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1999》作者:晓神惊

简介

218年的圳,年近四十充满江湖气的老大叔胡达在厂区外的生活街经营着一间自己的苍蝇小馆,把店铺二楼的小房间出租给了年轻的厂弟阿生。从此厂弟就像一道无法阻止的洪流,旋风一般闯入他死寂的生命,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悸动与温情,成为都市挣扎中最后的安定与希冀。

“总有一天,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家。”

“我不需要自己的家,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第一章

218年的夏天,坪乡热到出奇,太阳落山以后屋外仍乐此不疲地吹着恼人的热风,没有安装空调的小饭馆里,连苍蝇都飞得有气无力。久久烧烤店人称达哥的湖南人老板胡达抬头望了一眼墙角悬挂的老旧电视,寻思着一会儿找个什么理由把它关掉,免得电路板高热,被烫出什么问题,还能省下几个电费。

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就着一瓶半温不凉的啤酒吃一碗挂面,盯着电视机看里边热热闹闹的综艺节目,下馆子吃饭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大屏幕上看电视的机会,一碗面吃了快半个钟,见底了也舍不得走。估摸着老板该要不高兴了,才在裤子兜里一抹,厚着脸皮冲胡达咧嘴一笑:

“老板,再来串里脊。”[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一串?”胡达眯着眼,从炭炉边站起来叉腰看着对方。他三十多快四十的面相,长得粗犷凶煞,下巴上有一道绵延到下颚的疤,那么站着的时候不怒自威,不说话光靠气势也能压倒人。

还准备占便宜的食客哆嗦了一下,伸出两截指头。

“两……两串……!”

妈的这么些个工人!胡达叹一口气,一铲子铲到了炭炉的底部。

他是老板,也是厨师,还是收银和服务员,久久烧烤不过是间开在坪乡生活街无证经营的小馆,整间店里,合着也就他一个人。靠着附近龙华工厂区的工人们时常这么不尴不尬地光顾一下,也勉勉强强开到了今天。

他妈的一碗素面,两串里脊,蹭了老子一个小时的电,胡达心想,也就坪乡这地方的人还做得出来。他没说什么,只是拾起桌面上的遥控器,一把将频道切成中央新闻台。

“圳经济特区于198年8月正式成立,及至2年华强北商业区作为全国首批购物放心一条街获得国家工商局授牌,并在28年第十届高交会华强北分会场开幕仪式上获得“中国电子第一街”荣誉称号,标志着行内确认了华强北商业街在全国电子商业界的龙头地位……”

喋喋不休的圳经济特区成立38周年新闻特辑才刚从电视里飘出来,令在场的两个人脸同时一皱。坪乡的人谁都不爱听那玩意儿,既像讽刺,又像折磨。

圳的成功是属于圳的,到了今天,无论是关内还是关外的华,好像都还和这块神奇的地界没多大关系似的。

坪乡是个既算圳又不算圳的地方。它坐落在东莞和惠州的边界线上,地租便宜,物价低廉,一些在大型工业区风雨飘摇的小厂会选择搬迁到这儿,苟延残喘地经营。坪乡是业内知名但又无名的小作坊和小型加工厂聚集区,特区的腾飞沾不着它,外边儿都翻天覆地了不知道多少年,这儿却还像上个世纪,能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中找到乱七八糟没有挂牌的各种发廊、游戏室、苍蝇小馆、甚至红灯区。但对于那些挤不进国有大型产业园的无名无姓的南下打工者来说,它又像一个大隐于市的独立国度,不起眼,却倔强地存活着,扎根于地脉之上呼吸、生长,为这片地界的异乡客们提供了一块土地,暂以为家。

胡达自己,也是五年前才辗转找到的这块地方。说是生活街,实际上也不过是由一排改头换面经营着黑网吧、小超市和小吃店的民房排列而成的歪歪扭扭的街巷。每晚,河对岸的工厂区放工的广播统一响过之后,便有三五成群的工人从附近大大小小的厂房中走出来,聚集到生活街享受短暂放纵的夜间娱乐。胡达的久久烧烤靠在街心一个不错的位置,主营烧烤宵夜,副业什么都做,店内没有菜单,但只要客人们下手说要点,从番茄鸡蛋到干炒牛河,他都能做、曾经有个热燃机厂的小伙子从山上打下一条蛇来,也来找他,他加收了价钱做成一锅潮汕蛇粥,蛇粥香糯,又稀罕,吸引了不少闻讯过来凑热闹的工人,那事让他出了名,久久烧烤的名号也一炮打响,成了许多人傍晚的固定聚会地。

他平时话不算多,人也邋遢,只有在菜板上挥刀剁菜的时候动作干净麻利,透着狠劲,许多人背地里传闻他是哪个外地金盆洗手退下来的大哥,传言衍生出好几个版本,越传越真,以至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还对他生出些莫须有的敬佩,拿他当老江湖那样敬重,哪怕在店里喝啤酒喝醉了,店主出来收钱的时候也收敛恭敬,从来没有赖账的事情发生。

胡达打了个哈欠,把新鲜热乎的两串肉放到那唯一一个客人的面碗跟前。

算了,他想,反正再过不久就是放工的时间,客人也就陆陆续续地上门了,电视机一关一开,反而费电,随他去吧。便把台又重新调回综艺屏道,将嘴里还剩一点没抽完的烟用鞋底碾灭,从烧烤店的后门外边开始往冰柜里搬瓶装啤酒。

正店的卷帘门发出哗啦啦一串声响,胡达眼前一晃,只觉得一个白色的身影风一样从身边掠过,直奔着烧烤店的二楼去了。

“吴久生!”他冲进后门,一路冲到楼梯口,对顶端跑得只剩下半截屁股的背影吼了一声,“你小子要再早上出门的时候敢不关电风扇,我非涨你电费不可!”

他话喊完,白色身影已经跑得影儿也没了,只是楼板很薄,隔着一层也能听见楼上青年高声的回应:

“知道了!放心吧,一会我出去外面耍!不用叔叔你的电!”

胡达还没回话,又是一阵乒里乓啷的动静,换了t恤和拖鞋的青年已经重新从楼上蹦了下来。他手里抓着手机和钥匙,手腕上的塑料袋里装了个肉松面包,还和往常一样,一回家放下东西就急吼吼往外赶。

胡达知道,吴久生是个网瘾少年,几乎每天这时候都要赶去网吧玩几个小时电脑,天气闷热,网吧里靠近空调下方凉爽舒服的机位好多人抢,所以他每总猴子似的窜上窜下,晚饭也不吃,通常就带着面包或碗面,到网吧去凑合一顿。

年轻人对精神娱乐这种不要命的热情他不懂,但每晚他生意最忙碌的时候吴久生不在,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那青年人太闹腾,如果他在,指不定楼板上多少灰尘都要被他震下来,店里吃东西的客人可不得都被嫌弃走了。

