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
作者:纳兰容若公子
第 1 章
咬住牙,提起最后一口气,飞跃过脚下的涧。脚一沾地,身子已经跌跌撞撞向前冲出好几步,差一点,就要从高山的斜坡上,一路滚下去了。
少年额上满布着汗水,右手按着左臂的伤口,力量越来越大,却仍然感觉不到痛楚。
血已经不再流了,蓝色的血液还有除了麻和痒没有其他感觉的伤口,让他清楚得知道,毒力正在他体内漫延。
华丽的披风,成了阻碍他迅速行动的累赘,显得高贵而威严的黄金甲,现在重逾千斤,让他觉得每迈一步,都无比辛苦。
身体越来越麻木,每一脚踏出去,都完全没有轻重,每一步走出去,都要摇摆好几下,才能重新找回平衡。
远,叫声,喊声,飞驰的马蹄声,弓弦扣动声,似乎都已越来越近。
少年无声地咬紧嘴唇。想起那从他六岁起,就被送给他的那匹“雪焰”,伴着他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无数欢笑的骏马中箭倒地时的哀嘶,他的马儿,哀切地望着他,祈求着主人的保护。而他,却狠着心肠,毫不犹豫地跳下马,用“雪焰”的身体来当盾牌。
只有牺牲了“雪焰”他才能避免被射成刺猬的命运,因为牺牲了“雪焰”,所以在漫天箭雨中,他只中了一箭,就借着灵巧的身法,和不算太差的武功,以及一套不俗的刀法,把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一路逃到这里。
但是,纵然牺牲了雪焰,伤口的剧毒仍然在漫延,越来越麻木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往前走,并不知道,这样慢的速度,能否帮助他逃离可怕的追击。
只是一股少年的意气和倔强支持着他,只要还有一分力气,就绝不让敌人可以轻易找到他。
只是总不能忘记,雪焰临死时的眼神,雪焰临终时的哀嘶。
他把嘴唇咬得出血,倔犟得忍住眼底泛起的潮气。
“卫乘风,不要哭,不要象女人一样。”
“卫乘风,都是你的错,你明明知道危机四伏,你明明知道所有对你笑嘻嘻的人全都不怀好意,为什么打猎的时候,还会那么忘形,只是为了追一只鹿,就脱离护卫,直追出猎场。卫乘风,你不长脑子吗,如果猎场的围栏不被人故意破坏,那只鹿怎么会跑出猎场外,卫乘风,全是你的错。”
身体跌倒的那一刻,他用没有受伤的手,狠狠捶在地上巨大的青石上。磨破流血的指节,仍然没有稍稍缓解他心头的抑郁和愤怒。
身体越来越麻木,令他连挣扎着站起都做不到。
他尽了所有的力量,撑着地,用力挺起身,然后每一都失败得重又倒下去,直到最后,连双手都麻木地失去感觉。
他最终失去所有的希望,象个孩子般发出低低的啜泣“雪焰,雪焰。”
即使让你代替我去死,我却仍然活不下去,我仍然无法惩罚那些人。
我的雪焰。
当那双着青布鞋,白布袜的脚出现在眼前时,卫乘风的双眼已经有些模糊了。
是追杀的人到了吗?
可是鞋子不象啊。
他慢慢往上看。
因为洗得数太多,而有些泛白的蓝衫,下摆扎在腰上,再往上,是一双好象正向自己伸出来的手,最上方的脸,已经看不清楚了。
最后的印象,是一双即使在一片朦胧中,也依然清澈的眼。
那双眼睛里,好象藏着整个世界,偏又将全世界轻轻抛开。
多年以后,卫乘风回想往事,就知道,从他在神智完全消退的最后一瞬,看见那双眸子的那一刻。
一切就已经注定。
又或者,他的命运,整个大燕国的命运,中土大地上,无数人的命运,在那相逢之前,已然注定。
就连他们的相遇,都早已是注定的拔弄。
第 2 章
遥远的歌声,轻轻淡淡,听不清歌词,却总记得歌声里那温馨的意境。
轻轻暖暖的感觉,在心间浮起来。象是无数遥远的岁月中,母亲怀抱的感觉,父亲的胡子,扎在脸上的感觉。
眼泪悄悄在眼角滑落。
晕迷的少年,在无意识的时候,陷入伤感。
在记忆里,从来没有被母亲抱过,而父亲的脸容早已模糊不堪,只有那根本画不出神韵的画象,单调,无趣的高悬在庙堂正中。
轻微的痛楚,轻微的温暖,轻微的怅然,化做一股力量,让他从黑暗里挣扎而出。
张开眼的一瞬,他已清楚得知道这是在一个陌生的小小竹屋里。
轻而淡的歌声在身旁传来,他轻快迅捷得一手拔出插在靴子上的匕首,快捷无伦得一跃而起,强而有力的左手,制住身旁那一袭陈旧蓝衫的人,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你是谁,这是哪里?”
那人容貌清秀,五官并不出奇,却能给人一种出尘韵致的感觉。黑发松松得用一根丝带系在身后,眼神沉静平和。被卫乘风制住的时候,并没有惊慌生气,只是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责备,然后一抬手,重重一记敲在卫乘风头上:“你是伤者,不要乱动,就算上过药,这样胡乱用力,还是会扯动伤口的。”
他随手推开卫乘风的匕首,随手把卫乘风推得再躺回床上,随手拉起一床薄被往他身上一盖,然后摸摸他的头,象对小孩子一样说:“乖,别乱动,听话的话,我会在药里放些蜜糖给你喝。”
不知道是不是头上挨的那一记太痛,卫乘风被打得有点傻,直着眼睛任凭这人教训自己,直着眼睛干看着手里的匕首被推开,直着眼睛被推得跌到床上,仍然不敢相信,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虽然年少但一向精明理智,地位尊崇,威态凌人的自己身上。
等到听到那句把他当小孩哄的话时,他几乎当场吐出血来,忍不住切齿说:“我不是小孩子。”他一挺身,想要再坐起来争论。头上却再一痛,身不由己,又躺回床上。
男子收回敲在他头上的手,带点淡淡笑意望着他:“你几岁,十一岁,还是十二岁。”
“我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卫乘风狠狠瞪着他“我去年就已经娶过好几个老婆了。”
“十四岁的大孩子,也还是孩子啊。”男子悠然一笑“你确定你知道,怎样对待妻子吗?”
“你当我白痴。”卫乘云再起身,一拳对着他捶出去。
男子眼也不眨,又是一记敲下去,听到卫乘云负痛的叫声,他犹自淡淡说:“好,你什么都懂,那就快些养好伤,回去陪你的妻子吧。”
他从床边站起身,就要走开。
卫乘云不甘心地挺身还想揍他。见他微微抬起手,情不自禁身子一缩,重新又躺回床上去。
男子微微一笑,徐步走开。
卫乘云不明白一向倔强不服输的自己,怎么会才两三下,就怕了他那只专门敲人脑袋的手。可是,看着那颀长的身影一步步从床边离开,走到小小竹屋的门前,伸手拉开门,他忽然一阵冲动,脱口问:“你去哪。”
“去为你煮药。”
人已一步跨出了门口。
卫乘云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 3 章
“叶泊然。”一角蓝衫,消失在门边。竹门轻轻地被掩上:“有事就叫我。”
卫乘云没有应声,只是举目往四周打量。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竹屋。用普通的粗大竹子搭起来的,只能起简单的遮风挡雨之用。
竹屋里的一切,都十分简单,只有一张竹床,一张用两三块木头,简单钉在一起的桌子,一个小小的竹椅。
除此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草根,土块一类的东西,用筐子装着,随意放在竹屋中。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卫乘云虽然过的富贵生活,五谷不分,但为人聪明,多少可以猜得出,这应该是药材。
他年纪虽小,但十几年与人勾心斗角,权谋互算的经历,让他的心思非常细密。
一转念间,就凭着眼前所见的情况,推理出许多结果了。
这是山间采药人的房子。
可能是经常上山采药,为了方便,所以就搭了一间屋子。
如果是他救了我,那么,现在就应该还在他救我的那座山上。
如果他的房子是搭在别的山上,他不可能把一个受伤人,从一座山,移到另一座山,最多是带他下山医治。
可是,那座自己遇险的山,离皇家猎场非常近,平时上山的人很少,虽然因为人迹少,所以草药多,但是普通丈夫,因为不想遇上官兵,基本上不太可能到这座山上来。
而且自己逃上山的时候身后有追兵,那些人就算是搜遍整座山,也不会放过自己。为什么,自己仍在那座山上,却一点事也没有。
卫乘云心思电转,少年过于成熟沉的眼睛,冷冷瞪着竹门。
他是谁?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武功不弱,动作也快,为什么他每一都可以准确轻松得敲到我的头?
伸手慢慢摸向伤口,没有痛的感觉,连麻和痒都没有了,刚才他一跃而起,用匕首胁持人时,手脚灵敏得简直感觉不到自己有伤。
他是谁,有这么好的医术,可以为我治伤解毒。
还是,他根本就和刺客是一伙的,所以他有毒箭的解药,所以追杀的人,没有搜过来。
已经习惯怀疑一切的少年,眼神愈加幽冷。
竹门外,飘来浓愈的药香,伴着药香传进来的,还有一首不知名的歌。
那人且哼且唱,歌词仍然听不清楚,但听到歌声的时候,却让人身心都觉得愉悦舒畅。
恍惚间,少年忆起了,在睡梦中,在沉眠里,好象就曾听到这歌谣,如幼时母亲的拥抱,记忆中父亲的笑声。
忽然之间,眼睛有点涩,但他立刻凛然惊悟,猛然一震,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轻易得让人松懈下来,轻易得让人忘记所有防范,他刚才甚至让我变得象小孩一样,轻易得让我冲动,让我生气,这是怎么了?
当叶泊然端着一碗药,放到卫乘云面前时,心思沉的小孩,已经把心中的疑虑完美得藏好了。
“我是护驾的御林军,因为追猎物和大队伍走散了,被流箭射伤,谢谢你救了我。等我回去之后,会重重谢你的。”毫不迟疑地把完美的谎话说出来。卫乘云盯着叶泊然的脸。不肯放过他的任何细微表情变化。
叶泊然却好象根本没听进去,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端起药:“喝药了。”
第 章
再醒来时,歌声犹在耳,房里却没有人。
卫乘云慢慢从床上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惊奇得发现,几乎没有任何受伤的感觉,是什么药,效果好到这种地步。
他觉得精神前所未有得饱满,全身上下,似乎都充满活力,兴奋得推开房门,眼前是山之颠的无双胜景。
云彩好象就在头上,举手似乎可以摸到青天,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大树,撑开一片片荫凉,象是热情的主人,迎接来自山下的客人。
依然听不清歌词,却觉意境美丽的歌声隐隐从前方传来。卫乘云情不自禁举步往树林秘而去,追寻让人心中一片安宁的声音。
当他再看到叶泊然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叶泊然在山林最,一片青绿的草地上半坐半躺,一只狮子,两只老虎,象最温驯的小猫一样,卧在他的面前。上百只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小鸟聚集在他的头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照下来,在他发上,脸上,衣上,留下无数小小的光晕。
他淡淡微笑着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狮子,一只手抬起来逗弄小鸟,神色安详无比。
卫乘云被眼前的情影震得动弹不得,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看到的一切是什么,一颗心犹自翻翻滚滚,激动不已。
这一刻,他几疑人在仙境,看到了真正的神仙中人。
红尘万丈,世事无边,却不能沾那人半片衣襟,不能扰那人丝毫闲逸。
不知过了多久,叶泊然看到了他,向他微笑:“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卫乘云非常努力得开口,却觉得声音有些干涩:“你是耍猴的吗,身边带这些东西。”
叶泊然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我只是常常上山采药,和山里的动物见得多了,就有了感情,我会照顾他们,他们也喜欢我,就算是禽兽,也一样知道朋友的意义,一旦被他们接受,他们的忠诚,就永远不会改变。你也可以过来试试摸他们,他们很乖,不会伤人。”
卫乘云看着眼前,人和飞禽走兽无比和谐的一幕,心中莫名得一阵悲伤,摇摇头:“不了,我有些累,回去接着休息。”
他转过身,几乎是逃一样跑回小竹屋,坐到他自己的床上,垂下头,缩成一团。
有一双手轻轻抚摸他的头,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卫乘云觉得眼睛有些嘲湿,却缩得更紧了。
“小孩子,不要把不痛快闷在心里,说出来吧,会开心的。”
卫乘云出奇得没有再跳起来反驳自己不是小孩,而是轻轻哽咽起来:“我有一匹马,它叫雪焰,我五岁生日的时候,娘亲送给我的。他全身皮毛比雪还要白,蹄子却火一样得红,它和我一起长大,一直在一起,陪我哭陪我笑,不管我有什么不开心,不管我遇到什么困难,它都在我的身边,所有人都会算计我,所有人都在我身边演戏,都不断得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只要它从来不欺骗我。我高兴的时候,它载着我飞驰,我伤心的时候,它静静守在我身边,只有在它面前,我才敢真的哭,真的笑,只有在它面前,我才不用演戏。我在这世上,最相信的就是它,可是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却抛弃了它,我利用它来挡住箭雨,我眼看着它死在我面前,它一直看着我,希望我去救它,可是我却头也不回得跑走了……”
他的哽咽声变成了轻轻的抽泣。
叶泊然静静得凝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张开双臂,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
这一个温情的动作,让卫乘云失声痛哭,眼泪湿透了叶泊然的衣服。
叶泊然无声得拥住他,依然没有任何劝慰,只有温暖得怀抱,只为他而张开。
恍惚间,卫乘云感到,自己找到了梦中的怀抱,找到了,从懂事起,就一直期待,却早已绝望的怀抱。
那似在梦中,似在实境的歌声,仿佛又响在耳边,
依然不知道歌词,只觉心头一片安然。
只想在这时,忘掉一切,愿这一刻永存。
第 5 章
静静得睁开眼,沉睡之前的一切重又自脑海中忆起。
那怀抱抱了他多久,那低柔得让人安心的呼吸声,仿佛依旧,在衣在发在眉。
那个仿佛就在刚才,还曾无声得用身体安慰他的人,静静坐小凳子上,半依着床,安然而睡。
他也累了吧,照顾一个伤心的小孩。
卫乘云唇角微微一扬,伤心的小孩吗?
