一些后话:「就是说,被动杀过人?」
「不错。我得自保。」
「自保?」
克劳狄盯着他半晌,目光仍旧狐疑。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才想到,那时文森特不过是个不满十六的少年,加之如此外貌……记起提摩西曾遭的待遇,于是把升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话题涉及敏感,不提为妙。
他沉思一会,又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皇宫档案没有记载?」
「怕为后人不齿。」文森特揣测,「大概只有历代皇帝知道。即使元老也没亲眼见过路维尔莱人的模样。而卡德一见到我,就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居然能不杀你?」
「他沉迷格斗,哪能舍得杀我。」
「可阿利斯不是见过你们……」
「来到罗马,我自然要改装。如果一开始就被认出来,怎能活到现在?」文森特淡淡道。
克劳狄把方才听到的讯息在脑子里好好整理一番,蓦然,他省觉过来,惊异地说:「这么说罗马是你的仇敌?你……你怎么……」
这才是重点中的重点。
文森特叹息:「我从未打算为了仇恨而活。」瞳孔中雾气开始弥漫,俨然已经陷入遥远的追忆。
「被围剿那天,母亲抱着我一直逃,最终逃到了一个悬崖边,崖底是凶险急流,而后方就是穷追不舍的军队。她把我推下山崖,对我说,不要复仇。」
心口莫名酸痛,克劳狄凝视他始终平静的面容,轻声呢喃:「你母亲,真的很伟大。」
「父母之心。」
「那,后来呢?」
「我掉进河里,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后来被一个居住在山谷里的先知救了上来。」
「喔?世外高人?」克劳狄戏谑,希望借此稍稍冲淡彼此之间凝结的沉重气氛。
文森特无声笑了笑:「是啊,他和妻子隐居山谷已经多年。在隐居之前他曾是一位极有声望的先知。他收养我,教导了我九年。我先前告诉你的那些也是从他口中得知。到我十二岁时他对我说,如果我愿意一世平淡无喜无忧,就和他一齐留在谷中。如果我想历练自己获得更大成就,就离开山谷,往北走。」
「北……所以你到了罗马?」
「也不全是。我一直很好奇,剿灭我全族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是否也像我们一样正常生活,还是天性就嗜血成狂。」
「那结果?」
文森特再叹息,捧住克劳狄的面颊。手心的冰凉,传达到他火热的皮肤,带去格外的舒适。
「但凡人类,生活方式都是一样。只是我没想到会意外进入阿利斯家族,更没想到后来会杀死他们。所有这一切,像是个意外,又像是早已注定。」
「怎么说?」克劳狄瞥瞥他,发觉他说的话总那么难懂。
「我没想过复仇,然而最终他们死在我手里,这是个意外。但我进入了角斗场,四年后,遇见了你,这又像是命运注定的事。」
他的眼神变得邃起来,写着明显意图的脸也在朝眼底的人凑近。
克劳狄动了动眼珠,及时撑开他的身体以防他得逞,不满地说:「你别扯开话题。就算你没想过复仇,但毕竟是罗马毁了你的民族,你却担任罗马恺撒为罗马征战,这不是很奇怪吗?」
文森特静默半晌,蓦地勾起手指对准他额头一弹,他本就半晕半醒的大脑顿时金星闪烁。
「你!你找死吗?」他揉着额头低咒。
「你怎么还是不懂?」文森特阴郁的道,「毁了我的不是罗马,是你。」咬唇许久,慢慢地,因痛苦而开始泛白的脸掩进对方胸怀。
「若不是想成就你,我根本不会站在这里。因为太在意你,不容你被伤害,我……亲手杀了我的族人。」
克劳狄幡然惊呆:「你杀了那个人?!」
「是。」
「为什么?凭你的能力,应该可以救他离开……」
「我做不到。他的表情,一直在指责我。我是个叛徒……因为我在意的只有你,罗马最高的统治者。」文森特的脸孔始终埋,微弱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空洞、回响,揪人心肺。
「如果他还活着,就一定会不择手段来杀你,所以,必须杀了他。」
「为……为了我?」
「不是。这是对我的惩罚。因为我做了背叛族人的事,而他的出现,就是要我铭记自己的罪恶。」
……没有语言。
浑身阵阵作冷,怀里的人也是冰凉的,可是克劳狄仍然下意识将他抱紧,至少此刻他的呼吸是温暖的,挥发着浓重的自责。
已经无法回头了。从他亲手杀死族人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自己。
那么,他是谁?是什么?一具躯壳?徒有完美外表却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文森特。」克劳狄挑起一缕他的头发,那么长,他一直扯着向上牵引,整个手臂都伸展到了半空。
在这美丽的长发后面,藏着多少秘密?为什么从来不肯告诉他,总是自己一人独尝?难道他不够资格分担吗?
「我,很抱歉……我不知现在该说些什么,但是,真的很抱歉。」
「别说抱歉。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文森特终于仰起脸向他看去,白皙的面容藏在他胸前阴影之下,直直相望的闪亮眼神,平添了一股倔强的孩子气。
「我全部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再绕下去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信,还是不信,或者要不要担心将来我会做出危害罗马的事,以及往后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
「……」
仿佛想缓解一下紧张般的,克劳狄把眼睛眨了一下,然而再度睁开眼,却又觉得愈加紧张。
对方注视的眼神,既犀利,又强硬,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即使蓄积再盛的气势也会顿时给压制下去。
(该怎么回答?)
之前是他自己坚持要知道全部实情。现在,他如愿知道了。然而对方又将他放在了一个路口。向左,还是向右,全在一念之间。
不论哪一边,他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不亲自上路,永远不会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但他已经站在这里,就必须选择一个方向。
如果一步走错,必定后悔一生。
如今他要担负的,是整个罗马。若有一点可能危害到罗马的因素,理应毫不犹豫将其剔除。
然而,另一边所存放的,是他的私心。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诉他,他……真的真的不想失去这个人。
「文森特。」
终于,他吸一口气,捧住对方的脸庞,正声说道,「如果是真的,你可以命令我。是我把你逼成这样,我欠了你,而你有资格要求我还你。什么都可以。」
文森特怔了怔,攸地冷冷一笑:「你无法自己下决定,所以宁愿由我来强制执行?这样做,你觉得有意义吗?」
克劳狄皱眉,确实理亏。
「你既想保护罗马,又不愿怀疑我的忠诚,是吗?」虽似问句,却不是问句。
克劳狄咬咬牙,有些自暴自弃地说:「我知道这很贪心。你不生气吗?气我的话就按你的意图做不就好了?你何必在乎我的想法,反正,我也从来没为你考虑过……」
文森特轻眯双眼,凉凉地问:「你在同情我?」
「我……」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被打动的人吗?)
想这样反驳,然而在对方凌厉的目光下,要说的话却梗在了喉咙里。
在这种情况下妥协,确实像极了惹人恼火的同情。
文森特扣住他的下颚,冷硬地说:「我不稀罕任何人的同情,尤其是你,克劳狄。我宁愿你怀疑我的动机。你就不担心我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而对你坦白吗?」
「担心。」克劳狄老实承认,「但我知道担心也没用,除了让我活的更辛苦,没有任何益。」
他万般无奈的话语却令文森特又是一怔,忽然低笑。
他说,活的辛苦?
果然如此。
「其实你在乎我,而且不止一点,我没说错吧?」问话的语气分明带着自满,好不得意。
原本还能硬着头皮面对的克劳狄登时心生退意,目光又开始四打起转来。
(糟糕!差点忘了他是个狡猾透顶的家伙。再给他这样逼问下去,只怕什么丢脸的话都要出口了……)
意外的是文森特却没再逼问,飞快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啄下一口,神态蓦地严肃:「那你就什么都不要想。爱上我。」
克劳狄饱受惊吓地瞪住他:「什么?!」
「我说,你只要让自己爱上我,就再也不必烦了。」
克劳狄面露挫败,悻悻咕哝着:「说的轻巧。如果嘴上讲讲就行,那我烦了那么久不是当了白痴?」
文森特奇异的目光望了他半晌,蓦然仰头大笑起来。随着他一笑,脸部的线条也柔和许多,就连眼罩上那只凶利的猎鹰,看来居然也温顺不少。
克劳狄不禁小失了一会神,很快他又发觉自己竟因一个男人的笑脸而发呆到痴,不由更感挫败,本能地朝对方小腿踹去一脚。
若在平常,他这毫不控制力度的一脚确实不是谁都能承受。然而如今他正发烧浑身虚软,这一脚送去,反倒成了一种变相按摩。
文森特顿下笑瞟了他一眼,随即,放肆的笑声越放越亮。
「笑够没有?!」他忍无可忍低吼。
文森特这才勉强停住笑,玩味地瞧着他:「以前我就发现了,不过现在,我发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的多……」
「你敢嘲笑我?」
「不敢。」
又忍俊不禁一阵,文森特终于完全收起笑容,刹那换上了一张庄严的面孔。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克劳狄不爽地想,突遭对方再偷袭,霸道的嘴准确覆上他不快抿紧的薄唇。
偷袭成功。
今回的攻势来得快去得也快。
文森特微微将他松开,阖上眼陷入沉思,仿佛想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英挺修长的双眉愈蹙愈紧,良久不得松弛。克劳狄困惑地望着他,腹中猜想他是不是又想到什么计策来戏弄自己,暗里竖起了全身防备。
终于,文森特睁开双眼,目光却已变得异常犀利。
「既然你无法下决定,要不要和我赌一?」他毫无预警地说。
「赌?」
「不错。赌上所有。包括你的性命。」
克劳狄的脸色立时正下,沉声问:「怎么赌?」
对他的反应,文森特嘉许一笑,这才开始慢慢解析:「记得不久前会议时提起过的,在尤克逊海北岸附近徘徊的哥特人吗?」
克劳狄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阵关于此的记忆,点点头,表情愈加困惑。
「在你出事这段期间,他们的船队沿着塞卡西亚的海岸前进,小批先锋部队已出现在皮提乌斯城外。那里只有少数卫戍部队,虽然暂时抵住了敌人的攻击,但若等到哥特大军聚齐,必定失守。」精锐的双眼轻轻眯起,「哥特人虽是野蛮民族,但十分狡猾。进攻前,他们通常会在周围多驻扎几天观察情况,若确定城内把守足以攻破,就会全军出动。否则,便会退回海上。」
「而这,就是我们要打赌的地方。」最后他说。
克劳狄还是疑惑重重,皱眉道:「什么意思?」
「想守住皮提乌斯吗?」
「这还用问?」
「好。」文森特颔首,神色严峻,「但你也清楚,在长期内战后,目前罗马的兵力仍恢复阶段,并不适合大举出征。加上瑞恩与他的几万军团都不在城内,更不可能耗费太多兵力去阻击哥特人。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创造机会,以少胜多。」
虽然他列举出了当前最大的劣势,言谈间却一副稳操胜券的自信,克劳狄望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难以揣摩。
「我想……」文森特将仿佛早已打好腹稿的计划徐徐道来,随着他的说话,克劳狄扭紧的眉头松开又扭紧,终于听出其中暗藏的文章。
「也就是说,你要给对方制造一个圈套?」
「不错。」
克劳狄脸上浮现不快:「这种事只要有点能力的将军来做就可以吧?况且即使如你安排,也不见得就有十足胜算。」
「所以说,这是一场赌局。」文森特抚抚他微皱起的鼻翼,意地笑了笑,「如果你愿意赌上这一,很多事就再也不必多想。」
「是吗?」克劳狄郁闷地扫他一眼。
「如果你赢了,从此你再不必怀疑我的忠心。反之,结果只有两种。第一,你会战死。第二,你胜利后领军回罗马向我索命。」
他说得云淡风轻,克劳狄越听脸色越黑,冷哼道:「好象怎么看都是我比较吃亏吧?」
「不错。」文森特居然毫无愧色,爽快点头。
「若你真想心无旁骛与我一道,赌完之后就有答案。」他的手心掐上对方喉骨,眉宇间流淌着奇特的诡异,「你不妨想想,假如我真有意摧毁罗马,这就是一个大好的时机。皇帝战死沙场,大权顺理成章归落我手,旁人也毫无立场提出异议。」
他阴冷的话语令克劳狄不由心头一阵发毛,古怪地睨着他:「你这么坦白告诉我后果,不怕我因此放弃赌局?」
文森特轻叹:「就是要你明白这是一场凶险的赌局。若你信错了我,你的未来,多半只有死。」
克劳狄沉吟一阵,喃喃接话:「但是,如果我信对了,就再也不必为你伤神,因为你绝对足以信任,对吗?」
「是。所以你要清楚,这不仅是信或不信的问题,更关乎生死。」文森特将他揽进怀中,柔声道,「你不必急于答复。你的身体尚未痊愈,我会给你时间,让你好好考虑清楚。」
嗅着对方身上无比熟悉的气息,克劳狄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方才的对话。
关乎生死。
若他赢,便等同于赢得了一切想要的东西。
若他输,则输得彻彻底底,包括他的性命。
面对文森特此刻的宽容,他却倍加感到箭在弦上,情势紧迫。
而文森特,对于他最终的决定,其实也没有十分把握。但是今时今日,若想令两人真真正正走到一起,只有这条或许过于偏激的路途可行。
若他接受自然最好,若他不信,那只能说明,他们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房中陷入沉寂许久。
蓦地,克劳狄用力将紧贴身前的人推开,一字一字坚决道:「好。赌就赌。」
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答应,文森特颇感意外:「你说真的?」
「废话。我几时说过谎?」
「不后悔?」
「哼,反正就是死,如果你真的有意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见他又陡露耿直的执拗模样,文森特心中又喜又怜,情难自禁地搂住他便热吻起来。像要把这好几个月的份一补足,非要吻到双方都不能呼吸,才极度不舍地将他放开。
虽然已尽量控制分寸,正烧中的克劳狄还是禁不住一阵天昏地暗。半晌,他终于稍稍回过神,吊起不爽的眼角咕哝道:「你说起来好象万无一失,但假如……」
恍然间他的嘴已被对方按住,郑重地说:「不可能。我会刻刻拿捏时间,绝不让你身陷危险。」
「万一呢?」克劳狄扯下他的手,有意刁难。
文森特静默,凝视着他的目光坚决不改,慢慢地,在他额心落下一吻。
「不论你到哪里,我绝不会放你一个人。」
克劳狄心头重重一震,每一令他刻震撼的回忆又翻江倒海般袭回脑海。
虽然知动听的言语不能尽信,可是,这个人的话语中总能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令人无法质疑,也不想去质疑。
他幽幽叹道:「我死了以后什么都不知道,每都是你说了算,真不知该不该信你。」
他无时无刻不显露出的真实令文森特失笑,揶揄道:「你不是已经信了吗?」
克劳狄愣了愣,也不禁自嘲低笑:「是啊,弄了半天,我还是又做了一傻瓜。」
「不。这是你的坚强。」
文森特却又严肃起来,捧起他的脸,圣人般的目光盯了他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旖旎的吻缠绵而下。
「别闹……我是病人你懂不懂?」
床被软褥的厮磨声中,有人喘着气抗议。
「是,陛下。所以,我会非常体贴的为您服务。」
这必恭必敬的两句话,从忙络不停的口中含糊地咬着出来,格外的暧昧温存,惹人遐想。
「你……给我滚下去!」
「喔?真舍得?」
「……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放心,在你身体没痊愈之前,我不会进。」
「……」
至此,克劳狄终于无可奈何地认清,即使他胜了这场赌局,但在这个男人面前,他却是彻头彻尾的输了。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想,他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赢家,不是吗?
恺撒
皇帝大病得愈,对罗马上下而言无疑都是大大宽慰人心的好消息。只是由于腰上的剑伤,皇帝虽能下地走动,但暂时还无法参与政事,因此这段期间的大小事务均交由代劳,倒还井井有条。
两帝间关于讨伐哥特人的协议,因为时间还绰绰有余,加之其它方面原因,暂时还未正式提出议题。
自身体好转后在床上又躺了几天,克劳狄渐渐感到有些坐不住。然而文森特三令五申寝宫外的护卫侍女们好好『看护』皇帝,所以出行这种事基本只能是妄想。
偶尔艾伦来探望,他才不会理会文森特的禁令,坚持陪克劳狄出房散步。但是,也仅止于出这个房间而已。他们所走出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离寝宫不足百米的园。克劳狄纵然满心不快,但考虑到文森特是为他的身体着想,此外他也必须及早养好身体,以确保不会耽搁出征时间,于是也只好配合。
又是一个下午,他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早已看过不下十遍的卷宗,突然门外侍女进来通报:「陛下,监察官大人前来参见。」
克劳狄一愣,这才想起似乎已有一阵未曾见到奥斯汀,那个笑如春风的优雅男子。
不多时,奥斯汀随在两位侍女身后走进寝宫,还是一身乳白长袍,清爽,却又神气。当然,还是魅力不改,克劳狄不得不让两位依依不舍的姑娘先行告退。
奥斯汀上前恭敬作揖,面带歉意:「前段时间因为有调查离开罗马一阵子,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未能赶回来探望,真是非常抱歉。」
克劳狄不以为意,指指桌边长椅示意他不必站着说话。
「没什么。作为监察官,你以公事为重是对的。调查做的怎样?」
奥斯汀连忙坐下,神色也松缓下来:「很顺利。如今陛下在人民中声望越来越高,罗马城之外的平民听说了您受伤的事都极为担忧。不过,好在陛下最后有惊无险,整个罗马都可以松口气了。」
「我只是做了前人该做而没做的事而已。」克劳狄反应淡然,并不觉值得居功自傲。
知道皇帝不喜奉承,奥斯汀也不再多说。视线一转,看见桌上的香炉盖积了层薄灰,显然已多日未被使用。他微微蹙眉,低声问:「陛下,您最近没再点起『怡绵』吗?」
克劳狄解释道:「『怡绵』是用来安神顺气,我前段日子睡多醒少,自然不需要。」
「这样可不好。」奥斯汀不赞同地摇头,拆开一包置于小碟中的『怡绵』洒进香炉点燃,「『怡绵』是长期起效的药草,既然已经用了,就不该随便中断。」
对于这些药理克劳狄不甚了解,不由想到若是文森特在此倒可以分析一二。虽不喜欢房中夜夜烟雾缭绕,但见奥斯汀一脸诚恳,只得点头。
既然监察官来到,克劳狄自然不会忘记对现下罗马详情多加了解,于是很快又与奥斯汀谈起公事。话题一起,时间的流动也不觉中快了许多,稍停一段,克劳狄扭头朝窗外看去,居然已近黄昏。
正感叹时间流失飞快,忽然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经由园回廊向这边行近,他的嘴角不禁抿出轻笑,转回头望着奥斯汀说:「你暂代监察官一职这么久,还没正式见过吧?他刚刚结束议事,不久就会到这里。」
奥斯汀惯例的微笑一刹那僵在脸上,很快又恢复正常,当即起身作揖:「既然恺撒陛下来此,必定是有要事与陛下商量。我就不便打扰,还是就此告辞为好。」
「怎么会打扰?」克劳狄皱眉,「你身为国家重臣,若有什么事恺撒理应与你商谈。」
「并不尽然。」奥斯汀还是笑,婉言间他已抬脚向外走去,「我家中还有事务未理完毕,与恺撒的会面只好留到下。还请陛下代向恺撒陛下问安。」
再郑重道别后,奥斯汀走出寝宫往左大步离开,与文森特所前来的方向正相反。
他的突然告退令克劳狄心生疑惑,正寻思间文森特已渐渐来到。即将踏入卧室前,文森特警觉地感到在暗似乎暗藏一道诡异莫名的视线,正将这个寝宫的情况统统纳入眼底。
他停住脚步,目光左右环视,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若有所思的双眼微微眯起,他踏进房中,反手将原本敞开的大门关拢。
不远左道回廊圆柱后,一抹瘦长的白色身影悄然隐去。
「下午过的怎样?」文森特走到克劳狄身后,双臂绕过他的脖颈圈住,下颚在他发顶来回轻蹭。
「还能怎样?说不定你下来我的法学巨著已经大功告成。」想到自从醒来后就被这霸道的恺撒变相禁锢在寝宫里,克劳狄仍旧满心不快,回答的口气也不见多好。
「那我定要好好鉴赏。」 文森特别有意味地笑,手掌滑到对方肘下向上拉起,「陛下如此操劳,该是时候好好放松一下。」
回应他的只有啪的一声。
原来自他打主意把克劳狄从桌边拖起来的时候,克劳狄早已捏起一本卷宗,只等他把自己转过身时,不偏不倚地扣上他得意令人牙痒的面门。
不想会遭偷袭,文森特错愕地扯下被覆在自己脸上的东西,拿在手里定睛一看,却发现这本东西并非偷袭用的『武器』那么简单。
「你已经拟好诏书?」文森特细心地对卷宗查看起来,「喔?军团的安置也完成了?这么说,只等你身体一好就可以起程出征。」
「宜早不宜迟。」克劳狄正色望着他,早已不复先前的郁闷神态,「时间不多,如果再不加快速度,这场仗也就不必打了。」
见他终于恢复从前傲世飞扬的神采,文森特欣慰地笑了笑:「不错。你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相信不过几天就能领兵出战。路上的时间也可以用来继续休养,等到了目的地,就只管放心应战。」
想到很快就能拿起剑回到怀念已久的战场,克劳狄也不禁兴奋难抑,重伤初愈的面容也格外有了精神,英气勃发,眸中闪亮的光芒令人挪不开眼。
文森特无声浅笑,忽然,他敏感的鼻端微动了动,皱眉道:「什么气味?」
「嗯?」克劳狄奇怪地睨他一眼,随即明白过来,指向他身后,「你说那个?」
文森特回身望去,这才注意到桌上一鼎紫色香炉正薄烟袅袅,显然此刻令他不快的气味正是由此而发。
他拿起香炉,沉声问:「哪来的?」
「奥斯汀送的,他说这里面的『怡绵』对失眠很有效。」
「失眠?」文森特意的眼神斜瞥过去,「我怎么不知道?」
想到过去那段心力交瘁的日子,克劳狄悻然冷哼:「你就该什么都知道?」
文森特又纵了纵眉,将香炉放回桌上,揭开炉盖用茶水将其浇灭,淡淡道:「我不喜欢。以后不要用了。」
克劳狄先是一怔,既而耸肩:「我也不喜欢。只不过这是别人的好意,直接拒绝有些过不去。」
文森特这才想起刚才听见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质疑问道:「奥斯汀又是谁?」
「监察官,不过目前只是暂代原来丹尼尔的职位。」
「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率兵去征讨阿勒曼尼人之后不久。」
「喔?」邃的灰眸再轻眯,飞快闪过一缕难以察觉的阴霾。
文森特没再追问,将话题绕回不久后出征的事情上。
谈起正事来,两位可算同为武将的皇帝自然一时半刻不得停歇。在两人商议战略的同时,窗外天色已渐渐暗沉下来,圆月在空中一点一点现出亮白身影。
一场关系着不为人知的胜负存亡的大战,也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逼近。
※ ※ ※ ※
多日后,库里亚周行大会上,克劳狄向元老院与平民大会提出,他将率兵前往皮提乌斯阻击哥特人的远征队伍后,立时引起喧哗一片。
历来帝王亲征是常事,恺撒不久前也曾亲自平定边境战乱,但毕竟皇帝伤势方愈,只怕无法全力迎战。
然而克劳狄再三声明此战已成定局,恺撒也在一旁表示赞成。他们并未言明这战争的巨大风险,思及这是守护罗马边疆的一场重要战事,于是在元老及委员们连番地慎重商讨下,提案得以通过。
会议上虽无太大拦阻,但克劳狄在好友艾伦那边却遭到极大的反对。
一获知克劳狄将领兵出征时艾伦就立即进宫,劝阻他不要亲自出战。对于克劳狄的战斗力,艾伦当然不担心,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文森特。
皇帝不在罗马城,恺撒自然而然一手遮天,尤其他对克劳狄出征的鼎力支持更令艾伦倍感担忧,不禁怀疑恺撒是否居心叵测。然而对于他的劝告,克劳狄的响应就显得一意孤行。
「如果一定要战,就由我代你出战。你留下,罗马需要你。」情急下,艾伦只能想出这样的权宜之计。
克劳狄摇头,按住他的双肩:「我不在的日子,你要代替我,好好守护罗马。等我回来。」
此情此景,这样的委托,谁能拒绝?谁拒绝的了?