想到这儿,胡达都不禁怀疑,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会同意把小房间租给吴久生。

吴久生找到久久烧烤店,也不过是在两个礼拜以前。

那时胡达刚才烧烤店外加盖好了塑料棚,把店里的部分桌椅挪到了门口,烧菜的锅子和煤气灶也从厨房移了出来,原本堆在楼上的瓦楞纸箱和塑料筐便有了空间码放。这样整理完一道以后,二楼他自己的卧室隔壁竟然空出来一间足以睡人的屋子。既然左右暂时找不到用,胡达自己拿了块硬纸板子写上招租两个字挂上,睡觉在二楼,洗澡和厕所都在一楼厨房对面的拐角,和他共用,租金他收四百块一个月包水费,押一付一,电费单独走表另算。

他本想着租给在暑假高峰期在附近工厂打短期工的学徒,没想到第一个找上门来的竟然是吴久生。

吴久生就在河对岸的电子元件厂上班,是流水生产线上的合同工,有保底工资,工厂提供住宿,原本是不需要单独在外头租房子住的。但他说工厂提供的宿舍不好,一间大屋八个人一块住,上下铺,放个屁说个梦话都能听见,一点隐私也没有,澡堂里还有臭虫。吴久生是他们那间宿舍里最小的,年轻、聒噪,下了班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抱着手机插着耳机坐在床上听歌,声音开得老大,旁人隔着耳机都能听见。他什么都听,从港台流行到听不大懂的时下流行的电子音乐,还喜欢哼哼,听激动了就跟着耳机里的调调唱,哪句歌词唱走调了自己也不知道,吵得要命,搅得宿舍里的舍友烦不胜烦,每都呵斥他说“你别唱了,难听死了!”,吴久生就不高兴,不喜欢理他们,继续自个儿唱自个儿的。

他算过一笔账,在厂房的宿舍里那么样住着,每个月还要扣26的住宿费,据说眼看着马上还要涨价,涨到28一个月,那还不如索性出来住呢。虽说胡达出租的那间屋子大小也就够放一张床,楼板嘎吱作响还没有空调,每个月还要收块钱,却好歹是间自己的屋子,况且离网吧还近,其他人下工以后回宿舍吃个饭的时间他就够抢到很好的机位,一点不亏。

吴久生只大致看了一眼,隔天就去厂里办了退宿,拎着一只黑色的尼龙旅行袋,带着脸盆和一点洗漱用品,住了进来。

他搬来以后,原先同宿舍的几个工友来看过他几,在胡达的店里吃了一人吃了一碗炒粉,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去二楼参观了一下他的房间。房间没怎么布置,就一套床上用品,小窗户旁边一个敞开的纸箱子里丢着穿过的衣服,再旁边一张矮凳子那么高的小桌子,人得坐在地上,才能用它吃饭、看书,只是吴久生既不在这吃饭,也不在这看书,上边零散地丢着几个水果和几包烟,别的就没有了。

尽管只是这样的房间,还是引来了好几个人的羡慕眼光。他们都替吴久生想不通,到底怎么敢每个月多一百来块的住宿钱从厂里搬出来的。若要再算上每个月单独另算的电费,那就是将近两百块钱,一个月两百,一年就是两千多,都抵得上他们一年的全勤奖金。他们虽然羡慕,却也做不到那么奢侈。

胡达知道,在坪乡电子厂上班的工人其实并不缺钱,普遍都是工资六千起还包住宿的基本待遇,遇到那种效率特别高的熟练工,或者是交货期临近的加班时段,一个月赚到八/九千一点不成问题,比城里的很多应届生小白领到手得都多。只不过干/他们这行赚的都是辛苦钱,每天在流水线上不挪窝地一坐就坐上十几个小时,舍不得聊天舍不得玩手机,连抽烟喘口气的休息时间都意味着在削减自己的计件。有的人干了几年腰椎颈椎就会出毛病,跟不上工作强度,一般都是走之前高强度拼命干最后一两个月,拿了加班费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离开这座城市再不回来。再有些刚上工的年轻人不懂保养身体,为了攒件连厕所也要少上,不上厕所就不喝水,一个夏天把自己弄出肾结石,工厂又普遍不给工人上社保,看趟病回来医药费反而赔进去更多,难过得要死。总之,就是没保障,没定数,赚个青春苦力钱的职业。

关内的原住民把他们这些南下到厂区讨生活的打工仔统称厂弟厂妹。厂弟的生活很不容易,他们大多数是要给自己攒媳妇本的,要出彩礼,要买房子,多省出一个子儿也要忙不迭攒下来攥在手里。像吴久生这样在精力旺盛最好赚钱的年纪大手大脚贪图享受的行为,放在厂弟里,是很难想象的。他们都觉得吴久生胆子大,也舍得,但同时也觉得他不为以后着想,不像个有担当想着成家立业的男子汉,像那些个叽叽喳喳爱到去耍的女孩儿。

不止他们这么想,胡达也这么想。他观察吴久生两个礼拜了,觉得小伙子活泼热情,人也不坏,就是太不会钱,钱得不值,又喜欢网购,三天两头在网上淘些便宜货,买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玩意儿。

他从吴久生那儿收到过一个礼物,是他给自己的房间买小台灯时为了免运费凑单买的一个包饺子器。其实就是两瓣塑料,合在一起是个模具,放上一块面皮,一捏就是个标准饺子的形状。

刚拿到那东西时胡达的脑子都没转过弯来。饺子他会包,真用手捏起来也就不过一秒钟捏一个的事,用上那个模具,反而笨手笨脚拿捏不好了。他一个人对着那个小东西折腾了小半个小时,才突然会过意来,骂了句“绊哒麻痹”,想起来自己一个南方人在南方做生意,本来就不吃饺子,要个什么包饺子神器。

吴久生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就和那个包饺子器一样,不尴不尬,又好笑,但既然都已经收下了,也就随手往案板旁边一扔,倒也没说非给丢出去。

那晚,烧烤店的生意还是如常,尤其是热得非比寻常时候,冰啤酒的销量比平时还要更好一些。胡达守着炭炉扇风,一面发呆看着火候,一面听背后的工人们聊他们那些日常话题,多数也是讨论今年富士康什么时候又开放招工,又或者是哪儿能找到同乡的熟人,给推荐到宝龙工业区去上班。对他们来说,坪乡不过是个跳板,是个暂且的谋生之地,最终,有本事的年轻人还是要争相着离开的,胡达在这儿做了几年生意,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来了又走,自己反倒像河里的泥沙那样被沉淀下来,和自己的小店合为一体了似的,根本不想着去别的事。

吴久生就是再咋呼,总也会有和他们一样换地方的时候,胡达这么一盘算,也就不再计较他身上的小毛病。

那天吴久生在外头玩到很晚,比往常固定的时间还更晚了大半个小时才回到店里。他回来时,胡达正抄着一根绑了铁钩的杆子费劲往下拉自己那扇卷帘门。吴久生咧着嘴冲他一笑,猫着腰就从他身边的半拉缝隙里钻了进去,也没说搭把手帮个忙,搞得胡达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他关好前门回到店里,就看见吴久生占了一张还没收拾干净的桌子,把怀里一摞东西哗啦啦往桌上倒。里面有些金属部件,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响,竟然还有个大件,胡达眯着眼靠近一看,居然是个沾满了灰的机箱。

吴久生的额上一层薄汗,因为抱着重物一路小跑回来而有些微的喘气,他抹一把脸,就在面颊上落下一排黑灰色的手印,但还是语气里染着兴奋对胡达说:

“我找网吧老板说了好久他才匀给我的,有几台机子时间久了,电路板烧坏了,但别的零件还好用,你看我东凑一凑西凑一凑,正好能架个完整主机。今天运气好,还捡到个水洗显卡,等再凑个显示器,我就能自己搭个电脑了!”