他悄无声息得靠近叶泊然,悄无声息得拔出了插在腿上的匕首。即使是在最安心,最温柔的时候,那匕首也不曾在他身上解下来。
无情的锋刃闪着冰冷的光,如同他这一刻,毫不掩饰的杀机。
这个人太危险了。
这人总能这样轻易牵动他的情绪,总能随意得让他忘下一切防备,忘记所有疑忌。
他甚至放下一切,在他面前,露出生命中最软弱的一面,真的象个孩子般哭泣求助。
卫乘云轻轻咬牙,心中痛恨自己的无用。
他不能软弱,他也绝不能让人看到他的弱点,更不能让人在他身上制造出弱点。
所以,这个人,必须死。
匕首对着那安然沉睡的人准确得挥下去。
卫乘云仿佛可以听得到,匕首划破咽喉,鲜血溅出来的声音。
而叶泊然的睡颜,安详得如佛陀跌坐,尘世间的一切烦恼都与他无关,红尘间的一切纠葛都在他的身外。
匕首在他的咽喉关停下。
这一瞬,卫乘云佛仿又听到那温柔的歌谣,轻轻响起来,尽管永远听不清歌词。
仿佛又感觉到方才被紧拥的温暖,和那默默传递给他的力量。
他无声得收起匕首,无声得躺回床上,悄悄得闭上眼睛,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叶泊然徐徐张目,凝视床上的卫乘云,久久不动。
闭目装睡的卫乘云,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又似乎,只是有风从窗边吹过,只是心中偶然一个恍惚的错觉。
第 6 章
第二天的清晨,天青日朗,人也精神振奋。
卫乘云张开眼睛,对叶泊然说:“早。”
叶泊然也淡淡微笑:“早,吃早饭吧。”
早饭很简单,叶泊然茹素,人在山间,却从不猎杀动物为食,竹屋里也没有存粮。他采的是外面的野果,用清泉洗净,送到卫乘云面前。
卫乘云手脚很笨,辛苦得想用匕首把果子皮削下来,却削掉了大量果肉。
叶泊然笑着接过来,信手削皮:“真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啊,我吃果子从来不削皮的。”
卫乘云低头用很小的声音嘟哝了一声不知道什么,但却没有跳起来,抢过果子,一口吞下去,来表示自己并不是娇生惯养的人。
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坐在叶泊然身边,看着他专心得为自己削果子皮,喜欢他身上,带着清草香气的味道,甚至有些喜欢,他那淡淡的,总是嘲笑他是孩子的笑语。
但是,心底里有另一个自己在冷冷得笑,在无言得嘲笑他,明知这一刻的喜欢,这一刻的安宁如此短暂,为什么还要贪恋。
山间的果子有清新鲜美的感觉。卫乘云一连吃了七八个,觉得以前吃的所有山珍海味,都不能和这平凡的山果相比。
他甚至想央叶泊然为他采摘大量山果,让他带回去慢慢吃,可是最后,开口说的却是:“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我的同伴找不到我,该找着急了。”
叶泊然平静得点点头,微微一笑,淡淡说:“好。”
卫乘云忽然烦燥起来,这个人,总是这么平静,总是这么微笑,说话总是这么淡淡的,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他看重的。
他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烦燥愤怒因何而来,就在他想要跳起来发作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干燥稳定,十指修长,比他的小手略大,悄悄得把他的整张手掌都包容起来。
他莫名得全身一颤,耳边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说:“我送你出去。”
他脑中一片茫然,却身不由己得被拉着走。
走出竹屋,走过密林,经过一块又一块,大大小小的石头。
他的神智终于恢复清醒,感觉到道路的不对劲:“这是什么路?”
“这是阵法,我听说山上常会有强徒,所以在住所外,布了点小阵图来自保,没什么稀奇,我送你出阵,你就认得路了。”
声音依旧平淡,说的好象是最简单平常之事。
卫乘云却心中微凛,神奇诡异到让自己毫无反抗力的武功,奇妙特别得可以阻挡住追兵的阵法,这个人,到底是谁?
叶泊然却似全不知他心中起伏,只是闲闲笑语,带着他穿阵游走,时不时为他讲解山中古树的传说,树上野果的名字。
他仿佛认识山中每一棵野草,每一片树叶,他仿佛清楚山林里的所有故事。
他的声音清淡平和,却让卫乘云的身心都不由得受吸引。
不知不觉间,忘记满怀忧思,投入到他淡淡的笑语,平和的故事中去。
直到前方忽然间出现几十个跪拜在地的声音,直到那传遍山壁的呼唤响了起来。
“皇上。”
握住他的手,悄悄放开。
卫乘云本能得伸手想去追寻那一直牵系着他的温暖。手才抬起,却又垂下。
刚才听故事,听传说,带着笑的少年脸庞,已是一片沉。
他面前所有跪地伏首的人,冷冷说:“怎么现在才来,要不是有这个人救我……”他回头看去,却见身侧一片空寂,不见人影。
一瞬间,全身一冷,整个世界,似乎都已远去。但他却又立刻平复下那因为失落而猛得痛起来的心。
他再面向所有人,脸色平静,眼神冷漠,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他是卫乘云。他是战无不胜,名动四海,有武尊战神之称的盖世英雄,大燕国开国皇帝卫凌风之子,四岁登基,至今已足足十年的大燕国第二代君主卫乘云。
虽然年少,他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身份,永远不会忘记,他所必须担付的国家,他所必须应付的一切困难。
他没有权力做一个孩子,没有权力哭泣,没有权力软弱,没有权利贪恋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份安然的心境。
第 7 章
“陛下安然无恙,天地之幸,国家之幸,卑职之幸。”猎场中的临时行宫里,负责寻找失踪皇帝的左将军,趴在地上,一边磕着头,一边连声说。
卫乘云皱着眉头,不耐地说:“行了,就会在事后请罪,事前怎么不见你把防范措施做好一点,口口声声说是秋猎的好时节,却让猎场里头,混进了乱党。”
左将军汗落如雨,磕首于地:“微臣罪该万死。幸陛下得天之佑,无恙而归。”
“好了,你的罪我自会有置的,现在通知下去,我们全军回京,派人先和沿途地方官员打好招呼,让他们派重兵护送,朕不想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是,微臣遵命,只是……”左将军略一迟疑又道“营救陛下的高人,是否也要找来厚谢。”
“那人不过是个游方医生,在山上采药,顺便帮过朕了。看你们这么大阵仗,早就吓得跑了,不必多理会。”
“是,陛下是否秘令了京中禁军赶来护驾,要不要另行通知他们……”
“真是废话,我行猎时被乱党暗箭所伤,再被采药大夫救走,好不容易伤好一些,一出来就碰上你们,想找机会对外面求救,或传出消息也来不及啊。你也是差事办老了的人,怎么越来越糊涂。”卫乘云瞪着左将军,不悦地说。
左将军满意地一笑,慢慢站了起来:“即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卫乘云眉头一皱;“放肆,哪个叫你起来的。”
“黄口小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摆什么皇帝驾子。本来引你出来行猎,让你远离御营大队,一箭射死你可以了事,偏偏你命大,多活了几天,我还能让你再回京去追究这件事吗?”左将军冷笑道“皇帝,你喜欢哪一种死法。”
卫乘云脸上失色,张惶地后退一步,急急大喊:“护驾,快护驾。”
外面有人应声而入,高大的身形给人无形的压迫感,腰间的长刀,表明着他的身份是可以在御前带刀的侍卫长官。
“余子漠,给我拿下这个叛贼。”
侍卫长余子漠长刀出鞘,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行动。
卫乘云脸色惨白:“你干什么,你为什么还不动,想抗旨吗?”
左将军的笑容更加狰狞:“昏君,你也不想想,没有侍卫长的合作,我敢在一千侍卫队中,刺杀皇帝吗?”
卫乘云面无人色:“你们,你们是一伙的,我的侍卫也……”
“你的侍卫大部份还是忠心的,不过,侍卫长是我们的人,只要他下令,把大队人马调走,只留小部份忠于我们的人在,你这个皇帝,一样会死个不明不白。你要真的一直在山上,跟郎中躲在一起,反没事了,你要是暗中传信回京,让太后调御林军来救你,你也不会有事,可惜你的太愚蠢了。在出宫行猎时遇刺,你就不会想想,什么人可以混进防卫森严的猎场,什么人能知道,你这临时起意的行猎?”左将军越笑越得意,指着卫乘云大声说“余侍卫,你就行行好,给你主子一个痛快死吧。”
余子漠面无表情,上前一步,手起刀落。
左将军的笑声就象被钢刀斩断一样,忽然停止,他困难得扭头望向余子漠,颤抖得抬起手:“你……”
余子漠仍然面无表情地把从左将军后背刺进,前胸穿出的刀抽回来,左将军身子一晃,倒了下来。
卫乘云这才冷然一笑,慢慢走近两步,居高临下俯视垂死的左将军:“正如你所说,是谁鼓动我来行猎,是谁负责猎场安全,是谁让刺客混进猎场,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就真蠢的什么都不会想?我的禁军是可以随便调动的,我的侍卫统领是可以轻易收买的?你知道从我继位到现在,曾经遇到过多少暗杀吗?你知道我是怎么活到现在吗?你的主子居然还敢让你来做这么愚蠢的事。”
左将军的脸都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身体在地上,剧烈地颤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含冤而亡的,我一定会为你报仇。”卫乘云悠悠一笑“那个给你这个任务,害你送死的主子,下场绝对不会比你更好。我当然也不会让你寂寞。你的父母妻儿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左将军忽得瞪大眼睛,发出一声嘶哑的大叫,身子一震,似乎想要跳起来,却最终软弱得倒回地上,瞪圆的眼睛,再也没有任何光泽。
卫乘云冷然一笑,直起腰来。
余子漠屈膝拜倒:“禁军已将行宫层层保护。左将军所提供的可靠者名单也已经发下去,名单中的人,已然全部被擒,请陛下置。”
“通通打死。另追其家眷,发边关披甲人为奴。”卫乘云漠然地望着他“这一,我没有死,你是不是也有些失望。”
余子漠全身一颤:“陛下,左将军这骗陛下出来行猎,暗中安排党羽行刺,事先并没有告诉属下,如果属下知道,一定不会让他……”
“一定不会让他杀我,对吗?。”卫乘云淡淡道“我相信你,你就算不把我的生死放在心里,总还要顾着你自己的老父弱女。”
余子漠脸色微变,弃刀俯首:“陛下,卑鄙对陛下绝无半点二心,求陛下……”
卫乘云摇摇头,拍拍他的肩,亲手扶他起来:“你不要这样,朕相信你,朕若不信你,怎敢把朕的生死安危全部交托给你。你也不要怪朕用你的亲人牵制你。朕是皇帝,一国之君,偏偏人心难测,四面楚歌,就算血脉之亲,也一心只想杀朕而后快。朕可以信你,而将生死荣辱尽交于你,可是,朕却不能将一个国家,先皇基业,随便拿来冒险。我封你做侍卫统领,将禁宫安危尽托于你,我又让你被他们收买,令他们将机密大事泄露给你,都是朕信你的表现。你的父亲女儿,朕也做了最好的安排,绝对让他们生活得无比安适。这他们行动失败,左将军的人全部被除掉,你的身份想必也暴露了。以后不用再辛苦得做两面人。朕也信你忠心不二,不再叫你挂心难过,回京之后,就让人把你的家人送还给你。免得你总以为朕是暗中用你的家人威逼胁制你。”
余子漠没有料到皇帝竟对自己如此亲切,剖心以待,垂泪道:“多谢陛下,陛下身份如天如地,何等贵重,卑职对陛下,从无半点怨言,我只恨身份暴露,以后无法为陛下探听更多消息。”
“这样两面人的身伙,即痛苦也危险,你是我身边重臣,我也不忍你再过这种日子。我会另外找人打进他们内部,探听消息的。”卫乘云想了想又到“他们这行动失败,几乎都是因为你,必会恨你至,歇力报复,你武功高强,倒也不怕他们,只是你的家人,或许会有些危险。回京之后,朕专拔一队高手,为你保护家人,你看好不好?”
余子漠心中激动,复又伏拜于地:“陛下大恩,我……”
他过于感动,一时痛哭失声,说不出话。
卫乘云微微一笑,眼中得意之色一闪而过,却又俯身扶他起来。携着他的手,来到窗前,遥望远方:“朕何尝是怕死之人,又何尝愿意用诸般卑鄙手段,只是这大好山河,岂能让奸邪之徒,任意蹂躏。”
“是,卑职纵粉身碎骨,亦要誓诛奸党,保卫陛下。”
余子漠的誓言斩钉截铁,卫乘云听来,却只淡淡一笑,眼睛看着窗外,远的绿水青山,近的浓荫大树。这一片大好山河,我岂能让于他人。
忽然间一股无形的杀气从他身上透了出来,惊动了窗外大树上一只白色的鸟儿。
鸟儿发出一声鸣叫,振翅飞起,绕着行宫打了个转,然后向远方高山上飞去。
卫乘云看着白色的小鸟在高空中飞翔,忽然间想起那一天在山之颠,密林中,看那人,斜坐于地,身边百兽围护,空中百鸟相聚,山林间一片平静和安宁的气息,让人忘记一切红尘争伐。
“子漠,调人搜山,为朕找一个人出来,对了,在军中,寻找懂阵法的将领,领队找人。那人好象就在前方那座山的山顶上结庐而居,四周有阵法保护,所以外人找不到他。找到了人,领来见朕。”
“是,只是,现在猎场离京太远,护营军兵也不够,陛下仍宜早早回京,寻人之事,由卑职另行安排,方是上策。”
卫乘云点点头:“朕不在京中,那些以为我死定了的家伙,还不知道要闹些什么事端出来呢。好,朕先回去,你全力找人,一定要找到他。”
一阵清风吹来,带来远山上木叶的清香,卫乘云忽然微微失神,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隐约得,他觉得,那座山上,一定找不到那个飘逸的人,而他自己,却不能有丝毫停留得立刻回京,离那人越来越远。
这一片大好河山,怎甘落入旁人之手。
他长长叹息,遥望远方。
叶泊然,就算今找不到你,我们以后,也还是回见面的。
白色的小鸟在山顶的上空飞翔,在空中划出不同的轨迹。
叶泊然躺在草地上,看着小鸟飞翔的身影,唇边有淡淡笑颜:“这个孩子,倒真是个厉害人物,我替他担心,反是多余了。”
小鸟从高慢慢落下来,落在叶泊然伸出的手掌中,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叶泊然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
“以戏惑人,出奇不意,一举制胜,又以威凌人,又权胁人,再以情动人,令人死心踏地以效忠,一方面交出人质,一方面却又以派高手保护为名,仍然把人质的生死控在自己的手心中,却还不让别人发觉,叫人感激涕零,这个孩子固然厉害,却也实在让人担心啊……”
山风微微,这一声淡淡的叹息,迅速消逝在风中。
第 8 章
“叶大夫,麻烦你给我看看,最近我这腰总有些酸。”
“叶大夫,你看我的手为什么总这么疼。”
“叶大夫,谢谢你上帮我当家的治好了病,又不收我们的钱,这两条鱼还新鲜,你拿去下菜吧。”
“叶大夫,我家煮了乌骨鸡,给你端一碗来了,先别忙着诊病,趁热喝吧。”
“谢谢你,李大嫂。”叶泊然笑着接过鱼,挂在房梁上,又双手接过乌骨鸡汤:“王大娘,又麻烦你了。这儿还有病人,我诊完了就喝。”
“不用不用,叶大夫,你先喝汤。我的病你等会儿再看也行,乘热喝吧。”坐在桌前等着叶泊然把脉的老者,笑得满脸慈祥。
王大娘也在旁边,指着排了半条街的队伍:“谁的病就那么急,在乎你喝半碗汤的时间,也不看看,你门口排的这个阵式,等这些人的病都看完了,汤都馊了。”
叶泊然微笑着点头受训,乖乖得把一碗汤喝下去。 排队的病人之中,不知是谁哄得一声大笑:“我说叶大夫,这左邻右舍,都承你帮忙,受你的恩情,常给你做些吃的也是应该的。不过,你什么时候,找个叶嫂子来,天天为你炖汤,也免得再劳累王大娘。”
叶泊然一碗汤喝完,笑道:“张大壮,看你说话中气十足,想必根本没有什么病,不过是要在我这里混个胡乱方子,好往衙门里请假去,是吧?”