艾伦只能希望,几个月后战争顺利结束,好友安然无恙归城。否则,即使拼上一切,他也绝不会让恺撒安然坐拥罗马。
克劳狄在原『帝国之刃』麾下抽调出四个军团,包括两名步兵主帅,两名骑兵主帅,每个军团中六名指挥官,总两万余名良将共同出征。
接到要与原将军并肩作战的消息,兵团下战士无不欢欣非常,尤其此作为皇帝亲征,更加倍鼓舞了士气。虽然之前在征战米兰时发生过不愉快的经历,但他们仍坚信着率领他们多年的『帝国之刃』,尤其是从艾伦旗下曾与克劳狄一同攻城的士兵口中得知了他曾许下的诺言之后。
毫不置疑的信念,就是军人共同作战的最强凝聚力。而克劳狄,就是凝聚他们的那一个重要关键点。
对于具体战争计划,克劳狄暂时还没提及,因为他知道如此大的风险极有可能引起战士们的不满,只有到了兵临城下时,必要的计划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他知道若他这走错,受到连累的将不仅止是他一个人,更有军团下万名勇敢却无辜的将士。他绝不是罔顾部下性命的统帅,但这却能如此毫不犹豫,他自己也有些不可理解。
也许就像文森特所说的,自己早已在无形中默默地信任了他。
出征前夕,文森特却一反常态地没在他寝宫中露面,一直到大军出城踏上征途,也始终未曾出现送行。
克劳狄知道,他不现身的原因不外乎两种可能。但不论原因究竟是属于好的那一层面或正相反,他都已不会再多想。因为自身下战马跨出城门的那刻起,他所肩负的最重大职责,就是领兵战斗。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战斗。
※ ※ ※ ※
长途远征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要承受随时可能到来的风霜雪雨的袭击,还有各种身体的不适状况,当然这对于早已习惯征战的克劳狄及其军团算不得什么苦差事。
时节已经入冬,天气很自然地在转凉,尤其远征的队伍越往罗马边界靠近,越是感觉到一天比一天更加入骨的寒意。
临行之前,克劳狄一反常规,没有请祭司为这的战争进行占卜,他不想被任何外界的预言之类打扰。
因为这是一场赌博。虽然并不全是。但既然是以赌约为前提而实行,就没有事先猜测结果的必要。
没人可以预测一场赌局的结果。
在到达目的地前的几天,气候的恶劣只能用可怕来形容。军团遇上了劲风狂雨,所幸这并未对他们行进的脚步造成多大阻拦。
一个月后,军团终于抵达皮提乌斯,一座孤零零立在罗马边界的小城。这座城市围着坚固城墙,拥有一个便利的港口,也正是这港口方便了哥特人的海上入侵。
得知援军到来,驻守城内的卫戍部队倍感鼓舞。他们也知道,以他们现有的兵力,要抗击敌人的野蛮大军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军团入城后选择在接近城门扎营,以方便随时集中。与此同时,他们那至少十万以上的方聚集的敌人,也正在距离不过几里的山地中驻扎,随时伺机而动。
就在军团进入皮提乌斯当晚,暗沉已久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转眼就覆盖住每一座山丘,放眼望去,似乎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如果在罗马城,下雪或许可称是件好事。但眼下的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却只令克劳狄更加忧心冲冲。
一场大雪可能带来的阻碍,远远超过一阵飓风,或是瓢泼大雨。
他并不惧怕面对危险,但若因这一场雪就白白断送了可以取胜的大战,却实在太不值得。然而他已经站在了这里,就不可能回头。不论情况将会如何,在真正陷入无可挽回的绝境之前,一切都必须按照原定计划继续。
在所有将士尽情休息一夜调整好状态后,第二天,克劳狄立即吩咐一队士兵在城南的围墙上开凿,但不打通,因为那将多增一个敌人入侵的途径。他所要的,只是令墙体略微松动而已。
这项工作对于职业军人来说当然不算难事,傍晚时克劳狄让凿墙的士兵们收工歇息,随后在帐内召集了军团下的总二十八位主将。他将敌我形势明白分析后,才向他们说明了此战的真正安排。
一听到这闻所未闻且风险惊人的计划时,二十几位久经沙场的将士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究竟是来打仗还是来冒险?」个性最为刚直的波鲁紧扭着眉头不快开口,其余人的脸色同样好不到哪儿去,尤其在得知这是克劳狄与恺撒共同制定的计划之后。
自从恺撒接手军团率领他们大败阿勒曼尼人后,他们都亲眼见识到他的本事,也不得不承认,他确确实实是个值得被众人跟随的领导者。
但他们也没忘记,在当初讨伐米兰城的起义时,恺撒曾用阴谋将几万官兵连同他们的将军置于危险境地。尽管他拥有不可置疑的能力,他们心底仍残存嫌隙。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不由更不舒服。
见众人脸上均有明显不悦,克劳狄心有无奈,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前尘过往的时候。
他神情肃穆,严峻的目光逐一扫视,传达着坚定的讯息。
「若你们已认定这是场冒险,那么它就是冒险。但如果你们有信心能取胜,我们就胜券在握。你们不信恺撒,难道也不信我吗?」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皆隐隐一动。
察觉到他们微妙的转变,克劳狄扬起了嘴角:「你们要做的,就是信任我,再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下面士兵,让他们信任你们。这样,我们定会获胜。」
将领们眼中的犹豫开始消陨,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对这个人无疑的拥戴与必胜的信心。他们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用力点头。
克劳狄在心中松了口气,最为艰难的第一个瓶颈,如此就算顺利通过。
※ ※ ※ ※
隔日,克劳狄留心观察士兵们的一言一行,他们的状态看来都与昨天无异,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就算他们心里真的有何郁结,克劳狄知道,一旦真的面临大战时,他势必得让他们打起比平时更振奋十倍的精神。否则,就等于给自己宣判了死刑。
于是他也不动声色,静静等待着。城中平民也都已接到军团命令,家家门户紧闭,不得出门。
就这样,漫长的一天在死寂中滑过。
到了傍晚时,城门外突然人声马蹄声大作,显然将有大军攻来。早早便蓄势已待的士兵们立即整好队伍等于城门后,数百位弓箭手立在城墙上,手中箭矢遥指远驰骋而来的大批敌军。
城墙中央的指挥官仔细勘察了对方的攻势,随即转过身,对骑马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克劳狄招招手,告知对方已将兵临城下。
克劳狄颔首,示意弓箭手开始放箭,顿时只听嘈杂的惨叫怒喝远远传来,同时亦有纷乱的箭矢自外射入墙内。
一场大战,就由远距离弓箭之战点燃火线。
克劳狄勒转马头,望向身后的千名骑兵以及最后方的步兵们。果不其然,他在他们眼里,捕捉到了不甚明显却确实存在的不安与疑虑,从早晨一直压抑至今,终还是在敌人凶猛的攻势下不得已显现出来。
每劣势时,如何稳定军心就成为最至关重要的事。
克劳狄沉静的视线穿行人群,直到众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领袖身上。他郑重其事地清清嗓子,像要发表什么演讲,但他脸上泰然的神色,与其形成巨大的反差,竟带出一种莫名的轻松感。
他终于开口说话,音量并不大,却似乎带来了震荡的回响。
「在我们把这帮野蛮人赶走之前,就先和他们来场竞赛吧,不要被小看了。骑兵们,记得夹紧你们的马腹,可别被丢脸地甩下马。还有各位徒步的赛跑者们,发挥出你们追女人时的力量吧,如果连几个野蛮人都甩不掉,可别想能讨个好姑娘。」
一贯不苟言笑严谨成风的帝国之刃,居然在阵前说出这样一番打趣般的开战陈词,不由令所有人下巴险些脱落。
片刻沉寂后,人群里不知何飘出一缕有意克制却仍忍俊不禁的低笑声,再然后,整片人群爆发出几乎喘不过气的长笑。方才还紧紧绷脸的波鲁也一脸痛苦地捂着肚子,忍笑不易。
笑声过后,原本散乱黯然的气氛,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无踪。
士兵们定定凝望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将领,脸上无不携着无比的自信与坚毅。
「那么,比赛要开始了。」淡淡地说出这么一句,克劳狄勒马转身,唇边的笑容逐渐敛去。他抽出腰间长剑,对一直站在城门后的士兵点了点头。
几位士兵接到示意,立即开始行动,拽起长锁链将封闭的城门缓缓拉开。
随着城门的开启,出现在门缝中的,是手拎大剑大举迈进的哥特战士们。见到城门竟然不攻自破,他们禁不住统统呆了半晌。
但很快,他们收起惊异,在身队伍中央的哥特首领的号令下,十数万大军势如水火向着城市汹汹攻来。
与守城的阵仗排列不同,对方是步兵在前,骑兵在后。这可真是大大有利。
一旦短兵相接,远距离的弓箭手已不能再随意放箭,纷纷抽剑跳下城墙正面迎敌。霎时,小小的皮提乌斯城放眼只见刀光剑影,闪烁成河,刀剑相击声铿锵作响。
虽然哥特大军气势凶猛,罗马军队同样势不输人,尤其在骑兵首先对上步兵的情况下,更是抢占了先机。一时之间,十几万人的敌军,与只有区区两万人的罗马军,居然战成势均力敌。
但克劳狄知道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双方的兵力悬殊过于巨大。在挥剑一气砍杀了敌方首批先行军后,他假意做出落败迹象,对麾下战士大喝道:「走!」
随即扭转马头,向南面的城墙飞驰而去。其余士兵也不再恋战城内,急步跟在将领身后,开始如潮水一般涌退。
对方以为得胜,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全军紧追其后,一直将罗马军队逼至城墙边,无路可退。
在他们眼里显已胜利在望,竟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以克劳狄为首的将领们始终不露声色,二十几匹大马直直向着城墙冲去,四蹄炯炯生风,漫天飞尘遍起。若再不及时停脚,赫然有撞上石墙的危险。
然而他们飞驰的脚步始终不曾减速,直到来到城墙最前,同时拉缰,二十几匹骏马五十余双铁蹄高高抬起,齐声发出一片震人耳膜的长嘶后,重重落蹄砸向面前阻碍它们前进步伐的城墙。
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本应固若金汤的城墙竟轰然坍塌。
不料有此变节,哥特队伍的欢呼立时僵止,转变为愤怒的吼叫,进攻的气势也越发凶恶起来。将领们亦马不停蹄,率着身后万名士兵向城外山丘上飞奔。
就在他们踏出城那一刻,风卷狂雪袭面而来,大片大片的雪砸向战士们热血膨胀的脸庞,瞬间融化。
这究竟是上天赐予的战争之舞,或是另具意的奏鸣曲,对他们来说都已不再重要。现在他们只想只做的,就是奋力拼杀,誓要赶尽侵袭罗马的外敌。
城外是连绵的山丘,山丘上积蓄着尚未融化的皑皑积雪。克劳狄领军奔向其中一座山坡,在山丘最顶时停下前进的脚步,勒马望回身后。其后的将士们也纷纷止步,正面迎向锲而不舍紧追而来的大批敌军。
真正的战争,从这时才开始。
此时在克劳狄眼底的,都是他曾最爱护并对他无比忠心的部下们,现在,他们再并肩浴血奋战。
敌我的兵力悬殊是不争的事实,但罗马军团信任着他们的将领,不论是帝国之刃,还是恺撒。他们没想过后退,只知道杀敌,杀尽眼前敌人。杀掉一个,就离胜利近了一步。
大雪依旧纷飞,本应洁白的雪上,沾染了四溅的猩红血汁,衬得分外妖艳,教人分不清这究竟是雪,还是由鲜血雕琢而成的美丽血,只有扑簌满鼻的血腥气,在风中挥挥洒洒。
尽管暂时战成平手,但克劳狄心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过不久,己方必因人员严重不足而渐落惨败。
忽然身旁的波鲁腿上中剑而跌了下马,他立即上前,削下围攻波鲁的几个哥特人的头颅,杀气在这一挥剑间陡盛,血甲如斯,分外狰狞。
就在此时,令所有人吃惊的事发生了。
原本还只飘着雪的天空,不知何时竟被一片密密『乌云』笼罩。一抹硕大雄武的褐色身影穿破云层,从高空滑翔而下,转眼便飞入了战场之中。
「雷克斯!」克劳狄高喊。
雷克斯一声长啸,向他正面飞来,毫无预警地,它却突然稍转方向,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在空中盘旋一圈后,才飞回来停在了他的右肩之上。
只听几声凄厉的惨叫,方才想趁克劳狄因雷克斯分神而偷袭的几个哥特兵,统统捂住了眼睛蜷缩倒地,身体痛苦地痉挛着。在他们捂住脸的指缝间,流淌着喷泉一般汹涌的鲜血。
克劳狄朝肩上威风凛凛的雷克斯看去,尖锐如钩的长喙上,果然还残留殷红的血迹。
这才第一见识到,原来雷克斯真正残暴起来时,竟是这般致命的可怕。
克劳狄欣慰一笑:「谢谢,雷克斯。让我们并肩作战吧。」
头一回,他无法将雷克斯当作一个与自己不同的飞鸟,它就是他的同伴,生死与共的同伴。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雷克斯精锐的双目射出耀眼的光,蓦地仰头向天长啸。
啸声落尽,只见密布盖顶的那片『乌云』,居然也回应雷克斯一串更为冗长壮烈的吼啸,随即暴雨般朝战场飞掠而下。直到人们视线可以将其看清时,才发现它们居然是一群体型外貌都与雷克斯相差无几的老鹰。
霎时间,战斗场地中只闻惨嗷片片。攻击迅毒的雄鹰们在人群中穿梭盘旋,尖喙利爪凶恶地攻击它们与罗马军共同的敌人。
雄鹰是罗马强大力量的徽标。原本每个军团均有一名擎徽手,由其携带这威严崇高的徽标投入战斗。『帝国之刃』军团从未沿用这种古老习俗,然而现在,那本该由青铜铸成的鹰,却仿佛幻化为真正的雄鹰,伫立在将领的肩头,引领着更多的雄鹰们为罗马作战。
突然得到这样一批厉害朋友的帮忙,本已战得稍感萎靡的战士们无不倍受振奋。先前仿佛已于弱势的罗马军,陡然间气势高涨,一波波凶猛的攻势重新发动。
兵力差距巨大的双方,竟再战成平手。
克劳狄知道,他已经无需多虑。因为雷克斯,专属于恺撒的雷克斯出现了。
在举剑刺进一个敌军的咽喉时,飞射而出的血浆溅上他的手臂,他却无声微笑起来。他看见了,胜利的女神,在向他们招手。
战斗进入拉锯。两只军队胶着,谁也不肯稍让半步。因为在这种时刻,哪怕后退那么一点点,也就意味着永久的灭亡。
恍然间,一声仿佛来自天空尽头的悠长号角,远远飘荡而来,在山谷之中回旋、激荡。紧接着,又是一声更为响亮的号角,再一声。
战斗猝然停止,所有人惊愕地朝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惟独克劳狄,神色平静,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但那双满布杀气的蓝眸里,也不可抑制地旋转起奇异的色彩。
就在他们所山丘的对面,另一座绵长而低矮的山丘上,乍然出现了一队骑在骏马之上的身影,他们银光锃亮的盔甲,映得飞扬白雪也越发闪亮耀眼。
这个队伍极长,放眼望去,竟像是一座平空而生的城墙,覆盖了整个狭长山棱。
然而,不止如此。那只仿佛从天而降的队伍,开始慢慢向前移动。他们刚走下山丘最高,身后立即又出现一只同样绵长的骑兵队伍,再然后,第三只,第四只,更多更多……仿佛永远有数不清的后续部队等待着接踵而至。
不一会,绵绵的山坡之上,乍眼望去,竟只见战士们身上铠甲发出的夺目银光,几乎令人睁不开眼。所有人彻底惊呆。尤其是哥特军,因为他们已约莫认出,来者身着的铠甲,无疑为罗马军人专属。
他们已在城外候了几天,确认城中只有这两万部队才大举攻城,却没想到,罗马居然还派出了如此数目庞大的后援军。
一时之间,他们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是继续进攻,还是尽快撤退。
这时候,山坡上的军队已止住源源不断的脚步,队伍中央齐齐让出一条两尺宽的通道,随后,一抹身跨坐骑的颀长黑影徐徐步来,走到了队伍正前方。在他脸边身后飞翔的,不知是那镶满碎银般的长发,还是围绕着他尽情舞蹈的片片雪。
「恺撒!」……
这边山坡上的军队里有人惊呼,跟着,激昂的呼喊越来越高,一声接连一声,震彻了周围一座又一座的寂静山棱。
终于等到了!他们激动万分地想。
人群背后,克劳狄静坐鞍上,呼吸仍有些急促,口中吐出一团一团雾白的热气,模糊了远本就不太清晰的人影。但他知道,一定是那个人,带来了他的信任,他的等候。
是的。胜利女神已委托雪向他们祝贺,为他们高歌。
那边山丘中央所站立的人物,确确是他们等候已久的罗马恺撒。
他勒马停于队伍最前方,远远眺望对面已相当惨烈的战况。在那座山棱之顶,他一眼就捕捉到了那抹刚正的身影。太远了,看不到表情,却仿佛能看到,那双澄澈的蓝眸,在沉着微笑。
你来了。他好象在说。
不必再迟疑。
恺撒缓缓举起左手,拂指向前。
进攻。
开战的号角再一连绵不绝响起,暂时驻足于山丘中部的骑兵部队,顿时齐齐向前飞驰,马蹄声,畅喊声,号角声,仿佛合奏而成一曲战争的交响,激励着每个人前进的步伐。
克劳狄定定望着眼前气势惊人的军队,有些意外,也终于知道,原来这场大雪并非为了阻碍恺撒援军到来的脚步,而是为了帮助他们更好的做掩护。
在纷扬雪片的掩盖下,加之恺撒刻意营造出的慑人声势,居然使得这只不足四万的后援部队,看来简直如百万雄师降临,攻无不破,战无不胜。即使再强悍的敌人,也不禁被慑得连连退缩。
至此,他们的目标已经达到。接下来,就只剩下最后的关键一步。
克劳狄重新将注意力投回这方战场。知道罗马的后援赶到后,哥特人又惊又怒,再发起急攻,却已然没了先前的凶猛气势。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在哥特队伍里找出他们的领导人。
……
「哥特人虽是个野蛮部族,但极其忠于领袖,所以要尽早结束战争,就要先拿下那个号令他们的人。」
这是两个月前高烧刚退的那夜,文森特对他说过的话。
他不想猜测为什么文森特会知道这么多,他只知道,他要尽快在战斗再进入拉锯之前将其结束。
也许真的是上天有意帮他,或是帮助罗马,很快地,他在战场右围发现了一群正在撤退的人影,那被围在哥特骑兵当中的高大男人,显然正是他们所极力保护的领导者。
战争还未结束,就想卷着尾巴逃跑了吗?
若让他们逃掉,不久之后必定又会携大军卷土重来。一进攻罗马不成,他们必会再来第二。真落到那时,同样的战术不可能再起效。因此,绝不能给他们再崛起的生机。
克劳狄夹紧马腹,向那队哥特骑兵追击而去。但显然哥特人是有意令他们的领袖撤离,在发现了克劳狄的意图后,一批又一批的小队开始出现在他面前拦阻,大有誓死保护领袖之势。
(可恶!)
克劳狄低咒,再这么被他们拖延下去,就极有可能让必杀的人逃离。正倍感焦躁地与阻拦敌人拼杀着,突然一枚利箭从他眼前飞驰而过,射进一个哥特兵的胸口。
克劳狄微微一愣,但现今他没时间计较究竟是谁放的暗箭,只想着向前厮杀,杀得越快越好。
不过半会,又有两支箭矢同时自他面前再掠过,其中一支甚至可说是擦着他的额角而过。这,两支箭矢命中的是两名哥特兵要害。
克劳狄恼火地朝箭矢飞来的方向瞪去。他倒想看看究竟是哪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难道不知道在这种敌我混战的情况下,随便放箭极有可能伤到自己人吗?
冷冽的目光在混乱人群中搜寻,蓦地,定格。
在战场最外围,依旧是他如此熟悉的黑色身影,此刻竟右手紧挽一柄长弓,握箭的左手拉开满弓,箭头正指这边方向。
恺撒。在他周围有大群骑兵围成一圈作为掩护,抵挡不断攻来的哥特人,只给他留下一个足够放箭的空隙。而坐在他身后马上,怀捧几筒箭矢的小小罗马兵,居然是那从未上过战场的提摩西。
克劳狄不禁惊异地睁大了双眼。怔愕之间,恺撒箭已离手。明明周围喊杀声嘈杂一片,他却仿佛听见了那么远的弓弦铮响,恺撒射出的长箭势如雷电般急袭而来。
这一回,竟增为三支。
克劳狄的目光始终紧紧粘在来箭上。箭又一从他眼前划过,狠准射中他身后三名阻击而来的哥特兵。
不可思议……他心底惊叹。
隔着那遥远的距离,能把箭射过来已经相当艰难,而恺撒居然能够分毫不差,箭箭命中敌军。
也许对这个人的了解,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底限。
对此克劳狄不知是喜是忧,但他很快收回被短暂牵走的心思,再将注意力放回追击哥特首领这件事情上。他绝不能让对方逃逸,而恺撒凌厉的箭势,就在为他开路,要送他畅通无阻到达那里,与最终敌人决战。
克劳狄牙关轻咬,势如破竹向着目标人物飞一般冲去。利箭依旧不停在他身前身后穿梭,但他知道,他再也不必心怀旁骛。
有这样无人能敌的协助,突破异常地顺利。转眼间他已追至目标身后,手中长剑刺进对方马匹后股,受伤的马立即一声长嘶,将身上人狠狠摔下。
克劳狄纵身跃下马鞍,不留喘息空间地举剑便向对方攻去。而对方既然能做到一军首领,自然也不是普通角色,他一落马便即刻起身,迅速拔剑迎敌。双方长剑初相抵,乍一感觉,竟似乎旗鼓相当。
正在这时,本应停止的利箭再飞来,射中对方右臂,登时剑势一软连退几步。
(这是射错了吧?那个笨蛋……)
克劳狄暗暗懊恼,极度不想正面对决被无端打扰。但即使对方受了伤,他亦不会手下留情。
剑尖拖地,撕扯火般向着对方飞奔,到达面前时骤然提剑向上挥去,对方闪躲不及,胸膛当即被拉开长长一道血口。
克劳狄唇角抿出冷笑。正觉杀得痛快,却又是两支利箭飞来,一支射进对方大腿,另一支,竟扎进了对方腰间。
克劳狄一怔,当即怒火中烧,忿忿地转脸朝来箭之瞪去。只见恺撒也正提弓望着这边,一手插着腰,颇有一副得意姿态。
(别给我搅局!)
接收到他的警告,恺撒好象这才反应过来,无谓地耸耸肩,收回了手里的长弓。
克劳狄无可奈何地横他一眼,再看面前伤痕累累的敌人,早已失血太多,只怕连站立也成了艰难的事。
再这么拖延下去,对他,对双方军人,无疑只是有害无益。
这么思忖过后,克劳狄再不留情,夺步上前施出最后一击。剑锋挥过,对方感觉不到一丝痛苦,头颅已被利落削下,鲜血有如火山喷发。慢慢地,血势弱了下去,失去主干的身体颓然跪地,身躯却依然不倒,直直跪于克劳狄面前。
如若不是敌人,却是一条好汉。
克劳狄无声扼腕,拾起滚落在雪地中的头颅,转身向战场中央走去。
一开始时,哥特人还未发现己方首领已被杀死。然而,总会有第一个人发现,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十个,第百个……
哥特人的攻势渐渐停下,震惊地望着那个身披血甲的敌军首领,提着他们首领的头颅,在山丘最高一步一步前行。
趁着敌军走神的时机,罗马军团蜂拥而上,顷刻间就将敌人统统制服,不肯屈降者,杀。而已心生怯意的哥特人早在军队攻上来之前,就已抛却长剑,颓丧跪倒。
一场大战,就此敲定胜局。
当克劳狄来到山顶中央,面向底下众人时,恺撒也已前来,纵身下马,徐步上前。
别在腰间的长剑,这才拔出剑鞘。
他在克劳狄不远站定,沉视良久,突然,将剑插进雪地,在对方身前半跪下去,大声道:「罗马大胜。陛下。『永恒之城』势必永恒。」
瞬间,方获胜的军团将士们,齐齐向着克劳狄恭敬跪地,振奋不已地高声呼喊。
「罗马万岁!」
「陛下万岁!恺撒万岁!」
「永恒之城,万岁――」……
望着眼底高声一气的场景,克劳狄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想此时或许该说些什么,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因为任何言辞,对于此时群情高涨的呐喊,都只是一种突兀的打断。
众人呐喊间,恺撒已悄然起身,来到他面前,轻抿的薄唇虽只字不吐,但那双闪耀的眼瞳中,却分明写着:我说过,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克劳狄忍不住轻笑起来。从不知道,当一个人彻底放下心中负担时,感觉竟是如此之好。真的,短短几个时辰的大战,却仿佛踏过了千生万世那么漫长。
大雪不知何时已然停止,只有残风,阵阵呼啸着。虽然凛冽,却令人在寒冷之后更感到加倍的温暖。
克劳狄凝眸静静相望,只想能拥他进怀,再不放手。恺撒的脸色却在此时猝然一变,扯过克劳狄与他反转。只听几道尖锐的风鸣,恺撒的身体似被一股推力怂着,前倾几步,朝面前人压了下去。
克劳狄错愕看去,映入眼中的,却是几只插在他背后的笔直箭矢。
刹那间仿佛世界万物都静止不动,呼吸的声音,心跳的声音,居然重得令人耳鸣。
「山丘下面藏了弓箭手!」
一直随在恺撒身后的提摩西惊声大叫,突逢巨变的军队将士实时反应过来,立刻组出一只小队将盾牌层层迭起,呈『龟甲』队形向着还不知首领已死的哥特弓箭手进发。
再进攻的步伐声,克劳狄已经听不见了,怔怔地望着伏在身上的恺撒,怎么也找不回应有的声音。
终于,恺撒抬起头,目露无奈,而原本就血色极淡的嘴唇,竟泛着浅浅乌紫。
在晕厥过去之前,他最后吐出的一句竟是,「这皮提乌斯的天气,真是该死的冷……」
随后,再也无言。
克劳狄这才拾回了声音,仿佛自肺中抽出的空气,勃然大吼。
「来人!」
凯旋
夜,大战结束后的皮提乌斯城,回复了正常的安详宁静。
城内别馆中,克劳狄已卸下染满血迹的铠甲,在房里来回不安地踱着步。战争顺利完结,残余的少数敌人也被赶出边境。他们元气大伤,在修养生息卷土重来之前,罗马亦有足够的时间恢复原本的强盛兵力。
但如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文森特的伤势。他还记得当初在亚历山大里亚,文森特身中四箭,却依然与他突围许久,何以这竟如此轻易就昏迷过去?
(难道是受了什么重伤?!)
一想到这可怕的可能性,克劳狄更是坐立不安,后悔不该听从部下建议由他们将文森特送去诊治,而让自己先行来别馆休息。
雷克斯和它那群鹰友战争一结束又不知到哪遨游去了,不然还能帮点忙。
又反反复复来回一阵,直到感觉再这么下去会被脑子里胡乱的猜测逼疯,克劳狄再也按捺不住走出大门,向当地卫戍部队为恺撒在别馆内安排的另一间房走去。
虽然不确定文森特是否医治回来,但他也不知部下们究竟将文森特带向何,只能碰运气到他房中找找看。推开房门,却看见提摩西正蜷着腿坐在房中央的椅子里。
见克劳狄来到,提摩西咧嘴一笑,跳下椅跑到他面前:「大人,你是来看伊瓦大人的吗?」
克劳狄也知道在这小精怪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索性点头:「他人呢?有没有事?」
提摩西自豪地挺挺胸:「伊瓦大人哪会那么容易有事啊?是他叫我留在这里等你的。」
「等我?为什么不叫你直接去找我?」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啦。嘻嘻。」
听他笑得别有意,克劳狄也懒得计较,又问:「那他现在在哪?」
「别馆最右边的房间是个温水浴池,他去那儿了。」
「什么?!」克劳狄大吃一惊,也顾不上再多说便转身右行,气恼得直咬牙。
不一会他便来到房前,一脚踹开门,气势汹汹朝里走,果然在最内一间热气腾腾的浴池中,找到了正舒服泡澡的文森特。他身上还包着层层绷带,虽然他所坐台阶的高度还不致令他伤浸水,但也实在太过冒险。
「你真的不要命了?」克劳狄低吼,急步走到他身后,伸手就想将他拽出水来。
可文森特何其精明,早在他伸手之前就已起身走出几步,才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睨向浴池边已接近气急败坏的克劳狄。
在他转面过来那一瞬间,克劳狄突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怒气正盛的他没心思细想那么多。
「你小心一点!想让伤口沾水吗?上来!」
文森特摇头,下颚高扬,懒懒道:「你下来。」看他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哪里像是才受了箭伤的人,简直就是好得已不能再好。
「你、上、来!」克劳狄从牙缝间磨出声音。
「你下来。」文森特用手指梳理着濡湿的长发,慢条斯理地说,「忙累一天你不想好好洗个澡吗?下来吧。」
克劳狄一时语塞,转念想到要不是文森特出了那种事,他肯定早早入浴冲去这一身污血尘埃。
见他在犹豫,文森特转过身去:「我也累了,不想跟你争论。如果你觉得尴尬我可以不看你,不过,澡你是一定得洗。快下来,不要耽误时间。」
他都已经如此让步,克劳狄又怎好反驳,况且一直在这里耗着也不可能将文森特从水里拎出来,倒不如按他说的,好好让疲惫一天的身心彻底放松。
身体是他自己的,他不爱惜,别人又能如何?
这么琢磨着,克劳狄便一件件脱下衣衫,直到不着一物,才慢慢地踏着台阶走进水中。
听见他下水的声音,文森特回转身,先前还淡漠的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一抹奸计得逞般的得意。他向克劳狄步步走去,随着接近,眼角携着的暧昧也越发地明显出来。克劳狄不是傻瓜,自然看出他的意图,但没有后退,就那样静静看着他来到面前。
距离一被拉近,迎面而来就是炽烈狂热的亲吻。原本就已热气膨胀的房间,更加地令人难以呼吸。
每一分别太长时间,重逢后的吻也总是格外的漫长,难舍难分。
直到感觉裸身相对的两人再这么吻下去又要发生什么不对劲,因此纵使自己也挺舍不得,克劳狄还是巧妙地推开了对方。
文森特定定望他半晌,眼中波涛百转千回,有什么东西一会升起,一会又被扑灭。约莫又做了好一阵子心理斗争,才牵起他的手走到池边石阶坐下。
一定下来,克劳狄这才发现之前感觉到的异常出自哪里。
「你的眼睛?!」他惊呼。
文森特佩戴了几个月的眼罩,不知何时居然已被取下。而他现在所看到的那只曾受伤的眼,毫无瑕疵,就如同从未受伤前的模样。
「嗯。已经痊愈,疤也褪了。」文森特淡淡回答。也许身体多少还是受到了伤势的影响,他的额头有些无力地抵在掌心。
当初曾血迹淋淋的伤,竟这么短短时间就不留痕迹,对此克劳狄感佩服。仔细观察他的状况,忍不住担心地捏住他的胳膊:「你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
文森特懒洋洋地掀起嘴角一笑,依然冰凉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没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不算什么你会晕过去?」
提起这丢脸的事,文森特嘴角的笑僵了一僵,摇头道:「不是因为受伤我才晕的。」
「不是?」克劳狄满脸狐疑,「那还能有什么能让你晕过去?」
文森特皱眉,不太想提,但克劳狄逼视的目光紧盯着他不放,显有若不坦白从宽势必从严之意。他轻叹一声,无奈地说:「我的体温比寻常人低很多,你也感觉到了吧?」
「嗯。」
「这是路维尔莱族人的特性,因为我们血液的温度就比较低。所以,虽然伤势恢复比寻常人快,但我们也有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太能抵御寒冷。这几天接连不断的大雪,确实令我够呛。」
非常郁闷地解说完毕,他别过脸,模样颇有种被迫道出秘密的不爽快。
这边厢,克劳狄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问:「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会晕倒是因为……冷?」
文森特鼻子里飘出冷哼。克劳狄飞快地眨了几下眼,一时还不能消化这令人跌掉大牙的惊天讯息。
简直无法置信,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恺撒,居然会对寒冷束手无策?