他拢着桌上那堆在胡达看来全是破烂的东西,看起来特别高兴。胡达睁圆了眼,心下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行!谁准你在我店里搞电脑的!”他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青年在电子元件厂工作,原本对零件就熟悉,他说要用那些破烂修电脑,没准还真能修成。

先不说店里私接的电线线路受不受得住他运行主机,光是想到青年有了电脑以后能自己在房里搞出来的动静,胡达的太阳穴都止不住开始隐隐作痛。

他一个人在旁怒目圆睁,自顾自开心的吴久生倒似乎根本不以为意,他“嘿嘿”笑了两声,在胡达肩膀上一拍。

“叔,别这么见外嘛,我又不是不交电费。”

其他人都叫胡达达哥,只有吴久生叫他叔叔,不过吴久生确实年轻,面相看着都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成天和个疯子一样说风就是雨,被他叫叔叔,胡达也没觉得有多违和。

“吴久生!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胡达严肃地在桌上一拍,他知道吴久生那些工友们都叫他“阿生”,但那样叫法太亲昵,他是吴久生的房东,必须保留一点威严,所以从来只叫他的全名。

吴久生看出来胡达的坚持,也不和他抬杠,只是眼珠滴溜溜一转,又笑着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准备抱着上楼。

说来也奇怪,别人都怕胡达,就他不怕,他本来就大大咧咧,又是自己那个车间年纪最小的,平日里占便宜耍赖耍习惯了,到了胡达这里以后发现那招竟然意外好用,但凡和胡达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只要自己不去硬刚,死皮赖脸地拖将着,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他看得出来,胡达只是表面凶悍,和传闻里的根本一点也不一样。

胡达知道吴久生这小混蛋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故技重施和自己赖到底了,也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围裙一解就追在他后头上了楼。奈何吴久生早有准备,胡达才刚把半个脑袋探上楼板,就吸了一口气,停下脚步,背过身去。

吴久生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全身的衣服都脱了,把自己扒了个精光。

他嬉皮笑脸的声音从胡达背后打着旋飘过来:“叔,你烧热水没有啊,烧了我去洗澡了,明早还得上工我要早点睡呢。”

胡达被他气得不行,但也不好意思追着个光屁股小子上窜下跳,只能粗声粗气吼了一句“你他妈要去赶紧去!”,心想这臭小子真是自己命里的克星。

其实胡达也不是怕他吴久生不穿衣服,吴久生一个没一点看头的白斩鸡体型,脱了衣服除了那一身白皮身上统共都没二两肉,手长脚长像只猴子。但奈何他才第一天刚到的时候就在胡达关店以后没打任何招呼地脱光了打胡达鼻子尖跟前跑过去过,着实把胡达都吓了一跳。

据吴久生自己的说法是他自己的房间在二楼,洗淋浴的浴室却在一楼,洗完澡还得全副武装穿好衣服走出来上楼他嫌太麻烦。反正天热时他一直裸睡,也懒得穿了一身进屋再脱一道,多一道工序还忙活一身汗,不如索性脱光了跑上跑下省事,反正店门一关,也没谁看得见。

胡达也是服了他的歪理邪说。他一直记得自己第一冷不防被青年的裸/体撞进眼帘里的情形。体内那些沉郁了多年的躁气仿佛一夕之间又全回来了,明明是丝毫也无法唤起他兴趣的一个毛孩子,却硬生因为惊吓,让他牢牢记住了那副身形。

胡达总记得对方精瘦的脊骨下方那两瓣又白又软的屁股,随着青年跑步的动作****,最后消失在厨房对面的那扇红色木头门里,过不了多时,又带着没擦干的水珠,****地颠簸着上楼,两条**替迈在楼梯上,露出股/间青涩的阴影。

胡达看得怔神,立在店门边上,好半天都没回过劲来。

这会也是一样,他听着青年胡乱趿拉上的拖鞋蹭在楼板上的沙沙声,知道一丝不挂的青年正慢慢朝自己挪过来。胡达上楼上到一半,整个人还堵在楼梯口上,他身形魁梧,半天不动,青年推他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最后只好侧过身子,贴着他的后背往台阶下挤,两个人错身的时候,青年软软的呼吸打在胡达的后颈上,胡达直面着墙壁,他呼吸沉稳,只是面部表情全隐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看不出从眼底泛出来的那点红色。

他感到青年身上凸起的骨节擦过自己,正打算收腹再往边上挪出一些空间的时候,听见青年带着轻笑的耳语,热乎乎的,带着丝毫不掩饰的讨好:

“叔,别生气了,我今个儿还从厂里带了个热敏电阻回来,你房里那空调不是坏了吗,我看过了,是感温电路的问题,我帮你把它修好嘛,不收你维修费的。”

青年的一双小手还在他腰间揉了两把。胡达忍无可忍,吼了他一声,青年立马笑着跑走了,只留给他一截短发贴在脖子根上的背影。

胡达呆愣愣的,半晌哀叹一声,使劲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泄气地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

第二章

搞定了主机箱,接下来就应该想办法搞定显示器了。这对吴久生来说倒不难,坪乡大大小小二三十间厂房,就有专做电子显示器的,总归有些个生产线上质检不合格淘换下来的备品,找到有渠道的人,就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下来。

他在显示器车间工作的同乡给他介绍了一个叫四毛的人,是生产部部长老家的亲戚,平时也不在厂里,主要帮行政对接一些外围想要收购电子脚的买家,收点介绍费。吴久生知道电子脚废料是肥水生意,和厂领导没个沾亲带故的一般过不到手里,他还知道一般由生产部出面的买卖只做集团批发,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仅仅只是想从生产线上弄个不合格品,同乡却一定要带他去见这个人。

他见到四毛的时候四毛正在生活街最高档的一间带ktv的包房里喝酒。听了他的来意,四毛也表现得兴趣缺缺,却没有马上拒绝赶他走人。同乡介绍他的方式很奇怪,特意强调了吴久生现在的工作单位。四毛还确认了一,问他是不是在做半导体芯片,是不是在给芯片框架做焊镀的车间,吴久生都回答说是。四毛沉吟了一会,叫人给吴久生拿了一张销售单子过来,上边全是备品理的翻新机型,批发给华强北专门做水货的公司,都只按市价的一折售卖。吴久生无所谓品牌,只挑了个最便宜的。但四毛却没有马上应允,他要求吴久生答应自己的一个条件,帮他引荐一下他们生产车间生产管理组的组长,若是把人带到了,一折的价钱也不收,只当交个朋友,送给他的。

吴久生有些纳闷,他们生产管理组的组长他倒是熟悉,是今年年初才刚被提拔上去的车间老员工,原本还和他同住过一间宿舍,怀化人,说话的口音和胡达的有些相似,人很正派,也热心,据说老家有过一个女朋友,异地恋一年多以后刚吹了。