张大壮一缩脑袋:“我的叶大夫,我嗓门大是天生的,就是这两天,天天闹肚子,嗓音也小不下来,你就行行好,别害我又让总捕头,抓去带病办事了。我保证闭上嘴,一个字也不再说。”
前前后后,传来一阵大笑。只是那王大娘倒真是上心了:“说来也是,叶大夫,这两年,你一直一个人住着,忙里忙外,天天给这么多人看病,实在太累,怎么不找个人来帮衬帮衬呢。要不要让大娘替你留意?你这人心地好,才学高,又是位神医,大娘保证给你找个品貌端正能干活的好闺女。”
这一下子,不但李大嫂,还有其他排着队等着治病的妇人,全热心地挤过来。
“说得是啊,叶大夫,我也能帮上忙。” “我就认得一个好闺女……“
“说起来,我妹子就不错……”
四周一下子轰闹了起来。难得叶泊然还可以不慌不忙,一边应付这些热心过了头的大妈大婶,一边为病人诊治。把脉,看病,开方,行针,各种工作,都顺畅而迅快,绝无耽搁。他眼前排的长队渐渐缩小,同一时间,他还可以微笑着和热心的邻居们说话,绝不致将他们冷落。 这间小小的医舍门口,人群聚集,笑语不绝,听不到病人呻吟哀叹之声,看不到丝毫愁云惨雾,倒是整条街上,最热闹的所在,很自然地吸引着一些人的目光。
在对街的得月楼上,一间雅室内,隔着密密珠帘,一双眼睛里,闪着异样光芒,一直盯着楼下那面带笑容的人。 还是那样的笑容,宽容,温和,亲切,令人心生好感,却又另有一种,将他自己与万丈红尘都隔开的淡漠。
卫乘云无意识地手指微紧,杯中酒泼出大半,原来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笑的。原来……自己并不是特别的。
“叶泊然,身份是普通大夫。据说以前是游方郎中,一个人,独游天下,一年前在京城落脚,租了一个小铺子,一个人开了间医馆。开始生意寥寥,但他性格温和,生活简朴,让人很容易生起亲近之感,渐渐生意兴旺起来。他治病开的方子大多是普通的药材,所以,富贵之人,认为他是贫贱之医,并不看重他。他看病,也别无要求,怪癖,更不要什么特别稀奇的药引。所以旁人也不觉得他是特别好的大夫。但事实上,属下查过,他这一年来诊病许多,他开的方子固然简单,省钱,但大多十分有效,往往两三剂就人活人性命。而大部份病人,他甚至只用推拿和针炙就可以治愈,根本不必另外施药。有他诊治的病人,不敢说,全部药到病除,但一百个里,估计有九十九个安然痊愈。他治病诊金收得很少,有的穷人他根本不收银子,他自己也很少接到有钱人的生意,所以手头上,应该并不宽裕。不过,他的生活非常简单。一间很小很便宜的医馆,就用掉了他一大半的钱,医馆里面除了必要的药材之外,就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药材大部份是他自己亲自采的,衣服常年是洗得发白的两三件替换,食物几乎从不见荤菜。到了冬天,连厚一点的被子也不置办,所以,这样的生活,倒也过得下去。”
余子漠在他身边恭敬地把调查到的资料一点点向主君解说。 卫乘云凝望着对面楼下那始终微笑如春风的人,想着他那过份简朴寒酸的生活,为自己胸中,奇异的郁闷和不忍感到惊异。
“当然,偶尔他还是能接到一些有钱人的生意。毕竟他医术好的名声是传出去了。只是有钱的人,嫌他是民间草头郎中,能不用他就不用他。可有的人,生了病长久治不好,往往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找他治。他并没有什么侠医怪医的怪性子,谁生了病找他,他都去治,也并不因为病人有钱,他就多收钱,或多加为难。甚至有一两遇上为富不仁或一些强梁蛮霸之人,他也不会袖手不治,仍是尽心诊治,最多只是会提出几句劝告。”
卫乘云蹙眉道:“行了,我要知道他的来历,他的底细。”
余子漠额上有点汗水冒出来:“属下惭愧,已经用尽了耳目,却仍查不出这人的真正身份来历,父母背景。他以前是游方郎中,拿出来的路引文书,盖了满满的印章,可见举国上下,包括沙漠草原南疆雪山他都去过。对他的行踪,最多也只能追踪到三年前,他在关外马场,以游方大夫的身份,为人治病,然后入关,之前的事,完全无法探查。”
卫乘云一掌击在桌案上:“以举国之力,查一个人的来历,你们居然查不到?”
余子漠微微一颤,拜倒道:“属下无能。”
卫乘云勉强按捺了一点混乱的心绪,继续问:“那在现有的资料中,他可有较亲近之人?”
“没有,他孤身一人游方天下,救过许多人,不少人对他非常感激,但他往往毫不停留得离开,也曾有过不少女子愿对他以身相许,但他似乎都没有成家立室的意愿。以前他在任何地方停留不会超过一个月,可是现在,他在京城却住了一年,除了偶尔孤身去采药,大部份时间,从早到晚,在医馆为人诊病。受过他帮助的人极多,不少人有心想为他牵红线,可是他自己,好象对所有人都客气,却也和所有人隔着距离,从不肯真正亲近任何人。”
“那对他的武功阵法,你们可有资料。”
“查不出他懂任何阵法之学,至于武功,他倒也曾露过几。他游历四方,偶尔也曾出手帮过一些人。在京城居住的一年里,也曾为了强身健体,教一些病人练些简单的武功。还有,几收保护费的混混到他这里来索要,他倒也没有抗拒,只是有一那混混为了示威,动手打了个病人,被他架住,再引来好几个混混围攻,竟也伤不了分毫。还有一,称霸这几条街的横臂刀王冲,与仇人交手,中了毒掌,百般难愈。最后派人到这里来找他去治,当时他手上有好几个病人,等着诊治,所以他不肯立刻动身。王冲的手下,要赶散病人,强拉他去,结果被他驱散。最后王冲派了几十个手下浩浩荡荡,一副要砍人的样子来找他。正好他把几个病人的病全看完,一个人收拾了一下,也不动手,淡淡笑笑,就跟他们去了。事后见了王冲,几番面对威逼,他不卑不亢,只专心治伤,王冲的掌伤竟在七日之内就全好了。事后王冲敬他是条汉子,以自己的力量,保护他的医馆,不让任何人去捣乱。至于他的武功,有人问过,他只说是学医的人,学些武功强身,谈不上高明。而后来,有王冲保他,再没有人在他这里动手动脚,所以他的功夫高低,没有人知道。”
卫乘云眼中冷锐的寒芒一闪而过,眼神凝望楼下,唇边扬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耐心看着吧,马上就可以知道他武功的高低了。”
对面,小小医馆外,忽然一阵混乱,七八个持刀带剑,面目凶悍的男子,已经对着医馆直闯而入。有个老人因为闪避不及,正好挡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 当前的一个高壮汉子,毫不停顿地一脚对着老人踹过去。
第 9 章
叶泊然,轻轻伸手一带,把老人带开:“请问,是有人要看病吗?”
“是要看病,病得要死了,不过,死的人,是你。”随着一声狞笑,那高壮汉子举刀,对着叶泊然重重劈下来。
叶泊然一侧身避开:“各位,请问我有什么得罪之吗?”
“你是王冲的朋友,这已经足够得罪所有人了。”高壮汉子一声呼号,七八个人一起冲过来,刀砍剑戮,劲风四溢。
医舍的病人们,听这语气,都知道是江湖争霸,殃及无辜,吓得哭喊不止,抱头逃窜。
叶泊然轻轻叹口气“请不要吓着病人。”
他声音柔和,仿佛只是在叮咛一个声音较大的客人放低嗓音。
他举步从容,迎向刀光剑影,然后,穿刀影,破剑光,安然而出。
刀芒敛,剑影黯,所有的刀剑,居然全被他一只左手,闲闲拈住。
而那七八个上门来找麻烦的家伙,只觉手中莫名一轻,低头看时,兵刃已然脱手,他们却连兵刃怎么被夺,都还不知道。
但最觉惊恐的不是他们,而是对面楼头凝神观战的余子漠。
“子漠?他用的是什么功夫,是否高强?”卫乘云的声音有些隐隐不稳,即使算不上高手,但他也自幼学习武功骑射,多少可以看出点端倪来。
余子漠脸色惨白:“臣不知?”
“你不知?你不是大内第一高手吗?不是人人说你武功绝顶,见识超卓吗?”卫乘云莫名地愤怒起来“他在你们面前出手,夺了八个大内侍卫的兵刃,你还说,你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功夫。”
余子漠额上已溢出冷汗:“臣自小学武,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多有涉猎,一般来说,旁人一出手,臣便能报出他的师承火候,可是此人出手夺刃,简单直接,根本无招无式,只是随手拈来,让人难以测度。而且,高天祥等八人,都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人人武功不凡,内力精,一招之内,兵刃尽为其所夺,这样的武功,这样的武功……”余子漠声音有些颤抖“根本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卫乘云脸色一片阴沉:“你想说,这种人物,天下无人可治,是不是?”
余子漠垂首道:“臣只是想说,此人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大夫。只是他的武功虽然高强,但圣上是万民之主,君临天下,终不是他以一人之力所能相抗的。不过,想要在今日将他擒下,只怕万难。万一让他发现圣驾,做出有伤龙体之事,则臣万万吃罪不起。还请主上暂时移驾,待有万全之策,再将此人拿下。”
卫乘云眸中隐隐有怒火闪动:“你是想说,朕今日的计划,根本行不通是不是,那你说的万全之策又是什么?调集全城兵马来捉拿他吗?就算他以寡击众,战败被擒,他也立刻就能知道幕后主使人是朕了。那朕示恩之计,如何用得上。若是调的人少了,擒得下他吗?”
余子漠垂首无语。
卫乘云愤愤然道:“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一个高手在他之上,难道一个毫无来历的郎中,就真难住了你这个大内第一高手?”
余子漠低声道:“臣知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胜得了他。”
卫乘云眼睛一亮:“什么人?”
第 1 章
余子漠涩然道:“先帝一生征战无数,人称武帝军神,从无敌手……”
“废话。”卫乘云一掌击在案上,怒道:“他不过是一江湖草芥,你竟以先帝相比,更何况先帝已逝,你要朕去召魂来吗?”
余子漠全身一颤,屈膝跪下。
卫乘云哼了一声,负手向窗外对面望去,忽我咦了一声,半晌才慢慢道:“余子漠,你说,今日示恩之计难成,擒他不下,对不对?”