他的嘴角咧开,实在很想笑,但他随即捂住嘴,勉强把快要溢出口的笑声忍回肚子里。
这一笑出来,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为了缓和这怪异的气氛,克劳狄轻咳几声,摸摸他的肩膀:「那现在呢?好多了吗?」
「嗯。泡过热水就没事。」
他的口吻还是那么冰凉,克劳狄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打算一直不看我到什么时候?」
短暂沉默。
终于,文森特慢慢扭过头,眼神却已换了种颜色,沉静穆然。
克劳狄心中大叫不妙。原先文森特遮住了一只眼睛,杀伤力还得以稍稍减轻。现在他双眼都已再现,盘踞在他瞳孔里的邪魔们,必定成倍释放而出。
(顶住,顶住――)
出乎克劳狄意料的,他只是轻声问:「现在你可以完全信任我了吗?」
克劳狄一怔,眼帘缓缓垂落,仿佛犹豫了片刻,才重新抬眼与他对视,虽未答话,眼中闪烁的光亮却传递出默认的讯息。
文森特满意一笑,随即又正色,问道:「那么,你还认为你我之间只是一场交易吗?」
克劳狄又是一怔,认真思索好一阵,才略嫌不快地说:「可你提出的那些条件,不是交易又是什么?」
文森特蹙了蹙眉,拉起对方手心,十指穿梭与他紧紧交握:「那不是交易,是契约。」
交易?契约?……克劳狄把这两个字眼反复默念数回,疑惑道:「有什么不同吗?不都是要交换条……?!」话语骤停。
原来在他问话的当口,居然又遭对方袭击,弯指就朝他额心弹去一记。这种恺撒独有的训斥方式,竟似乎成了一种习惯。
这样下去可糟糕,要变肿头皇帝了……克劳狄揉着额头懊恼地想。
「当然不同。」文森特耐心解释,「契约是守护者们与多米努斯达成约定的专有形式。交易的话,双方都是为了自身利益着想。而契约,则是为了对方。」
克劳狄眼中依旧闪着迷惑,又思量半晌,摇了摇头:「还是不懂。」
文森特再在他身上尝到挫败滋味,只得无奈地把他揽进怀:「算了。以后时间还多,我总会让你理解。」
说完,不待他的答复,嘴唇已蹭着他的耳廓缓缓滑下,来到了他的颈窝,轻轻噬咬。
奇特的颤栗,从对方双唇与他贴合之迅速向体内流窜,克劳狄的手心不觉握紧。虽然有点痒,但他并不想将对方推开,因为他觉得这样被亲着咬着,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直到他感觉到文森特的吮吸里渐渐染上了情欲的色彩。
幡然回过神,他连忙撑开对方已快咬住他不放的身体,急急地说:「别胡来,你伤还没好。」
「……」文森特冷艳的灰瞳,却不可名状地邃起来。
他注视着已显然有些局促的克劳狄,下唇一点一点咬紧,仿佛在考虑什么极难下定的决断。终于,他抬起对方下颚,分外沉地说:「我想,我可以今天就先教教你,契约与交易究竟有何不同。」
「呃?」
「我问你,」文森特的脸庞朝他逼近,原本就微带沙哑的嗓音里,更渲染出一份哑在暗的磁性,「如果是现在,你能接受我吗?」
「我……」克劳狄的呼吸困难起来,望着面前这张已然写满欲念的脸,突然有种无路可退的无力。
「可是你的伤……」逃虽逃不了,搪塞的借口总还是有的。
听见他的回答,文森特却只是点点头,基本是用肯定的语气又问:「也就是说,可以对吗?」
「算……是吧……」头一,克劳狄会在说话时期期艾艾,只是,先前是他自己说已能信任对方,若此时再否认,岂不是自相矛盾?
「好。」简短的一个字里,仿佛包含着众多奥的意味。
好?……克劳狄可发觉不到有哪里好,不宁的心神越发不宁。
正恍惚间,文森特突然附在他耳边软语道:「我虽然不能过度活动,但是,你可以。」
「啊?」彻底惊呆。
然而对方眼中没有丝毫的玩笑或戏谑,只有认真,认真得不像认真的那种认真。
「你的意思是……」克劳狄胸口猛地一热,一时还不能相信耳中听到和眼睛看到的事实。
「不要告诉我这个你又不懂。」文森特唇角漾着一抹似兴味又似怜惜的笑,拉住他的手从水中站起。然后,缓缓背过身去,因为泡浸热水而微有温度的后背,轻轻贴在他已开始有些起伏不稳的胸口。
他转过脸,望向身后仍呆滞的克劳狄,眼中光芒绮丽闪亮,无比的摄人心魂:「我要你明白,不论你我谁在上方,对我来说意义都是一样。」
仿佛陡然自惊雷中回过神,克劳狄这才回以直视,被握住的手不免僵硬。
「可是,那样很痛……」他喃喃道。
他可没有忘记,那夜之后因为腿间持续的刺痛,着实令他好几天都无法自主行动,好比受了一场酷刑,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禁不住头皮发寒。
而现在,文森特却主动要求受刑?
这个福泽,可不是轻易能享受得起。假如中途文森特突然『兽性』大发……到时究竟是谁吃谁,可就说不准了。
文森特无谓一笑:「痛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怕什么?」
他拂过克劳狄仍有些僵硬的脸,嘴唇覆上,交缠的舌尖封住了他更多的疑虑。
一吻结束后,克劳狄的呼吸已明显急促,却仍谨慎地问:「不后悔?」
文森特又笑,摇头。
「真的会很痛,你没试过吗?」克劳狄抿着唇,语气尚带迟疑,手心却已禁不住诱惑地在对方胸前小腹游移起来。
文森特眼睫一颤,低低反问:「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说的也是。
他的目光被吸住了似的绕着对方完美的精壮身躯打转,虽然之前对此事总是心有郁结,但往时不同今回,一旦翻身做了主人,心情自然大大不同。
生平第一回,他在不被挑拨的情况下,对一个男人的身体有了感觉。而且,咳咳,这感觉还相当不小。
双臂环过对方腰际,轻吻着那片洒在背后的绝美长发,他低哑地说:「不管多痛都可以承受吗?」
「你啊,」文森特不以为然地懒懒道,「你怎会这么多问……」
未完的话音,湮进了一声闷哼。
「……你非要这么突然?」咬牙,咬牙。
「不是你说没关系嘛。」初担任此类角色的主人确实无辜。
「下我也这样待你试试?」
「好好,对不起,那我温柔一点……」
浴池中,水纹悠悠荡漾,漾出另一种动人的声音。
肩头,后颈,一下又一下的吻。他是真的很温柔,温柔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实在舍不得让这个人受到半丝苦楚。上回那般的痛苦,他一个人受过那一就够了。
想到对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心头仍禁不住涌满暖流,收臂更紧地拥他进怀。不放手,再也不想放手了……
体温是冰凉的,有什么关系?只要心跳是真实的,这就足够。
蒸气弥漫的房间中,空气里的热度开始无止尽般地上升。窗外的寒冷,再也挤不进这个只有两人生存的温暖世界。
(没想到,我竟然会主动抱你。说不定,我已经爱上你了,就从你全身心接纳我的那刻,更或是,从你对我坦诚一切的那天起……那么,你呢?)
……
「克劳狄。」文森特一反常态靠地在身旁人胸口,可见受过伤的身体到底较易疲累,尤其是在那样的激情过后。
「啊哈?」克劳狄也累了,打着呵欠慵懒应声。
「如果你离开我,也许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亲手杀了你。」已带着倦意的声音里,却仍是不输往常的霸道与强硬。
「喔……如果是你离开我呢?」
「除非我死。」
「真的?」
「嗯。」
「……」
(有你这一句,我想,我已经够了。)
※ ※ ※ ※
大雪过后,日头现出端倪,大地重放初晴。
原来那场雪,就是为了战争而舞,再为了战争而陨。
小小的皮提乌斯城外,人山人海簇拥而排,原本人数就不算太多,现在几乎已是全员聚齐,都是为给保护了皮提乌斯及其人民的两帝与军团送行。
队伍最前方悬挂帷幔的马车中,克劳狄掀开窗帘,望着随队伍远走却迟迟不肯散去的人们。他们还在向军队用力招手,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如同这清爽阳光般的微笑。军团的战士们也在边向他们挥手,边慢慢远离。
再一的,他用自己的力量保卫了罗马,和隶属罗马的人民。
看着他们喜悦的笑容,这种成就涨满胸腔的感觉,远非任何一胜仗游行能够比拟。
部队依旧前行,那城外满拥的人群也渐渐变成细细的黑线,直到再也看不见。
克劳狄放下车帘,视线投向始终坐在马车另一边,手撑下颚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山景的文森特。
此时两人所乘马车,也是城中平民听闻恺撒受伤的消息后自发献来。而他,似乎也沾了恺撒一点小光。
「怎么看也不看送行的人?他们有很多人都是为了送你来的。」克劳狄脚踢踢他。
文森特这才正眼瞧过去,表情还是意兴缺缺:「人群的拥护嘛,在竞技场已经看腻味了。」
「那不一样。竞技场的欢呼是因为你杀了人,而这里的是因为你保护了他们。意义就大不相同。」
「都一样。」不知是不是睡眠不足,文森特揉揉有些酸涩的眼,淡淡道,「我要保护的人只有你。」
想再与他辩两句,但他说出这样的话,克劳狄反倒没了立场,于是转换话题:「提摩西呢?」
「应该和车外的指挥官们一起。」
「他怎么会来?」
文森特瞟他一眼,仿佛他问了个多愚蠢的问题。
「这是占领罗马后我们第一共同出征,他那么喜欢凑热闹,能不吵着跟过来吗?」
克劳狄想想也对。
可能看惯了对方佩戴眼罩的模样,现在遮挡物一被取下,原本停在他右眼上的雄鹰仿佛不翼而飞,克劳狄居然有点不习惯。他不禁更仔细盯着看,像在审视,究竟是这副模样顺眼,还是之前那带着残缺的美感更赏心悦目。
感受到他的注视,且不论他在想什么,文森特索性扭曲他的意思,起身坐到他旁边,嘴唇贴上他耳窝暧昧轻喃:「看入迷了?何必着急,以后的时间要多少有多少。」
克劳狄身体一僵,被他口中热气吹过的耳际边缘顿时像火烧。
「少自恋。」违心反驳。
「说谎……」
这呢喃不清的两个字,却几乎没了声音,只有一阵阵的气息,扑入耳膜,溜进对方体内四流窜。
恍惚间,文森特的手已探入他袍内,缓缓向下,最终停留在了一个柔软部位。
克劳狄蓦地一惊,连忙按住他的手,低斥道:「别乱来。外面都是人。」
「只有将领。」文森特坏笑,「大部队都远远在后。」
「将领就不是人?」
「他们敢来?」
文森特才不理会,握住对方的手心已开始玩捏起来。克劳狄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想要怒责,却又得顾忌车外驭马跟随的二十余位将领。
正气得浑身气血倒流,忽又想起,这与昨晚的情形似乎不太一致。
牙关一咬,赌气般伸手而去,按在了对方业已微露生气之。
(野兽!)
克劳狄竖起剑眉,不服输地瞪着眼前笑得越发邪恶的人。果然,那妖魔的洞穴一旦再度成双,便又施放出成倍的蛊惑力量。
「喔?已经知道了我想要你怎么做?」虽然明知他是负气而为,文森特还是觉得极其有趣,咬着耳朵细语。
「少嗦。」他忿忿低咒。
虽说是为了争一口气,不过,身体显然自有它的想法。
……
「大人!伊瓦大人!」
两声突兀的大叫传来,提摩西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掀开车上围帘,才刚踏进一脚便停住,小嘴因过度惊愕而张成O型。
恁车中两人再冷静再见多识广,这一时半刻居然也做不出任何响应,只直直地望着平空出现的提摩西,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双眼睛互瞪数秒,又听提摩西一声大叫,捂着眼跳出马车。这时波鲁的声音自不远响起:「怎么了?」
「眼睛进沙子了,什么都看不到!」他稚嫩的嗓音格外楚楚可怜,想来也凭他一身『本事』,博得了这些军人的不小同情与好感。
「到我这来,我帮你看看。」果然,波鲁立刻招架不住,把他招了过去。
车外再恢复了寻常的安静,只剩马蹄声与车辘转动声。
车里,两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低笑起来。
「看来,我确实捡到一个令人吃惊的小鬼。」文森特感叹。
「嗯。但愿波鲁他们吃得消。」克劳狄表示附和。
※ ※ ※ ※
如果说,在克劳狄出征皮提乌斯后两天文森特也领兵前往时,艾伦还心存疑虑,那么在看见两人共同归来时,他便再也无需多虑。
归来当天,两帝并肩立在车前,身后尾随壮观大军。为罗马赢得胜利的军人们,列队在人群的欢呼声中穿行,浩浩荡荡穿过广场,通过纪念胜利之拱门――门。其所传递的信息就是:罗马是不可战胜的。
艾伦能看懂好友的眼神,当他看见克劳狄与文森特一齐,向城内翘首等待的人们挥手示意时,那光芒四射的傲世神采,他知道,克劳狄已不止征服了罗马,也征服了他想要的一切。
反过来,文森特同样如是。
艾伦由衷感到欣慰。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
两帝亲征大败哥特人,又是以少胜多,的确为罗马国内一件大事。
与此同时,克劳狄也接到来自瑞恩的信件,其军团在马其顿地区讨伐萨尔马提亚人的战役已告大捷,不久就将班师回城。
原来不止祸事会接踵而至,好事也会成双来临。
动荡多年的罗马根基,终于真正得以巩固。
同一时间,两位皇帝亲征大扬国威的事迹,不止沸腾于国内及隶属的希腊、埃及、小亚细亚等,更传达到远方的不列颠、高卢,还有另一强大帝国――波斯。四座震惊。
曾短暂沉睡的雄狮,已被再度唤醒。长久以来想要制服雄狮的人们,是会仰望它的崛起,还是会冒险向它前进?
风,沙,山,云,静静观望,随时等候着,为其见证。
计中计
回到罗马当晚,两位皇帝各自在寝宫睡了一顿许久不曾享受的好眠。第二日周行会议时,恺撒却没有出现,直到白天结束他也始终不曾露面,只托侍卫带信说他身体不适,不便前来。
克劳狄不禁疑惑与忧虑重重。傍晚时他来到恺撒殿前,询问殿外侍女恺撒的情况。侍女们告诉他,昨晚回来后有大批官员送来鲜礼品,因为实在太多,她们已都送去宫廷储藏室。今早又有人送来几篮波斯菊,因为实在好看,她们便乘着恺撒熟睡之际放进房中,希望恺撒醒来时,见到这美丽的朵能帝心大悦。
谁料恺撒醒来一见房中的鲜竟勃然大怒,喝令下人将这几篮波斯菊统统扔进园,然后就卧床不起,直到现在还未曾出过房门。
几位侍女战战兢兢说着,露出乞求的目光,冀望皇帝能带她们向恺撒求情,不要怪罪。
克劳狄安抚她们道:「你们是一片好心,恺撒不会这么不通人情。他大概只是身体不适,脾气大了些。」
侍女们这才放心,连忙推门请克劳狄进屋,随后又将房门关上,生怕有人来打扰。
其实克劳狄也满腹狐疑,不明白为何文森特要与几篮鲜过不去。他来到纱幕高悬的大床前,只见文森特果然还裹着被褥趴在床里,长发遮住脸庞,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睡着。
克劳狄上前,脱掉靴子,踩踩被褥隆起的部位:「喂,死了吗?」
没有动静,真如死人一般。
「别装死。起来。」他更用力踩踩。
原本纹丝不动的人突地坐了起来,搂住他的腰向床中一倒。克劳狄骤遭突袭,猝不及防,顺着对方力势便栽进床里,身上则牢牢压着满脸邪气的恺撒。
「喔,还没死啊?」他也懒得计较,凉飕飕地问。
「暂时死不了。」文森特坏笑,眼里流动着狡猾的光,不过脸色确实不佳。
「怎么不去会议?」克劳狄挑眉。
「全身无力,气短,不行了。」文森特哀哀戚戚说着,鼻尖在对方胸口来回磨蹭。
「少来。」克劳狄冷哼,想到侍女们方才说起的事,疑惑地问,「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不是说了吗?浑身都不舒服。」文森特目露不快,的确不像说谎。
「为什么?」他的伤势明明已痊愈了才对。
「不知哪个蠢货给我送来几篮波斯菊。」沉闷的嗓音竟似有些咬牙切齿。
「哦?」克劳狄稍稍有点明白过来,「你对敏感?」
「只是波斯菊。」
「毛病真多。」克劳狄轻撇嘴角,「这也是你们一族的弱点吗?」
「不是。是我个人原因。」文森特也无可奈何。
「真是怪人。」克劳狄有趣地笑了起来,但很快就敛去,换上一副为难的神情。他轻咳两声,低低地说,「刚才在会议上,元老官员们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
「什么?」文森特从他胸前抬起头,询问地看去。
克劳狄的眉心动了动,其实不太愿提及,但牵涉到两人之间的问题,还是向他明言比较妥当。
「他们说,罗马当前局势已经稳定,接下来应该考虑自身的事。」
文森特微掀眉翼,眼中泛起一丝奇异,但仍静静等他说下去。
克劳狄长叹一口气:「他们说,我应该为自己找一名皇后。至少,也该有几个妃子。」
「那你觉得?」文森特的表现不惊不愠。
克劳狄看着他,从他平静的脸上发觉不到情绪,困扰地抿了抿唇,终是摇头。
「为什么不要?」文森特问。
克劳狄有些生恼,用力瞪住他一字一顿道:「如果你觉得可以理解,那么我和你不同。我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个,别的谁也不要。」
对于他的动气,文森特却愉悦地轻笑起来。他所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他撑起身,嘴唇贴上对方额心,柔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理会他们。」
克劳狄怔了怔,方才的严峻神色已不复在,却更加沉重。
「相信不久后他们也会对你提出同样的建议。虽然决定权在我们,可现在我们身份不同,有太多人在注意,这样下去恐怕……」
「何必顾忌那么多?」文森特不屑扬眉,「他们也不过是想把女儿嫁进帝王家,借此攀定势力。」
「我也知道。」克劳狄无奈地瞥着他,「但如果一直拒绝,似乎有些奇怪。」
文森特沉默片刻,忽然慎重地问:「你想让你的后代继承罗马吗?」
克劳狄摇头:「历来世袭的帝王多半会腐毁罗马。如果真要找人继承,我会另行敲定有真实才干的人选。」
「好。」文森特点点头,正声说,「那么,你就先听从他们的意见。」
「什么?」克劳狄仿遭雷击,满脸震惊。
「不要惊讶。」文森特慢慢解释,「你告诉他们,你会每周在皇宫大殿举办一晚宴,届时让各位妃子候选人前来赴宴,若你有中意的姑娘,自然水到渠成。但你也知道那绝不可能。所以,你只要明确表态,没有合适人选。这样循环往复,时间一长,他们的积极性自然就会消退。」
克劳狄的脸色渐渐沉下,迟疑地说:「这样妥当吗?」
「当然。」文森特勾起嘴角,「除非你把持不住。」
克劳狄冷哼,又反复思忖一阵,确实面临如今这骑虎难下的境地,只有这种缓兵之计可行。
反正,就如文森特所说,他绝不会再中意任何一位女子。
一颗心,住一个人就够了。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抚着文森特露在亵衣外的胸膛,难解地低声说:「我最精通的就是战斗。而你,不论战斗还是政事琐事,甚至连医术都了解精。有时我在想,究竟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又有什么是你所害怕的?」
这确实不是一个讨喜的问题。
但文森特并未显露不悦,他蹙起眉细忖一番,牵住对方在他胸前流连的手心,正颜道:「我唯一不会的事,就是伤害你。至于我所害怕的,总合起来,大概算有三件。」
「是什么?」
「前面两件你也了解。其实不算害怕,只是无法忍受。」文森特懒懒说着,随即又恢复严肃神态,字字千斤地说,「我真正怕的,就是你离开我。」
克劳狄胸中猛地一痛,他相信,文森特没有说谎。因为每当这个人认真起来时,那双眼眸中就会现出令人震慑的凌厉。
像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紧逼人的神经,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丝毫不觉反感或难受。所有的,只是一股暖流,从对方与他相牵的手心溶进血管,在体内奔流,汇入心中的大海。
他微笑,倾身在对方眼睫印下一吻,轻声道:「那么,我害怕的也有三件事。」
文森特讶异挑眉,洗耳恭听。
「第一,我怕我统治不好罗马。」
「你知道这不可能。」文森特坚定地说。
克劳狄看他一眼:「第二,我怕你所做的一切,是在欺骗我。」
若是往常,文森特极有可能勃然大怒,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心头颤动,涌上满满的怜惜。
文森特用指尖轻轻描绘他的眉线,眸中潮光潋滟,温柔无比:「更不可能。」
「最后,」克劳狄阖上双眼,「我怕,你会比我先死。」
文森特的目光蓦地凝滞,泛起无际无边的晦涩。万幸的是,闭着双眼的克劳狄看不到。
他没再答话,只将身前人紧紧揽进怀中。真实的心跳穿过皮肤,传达到对方触觉。至少此刻在他面前的人,是千真万确地活着。他的臂膀不停用劲,仿佛恨不能将对方就此揉进皮肤,溶进血肉。
那样的话,就算要死,他们也会永远在一起,绝不会留下他一人。
就如同数千年前,那被穿越生死的契约联结在一起的两个人……
窗外园中,被主人狠心丢弃的波斯菊静静躺在已西斜的暗淡太阳下。不知是因为这被抛弃的命运,还是感受到了主人心底的悲痛,那一朵朵原本娇艳动人的苞,慢慢收拢,遮住了明媚的容颜。
从瓣上滑下滴滴的液珠,俨如泪垂。
※ ※ ※ ※
如果一切都能如文森特计划的那样顺利,那么克劳狄的确无须多虑。但是真到了所谓『选妃』的晚宴当天,一切都变得不太对劲。
殿下众多精心打扮过的贵族女子,尽管个个姿态优雅端庄,但他要说罗马城女人们的酒量更是匪夷所思。
她们有多少人?十五个,或是更多?
而她们手里的酒杯,无疑全是对他高高举起。若在平时,他大可以板着脸推拒,可谁让这是一场由他为他所召开的盛宴?
直至感到再这样下去一定会醉死在大殿上,他提前宣布了宴席结束。至于他是怎样回到寝宫的,却记不大清楚了。
应该是侍女护卫之类扶他回去的吧?迷迷糊糊中他这么想。
到了清晨时,他因宿醉惹起的头痛而醒来,下意识地在床上翻身,弹弹有些酸涨的腿,却碰到了某种不该在此地出现的东西。很软,很滑,是人的肉体独有的触感。
他轻吸一口气,一股陌生的奇香随之钻进嗅觉。无力地呻吟了一阵,他猛地睁眼。
一张娇好白净的脸蛋跳进眼帘,被染成纯黑的长卷发披洒在他咫尺之遥的枕上。一个极有东方神韵的美女,鼻尖小而挺翘,随着呼吸轻轻掀动。乍一看,确实一副赏心悦目的图景。
但问题是,他床上怎会有个女人?!
克劳狄大吃一惊,忙不迭坐起身,却被大脑袭来的一阵眩晕敲回床上。
美女被惊动,张开睡意朦胧的眼,没有焦距的视线在他脸上缓缓集中,眨了眨眼,既而微笑。
「陛下。」她轻喊,声音如丝绸般柔软。
克劳狄紧紧皱眉:「你是?」
她抿唇而笑,极似别有意味。她掀被下床,直身站在榻前。
非常庆幸地,克劳狄没有看见她一丝不挂,虽然那近乎透明的纱制亵衣比起光着身子好不了多少。
「我是兰迪的小女儿。陛下。昨晚您已经见过我了。」她跪下,必恭必敬回答。
兰迪……克劳狄渐渐回想起来,在怂恿他选妃的元老当中,兰迪就是最积极的其中之一。这么一说,才发现她确实有点面熟。
「起来说话。」每讲一个字,干哑的喉咙就又痒又疼,克劳狄淡淡道,「请给我杯水。」
「遵命,陛下。」她笑笑,倒了杯茶水奉上。
克劳狄艰难地再度坐起身,接过水一口喝尽,才正面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美琳,陛下。」
「喔……」他心不在焉,潜意识在被褥里动了动腿,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赤身裸体。
「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了避免伤到女方自尊,他尽量温和地问。
美琳明媚一笑:「昨晚宴会结束后,陛下非要我送您回来,您还说……」
「说……什么?」
「您说,如果我敢违抗,您就治我父亲的罪。」说着,她张大已经很大的眼,以示她句句实言,绝未撒谎。
克劳狄不禁狠吸一口凉气,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让这不经事的大脑彻底清醒。
「那我,呃,我有没有……」
没等他问完,美琳白皙的脸颊突然爬上两朵晚霞似的红晕,满目娇羞,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陛下,您还来问我吗?」她戚戚地问。
「哈?」瞠目结舌。
美琳的头颅越埋越低,举起纤纤玉指,朝着他正坐的地方指示两下。他连忙移位低头看去,几乎是立刻,他看到了一小滩已干涸的殷红,玫瑰一样盛开在雪白的床单上。
咯噔。好象被人朝心脏给了狠狠一拳。
元老的女儿。
他居然才开宴就要了一个元老的女儿?虽然看她的表情其实非常乐意。但这样一来,他就再无资格维持原先的立场。这还不算什么,尤其是当他想到文森特得知这一切后……
海浪似的鸡皮疙瘩,一波一波在皮肤上伸展而开。
(唉――)
即使再不愿相信,然而事实就在眼前,哪儿还有退路?
总之,得先告知兰迪这件事。那个满脑子名利的男人,必定会高兴得飞上天去吧?
心思沉静下来,克劳狄的眉头逐渐松开,形成一种疏远的平和。他起身穿衣,美琳过来想要服侍,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了手。
「叫侍女进来。你一晚上都在这儿,也该回去了,并通知你父亲稍后来见我。」
美琳表情怔愣,但她知道没人能对皇帝说『不』,于是微微鞠躬,顺从地穿上长裙离开了房间。
看着她婀娜的背影,克劳狄却觉得背脊发冷,懊悔交加。
(恺撒啊恺撒,这究竟算是你我谁的失误?)
仁慈的天神,在这几天之内,请千万不要让那个男人找来……他忠心祈祷。
※ ※ ※ ※
皇帝昨夜『恩宠』了兰迪家小女儿的事,很快就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每日早出晚归的文森特并不是最后一个知道,但从他获知这个消息直到他出现在皇寝,却已是入夜之后的事。
当他推开卧室大门,正看见克劳狄与艾伦围坐在桌前,一个目露同情,一个追悔莫及。
一见文森特突然出现,两人同时愣住。
克劳狄望向他的目光晃动一下,随即埋下头,心中祈祷这只是幻觉而已。但现实通常只会令人绝望。
文森特反手将门关紧,视线紧锁不愿抬头的克劳狄。
「陛下。」他的话语刚从嘴里吹出来,就化成把把利锯,将周围空气割成一段一段,连事不关己的艾伦听了也禁不住渗出一身冷汗。
「昨夜风流,滋味怎么样?」
克劳狄本就心存愧疚,再被他这一冷嘲热讽,更是无名火起,抬脸瞪住他磨牙道:「我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鬼才记得怎么样!」
「你喝醉了?」文森特眉头一挑。
「你以为?」克劳狄吼着回过去。
文森特没再辩驳,眼中流露沉思。
若是这样,那就得把事情从头再想一遍。
克劳狄醉酒的模样他也见过,就是哪种喝得越多越死闷的人。如果克劳狄真的醉了,能撑着不一头栽进床里呼呼大睡已非常不错,居然还有余力去宠幸哪位不过初见面的女子?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文森特再确认。
方才还聚集满满的怒气突然又遁地无踪,克劳狄沮丧地耷拉着肩膀,点点头。
文森特坐进他身旁的椅中,问道:「你们交欢的证据呢?」
克劳狄懊恼地捧住头:「床上,不过床单已经换过了。我也是醒了才看到。」
文森特眼中的思绪越积越,转头朝艾伦看去:「你怎么想?」
「我?」艾伦愕然,「什么怎么想?」
「昨晚的事。你认为是真的吗?」
艾伦大为惊讶:「你认为有人造假?谁?那个女人吗?她怎么敢这么做?」
「这可说不准。」文森特耸肩,满目沉,「关键在于,谁给她这个胆子。」
克劳狄困惑插话:「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文森特意地微笑了笑,可惜笑容里的温度并没渗透到那双阴凉的眼中。
「因为我想相信你。」文森特揪住他额角的短发扯扯,立时疼得他龇起了牙,「一个几天前还在我怀里说除了我谁也不要的人,我可不希望他这么快就另觅新欢。」
他阴冷的笑让艾伦微感心惊,然而那暧昧至极的话语更令他产生一股挫败。
很显然,这个男人根本没把他的存在当一回事。
但克劳狄可没忘记还有个好友坐在身边,顿时一阵困窘,忿忿挥开盘旋在脸边的手。
「说话给我有分寸一点!」
「好的,陛下。」文森特客套应声,但很快,他眼中一下迸射出凌厉的寒光。
「但假如我调查发现这是真的,恐怕你又得叫我举动有分寸一点。」
不轻不重的威胁谁都听得出,艾伦有些吃惊他居然对克劳狄如此说话,转念又想到,若不是这种气势极盛的男人,那个历来傲骨且绝无怪癖的好友也绝不可能被其征服。
「你想怎么样?」克劳狄警戒地看着他。
「这个,我不知道。」文森特淡淡道,脸上神色却变成另一种依旧冰冷却闪着黑暗的热情。他倾过身,嘴唇几乎贴在对方耳垂,似在耳语,音量却不大不小刚刚够被桌对面的艾伦一字不差听进耳朵里。
「不过现在,我想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提高警戒。
「你身上的痕迹。」
克劳狄险些跳起来:「胡说什么?!」
「不可以?」文森特凉凉反问。
一直于旁观状态的艾伦终于受不住地重咳几声,等到两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才对他们无可奈何摊开双手:「好了,我知道时间不早我该走了,不必拿这种东西来刺激我。我现在就离开,行了吧?」
他摇着头,从椅中起身向门口迈去。
「艾伦。」
他的话更令克劳狄局促难消,喊住他之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在艾伦面前没必要隐瞒什么,因为除了提摩西之外,艾伦就是唯一对他们两人间秘密了解最通透的人。
但艾伦毕竟不是提摩西,他是个成年人,又是自己多年的好友,那种尴尬不是说消除就能消除。
「什么事?」
艾伦回头,好在脸上并无任何怪异表情,克劳狄松了口气,刚要说话,不幸又被身旁这位霸道可位列天下第一的恺撒截断。
「你有时间也留意一下,那个女人最近同谁接触较多。」
「好。」艾伦点头,「还有什么吗?」
「没有。你可以走了。」
两声叹气交迭在一块。
「那再见了。」艾伦挥挥手,转身转到一半,却再回头,看向已基本被文森特长臂掌控在怀的克劳狄。
老友啊……他的鼻头突然涌上一阵酸意,随后,带着警告意味的视线向文森特射去。
「不许你伤到克劳狄,我指的是不论任何方面,否则,我绝不放过你。」
严厉说完,他终于大步踏出房门。
克劳狄双眼一翻,简直虚脱。
而文森特,虽然小感意外,却也头一发现,这个时不时就出现在克劳狄身边的影子似的家伙,倒也有那么一点可爱的地方。
※ ※ ※ ※
那些所谓痕迹,连克劳狄自己都发现不了,何况是文森特?