可那也让他犯起愁来,自从组长和女友吹了之后,每到周末休息的时候,他都不在坪乡。

坪乡往西就是东莞,厂区每半个小时有辆区间车把人送到汽车总站,在那儿二十五块钱就可以坐一辆金龙小巴到东莞距离最近便的洗浴/城。说是洗浴/城,一般人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吴久生想得到,但没亲眼见过,据说组长近来最喜欢的是一个叫欢喜缘的浴场,除了洗浴还带钟点房,他一般去了以后都过一夜,待上两天,周日下午才回宿舍,等着周一一早上工。吴久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那家欢喜缘,可要是干等他回来自己再去找四毛就又要拖到下周,那他中间就又多了一个星期的空挡晚上没东西玩,只能继续无聊死。他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本来还想着上网买个几百块的便宜显示器,可再一合计,加上垫付的一个月押金和租金,这个月已经出去了一千多块,每个月的上网费固定还要四百,吃饭要一千,等电脑弄好了他还想拉个网线,网费虽然一年也要七八百,可这样就能省下每个月去网吧的钱,再来他再去同胡达说点好话,也想给自己住的那个小房间装个单独的空调,不然真的热,太热了,他那屋还有西晒,每洗完澡没半小时浑身就大汗淋漓,根本没法睡,每天早上起床以后身上都跟馊了似的。所有这些费加在一起就要将近四千块。他每个月上工总是到点下班,虽然不扣旷工费可也没有加班费,扣了税以后到手的钱这么一来就不剩多少了。再说厂里每个月15号才发工资,他1号就要交租,还得余留下下个月的租金,真是紧紧巴巴。虽说要以平时吴久生大手大脚的习惯,兴许这个麻烦他也就省下了,可现在看来,几百块的显示器钱,那也是钱,能抵他一个月的烟抽呢,而且四毛手里的那批显示器,翻新以后肯定比网上的便宜货质量更好些,怎么想也还是从他那儿直接拿的要划算。

想到这儿,吴久生就打消了上网淘货的打算,暂且先回了胡达守着的久久烧烤。

久久烧烤里还是一样的热。胡达抠门的很,平时店里没客人的时候,他连电风扇也不打开,就自己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吹一点偶尔飘过一下的穿堂风,自己拿好几个筐子,一堆菜在哪里摘,有时也码着竹签自己穿肉串。吴久生走进店里的时候胡达正好在做准备工作,店里热得蒸腾,肉味熏天,把吴久生呛得都咳嗽。他知道其实二楼胡达自己睡觉的那间房里是有一个老式空调机的,他原本怀疑胡达是每天晚上趁他都睡了才偷偷打开吹一下,早上起来又赶紧关掉,直到有一天热得实在受不了,想去胡达的房间蹭蹭冷风才发现原来房里的空调竟然是坏的。胡达说去年夏天就坏了,电路不太稳定,又碰上雷暴天气,不知道怎么的就烧坏了。他也不觉得没空调算个什么大事,就一直放着没修。

吴久生有时候都觉得胡达活得不像个人。他就算再不济,起码也有个店面,收账的时候还听人叫他一声老板,明明犯不着俭省成这样。而且胡达也不娱乐,不看电视也不上网,手里才有个不到一千块最便宜的安卓机,吴久生用来玩卡牌游戏都卡得不行,平时也就见胡达拿着用过支付宝和微信,还都是收付款的时候用一用。吴久生想象过自己万一要是活成胡达那样,一准第二天就得发疯。他一天不拿手机听个歌玩个游戏他就受不了,对他来说,活着就是要不停尝试新东西,这世上的新鲜事那么多,有那么多的热闹好看,很多事物就算他消费不起、享受不起,可就算看一眼,了解一下,他都会觉得高兴,觉得在这片土地上待着,是件喜滋滋的事。正因为如此,他时而会因为目睹胡达的生存状态而浑身难受,在久久烧烤里叹的气,比他这辈子前半生叹过的加起来都多。

胡达听见对方那夸张哀叹的动静,就能想象出那一张幼稚上天却偏要装老成的脸,他没说话也没动,继续干自己手里的活,直到面前一双手突然在桌上拍下三个硬币,胡达抬起头,听见吴久生打招呼的声音:

“喝你瓶汽水啊。”

他看着吴久生摇头晃脑地往后厨走,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支绿玻璃瓶的雪碧。吴久生把那瓶常温汽水替他放进门口的冰柜里,又从冰柜里拿出一支冰镇好的,用起子起开了瓶盖。

胡达挑了挑眉。冰镇的汽水比常温汽水要贵一块钱,吴久生每都拿店里的常温汽水去换冰柜里冰好的,还美曰其名反正等客人到的时候换进去的常温汽水也已经冰好了,胡达做生意又没什么损失。胡达每都心知肚明,却从来也不说什么,由着他去了。

吴久生往瓶子里插了根软吸管就坐在胡达串肉的板凳旁边双手撑在桌子上喝了起来。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喝汽水还喜欢咬管子,喝得吱吱儿出声。周末厂区的生活街静得像要闹鬼,连红灯区都没生意做。难得可以出去浪的日子,没几个小年轻会继续待在镇上,大多都会去关内、或者临近的城市,逛逛购物中心的商场,买点衣服,看场电影啥的。吴久生原本也想去,他是为了去见四毛才耽搁了事,错过了中午的那趟区间车,如果现在再进城,又赶不上晚上那趟车回来,城里住宿可不比镇上,一晚上的旅馆钱能顶上他在这儿住一个月,一旦错过时间点,一个周末都别想去玩。吴久生就错过了,他现在后悔得要死。

“诶,叔……”百无聊赖的时候连汽水喝上去都不大有滋味,吴久生没办法,只能和面前最没意思的胡达搭话,“你去过东莞吗?好玩吗?”

胡达瞥了他一眼。

“去过。这么近,谁没去过。好玩就一般好玩吧,有几个园林,有个国家森林公园,还有个博物馆,讲林则徐禁烟的。”

“?悖?谁问你这个好不好玩了。”吴久生啧了一声,“我听人说东莞别的没什么,就那些地方最好玩。”

胡达闻言皱了皱眉。

“那些地方是哪些地方?”

“哎呀,还不就是那些地方,”吴久生挤眉弄眼地凑到他边上说,“我听他们说,严打好几年了也没打下去,都是挂牌子叫什么xx按摩汗蒸,xx足浴中心,其实也都是做的一样生意,只要是熟人带你去,都可以叫小姐。叔,你老实说,你去过没?好玩吗?”

胡达盯着青年明显想套话的表情看了一会,嘴角微微向下,抿出一道刀刻的弧线。

“怎么?到了年纪,也开始想女人了?”

“怎么可能!”吴久生一脸坦荡地反驳说,“我对那些事不感兴趣的,没意思,还不如自己用手。”他大喇喇在胡达面前晃了晃自己的五指,胡达不耐烦打了那只手一下,一点肉沫的腻子站到了吴久生的手上。他嫌弃地“嗌”了一声,从抽纸包里抽了张餐巾纸擦手。

“臭小子,说什么大话。”胡达还在粗声粗气地教训他。

“是真的!去一趟要那么远,前前后后得一个小时呢,废那些劲,不也就爽个十来分钟?我宁可把时间拿去看电影、打游戏、看网络小说,那多开心。”

胡达笑了一声。

“就爽个十来分钟?那是你吧?”