余子漠听他语气异常怪异,心中微觉愕然,站起身来,走前两步,往对面一看,不觉全身一震,面露讶色。
卫乘云挥了挥手,淡然道:“去吧。”
余子漠低头行了一礼,迅速退出房间。
几个大汉被叶泊然震住之后,忽听那为首之人铁青着脸,大喝一声:“带上来。”
话音刚落,却见前方街角,四五个人押着一个高大的汉子,快步而来。雪亮的钢刀就架在那汉子的脖子上。
却又远远站住,隔着老远,警惕地盯着叶泊然,可见当真畏惧叶泊然的武功本领。
叶泊然目光淡淡一扫:“王冲。”
那为首的汉子,神色狰狞地一笑:“我们已经把王冲手下所有的势力都已经扫荡过了,凡是和他有交情的,一个也跑不了。你要识相一点,就给我跪下求饶。”
叶泊然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举止之间轻松自然。
却吓得眼前几个汉子,不知不觉后退一大步,人人握紧手中兵刃,掌心已是冷汗森森。
远几个用刀架着王冲的汉子,不觉神色一凛,厉声大喝:“别乱动,否则我们一刀宰了他。”
叶泊然淡淡一笑,果然止步不动。目光,看了王冲一眼。
王冲被几把刀架着,愤然大喊:“叶老弟,你快走,别理我,都是我连累了你。”
叶泊然轻轻摇摇头,淡若柳丝地叹了口气:“恐怕,是我连累了你才对。”
他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然后,回身进了医庐,扶起因为害怕而跌倒在地的老伯:“林老伯,你的病是沉年固疾,一时半会好不了,你以后每日按我这张方子服药,想来三月之内,必会好转。”
他把方子递进老人怀里。
再招招手对,缩在医舍一角的老妇笑说:“赵大妈,你过来,我给你扎两针,你的病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非常奇怪的事,他的语气安然如水,清朗舒和,让人一听,就心中宁和快活,无忧无惧。
本来因为这刀光剑影而吓坏的病人,不知不觉全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浑忘了眼前杀机危险。
叶泊然就这样,当着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好整以暇,慢慢给众人治病。
他动作奇快,无论是开方,还是行针,或是推拿,几乎都可以转眼完成,不过一柱香的时是,医舍内的病人,他已全部看过。然后微微笑笑,起身对众人一揖:“大家都回家吧,这些日子,我常受街坊四邻的照顾,还不曾报答,今日要拜别诸位了。”
众人仿佛被他的语气所迷惑,也不回礼,只站着受他一礼,然后听话得往外走去。
那为首的汉子见自己这么一行人被识如无物,忍不住又握着刀,大步迈向前,还不及有任何动作,叶泊然已经看了他一眼。
这汉子只觉这一眼看来,淡定温和,偏又如惊雷炙心,霹雳震天,又似远方雪山上千年的寒冰,当头打下,冻得手足冰凉,忽然之间,不能在发一言,动一指,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四散而去。
叶泊然见众人都去了,这才安然一笑。
他一笑之后,这汉子才觉得那缚住自己的无形绳子索一松,手脚重得回自由,但脸色已是惨然如土。
这般人物,这等神乎奇神的本领,就算倾全城兵力,只怕也拿他不下,就算真抓住了他的朋友,想来,对他也只是伸伸手就可以破围救人的吧。
叶泊然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对他一拱手:“还不曾请教阁下大名。”
这汉子早已汗湿重衣,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假做嚣张,大喝一声:“老子是旋风刀吴永烈,打今儿起,这京城南三门的所有偏门生意,全归老子管,王冲敢跟老子过不去,老子就要把他连根拔起,凡他的朋友一个也不放过。”
明知在这等人物面前,说这样的话,等于一场笑话,但是身上所负的重任,却让他根本不敢有任何退缩。失败了最多战死于此,若敢怯逃离,只怕一家老小,从此生不如死。
叶泊然淡淡笑笑:“原来是吴兄。吴兄要南三门的生意,想来不是难事,至于王兄,即知道了吴兄的厉害,以后应该不会再与吴兄为敌,吴兄何不高抬贵手,饶了他一命呢。”
吴永烈见他如此客气,只道他有心如猫儿戏般戏弄自己,事到如今,却也不能不顺着剧本演下去,猛得大喝一声:“不错,这人饶不饶都已是丧家狗了,留着他的命也无妨,现在老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仗着有点儿本事,敢在我们兄弟面前耀武扬威,老子不拿下你,就谁也不放。”
叶泊然微微一笑,语气淡若轻风地说:“好。”
吴永烈一怔:“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听错了。
叶泊然负手而立,说话的语气,好象只是在决定今天晚上吃什么菜:“你若肯放他,我便束手,任你们置。”
第 11 章
吴永烈愣愣地望着他,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愤然色变:“我知道你武功高,你有本事把我们全杀了,但是,也别这样戏弄我们,我们就算动不了你,至少可以杀了你的朋友。”
叶泊然笑笑,安然道:“我哪里是戏弄你,我正是为了不让你杀我的朋友,所以愿意答应你的条件,条件是你提的,怎么我答应了,你倒反而生起气来。”
吴永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条件是他提的,可是叶泊然所表现的武功之高明,让他根本没指望,叶泊然真会答应,这个时候,脑子已经打结,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明明是他凶神恶煞来找麻烦,明明是他,用刀架着叶泊然的朋友威胁他,明明是他提出苛刻的条件,而叶泊然无奈答应,可是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却是从头到尾,一直由叶泊然掌控着局面呢。
叶泊然看他满脸愕然,只是安然一笑,淡淡道:“我相信你们是有信心的人,这样吧,你们要是不放心,自可先上来制住我。”
“什么……”吴永烈还是无比怀疑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话语,可是,望望其他同伴的表情,很明显,所有人听到的,都是同一句话没错。
叶泊然笑笑,双手背负,声音柔和,如长者在轻轻哄着不懂事的孩子:“别怕,我不会还手。”
吴永烈额上已是汗出如雨,身上也是一片冰凉,知道冷汗已经把全身衣衫都湿透了。他心中一片惶恐,却知道,此时此刻,如果畏怯不前,被身后的某些人看到,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他只有一咬牙,大声吩咐其他手下:“你们给我好好看着,如果他敢乱来,就立刻剁了他这个所谓的好朋友。”
几个手下一齐大声应喝,声音喊得太大了一点,于其说是示威,倒不如说,更象是壮胆。
架在王冲脖子上的刀由两把变成了四把,这才让吴永烈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迈步走向叶泊然。
叶泊然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平和宁定,安详从容。
吴永烈吸了一口气,手伸出来,却不自觉开始颤抖。
叶泊然轻声说:“别怕,我绝不出手。”
吴永烈咬咬牙,狠狠点下。他双手如飞,几乎把叶泊然全身上下的重穴要穴,全点了个遍。
叶泊然果然不加反抗,也不闪避,被点中穴道后,身体无力地坐倒地凳子上,再也动弹不得,神色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吴永烈双手挥动从上一直往下点,先点胸腹穴位,再点手臂,从肩井一直点到曲池,忽然手中寒光一闪,一道锐烈厉芒,从他袖中滑落,在叶泊然腕上轻轻一划,鲜血迸出,而他握刀的五指,也清晰地感觉到,手腕筋脉被刀尖挑断时的颤动。
第 12 章
腕脉被挑断的声音几乎等于无吴永烈却觉得自己听到的是惊天雷霆脑子在一瞬间完全空白不能思考
明明已经点中了叶泊然的所有大穴但心中总觉得那不过是用丝线去缚巨人毫无用这一刀斩落等待自己的必然是雷霆之击
但他却连退缩思索的时间都不敢给自己右手运刀如飞寒光连闪四下分别自叶泊然的双手手腕和双足足踝划过,左手食中二指运足功力,狠狠点在了叶泊然的气海穴上。
四刀一指之后双足如灌重铅小小一把其薄如纸的短刀拿在手中犹如千斤几乎脱手跌落
他简直是有些茫然地抬头脸色苍白而木然双目空洞无神直到此刻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完成了任务他居然可以顺利地划出这四刀点出那一指而没有在第一刀出手的瞬间就变成一具死尸
他仍然觉得这只是一场幻梦一个错觉要不然一个忽然间被人挑断手筋脚筋废掉武功的人神色怎么可能如此镇定平和
从吴永烈第一刀划下之时陪着吴永烈一起来的一干人眼睛都瞪得老大神经崩到最紧汗水湿透重衣
但是叶泊然却连眉毛也没有挑一下手腕上传来的痛楚并不太剧烈在这一瞬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似乎并没有因为声音太低根本没有人曾经听到
然后他就这样淡淡地无忧无惧也无怒看着接着挥下的三刀,戳下的一批。
短短的瞬间于旁人是千万世万千劫于他似乎本来就只是一弹指一交睫
在吴永烈茫然抬头之时他甚至还笑了一笑然后轻轻说:”近年听说蛮族屡犯边庭大好男儿无不以投身军旅护家卫国为荣”
吴永烈一怔更加疑似在梦中
哪有人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还悠悠然说些谁也不懂的题外话
叶泊然淡淡微笑:"边关有旷野长风,浩浩天地,是男儿立身之所,英雄展翅之地。堂堂丈夫,学武修文,若能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岂不远胜于行些阴谋鬼祟之事。纵是疆场之上,马革裹尸,能留美名于世,也强于华之地,陷于阴谋祸端不能脱身,将来也不免身遭灭口之害,徒留污名于人间。”
他闲闲说来,就象是个迂腐的善人,苦口婆行,教导无良的恶徒。
吴永烈听来,却是遍体生寒,怔怔望着叶泊然。
见他眸光清澈明净,似能照见每一点人性的阴暗,看透每一丝人心的隐密。
吴永烈,胸中一阵奔腾剧震,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他知道,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甚至想到了我们可能会被灭口,而给我们指点一条生路。”
过份的震惊让他忘掉了本来已约好必会射向他的一箭。
寒光射来的那一瞬,他所有的伙伴都没料到,他竟然怔怔呆立,不知闪避,因距离过远,而不及相救。
反而是叶泊然低唤一声:“小心。”猛然撞向他。
叶泊然的气海被点破,手足经筋皆断,即不能施展武功,手脚也无法自如运用,他能做的,仅仅是合身撞向吴永烈。
吴永烈被撞得后退一步,一支雕翎劲箭,插着他的脸颊射过去,扎进墙壁里,箭尾犹自颤动不已。
叶泊然因这一撞而跌落在地,无力挣起,手足伤口,血流甚急。
他却只抬起脸,对着吴永烈微微一笑,轻轻道:“小心。”
这一声,声音极轻,却又似带有无尽意。
吴永烈手足冰凉,浑忘了自己也是大内侍卫中的一流高手,也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只是被叶泊然这一撞,撞得心头巨震。
他再一真正确定,自己点中了叶泊然那么多穴道,其实根本不曾制住他。他的确仍有自如活动的力量,即是如此,为什么仍由他点破气海,废去手足。就算对普通人来说,这都是比死还痛苦的事,何况,他还拥有这么一身,令人惊羡震叹的超绝武功。
在极度的震惊不解之中,他浑忘了从长街尽头,四面八方杀出来的那些预先埋伏好的大内侍卫。
浑然不觉,侍卫统领余子漠正纵声大喝:“光天化日之下,什么人敢肆意行凶。”
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尽皆隐去。他能听到的,只是叶泊然的一声轻轻叮宁。
这一声,很轻,轻得如同远方地风,轻轻吹过的声音。
这一声,却又很重,重得整个人整颗心,都承担不起。
这一声,很淡,淡得无喜无忧无悲无惧,这一声,又很,那无穷无尽的意在其中,仿佛在一瞬间,已指点了他一生的道路,叮咛了,他一生的选择。
第 13 章
穿着侍卫服饰的人迅速和吴永烈所带来的人马杀做一团。
余子漠一马当先,向着叶泊然这里冲了过来。
吴永烈略一迟疑,叶泊然已低声道:“快走。”
吴永烈看向叶泊然,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这无悲无喜的脸上,看出情绪波动来。
叶泊然的声音微不可闻:“防人之心不可无。”
吴永烈全身一震,是啊,拼斗的时候,己方不过点到为止,应付而已,可要是动手的人,忽然下辣手杀手,又有谁能防得住,挡得下。就算假做被擒,绑上身的绳索,万一没有人打算给他们解开又如何?
无论如何,被救的人,总该感激,对帮自己杀死仇敌的人,总该感恩吗?
即然苦心订下这示恩之计,又怎会在乎几个侍卫的生死,更何况,人多嘴杂,留了这么多人的性命,日日在京城之中,谁能保证,不漏出半点风声,为免今日感激涕零之人,变成他日死仇大敌,这杀人的刀,又怎会顾忌挥下来。
他的脸色煞白,手在腰间一按,把原本缠在腰上的腼刀,抖得笔直,大喝一声:“跟我冲出去。”回身向外扑去。
他刀落如电,气势如虹往外突围,他身旁诸人自然追随着他一路往外冲。
前来围拿他们的侍卫想不到,他们打起来这么拼命,这么当真,一迟疑间,包围圈已被撕开了个口子,
余子漠也料不到他们冲杀起来这么凶猛,亦是微微一愣,胸口却觉有些苦涩之意。
皇上早已下了决杀之令,要乘此机会,在混乱之中,当着叶泊然的面,杀了废掉他武功和手足的仇人,一来令叶泊然感激至,二来,就此灭口。
想不到,吴永烈演起戏来这么逼真,倒是正好冲杀出去了。只是,就算无意中逃得一时,又如何逃得一世。别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还自以为立下大功,就算他心中知道又如何。
这些大内侍卫,家眷亲族都在京城之中,又有谁能飞到天上去。
束手受诛,最后只会以因公殉职为名公布天下,家人也能得到很好的怃恤,若是有心逃跑,累及亲族,也难逃一死啊。
他心下怅然,却又什么也不能说,有的事,不但不能说,不能做,便是想也不能多想一分。
他所能做的,只是快步奔到叶泊然面前,伸手把他从地上半扶半抱地搀起来,口中连声道:“都是小人来迟,累及公子受伤了。待我们拿下这些强徒,为公子报仇。”说着就要扭头下令追击。
“不用了。”
叶泊然的声音淡若清风。
余子漠犹自没明白过来:“公子放心,他们跑不了。”
“我说不用追了,我并不恨他们,也不想报复任何人。”叶泊然安安稳稳地说。
余子漠这听清了他的话,一时大为愕然,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他……他们……”
叶泊然微笑如故:“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夫,学些武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江湖上那些恩怨必报的人,我只知道医者父母心,我的工作是救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我而受伤害,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但……”余子漠张口结舌,不能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他……这个……”
叶泊然凝视余子漠,他的眼睛,清明澄澈,仿佛可以看透一切,却又同时能够包容一切:“请你答应我,不管是医馆里刚刚逃散的病人,还是被绑来威胁我的王冲,又或是那些伤害我的人,还有其他沿街的目击之人。都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受进一步的伤害,不要有任何人受连累,所有人都可以好好活下去。”
余子漠只觉被他一眼看定,魂魄心神皆为其所慑,听他温和的声音响在耳边,感觉整颗心都在跟着震动,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好,我答应。”
叶泊然安然一笑:“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是皇上命你们暗中保护我的吧,所以才能及时出现。那么,就带我去见皇上吧?”
他向四周望了一眼,眼神里有些倦恋,却连倦恋也是淡淡的,目光浑若无意地扫过对面的高楼,然后轻轻说:“不要吓着了,我只是因为有些疼,血流得多了一些,所以晕过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也慢慢合上了。
余子漠却取代了刚所吴永烈所站的位置,在他的身边怔怔发呆。
叶泊然晕过去并不稀奇,就算是铁打的汉子,被人废掉四肢,流了这么多血,又在同时被点散内力,也会晕倒的。
可奇怪的是,叶泊然并没有在当时晕过去,而是撑了这么久,撞得吴永烈躲开一箭,又向余子漠取得了所有人安全的保证之后,才晕去的。
这个人,似乎连自己晕倒的时间,都可以完全自如地控制。
他神奇无比的武功,再加上这无上的自制力,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就这样轻易让人废了四肢和武功吗?
难道真的是武功虽高,却丝毫没有江湖经验,只因为一个朋友被捉就慌了手脚,真以为束手就擒,人家就会放了朋友,却没有想过一旦放弃反抗的后果。
被制穴道后,吴永烈忽然出刀偷袭,距离这么近,出手这么快,的确就算是超绝高手也来不及反应的,只可惜……
虽然整个事件,余子漠自己也曾参矛了谋划,但此刻面对晕倒的叶泊然,心中犹觉万分惋惜。
这样一个绝世的人物,就这么毁了。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灾难,只是因为他无意中救了当今皇帝,而皇帝过于感激他,倦恋他,偏偏他又这般来历不明,还拥有绝世武功。
君王只好废了他的武功,消除他可能的威胁再给他荣华富贵以作报答了。
被君王感激喜爱,下场不过如此。
余子漠叹息。
他不是吴永烈,他没有站在叶泊然身边亲自出手,废叶泊然的手足武功。
所以,他永远不会了解,那一瞬间吴永烈的体会和震憾。
此时此刻,他对叶泊然的认识,仅仅只是,一个武功很好,但没有江湖经验,心肠太软做事太迂腐的大夫,仅仅如此。
很久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厉害。
但那个时候,整个皇宫,整个朝廷,整个大燕国,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已不是他一个小小侍卫统领所能应付的了。
第 1 章
睁开眼,华丽复的床帐,告诉他,此刻不出所料,身在富贵权势最顶点的地方。
耳旁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你醒了。”
叶泊然扭头看去,卫乘云少年的脸上,已满是欢欣,眼角犹有红丝隐隐。
他轻轻一笑:“你守了我很久吗?”