之后文森特派人暗察那名叫美琳的贵族小姐的行踪,发现她的作息很正常,平时除了与女性朋友聚会,就是到亲属家走走,她所接触的人中,也发觉不到有任何胆大到敢设计欺骗皇帝的可疑人物。
所有的调查结果表明,美琳是一个确确实实受过良好教育的名门淑女。
一段时间下来,艾伦已无能为力表示放弃,但文森特始终存有一股异样的预感,就像他说的,他的直觉向来极准。只是直到现在,他也仍然未能掘出那个能揭开事实的突破口。
自从首宴会的事件过后,克劳狄就没再办过第二同样性质的晚宴。其它元老官员们也知道那发生的事,只以为皇帝是迷上了那天共同过夜的女子,于是不再提及此类话题。
与宫中的怪异气氛相比,父凭女贵的元老兰迪就格外意气风发,成天笑容挂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自家女儿与皇帝『交情甚好』。
不过在那之后,克劳狄并未与美琳怎么见面,有时美琳会主动前来皇宫,但克劳狄没再令她与自己同床共枕。并非顾忌文森特,而是同样的错误,犯过一就够了。
至于皇帝即将迎娶对方的种种传闻,也暂时只是传闻。
但世事总是太多变幻。两个多月后,竟赫然爆出一个震惊众人的消息。
美琳怀孕了。
当克劳狄获知这件事的时候,大脑当即如被惊雷劈过,好一阵子找不回意识。
然而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就在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克劳狄接到了兰迪的邀请,将在别墅中举行盛大晚宴,到时还将请到当朝的各位元老高官。虽未明说是为了什么而举办的宴会,但兰迪的意图不言自明。
这就是一个暗示以及催促。他在告诉克劳狄,应该尽快把女儿娶回皇宫,就算不是皇后,也该是个高地位的妃,因为她肚子里,有皇帝的骨肉。
克劳狄只觉得被推上了断头台,脖子伸进去,就是被大刀砍死;脖子收回来,则是被舆论指责的口水淹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赴宴前夕,文森特再来到他的卧室。没有发怒,没有冷言冷语,他只告诉克劳狄,暂时按对方的意思,给他们一点余地,但先不要急于迎娶美琳进宫。因为直觉告诉他,很快,他就会把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事已至此,克劳狄只能按他的话去做。现在唯一能寄予冀望的人,也只有他了。
兰迪家中举办盛宴的事全城皆知。然而在克劳狄离开皇宫前往兰迪别墅之后不久,独在恺撒殿理文案的文森特却接到卫兵通告。
监察官送来急报给皇帝说有要事商谈,请皇帝到格古拉府邸一行。得知皇帝有事出行后,便把急报转来交给恺撒,希望恺撒能代为去上一趟。
文森特接过急报后忖量许久。
监察官,也即是几个月前跑皇宫跑得极其殷勤,甚至体贴地送克劳狄安睡香炉的那个人吗?这么说来,确实应该见他一见。
之前因为出征的事被耽搁,现在再想起来,本就打算回来后与他会上一,如今他自动找上门自然最好。疑虑许久的事,应当也可以就此解清。
这么一决定,文森特当即出宫,只带少数侍从随行。刚离开皇宫,却遇上理事务后正巧路过的艾伦。
未想会见到艾伦,文森特双眼一亮,一反常态地主动上前与艾伦交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神态异常沉,随着他的说话,艾伦也微微变了脸色。
不久后,两人就分道扬镳,各自往着各自方向而去。
※ ※ ※ ※
文森特与几位随从一道,很快就来到了位于埃斯奎利尼下,一幢外表朴素内里却透出华贵之气的别墅前。
格古拉府邸。
格古拉家族历代都是宫廷要员,在罗马素有名望。今晚在兰迪家中举行的宴会,想来不会漏过格古拉家族的主事。大概家中多数人都已去赴宴,这幢庞大的别墅显得异常冷清。
文森特让随从们在外等候,独自一人踏进庭院。早已候在院中的侍女一见文森特到来,立即恭敬迎上:「恺撒陛下。」
「嗯。你家主人呢?」文森特四下环视一圈,走道上烛火时明时暗,听不见人声,安静得有些过分。虽然格古拉家族人数向来较少,但也不应全部离开,连一位小孩妇女之类的家眷都没有。
此外,他灵敏的嗅觉留意到,在踏入这幢别墅后,空气里弥漫着此前曾在克劳狄房间闻到过的清香。
「是奥斯汀大人让我在这里等您。请您跟我来吧。」侍女极有礼貌地说着,摊开右手为他引路。
文森特剑眉微拧,跟在侍女身后向别墅内部走去。进入别墅里,除了明亮的烛光能证明这栋房子有人生息,就是仿佛无底的寂静。
「只有奥斯汀一个人在吗?」他不露声色地问。
「是。其它人都到兰迪大人家参加宴会去了。」
「所有人?包括小孩?」
「没有小孩。奥斯汀大人就是家族里最年轻的成员。格古拉大人有两位夫人,儿子都已经很大了,但还没有多增孙儿。」
谈话间,侍女已领着他穿过中庭,拐进右侧回廊,在回廊尽头又右转,再一直往前走了片刻,最终停在一扇合紧的门前。侍女为他推开房门,躬身请他进屋。
屋里的摆设非常简洁,没有多余装饰。靠墙的大床上,被褥迭得整整齐齐,床单同样毫无褶皱,显然这个房间的主人相当注重仪表的整洁。
「请往这边。」侍女进房,请文森特到房中央的桌边就坐。
文森特依言走去坐下,淡淡地问:「奥斯汀呢?」
侍女一边为他倒茶,一边解释:「奥斯汀大人等了很久,迟迟不见您来就先去沐浴了,他特意安排我在外面等您。他说请您稍等一会,他很快就来。」茶水倒好之后,侍女便作揖告退。
文森特端起茶水轻啜,茶很香,于是他又多喝了几口。他的视线掠上桌面,才发现桌上除了茶具之外,还有一盏与克劳狄房中香炉外形一样的香炉。
但这个香炉气孔里飘出来的烟雾不是紫色,而是浅绿,非常非常浅淡。最怪的是,香炉中飘渺而出的稀烟没有任何气味,简直就像是不存在的。
文森特端详着香炉许久,自从踏进别墅后就在他瞳孔里流窜的奥,逐渐变得越发难以揣摩。
不知等了多久,一抹带着淡淡香精气息的人影终于在房门口出现。文森特抬眼望去,不得不承认,着实眼前一亮。
好个清爽明媚的男人。刚刚沐浴出来,热水浸泡后的肌肤更加白净红润。淡栗色的及肩头发散开着,不时有水珠滴下,落在乳白色的薄袍上,迅速渗过布料,化开,那块地方就变成几乎透明。
全罗马有哪个人,会在与恺撒谈正事时弄成这副模样?此外,为什么总觉得似曾相识?……
「恺撒陛下。」奥斯汀慢慢踱进房中,将房门反手阖紧。他一路来到文森特面前,放肆的目光居然毫不遮拦。
这个声音?
文森特突地一震,不可置信地再度审视这个熟悉莫名的男人,心头涌上异样的预感。
看着他吃惊的表情,奥斯汀的唇畔爬上一缕隐含阴霾的笑。很快地,笑意越扩越大,却已没有了先前的狡诈,而是摇身一变,露出了他最擅长的,春天般温柔明朗的笑容。
这个笑容?!
文森特大惊站起,却冷不防大脑一阵眩晕,虚软的双腿撑不住他陡然千斤似的身体,又重重跌了下去。他惊异万分地仰头,望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携着他曾经铭心刻的美丽微笑,向他一寸一寸逼近。
奥斯汀的笑容里,已浮现出洋洋的得意。他伸出手,手指在文森特的下颚轻佻划过。他咬着字,清晰无比却也柔情无比地说:「好久不见了,文。」
脑际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巨大轰鸣,文森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塞……门……」
吐出这极度震慑、极度不甘不愿的两个字节,他强撑的意志终于敌不过药力作用,双眼一合便向后倒去。
在他真的倒下去之前,奥斯汀及时伸臂将他收进怀中,轻抚着他的长发,始终微笑的嘴角,渐渐刻上令人心惊肉跳的残厉。
「我找了你好久啊。」奥斯汀自言自语似的说,将文森特从椅中拉起。他的身高比文森特稍矮,体型也略为清瘦,力气却惊人的大。几步之后他已把对方送到床边,放下平躺。
他坐在床沿,指尖顺着对方完美无暇的脸颊曲线来回摩挲,最终停在那副紧抿的薄唇上。
他别具寓意地笑了起来,撤回手指,转而俯身含住这副缺少体温的嘴唇。他口鼻中呼出的气开始变得灼热,喘息也在不断加重。他的嘴一路下滑,来到对方突出的喉骨,张开嘴,又吸又咬。
蓦地,他眼中烧起可怖的火焰,表情怪异至极,不停喃喃着,像在自言自语,却又带着使人战栗的呻吟。
「喔?……我终于抓到你了。也许我该咬破你的血管,喝干你冰冷的血?或者把你的心挖出来,然后在你面前一口一口吃掉?要不,割掉你的手脚,把你储藏在我房里每天观赏?嗯?」
他的呻吟越来越重,到最后居然演变成夹杂着赤裸裸兴奋的尖叫。
「你的身体好棒……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呵呵,不知不觉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我真想把你一口吞掉,一根骨头也不留……文,这我绝不会放过你!啊哈哈哈――」
窗外,寒风凶猛地呼啸着,嘶吼着,要把空气生生撕碎。这就是冬季。
如同春天一般的美丽微笑,真的存在过吗?越是绝美的东西,就越是容易在眼底流逝,更或者,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场美不胜收的幻象而已。
冬季,永远只是冬季。
贞女之誓
【写在前面的话】
关于文森特和奥斯汀的过去,简单来说是这样:
奥斯汀的原名是赛门阿利斯。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阿利斯』这个姓有点耳熟。因为这就是当年被文森特灭掉全家的军贵家族,也就是他为什么会进竞技场的起因。
四年多以前文森特第一来到罗马,就遇上了赛门,并成为了赛门的特别侍从。文森特愿意进入赛门家的初衷并不是报仇,只是想看清楚这个杀害他全族人的家族是什么样子。
不错,赛门从一开始就对文森特于心不轨,但是伪装得很好,而且他的笑容让人忍不住有亲切感,何况那时文森特还小,所以……
当然了,后来发生了某些事情(不是QJ啦),文森特认清了这只豺狼的面目,满痛苦的。而后在和赛门的纠缠中呢(别问我有没有染指什么的XDD),赛门不慎掉下了悬崖,而后文森特回到阿利斯家。
就像我之前讲的,文森特从来不以报仇为目的,但是人家的小儿子因他跌下悬崖,当然要杀他对不对?所以打斗到后来呢,文森特就爆发了。但他做得那么残忍,是受到了身体里『妖魔之血』的影响。关于『妖魔之血』,在后文中会有详细讲述,我现在就不多说了。
总之,再后来文森特进入竞技场,遇见克劳狄,等等等等……虽然很多细节的东西大家无法看到,但大概内容就是如此。
其实这部分内容原本是插在上下文之间,一段接近两万字的番外【战神诞生】,很抱歉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大家,因为出版社的规定是『贴全文没关系,但必须有不同番外』。鉴于这个原因,文章里唯一的这个番外就没办法贴了,真是十分抱歉(鞠躬ing~)。
OK,我就不多罗唆,大家继续看文吧^^
―――――――――――――
当文森特从昏迷中醒来,窗外阴森的寒风依旧急刮。奥斯汀正坐在床沿,手里玩捏着一柄匕首,在烛火的闪射下放出妖邪的光芒。
意识一点一滴回到脑海,先前过度的震惊也逐渐平复,文森特冷眼睨着对方,淡淡地问:「原来你没死?」
奥斯汀手中匕首一颤,阴阳怪气地说:「是啊,我大难不死。我从地狱里爬出来,改头换面,向你索命来了。」他俯身,匕首尖刃在对方光裸的胸膛来回,划出一道道无痕的曲线。
「那你还不动手?」文森特依然面无表情。他的身体因为药力作用而软绵无力,双手被粗绳捆在头顶,双脚则被分开缚在床柱,形成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惟一庆幸的是,目前他被剥去的只有上衣。
「何必着急?」奥斯汀阴险地笑,吐出舌尖滑过他的胸膛。
文森特只觉一阵反胃,阴冷道:「从一开始你就是心积虑接近克劳狄,然后找机会把我引来,对吗?」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奥斯汀在他胸口一地留下吮印,像在凿刻烙记,「我用了两年时间恢复,又用了两年时间找你。」
他的目光骤然一慑,刀尖轻轻按进对方皮肤,缓慢横向划动,「你在竞技场的时候我无法与你接触,但现在你出来了,甚至成了恺撒,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是我死去的亲人们给我制造的最好机会。他们要我,毁掉你。」
随着他的话语,每说一句,文森特的胸膛就会多添一伤痕,渗出一条又一条薄薄的血丝。
文森特剑眉轻拧,如此细微的疼痛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但是奥斯汀每划破一就用舌尖舔拭血迹的行为让他很恶心。
「毁掉我?就凭你?」他冷哼。
奥斯汀啧啧嘴,食指在他眼前左右摇晃:「不要小看对手喔,这可是大忌。你现在已经落在我手里了不是吗?」他的手指转而指向圆桌,不无得意地笑了几声,「你看,我用一壶毒烟就让你躺下了。恺撒啊恺撒,你也不过如此。」
文森特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桌上香炉仍在飘渺着淡绿烟雾,灰瞳中蓦地精光一闪,但很快掩了下去。
「你忘了我留在外面的随从吗?如果他们等不到我,你以为你跑的掉?」他问,漫不经心。
「他们?当然,他们会进来找你。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奥斯汀笑笑,笑得噪耳无比。
「哦?」文森特挑眉,攸地呼出一口气,慵懒道,「你打算怎么做?把我一直囚禁在这儿?还是杀了我之后毁尸灭迹?」
奥斯汀狡黠一笑,随即爬上床,俯身于文森特正上方。他脸上的笑容已然变味,那种贪婪的淫亵欲望,毫不掩饰,就如同几年前最后的那一夜。
纵使脸已经变了,骨子里的东西终究还是一样的。
文森特鄙夷冷笑,极度轻蔑地睨着对方:「你还没放弃我。」
「放弃?」奥斯汀睁大了眼,仿佛他说的是什么超级笑话,「当然不。我等了四年多,就是要把没有完成的事做完。」
「喔?然后呢?」
「然后……」奥斯汀的指尖按在文森特肋骨中间,慢慢往下溜进裤内,将他最想要的东西握在手里,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吟。
「我要你成为我的奴隶。尤其是,这儿。」他喘着粗气。
文森特奇异地望着他,发觉他实在不对劲。对于一个完全没响应的人,有必要露出如此糜烂的沉醉神情吗?真是越活越往原始动物退化了。
凌厉如刀的目光扫了一眼对方不知廉耻的手,文森特反感地说:「你不打算杀我?那么,我可会杀了你。」
奥斯汀摇头:「你不会。」他的手心兀自套弄着对方全无生气的下身,古怪笑道,「你很在意那个克劳狄陛下对吗?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感觉到了。那个人,他会是你喜欢的类型,连我也觉得他很不错。不过,还是没法与你相比。」
对他不怀好意的恭维,文森特不屑一顾,却不得不承认他敏锐的洞察力很是令人吃惊。又或许,这并非他观察所得出的结果,而是有人相告?……文森特脑中莫名冒出这样的想法。
难怪,他会在克劳狄身上下手……思及危害到了最不想被伤害的人,文森特的眼神蓦然狠毒非常。
「那又怎样?」他咬着愠怒的牙。
奥斯汀又笑,越发地洋洋得意:「那你就更不会不听我的了。如果不想他死的话。」话到最后,已夹了一分掩不住的妒恨。
文森特眉尖一跳:「你说什么?」
「呵呵,你不知道吧?在你征讨阿勒曼尼人的时候,我已经接近他,对他下了慢性毒药。」他说着,扳起手指细算起来,「你和他这么接近,应该也发觉到了吧?他有时会没来由的咳嗽。如果没有我给他解毒,最多两年之内,他就会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凄凄惨惨的衰竭而死喔。而这,就是你不肯向我屈服,弃他性命于不顾的结果。」
文森特脸色一白,怒极反笑:「也是用的毒烟吗?」
见奥斯汀不置可否,他忍着暴怒继续说道,「我从拉文纳回来之后,已经把你送给他的香炉扔了,连同那些所谓『怡绵』一起。」
奥斯汀微微一怔,随即不以为意地摆手:「太迟了。你不在的三个月时间,他早已毒性入。就算以后不再对他用毒,也只是让他死得稍微慢一点而已。你也别想找大夫给他解毒,因为这种毒,是我了几年时间自行研制的。」
文森特更是怒火中烧,他阖上眼帘,只要多看这个男人一眼,都会令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的沉默,在奥斯汀眼里则解读成屈服。
于是奥斯汀再度开始了,他所谓该完成却未完成的事。但这他似乎用上更多的耐性,在彻底奴役对方之前,他打算先用自己的吻迹覆盖掉原先由另一个人留下的气味。
他一边吻一边喃喃道:「等你回到皇宫之后,记得和皇帝说清楚喔。不许再碰他,也不准他碰你。我会仔细检查。你是我的奴隶,我要你什么时候来,你就得乖乖过来。等我对你失去兴趣了,或许我会善心大发给他解毒。懂了吗?」
文森特睁开眼,睨着在自己身体上流连忘返的人,冷哼。他面无表情,但眼中的光芒开始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他察觉到了,窗外吹进来的寒风里,已夹进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原本太过平静的府邸,必将不再平静。
他的答复令奥斯汀非常不满,掌心扣紧他的下颚,阴恻道:「像这种时候你应该说,遵命,主人。」
文森特淡漠以视,唇角却微微牵起,带着轻鄙的嘲弄,「说了这么久,我渴了,能给我杯水吗?」
对这突兀的要求奥斯汀不由得怔住。文森特唇角的弧度拉得更高,附加一句:「主人?」
奥斯汀露出一丝迷惘,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赢了这一局,心头却涌起奇怪的感觉,因为这实在来得太过容易,教人无法轻信。但他还是起身走到桌边,犹豫了一阵,回过头别有寓意似的笑着问:「真的要喝?茶已经冷了。」
文森特回他阴冷一笑:「不敢给我喝吗?是不是怕我喝了毒茶又昏过去,就不好玩了?」
奥斯汀自满的脸恍然色变,正在此时房门被砰的踹开,满面怒容的克劳狄疾风般闯了进来,艾伦紧跟其后,尾随的卫兵接着一涌而进。奥斯汀还来不及整理这突发的变节,两柄利剑已架在他颈上,被卫兵拖到墙边。
奥斯汀全然惊呆,忘了挣扎,愣愣地瞪着克劳狄径自向床上的文森特大步走去。
一在床边停住,克劳狄就劈头大吼:「谁准你这么自作主张?你真不要命了吗?!」
文森特奇怪地回视着他,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或者说没料到他『也』会突然出现。艾伦跟上去戳戳他僵硬的背,示意他别只顾着发飙。
克劳狄吸一口气,强压住胸中熊熊的怒火,边为文森特解开绳索,边怒气难消地指责:「这就是你对我的忠诚?居然连这种事也瞒我。你觉得这很好玩很刺激?笨蛋!」
文森特活动活动因束缚太久而麻痹酸痛的手脚,撑着床想要坐起,无奈浑身依然无力,手臂一软又跌回床上。他向克劳狄勾勾手指,引诱似的低声道:「你来。」
「干什么!」
「过来。坐下。」
克劳狄的表情煞是不爽,但仍依言在床沿坐下。文森特借助他肩膀的力量,这才慢慢坐了起来。即使这样简单的动作仍耗费了他不少体力,他重重呼出一口气,额头软绵绵地靠在对方肩上,乍眼看去竟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
但若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瞳孔中布满嘲讽鄙夷,被这种目光死死捆住的奥斯汀,不禁由脚底窜上阵阵寒意。
文森特冷酷地笑着,慢悠悠道:「你输了。塞门……不,奥斯汀。」
奥斯汀怔愕良久,攸地露出狡黠眼神,毫不担忧地说:「你好象忘了什么吧。恺撒陛下。」
「喔?」文森特意味长一笑,「你指的是毒烟吗?」
「毒烟?」
克劳狄与艾伦同时一愣,文森特轻捏他的肩膀,暗示他静静听下去。
奥斯汀默不作声,眼神越发地奸佞狠毒,挑起嘴角,自以为是地讥笑着。
文森特叹了口气:「你的确很精明。但是在我面前,你的精明好象都丢进尼罗河了。」
奥斯汀古怪地看着他,不解其话中的寓意。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手里握着致命的绳索,绳索一端悬着另一个人宝贵的性命。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把你送给克劳狄的香炉扔了。」文森特说,「我为什么这样做,你不明白吗?」
奥斯汀脸上浮现一丝迟疑,但很快又恢复满不在乎的神色,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那又怎样?就算你发现了不对劲,也已经无力回天。如果你不顾后果,那我只能说,他死定了。」
始终沉默的克劳狄警觉地听出其中端倪,尖锐的目光朝奥斯汀射去。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奥斯汀的友善有些过度,但是因为那副纯美的笑容,他不愿去多作猜疑,何况两人素昧平生,找不出加害的理由,没想到竟果真大有文章。正想质问,却感到按在肩上的力度微微加重。狐疑看去,文森特没有表情的侧面,隐约透出不同寻常的冷峻。
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静观其变。
「你还是不明白。」文森特遗憾摇头,「既然我当初已发现异常,为什么我今晚还会毫无防备来见你?就算不知你真身是谁,我也不至于这么麻痹大意吧。」
奥斯汀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咬紧了下唇。见他产生摇摆,文森特傲慢的眉梢高高扬起。
「你用下毒这招来胁迫我,的确非常聪明。不过我也得感谢你,因为你今天找我来,倒也顺便告诉了我解毒的办法。」
「你在说什么?」奥斯汀紧紧皱眉。
文森特狡猾地笑了笑:「其实我中毒是因为喝了那壶茶,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毒烟,对吗?」
奥斯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
文森特又笑:「你为我特地泡制的茶确实很香,香得令人忍不住想多喝几口。但是你不觉得它香过头了吗?其实你是想借浓郁的香气,掩盖你掺在茶里毒粉的味道。」
满意地看到奥斯汀眼中的诧异与惊惶越扩越大,文森特轻轻抿唇。直到这时,他才是真的想笑。
即使改名换姓,塞门,终究只有这种程度而已,想套他的话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文森特停顿片刻,基本是用肯定的语气说:「而所谓解毒的药物,就在桌上这鼎香炉里。」
奥斯汀猛地身子一晃,几乎跌坐在地,「你怎么会……」他木讷地蠕动嘴唇,像是问对方,又像是自言自语。
「太明显了,奥斯汀。但凡有毒的烟雾,必定会发出或浓或淡的香气,就像致命的毒蘑菇通常很漂亮。而这个香炉里的烟雾却完全没有气味,所以它绝不可能有毒。」
文森特顿了顿,阴森地沉吟道,「此外,你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
「……什么?」奥斯汀已惊得快失去语言,只能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这幢别墅,到都飘着你送给克劳狄的那种药草气味。既然我知道他中了毒,那么我也会知道这里的人同样都中了毒。但你却可以安然无恙呆着,这是因为,每到你独的夜晚,就会用现在燃着的这种药草驱散身体里的毒气,而且它完全无味,你也不必担心白天被其它人发现异常。我说的对吗?」
最后一句问得纯属多余,因为他之前的分析里所包含的肯定意味,已分毫不容置疑。
他冷冷一笑,带出分明的嫌恶,「你太狠毒了。对于赏识你而收容你的格古拉一家人,你也不肯放过。你想不露痕迹地让他们中毒而死,你就可以一手掌握这个家族的大权。奥斯汀,你这种人当初没有死,真是上天一大失误。」
奥斯汀久久没有回话,他的表情已从惊恐中逐渐恢复,眼里爬上一丝笑意,那种胜券在握的阴险笑意。
他由衷赞叹:「你果然机智过人。不过,就算你弄清了一切又怎么样?你以为把这个香炉拿回去给他用用就没事了吗?」
他仰起头猖狂大笑,因为笑得太用力而几乎流下眼泪,「没用的。毒性是慢慢渗透的,解毒也是一样。你得找来至少一个月的药量给他使用。不防告诉你,为了预防什么不策,我从不备多余解药,每都是制作一份够用一周的药量。现在这里的,就是这周的最后一剂。」
说完他又大笑起来,笑声里的狂妄邪恶,令一向性情温和的艾伦都想冲上去揍他狠狠几拳。
文森特却始终不动声色,耐心地等到对方停下来喘口气时,才慢条斯理地说:「非常遗憾的通知你,制药这种事我不需你的帮忙。我会把香炉中的残料带走,不出三天,我就会整理出制作解药需要的原料。」
本还想继续大笑的奥斯汀再也笑不出来,直愣愣瞪着神平气和的文森特,终于开始不可抑制地浑身发抖,却仍想强作镇静:「这不可能。这种药是我……」
「我知道是你独门研发。」文森特不耐烦地截话,「我也不妨告诉你,只要是人做得出的药物,我就能把它分析出来临摹制作。」
支撑了这么久,他体内的药力又再发效,有些头痛地捂住脸,对架住奥斯汀的卫兵挥手下令:「把他押进牢房。」
卫兵们愣了一下,迟疑地朝克劳狄看去。毕竟奥斯汀所犯的是谋害皇帝的大罪,按理应当立即死。
对于文森特的决定克劳狄也不甚能参透,问道:「你想怎么做?」
文森特已经合上双眼,头颅的重量基本全部压在他肩头,淡淡道:「明天一早把他送到竞技场。他这么喜欢杀人,就让他到那儿尽情杀个够。」
克劳狄与艾伦同时默许。奥斯汀闻言愤声怒喊:「为什么不杀我?你要让我体验你曾受到过的待遇吗?你为什么不像杀死我亲人一样的杀死我?!」
「他们死有余辜。」文森特看也懒得看他,冷冷道,「你也一样。我不想为你这种人弄脏手。你放心,就算不是死在我手里,你到了地狱之后还是能见到你那些亲人们。尽管到他们怀里哭诉去吧,然后一齐化为鬼魂来向我索命。我等着你,多久都行。」
听见他毫不动摇的冷言冷语,奥斯汀这才感到的害怕。他并不像文森特或者克劳狄那样勇猛善战,他完全没把握能在可怕的竞技场里生存。
况且,他失败了,他一定会被杀死,被那些人……
他颤抖着声大声哀求:「不,不要把我扔进竞技场。我还不想死。我向你道歉,我也向陛下道歉。文……看在过去的份上,你放过我……」
他不说倒罢,这一说及,文森特顿时无名火起。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方才还几近虚脱的他竟赫然站起,大步跨到对方面前。
阴冷地瞥着随他走近而目露乞求的奥斯汀,文森特愤怒咬牙,劈手就赏了他重重一个耳光。虽然受了药力影响而远没发挥出应有的威力,奥斯汀仍当即一阵头昏眼,嘴角冒出细细血丝。
「听着!」
在那一刻,情绪急剧失控的文森特,瞳孔里几乎再射出通红的血光。但他忍住了,凶厉地喝道:「你没资格这样叫我。如果再敢让我听见你这样叫,我立刻把你的舌头割成一段段拿去喂狗!」
他艰难制住已快显露更多的天生魔性,对卫兵沉声下令:「马上把他带走。」
见恺撒可怖的神态显然已失去耐性,卫兵们连忙领命,拽住被一掌挥得晕头转向的奥斯汀飞速离开。
寒风不知何时停止了嘶吼,夜,回归静谧。
※ ※ ※ ※
夜的皇宫,格外幽宁静。没有权势争夺,没有烦劳政务,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底最清晰的声音。
恺撒卧室中的大床上,恺撒双眼安阖,呼吸均匀,似乎已然入睡。
克劳狄静静坐在床边,复杂地注视着床上毫无动静睡着的人。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指尖顺着对方完美的脸颊曲线向下抚摸。
到现在他还能清晰记得,当他心不在焉地在兰迪家中应付那无趣至极的宴会时,右边眼皮一直砰砰砰地乱跳,总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直到艾伦突然出现,将文森特离开皇宫之前所说的事告诉他时,他立刻明白那股不详预兆终于遭到证实。
当时他又急又气,二话不说就从兰迪家中离开。他真的很生气,因为文森特居然让艾伦不要告诉他,若不是艾伦自作主张,他极有可能第二天才知道今夜发生的险情。
他气得都想把文森特吊起来用鞭子狠狠抽上一顿。
但是现在,当他看见文森特胸口密布的伤痕,和虚软无力的模样,原本用来生气的气力全都给的心疼让了道。尤其是从先前的对话中得知,文森特冒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时候,他的心脏疼得令他恨不能立刻死去。
简直不敢去想,如果他与艾伦去的太迟,如果奥斯汀因文森特的态度而失控,最糟的结果……
他的双眼刺痛,看着这张曾经俊傲无双的面容,现在却显露出平常从不表露在外的脆弱,如果可以,多希望由自己来替他承受一切的痛苦。
克劳狄褪去衣物,蹑手蹑脚钻进被子,用温暖的身体裹住对方的冰凉。他曾以为体温冰凉是冷血的表征,但现在他再也不会这么想。他甚至觉得,冬天时能以自己的体温给予对方温暖,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件事。
他俯身于文森特上方,沿着他胸前的伤痕一路亲吻,一路轻吮。这片胸膛上还留有那个禽兽造成的淤团,极是扎眼。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他会亲口让这些不该属于这副身体的丑陋痕迹统统消失,然后变成他所留下的。只有他才有这样做的资格。
他的吻一路向下延伸,动作十分小心轻柔,怕会因此将对方惊醒。然而当他的吻来到对方小腹之上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想错了。
文森特并未真正入睡,只是太过疲倦而闭目养神。而现在,因为自己这一连串可算有意可算无心的爱抚,他的身体有了非常明显的正常反应。
克劳狄无声笑了起来。
看吧,这就是他所中意的人。即使因为药毒连说话都已费尽力气,却仍能为他所施予的温存而产生热烈的回应。只对他而响起的回应。
虽然有些事从未做过,但他现在却很想亲力而为。文森特曾给予他的一切,他希望也能凭自己的努力而全情回赠。
做了几轮呼吸,他压低身,将对方已然向他召唤的情欲聚集之缓缓含进口中。果不其然,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抽气,文森特伸手扯住了他的头发。克劳狄拉开他的手按回床上,轻拍几下。
看来文森特已清晰认识到他的坚决,悠悠叹了口气,没再做出想要令他离开的动作。这样就好。
虽然对于现在所做的事克劳狄完全陌生,但真正做起来似乎也并没想象中那么艰难。潜移默化中,仿佛是一种本能,他发觉自己既不尴尬,也不显得生疏,说不定他也和文森特一样在这种事情上具有极高的天分。
渐渐地,他听见对方的呼吸变得紧促。凭着这么长时间对彼此身体的了解,他知道,他应该尽快让对方达到满足。
也许是因为他的爱抚太过周到,也或许是不想让他为自己折腾太久,文森特很快便如他所愿,汩汩的爱液喷射在他口中。
大脑中的第一意识提醒他,应该立即把东西吐出来,可是身体比大脑反应快,几乎是眼也不眨地,他把嘴里的东西全部吞了下去。
听见他喉骨滚动的声音,文森特一直紧闭的双眼愕然睁开,不可思议地瞪着他,那眼神好象在说:你脑壳坏了?