吴久生嘴巴一瘪,显然是不高兴了。

“好嘛,你爱说不说咯,取笑我做什么,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净喜欢吹牛逼,我上网看过的,中国青年男性平均水平也就是十来分钟,超过半个小时的那叫射/精障碍,那是有病!你不愿意告诉我,我找别人问去!”

“诶诶诶,回来!”胡达忽然吼了一声,叫住了站起来就准备往门外走的青年,“你当面这么直白打听这种事会被人当变态的。去过是去过,可有什么好说的呢,你问别人也不会都告诉你的,真要说给你听,那才是你刚才说的,绝对是在扯牛逼。”

“是吗?”吴久生将信将疑看了胡达一眼,又回桌子边上坐下了,眼神灼灼看着明显欲言又止的胡达。

“好吧,我去过的。但也就那么回事,没你想的那么刺激,更谈不上好玩。”胡达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说。

“真的?里边什么样?”青年立马就来了精神,瞪着大眼睛,像个专心致志虚心讨教的学生。

“就……进去一个更衣室,里边一排一排的寄物柜,你进去找自己的柜子,拿着的钥匙上面都有号码,衣服都在柜子里准备好的,换下来以后从另一个门出去,就是一排排的房间,按照号码牌上的房号进屋,里边就有对应的姑娘。要什么服务都是事先说好的,所有临时加的项目事后都有领班过来找你,得单独另外收费。”

本来挺让正常男人向往的一个事,给胡达这么一说当真绝顶无聊,吴久生听着直皱眉。

“就这些?”

“就这些。”胡达回答,“你还指望有哪些?”

吴久生也不知道,所以他没再继续问。也幸亏是他没再继续问,否则胡达就不知道该怎么编下去了。胡达的确去过吴久生说的那种地方,但他只是去,自己却没有真的享受过里边的服务,当年带他去的朋友原本想帮他找个姑娘破除一下禁制,奈何胡达自己实在是太紧张,找了一百个说不过去的理由落荒而逃。那时的胡达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能够忍住,直到后来一偶然的机会,让他在一个偶然的地方摸清楚了答案。原来他不是定力超乎常人能忍得住,他是压根就感觉不到吸引力。

胡达也去浴池,但不是厂区里的年轻人坐金龙小巴去的那种浴池。除了那些地方,这世上还有一种专门的浴池,统称男澡堂,只提供服务给男人。进去洗澡还是其,主要是为了满足一些人见不得光的特殊要求。

胡达就是他们的客户人群之一。他喜欢男人。

只不过这样的特殊浴池数量不多,也都开在特定的地方,厂区偏远,去一很不容易,胡达这几年过得十分禁欲,已经好久没有去过了。

对面的吴久生见他半天也不再说话,知道自己又把天聊死了。他晃了晃手上喝空的汽水瓶,打了个雪碧味儿的嗝。

青年皮肤很白,胡达看见他脖子上那一节喉结上下翻滚的波动,转过脸去低头盘肉,不动声色地咽下去一口唾沫。眼瞅着已经快要接近一点了,他的肉串也穿得差不多了,胡达在抹布帕子上擦了擦手,拍着裤子站起来,问吴久生说:“你饿不饿,吃不吃饭?”

“不吃。”吴久生干脆回答,然后肚子“咕噜噜”自个儿叫了一声。

胡达愣住了。

“真的不吃?”他又问了一遍,“店里还有些炒面炒粉的材料,我打两个鸡蛋,你和我一块把昨儿剩下的配菜吃完呗,这顿不收你钱。”

没想到吴久生还是摇摇头。

“不吃。”他坚定地说,回头嫌弃地看了烧烤店的后厨房一眼。

他倒不是嫌弃胡达的厨房不干净,要真想讲干净,整个生活街都找不出一可以放心坐下来吃饭的地儿,至少他知道胡达做饭不用地沟油,已经算蛮良心的了。他嫌弃的是胡达洗菜的习惯。菜买回来都是放在大水池里洗,洗干净了切吧好,再收进大盆里堆着。可是天气热,菜叶子容易蔫儿,所以胡达一般都在大盆里加上满满一盆水把菜都泡起来,那些盛水的盆子碍事,平时就都堆在厕所门口。虽说并不是真的在厕所那种地方接触过的,可每回只要吴久生经过那儿,或者自己进厕所里去小便,就总有种想吐的冲动。所以他坚决不吃胡达店里做出来的饭菜,租了他的屋子睡了这么些时候了,一也没吃过。

胡达顺着他的目光往墙角那儿一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满脸嫌弃的将装肉串的大铁盘推进冰柜的下层码好,骂骂咧咧的走进厨房,从灶台下面抽出一个单独的塑料小筐,又从塑料袋里扯出来一小把新鲜蔬菜,放在水池里冲洗了起来。

“哈宝,就知道穷讲究。”

他一边洗菜一边骂人,但还是从冰箱里拿出剩下的晾好的米粉和豆芽,回头冲吴久生喊了一声,“妈的老子给你现洗新鲜的,你吃不吃!”

吴久生还不放心,自己探了个脑袋到厨房里左右瞧了瞧,这才舒展开眉头来,忙不迭跳过来给胡达揉肩搓背的,冲他说:“吃吃吃!现收拾现炒的我吃!说好了,不收我钱的啊!”

胡达只想回头照他的脑门上就是一下,可吴久生已经跑远了。

他跑出后厨就一步并三步地蹿上了楼梯。他还记得自己答应过胡达要帮他修好空调,左右这个周末是玩不成了,不如干脆现在来做这件事。

他打开胡达的房门,从窗户外的阳台边上倾身摸到了墙上的空调机。空调机是固定在二楼久久烧烤的招牌后面的,吴久生动作利索的拨开管子,三两下把机器的连接线给拔了。

阳台上很晒,屋里更是闷热,回屋以后的吴久生出汗出得不受控制,汗滴全挂在眼睫上,眨个眼就掉进眼里,咸咸涩涩的不舒服,他要给胡达的空调换新的热熔电阻,老是眨眼阻挡视线,便干脆把上身的衣服一把撩了,在头上抹了一把汗以后丢开,打着赤膊干起活来。

胡达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炒粉带着筷子上楼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青年光裸的汗津津的脊背。

那台老式空调已经被拆开得只剩下一个壳子和一堆零部件。胡达看一眼就觉得头晕。

“你修可以,拆开来要是装不回去你可得赔我钱!”他冲青年的背影喊了一声。

吴久生抬手抹了一把汗。

“得了吧,就你这个古董玩意,要是没有我,就只能当废铁卖了。今天我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说话的时候依然在专注地组装,眼睛并没有看着刚才威胁他要赔钱的人,语气里却有尾巴快要翘上天的得意劲。胡达知道他的视线不可能转过来,因此才托着盘子,无声地站在青年身边笑了笑。

青年的手很灵巧,他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那双手在流水线上加工产品时的灵活和麻利。吴久生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他不是这样爱玩,肯再吃苦一些,多为未来打算一些,胡达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会在几年之内得到更好的机会,攒下一笔钱,把人生的轨迹都从此安顿下来。可惜他偏不那么做。胡达其实也不清楚青年像这样纵情贪玩的生活是为了什么,就算他年纪还小,不急着考虑今后的人生大事,家里的父母一般也不会由着外出打工的儿子如此随意,工资有多少多少,总也要想方设法说服孩子,多少攒一点下来的。