“没有,没有多久。”卫乘云欢欢喜喜地扑过来,想抓住他的手摇一摇,手伸到一半,似是忽然想起他手筋被挑断的事,又忙把手收回来了。声音忽然放轻了许多“你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叶泊然微微笑笑:“我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软的床,没盖过这么好的被子,怎么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右手,看到手腕上缠了密密的白布。
他淡淡笑笑,看着卫乘云:“你让人帮我包扎过了。”
卫乘云忙道:“我让太医给你接筋续脉,你放心,你的手脚,以后不会废掉的,宫中有的是良药,慢慢调养,自然就好了。”
叶泊然微笑不语。接筋续脉,谈何容易,就算是皇宫之中,若不事先做好准备,只怕那些珍稀药物,一时之间,也凑不齐全。而且就算筋脉接上,也必大不如前,走路不能太快,无法跳跃,双手不能拿过重的东西,这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
卫乘云犹自满目担心地望着他,少年的脸上,全是赤诚的关心。
谁又能相信,这样的大男孩,已有如此心机。
只是,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做戏,浪费那么多的灵药,只是为了废了他的手脚再治好,让他欠下天般恩情,却又使他的手足武功再不能真正恢复。实在太过浪费了,真是何苦呢。
叶泊然暗自一叹,轻声道:“我很好,谢谢你。”
卫乘云转头喝道:“还不快来看看叶公子身体是否无恙。”
语气不同于面对叶泊然的热情关切,而带着上位者高高在上的骄傲。
一直跪在地上,脑袋低得让人几乎不能查觉的太医这才略略直起腰来,就着跪的姿式要给叶泊然诊治。
叶泊然微微一皱眉:“请大人先站起来再看诊吧。”
太医没敢动弹。
卫乘云粗着声音说:“叶公子叫你起来你就起来……”
话说到一半,叶泊然看他一眼。
目光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责备的意思,但不知为什么,卫乘云就是心中一凛,即刻放柔了语气:“你起来吧,跪着诊治也不方便。”
太医这才敢站起来,略一诊视,才道:“回陛下,叶公子的身体已无大碍,现在只需好好调养,不可做激烈运动,两个月后,手脚就可以回复正常了。”
他似乎忘了说明续好的手脚筋脉是不能用太大力气这一事实的。卫乘云也似乎并不了解。点了点头便道:“你退下吧。”
太医恭敬地退了下去。
卫乘云这才神色黯然,坐在叶泊然床边,低声道:“都是我不好,我要是早点派人去保护你,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叶泊然微笑说:“不关你的事。”
“不,当然关我的事。你救过我,我理应报答你才对。”卫乘云大声说,因为情绪激动,眼睛有些红:“那天我本想带你回宫,好好感谢的,可是一转眼你就不见了。我又不能再耽误下去,只好先离开,我一回宫,就派人四查访你的下落。一查到你的行踪,就立刻派人去请你,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竟让你被江湖上的那些恶徒如此伤害,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捉到了他们,千刀万剐。”
叶泊然淡淡笑笑,神色安然如水:“没有这个必要,不过是小小的江湖争杀,我无故被牵连了而已,何必伤人,我并不恨他们,也用不着特意去报仇,这件事,我自己不会追究,你也不要追查下去,好不好?”
卫乘云愣了一愣,才不能置信地叫了起来:“可是他废了你的武功,伤了你的手足。”
叶泊然笑道:“我又不是江湖中人,打打杀杀,要武功干什么?我学武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有和没有,并无分别,他虽伤了我的手足,你不是能让太医为我接筋续脉吗?虽然会有两个月身体不便,但能在这宫中享受我从不曾经历的舒服生活,也没出有什么不好?算来算去,我并没有损失什么,他们也没有亏欠我们什么。天天记着仇恨,又有什么意思,平白折磨了自己。”
卫乘云从没有听过这种论调,天大的事,到了叶泊然嘴里,似乎都只是清风过耳,无关紧要。
他怔了一怔才轻轻道:“即然你觉得这里能过你不曾经历的舒服日子,那就留下来,好不好。哪怕是你的伤好了,也不要走,好不好。我们共享富贵。我会好好照料你,给你我能给的一切,不再让你受苦受伤,留下来,和我做个伴,好不好?”
第 15 章
“好啊。”温和的笑容,爽朗明快而肯定的回答。
叶泊然答得这般轻易,这般从容,这般平淡,仿佛只不过是应朋友的挽留,在别人家里,多吃一顿饭,多喝一杯茶般随意。
卫乘云却不觉一怔,莫名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与叶泊然相的时间虽短,也觉得叶泊然身上有一种出尘的气质。让人总觉得,红尘虽有万千华,他却终将忘尘而去。
任他是九五之尊,也只能怅望这飘然出尘的背影遥遥渐远。
他就算在你身边最近的地方,也让人觉得,他远得象天边孤月,让人无法靠近他一丝半点。
就算是皇权富贵,也休想叫他折腰,让他屈就。
废他武功,毁他四肢,让他再不能跑,再不能跳,再不能运用轻功,固然是因为君王千金之子,不可让来历不明又武功非凡的人接近,又何尝不是想折了他的羽翼,让他就算想飘然出尘,却也没有飘逸的力量。
谁知自己一番苦心,他却似乎没有丝毫挣扎,不必做任何思索,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就算卫乘云再怎么擅长心机谋略,这时都不由一怔,仿佛自己的苦心谋划,细心安排,根本都只是多余的蠢事。
似乎是只要淡淡一句邀请就可以成功的事,被他自己给弄得复杂到了极。
卫乘云一怔之下,本来准备好的千万种用来说服叶泊然的话,忽然一句都用不上了。那些暗中在心里背了无数,怎么表示必不会亏待他的话,怎么让他明白,和皇帝在一起能得到的诸般好,怎么信誓旦旦,怎么情厚义,怎么在适当的时候,掉一两滴泪,这一切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愚不可及的事。
因为成功来得太快太容易,卫乘云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愣了半天,也只能干咳一声,然后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叶泊然凝望他,然后展开一个了然的微笑:“你自然不会亏待于我,对你,我又怎会不放心。”
他的笑容温和明净,声音柔和若远方的清风,卫乘云却不知为什么,一时竟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微微侧过头,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暂时就住在宫里。”
叶泊然笑道:“好。”
卫乘云又是一愣,抬头看向叶泊然。
他什么也不问,就说好。
他不问皇帝要怎么安置他,会否封赏他。让一个大男人住在内宫之中,又怎么理他的身份问题。这一切一切,任何人都会在意都会询问的事,于他,却只若清风过耳。
他只是这样淡淡地微笑着,接受一切。不加反对,不加置询。
一瞬间,卫乘云忽然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这个人离自己这么近,伸手可及,却仍然遥如天边月。
他概然应允自己的要求,不是因为自己是君王,也不是因为自己救了他。而是因为,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任何事,天塌下来,他可以接受,武功废了,他眉也不会皱一下,手脚断了,他眼睛也不眨一下。任何人来邀他,或对他提任何要求,他或者都只会这样淡淡地说一声好。
卫乘云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白痴,费尽苦心的一切谋划,原来其蠢无比。
他不明白,自己忽然涌起的愤怒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明白,从小被无数人献媚,却独独只对这个淡然的男子,产生莫名的依恋。
就在刚刚那短短一瞬间,他只用几个笑容,几句很短的话,就让自己的心情大起大伏,从开始看着他柔弱无助地晕倒在自己面前,任自己置时自以为得计的得意,到面对他非比寻常的平静时的惊奇,到后来,出口相留的忐忑不安,再到得到答复的欣喜怔愕,直至此刻,倏然领悟后的无由愤怒。
第 16 章
“皇上。”恭谨的呼唤声,把卫乘云因愤怒而无控的心思唤回。
身后步入房间的内监总管,把腰弯到最低:“余统领已在外等候。”
卫乘云点点头,看看叶泊然。
叶泊然笑了一笑:“你有事就先忙去吧。”
内监总管脸上讶然一闪而过,抬头怒喝:“大胆,竟敢称圣上为……”
几乎是同一时间,卫乘云也对着他喝叱出声:“大胆,竟敢对叶公子无礼。”
内监总管一愣,但立刻屈膝跪倒,一个头在地上磕头响亮无比:“奴才该死。”
卫乘云仍有些愠怒地瞪了他一眼,才吩咐道:“你亲自挑选聪明伶俐的太监宫女过来照料叶公子,饮食用度若敢稍有怠慢,小心你的脑袋。”
总管连连叩首:“奴才遵旨。”
叶泊然轻轻道:“不必如此,我可以照料我自己。”
卫乘云笑说:“你是我的贵客,怎么能怠慢你。再说,这些奴才个个长着狗眼睛,最能识人高低,给人冷眼,若不做出排场来,只怕我一转身,你就叫人轻慢了去。”
叶泊然欲言又止,最终笑笑:“随你安排就是。”
卫乘云笑道:“余子漠必是来报追拿伤你之人的事,我去去就来。”
叶泊然叮咛道:“若不曾抓住那些人就算了,我也无意追究。”
卫乘云神色有些愤愤然,但在叶泊然坚持的目光下还是点了点头:“好。”
殿外余子漠一见卫乘云出来,即刻上前施礼。
卫乘云随意挥挥手:“事情办得怎么样?”
余子漠咬咬牙,忽然屈膝跪下:“陛下恕罪。”
卫乘云一皱眉:“怎么,你没办成?”
余子漠垂首道:“属下本来安排了人手,吴永烈他们来向我请功领赏时,就一举而杀,没想到,吴永烈不但不求赏赐,反而说,希望和他们那帮兄弟去边关为国杀敌,建功立业。他语气诚恳,颇有哀求之意,属下想到这么多年同袍之情……”
卫乘云冷冷道:“你下不了手。”
余子漠叩首道:“陛下,边关与京城,遥不可及,永烈他们也曾声言,愿一生与旷野长风相伴,纵死,也愿马革裹尸,埋骨边境,再不返回中原,他们和叶公子是断无相见之日,事情真相不可能泄露。求陛下念在他们多年护卫,忠心耿耿,饶他们一命。”
卫乘云冷笑道:“你对于同伴倒真是尽心尽力。”
余子漠咬了咬牙,又道:“属下求请,固是为了同袍之情,却更多是为了圣上安危。他们一行多人,都是大内侍卫中的精英,若真的就此杀戮,纵多方遮掩,但万一真相外传,也不免寒了大内侍卫之心。侍卫拱卫皇宫,是陛下护身屏障,属下为陛下计……”
卫乘云皱了皱眉,终于道:“你即想得这般周到,就去安排吧。只是给我记着,他们那干人,一个也不能回来,否则朕就要你的脑袋。”
余子漠松了口气,已觉冷汗湿衣,忙又磕了个头:“属下谨遵圣令。”
卫乘云挥挥手,让余子漠下去了,却也不回头入殿去看叶泊然,径自在殿外闲行几步,独自沉吟。
没过多久,大内总管已带着挑好的两队宫女太监行到,见了卫乘云,急忙行礼。
卫乘云淡淡点点头,只说了一声:“要小心伺候。”
大内总管应了一声,望望卫乘云,却又欲言又止。
卫乘云笑笑:“王宫宫,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有什么话不能说?”
王公公垂首道:“陛下将那叶公子安置在宫中最清雅别致的潇湘阁,又拔了众多从人服侍,平常莫说朝中大臣,就是王公贵戚也难有这等圣眷恩宠。只是后宫本是男子禁地,便是皇子龙孙,一旦成年,也必须出宫,如今将一个成年男子置于宫中长住,老奴是大内总管,不得不请问皇上,将以什么名份来安置。”
卫乘云皱了眉头:“王公公你是宫中老人,从旧朝就在宫中任事,也曾服侍过历代君王,这宫中的老例你都知道,你且说说,应该有什么名份,或者,朕应当封他官职,这样才够资格。”
王公公低声道:“大内是禁地,除了太监,就是只大内侍卫可以以男子身份出入,但就算是侍卫,也各有司职,不在当值时间内,也不可随意进入宫中。纵在当值之时,在自己司职之外的地方,也不可多走一步,朝中官员就算是再高的官职,也不能常住宫内。比如宰相忙于国事,常常宿阁,也只是在外殿,不可进大内半步,又比如太傅与圣上有师徒之谊,有时彻夜长谈,宿于宫中,也只是偶尔,绝不可长久。先帝素来英武豪迈,不拘小节,朝中文武,甚至江湖闲逸,都常被留宿宫中共欢,但最多也不过几夜。旧朝……”
“旧朝怎么……”
“旧朝也曾有许多皇帝,甚好男风,和喜爱的近臣朝夕嘻戏,无比亲密,这些人常宿于禁内,但也不能正式常住宫中,因为实在太违礼法,必会引来朝中非议和后宫震动。所以常可以看到黎明未至,宫车入禁,子时已过,快马出宫的那些天子近臣们。”
卫乘云眉头锁:“就没有一个可以长留宫内的。”
“有,前朝废帝曾对一个男子爱逾性命,日夜不容其离身,最后终于可以将那男子长留身旁,又免了天下物议也不违宫中礼法。”
卫乘云笑道:“那就照他的法子来好了,若能两全其美把叶泊然留下来,朕好好赏你。”
王公公叩首:“圣上若真离不开叶泊然,何不如前朝废帝一般,对他施以宫刑,去了势留在宫中,授以高职,以富贵善待之,即全了圣上之心意,又免了后宫不安。”
第 17 章
“统领”看到余子漠现身出来吴永烈忙上前施礼
余子漠微笑说:“你很快就是边关将领了,再不是我的属下了。”
吴永烈面露喜色:“统领,圣上答应了。”
余子漠含笑道:“是,我会安排相关的公文发往边关,你们将会得到与你们身份相符的职位。”
吴永烈大喜拜倒:“多谢统领。”
余子漠伸手把他扶起来:“边境苦寒之地,不似京城华舒适,此去沧桑苦难必重,还请万万小心。”
吴永烈微微一笑:“我自幼习武,一心只想有所成就,不负这七尺之躯生于天地之间,被选为大内侍卫,原以为就此将一生武艺,卖予帝王之家,大有作为,远胜埋没草野。谁知日日月月年年,无非是陪伴君王,溜马行猎,闲游肆意,京城之中,皇宫之内,见谁都要低头,对谁都要卑躬。到如今,甚至要用一身所学,行卑劣之事,实不如远去边关,万里长风,吹开男儿浩荡心胸得好。”
余子漠眉头微皱:“你可是对皇上行事,暗有非词。”
吴永烈淡淡道:“属下不敢,只是皇上用来对付叶子泊的手段,实在是……”他欲言又止,神色颇多不平。
余子漠沉默了一下,才道:“就算皇上不肯用这个计谋,他若一定要留叶泊然在身旁,我也会进言,想办法先废他武功的。”
“为什么?”
“因为皇上的安危高于一切,他是天子,身系国之存亡,朝中安定,不能有丝毫差错。叶泊然来历不明,武艺过份高强,留在圣上身边,是绝大隐患。就算是委屈了他,冤枉了他,我们也不能拿皇上的安危来冒险。”
“这不公平。”
“公平?天子与百姓之间,又何来的公平。自古以来,每三年征一秀女,以天下美女事一人,可算公平?将男子去势,留在宫中,服侍天子的妻妾,这又是否公平?如果百姓朝臣,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认为是天经地义之事,无可谓追究,那么区区叶泊然,又岂能在天子的安危之前,强求什么公平?”