他这才茫然地眨眨眼睛。说实话,那些东西的味道也不太坏。最起码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任何觉得恶心或是作呕的念头。真的非常自然,就像喝早餐奶一样。
很快他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虽然对方已经释放过一,但其凶器的硬度却完全没有软化下去的迹象。
他向上攀行至文森特眼前,顽皮地笑了笑,接着用刚品尝过他的味道的嘴在他唇上用力吮了几下。
「我做的不好?你不够满意?」克劳狄咕哝道。
文森特轻声叹息,无奈地看着他:「你明知道不是。我看你是故意的对吗?趁着我不能动,把我勾引成这副样子。现在好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克劳狄眯起眼睛坏笑,看见文森特难得露出有心无力的表情,让他感到有趣极了。但他很快又沉下脸色,一边故意玩弄着对方仍亟待舒缓的硬器,一边在他耳边低喃:「补偿你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提条件了?好的不学。
文森特玩味地挑起眉梢。然而克劳狄眼中此时却透射出无比的郑重。
「我知道你有很多过去,你不想提的事情我绝不逼你。每个人都有隐私,不说出来可能对大家都好。但我希望你明白,我不喜欢你瞒着我做事。我要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论做什么都要告诉我,尤其是在和我有关的事情上。还有,不准再一个人独涉险境,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只是个外人。」
「……」文森特歉意又爱怜地凝视着他,瞳孔的颜色渐渐加。
又一毫不掩饰地展现了他的真实。就是这样的他,将自己吸引,直至无法自拔。
其实只是想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下一切风雨,想要保护他,就是那种仿佛溶化在血液里的本能。但很显然,自己一味的独自承担只会令他更加不快。因为对他来说,所有的东西都是真实的。不论是陪伴,欺瞒,还是分享。
那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文森特轻轻点头。
「你发誓。」克劳狄沿用了他曾使过的逼迫政策。
文森特失笑:「好。我发誓。」
克劳狄终于释然一笑,压低鼻尖与对方紧紧相贴。文森特这才发现他眼中闪耀的奇异光芒,如火鸟般,不顾一切跳进火海只为浴火重生的炽决光芒。
「很好。你记住,你的誓言就是,」他微笑着说,「若你不守誓言,那么,我将遭受雷电,我的灵魂会被电击烧毁,永远不得往生。」
他的话说完,文森特却真的如遭雷击,震惊地瞪着他不带一丝犹豫的双眼。
疯了吗?居然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誓约?
「克劳狄……」
「别说了。」克劳狄按住他急欲发话的嘴,再确认,「就这么决定。」
……失去的不止是语言。
他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藤蔓般捆紧他的身心,汲取着他原以为能一直保持的冷静自若,与能够以一己之力守护面前人的坚定信心。
他的守护不被承认了吗?……
「答应我。」克劳狄不依不饶,半命令道。
……不。并不是不承认,而是真正接受了他的守护,然后,想要给予他同样的回报。
这个率直过头的傻瓜……
在他心脏的最曾经有一块残缺,在这一刻终于被全部填满,再不留丝毫空隙。他真正拥有想要的人了,同时他也将只属于这个人,从现在,到永远。
他合上双眼,认真点头。
克劳狄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因为他知道,文森特不会轻易给出诺言,但只要给了就必定会做到。
「谢谢你。」他真的感谢,在对方额心落下轻轻一吻,坐直了身。
不知是否因为此刻他的身心都已全部打开,虽然异物涌进体内时仍有轻微的痛楚,但进入得特别轻松。他牵起对方的手,十指紧扣,彼此的血管,在贴合的皮肤下一齐欢快跳动。
(不一样了。)
这是他第二坐在对方身体上与他交媾,但与第一时的感觉已经大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他用身体勉强接受了对方,内心却是封闭、排拒的。而现在,他觉得进入体内的不止是另一具身体,还有一副用真情包裹着的美丽灵魂。
此刻终于能够确定,他是真的爱上了这个人,这个曾对他亲口说过也用行动一表明过,只一心一意为守护他而存在的男人。
热情洋溢的汗水自皮肤里层向外渗出,在与对方接触的肌肤上融合,溶为一体。
(我想,我也可以为你付出一切。我的生命线只想捏在你手中,无论将到哪里,请与我一起……)
※ ※ ※ ※
第二天,克劳狄召格古拉老爷进宫向他说明一切,并且明令他不许对外宣扬。其实这种罪则诛灭整个家族的丑事,没有把格古拉家族一并治罪已是莫大的明理与仁慈,格古拉当然也不想把事件扩大。
只是当这位已年过半百的老人听闻自己疼了两年,虽不是亲儿却比亲儿更亲的奥斯汀,居然连他们一家人都意图谋害时,当即老泪纵横,连声悲叹自己瞎了眼,居然把一个禽兽当作宝贝养。
对于格古拉的遭遇克劳狄同情有余,千错万错只错在奥斯汀丧心病狂,全无人性可言。
终于看清,原来世上有一种恶魔,是以天使的美丽外表来乔装的,而这,才是最具危险性的邪恶。
无论如何,奥斯汀一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至于那『怡绵』的毒,则由文森特一手包办。有时连克劳狄也非常好奇他是从哪学来这一身本事,但很显然,如果当面问他这个问题,必定会被以回赠弱智的一笑带过。
他就是这样。很多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在他眼里就是理所当然,或者比呼吸还要简单。
不过也就是因为如此,才尤其令人觉得他是个绝对可靠的人。虽然克劳狄从未想过依靠谁,但当他站在帝国最高,面对广阔的国境与庞大的人民数字时,就会不自觉感到,有这样一个恺撒在身边着实轻松了许多。连原本无心问津的政务,理起来也变得有声有色。
尽管文森特再三强调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但把这些他自己都从未发现的才能挖掘出来的,不也正是这个人吗?
不知不觉中,帝国的冬季已在悄然隐去,再过不久,罗马即将迎来新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春天。只是眼下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仍亟待解决。那就是美琳,与她肚子里所谓的君王之子。
当天晚宴时他按照文森特所言暂未确定答复,随后更丢下众人离开,他知道兰迪必定在心中敢怒不敢言。这也不能怪兰迪,毕竟自家堂堂元老的女儿,还未结婚就已先有了身孕,而且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肚子也会大起来,那可真是颜面尽失。
为了这件事克劳狄几乎快愁白了头发,而文森特那边也并不轻松,毕竟他比谁都不希望克劳狄娶回那个不知怎么爬上帝床的女人。克劳狄寝宫里的那张大床上旁边那个位置,永远只能归他一个人所有,别人想都不要想。
两人同烦恼中,几天后艾伦找到文森特,告诉他在晚宴当天时不经意发现的一件事。
当时夜色已沉,街道上也没什么行人,艾伦则是在骑马赶往兰迪别墅寻找克劳狄的路上。因为赶路太急,他选择走通往别墅后门的一条快捷方式,在离后门百米左右时看见一辆马车正徐徐向外走。那时他以为是客人离宴归家,并未太过在意。
当他与马车擦肩而过时,也许真的就那么凑巧,一阵强风恰好吹过,带起了遮住车窗的帷幔。他并未有意朝里窥视,偏偏眼角不小心就瞟见了。
车里端坐在离他较远位置的人,长长帽纱遮住脸,只能依稀感到是个女人。而坐在靠他这一方向的男人,因为只是一瞥而过,他并没有看清楚,只觉得有一点眼熟,但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随后他进入兰迪别墅,发现当天的女主角美琳并不在席,负责服侍她的下人说因为她身体疲倦所以早早休息。那时他所隐约意识到的不对劲只有一丝一缕,还不足以成型。
直到昨天在军队遇见了现任平民军的领导人之一,马汀,才想起当夜捕捉到的侧脸,就是这个人。他记得马汀在归属罗马军团之前曾与文森特一齐,这才想到对文森特问起这件事。
一个是平民军人,一个是元老家的女儿,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又怎么会在夜秘密结伴出行?
文森特听闻后也暗暗吃了一惊。如果真与马汀扯上关联,那事情可能远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虽然他与马汀结识时间不算短,但他从未认真去了解过这个人,就如同马汀永远也无法了解他一样。他们只是作为同伴一道谋事而已,剩下的,例如马汀为什么对他如此忠心,以及他早就察觉到的马汀对克劳狄所暗藏的敌意,他向来不愿细想。
因为他自信,就算马汀真的在肚子里暗打文章也碰不到他一根寒毛,至于克劳狄那边,他自然也有把握能全全挡住。但若是马汀换了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做出某些同样令人猜测不出意图的事,那么要担心的就不止是两人自身的问题。
以他目前对马汀所具有的了解,他知道马汀是个真正从骨子里阴险并且残暴的男人。马汀不喜欢也不在意任何东西,他可以在竞技场里为争夺一件兵器而将别人杀死,再把那件好不容易夺来的兵器插进对方身体作为陪葬。
在克劳狄之前,文森特从未想过信任任何人,当然也包括马汀。然而这件事若真与马汀有关,那么其为什么要动这些手脚,就确实值得好好想一想。
自从奥斯汀的事件发生后,模糊之中他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萦绕不去。
奥斯汀纵然恨他入骨,却是凭什么能在那般重创后改头换面,甚至顺利进入格古拉家族,更大胆妄为做出那些事?在某些方面来看,奥斯汀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能够幸运并且厉害到这种地步的疯子却实在少见。
他觉得有疑点,只是以目前的线索,他找不出疑点究竟在哪儿,甚至于一切自然得像是他在自寻烦恼,令他几乎反感自己这生来就超常的敏锐直觉。
但是现在,马汀……
他不会直接去找马汀摊牌,他要更多时间来查清个中原由,至于当前,他则要和自己打一个赌。虽然可能有点冒险,但并非完全不可为。
※ ※ ※ ※
第二天的皇殿,此刻正聚集了许多由克劳狄连夜发诏宣来的元老及官员们。他们整整齐齐站在大殿下,疑惑的目光均望着殿上容的两位皇帝。
最让他们感到疑惑的事不外乎两件:第一,按照惯例,非任特殊职位的女性并无上殿议事的资格,而兰迪的女儿美琳此刻却与她父亲并肩站在人群第一排。
难道准备宣告立她为妃了?人们如是猜想。
而另一件,则是因为恺撒今天的穿著,颀长黑衣洒脱不羁,脚下短靴锃然,赫然是上战场时的装扮,甚至腰间的长剑也配备,黑色剑柄闪着妖异的光芒。
众人猜疑种种,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克劳狄看着殿下满脸疑惑的朝臣们,其实他也一样,不解文森特突然要求召开这个特别会议,甚至把美琳也召来究竟是想做些什么。但文森特一再声明这是非常重要的事,那他于情于理都该照做。
见人们差不多来齐,克劳狄挥手阻断他们低低的议论,正声道:「今天叫大家来,是因为恺撒有事要告知。」
简短起头后,目光调向身旁的文森特,但见他的侧面冷峻如霜,透射出一股诡秘。克劳狄不禁感到困扰,虽然他与文森特在某种意义上已形同一人,但很多时候,他还是完全猜不出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又是不是在策划着什么。
只能但愿他别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才好。
在众人的缄默与注视中,文森特慢慢起身向殿下走去,最后停在了惊愕的兰迪与美琳面前。
美琳确实是个美人,今天她略微施了淡妆,再配上她所特地穿着的水红色圆袖长裙,直若粉雕玉琢的公主一般。
然而文森特并看不进眼里,他直直盯着美琳,表情冰冷。虽然沉默,却比厉声怒骂更要可怕百倍。美琳不知自己怎会惹来恺撒的怒气,又惊又奇,只得维持原样站着,而原本高仰的头颅却已不知怎的垂了下去。
而文森特的异状,除了与他面对面的美琳,旁人都完全无从察觉,只是讶异恺撒居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皇帝的女人猛瞧,皇帝竟也不闻不问。
文森特看着美琳胆怯的模样,他很清楚,当一个人心虚时胆子就往往特别的小,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他收回投掷在美琳身上的视线,再度展现在众人面前的眼神,业已回复了之前的波澜不兴。他开始踱步,在前排的元老们身前一个个沿着走过,走到一半时他慢慢开口:「诸位都是当政多年的元老,对于帝国法制也理应了解的比我多吧?」
元老们同时一怔,不解地相互对视。很快,元老中站出一位代表,即是曾在克劳狄初称帝时提及关于其『帝国之刃』军团安置问题的军贵,阿尔伯特,上前恭敬答道:「我们熟知法律是为了更好理罗马的各项案例,以求做到公正,不敢说超过恺撒陛下于帝国法制的了解。」
言简意赅一番话,既凸显了元老院特有的职权,又不失分寸维护了文森特身为恺撒的威严,可见这位阿尔伯特确不是简单角色。他这样说正稳合了在殿所有人的心意,于是再无人出声接续。
文森特微微颔首,眼光一转,意味长地望着面前众人,忽然问:「那么,在帝国的法制中有没有规定这样一条,如果有人恶意欺骗当今帝王,应当判什么惩罚?」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均露出迷惑的神色。只有美琳,千娇百媚的身姿却以旁人不可见的幅度轻微一震,脊背僵硬,低垂的头颅垂得更低,甚至连呼吸也不敢发出太大声音,似乎生怕引起谁的注意。
人们的目光不自觉又转向阿尔伯特,只见他也稍稍愣了一阵,随即严肃回答:「欺骗皇帝就等于欺骗整个帝国,当判死罪,而且是最残酷的死刑。」
美琳的身体再一震。
文森特点头,脚步转向来时的位置,停在美琳面前,淡淡地问:「美琳。你和陛下共度一夜并且欢爱之事,确确实实是真的吗?」
此话一出,不止美琳,连同在场所有人统统怔住,包括始终不发一言的克劳狄。他凝视着文森特挺拔而自信的背影,虽然困惑难解,但还是理智地选择了客观看下去。
美琳木愣数秒,才忙不迭答道:「当、当然是真的。恺撒陛下,您真会开玩笑。」
「玩笑?」文森特抓住她的字尾,别有意地反复咀嚼两回。美琳不禁后颈发冷,仿佛被一柄冰冷的利剑抵在上面。
「那么你肚子里有陛下孩子的事,也是真的了?」看够了她隐隐泄露的惊惶,文森特再度淡淡发问。
众人越发迷惑重重。
美琳的脑袋越埋越低,虽然没与文森特直视,却每分每秒感觉到,他眼中透彻犀利的光芒,就环绕于她周身,无不在。
她的呼吸有些紧促,咬着牙坚定地说:「是的,恺撒。千真万确。」
文森特眉梢一挑,原本还淡如清风的声音陡然冷酷无比。
「看着我的眼睛,美琳。」
美琳又惊又怕,恨不能立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但恺撒的命令又有谁敢违抗?她只得一寸一寸缓慢抬头。视线相触,仿佛被藏于那双灰眸中的锋刃划过一刀,她的心猛地一沉,几乎瘫软地上。
文森特却在此时显露出他并不多见的仁慈,微微牵起嘴角,尽管看来还是如此的冷若冰霜。
「回答我。你真的怀着陛下的孩子吗?」他问。
有那么一瞬间,美琳几乎想要掩面而逃,却有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将她支撑住。虽然她已恐惧得骨头里都在颤抖,但仍握紧双拳,用微弱却坚持的语调回答:「是、是的。我肚子里,怀着陛下的孩子。」
尽管她表面上如此坚强,然而文森特的洞察力何其敏锐,即便只是对方眼皮下的细小动作,在他面前照旧无遁逃。
女人啊,你既有勇气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却没有勇气把它完美的继续下去,实在是,可惜……
他遗憾似的喔了一声,毫无预警地,突然抽出腰间长剑,剑尖指向美琳因呼吸急促而起伏剧烈的小腹。
所有人大惊失色,殿中零落地响起错愕的抽气声。一直不动声色的克劳狄也不由为之色变,但仍稳坐不动。他相信文森特不会毫无理由行事,所以,他还得继续静观下去。
然而作为美琳的父亲,兰迪尽管惧怕文森特,仍壮着胆子急急喊道:「恺撒,您这是做什么?您高高在上,何必和一个女人过不去?」
文森特略撇过脸,丢去极具警告意味的一瞥。接收到这一瞥的兰迪不禁脚底一阵酸软,纵然心头百般愤怒也不敢再度上前。他只能紧紧盯着恺撒手里的剑,生怕再朝前一点,就会毁了他女儿的性命,以及家族的大好未来。
「恺、恺撒……」
即使美琳再镇静,此刻也禁不住浑身剧颤。她知道,虽然恺撒的表情云淡风轻,但他看似漫不经心的手里,却牢牢掌握着她的生命,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美琳。」文森特冷冷道,「我从不对女人动手。但我希望你明白,作为恺撒,我不止要保护罗马疆土,更要全权为陛下为罗马着想。我不能放任败坏皇族血统的丑事发生。」
话语间,长剑尖端已在不觉中缓缓触紧,美琳惊恐的双眼瞪得通圆,被逼得步步后退。
「恺撒……陛下?……」
文森特唇边,飘上一抹笃定而危险的微笑。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令美琳眼中蒙上火热的水意。
「美琳。我不会让你带着别人的孩子进宫,然后顶着皇子的名义生下这个野种……」
大殿之中再度响起阵阵强烈的抽气,煞是刺耳,气氛变得相当诡异。
「如果你非要这样损害帝国的尊严与国体,我只好现在就把你肚子剖开,掏出里面的孩子。若你不幸身亡,我可以一命抵一命。」他极其自然地说着,好似无奈的眼神瞥着已冷汗如同雨下的美琳,长长叹息一声。
「你要知道,我也是逼不得已。我是为了罗马为了陛下着想。你不要怪我。要怪,只怪你不该犯下这样的滔天大错,用别人的孩子来……」
「不!」美琳突然捧脸大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无助的泪水在美丽的面容上疯狂奔流,「我没有!我怎么敢做这种事?我绝没有……」
她的过激反应令众人诧异不已,惟独除了文森特。他眼中的光芒隐隐变了,却仍莫可奈何的语气道:「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不信你。我知道其实你有别的情人,只是我找不出证据,那就只能……」
「不!不!不!」
美琳连连惊呼,拼命摇头,精心整编的长发也受不住地松动了。她揪紧衣领,哀号般哭诉,「恺撒,您怎能这样冤枉我?我就是再大胆也不敢……」
「不必多说。」文森特的耐性仿佛已消耗殆尽,冷漠地一挥手,「如果不是为了陛下我也不会与你过不去。要怪只怪你自己不知廉耻,与外人勾搭却怀着他的孩子来欺骗陛下。」
「我没有!」美琳几近绝望的目光中,逐渐涌上某种失去控制的疯狂,尖锐叫道,「我根本没有孩子!哪来和别人勾搭?我没有!――」
话语一出,殿中的气氛乍然剧变。众人目露极度的惊诧,包括兰迪,统统不可置信地瞪着跪在恺撒面前的美琳,原本在脑中徘徊的猜疑,却已换了一种角度。
惟有文森特仍面不改色,冷哼道:「喔?这可有趣了。怀孕是你自己的事,你都不清楚吗?反反复复是什么意思?你的孩子……」
「没有没有没有!」美琳脱了弦似的脑袋不停摇摆,「我根本还是Chu女之身,到哪儿变出一个孩子?!」
大殿,立时陷入一片沉蔼般的死寂,静若无人。而端坐殿上的克劳狄,始终只用看不透颜色的眼瞳审视着声色俱激的美琳,不知在思量什么。
对于这样的结果,其实文森特也有些意外。他轻轻蹙眉,揣测的目光绕着美琳打转,沉吟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辞。之前你在陛下寝宫床上,可是留下了确凿的欢爱证据。」
美琳重重抽噎几声,凄楚地说:「那是,我割破脚腕留下的血……」
「喔?」文森特的眉头蹙得更紧,「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人唆使你?」
美琳身子一颤:「不,没有人唆使。是我……」她咬咬唇,眼中浮上一丝隐忍的惧意,「是我爱慕陛下,所以想出这样的办法,希望借此留在陛下身边。」
「你有这么大胆子?」文森特不信地厉声道,「我要听实话。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令人意外地,美琳此时却异常坚决,一口咬定全是她自己的主意,任是逼得再凌厉也逼不出其它。
文森特心中叹息,看来,到了这个地步已是极限。
他原以为美琳之所以冒险是因为爱人,但她却坚决否认了,最终逼出这样的事实,可算是错有错招。只是,既然不是为了爱情,一个女人又怎能做到如此替他人守口如瓶?或者有另一种可能性,她在害怕?
那么,她在害怕些什么?……
虽然事情已无法再根究底,但不论如何,最主要的目的他还是达到了。而且这结果,显然比他想象中还要稍微好那么一点。
文森特将剑插回鞘中,肃然道:「你说你是Chu女之身,我们又要怎么相信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于美琳,此刻在她身上却看不到一丝畏惧或退缩,她思索片刻,攸地俯首磕地,凝重而庄严地说:「恳请恺撒将我送到维斯塔神庙。作为对我无知行为的惩罚,我愿为神庙奉上一生,女灶神将会检验我所言是否属实。」(注:维斯塔神庙,即女灶神神庙,被选中侍奉这位地中海女神的女祭司通常出身贵族,并须以贞女的身份在此任职3年。)
文森特沉地扫她一眼,转身朝克劳狄看去。克劳狄依旧不露声色,默然点头。
虽然被欺骗是件令人可恼的事,但他还没小心眼到与女子计较,何况目前他所在意的也并不是这些。他的目光追随着自始至终掌控全局的文森特,眸中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
接收到他的首肯,文森特望回美琳,正声下令:「贞女通常在6至1岁间加入祭司行列,以你的年纪似乎稍大了些。不过,为了检验你的言行,从今天起,将特别任命你在维斯塔神庙中担任祭司,终此一生。」
这已是万盼不到的最大仁慈。
美琳不胜感恩,连连叩首。不必再说谎,她亦一身轻松。事情演变至此不是她的错,但既然功败,只求安然身退。
而被恺撒特意召来作为此见证的众人们,早已为这一连串的变故呆怔当场,一点疑问也发不出,只能愣愣望着恺撒朝殿上皇位走去的背影。
前一天还意兴风发的兰迪,直到此时才陡觉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上。他木讷转头,呆呆瞪着因为复杂愧疚而不敢回视的美琳,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女儿。
他曾以为即将唾手可得的荣誉与至高地位,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一阵龙卷风刮过,啪嚓一声,化成粉末。
波斯王子
夜色下的园,各色珍奇草已早早入眠,偶有不肯歇息的仍兀自绽放着清香,诱人驻足。
与园遥遥相望的寝宫之中,却仍是烛火亮盏,满室旖旎缭绕,散发着曼妙的甜蜜气息。只是这迷人的气息已在渐渐淡化,残留在空气里的,也不过剩下尚未平喘的呼吸。
虽然冬天还未完全远走,但丝毫不影响弥漫在室内的温暖。细密的汗水仿佛也在留恋着方才的热烈,迟迟不肯散去。
脸下的枕头柔软如云,克劳狄拂开颊边被凌乱的发丝,心中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就算当面询问文森特今日的事件起因,也必会被他平平淡淡一句带过。
直觉。
永远都是这样一个听似荒谬的理由,却又让人找不出言语反驳。
既然文森特不愿提,他也只能告诉自己不去多想。文森特是个行事极有主张的人,若他认为有必要,那就应该不必多疑。至于隐约感到他所隐瞒的部分,也不妨留待他自行理,毕竟有的事情,插手的人多了反而不好。
不管怎样,文森特也算为他解决了一道棘手的问题,并且就他今日的表现,今后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再敢提及请皇帝娶亲的事,就这一点还得感谢他才是。
很显然,对文森特来说,这个谢礼他已经饱饱地收下了。
「你可以滚到一边去了。」
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克劳狄虽然知道对方并未将全副重量加诸在上,但一直被一个与自己体型相当的人压着总不是件舒服的事。
「有事要谈?」文森特慵懒应声,兀自在对方背后留下专属的痕迹。
看出他的兴致尚未过去,克劳狄只得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何况有些事也的确需要好好谈一谈。
「美琳的事就算了结,不过你的做法未免极端,可能引起部分元老尤其是兰迪的不满。」克劳狄将双手枕在脸下,微带忧虑地说,「我知道你不在意旁人看法,但现在你毕竟是恺撒,每个举措都会引起众多关注,凡事还是有分寸一点为好。」
文森特吻得慢了一下,用指尖在他脸颊上按了按:「你在担心我吗?」
听他满不在乎的语气,克劳狄不由一阵郁卒,悻悻地吊起眼角:「担心不是正常的吗?难道就算你被众人排挤也无所谓?」
「让他们来好了。」
文森特确实不在意,不过考虑到克劳狄于中间的立场,他还是配合地问,「你这么说,是想到了什么吗?」
克劳狄点头,神色严肃下来:「从罗马改政以来,其实元老官员们也相当辛苦,一直让他们这样绷在弦上总归不好,毕竟他们是罗马继续走下去所必需的力量。」
文森特淡淡挑眉,从他背后滑下去一点,单手扶腮直视着他,表现还算专心。
克劳狄这才继续说道:「马上春天就要到了。我想抽个众人稍能闲下来的时间,举办一狩猎大赛,你觉得怎么样?」
他征询意见的目光朝文森特看去,文森特微眯双眼沉吟片刻,大概得出结论。
这就叫做劳逸结合吧?话说回来,元老官员里的部分人确实需要、也会很高兴可以运动一下。贵族们的狩猎,获得优胜者的殊荣将令人又敬又羡,此外丰厚的奖赏也能或多或少起到资励作用。
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个绝好的主意。
他颔首表示赞同,又问:「那我们俩呢?也要参加?」
「当然。」
「不太好吧?」
「怎么说?」
「我们参加不是给他们压力吗?首先,排名一二的机会就不必想了。」
克劳狄怔了怔,才明白他是在变相自夸,禁不住翻翻白眼。虽然连带把他也夸了进去,不过他可毫不感激,没好气地说:「别自以为是。贵族中的精英从来就不少,更不乏打猎好手。你以为你一定能赢?」
「想都不用想。」文森特别具意味地笑了笑,弯指一弹,每都在对方最不及防的时候,精准出招。
「你说什么?!」克劳狄捂住已是不知被偷袭多少的额头,恼得牙痒痒。
文森特傲然扬眉:「我说,我是世上最好的猎手。」
「……自大狂。」克劳狄撇嘴。
文森特也不见怪,更不觉打击,反而愈加趾高气扬,沉地拍拍他的后背,「有没有自大,到时你就知道。」
克劳狄冷哼,他倒要亲眼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无其不精。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样能把他难住的东西?