他从没问过吴久生的家里情况,吴久生也不说,现在想来,可能确实是太过大意了。

胡达想着,将吴久生的那盘炒粉端到床头柜上放着,自己端了自己那盘坐在床边,一边看吴久生干活一边吃了起来。吴久生又继续干了没一会,电路板就已经基本装好了,他实在有点饿,就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工具,也端起盘子吃起了炒粉。

一顿饭两个人吃得都很安静,也很快,中间基本没有停下来再讲过什么话。

吴久生吃完,刚放下盘子,就又捡起了地上的零部件,将它们一样样按原样塞回机器内部。胡达端着空盘子下楼洗刷,全收拾干净以后再回到二楼,青年已经基本将那台空调恢复了原样。

他们合力将挂机安装回了墙壁的凹槽里,接上电源,打开开关,头几分钟嗡嗡作响的蜂鸣过后,空调机运转起来,一丝久违的凉风透过扇叶,清泉一样降临在蒸笼一样闷热潮湿的屋内。吴久生一张脸热得红扑扑的,直怼着空调机不愿挪窝,发出一声声满足的喟叹。

胡达本想劝他不要靠的这么近,这样吹风容易头痛,可青年舒展的嗓音落到耳朵里,让他看了青年潮红的面相一眼,就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叔,看我给你修好了吧。”吴久生笑着说。

胡达点了点头。

“算你有点本事。”

吴久生转过脸来,讨好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叔,老板,看在我出汗又出力的份上,让我待你屋吹一会儿呗,外边实在是太热了。”

胡达本来没想着拒绝他。青年确实帮他修好了空调,想凉快一会儿,也无可厚非。只是这儿到底是自己的房间,胡达看着青年那一身细密的汗,本想叫他回自己房间,换个衣服好好休息,可他自己就曾经试过,清楚二楼的结构透风,如果开着房门,冷气会全跑去不知道哪儿,即便开着空调也还是一样热,青年要想凉快,确实只能关起房门来,待在他自己的这间屋里。

床是他每天晚上躺着睡觉的床,青年是上半身未着寸缕的青年,不该是什么大事,可在他看来,却总觉得心中有别扭之。

不过胡达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算是点头默认了。

青年得了应允,如临大赦,欢天喜地就差原地蹦三蹦了,两手一伸就瘫倒在了胡达的床上。

“吹空调真舒服啊……”直到胡达推门准备下楼开张做生意了,他还在不知死活地发出感叹。

“再一个多小时我就得开始生炉子了,店里四点开始做晚上生意前你必须给我关上,听见没有!”临出门前,胡达那样叮嘱他。

吴久生晃了晃胳膊,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下午四点转眼到了,白天里乘班车从厂区外出去玩的人又都陆陆续续乘着下午的班车回到了坪乡。安逸了一天的生活街忽然又再度热闹了起来,开始有人进店来点菜,点烧烤。胡达打开了一楼墙上的挂扇,贴近墙根的时候他还能听见楼上传来空调外机轰鸣的声音,想也知道吴久生肯定没有按照约定的关上空调。他把烧红的炭铲平了在炉子底部温着,自己上了二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床上的青年安安静静地睡着,因为没穿上衣又在空调房,微皱着眉头睡成了有点儿蜷缩成一团的姿势,看上去像只营养不良迷途掉队的雏鸟。

胡达站在门边犹豫了一会,还是打消了叫青年起床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有关上空调,而只是调低了温度,又从床脚捡过来一床毛巾被,轻轻搭在了青年的身上。

吴久生汗湿的额发已经完全干了,正干松地耷拉在额头两侧,在那张稚嫩的脸上落下温柔的影子。

胡达伸手,轻抚含羞草那样拨弄它们两把,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第三章

隔天吴久生醒来的时候是在胡达的房间里,昨儿睡着的时候自己什么样,今早还什么样,只是身上多了一床毛巾被。

他抓了一把凌乱成鸡窝的头发,坐起来的时候被空调的低温冻得一哆嗦。真是太久没有在凉快的房间里睡过觉了,结果一不小心因为太舒服一觉睡到天大亮,要不是手机还揣在牛仔裤的兜里,到了时间闹钟会响,今早说不准都要迟到。

吴久生晃了晃脑袋,想摸回自己房间换件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睡了胡达的床,那胡达昨晚睡在哪里。他推开自己屋子那扇嘎吱作响的门,立刻就找到了答案。

胡达靠在,不,准确的说是趴在他的枕头上,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侧着头颅,像是在刻意避免压到脑袋的什么地方。七点不到的晨光里带着一丝手下留情的凉意,还不算热得太过折磨,吴久生蹑手蹑脚地靠近,看清了胡达睡着的样子。

他的左侧额角上落下一块暗色的痕迹,靠近发际线的结痂还残留有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因为什么造成的。吴久生看了,自己都忽然错觉生出一阵刺痛感――胡达睡觉的时候连衣服也没脱,半夜里热出了一身的汗,汗液干结以后黏在伤口上,他知道,那样会更疼。吴久生吸一口气,拿指头轻轻碰了碰那块地方。

胡达在那一瞬睁开了眼睛,他未能完全恢复清明的视线看起来像匹野狼,扯住吴久生手腕的动作用力到像要把他生吞活剥,过了一会儿,胡达看清了眼前被吓到的人,才神色一软,蓦地松开指节,人也坐了起来。

吴久生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尴尬蹲着。

“叔,你这是……咋了?”他问。

胡达抹了一把脸,潦草回答:

“昨晚上有两个工人在店里喝醉了酒吵架,被我给扔出去了。”

胡达在厂区算有点儿名气,很多人怕他,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可不代表他们就不会在喝酒吃肉的时候碰上别些个让自己看不过眼的冤家。酒精是种很神奇的东西,只要给予特定的环境和人物,就能变成最强力的催化剂,昨夜围观那场短暂争斗的一共有十来个人,他们都吓傻了,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胆子大到要在胡达的店里动手。互相喊话的两个人架势方一展开,其他人就纷纷地退出了店外,他们以为那一架至少也得掀翻两三张桌子才好收尾,结果一把椅子还没掀成功,胡达就已经挤进两个人中间,一人一拳加一脚地给人撂倒了,连人带酒瓶子丢出了店门口。其中一个工人准备动起手来的时候手里抓了把折叠水果刀,还没来得及打开,只是刀把上用来挂钥匙链的金属小环在胡达的额角上擦过,划拉出一条血口子。

吴久生听得目瞪口呆,完全想象不到自己在楼上酩酊大睡的时候楼下还发生过那么惊险刺激的事。他拿手在头发里一薅,不好意思地对胡达笑笑,说:

“不好意思啊,叔,我这人就这样,睡觉就和死猪一样,一般没个天塌的动静都不会醒,你看昨晚上那么大阵仗我一点儿也没觉着,你是不是……叫我叫不起来,才到我床上睡的啊。”

胡达听了吴久生的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点了两下头。他看着青年一副愈加尴尬发窘的模样,最后干脆连脸都红了,忽然又生出几分想笑的冲动,连昨夜动手打了人的糟糕感觉都消减下去不少。