吴永烈咬咬牙:“即然顾忌圣上的安危,为什么又一定要去招惹那个人,那个人自己并没有求着要到圣上身边啊。”
“圣上喜欢,圣上想要在他身边,这个理由就已经足够了。”余子漠淡淡道“古往今来,为了天子想登高远眺而造高楼,为了天子要置美人而兴宫室,为了天子要投鞭断流而兴兵戈,为了天子要游赏山水而移山倒海,通河筑城,费尽人力物力,死伤无数,相比之下,区区一个叶泊然,又到底算什么?君主比三十三天犹高,百姓比十九重地尚低,天子想要他陪在身旁,便是他的大幸大喜大荣耀,废了武功也该谢主龙恩,断了手脚,也该三呼万岁,又何需你我,来多说什么。”
吴永烈怪异地望他一眼:“统领,其实你心中比我更加不平,更为他难过吧。”
余子漠平静地说:“我为他难过,但我不会不平,在皇宫大内行走,在皇上身边当差,是不可以有太多不平之心的,我们不是江湖侠士,我们只是皇上的侍卫,仅此而已。”
吴永烈轻声道:“统领,听说你本来也是混迹民间的浪人,因得先帝识重,屡简拔,甚至亲自授以武功,才能有今日,是不是因为这样,无论如何,你都会忠于当今圣上?”
余子漠默然不语。
吴永烈轻轻道:“先帝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我无缘得见,只是以前曾听说,先帝是天生战神降世,不管是多么强悍的敌人,被他目光一望,就会心胆皆寒,斗志全消。不管是多么骄傲自许,目下无尘之事,被他凝眸一望,就会汗颜惭愧,倾心折服。以前我都只当是传说,不相信,世间真可以有这样的人,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真有人,只随便一眼望过来,就可以让人心胆皆丧,倾身折服。”
余子漠心中一动“叶泊然?”
吴永烈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他的眼神,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我知道他不会怨恨我,可是,我自己却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曾用这双手,毁了他的手足,废了他的武功。”
余子漠看他脸上的怅然和悔意,心中触动,忽道:“当时本来约好,事情结束后,你们都来见我,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其他人呢?”
吴永烈淡淡一笑:“统领即然问出这话来,自然知道其他人为什么没有来?”
余子漠叹息一声:“你是为防被灭口,所以才一个人来。”
“不错,万一有什么事,死的是我一个,弟兄们可以活下来。”
余子漠冷冷道:“你不但安排他们躲藏起来,只怕还交待了他们,如果你回不来,他们就要想办法把事情真相宣扬出来,以此来威胁圣上,是不是。”
吴永烈也不说叶泊然早知真相的事情,只是淡淡道:“我只是希望能多加一层保障。”
余子漠看看他,然后摇摇头:“你太不了解圣上了,你若诚心祈求,誓言永守边关,陛下心一软,也就放过你们了,你若出语威胁,就算当时陛下心存顾忌,不便动手,但心头有了这根刺,岂有不拔出来的道理。你以为边关就安全了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边境战场之上,要让什么人莫名其妙地死掉,更是再容易不过,陛下若心中怀恨,死的只怕不止是你们本人,更要累及你们的亲朋了。”
吴永烈全身一颤,脸上变色。
余子漠笑笑又道:“你放心,我并没有告诉皇上,只来了你一个人,我只说你们诚心诚意,请调边关,就是皇上也受了感动,点头应允,所以你们应该不会有事,此去边关,苦乐自知,虽说艰险重重,却也正是男儿建不世伟业的好时机,我在京城,日夜盼望你们的捷报就是。”
吴永烈心下感激,施一礼:“统领再造之恩,我等必誓死不忘。”
余子漠淡淡道:“你我一场同袍,何必如此客气,你们还是要快走吧,以免迟则生变。”
吴永烈点点头,转身要走,略一迟疑,又回头道:“我等之今日,未必不是统领之明日,伴君如伴虎,统领千万小心。”
余子漠一怔,然后有些无奈地笑笑:“我受先帝恩重,无论如何,断不能背育圣上。”
吴永烈想了想,又笑道:“统领也不必太担心,我对叶泊然虽完全不了解,但却相信,如果他真能陪在圣上身边,就算统领将来有什么不合圣意之,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是吗?你对叶泊然似乎非常有好感,这信心也是强得很啊。”余子漠似信非信地笑笑,仰天望天。
天高云淡,风正轻,皆似那人飘然出尘的气韵。
他轻若无声地叹息一声。
叶泊然,你将会给大燕国带来怎样的未来啊。
第 18 章
前朝废帝好大喜功,穷奢极侈,屡征举国之兵,向四夷兴师,又发民夫几十万,修筑宫室。适值北方连年大旱,南方又屡生洪灾。百姓苦不堪言,乃有人起义于民间,一呼百应,转眼间啸聚数万人,抢掠州府,而官府不能禁。
时年,国内民间义军遍地,匪患不绝,各地官员,也大多乘机扩张势力,有心自立为王。朝廷昏乱无力,君主只知淫乐,哪管国事日非。
国外蛮族夷国,无不虎视眈眈,枕戈待旦,在边境不断集结军力,乘此欲图中原之利。
国内也有不少势力,联结外蛮,以求壮大声势。
卫凌风就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中,以流星之姿,倏然崛起。
有关他的传说有很多。相传他曾受九天玄女传以兵书,平定乱世。有人传他曾于大荒山下,拔剑斩白龙,有人传他贫贱之时,以伞枕头,手脚摊开而睡,赫然便是一个天子。半夜侧转身子,又化一个子字。
有人传,江南大族沈氏族长,善观气,偶尔登高,得见王气,一路追寻,相遇卫凌风之后,乃以女妻之。又以沈氏全族之力,助其聚义兴兵,最终平定天下,荡平诸候,抗击外侮,百战功成,战神之名,永留于史书。
一个暂新而强大的燕朝就此建立。
然战神即相传为神灵降世,便不可能久留人间。
新朝即立,不足五年,国家气象刚刚一新,无数有识之士都欲大展抱负之即,燕太祖卫凌风在英年病逝。
卫凌风还不足四岁的独子卫乘云登基为帝。
朝政由当代的沈氏族长,定南王沈君秀,会同三位内阁大学士,以及朝中百官共定。
后宫由太后沈秀心把掌管。
至今已然十载。新皇于十二岁时,开始娶妃,先后纳大学士王安之女,镇国将军刘锋长女,
威远候高奉远之幼妹为妃。然中宫虚悬,犹未册后。
整个后宫,依然由太后管理一切。
只是这位大燕国最高贵的女子,似乎对宫中琐事,向来不经心,不是闲闲交由三妃理,就是任凭大内几位总管操持。只安心居住晨宁宫中,一心只要清静,偶尔和几个太妃们闲闲说说话,打发时光。连宫妃平日里的晨昏定省,也以自己喜欢清静而推拒了。
不过,太后虽然和气,不摆架子,三位知书达礼,出身不凡的宫妃,却从不敢轻慢,虽然不必日日来问安,若有闲暇,也还是常来膝下陪伴,以尽孝道。
这日一大早,兰妃,容妃,贤妃,便说说笑笑,伴着太后,一起去御园中赏。
太后喜欢好诗好画,喜欢美景美人,也喜欢美丽的。
但太后的晨宁宫中,却从来不插。
太后总说,儿鲜艳得在枝头,才有了生气,才真正美丽。若是离了枝,便不过是尸,因爱而剪插,爱之适以害之。
因太后这一番言论,宫中诸妃,殿内都不插鲜,御园中,也无人敢于剪。
只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才刚进园子,就见到前方,大内总管王吉,正指挥着一群太监,挥着剪刀,肆无忌惮地剪下枝。飘零的鲜,折断的枝,零落满地。
容妃微一皱眉:“哪一宫的人要供了,竟敢这样放肆,明知道太后心慈,惠及万物,连鲜也从不采摘,还敢这在御园中这样放肆。”
太后微微一笑:“我不爱摘,只是我自己的性情使然,你们年轻人,喜欢漂亮的东西,殿阁里,供些鲜,也是应当,倒也不必为了我这个苍颜老妇,强自按捺。”
“母后说笑了,母后母仪天下,容华气度,世间无双,这些年来,也不见苍老,常叫儿臣们见了都妒忌,只恨着母后不把这驻颜的秘方儿,传给儿臣们,好让我们,也跟着沾些恩泽。”贤妃忙笑而打趣。
那边厢王吉见了太后和诸妃的凤驾,忙上前两步,跪倒请安。
“你这是给哪一宫摘的话啊,怎么这么大的场面,明知太后惜爱,还这样不小心……”容妃正在斥责,忽见王吉脸上一片青紫,愣了一愣“你的脸怎么了,谁打的。”
“回娘娘,奴才的脸,是圣上教训的。”
贤妃眉头一皱:“必是你这奴才服侍不够用心,惹恼了圣上。”
王吉忙道:“回娘娘,奴才是只是限于大内总管的责任,请圣上把留在宫中的男子,施以宫刑,惹怒圣上,所以才……”
太后至此才慢慢开口:“什么留在宫中的男子?”
“是一个叫做叶泊然的民间男子,据说来历不明,却为圣上喜爱。圣上将他安转置于t湘阁中,饮食用度,不逊贵妃。每日相伴,形影不离。宫中太监宫女,稍有服侍不周,便遭严惩。这儿也是要采了去供在t湘阁的。因为那叶泊然,性情挑惕,圣上又不允有任何违逆他的事发生,所以小人们,只好在御园中大肆剪了。”
第 19 章
“拖下去,打四十棍。”轻瞄淡写的话,吓得王吉跪地磕头不止“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奴才剪都是听了叶泊然的话,不得不为啊,太后饶命。”
他是从前朝留下来的老太监首领,在宫中极有脸面,很少受到责罚,太后这样淡淡一句话,对他实是晴天霹雳一般。
但是不管他如何哀恳,自有侍卫上前,把人拖到一旁,按倒了,举起棍子就打。棍棒击在肉上的声音,和惨烈的哀号声一起响起来。
太后却只冷冷一笑:“莺儿,你给我过去好好监查,我素知这宫中刑法里头样大,有时候打得声音再响,叫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虚的,连点油皮都伤不了。你给我好好看着,有谁敢手下留情,有谁敢少算一板,全给我送内务府纠查。”
她身后一个大宫女,低头应了一声是,就向行刑走过去。
人还没走近,用刑的两个侍卫已是变了脸色,抡圆了胳膊往下砸板子,王吉只叫得几声,就连叫唤的力气都没了。
几个宫妃也是脸色有些发白,虽知道太后爱,却谁也想不到,发作起来,竟如此厉害。
容妃柔声说:“这个奴才做事不周,原也该受些教训,只是他年纪大了,怕受不得重刑,若是为了他一个奴才,损伤了太后的仁德,就不好了。”
贤妃亦轻声道:“太后何不开宏天之恩,略打几板子,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兰妃也道:“终究是宫中的老人,求太后为他存些体面吧。料他从此引以为戒,再不敢听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命令,就来胡乱剪了。”
太后冷冷一笑:“你们以为我责罚他,只是为了剪吗?”
三人都是一怔。
“我不剪是我爱的方式,但别人因为爱而摘,我也不会阻拦,剪太过粗鲁,伤了儿,虽有不妥,我又怎会重轻人,因责人,我打他,是因为他犯了在宫中当差的大忌。”太后眼神冰冷,语气森寒“他竟敢欺瞒戏弄主子。”
三妃俱都一震,却谁也没有说话。
“他是大内总管,哪一宫要供的,需要他亲自领人来摘,不过是故意做张做势,闹出这样的声势,故意把儿糟塌,惹我之怒。要我看看,那个莫名其妙留在宫中的男人,多么嚣张霸道,多么声势逼人,多么逾越份位,多么应当教训。”
她回头看看三位妃子,淡淡笑笑:“今儿真是巧,怎么你们三个一起来给我请安,一起撺缀我出来赏,怎么我们赏,就正好会碰上他们剪?真是巧得好,巧得妙,巧得太有趣了。”
她说一个巧字,便笑一声,笑到第三声时,语气已是冷若寒冰。
三个妃子皆是一凛,再不敢辩解一句,一起跪了下去。
“我懒得管宫中的事,只想躲躲清闲,你们就真当我是瞎子聋子,可以由着你们摆弄吗?我跟随先帝,平定天下,出入锋烟,多少阴谋暗算,血腥争杀没有见过,你们这点子鬼祟手段,也敢在我面前卖弄。那奴才胆敢打利用我的主意,打死了也是我应当。你们虽说都是名门之女,做出这种事,真当我不敢废了你们吗?”
太后语气冰冷,三女无不战悚伏地。
容妃只是落泪,贤妃连称知罪,兰妃哀声道:“太后,我们也是因为有男子住在宫中,有犯宫规,却又无法可施才……”
“有男子长居宫中,自然有不妥之,你们三个即然合掌宫闱,要追究也是理所应当,为什么不光明正大来做,却要用出这等见不得人的手段。”
“皇上下了旨,不许我们干涉t湘阁中任何事,连里头一个小宫女,我们都无权查问。我们几想进阁去看看,侍卫统领余子漠领人把那儿团团围住,口称奉圣命,不让任何闲人进入一步……”
太后微微皱眉:“皇上如此行事,太不妥当,虽说他是天下之主,但后宫之中,毕竟也有规矩制度在,他也该尊重你们的权力,若轻易剥夺你们的权威,这禁宫又如何治理。”
兰妃低声道:“我们三个只是临时协理后宫,毕竟中宫没有皇后,没有人掌六宫凤印,若太后不出面,就无法在后宫管理上制衡皇上。”
太后拂然道:“你们即然替皇上管着家呢,看到这样的事,来禀报我,求我出面,自是理所当然,我难道会怪责你们,难道会袖手不理,为什么要用出这样的手段来?”