不留神间,方才背上减轻的重量又覆了回来,文森特拨开他颊边的短发,咬耳呢喃:「如果我拿到冠军,你要怎么奖励我?」
虽是问话语气,但此刻显著逼在他身后的『强硬气势』,明明白白昭示出此人不轨的意图。
克劳狄睨他一眼:「自然少不了你的好东西。宫里宫外各式珍宝,什么都可以。」
「谁稀罕那些?」文森特不屑地说,牙关下的力道攸地加重,威胁气味浓厚。
克劳狄忍耐地纠紧了眉:「那你说我还能给你什么?」
文森特暧昧一笑,冲他竖起三根手指:「三天。」
「什么?」
「陪我三天。」
克劳狄愕然:「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那不一样。」文森特反驳,认真得像个孩子,「我要你什么都不做,跟着我三天。」
克劳狄狐疑地瞅着他:「三天时间能做什么?用来出游未免太短。国事也不管了吗?」
「宫里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吗?」文森特坏笑,将他搂得更紧,「至于要怎么做,那就是优胜者的事情。优胜者要对奖品做什么,奖品可管不着。」
克劳狄气恼地瞪他半晌,忽然问:「那如果我赢了呢?」
「呵呵。」文森特意眯眼,在他颈后落下一吻,「随你置。」
克劳狄扭头向后,提着眉毛问道:「真的随我置?」
「嗯。」
「不论什么?」
看到他眼中闪烁的狡黠光芒,文森特只觉分外有趣,想来这段日子身下方他心中大有不甘,如果他真的想,偶尔让上他那么几回倒也无妨。
「嗯。什么都行。」
「好,记住你说的。」
像是惟恐他会反悔,克劳狄连忙把事情确认下来。他知道文森特答应的事绝不会食言,那么,接下来就只需期待着狩猎大赛那天的来临。
他轻笑一声,把脸埋进了枕头。文森特『事务』忙,也懒得去细想他是否暗揣了什么意图。
至于他到底在肚子里打的什么文章,谁又知道呢?
※ ※ ※ ※
时间一转眼匆匆溜过,在还算平静的一个月后,罗马终于张开双手迎来了新一年的春天,大地重新披上绿装,恢复了勃勃生机。
度过一个寒冬之后,人们也越发地有了精神。城市中的各个广场上,辩论家们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商人们生意红红火火,钱包鼓得越来越高;行人们更是蜂拥如潮,以及络绎不绝的车辆,给这个古老城市渲染上一层丰富的色彩。
就这样,帝国首都又在热闹中开启了新一天的大门。偶有几个不和谐的音符插播,也会被心情大好的人们一笑带过。
正逢风和日丽,着实是个出行打猎的绝佳天气。
数百护卫骑马尾随两帝身后,来到距罗马城十几里之遥,地清郊的萨纳大树林前,百余位参与此狩猎大赛的元老官员或其家属们,早已在林外的空地中翘首以待。旁边的随从牵着约为人数十分之一的高大猎犬,同样个个兴致高昂,不停地大声吠着。
一见两帝同时驾临,众人齐齐鞠躬问安。人员就此全部到齐,所有参与狩猎的人们都已脱下官袍,换上猎装,莫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来这么长时间为国事疲于奔命,如此既能轻松一下,杰出者还能获得额外嘉奖,自然个个精神抖擞,雀跃非常。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数十位元老仍身着长袍,因为各自的年纪或身体缘故无法参加狩猎,便成为了这大赛的评委。
克劳狄向他们点头示意后,其中站出一位代表,转身面向人群,开始宣布此大赛的规则,以及判定胜劣制度等。在他发言期间,克劳狄来到人群左边,对艾伦与瑞恩微一颔首,问道:「都清查过了吗?」
艾伦还不及接话,永远精神奕奕的瑞恩已凑过来插话:「那还用说?我们已经把树林搜了好几遍。放心放心,里面别说闲杂人等,连根多余的草我们都把它拔了!」
克劳狄与艾伦朝他丢去警告的一眼,瑞恩才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但也不觉有错,本想再驳两句,视线一拐被他逮着正慢慢向这边来的文森特,立即转了兴头,迎上去铺天盖地乱弹起来。
两人看向被瑞恩缠上不知何故的文森特,同时在心底为他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注意力调回来,克劳狄又慎重问道:「期间守在森林周边的警备部队也安置好了吧?」
艾伦点头:「都按限定的狩猎区域设立防护,不会有外人侵入。」
「很好。」对于艾伦的能力,克劳狄自然不需多虑,「那你呢?还是不肯参加?」
艾伦夸张地打个呵欠,摆了摆手:「我啊,我就算了吧。之前打那么多仗还没打够吗?好不容易这段日子清闲下来,我可不会放过任何一天用来休息,谁知道哪天又要再上战场。」
克劳狄淡淡笑了笑。虽然艾伦所言有些夸大,但也不失为实情。罗马是个军事帝国,它的寓意就是,总有不停的征战在发生,只是目的不同,或为了保卫边境,或为了吞并其它领土。
他们这一年来过得虽然比之前轻松许多,但那也只是暂时性,以后谁也无法预料。至少克劳狄知道,只要国内局势一趋稳定,文森特必定会将目光调向国外。
只要是男人,尤其身高位的男人,都会有或大或小的野心,即便克劳狄也不例外。所以,他们会让自己随时随刻于最迅捷的状态,这既是本能,也是必须。
很快比赛规则便解说完毕,克劳狄向艾伦道别后,与文森特并骑来到人群最前,见众人活跃的眼神已经急不可待,他淡淡宣布:「各人选好位置,不要一涌而入。现在,大赛开始。」
高呼声随之响起,人们告别后纷纷散去,从不同的位置进入树林,开始了他们轰轰烈烈的狩猎之旅。
克劳狄与文森特最后入林,各有五十名护卫尾随,以及为数不多的皇家猎犬,保持百米内的安全距离,只待两帝分散后,再上前追随各自主人打猎而去。他们一路前行,越进越,直到看不见林外的阳光。
今天两人都卸下了帝袍,改穿利索猎装,脚踩利于奔跑的矮靴,肩上斜挂短弓及箭筒,而用于捕杀猎物的长矛等工具则由随从携带,需要时再取。
本应一进树林后便分道扬镳,可文森特迟迟不离开,克劳狄忍不住催促:「你可以走了。」
文森特默然不语,眼眸中飘忽着说不清楚的阴郁。他沉沉望着已显然有些耐心不足的克劳狄,忽然说:「回去吧。」
克劳狄怔了怔,猜想他是不是刚才被瑞恩纠缠一通受到了什么刺激。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等到这天。」克劳狄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该不会你怯场了?怕输给我?」
文森特缓慢摇头,脸色凝重,「我有很不好的感觉,似乎会出什么事。总之,这听我的,跟我一起回罗马城。」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多虑?被艾伦传染了吗?」克劳狄受不了地捶捶他的胸口,「不要每都拿感觉当理由,而且一比一离谱。」
文森特垂低眼帘。其实他的预感也极其模糊,只是希望防患于未燃,能够避免的灾祸自然避免最好。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被压迫得喘不过气的感觉,真的很久,久得他已记不起上一回心情如此沉重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只知道,他绝不能让身边这个人出事,一点也不允许。但他也知道,克劳狄个性倔强,决定的事向来不容反悔。想要劝他此刻回头,可能性微乎其微。
正犹豫间,忽然只听克劳狄座下骏马一声凄厉长嘶,错愕看去,却见骏马前蹄竟朝天高抬,显然正于极度惶乱,不可安抚。
不假思索地,他纵身扑去,抱住克劳狄跃下马,过大的冲力令两人就这样从斜坡上翻滚下去,最终停在了坡底。
刚一停住,文森特即刻撑起身,查看身下的人情况如何,好在并未发现不妥。再抬起头,但见克劳狄瞅瞅他,又瞅瞅自己,均一副杂草枯叶遍身的狼狈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这难道就是你所预见的灾难吗?嗯,你的直觉确实很准,很准。」
文森特眼睫微颤,忽然低头封住对方的唇舌,掠夺般狂暴地卷着吮着,却又是难以比拟的温存动情。
原本无心的克劳狄,在这样的攻势之下,几乎瞬时就被撩拨起来,紧紧搂住身上的人,热烈地响应着,喘息的温度一下子就跳上至高点。甚至想,彼此将成为对方今日的第一个『猎物』,就在这一片林荫之中。
因为从未试过,所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期待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
如果说,纷至沓来的脚步两人未曾听见,骤然急促的抽气他们也不曾听见,那么,若接下来的东西他们还是听不见,则只能说,两人已经投入到完全忘我的境界了。
但通常来说,这种几率非常之小。
「咳咳……咦?这边风景不错哦。」有人木讷发话。
「呃,看这边,好粗的一颗树啊!」简直不知在说些什么,莫不是吓傻了不成?
「那个,陛下他们……」竟然还有搞不清状况的傻瓜插上一脚,随即只听啪啪几声拍头的重响,有人哀号。
「啊!陛下的马踩到刺猬受了惊,我们快去理一下吧。」总算啊总算,有个聪明人出现了。
在连串明显心虚的附和后,随着大批脚步的飞快行远,四周终于回复到一片安宁。
好事被打断,虽不算恼火,但尴尬总归免不了。
克劳狄下意识地抹抹嘴上痕迹,小声咕哝:「我想刚才……你『预感』的危机我已经安然度过了,我们可以分头行动了吗?」
灰眸再度黯沉下去,事已至此,文森特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牵起对方,一路沉默地走回之前发生意外的地方。等在原的众人在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后,本就战战兢兢怕遭责难,如今再见两位皇帝间怪异的缄默,不由更加噤若寒蝉。
将克劳狄送至已安抚下来的坐骑旁,文森特捏紧他的胳膊,慎重叮咛:「答应我,一定要小心。」
他的凝重神态让克劳狄也不免受到影响,无声点头。
文森特轻咬下唇,犹豫许久,最终,手心抚上他的脸庞,倾过身,于他眉间留下一吻,很长很长的吻,仿佛不舍离开。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气氛。虽然依旧缄默,原本还心有惶恐的众人却渐渐平静,看着两位平日傲然天下的君王如神与灵般虔诚的亲吻,只觉若此时打扰简直为莫大的罪恶。
终于,文森特放开了手,再望他一眼后,率随从一道向着丛林右道慢慢远去。
克劳狄专注的目光紧随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才上马领着随从们顺直行方向继续前进。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与文森特一齐狩猎?但是他们有约在先,不论哪方得到优胜,另一方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奖励』。
文森特想索取的姑且不论,他只知道他所要的『奖励』,是真正希望获得,尽管不可能实时收取。
那就是,待到罗马国内局势全部稳定之后,他想与文森特同去一心念已久的地方。
那片,富饶于幼发拉底与底格里斯两河之间,孕育出无与伦比的精妙文明的美丽平原,亦即文森特的出生地,美索不达米亚。
※ ※ ※ ※
一颗已有年份的参天杉树下,一只色彩斑斓的羚鹿半伏着,长长鹿角不知在泥地里捣弄什么,一副安然姿态,全然不觉危险正朝它步步逼近。
它就是克劳狄一行今天遇上的第一个猎物。
几十米开外的树丛后,一群人隐藏暗,焦躁的猎犬被随从们勒住,不得发出动静惊跑猎物。
此时五十名随从已与克劳狄并排而立,只等他袭击猎物后再令猎犬扑上衔来。如无意外,将会超乎寻常的顺利。
克劳狄弓在手,箭在弦,双目将猎物分毫不差盯牢,只要箭矢一发,猎物立时取下。若论弓箭之术,他自负绝不会逊于文森特,自小接受的严格训练可不带半点虚假。
他屏气凝神,捏住箭尾的手指蓄势待发,瞄准最好时机。
四周一片幽寂。
正在这时,他却听见有利物划破空气直取而来的锐响。出于警惕的本能,他灵敏侧身,刷地一枚利箭在距离他下颚不到一寸之飞过,射中了他身旁随从的手臂。
众人哗然,惊动了羚鹿,迈起灵活的步子便飞快钻进了树林中。
就在同时,前后不过眨眼时间,克劳狄身体猛地一震,被利物穿过的熟悉感觉自他胸口袭来。而众人的惊呼更让他意识到他的感觉丝毫无误。
猎犬发狂似的疯吠起来。
他错愕低头,一柄不若普通的箭头,业已带着箭身从后穿过他的左胸。如此狠力的箭击,绝非寻常短弓发射出来,而是战争特殊时刻才会用上的强弩。
「陛下!」随从们立即展开阵势,围成一圈将他护在中间,数人跳下马向他奔去。
身体的反应似乎总要迟几秒才传到大脑,他甚至还没感到疼痛,鲜血已顺着被利箭穿破的衣衫迅速外渗,殷殷一片。
始终心神不宁而寻来的文森特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上装被染红的克劳狄从马上跌落下去的一幕。
他的心也在一刹那停止了跳动,大脑似乎被什么炸开,炸成粉碎,令耳膜激震的巨响在脑海中盘旋不息。
这就是他所预感到的灾难吗?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坚持陪在身边?为什么他会放开那双手?为什么不是由他来承受这一切?为什么?!
※ ※ ※ ※
刚刚踏进春季的罗马,依旧明媚的天空,却突如其来地被一层层浓重而惨淡的阴影覆盖。
本是一场热闹欢庆的狩猎大赛,却在皇帝遇袭的突发事件下终止,宫里宫外无不震惊。整个罗马人人自危,生怕会一不小心就被矛头指着,以刺客的罪名。
自从意外发生后,恺撒即开始了缜密的调查。在狩猎当天,艾伦与瑞恩已将林中仔细搜查过,期间也一直严密守在树林周边,没有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入林中。也就是说,并非外面的人所为,凶手就在当天参加狩猎的人当中,极有可能就是某一位元老官员。
这是何其严重的一件大事。
法庭上,恺撒对每一队进行狩猎的贵族开审,包括在座参与狩猎的各位元老,然而每个人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
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棘手。因为每个人都没有嫌疑,那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最大嫌疑。
文森特最后悔的,就是在克劳狄遇袭时因太过焦急送他回城诊治,而没有在当时就让所有人聚在一起,对他们的武器进行检查。
打猎所用的弓箭都是短弓,而袭击克劳狄的则是强弩,也就是说,是有人藏在身上带进林中,如果当时就展开搜查,或许还能查出一点线索。但是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凭目前所了解的情况,要在几百名贵族中找出凶手,犹如大海捞针,可能性基本为零。
※ ※ ※ ※
克劳狄身中箭伤已是第五天。向来清净的皇寝每天人来如潮,多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医师或祭司们,为了治疗皇帝的伤势,不敢有丝毫怠慢。而这,文森特再帮不上忙。
上回遭遇刺客,主要的伤害来自于匕首上淬的毒,并未刺中要害,因此有解毒剂就不需多虑。但这的箭头,狠准无比地穿过他的左胸。
谁都知道,当人左胸受刺,将遭遇多么巨大的风险。接连几天时间,伤口的流血从没停止,即使稍稍止住片刻,再过一会才缠上的纱布又会被鲜血染红。
克劳狄一直于昏迷,原本古铜色的皮肤也因失血过多而褪成惨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置信一个人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大量的血液。而他仍然活着。
以医师们的经验来看这简直是个奇迹。从没见过一个人在失去了那么多血液之后还能生存,虽然他气若游丝,但直到目前为止,他仍活着。
第六天时他的失血终于得以抑制,但仍旧沉沉昏睡,更仿佛可能就此睡去不再醒来。
整个宫殿之中被一股重的忧虑压迫着。
那些护卫侍女们,素来仰慕『帝国之刃』的威名,这段日子以来每天亲力照顾皇帝的起居住行,更层接触到在他严峻外表下的真实与正直,早已对他产生了厚的情感,那种爱戴、尊敬与钦慕混合在一起的,不同寻常的情感。看着曾经神采飞扬的主人如今气息奄奄昏迷在床,心中自是悲伤难抑。
而历来与他亲近的人们,艾伦,提摩西,瑞恩……已连『笑』这一概念都失去了。
两周后,他的情形突然恶化,伤口再度血流不止。医师忙碌了一下午,血终于被止住,然而他们脸上莫不露出绝望的凝重。
可能熬不过今天晚上了。这是他们离开皇宫时最后留下的话。
※ ※ ※ ※
呼吸声轻得仿佛没有一样,眼帘始终紧合,分毫不曾动过。
他曾是饱受瞩目意气风发的罗马之君,而现在,英俊不改,却没有了以往奕奕的神采。湛蓝如海的眼眸,眸中曾经闪耀的光芒,或冷峻,或威严,或震慑,也因为双目的紧闭而看不到了。
他静静躺在大床中央,华被覆身,纯白的长长帷幔将大床笼罩,垂落地面,偶尔被风吹起而轻舞。
一个人间最美的坟墓。
床沿,一抹白色的身影似乎与其溶成一体,悄无声息。修长指尖轻抚他的额头,顺着鼻翼下滑停在唇上。在这里,还能通过时有时无的热气,隐约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
活不过今晚了吗?文森特心中默念,眉目之间盛满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明明已经准备一生追随在他身旁,明明自信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将他保护绝不令他受伤害,明明承诺过除非到死否则绝不离开他。可是现在,他的生命却从自己指缝中一缕一缕飘然溜走。
到底为他做了什么?权力、名誉、荣耀,全部对他双手奉上,为何却留不住他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文森特缓缓从衣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尖端抵上对方的喉骨。只要这样压下去,所有的一切就结束了。
与其看他活得这么痛苦,不如亲手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解脱……
文森特手心微颤,僵持许久,终是下不了手。他紧紧闭上双眼,眼睫的震颤昭示出此刻心底巨大的矛盾。
普通人在心脏受到重创后早已死去了吧?而他却没有。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他仍然不肯间断地呼吸着。是什么给了他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一定有那么一股力量。在他心中,一定有那个坚定的意念,才能坚持到现在。
那么,他所坚决不放弃的,是什么?……
抵在对方咽喉的匕首慢慢收回,文森特吸一口气,蓦地睁开双眼,眼中悲伤不再,只有毅然的炽决,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生。他掀开丝被,将对方小腹以上全部曝露在空气里。
这个人的确有些瘦了,却依旧令人挪不开目光,即使身死亡边缘,仍是这么的英气逼人。这就是命运为他选中的人,杰出,坚韧,无与伦比。
文森特半跪在他身体上方,复杂而专注地凝望许久,俯身吻上他的额心。他们的体温已相近冰凉。
痛苦皱眉,又将一吻落在他的胸膛,凝满虔诚。
能感觉到我的吻吗?不管你的魂魄到了哪里,我都会把你拉回来。请一定要回应我……举起右手,匕首在手腕划下,顿时血流如柱,洒满身下人的胸口。
文森特紧拧的眉已然松开,浓眉下透出的目光像阳光般锐利逼人。他张嘴汲取伤口冒出的血液,拉开对方下颚,将血输送进他口中,一口,又是一口。直到估摸已经够了,才重新直起身,从帷幔上撕下一块纱条包住伤。
指尖蘸取落在对方身上的血液,按上他双眉中央,一路划下来到鼻尖。鲜血随着他的手指,在划过的地方留下醒目的轨迹。
接下来的时间里,文森特一直用血液在对方身上勾画着仿佛图腾般的痕迹,脸颊部分之后又来到胸膛,最后是手臂。当他最终完成之时,留在克劳狄身体上的血迹,竟形成了一副魔鬼的面具,用血筑成的獠牙、魔角,无不透射出生动的狰狞。恶魔背后有一双翅膀,展开于他双臂之上,随着烛火的跳跃而隐隐摇动,仿佛随时可能从人皮肤上乍然而起飞向高空。
文森特面无表情地看着由他亲手构造出的符印,牵起克劳狄的双手,十指穿梭握紧。他闭上眼睛,用无人能听懂的语言反复念诵不知来自何方的术词。片刻后,他俯下身,额头抵在对方额头,嘴唇覆在对方嘴唇。
「我的主人,请倾听我的声音。我愿把所有奉献给你,请你接受。」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遥远而不真实,在对方唇上轻轻回响。
克劳狄身上的血光依然闪亮,没有任何响应,安详得令人心寒。
轻吸一口气,文森特再呢喃:「接受我,接受我做的一切。请你接受……」
依旧满室的沉寂,风声也不再现。
文森特咬牙,声音里染上无法压抑的焦虑,与至骨髓的伤痛。
「……不要离开我,我不能失去你。求你接受我,别离开我……」
突然,桌上烛火开始急剧颤动,扑扑扑几下,烛火纷纷熄灭,转眼只剩独独一盏灯烛仍在竭力燃烧。
文森特敏锐地眯起眼,仔细观察克劳狄的动静。
他的身体散发出奇特的高温,原本定结在他皮肤上的血迹,开始逐渐扩散,以人眼难辨的慢速渗透,一点一点一滴一滴。随着血的渗入,他原本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微微的血色,只是气息依然微弱。
不到一刻间,他身上遍布的血迹已经全部通过毛孔钻进皮肉,融入血管。文森特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了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虽然还不够有力,但清晰非常。他的体温也缓慢回复,暂时还无法达到健康时的温暖,但也只能到这里。
文森特轻吁一声,再凝望他沉静的睡颜,手心在他方才渗出汗水的额头细心擦拭。
他终于给了响应。是因为听见自己的话吗?原来,他真的如此在意。
虽然暂时挽留住了他的生命,文森特的双眸中却不见丝毫轻松,所有的,只是难解的愁绪。轻轻吻住他的唇,文森特眉宇纠结,沉痛低语:「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最后一盏烛火终于熄灭。
他起身下床,当双脚着地那一瞬间,大脑猛地一阵刺痛。他跌撞几步,来到桌前站定,用力呼吸以向窒闷的胸口传输空气。等到情形稍有好转,他才回头朝床上的人影看去,眼中再度泛起莫名的悲伤。
……「这种咒术不到实在无计可施的时刻绝对不要用喔。」
先知曾经多叮咛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他自嘲一笑。
是啊,因为这是极其损耗心力的行为,如果不是已无路可走,他又何尝想这样做?何尝想污染这具纯粹透彻的灵魂?
他将血液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送进克劳狄体内,给了他无比强大的生命力,而这,正是由血液里无不潜行的妖魔所赐予。
多么神奇,本是噬人心魂的妖魔,却因为这个妖魔对一位人类至死的挚爱,而生成这种救人之术。
从此以后,这个人的身体里,也将流动着本性邪恶的妖魔之血。如果意志力不够,就会被妖魔喧宾夺主,失去人性。越是接近战场接近危险,这种可能性就会越大。
不过,如果是这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
除此之外,还给了他一样原本就不多的东西。其实本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但若是为了他,也变得不那么在乎了。虽然遗憾,但不后悔。
[……只要你好。]
※ ※ ※ ※
日清晨,当文森特从头痛欲裂中醒来,便有护卫前来通报说皇帝的身体突然好转,虽然还于昏迷,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文森特默然无语,挥退护卫。该做的事能做的事他都已做了,甚至不计后果,如果这样还不够,那么他再也没有其它办法。
他慢慢起身,脚底还残留一丝虚软,但还不至于走不动路,也不至影响到与元老们的议事。
在克劳狄醒来之前,他会接替他的工作,让他安心休养身体,直到有一天能够再与他一齐站在大殿之上。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发前往库里亚,却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遥远的波斯王国,国王最小的儿子本杰明率领百人使团,以友好的名义前来帝国首都探访,现已在皇殿中等候。
文森特穿好衣装后,满目沉地向大殿走去。
波斯,东方的强大帝国。多年前由波斯贵族阿尔达希建立萨珊新波斯帝国,为争夺西方商路和小亚细亚霸权,曾多与罗马军队交锋,并通过和约获得亚美尼亚,更曾一度占有小亚东北部的卡帕多西亚。
萨珊与罗马之争一直呈拉锯之势,时起时歇,时激时缓。现在,波斯突然派王子担任使者来访,究竟是出自什么意图?
而且来的时机也未免太巧,不是吗?