其实他骗吴久生的,吴久生睡得安生是事实,但胡达并不是叫不醒他,是根本没叫。

昨夜口角刚发生的时候胡达还在炉子旁边看火,第一声突兀的动静是其中一个工人在桌子角上磕碎了一支啤酒瓶。胡达本能地朝楼板上方看去,那一秒间,他的耳边仿佛已经能够听见被吵醒的青年喉咙里发出的模糊烦躁的咕哝声,很恼人,让人不得安生,但又和撒娇似的,听了以后连眉心都是痒的。

胡达几乎想也没想的就和那两个闹事的人动起手来,全程才去不到半分钟,除了桌子椅子被拖动时发出的刮擦地面的噪声,店内几乎是立即就恢复了平静。被划出来的伤口很浅,用不着特殊理,胡达也懒得沾水洗澡,直接推开青年房间的门就倒在床上睡了下去。这之间,跑去把青年叫醒,然后换回房间睡觉的念头,一分一秒也没有出现过。现在吴久生提起,胡达才后知后觉纳闷,对啊,为什么竟一点也没有想到那上面去呢。

只可惜忙碌的早间光景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仔细思考的时间。吴久生还要赶着上工,胡达还得收拾昨夜厨房的残局,顺便为今天接下来的营业做好准备。他们相互错身交换了位置,就各回各房换衣服准备忙自己的去了。

吴久生赶到车间打卡的时间十分极限,再晚上三分钟就得被记分扣钱了。他们生产管理组的组长就站在打卡机边上等着他,一脸严肃地指了指墙上的电子钟。他是个戴着眼镜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叫薛锦同,吴久生一般喊他组长,或者薛哥。

今天车间的任务重,一早打了照面根本来不及寒暄几句,所有人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吴久生所在的车间负责的是半导体芯片的焊接,要将一块块电路芯片装配到金属引线框架上,他们厂使用的电焊工艺是金属合金焊接法,使用金硅、金锗、金锡等共晶溶液来进行焊接固定,采用的低温银浆直接在空气中烧结,一般温度在15到2度左右,可以徒手操作无须氮气保护,但必须佩带手套。流水线上的所有工种都靠计件来统计工资收入,因此一旦投入工作,整个车间就会维持异常静谧的氛围,基本不会有人搭话或者聊天。

吴久生也是挨到将近午休吃饭的时间才逮到机会去找薛锦同提四毛那件事的。令他感到意料之外的是薛锦同竟然知道四毛这个人,不仅知道,在听他说起四毛所从事的翻新设备倒卖生意后还表露出极大的兴趣,整个人眉宇间的神色都有一瞬之间的改变。

吴久生老实讲了,他就是想图个便宜,如果薛锦同愿意,可以和他一块再去找一自己的同乡,经由他和四毛认识一下,算他欠着薛锦同一个人情。

薛锦同倒也没说同意,只说知道了,等过几天休息的时候再合计一下,就拿着搪瓷饭缸到食堂打饭去了。

每天的午饭吴久生也和所有人一样,是在厂里吃的。食堂的饭菜不怎么样,但离工作车间最近,吃饭最省时间,吃完了可以马上赶回工位,开始下午的工作。吴久生在电子元件厂也待了有大半年了,有自己的熟人圈子,每天吃午饭的饭搭子也基本是固定的那几个,除了以前住一个宿舍的舍友,还有一个在质检车间上班的女工友何佳佳。何佳佳一开始找上他们是因为宿舍里一个同乡的介绍,他们都是广西人,讲白话的时候音调软软的,和本地人不是一个路子,还一购过螺蛳粉,在宿舍里用不锈钢锅煮,臭得宿舍里的其他人怨声载道。她的那位同乡后来离开了坪乡到别的地方打工去了,留下何佳佳一个女孩,长得好看,嘴巴也甜,个性大方很会聊天,剩下的人很自然地就接纳了她,吃饭休息的时候都会带上她。

何佳佳喜欢红色,今天穿了件v领的红色衣服,领口有两条飘逸的荷叶边,吴久生知道那大概是件新衣服,以前没看何佳佳穿过的,于是见了面就夸奖了一句,说衣服买得很好看。其他的工友听了便起哄,说吴久生年纪不大,心眼挺多,仗着人家是姐姐,明目张胆地献殷勤。

那话何佳佳听了立马就不开心了,饭碗在桌上一?y就说“凭什么就得强调我比他大,我今年也才多大,老提这个,无端端都把我说老了”。其实吴久生也不开心,他和何佳佳说话,原本只是好意,可每不管他说什么都有人起哄,弄得他好像真在讨好何佳佳一样。要说对何佳佳存着什么别的心思,他那是真没有。何佳佳好看,是一朵小野,一颗红苹果那样的好看,讨人喜欢,让人莫名有种亲切感,吴久生原本可以只拿她当个女孩子,顺手给她些最一般的照顾,发扬一点绅士精神,也就足够了。可他刚到电子厂的那年冬天,在开水房里炸过一个开水瓶,当时何佳佳就在他的后边排着队等着接水,她穿了一件白毛衣,戴着一条红围巾。吴久生的手背给开水烫着了,附近又没有凉水管子,还是何佳佳从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用水打湿了给他按在手背上暂时冷敷着缓解了灼痛。那件事让吴久生记住了她,也因为那条红围巾,吴久生直到现在也总有意无意对她说些赞美的话,逗她笑出来。

他看到何佳佳佯装的嗔怒,和周围人因为她撒娇的语气而更放肆哄笑的氛围,心里头一阵怪怪的。

他搞不懂为什么周围的人总会因为一句话或一个举动的善意就笃定地认为一个人一定喜欢着另一个人。他虽然小,没谈过恋爱,却本能地觉着不是那样,也不该是那样。

他们一群人在笑闹声里吃完了午饭,就又迅速地投入了工作中。下午吴久生做工的时候,小组长薛锦同破天荒地走过来找他,和他打听上午提到过的那个同乡是不是在显示器装配车间上班的徐某某,吴久生很惊讶,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没见到薛锦同的身影,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找了谁打听到的那个名字。他点了点头说是。薛锦同愈加神秘地凑到他身边,和他说了一道打听来的四毛的事。原说四毛的表叔是他们厂里生产部的销售,表叔娶的老婆又是厂长办公室的会计,因着这层关系,从厂领导手里盘下了电子脚料的回收业务,说他们已经在这块干了有四五年,在华强北有好几个固定的合作出货商,手里的原料从来不愁没有出路,已经陆陆续续抽了不少的油水。只是最近似乎出了一些变故,据那边工厂的工人说,最近新换了保卫科的科长,原本每到一个月的月末,四毛都会忙得分不开身去,这阵却很不寻常,总见他泡在生活街的ktv包房里喝酒,连本来负责的车队运输工作都交给下手,不大管了。

吴久生不明所以地看着薛锦同,问他:“那是怎么回事呀?”