三人都垂头不敢说话。
“是怕出了面当了恶人,将来传到皇上耳边,会遭怨恨吧。你们先自存了私心,做出这样难看的事来,如此心胸,岂能掌理后宫,也不配母仪天下。明儿把你们保管的印符全交到晨宁宫去,从现在开始,给我晨昏来定省,不可有一日怠慢。”
三妃不敢争辩,齐声应是,纵然委屈得泪水直流,语气之中也不敢有丝毫委屈。
太后这才淡淡道:“起来吧,我骂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是皇上身边的人,非寻常女子可比。言行决断,更该小心才是。你们过问那男子之事,并没有错,错只错在用错了法子。这我只不过训训你们就罢了,若由着你们这样下去,将来犯下大错,只怕累及全族。”
三女齐声连称受教。
太后见三人已是胆战心惊,服服帖帖,这才满意地笑笑:“皇上的事,我自然会管的。我倒也想看看,那个让皇上不顾宫规,留于宫,还日夜不能离,待之无比厚重的人,是个怎样的人物,来人,排驾t湘阁。”
四周响起一片应诺之声。
太后一边徐徐前行,一边淡淡道:“给我派人把t湘阁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不能让一个人溜出去给皇上报信,各宫门也给我守严了,就是有人在外头,看到情形不对,想溜到前殿去找人,也要叫他无路可走。”
第 2 章
远远得看着太后鸾驾进了t湘馆,余子漠心头一凛,一边回头,给了身旁小侍卫一个眼色,一边领一干人等迎上去,跪拜于地:“恭迎太后。”
t湘馆殿阁内的太监宫女们也都忙成一团了。
t湘馆中服侍的下人有三十多个,但基本上,除了洒扫庭园,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叶泊然对于衣食起居,毫无讲究。
衣服华贵也好,简单也罢,拿给了他,他就穿。
饭菜怎样,他也不在乎,只是素来茹素,如果有鸡鸭鱼肉,他也不恼怒,责斥,不吃那几个菜就是了。
他对下人,几乎从不下命令,任凭他们各做各的事,各自去清闲。
他也很少和这些下人说话,有时一整天都是安静地,他慢慢品茶可以品上一个时辰,倚窗坐着,闲闲看看外面,不言不动,几个时辰也是常事,
这等休养功夫,简直让人咋舌。
若非卫乘云时常要来,他要陪着说笑几句,他几乎可以整天不出声。
他甚至很少主动出殿阁走走,对皇宫也似没有丝毫好奇,从不向别人询问。
入宫十余日,t湘馆上下人等,虽日夜服侍,对他却没有半点亲近的感觉,只觉格格不入,待他恭敬而疏离。
开始还小心在意,诚惶诚恐服侍他,但见他从不命令人,对什么事都淡淡的,于是渐渐也就轻忽起来。若非卫乘云在,他们的注意力其实不太放在叶泊然身上。
要关注一个可以几个时辰不言不动的人,也的确是件辛苦事。
叶泊然虽然没有架子,但待人总是淡淡的,谈不上亲切温和,所以也没有什么人和他贴近,出于真心关心他而照料他。
叶泊然自己的饮食起居,除了不用亲自做菜,因为手受伤,不便洗衣服,其他的几乎已都是他自己在打理了。
所以,相比其他地方,t湘馆的宫人是最轻松自在的了,活儿又少又轻松,主子从来不管事,不用担心挨骂,私底下打打闹闹,私递东西,说说笑笑,甚至赌钱喝酒都没人斥责。除了皇上来的时候,要规矩一点,基本上没有任何负担。
平常这个时候皇上还在上朝,绝不会来,所以t湘馆里里外外,几殿宇的宫人们还都懒懒散散,各自清闲。
几个宫女在一起说说笑笑,几个太监缩在角落里赌钱。有人衣冠不整,有人还在打磕睡,有人干脆还没从床上起来。
听得外头恭迎太后之声,大家全吓了一跳。
慌慌张张爬起来,有人跌倒,有人惊叫,有人急忙忙把骰子收到袖子里,又滚了出来,有人从床上跳起来,两眼一片迷茫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太后对余子漠理也不理,信步就走进了t湘阁,
余子漠不敢拦阻,只急得汗湿衣衫,弯着腰跟在旁边。
太后一路入内,一路看到宫女太监们零零落落,东跪一堆,西趴两个。
有人头发还没梳好,有人帽子已经掉了,有人衣服上还带着酒渍。
太后冷冷道:“你们这是怎么管教下人的。”
余子漠满头冷汗:“属下只负责在t湘馆外护卫,里头的事,从来不敢过问,是以并不知道……”
太后不等他说完,就冷冷打断他的话。“你是皇上的贴身侍卫统领,为什么要护卫这里,住在这里的人,好大的面子啊。”
余子漠不敢答话,只是低头无语。
太后冷冷一笑,径自往殿阁而去。
太后驾到的通报声已是一路传到了叶泊然的耳旁。
他淡淡一笑,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一本书。
站在身边服侍的两名宫女两名太监,全都脸色大变,一起扑跪于地,抬头看叶泊然不空空如也然坐着,急得边声叫。
“公子,快跪下迎接。”
“公子,皇上虽许你不必行国礼相见,但太后不是皇上啊。”
叶泊然只是笑笑。正想说什么。
殿阁门户大开,只听得环佩脆响,一行人已走了进来。
当先之人,眉目如画。遍体绮罗,满身珠玉,可是她的光彩,却把那些明珠美玉,都衬得黯然失色了。
她已不再年轻,但眉眼间的风韵,竟把身旁两个绮年玉貌的绝色佳人,比得没了颜色。
她身后跟了一大群人,可是,她只这么徐徐而入,任何人,一眼都只会看到她,而让她身旁的其他人,自动变成沉默的背景。
她踏入殿中,目光在叶泊然身上一凝。
叶泊然安然一笑,用手肘在桌子上略略一撑,站了起来。
容妃在旁冷冷道:“好大的胆子,见了太后,还不施礼。”
余子漠恐叶泊然获罪,忙跪下道:“太后容禀,叶公子双脚受了伤,现在还没有治好,不是叶公子有心对太后无礼,实在是他无法下跪。”
太后微微笑笑,淡淡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皆是一怔、
“我要好好和这位皇上所看重的所谓叶公子聊一聊。”
她语气轻轻慢慢,余子漠听得却全身一颤。
“怎么,余统领,你不想出去?”太后面带笑容,和和气气地问。
余子漠叩首道:“叶泊然只是山野之民,不懂教话,若无人在旁提醒,属下只恐他无意中冒犯了太后。”
“怕什么呢?我随先帝南征北战,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不曾遇过,又有什么人冒犯得了我,又或者……”太后浅浅一笑“你其实是怕我冒犯他?”
余子漠全身一寒,心底猛然颤抖。
这位太后一向避居宫,少管外务,偶然出现,也是淡淡浅笑,看起来,丝毫没有母仪天下的威风。常常会让人忽略她,轻视她,但这时,她这么浅浅笑着,淡淡说着,听到耳边,竟有金戈裂空,刀剑逼人的锋芒。
直到此时,余子漠才真正领悟,这位太后不是普通女子,而是曾随先帝,征战天下,打下偌大江山的女中奇英。
他再也不敢抗辩,沉声应道:“属下遵命。”
说着站起来,弯着腰向外退去。
太后犹自悠悠道:“你们就守在外头吧,一步也别给我多走,就是想多走,也多走不了。刚才宫门口好象拿着了个擅离职守的小侍卫,那是你自己的人,你去看看怎么置吧。”
余子漠心下一沉,再应了一声:“是。”
等退出殿门后,才惊觉,已是汗湿重衣。
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纷纷低头退了出来。
偌大宫殿,转眼就只剩太后和叶泊然两个人相对而立。
太后一语不发,静静望着叶泊然,很久,很久。然后,眼中一热,一点晶莹的泪珠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脸上滑落下来。
叶泊然眉头微皱,身子微动,似乎想要走向她,却又止住。
但太后却已直直扑向他。
叶泊然轻叹一声,张臂抱住了这个扑过来的身影。
身子一晃,受过伤的脚差点承受不了这种冲力。
这时耳旁传来一个如泣如诉的声音:“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可知我等了你多少日子。”
他还不及回答,她的眼泪,已湿透他的衣衫。
第 21 章
叶泊然柔声道:“秀心,别再哭了。”
他轻轻拍着沈秀心的肩,姿式温柔,如哄幼儿。脸上带三分怜惜,三分无奈,三分怅然,还有一分淡然。
若是卫乘云看到他这样带有明显情绪的表情,一定会目瞪口呆。
沈秀心抬头恨恨瞪他一眼,有些不甘愿地伸手拭泪,口里问:“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们一直在等你,从你走的那一天开始,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着,不但等不到你的人,连你的片言只语,半张纸都等不来,要说铁石心肠,真是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你。”
叶泊然有些无奈地笑笑:“你是知道我的……”
沈秀心哼了一声,后退一步,瞪他一眼:“就算我不知道你,凌风能不知道你,他口里总说你的性子淡,生来就是要出世的,当年即然走了,便是飘然缘尽,天下尘缘于你都如浮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哪里会似世俗中人,牵牵绊绊,纠缠不绝,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我们白等倒罢了,凌风那些年,日日怅然相望,就算明知你归来的希望微乎其微,总还抱着一线希望,直到最后……”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痛哭,所以声音里有了哽咽:“连到最后,他病逝的时候,他也总对我说,就算明知道你已出尘而去,飘然天涯,他还总盼着,有朝一日,你心中一动,忽然念起旧情,便回头探望故友。可是,现在,他倒盼着你不要思念旧人,不要回头再入尘世,免得知他身死,为他难过。”
叶泊然神色中也有了淡淡怅然:“傻瓜,为了我用这般心思,太过……”
他语气忽得一顿,仿佛瞬息之间忘了想说什么,只是轻微得几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沈秀心张口想要冷笑一声,看他神色,却又心头一软,轻轻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叶泊然淡淡道:“你是知道我的……”
沈秀心叹了口气:“是是是,对你来说,不可能会有什么过得不好。坐在玉殿金阁和死尸堆里,对你都没区别,所有的身外事,你都不在乎,你这样了不起,怎么还不去成仙。”
叶泊然笑笑:“这些年,你好吗?他对你好吗?”
沈秀心原本对叶泊然说话,声音里就算带着怒气,也有着禁不住的喜悦,此时神色却略略黯淡,然后轻轻一笑:“有什么不好呢?我的丈夫对我极为温柔体贴,我的要求,他从不拒绝,我的愿望他尽量满足,他不好色,宫中仅置四妃,无人荣宠堪与我比肩。他虽早逝,但我膝下有子,身为当朝皇太后,至高无上。但是,又有什么好?我的丈夫待我再好,有的结,终究解不开,他纵日日陪伴于我,有的距离终是拉不近的。他是尽力待我好,可是,他却从来不知道,女人要的好,不是尊荣富贵,而只是一颗心罢了。”
叶泊然眉头微微一皱:“我知道你的苦楚,只是,若能将心放宽些,会过得好很多。”
“是啊,在世人眼中,我是一个多么不知足的女人。丈夫有雄心壮志,我却还要用儿女私情来牵制他,我的丈夫贵为开国之主,我却还嫌他?你想告诉我,在凌风心中,是真的爱惜我在意我的,对吗?可惜这世上,他爱惜在意的太多太多。若说他最在乎的人,有你在,何曾轮得到我,若说他最在乎的事,有这万里山河在,无上宝座在,又何曾轮得到我。一个英雄,一个君王,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东西,留给一个女人的,太少太少。别的女人,会知足,会安心快乐地当君王宠爱的皇后,可是,我又如何甘心,如何认命?却又不得不甘心,不得不认命,你倒说说,我过得好不好?”
叶泊然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沈秀心惨然一笑:“可是,无论我心里有多难过,我都无法为难他。明知他眼中只有江山万里,而我不过是让他得到这一切的工具,却还是无法不尽力帮他。那么多血腥杀戮,沙场征战,陪着他闯过来,好不容易,国家安定,天下太平,他却走得那么早。他死的时候,我没有哭?我连哭都已经哭不出声了。他留给了我的一个万里江山,一个我从来不想要,一个我最恨的万里江山。这个江山,让我被老父所弃,与兄长成仇,到如今,更加母子相疑。虽然前呼后拥,仆丛如云,却是孤寂凄凉,举目无亲。我只好把自己关在皇太后的宫殿里,关在那黄金的牢笼中,对一切不闻不问,等着过完这一生。”
她轻轻伸手,抚在发丝上:“今年,我不过三十三岁,你可知我头上,已有了多少白发?”
她望着叶泊然,眼色凄苦,刚刚拭尽的泪水,又一滑落脸庞。
叶泊然终于动容,不觉伸手,似是想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沈秀心却忽得咦了一声,出手如电,直扣叶泊然的手腕。
第 22 章
叶泊然的手微微一颤,在极平凡的角度,有了微乎其微的变化,沈秀心快捷如风的一扣,竟扣了个空。
她也不惊不怒,只抬头瞪叶泊然一眼。伸手再抓,这一只是随手一抓,并没有使出任何武功,也并不快捷。
叶泊然却苦笑一声,不再躲闪,让她扣了个正着。
沈秀心一扣住叶泊然柔软无力的手腕,脸色已是铁青,怒道:“这个畜牲。”转身就要往外走。
叶泊然忙伸手一拉:“不关他什么事的。”
叶泊然的手用不了力,哪里拉得住沈秀心,但是沈秀心虽有心拂开他的手腕,又见他下盘空虚,知他的脚上怕也是受了相同的伤,心中一阵难过,不忍拂逆于他,但怒气终是不息:“怎么不关他的事?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七岁那年,喜欢上了西域供来的雪狼,但雪狼高傲,岂容人拥抱嬉玩。他就让人把雪狼的牙齿指甲全拔了,然后派十个侍从,专门照料这只雪狼。甚至亲自为它梳毛,替它洗澡,可惜雪狼却不懂什么叫天恩浩荡,一点也不感激这位天子的宠爱,被拔了爪牙之后,不饮不食,七日而亡。他为什么还不受教训,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叶泊然淡淡道:“我不是雪狼。”
沈秀心凝望他:“我知道,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天下间无人可以伤害得了你,但是,如果做这件事的人不是他,你岂会如此容忍,你岂会甘心受这样的委屈。你不放心他,你愿意留在他的身边,照料他,看着他,你可以不介意,他这样伤害你,是不是?”
叶泊然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他是你和凌风的孩子。”
“那又如何?”沈秀心愤然道“如果凌风泉下有知,必会恨不得复生人世,一刀杀了那个孽子,就算是我,也绝不会选择让你受伤,来保护我的儿子。”
叶泊然目光湛然看着她:“我知道你们关心我,胜过我自己,但是,你们也应该多关心一下乘云。这孩子心机太,心太苦。他有你和凌风的聪明,但即没有你的大智慧,也没有凌风的胸襟,他的才智,过于酷毒,手段,过于苛烈,我的确不放心他。但是,你为什么,要让你自己的孩子,变成这样,到如今再来责备他,惩罚他,真的有用吗?帝皇之家,一个不慎,骨肉反目,母子情伤,终是不妥。”
沈秀心苦笑一声:“你怪我没有教好这个孩子,你怕我与他伤了母子之情,可是,这寂寂宫,哪里还剩什么母子情?凌风在世的时候,只知开疆拓土,修习武艺,理政务,对于这个儿子,虽谈不上冷淡,终究说不上宠爱,更没有把心思放在教异孩子上。他去的时候,乘云才四岁,国家也自危机四伏。不要说关外各族,闻凌风死讯,击掌相贺,同称从此再不惧怕中原了,就是朝中文武。各方势力,也一起动荡起来。凌风是磊落奇男子,当年天下初定,凌风封赏旧时部属,无不高官厚爵,封地广阔,当时赵军师就曾进言,过于厚待臣子,只怕将来臣子坐大,国事动荡。凌风笑说,自古以来,只有君王无道而导致国家崩溃的,又哪有因为君王善待臣子,而使国家败亡的呢?他毫不在意地把兵马,领地,城池,交给他的重臣。西域苍冥关,北海伏龙关,两支重军,都是精锐铁骑,分别由孙锐海,孔扬天所掌控,柳清河掌握江南三大重镇,兵多粮多财多,还有河西的飞星军,广平的白竿军,都是百战勇将,军威赫然。在朝中,他对于文臣们,也极为器重,大方放权,中书省的权势几乎能同天子抗衡。对我沈家也是百般优容。他念着我沈家当年相助之情,给沈家方便,我家的势力如今胜过旧朝时数倍,我家族中成年男子,只要有才华,皆可列身朝堂,身居高位。我兄长,更封为永定王,不但代代袭爵,更可参议国事,权威可比宰相。凌风从不担心别人会反他,他是天生战神,一言一笑,就可摄服人心。他越是善待部属,越是大方放权,众人越是感激他,服膺他,绝无一丝一毫反叛之意。但是,乘云不是凌风啊,一个四岁的小孩,坐在金殿上只会哭着叫娘,你叫这些刀光剑影,百战沙场闯出来的英雄们,如何甘心屈膝。”
叶泊然微微皱眉:“他们不念着凌风的情义?”