※ ※ ※ ※
真是一个奇怪透顶的王子。
皇殿上,坐在椅中的文森特蹙紧剑眉,冷眼相视。
其实这个样貌不俗,年约十七八岁,黑色的中长发自然卷曲,小浪似的垂下。大眼眶里镶着一对漆黑如墨的漂亮瞳孔,透出阳光的气息,诚然一副邻家大男孩的模样,却不知怎地如此话多。
若只是话多倒也罢了,可他居然话讲了东边扔西边,说到一半的话被一个喷嚏打断,就给统统忘到脑后。
文森特头痛地按住太阳穴,再扫一圈侍卫们个个忍笑忍到腹痛的痛苦表情,终于失去了本就不算太多的耐性。
他轻咳两声打断对方说话,等王子把注意力集中过来,才开口说:「你的意思是,波斯国王希望你来与罗马谈和,结束长期战争?」
本杰明点头,随即扳着指头细数起来:「是啊,父王说是作为新皇帝上任的贺礼,叫我送来很多宝物,虽然很抱歉贵国另一位皇帝身体抱恙,不过礼物真的非常丰富,有很多宝石啊,翡翠啊,美……」
「除此之外呢?」文森特冷冷地问。
「呃?」本杰明一愣,露出满脸困惑,「还有什么?恺撒嫌弃我们的礼物不够好吗?」
也不知道这个王子是真单纯还是假无知,文森特阴沉地瞥他一眼:「罗马被波斯所抢占的东西,准备还回来吗?」
「嗳?」本杰明的双眼睁得更大,为难地挠挠头,「这个我父王没说过,该怎么办好……」
文森特冷眉一挑,犀利目光在他脸上搜寻,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反复审视过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若不是演技一流已达到炉火纯青,就是彻头彻尾的弱智青年,枉费了一副大好的皮囊。
本杰明思索许久,突然猛一击掌:「要不这样吧,我和使团暂时留在罗马,然后用信鸽给父王送封信,看他怎么答复。恺撒觉得怎么样?」
文森特细细思忖,暂且不论波斯王在动什么脑筋,依照现在的状况,单凭那区区百名使者加上这位波斯王子,也使不出什么样。而波斯真正的意图,也只有多观察一阵才能知晓。
这么考虑过后,文森特微一颔首,随即传令候于殿下的两队护卫,安置波斯王子及其随从在宫外不远专为外国来访使节所设置的别馆中下榻。
护卫们正要上前,本杰明却挥手阻止,笑眯眯地看着文森特说:「恺撒陛下,我这么大老远过来,又带来这么多好东西,你是不是应该特别招待我一下呢?」
「你想有什么招待?」
一听有得商量,本杰明露齿一笑:「罗马的公共浴场之豪华可是闻名的喔,尤其是卡拉卡拉大浴场。你看,我这一路长途跋涉都没有好好洗个澡,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邀恺撒陪我共浴一回呢?」
这番话若是换作旁人嘴里说出来,就算不令人浑身窜起鸡皮疙瘩,也或多或少带有那么一丝惹人不快的暧昧。
然而本杰明毫无顾忌的嘻笑谈吐,却只让人觉得活泼奔放,盛情难却。
当然文森特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动,也不想理会,这时又有护卫进来通报,说提摩西听闻皇帝情况好转便进宫,正往大殿方向赶来。
文森特心中一动,想到提摩西人小鬼大,如今碰上这不知真混假混的波斯王子,说不定另有发现。
于是,他点头应允,传令士兵立刻赶往卡拉卡拉大浴场,告知浴场主人下午浴场不对外开放,并令他好好整理,迎接自波斯远道而来的王子及使者一行。
抉择
著名的卡拉卡拉大浴场,位于罗马城中心边缘的南部,整体建筑豪华壮观,一就可容纳一千人。
因为有恺撒的通告,这个远近驰名的大浴场自中午起就不接待外来人员,惟等候恺撒与国外宾客的驾临。不多时,两支一眼便知不是普通军人的马队已徐徐向着浴场走近,浴场主人及浴场内的工作人员连忙上前鞠躬问安。
文森特让他们起身,随后与波斯使者团一道下马走进浴场。入口进去是一个很大的庭园,浴场内的地面与墙壁是用彩色大理石铺嵌而成,转弯都立有一尊雕像。几百武装护卫自门口分两侧向里一字排开,名为保护使者团安全,实际寓意则不得而知。
虽然称为浴场,实际内还建有散步场、礼拜堂等,俨然一社交场所。浴室部分为冷水浴室、温水浴室及更衣室。更衣室同样巨大,同时容入这一百余人完全不成问题。
波斯使者都进入浴场后,文森特提醒提摩西道:「好好观察这个波斯王子,但不要引起他的戒心。」
提摩西机灵点头。在上午看过克劳狄的情形后,他便能心无旁骛随文森特来做伴,同时更是进行他所最擅长的任务。
文森特并未打算放他冒险,但很多时候冒险的入实为必要,尤其在如今这种境况下,更要严密慎防出现在罗马的任何一人一事。
在进入蒸汽浴室之前,人们常会通过锻炼先让身体发热,例如奔跑,拳击。当文森特携提摩西来到锻炼场的沙地时,那里早已是热络一片,各人追逐得不亦乐乎,真像是专为享乐而来。
虽然在竞技场早已习惯了龙蛇混杂,但此时的他全无闲情,不自觉地蹙起了眉。突然有人冲过来朝他肩上一拍,转过头,果不其然,众人中敢对他如此的,也只有看似毫无礼数的波斯王子一人。
本杰明依然笑脸盈盈,却在看见文森特腰上所缠浴巾时发出惊呼:「天啊,你洗澡还围这个玩意吗?」说着,他自豪地在对方眼底转了一圈,像在显示他匀称的好身材。
当不经意地扫见他脊背中央一枚不甚显眼的星形红印时,文森特的眼光攸地为之一动,很快便又平复。
提摩西看了看本杰明,小鼻子一皱,心中不以为然,暗道克劳狄大人的身材可比你不止好上几百倍了。
「我只是陪你,洗澡的话宫里自有浴室。」文森特淡淡道。
本杰明耶了一声,忽又调皮地眨眨眼:「既然你说是陪我,那你再陪我比试比试怎么样?」
「比试?」
本杰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听说你曾经是罗马最强的角斗士,号称不败战神呢。我很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其实我也没想怎样,就是有点好奇,你知道,强者谁都想亲眼见识一下嘛。」
文森特声色不动,打量着这个笑得满脸无害的王子,难以确认他是否暗藏什么诡计。
这时,几位可能是文臣的波斯使者上前拉住本杰明,劝阻道:「殿下,你并不精通格斗,万一受伤了我们怎么对国王陛下交代?」
本杰明对他们吐吐舌头,自信地挺了挺胸:「我没你们说的那么差吧,去年的比赛我还赢过三哥呢。」他转头,向文森特别有意味地挤了挤眼,「况且,恺撒陛下一定会手下留情,不会不小心伤到我的喔。」
几位使者见规劝不抵用,只好将王子拉住,以防他又往文森特那边钻过去。本杰明被他们架住动弹不了,气恼地又骂又踢。
这滑稽可笑的一幕,文森特看了只觉烦人之极,上前将本杰明从人堆里单手拎了出来。他这一举措,在本杰明看来则是认同了他的挑战,当即欣喜拍手,拍着拍着,突然又是一声惊呼。
「又怎么了?」文森特不耐挑眉。
本杰明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艳羡,甚至用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惊叹道:「刚才不注意还真没发觉,你身材好棒!明明穿着衣服感觉那么瘦长,怎么一脱了衣服就……这些肌肉是怎么来的啊?练了多久?哇,我要能像你这样……」
没等文森特把他的贼手拍开,提摩西已看不下去这种变相占便宜,急步过去往两人中间一挡,气呼呼道:「不准乱摸!」
本杰明一怔,看清楚突然冒出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后,伸手就在他脸上抓了一把,「你好可爱喔,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提摩西登时气结,正要发话,却听文森特唤道:「提摩西,过来。」
提摩西忍下一肚子的火站回文森特身后,不忘露头对本杰明做个鬼脸。本杰明非但不见怪,反被逗得大笑起来。笑声过后,认真的目光转而投向文森特。
「那么就不耽误时间,我先开始咯。」
话音刚落,一个急速的左拳便朝他挥去。文森特侧身避开,将身后的提摩西推远,本杰明不饶人的连番攻势随之紧逼而来。
他的动作确实轻盈利落,但若论敏捷又有几人能及得上文森特?结果只是招招落空,文森特的全不反击似乎令他更为懊恼,攻击越发地快速却凌乱。
文森特对他的紧咬不放心生反感,暗忖是否要看准时机一拳将他撂倒。虽然下手太狠有损对方国颜,但他本就无心纠缠。
正思量间,忽然本杰明身形一晃,仿佛一脚没站稳便向他跌了过去。出于好心,文森特伸手将他接住,却在他跌进怀的一刹那感到右臂剧痛,有湿热的感觉蔓延而开。
只听本杰明倒抽一口气,焦急地拉起他的手,「你的手怎么受伤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文森特收回手,果然看见昨夜割破的地方渗出殷红一片。即使他的恢复能力再强,如此的新伤也不可能说好就好,更经不住那样的碰撞。
本杰明又把他的手拉过去,边拆纱布边紧张地说:「不行不行,要先去止血,还得马上换纱布,我能帮什么忙吗?」
「不必。」文森特冷冷拂手,转身走向更衣室,提摩西亦步跟上。
血很快止住,裹上新的纱布。提摩西心疼地抚着他的伤,满脸忿忿不平:「那个什么王子啊,我看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坏人!伊瓦大人,你把他赶回波斯去好不好?我真讨厌他!」
文森特沉静地说:「小动作只能做到这里。放心,他乱来不了。」
他都如此笃定,提摩西更没立场辩驳,只得不甘不愿地跟着他走了回去。
来到沙地,本杰明还等在原,而方才被拆落地上的纱布已不见踪影。
「你的伤怎么样?要紧吗?」本杰明上前,语露担忧。
「没事。」
本杰明连连拍着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文森特始终不露情绪地望着那张堪称漂亮的脸蛋,突然有种念头,想亲手撕下他的脸皮,揭开他的头盖骨,看看在他的皮肉之下到底掩藏着什么。是真的只有一堆残渣,或是盘旋着一个不见底的诡秘黑洞。
※ ※ ※ ※
一弯黑月遥挂半空,今夜的风中,流窜着一股不可名状的隐晦。不再香,云不再动。
恺撒殿内,文森特坐在书桌前,仔细审阅由本杰明带来的波斯国王亲笔书函。言语之间的确礼貌,也极其友善,透露着希望与罗马交好的讯息。
但他实在找不出波斯这样做的理由。两国之争并未分出优劣,何必急于求和,并且是在帝国局势尚未完全稳定的时候?若是有什么阴谋,派区区一个王子偕同百位使者前来又能做得了什么?
思来想去,始终觉得疑点重重,却又找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大脑开始隐隐作痛,他低头朝伤臂看去,想起这道伤所代表的意义,不禁抿出一缕微笑。苦涩,是淡淡的;怜惜,却是浓浓的。
他闭上双眼,想小歇片刻,再度睁眼时却发现自己竟不觉中睡着。难道真有这么累吗?
心底轻嘲一声,极目眺向隔园相望的皇寝,却发现寝宫上空缭绕着一团诡异的紫色烟雾。
他吃惊地起身前往,在穿越长廊时仿佛听见熟悉的鹰啸。狐疑抬头,并不见雷克斯。愈加心神不宁的他终于到达寝宫门口,却意外地没看到守门侍女。
文森特胸口一震,不及细想便推门而进。映入眼帘的景象几乎令他霎时发狂。
房内事物并没有变,桌子仍在原,床也仍是那张床,惟一变了的却是此刻躺在床上的人,竟是那应该早已被送入竞技场的奥斯汀。
见他来到,奥斯汀翻身侧躺,甜蜜无比地望着他。
「你来了。」招呼,居然打得好不自然。
文森特只觉太阳穴青筋暴跳,杀人般的目光瞪住对方:「克劳狄在哪儿?」
奥斯汀笑笑,曾经明媚如春的美丽笑容,如今映在文森特眼里,却只是人间最为卑劣的丑恶。他招招手,柔声道:「文,我真的很想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在那么一瞬间,文森特眼中几乎射出致命的红光,但他强压下了那股即将爆发的魔性,跨步上前,再质问:「克劳狄在哪儿?!」
奥斯汀耸肩:「谁知道呢?大概是死了吧。注定他就是活不长的。」
「你说什么!」 文森特勃然大怒,抽出靴中匕首抵上他的咽喉。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大祸临头,犹自呵呵地笑,眼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愉悦。
「我说的是事实喔。文,都是因为遇见你,他才会遭受这种灾难。想一想你迄今为止直接或间接害死了多少人。你的族人,我的家人,还有死在你手下不计其数的人群,这其中也包括我们可怜的陛下。都是因为你在他身边,才会给他带来一的危险。你,就是一切灾祸的起源。」
「你是来找死的吗?」文森特愤怒咬牙。
奥斯汀伸伸脖子,阴阳怪气地说:「刺下来啊。你怕听到我的话吗?是不是?你怕被我说中痛?」
「鬼话连篇!」文森特怒吼,匕首浅浅压下,刺出细微的血丝,「我再问最后一,克劳狄到底在哪儿?!」
奥斯汀依旧无谓地笑着,只笑不语。文森特的手心颤动着,呼吸粗重,不知是愤怒,还是另一种挫败般的喘息。
面前这个人就是死上千万也不足惜,但是,克劳狄的下落……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混乱的思绪被打成死结,这一生他从未如此无措,正在这时,大门被砰地踹开,随即传来一声震惊的大喝:「你在干什么!」
愕然回头,却见以瑞恩为首的数十名护卫正蜂拥而进,身后紧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侍女们,圆瞪着不可思议的双眼,浑身瑟瑟发抖。
刚才恺撒满脸可怕的神色急急奔来,她们在门口向他问安,他却置若罔闻径自进房。现在见到这样的景象,真是令她们又惊又惧。
瑞恩是在狩猎那天的意外后便驻守皇寝,以随时防人偷袭,如今的他亦是一脸不可置信,「你……到底在做什么?」
文森特又是一怔,这时雷克斯从门外飞来落在圆桌上,仰起脖子冲他尖锐嘶啸。它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乍然间,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身看去。
哪里有什么奥斯汀?根本没有。只有克劳狄,静静沉睡在大床中央,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在他咽喉,一个醒目红点。
文森特怔怔地抬起手,匕首仍然紧握,刀尖上还残留丝丝血迹。克劳狄的血。
叮的一声,匕首跌落在地。
他用力捧住剧痛的头颅,连日来发生的一切,风暴般汹汹地卷进脑海。奥斯汀的毒计,美琳与马汀的密谋,克劳狄的遇刺,以及波斯王子的突然出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抬头,混乱的眼神已然平复,视线环扫一圈,最终落在作为护卫领帅的瑞恩身上。
「把我关起来。」他淡淡道。
众人更加诧异不已,瑞恩朝他走过去,迟疑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我巡逻的时候,这只老鹰突然飞过来叫个不停,好象是要我跟它走,然后它就把我们带到了这里。我原本以为有刺客,但怎么会……」
「不要问了。」文森特摇头,「把我关起来。」
「可是……」
「现在,立刻,把我关起来。」文森特拧起眉,冰冷而威严地再命令。
瑞恩呆呆瞪他半晌,最终无奈地叹了声,下令护卫将他送到特别囚禁室。
文森特跟着他们离开,没再回头看去一眼。无论如何,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这就够了,他信接下来雷克斯会尽职守在克劳狄身边。而他,却险些亲手结束了最重要的人的生命。
难道真是因为想要留住这个人,动了为自己而行的念头,就是触犯了那个禁忌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受到惩罚的人不是他?
难道,真的不能在一起?
※ ※ ※ ※
特别囚禁室,顾名思义,非必要时不会派上用场。它就矗立在皇宫左角,是一幢外表与周遭建筑合成一气的华贵小楼。若不是房门用铁制大锁锁住,外加外面的森严守卫,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座囚牢。
特别囚禁室从设立之初就没有多少人进去过,通常即使是身份特别的人,若犯了大罪也照样死,想被关进来也没有资格。
而文森特,贵为罗马恺撒,所做的事令人摸不着头脑,说犯罪又没有真的实行,说无罪却又被众人撞个正着,一时无法审判,这才暂且送到特别囚禁室。众人是想将晚上的事件整理一下再调查清楚,而文森特则另有他的想法。
进入三楼房间后,文森特四打量一圈,摆设等都与正常卧室没有区别,除了窗户的位置较高,大约要两个人迭起来才够得着。这大概也是为了预防里面的人逃跑。
文森特倒无所谓,反正他没想过要逃,为了克劳狄目前的安全,他必须得呆在这里,因为只有这里能困得住他。他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接着把这段时间来连串的事故联结起来细想。
最首先,就是今晚怪异的情况。现在他已能百分之百肯定,他被人下了巫术。
先知是波斯人,精通占星之术。先知曾说过,在波斯王族中,偶尔会诞生一些体质特殊的人。当祭司发现哪位王子具有这种血统时,便会征求国王同意,在其脊背刻下五角星印,藉以打开通术之门。然后,那个王子将用十年时间习得一种特殊的巫术,能够在十里范围内让对方产生幻觉,从而控制他的行动。
很显然,背后有着星印的本杰明,就是那个特殊的王子。
此外,这种巫术所需要的前提条件有两个。
第一,施术者必须获得对方的血液。这令他想起下午在浴场时,被本杰明拆下又无故失踪的带血纱布。第二,施术者还要知晓对方的生辰。如果按正常情况来说,本杰明与他初见面,不可能知道这么隐私的事。
但他不会遗漏掉另一个人。在他身边的人里面,确实有个人知道他的生辰,虽然那时对方似乎只是不经意问起,但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早有预谋。
只是到现在,他仍不能完全确定就是那个人所为,因为找不出理由。查清楚这件事,毫无疑问就是当务之急。
如果他的推断无误,奥斯汀的重获新生以及后来的胆大妄为,就找到了可以解释的理由。有波斯这么大的后台撑着,原本就满怀仇恨的奥斯汀很难不动心,而做出背叛罗马的事。也正是因为了解这些情况,今晚才会有意令他看见奥斯汀出现的幻觉,引诱他杀死克劳狄。
如果不是雷克斯突然来到,及时带来了护卫们,那么有可能克劳狄已经……
他蓦地坐起身,狠狠一拳朝墙壁砸去,一拳,又是一拳,直到手因为过度的疼痛而失去知觉。他低垂着头,眉心紧紧纠结。痛恨对方,更痛恨自己。若不是前夜的行为导致身体虚弱无法集中心神,又怎会被对方轻易将他控制?而现在,为了不危及到克劳狄,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囚禁起来。
居然连这种时候都无法陪在克劳狄身边,可恶!可恶……
他用力呼吸令自己冷静,已疮疤累累的手垂放膝上。
他记起来了,还有美琳,她应当也是被威胁,而不得不参与这项阴谋,为的只是放置一枚棋子在皇帝身边以随时控制。而此计失败了,再接下来,就是狩猎大赛的突袭。
这么说来,贵族中也有人被波斯收买,并且极有可能是用事成之后赠予罗马皇位这个极具吸引力的诱饵。
好一个波斯国,好一个波斯王子……
他将敌人的名字咬在嘴里反复咀嚼,双瞳之中,迸射出阴狠的光芒。他会根据每一缕线索牵出确凿证据,然后用最残酷的方式,让所有参与此阴谋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居然想以他的手来伤害克劳狄,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 ※ ※ ※
第二日清早,提摩西白着一张小脸来到特别囚禁室。虽然特别囚禁室通常不许探望,但因为里面人太过特殊的身份与案情,也就有了特殊的对待。
他怎么也不相信文森特会意图杀害克劳狄,非要亲口得到确认。而他的到来,倒正合了文森特的心意。
文森特没时间解释太多,直截了当地问,「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安瓿粉和箬水吗?」
「啊?嗯,记得。」
「好。这两样东西就在我的卧室里,你去把它们取出来,今晚……」
文森特叮咛着,提摩西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不时浮现出或惊异或疑虑的神色。最后,文森特拍拍他的肩,郑重道:「一定要小心,成功与否就看你了。」
面对如此重托,提摩西小小的胸膛涨满振奋,用力点头:「嗯。我一定会很快给你带好消息来。」
事不宜迟,他跳下床就向门口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望回文森特恬静一笑:「还有陛下,等你们都没事以后,要像从前一样哦。」
文森特笑了笑,默默颔首。
如果真能和从前一样当然很好。可是有的东西,变了就是变了,现在的决定权已经不在他手上。或许是他一手操纵了太多事,所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命运才把主导的权利夺走。
是想提醒他吧?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个人是他的多米努斯,而他,只是对方的守护者。仅此而已。
※ ※ ※ ※
提摩西离开之后,文森特卧在长椅中寻思计划能否顺利,又有一人在他面前出现。
艾伦。在听到门锁响动时,文森特就猜到会是他。因为他是那么在意克劳狄,出了这种事不可能不第一时间赶来。
艾伦靠墙而立,文森特也不曾起身,两道笔直的视线在空中相逢,一个审视,一个冷静。
他的表情,完全不像有杀气……艾伦暗想。但那也不能说明,这不是因为他演技高超。
与提摩西一样,艾伦也不愿相信文森特会想杀死克劳狄,但是相较之下,他就不如提摩西那么笃定。他只知道,他一路看着这两个本该矛盾重重的男人,艰难地一分一寸接近,好不容易达到和谐,其中一人却在这时狠心背叛。他的感觉,绝不仅是遗憾而已。
但遗憾是一回事,愤怒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并不是凡事只看表面的人,在决定怎么做之前,他必须了解事情的真相,必须知道敌人是谁。
「瑞恩告诉我你意图谋杀克劳狄,这是真的吗?」他低沉地问。
「你希望我否认,是吗?」文森特平静地看着他,双手在胸前交握,微带沙哑的声线异常沉着,「这么说吧。假如现在给我一把剑,要我与谁殊死决斗,如果那个敌人是你,我会毫不犹豫杀死你。如果是他,我同样会毫不犹豫,把剑刺向自己。」
艾伦受震慑。那一瞬间,他终于能明白克劳狄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男人,为什么会放心将罗马及所有一切都交托给他。
明明只是极简单的几句话,却不可思议地令人折服,无法质疑。
他不止是拥有这种能力,他更是真的有心,有情,有意,也有义。
再也不必多问,艾伦穆然点头:「好。我信你。不过下午元老院法庭准备对你进行审讯,到时你的这番话他们就未必会听。而且有部分元老对昨晚的事反应很大,提出的论调分明针对你,这一关恐怕不太好过。」
随着他的说话,文森特的目光攸地阴暗,心思迅速飞转。
果然如此。如果他没猜错,与波斯串通的人就在这群针对他的元老中间,有可能很多,也有可能只是极个别数目。
也好。这样一来,要调查的范围就缩小了许多。
「审讯这件事,希望你能帮我搁置下来。」他说。
「为什么?」
「目前还不想和他们周旋。况且,有资格审判我的人,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
文森特神态高傲地淡淡一笑,艾伦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无奈地撇撇眼角,「克劳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就算我能帮你拖几天,总会有拖不下去的时候。」
文森特又笑了笑:「他会醒过来,很快。」
艾伦不解他何以如此肯定,但既然他这样说,自己再担心也是多余。
「那好吧,我尽量。」艾伦耸肩,「你好好保重,我也不想他醒了以后,还要为你的事大动肝火。」
※ ※ ※ ※
在皇帝与恺撒连续出事后,宫里宫外流言四起。有说恺撒早有意图篡夺最高皇位;也有说皇帝对恺撒理美琳一事的手法心存不满,两人早有矛盾。诸如此类的传言还有多种版本,一个比一个精彩,当然这些都传不到两位当事人的耳朵里。
元老院的争论也不曾停休,基本分成两个派别。一方坚持要在皇帝醒转之后才开庭对恺撒进行审理,以做到公正;一方则坚持立即审判,将恺撒死。
较于他们的对立,艾伦连同瑞恩,作为在两帝之下军职最高的执行官,支持等到皇帝醒来后再行定夺。于是,双方的争论就此落定。而来自波斯的使者们,始终不动声色,一副不插手他国国事的旁观姿态。
隔天上午,提摩西再来到特别囚禁室,带着一脸的惊惶与愤恨。
「伊瓦大人!」一进房间他便向文森特扑去,急急道,「我,我看到了!是真的!真是……」
文森特把他拉到床沿坐下,半蹲在他身前,沉静地说:「不要着急。一件件告诉我。」
提摩西点头,呼吸好几轮,才开始了缓慢而详尽的叙述。
「那个前不久送到竞技场的奥斯汀,确实进去没多久就被杀了。而且不是在角斗的时候,而是竞技场下面的内讧,死了好几个人,他就是其中一个。」
文森特明诺氐阃贰I比嗣鹂冢这么说他的猜测确实没错。是波斯给了奥斯汀新生的机会,以及实行报复计划的实力与胆量。看来波斯是筹备已久,终于等到了这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他继续问:「另一件事呢?」
闻言提摩西露出极其难受的神色,痛心地看着他,「昨晚我以担心你的事为理由去找马汀,他也很担心的样子。后来有人来说外面有人找他让他出去,他的表情就变得有点奇怪。我趁他到里屋拿东西,在他外套上洒了一点安瓿粉,然后就跟他告别离开了。」
他突然叹出一口气,似乎直到现在还不愿相信事实,脸上却又浮现出几许愤慨,「今天一早我就去了波斯人住的别馆,到洗衣房那里找到王子穿的衣服,洒了一点箬水在上面,结果……结果真的变成了红色。」
说到这里,他又生气又难过,拉住文森特的胳膊低喊,「为什么?马汀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偷偷和波斯王子见面,他们真是一伙的吗?」
此时文森特的质疑已得到确认,他没有回答提摩西的问题,谨慎地说:「你没被发现吧?王子的衣服你用清水洗过了吗?」
「嗯,都清理过了。可是马汀他……」
「这个你先不要问。总之这件事你要保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现在,你先去找艾伦将军,让他尽快来一趟。」
提摩西歪头看着他,眼里充满困惑,最终,因为对这个人的信任与崇敬早已成型,他用力点头,抿紧了唇,以示自己绝对不会多嘴。他跳下床离开了房间,文森特沉的瞳孔中,这才泛起阴冷万状。
果然是马汀。
在离开竞技场不久的一个夜晚,马汀曾拎着一壶酒来找他聊天。就是在那时,马汀『无意』中问起他的生辰。当时他并未顾虑太多,如今想起,才明白原来马汀早在那时起,就已在暗中为往后的计划铺路。
为什么马汀要这么做?
在竞技场时他曾听无事之人谈论过,马汀的母亲是从外国远嫁至罗马,后被丈夫亲手杀死,马汀则是因为在几年后杀死了亲生父亲而进入竞技场。
他知道,马汀的父亲是罗马人。那么,或许其母亲极有可能是……波斯人?
这么一推论的话,一切都能顺理成章。接下来,就是要扯出这根阴谋的线,再把敌人逐个击破。
只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比寻常的艰难,尤其是在当前这种境下。
他昂起头,视线越过高高琉璃窗,无边的苍穹,显现在窗棂之中也只有小小的一块面积。
天是这么蓝,就像那个人的眼睛,澄澈无霾。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的侧面曲线渐渐变得柔和,似在微笑,却弥漫着莫名的神伤。
快来见我吧。我将给予你,只有你能做出的选择。
※ ※ ※ ※
任文森特反复想了这么多天,却怎么也没想到,与克劳狄再见面会是这种情形。
……
自从被送进特别囚禁室已经满了七天,他身上的巫术已失去效用,于是他想,现在即使克劳狄出现,也不必担心自己会伤害他。
正这么想着,下午时克劳狄就真的出现了。
那时他正背对门口,遥望天空。这似乎是他不知何时起养成的习惯。每当想起那个人时,他就会以天空为背景,用每一笔思念描绘对方的轮廓眉宇,绘完擦去再绘。
想带那个人去美索不达米亚。在失去全族又亲手杀死了族人之后,只有那个人才是他的所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再的罪孽都可以被原谅。
身后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他回过头,就好象在天空描绘的图景一下被拉到了现实中,格外虚幻。
短暂的沉默后,克劳狄向他步步走来,眼神奥复杂,教人捉摸不透。
你瘦了;身体怎么样;想我吗……等等话语,文森特想了又想挑了又挑,觉得一句比一句没意思,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话开口。
因为他的出现实在太突然了。而他接下来的举动才是更突然的。
当他来到文森特面前,二话不说,揪起他的衣襟将他用力推到墙壁上。
唷,恢复得真不错,已经有这么大力气能推人了……他万般无奈地想。
「我……」有话想和你说――
后面几个字被硬生生淹没,在文森特完全没料想到的情况下。他从来以为,就算克劳狄也很想他,也不会直接到一见面就给他一顿铺天盖地的狂吻。
可是,克劳狄偏偏就这么做了。而且远不止如此简单。
比之前更加粗暴的动作,克劳狄一鼓作气将他推搡在床,两副身躯交迭在一起之后,这时的吻已不再能用旖旎或是缠绵来形容。衣服被剥下的速度可谓神速,三下两下,两人已经毫无遮拦相对。
克劳狄将他的双手牢牢压在床上,一连串的吻暴雨般急袭而下,咽喉、锁骨、胸膛……一个地方也不放过。
对于克劳狄山洪爆发般的热情,文森特有些意外,但绝不会排斥。只是当他的双腿被分开时,才露出奇异的目光,直直望着身上不肯停歇的人。
「不许拒绝。」感受到他的注视,克劳狄终于开口。这一出声,文森特才听出来其实他是有一点不悦的,只是被眼里重重的火光挡住。
文森特挑眉:「这么武断,总得给我个不能说『不』的理由吧?」
克劳狄『瞪』他片刻,才闷闷地吐出一句,「你要保持体力。」
这又是为什么?何况就算在上也未必需要耗费多少体力……本想这么说,无奈被对方覆上的嘴唇已发不出声音,身下的动作更是不容转圜,甚至因为太过迫切,显得颇有些急不可耐。
哎……文森特无声低笑,双臂环住他的后颈,将这个吻愈加入。一样的嘴唇,一样的味道,一样的身体,只要是他,别的也就不必在乎了。
就算只能有这最后一,也该有个完满的结束吧……
最后的角斗士
「伤好的差不多了。」基本于封闭状态的房间,颜色素雅的大床上,文森特轻抚对方胸上的绷带,语气中透露安然。
「还差一点,不过快了。」克劳狄淡淡道,忽却冷笑几声,「我已经听艾伦告诉我了。波斯是一切事件的主谋对吗?罗马还没去招惹它,它却招惹到罗马来。真这么想要罗马,可惜,罗马可没那么好吞。」他握紧徘徊在胸前的手,激情尚未尽褪的眸中,蓦地烧起炽烈的火焰。
「你……」
「我已经想好怎么做了。对于你,还有波斯。」他坚定地说。
文森特目光一黯。从他方才的举动,文森特知道,他一定会坚持让自己留在身边。但很多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在你下决定之前,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文森特神色凝重地说。
「嗯?你讲。」
「好。首先关于波斯的事,我们没有确凿证据,巫术这种东西也全无线索可寻,如果贸然以我的调查结果告诸大众,恐怕不止国外,即使国内也难以信服。罗马波斯必定要战,但不该以这种方式开始。况且目前元老中与波斯勾结的人还没揪出来,所以有很多事必须暂时瞒住。」
克劳狄点头,正色道:「这些我已经想过,也和艾伦议好要怎么做。」
文森特嘉许一笑,又无声叹了口气。
「也正因为这些,你绝不能堂而皇之判我无罪。众所周知,我意图谋害皇帝而被囚禁,如果你这样做,不止惹人非议,更糟糕的结果,你可能被说成附庸于恺撒的无能皇帝。而最糟的,罗马会失去信心。皇帝与恺撒之间的怪异种种,甚至恺撒在犯下如此大罪后,依然与皇帝平起平坐,这样乱来的领导者,得不到应有的拥戴。在与波斯的战斗开始前就于劣势,今后的仗只会更加难打。」
克劳狄又点头,俨已了然于胸,「我也知道,我没打算那么做。」
既然所有的外忧内患他早已考虑清楚,那么,就不必再对他的决断有所质疑。谁也不会忘记,就在一年之前,他就是罗马帝国最强的战斗力,『帝国之刃』。
文森特定定地注视着他,心绪百转许久,才再沉重开口,「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我。」
「你?」
「是。记得我对你说过,我的族人生来就带有的诅咒吗?」
「嗯……」克劳狄沉吟,「守护者是吗?已经说过了吧?」
「不错。但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你知道,洛赛提是以怎样的条件,与使者交换路维尔莱的生存吗?」
看着文森特凝重得不寻常的神色,克劳狄蓦地警觉起来,「是什么?」
「他的命。洛赛提自愿献出生命,而使者接受了。阿卡路尔不能忍受洛赛提为他而死,因此与洛赛提签下契约,一种超越生死,束缚灵魂的契约。洛赛提进入阿卡路尔的身体,而后,阿卡路尔也死去了,他们的灵魂被缚在不同的世界。自那之后,每隔一百年,路维尔莱就会出现一位承袭洛赛提妖魔之血的特殊人类。只有当这个人找到阿卡路尔的遗骸,将洛赛提的血还给他,他们的灵魂才能得以释放,随后,烙印在灵魂上的契约会让他们重生再遇。」
「但千年下来,从没有人找到过,没人知道阿卡路尔死在哪里,他们的灵魂一直禁锢至今。而那个承袭妖魔之血的人,也只有将血还给阿卡路尔之后,才能获得解放。否则,他体内魔性的血将破坏他的身体,导致他活不过三十五岁。」
即将到最关键部分,文森特本能地心生犹豫,但仍咬咬牙,狠心一气将话说到最后。
「我之所以能把你救回来,就是因为我体内有特殊的血。救了你的不是我,是……洛赛提。」
自己也不知是怎样把这无情的事实坦白出口,他紧紧闭上眼,不忍看对方受轰击的脸庞。
不敢去想象克劳狄此时的混乱,他只知道,他的心很痛。一个人独守秘密这么久,从不知吐露出来时会这么痛苦。因为这毫无疑问是在伤害这个人,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或许这算是一种欺瞒吧,他又何尝希望如此?如果可以,难道他不想留在这个人身边吗?可是,宿命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从来就不给。
从一出生,他的一切就是上天指定的,包括生命长短。何其可笑?
但是一牵扯到这个人身上,他半点也笑不出来。
恍然间,有温暖的手指按上他纠结的眉宇,睁开眼,映入一双邃的蓝眸,没有受惊,没有狂乱,尽是不可思议的平静,只有隐隐颤动的眼睫泄露了心事。
「三十五吗?也就是说,你还可以再活十四年……」低沉的嗓音,轻得有些不真实。
「没有。」他反常的平静令文森特更加心痛如绞,颓然道,「在你中箭后我曾用血给你疗伤,它能令你吸收我体内的血,获得其中的生命力,而我的生命会缩短五年,就是说我还剩下九年,明白吗?」
克劳狄怔怔地望着他,眼睫的颤动愈加激烈,神色却死水般不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嗫嚅着问。
文森特呼吸一窒,失控地抓起他的头发,令他正视自己迫近的脸,「我就是要你明白,就算你把我留在身边也只有九年。你愿意和一个只有九年生命的人走在一起,和他交换一切吗?就算……」他的手一松,喉咙仿佛被梗塞了,沉闷难言,「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衰竭而死的样子……」
克劳狄的表情依旧空洞,全然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呆怔了许久,突然问:「没人知道那个人的遗骸在哪儿吗?」
「没有,一点线索也没有……」文森特喃喃自语般说着,缓缓拉过他的手捧在胸前,低哑地说,「所以我要你想清楚,到底要怎么做。是现在就了断,还是……」
他的话语滞住,实在无法继续下去。
要怎么说?难道要他与自己共同走过这九年,然后,自己离去,那他呢?以他的性情,他的倔强,难保他不会……
绝不能那么残忍。作为他的守护者,怎能拉他与自己一同坠落地狱?就算先前怎样说不在乎,那都是假的。
面对真正在意的人,有哪一部分可能不在乎?明明就在乎得要死。不然,也不会舍弃本就拥有不多的生命,来换取他的存活。
只要他生活得好就够了,真的只是这么想,却仍有私心想与他在一起,即使明知这可能触犯了禁忌,但是,喜欢一个人,这没有错……
矛盾中间,克劳狄忽然起身下床穿衣,文森特静静看着他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在他把脸转向门口之前,才又说:「还有,你身体里有我的血,因为你不是路维尔莱人,它不会对你的生命造成影响,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当你于狂暴状态时,它会令你贪噬鲜血。如果发生意外,更有可能令你失去本性。」
他停了停,最终无力说道,「总之,你要小心。」
克劳狄依然看不出情绪地望着他,良久,点点头,随即迈脚朝外走去。
文森特复杂的目光定结在他背后,不想收回,「你打算怎么做?」虽然知道问了也改变不了最终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对方的决定。
克劳狄回头,唇边意外地显露一抹微笑,淡却无形,「不是说过了吗?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但现在看来,计划需要改动一下。」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门外,文森特忽然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虚脱,道出短短一席话,却几乎耗尽了他全身气力。
无论克劳狄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但是像什么一辈子遇到过谁做过什么就已足够这种话,他绝对不想也不会去说。真正想要留住的东西,几辈子迭在一起都远远不够。
那一瞬间他几乎产生一种无比邪恶的念头,想要两个人一起下地狱,永不往生也好。然而,终是不忍。
纵然这一生他战胜了再多征服了再多,最终,却还是输给了自己。
……
铁门外,克劳狄方踏出房间,便背蹭着门跌坐在地。他的脸埋进膝间,把方才接收到的讯息在脑子里反复温习,理清。双眼在不知何故地胀痛,他阖紧双目,刻的悲伤如刀般一道道划在纠结的眉宇中间。
这种伤,才是真真正正,分毫不差地刻在了心上。
只有九年吗?他原本想,漫长一生有这个人做伴,再大的辛苦也不算辛苦。
可是,怎么能这样?怎能在他拥有了最珍惜的一切之后,再眼睁睁看着其从指缝中溜走?
天神,究竟是为何而存在?真的是救人吗?人又如何,魔又如何,只要他们有一颗心,这不就够了吗?魔且懂得爱,天神呢?……
他缓缓睁眼,瞳眸闪烁,蓝得似冰。
管它神也好魔也罢,作为一个人类,他有心;不想失去的东西,他就去争取;如果他体内已注定流动魔性之血,如果注定他将学会残忍,那么,他会将其接受、利用……
※ ※ ※ ※
就在克劳狄走后的第三天,一队卫兵来到文森特面前,并将他出战时的黑衣连同特制长剑一道,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文森特心中疑惑,但依然接过换上,与他们一道离开了特别囚禁室。
走在路上时,他问向其中一位士兵:「要去哪儿?」
士兵解释道:「是陛下的命令。前天陛下请来罗马五大城市的主教来为您占卜,看您是否有罪,该不该判刑。」
「你说真的?」文森特愕然。
如果他没记错,克劳狄对这些宗教或神术素无好感,又怎会主动请主教前来占卜?甚至还是为了这奇怪的理由。
另一个士兵也挤过来,新奇地赞叹道:「当然啦。真是很神奇。昨晚主教们施展占星术为您占卜,结果完全一致,都认定您的存在将为罗马带来无比的强盛,前提是只要您通过一个考验。」
「考验?」
「是的。」说到重点,士兵流露满脸景仰,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期待与兴奋,「因为您来自竞技场,将让您再回到竞技场,与五十名角斗士决斗,如果您赢了就证明您确确实实是罗马的福祗,也就是通过考验。您将继续担任恺撒,任命终生不变。」
士兵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文森特已陷入不解沉思。
说什么占卜之类,他已不是三岁小孩,对所谓的主教神力亦不以为然,更何况言论之间如此夸张,他自然不可能轻信。但他好奇的是,谁都知道是恺撒死了罗马城大主教,为什么这些主教们还会愿意帮他?
看来其中必有蹊跷。至于克劳狄究竟是用的什么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
此外,为什么要让他与五十名角斗士对决?他记得克劳狄历来不主张战胜后的杀戮,况且难道对于他的能力就如此有信心,一定能获得胜利吗?
克劳狄,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史以来第一回,文森特开始捉摸不透这个人的想法。
※ ※ ※ ※
再度回到竞技场的地下室,文森特丝毫不觉陌生,但从不怀念。他站上绞盘,等着它将自己送到场上。
即使站在这里,仍能隐约听见从地面上传来的嘈杂人声,他不禁感头痛。虽不知道克劳狄究竟意欲何为,但这一步也走得太过招摇。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场中人满为患的情景。
那么,克劳狄也会来吗?
他的心脏突地狂跳几下,自从开始参与竞技后,竟头一产生了紧张感。
好在他的忐忑并没持续多久,很快,绞盘便开始慢慢向上移动。当他终于现身于场上时,首先传来的就是震耳欲聋的高呼,久久不息。他环视左右,映入眼中的是他曾最熟悉的场景。
今日的科洛西姆,再座无虚席,放眼望去皆是双双手在舞动。而这,在他离开竞技场之后,已是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景象。
战神归来,群情高涨不言而喻。
只是今天的情形与以往却又大不相同。人们的呼喊声中,已不再只是对血腥单纯的渴望,而是掺着对胜利的期许,对罗马前景的冀盼,以及,对恺撒的企望。
原来在他们眼中,归来的不止是战神,更希望是恺撒,与皇帝并肩作战守护帝国的恺撒,罗马的另一道城墙。
有那么一刹那,文森特全然怔住了。即使在面对克劳狄之外,他也并不是完全无情之人,只是极少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有那么一点点被震动了。
他向最高荣誉席看去,却发现皇帝的席位是空着的,艾伦与瑞恩及元老院成员端坐周围,惟独不见克劳狄的身影。
这不是他亲手策划的角斗吗?为什么他却消失了?
文森特的心蓦地沉到谷底,原以为克劳狄的决定是为了他而泛起的愉悦,瞬间无踪。
如果真的不在乎,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为什么?!
这时人潮又是一阵呐喊,他转脸向左,才发现不知何时,竞技场与地下室之间的地面已挖通两条阶梯作为通道。就在离他不远,许多身着轻薄铠甲、面戴青铜头盔的角斗士,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
他冷冷地看着,心中毫无波纹起伏。心已死,又如何会动?
敌对角斗士的进场耗费了许多时间,直到后来,文森特发觉出一丝不对劲。
这庞大的数目,堵堵的人墙,根本不止区区五十人。
他蹙起眉头,狐疑地向后退去一步,却听人群的高呼戛然而止,随之而起一阵阵剧烈的抽气声。他紧盯前方对手,却发现他们的视线都定格于他身后。心中莫名一动,他飞速转身看去。
方才送他上来的绞盘上,竟又站着另一位角斗士。
同样的铠甲锃亮,同样的青盔遮面,但是,他挺拔的身姿,他握剑的有力手势,他走来的沉稳脚步,所有的一切,文森特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早已烙印脑海,不管是用火烧,用刀刮,怎么也磨灭不去。
他震慑地瞪着对方一步步越行越近,最终停在他面前。两人的视线在同等的高度交错相遇。
透过面具上保存视力的窟窿,他看见了一双湛蓝的眼睛。虽然看不见表情,却能分明感觉到,那双眼睛在笑。
那一刻,他真的呆住了。一股无法形容的震撼自心底汹涌而上,只想将面前的人拥紧怀中,再不放手。但他忍住了,为了不辜负对方的良苦用心。
这时,艾伦对分设在观众席各的人员招手示意,令他们向周遭席上满腹疑惑的人们解释。
为了令这场竞技更加精彩而不止于单纯的角斗,皇帝特地找来了另一位角斗士一道,同双倍的百位角斗士决战。
这么一说明,人们疑惑顿消,不约而同为皇帝别出心裁的设想高声叫好,奋力鼓起掌来。解说完毕后,艾伦站起身对场中所有战士做了一个手势,宣布竞技开始。
手势一发,只见数以百计的角斗士,气势汹汹地向两人高吼着快步冲去,竞技场上史无前例的激战就此拉开序幕。
最初的鲜血,溅洒在文森特的长剑之上。
那双灰如砂的瞳孔中,再没有了丝毫迟疑或摇摆。此时此刻他已确定,他不会死,更不能死,因为他要保护好这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主人、爱人,即使为其付出所有。
原本热闹沸腾的偌大观看席中戛然无声。一部分是为文森特凌厉的攻击所慑,另一部分,则是被场上精彩绝伦的战斗场面吸引了全副注意力,挪不开的眼睛眨也不眨,更忘记了助威呐喊。
世人皆知,战神的长剑,无人能敌。
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潮,文森特始终冷静以待,并时刻注意着同伴的动向。在确信他足以自保后,才能全心对付自方一波接一波袭来的攻势。
椭圆形的角斗场地中,只见刀光剑影闪烁,只听得金属相击发出的铿锵脆响。在刀剑交响呼应之中,血光四射,满目鲜红。
战神仿佛由来天生,即使面对再多敌人,依然步履轻盈剑舞灵活,丝毫不见疲态,只有越发的犀利与迅捷。对手一个又一个倒地,脚下的尸体越堆越多,看过再多战争场面的人也不免感到心惊肉跳。
他心无旁骛地杀着,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想保护的人,心脏曾受的那一记箭伤,绝无可能如此快痊愈。
在耳闻观众席中传来的惊呼时,他猛地转身,正看见同伴被几个角斗士夹击的一幕。若是正常情况下,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伤势的后遗症令人反应难免迟钝,不留神间,一柄长矛已狠狠刺进右肩,鲜血喷射。
「不!――」
一声声嘶力竭的长啸在科洛西姆中回响。
众人惊诧地朝文森特看去,却发现他的眼神全然变了。
不。变的不是他的眼神,而是眼珠的颜色。
原本是荒漠般冷淡的灰,却在不知何时染上了血般色泽,迸发出刺目的猩红,艳丽,而又妖邪无比。
那是人类眼睛可以有的颜色吗?人们惊惧地想。
剑,仿佛已不再是剑,而是专为夺人性命而生的,来自地狱的索魂凶器。
场地之中哀号声顿起,几乎没人能看清谁做了什么,只见一道红若赤血的光芒在人群中穿行,光芒来到哪里,便有人倒在哪里。那不是照亮人心的光芒,而是摄取,掠夺,以至吞噬。
观众席上响起低低的议论,有称奇,有赞叹,有惊恐。
这不是人类能有的强。不管是什么,不论是谁,一旦强得超过限度,突破人类的极至,总会使人害怕。
对于这骤然发生的巨变,艾伦与瑞恩同样为震惊,但并不害怕。瑞恩只是讶于文森特非比寻常的强悍与冷酷,而艾伦,却有一丝微妙的感动,他知道,能令文森特如此疯狂的,只有那个人。
能重视至此,也已够了。
不过片刻,文森特已冲破重围来到同伴身边,将他护进怀中,为他挡开不断攻来的刀剑。不管接下来还有再多艰难拼杀,绝不再放手。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
他们两人,一人善用右手,一人善用左手,如今相互交搀着一道杀敌,乍眼看去,竟仿佛紧紧联成一体般,滴水不容,天衣无缝。
人们的目光再变了,只为这极为罕见的一幕。他们的议论声停止了,这奇异的组合,居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默契,令人真心叹服。
那一瞬间,文森特眼中噬血的红光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不过一阵工夫,原本百位的角斗士已剩下不到一半,他们惊慌地看着只有两人的对手节节取胜,杀得大汗淋漓,剑气之锋利却丝毫不减。
他们开始退却,因为对手无法战胜的强劲气魄,因为那道恨不能将他们去皮抽骨的可怖目光。他们向后逃离,手中武器也因累赘而被丢弃,逃到墙角,不敢再上前一步。
若是往常,人们必定会因角斗士的懦弱举动而叫骂不停,但今天却没有。因为即使是置身事外的他们,都能切身感受到文森特的可怕,以及与他同伴紧密相连的不可抵御。
况且,一场战斗战到这个地步,也已经够了。精彩确是绝顶精彩,但若再持续下去,却未免令人恐惧。
噬血未足的文森特还要追击,却被身边的人用力拉住,既而又从他掌中滑脱,跌坐在地。
文森特大惊失色,半跪下去扣紧他的肩,急声道:「你怎么样?」
「不要杀了……」他凝视着文森特,眼中流露请求。
「……」文森特说不出话,只觉心急如焚,那股嗜血的欲念正炽烈燃烧,亟待舒解。
「已经够了。」他接着说道,声音里的笑意好似叹息,又好似安抚,「我不喜欢这样的你。你,不是妖魔,你是……我的守护者,不是吗?」
文森特猛地一震,满腔的杀气顿然消陨。
通红的世界,乍然之间恢复了原本的颜色,的灰,浓浓的怜惜与感动溢满其中。
「笨蛋。」喃喃骂出这么一句,他将手中的血剑甩到一旁,这双手,只用来搂紧对方。其余的一切,再也不想去管。
是的。他是这个人的守护者。
从一出生就注定是,现在,今后,永远都是。只要能守护着自己的多米努斯,便是守护者们最最完满的心愿。
两具满副鲜红的身影,就在这一抱之间,褪去了所有狰狞、可怖。一种即便旁观者都能切感受的动人情感,在周遭的空气里慢慢扩散而开,小针似的扎进了人们心脏。
不知是从何起头,一声高呼连同使劲的鼓掌声音在观众席中响起,随后,仿佛一簇火苗促起了燎原大火,偌大的竞技场中,被连绵不绝的欢呼与掌声围绕,许久许久不肯停息。
这究竟是以人命为注的竞技场,还是何兴起的华盛会?
然而就在这时,观众席上莫名地出现了众多弓箭手,箭头齐齐直指场中的两人。角斗场地内亦涌出大批士兵,手拎长矛向两人步步逼近。
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事件惊呆,喧哗四起。
艾伦与瑞恩飞快向元老席上看去,只见几位之前就极力主张将文森特判刑的元老正向荣誉席最前方奔跑,用劲大吼,「文森特是个怪物!这种人不能留在罗马担任恺撒,应该杀了他!杀了他!」
他们不停高喊,煽动人群。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无法适应这太过惊人的转变,更无法理解元老激烈的言辞。
怪物?如果说是怪物,那么此刻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简简单单一个拥抱便融化了满场血腥气的两个人,又算是什么?
艾伦蹙眉,与瑞恩交换一个眼神,然后向早早就安排潜伏在人群之中的弓箭手发出指令。
其实原本只是以防万一,若在角斗中发生意外,便令这些乔装成平民的士兵向场中射箭,趁机将两人救出。不料,却会因为逼出与波斯相通而容不得恺撒的内奸,而派上如此用场。
弓箭手部分瞄准对方的弓箭手,部分箭尖则指向场中士兵。只要他们敢发起进攻,战斗即刻开始。
不论是克劳狄,艾伦,瑞恩,或是文森特,都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引发罗马国中一场内战。
……
略松开怀中的人,文森特耳语道,「我们可能会死在一起。后悔吗?」
「如果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就不止是后悔。」克劳狄坦然昂头,「况且,我们绝不会死在这里。」
「所以说你是傻瓜。」文森特笑笑,牵起他的手心印下一吻,「不过,傻瓜通常讨喜,我就特别喜欢。」
克劳狄失笑,在他胸口轻捶一记,玩味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妖魔。可是,我偏偏喜欢危险的东西,越是厉害的妖魔我也越喜欢。」
文森特脸上笑意更,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将他拥紧。仿佛只要这样紧密地感受着他,那么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一定不会分开。
就在此时,毫无预警地,场中一名士兵的头顶被不知何物砸了一下。定睛一看居然是只草鞋。不一会,又是一名士兵遭到皮鞋袭击。士兵们愕然回头朝上看去,不由面露恐慌。
但见观众席上原是端坐的人们,均已齐齐站起,表情愤慨,仍不时朝场内扔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作为攻击。
他们忿忿不平地怒吼着:「滚开那里!不准伤害他们!滚开!」
而那些弓箭手情形就更加凄惨,早已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扑倒,压在地上不得动弹,手里的弓箭也都被夺走,群情激愤的人们还朝他们脸上身上又踩又踢。
艾伦与瑞恩以及那些密谋反叛的元老们无不愣在当场,为了这猝不及防的转折,也为了人们对场中两人不同寻常的保护。
士兵们登时呆若木鸡,不知该作何反应,但已不敢再上前。
见已得胜,人们不约而同地再鼓掌,挥臂,欢呼。
「恺撒无罪!恺撒无罪!」
「罗马万岁!」
「陛下万岁!恺撒万岁!」
……
一声一声,声声不绝的呐喊,涨满真诚与振奋,无人能不动容,无人能不震撼。
那几位元老们,也在人潮极具压倒性的气势下,退到了人后。艾伦与瑞恩左右环顾,望着这一切,由衷感到欣然。
场中,两人听到人们的呐喊,也惊异地仰头望去。人们依然高呼不断,无论老人、小孩、男人、妇女,每个人的脸上,无不洋溢着阳光般的灿烂笑容。
「你……听见了吗?」克劳狄怔怔地问。
「嗯。」
克劳狄回过头,眼中光芒四射。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
「你是我的恺撒,永远的恺撒。」
文森特目光一颤,微笑,点头,坚定不移。
「是。我的陛下。」
……
且不论人们的欢呼中,为何会加上『陛下万岁!恺撒万岁!』这样一句,只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即使嘴上不说不提,心中却自有一盏明镜,照亮黑暗中每个角落。
团结至此的领导者,无疑将为帝国开创如何壮丽的丰功伟绩。而关于皇帝与恺撒之间如何情义重、如何患难与共的传说种种,也都是后话了。
尾声
入夜,恺撒殿灯火通明,墙面上的壁画被光线折射出淡淡黄晕。寝宫内室浴池中,雾气袅袅绕绕,模糊了人的视线。
池内,殿主人全身放松,背靠内壁而坐,双臂大开搁在两边地面,仰着头闭目养神,呈然一副惬意姿态。只是在他心中,仍然有许多虑结挥之不去。
克劳狄所做的一切,不论是找大主教上演这一出神示占卜,或是举办竞技,还是预先在赛场中安插弓箭手,都堪称完美。但他挂怀的是,这完全不像克劳狄向来的作风。
是他变了吗?还是艾伦等人为他出的主意?
文森特左思右想,依然得不出结论,唯一能安心的,就是克劳狄借用如此方式确认了他的决定。
沉缓的脚步声由外传来,他料想大概是克劳狄疗伤完毕后前来,于是没有做声。不一会脚步的主人便来到池边,稍作停留后,只听轻微的入水声,圈圈水纹向他胸前扩散荡漾。
文森特这才错愕睁眼,果然是克劳狄,正在水里向他步步走来。
「不要乱来。你的伤……」文森特惊道,转眼克劳狄已来到跟前,对他高傲一笑。
「我身体里不是有你的血吗?怕什么?」
简直强词夺理。文森特将他拉在身边坐下,严肃地说:「就算那样也不代表可以不把身体当回事。」
克劳狄耸肩:「医师已经仔细检查过,没有问题。你就别担心了。」
文森特无可奈何,明智地选择了在此问题上保持沉默。想起之前的事,他有话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有的东西如果当面问出来,就会觉得不是太合适。
思忖过后,他决定先针对当前最紧要的状况发问,「这件事就算解决,波斯那边你打算怎么做?还有与他们密谋的元老,马汀,要怎么理?」
克劳狄眯起眼看他半晌,突然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你觉得,我们亲自护送波斯使者团回国怎么样?」
文森特不由一怔:「你的意思是?」
「罗马两帝连同军团一道送行,他们可算够有面子,相信波斯王一定会好、好、招、待、吧?」
克劳狄笑容里的阴险气味越发浓烈,文森特当即省悟过来,「你打算以他们作为人质?」
克劳狄理所当然地摊开双手:「他们自己送上门,不用岂不浪费?」
文森特的眼神愈渐邃,沉吟道:「但你的伤还没恢复,况且这样贸然出行,暂不论波斯方会做出什么响应,国内也有很多事尚未解决。」
「放心。国内的事已经差不多了,在离开罗马之前我会先把军团安排妥当,所以短期内还不会动身。至于我们离开以后,艾伦和瑞恩自然会把那些背叛者一个一个抓出来。」
「你们已经查到了?」文森特很是诧异。
克劳狄点头,此时笑容里表达出的意思,俨然一切尽在掌握。
「所以这的出行,果然不会那么简单。」文森特的目光锐利起来,「或者,称之为出征比较合适吧?」
克劳狄却在此时沉默了,先前的邪恶神情已全然不见,握紧了对方的手,仿佛在传达着什么讯息。
「除了波斯,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他静静地说,「比如,美索不达米亚。」
「克劳狄……?」
「其实出征并不是唯一目的。你说过,只要找到阿卡路尔的遗骸,就可以解放你体内的妖魔之血?」
「……嗯。」
「这就对了。」克劳狄淡淡笑了笑,「没有试过就不该说不可能。我和你一起去找,世界各地,我不信没一能找到。」
心中的震撼无法形容,从未像此刻感到自己这般幸运,文森特歉然道:「抱歉,克劳狄。我曾担心你的改变。」
克劳狄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你是指我做的那些吗?有点像你的作风对不对?」克劳狄打趣地戳戳他的锁骨,「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体内有你的血啊。」
在文森特脸上,头一出现了迟疑不定的神色。克劳狄连忙倾身靠去,「你怎么了?」
「……只有九年也不在乎吗?」他沉郁地问。
克劳狄怔了怔,唇边不自觉地泛出几许苦涩,但他很快将其收起,捧住对方的脸,让他正视自己这双盛满认真的眼睛。
「九年也好,九个月也好,只要你还活着,就只能在我身边。你是我的守护者不是吗?即使真的走到最后,你也应该在我面前离开。」
「不……」那太残忍了……
「不要说不。再大的痛苦我都可以承受,因为我有必须完成的事。」克劳狄牵起他的手,在指尖落下湿热的吻。
「我要你的名字,与我一齐载入史册,刻在帝国的纪念碑上。恺撒,不是我的,而是属于整个罗马。只要你的灵魂是我的,这就行了。」
他眨眼一笑,尽管依然带着无法摆脱的苦涩,却更显出一股安定人心的洒脱。
「每个人都是会死的,所以,更应该为自己留下生存过的证据。即使我也死了,还是会有很多人记得你,也记得我,在他们的记忆里,我们并没有分开。」
再也找不出任何语言。
文森特松开眉结,坦然而笑。
在这种时候,自己的笑容才是他最想看见的事物吧?今后也一直会,这样笑着走下去。
仰头,在他额心印下一吻,将从现在到未来所有的心意全部烙进这个吻里,从此再也不必游移。
「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他诚挚低语。
克劳狄轻笑出声,手指在他胸前弹了弹,「真难得,你也会说这种话。」
文森特但笑不语。
飘荡在两人之间,再伤感再忧愁的情绪,此刻开始荡然无存,今后亦永不再有。
忽然,克劳狄起身坐上对方双腿,往下滑着滑着,口中说道:「不过,我还是相信我们会找到阿卡路尔。以前你只有一个人,但现在你还有我,我相信洛赛提会引领我们两人一齐,找到他爱人的遗骸。」
他的话语停住,身体的移动也停住,闪闪发亮的蓝眸中,潮生水起。
文森特抬眼回视,却仍不露声色,作茫然状。
克劳狄咬咬唇,攸地四望了一圈,讶异地说:「今天才第一注意你寝宫的浴池,不错,好地方。」
文森特终于忍俊不禁,双手在他背后摩挲起来,「我看你是喜欢上浴池这种地方了吧?」
「怎么说?」克劳狄挑眉。
文森特坏笑着呢喃道:「自从在皮提乌斯之后,你对浴池大概就情有独钟。不过这是我的寝宫,与那可就不同了。」越到后来的话语越加含糊不清,唇缘已然覆上对方颈窝,有意挑逗地从颈到肩一下一下轻咬。
克劳狄轻轻吸气,圈住他宽阔的肩,身体已在渐渐发热,才懒得与他争论。
屋外的春色已被夜幕覆盖,而屋里的满室旖旎春色,才正要升起。
……
「大人!伊瓦大人!」蓦地,一把熟悉的清脆嗓音由远及近,转眼便已近在耳边。
在问过宫外侍女恺撒及皇帝都在房内后,提摩西立即兴冲冲地跑进去,一路奔进内室,一见眼前景象登时呆若石膏。
克劳狄捧住额头,实在哭笑不得。文森特冷冷地瞥去一眼,「出去。」
好死不死,就在这时,艾伦的呼唤竟也在房内响起。提摩西浑身一抖,大叫着向外跑去,「哎呀,我们白跑一趟了,陛下他们都不在耶!」
「不在?」温和的声音中带着狐疑,「侍女不是说……」
「他们可能偷偷出去了呀!」口不择言。
「偷偷?」狐疑更浓,「从哪儿偷偷出去?」
「啊,呃,那个……窗台!对对对,窗台!他们可能去园里面玩了,呵呵呵!」傻笑中,越发的口不择言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片刻死寂……
「哎哟!将军,你不是说过没事以后要带我去档案馆参观吗?」
「现在?可是已经很晚……」
「没关系,有你在嘛,哪里去不了?这可是你欠我的喔,走吧走吧!」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的急促,有的被动,都在渐渐远离,最终恢复鸦雀无声。
再看克劳狄,满脸无法置信,「档案馆?艾伦怎么会这样任那小鬼胡来?难道艾伦他也……?」
文森特打个哈欠:「都说过我捡了个让人吃惊的小鬼了。」
「不会吧?可那小鬼还没成年啊!再说,我本来还想等艾伦生个儿子抱来玩玩……」
「别人的儿子玩来有什么意思?要玩就玩自己的。」
「还敢说。我没儿子还不是你害的。」
「喂喂,你没有难道我就有了?」
「反正是你的错!」
「好好,我错我错。那你惩罚我吧,想怎么惩罚都行,嗯?」
「……」
永恒之城中,欢笑永恒,叹息永恒,故事亦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