沈秀心摇摇头:“你忘了,凌风生平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没有谁是天生的君王,没有谁天生就该为谁卖命,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理想,走到一起的伙伴,只有真正有能力的人,才可以成为首领,他攻击旧朝之时就曾说过,那些生于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男子,有什么能力撑起一个国家呢,堂堂男儿,应该忠诚于国家,百姓,而不是一家一姓之独夫。就算是他自己的后代,如果没有资格站在王座上,那么,自当让于贤者。他自己是盖世英雄,说这样的话时,自然睥睨天下。他的确并没有一家一姓万代永传的私心,他这话一遍遍地对手下人说,那些人听多了他的话,真的只肯忠于让他们臣服的英雄,而不是一姓天下,哪怕那个人是凌风的亲生独子,他们也不愿低头。”
叶泊然轻轻一叹:“即然如此,乘云如何登基的。”
“凌风去的时候,朝中势力最大的人,是我哥哥,沈家一系的势力,也几乎渗透了大江南北,民间流传说,五个官员,就有两个姓沈。但最大的军权,仍是握在那些重将手中,但这些一方重将虽然都是一起打天下的伙伴,可真要挑一个人出来当皇帝,却是谁也不服谁。争持不断,几乎闹成倾国大战。我无奈才把乘云送上王座,不是为了我们母子的荣耀,只是为了,刚刚稳定没有几年的国家,可以避免新的战乱。他们似乎也都达成默契,承认这个儿皇帝的表面地位,总比某一个强者,忽然高居王座得好。这些年,手握重兵的将领不肯进京,只是表面上承认朝廷的权威罢了。我哥哥更在朝中苦心经营,排除异己,除了几个较大些的势力不能铲除之外,几乎把其他异己给除净了。我以太后之身,苦苦支持,维护各方平衡,已是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太多力气教导乘云了。乘云身为皇帝,在朝中没有实权,受人制肘,身边还总会有各方势力派来监视他的探子,就连乘云偶尔宠幸的宫女,都极有可能是,其他人故意送到乘云身边来的。从他十一岁开始,各方势力都把女儿妹妹送进宫来,想要借此提升地位,哥哥更有意把他的女儿送入宫成为皇后。我一个人沦为权势的牺牲品已经够了,怎肯让我的侄女儿再过我的苦日子,所以我坚决不肯,为此几乎于哥哥反目,但是为了抗衡哥哥的势力,我不得不逼着乘云在十二岁那年,娶了好几个重臣名将的女儿,封为妃子。乘云不知道我的苦楚,心中恨我勉强他,乘云也不知我的为难,又恼我不肯帮着他对付我哥哥,以为我心向娘家,有心夺他卫家江山,这两年,虽表面和我维持着客客气气,母慈子孝的关系,暗中,早已冷淡如陌路了。我心灰意懒,才退住晨宁宫中,再不管外头的事了。这大好江山,谁爱争谁争去。我为天下人受苦,却落得,父弃兄仇子疑夫死,这又是何苦。”
她一边说,一边落泪,眼中是万千苦楚。
叶泊然心中轻叹,神色略见怅然,伸手安抚般轻轻拍拍她的肩。
沈秀心却如落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死死按住他的手,泪落如雨地看着他:“你救救我,救救我和凌风的孩子,救救这个眼看就要分崩离析,干戈遍地的国家吧。”
第 23 章
“我可以为你们做什么?”
“你可以登基为帝。”沈秀心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回答。
就算是叶泊然也不觉一怔,然后嘴角掠过一缕苦笑。
“天下人都以为凌风是天生的战神降世,亲手平定乱世,打下如画江山,但是,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凌风不知死了多少,如果没有你的指引,凌风也不可能总是屡战屡胜。凌风一向认为,至尊之位,只有最强的人可以坐上去,其他什么血脉名份都是笑话,以至于他的手下也好,别具野心的人也好,个个觊觎此位。如今天下动荡纷乱,藩镇和朝廷对抗,都只因谁也不服谁?塞外各族,蠢蠢欲动,也只因我们没有一位强有力的君王。可是,如果由你出面,哥哥也好,其他重将也罢,谁能不服你呢?只要你能把各方势力都统合起来,塞外各族,还有谁敢正视中原。”
叶泊然轻轻叹了口气:“那乘云呢?他情何以堪,又将是怎样的境,他若知道这是你的主意,你们母子之情,再无恢复之日了。”
沈秀心淡淡道:“凌风生前常说,不要问别人对你好不好?且问你自己怎么对待别人,不要问国家能给你什么,且问你为国家做过什么?他身为君主,不能做一件对国家百姓有益之事,那玉座交由他人,也是理所当然。”
叶泊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或者论资格我已足够,但我是无法成为一个好的君主的,我没有一颗君王之心啊,在这一点上,我连乘云也不如呢。”
他眼中有了怜惜之色,望着沈秀心,柔声说:“我答应你,我会在乘云身边,照顾他,爱护他,保护他,并尽量指引他。我会尽力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如果他最终无法拥有一位名君的胸襟智慧,也不能让臣子们真心为他效力。那么,我也将保护他的安全,让他安然地离开这个风暴的中心,总不至让他伤及性命就是。”
沈秀心微微一怔,然后一笑:“我还以为,你念着故人之情,会信誓旦旦地说,就算我付出一切,也要为凌风的孩子保住大好山河呢?”
叶泊然也不觉微笑起来:“凌风说过,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即使是他的儿子,对你我来说,或许特殊,但对天下百姓来说,却也是一样的。我可以保护凌风和你的孩子,却不能强行帮助不能为王者永居宝座。但我会尽力让他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帝王。”
沈秀心轻笑起来:“你和凌风,一出世,一入世,一霸道,一淡泊,看起来完全相反,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呢。”
叶泊然淡淡问:“上一乘云几乎被人追杀而死,你们可查出是谁主使的吗?”
沈秀心苦笑一声:“乘云认定了是我哥哥,而我一直不相信,并助努力劝导他,希望他在别人身上也查一查,可是乘云不相信,总认为,我向着哥哥,不帮儿子,所以连带对我也恼恨起来。”
叶泊然淡淡道:“你哥哥掌握朝廷公议,权大逼主,但只要乘云一天在位,他一天可以胁天子以令诸候,如果乘云真的死了,他并没有足够让各方藩镇重兵臣服的威望。只怕他一提登基之事,别便要起兵诛逆了,这一点,他应该想得到。”
“而且,当年爹爹离去之时,曾经留过话,谁要争权夺利,各自请便,这如画江山,谁有本事谁去坐,但只有一点,不许违反,就是沈家人的手上,绝不可染上沈家人的鲜血。否则,他的宝刀,也绝不会顾忌染上骨肉之血。乘云虽然姓卫……终究是我的儿子,也是半个沈家人。哥哥就算权倾天下,胆大包天,也绝不敢不听爹爹的话。所以,暗中主使的肯定不是他。乘云年纪太小,不知究里,当年我爹飘然天下,隐入尘世之时,乘云才刚出生,对他来说,有关我的爹的一切,都是荒堂夸张的传闻,根本不能当真。所以他并不怕我爹爹,行事毫无顾忌。他在朝中,每每受哥哥挤兑控制,对哥哥的仇恨远胜于对其他遥远地方的藩镇。他也曾屡计划暗杀我哥哥,都被我破坏了计划。他不知道我是怕他犯了我爹的禁令,他日身死刀下。他只当我帮着哥哥,所以渐渐恨我入骨。”沈秀心沧然道“我为平息他的愤怒,才慢慢把宫中权力全放开,退入晨宁宫中,若非必要,诸事皆不过问,给他更大的权限,但是,他……”
叶泊然轻轻说:“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以暗算得了他,我也不会让他再去想暗杀你哥哥。这些权势纷争,就让他们照游戏的规则来进行好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天大的事,也不过如同摘拂尘一般简单,仿佛他从来不曾被人废去武功,损伤四肢。
沈秀心竟也泰然点头,理所当然地说:“他身边有你在,我自然是不必担心的。”
叶泊然一笑,正想说什么,忽得神色微动:“乘云回来了。”
沈秀心一怔:“什么?”
叶泊然闭上眼睛,徐徐道:“离此尚有三千六百余步,应该快到t湘馆了。”
沈秀心震惊地望着他:“我知道你的灵觉超乎常人,但以前,你最多也不过是感应到几百步以内的人与事啊,怎么会……”
叶泊然淡淡一笑,并不说什么。
沈秀心苦笑了一声:“你真的快成神仙了,我却并不觉得多高兴,你这般超然明澈,注定了红尘是留不住你的,我们这些人,最终不过徒增怅然。”
她叹息着转身:“这时候让乘云知道我来找你,还不知道又急成什么样,闹出什么事呢,你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让当年的故人,都知道你回来了吧,那我就先走了。”
她快步向外走去,眼看走到殿门,叶泊然忽然道:“秀心,你把这个国家,还有乘云交给我,是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和你的儿子,还是为了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沈秀心脚步一顿,然后,慢慢地说:“我知道你从不介意生和死,就算身体,也可以淡然地视作皮囊,但是,如果凌风还活着,你真的会这样随便地任凭别人,毁掉你的武功和四肢吗?”
她没有回答叶泊然,也没有等待叶泊然的回答,就这样打开殿门,快步离去。
第 2 章
卫乘云的心情很不好。几乎每天上完朝回来,他的心情都好不起来。
象个泥雕木塑一样坐在宝座上。
大臣们口里叫着皇上,禀报事情,却只望着现在的议政王沈君秀。
所有的事,几乎都由沈君秀和其他几个重臣议决,根本没他小皇帝什么事。
偶尔想插几句话,还要被沈君秀语带玄机讥刺几句,其他臣子们不恭不敬的态度,更是让人觉得扎心般难受。
有多少他都想干脆甩手称病不去上朝,也免得刺心。
不过,一来,他自己也不甘让权臣们太过自在,二来,太后沈秀心退居晨宁宫中,别的事不管,但有两件事,却还由不得他不从。一是每日依时上朝,就算连基本的发言权也没有,也必须有模有样坐在那里,二是每天的读书时间,自有名臣大儒,教他儒家法家黄老之学,以及为他讲史论古。
卫乘云就算心里有万般不服,终究年纪尚小,许多大事做不得主,只好忍耐依从。
越是这样委屈,心情就越加不好,脸色自然也是一片阴沉沉。
他一路直入t湘阁,一路太监宫女惊惶跪拜,连余子漠过来迎接时,神色都有些不自在。
他自然不知道,这些人是被太后严令不许多嘴,所以心下惊惶。
不过,他以往心情不好时,也常动则拿下人出气,手段酷厉,因此,他脸上阴沉沉一片,其他人吓得手足无措,倒也是寻常之事,他也并不在意。
他在殿往驻足,呼吸几,把胸口的烦燥不平强压下去,换上依旧如十四五岁孩子般天真的笑容,这才漫步走入。
或许是有意想以天真纯净的样子接近叶泊然,或许只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烦燥不快,几乎每一见到叶泊然之前,他都会刻意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把所有的郁闷愤怒,悄悄隐藏起来。
如果说,每见叶泊然之前,他的笑容是假装的,依旧满心愤怒不平。但见到叶泊然之后,这一切的怒火就会象云烟一般轻轻消散,真心实意地展开平和安心的笑颜。
这一也不例外。
他走进殿门,看到叶泊然闲闲坐在书桌前正在写着什么。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他发上,衣上,脸上,执笔的手腕上,白色的宣纸上。
莫名的,卫乘云的心情就是一定。
小小一道殿门,仿佛阻隔了外面整个世界,而自成一个方圆。
所有的争伐杀戮,阴谋暗算,在这里,都绝无存身之地。
就连身周流动的空气,似乎都带一种安详宁和的气氛,让人心境一片祥和。
所有的烦恼都随风逝去,留下的,只有一派欢喜心境。
叶泊然就是这样的人,即不特别英俊,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气质,但是,他所在的地方,哪怕是血窟绝域,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化作世外仙境。
总是在不经意间,改变身边的一切,影响每一个靠近他的人的心境。
卫乘云不知不觉,真心微笑,不知不觉,放轻脚步,走到叶泊然身边:“写什么呢?”
叶泊然转头一笑:“没什么,试试手腕灵活度,所以写几个字。”
卫乘云从他肩头看下去,目光在宣纸上略一流连,不觉一怔。
叶泊然气质如此安详淡然,让人以为他的字,也应该淡定宁和,别有气度,谁知,一笔一划,生硬艰涩,甚至还有些歪歪扭扭,直如小儿一般。
卫乘云愣了一下,不觉有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叶泊然笑道:“怎么,这字很难看,是不是?”
卫乘云呐呐半日,才道:“是你的手还没好全呢?”
叶泊然笑笑放下笔:“字写成这样,和手伤的确有些关系,不过,其实就算我的手没伤,字也实在写得不好。记得以前曾经认识一位出身大家的朋友,她笑我写字,一笔一划,如用木棍搭出来的,僵硬之极,不见丝毫灵气。”
“怎么可能?”卫乘云无论如何不相信,叶泊然会写一手丑字。
叶泊然笑说:“怎么不可能,我没读过书,学过字啊。”
“什么?”卫乘云觉得更加难以置信。
叶泊然正要说下去,目光却又在卫乘云身上一顿,看看他这一身刚上朝回来,全挂子的盛装,笑说:“先把这外头的大衣裳脱下来吧。连九龙冠带衣袍,也太重了些,松散一下,慢慢歇歇。”
卫乘云听他关切只语,虽只淡淡一言,也不觉心中一暖,无由地兴奋起来,待要叫人来帮自己脱衣裳。殿中又别无下人。他莫名地不想再叫个人出来,打破二人独的温馨。伸手就要自己解衣裳。
这上朝的全套盛装,衣饰复,十分麻烦。卫乘云自小到大,何曾自己穿过衣裳,解了两三下,没能解开,一想到要在叶泊然面前出丑,不觉头上冒汗,脸上发红,焦燥起来。
忽觉眼前一暗,叶泊然已经站起身,到了他面前。
卫乘云一怔才发觉叶泊然笑着伸手,为自己解衣裳。
卫乘云莫名地心头一跳,伸手想拦他,不知为什么,竟然双手发麻,身体发僵,动弹不得,只嘴里说:“你不用……”
叶泊然笑说:“就让我试试手还能不能象以前那样灵活,能不能打得开衣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