薛锦同摇摇头。

“打听不到了。等下午放工以后,我再试试换几个人问问。”

“薛哥,”见薛锦同转头准备走,吴久生叫住了他,“你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要是不对,咱就不去找四毛了吧。”

薛锦同犹豫了一下,笑着拍了拍吴久生的肩膀。

“阿生,你还小,你不懂的。这事我自有分寸,你用不着操心,专心干活就行。”

吴久生见他说得肯定,也就不疑有他,正准备低头重新开工,却反被薛锦同又叫了一声。

他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事,脸上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

“对了,今天中午我回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缠着何佳佳说话了?质检车间有人说何佳佳直到回去的时候都笑得很开心,阿生,你是不是喜欢她?”

他问得很真挚,吴久生听了,脸色却变得不好起来。那种不好一直持续在他的脸上,直到熬过下午的工时,工厂的广播再响起,他穿过桥过河,回到生活街胡达的烧烤店里,那种情绪仍旧还在。

他进店的时候胡达正在把一捧捧新鲜的配菜往塑料筐里拨,今天他开电三轮车去了趟集市,又买回不少的原材料,他仍旧把理好的菜叶子泡在装水的盆里,只不过那些个盆子今天换了地方,被移到了后门垒啤酒的架子旁边,去搬的时候得下两级台阶,需要额外费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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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吴久生并没有注意到那点变化,他一看见胡达就很响亮地叹出一口气,直接把正在做准备工作的胡达听愣了,愣住一霎以后,又笑了。

“你吃错药了?”他问吴久生说,“扮什么忧郁青年,你今天不用急着去网吧抢位子了?”

吴久生撇撇嘴,很不情愿地挑了张凳子坐下。

“不去了。心里烦,没劲。”他摆着手,语气很不快地说。[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胡达皱了皱眉,没表露出太多的情绪,只在剁菜的时候带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厂子里的人,讨厌。”吴久生回答。他也没说具体怎么个讨厌法,自己实际上也知道那也不过只是一句气话,其实那些工人虽然性格各异,人却不怀,平时多多少少也都让着他,待他不错。可他真的挺烦那些背地里议论的话。他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烦法,只觉得那些乱传话的人肯定也不会好好听他的想法,就算认真去解释,怕是也没什么用。

“叔,”他突然叫了胡达一声,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人为什么这么奇怪,为什么看男人和女人,就只能看见那种关系。难道除了男人对女人的喜欢,男女之间,就不能有点正常的交流了?”

胡达有点没听明白他没头没尾的描述。

“谁说你什么了吗?”他问。

“也没什么,”吴久生摇摇头,“只是我找一个女孩子说了几句话,他们就都传我喜欢她,我觉得他们乱曲解我的意思,挺生气的。”

原来是这档子事。胡达把手里的刀换了个倾斜的角度,切菜的动作丝毫没停。

“不就是被人误会想女人了吗,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为什么不能生气?”吴久生忽然反问他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很小的事吗?他们乱传我的事,要是真有人喜欢何佳佳,那人会怎么想?要是我自己又真喜欢上什么人,我喜欢的人又会怎么想?这样不合适,一点也不合适。”

胡达没料到青年竟然会有那么多想法。

他下意识地想问青年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话到了嘴边,又察觉到那问法的不妥,硬生生改了句话,说:

“你才多大点,做什么这么认真,喜欢算怎么回事我看你都不见得多明白。”

那句话有倚老卖老的意思,按照平日青年的个性,一定会在这时十足不服气地反驳,可吴久生没反驳,倒爽快地承认了。

“对,我是不明白。”他扬起头,看着胡达的眼睛说,“可我至少晓得一点,那就是不管喜欢谁,怎么喜欢,那都是一件很严肃的事,要么不干,干了就是一辈子,中途不能反悔的。”

他说那话的时候,比所有时候看上去都要认真,一点贪玩耍赖的影子也见不着,胡达看在眼里,觉得眼前的青年有一瞬间看上去很不一样,分明的多出来了几样情绪,几种气质,可他描述不出来。

门头走进来一个人,胡达还以为是客人,正撂了菜刀准备去招呼,却看那人怀里抱了个东西,目光在店里扫过一圈,问了一句:“这儿谁叫吴久生。”

吴久生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他没见过那个人,既不是认识的工友,也不是平时胡达店里的熟客。但那人怀里的东西他却认得,是个包装崭新的液晶演示器。

他看见吴久生,便走过去,将装显示器的箱子往吴久生怀里一塞,告诉他:

“这是四毛哥招呼我给你送过来的。他说谢谢你,用不着带你们组长去了,你们组长自己已经和我们厂付主任见过了,不用再单独经过他。事儿既然已经办完了,这东西就算送你,以后交个朋友,有什么麻烦事,都可以去厂里找他。”

吴久生木木登登的,接下东西好半天,才迟疑地回了个“好”字。

那人交完差,立刻就离开了。留下吴久生抱着显示器和身边的胡达对看了一眼。

胡达的表情变得很凝重。他看了眼那人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眼吴久生手里那个明显不便宜的机器,很警惕地问他:“这人你哪里认识的?”

吴久生老实说了,他不认识这个人,还把之前见四毛,和今天组长找他说的事也都告诉了胡达。

胡达略一沉吟,眉头皱得更。

“我看这事你也就是个中间人,多半和你搭不上什么关系,不过也还是要防备着,这东西你已经收了那就收下,以后千万别再和那些人来往。”他叮嘱吴久生说。

吴久生直觉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不是很懂,他现出疑惑的神色,问胡达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胡达的态度却一反常态的强硬。

“你也别问,总之离他们远点就是,听明白没有!”

他吼了吴久生一句,把吴久生震得一凛,抱着显示器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那么凶的胡达他没见过,这才发现,那人眉毛竖起来的时候看起来是挺吓唬人的。他想起厂区里流传过的那些关于胡达的传闻,忽然在此时上来一阵兴奋的好奇。

吴久生把显示器扔在桌上没管,反而眼神特别亮地挪到胡达的跟前,几近谄媚地叫了他一声“老板”,问他:“我老早就想问了,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呀,外边都在传你是混江湖的,你是不是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做过黑社会,做过大哥?”

话题突然的转弯叫胡达一愣。他知道厂区有很多关于他的流言,可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这么问他,青年忽然一下把话挑得这么直白,反而让他有了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局促。

传闻当然是假的。胡达既没有混过黑社会,也没有做过什么大哥。但他的确曾经干过不光彩的事,去过些不光彩的地方。那话题他不愿意提起,也不愿意回忆。

他看着青年乌黑油亮的眼珠,忽然脱口而出:

“你以后一定要在正道上走,记住了吗?”

吴久生露出惊讶表情。他还以为自己会听到一段多么刺激的江湖往事,没想到却等来一句教训,正儿八经的,像教导主任的训话一样。

“叔,你没搞错吧。我几时没在正道上走了。”吴久生抗议了一句,“我惜命得很,可不敢呢。我这条命还要拿来尝试好多好玩的事,哪有空动那些歪脑筋?”

“可如果是为了好玩的事要你走邪路呢?”胡达突然问,“那你干不干的?”

这下换成青年愣住了。他那成天只想着吃喝玩乐的小脑袋瓜,似乎还没有费神想过那么复杂那么远的问题,他在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好玩事情,还得人干点不正经的活才能实现,他没个概念,听也没听说过。

但胡达却很认真。他紧紧盯着青年犹疑的脸,沉下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要真到了那时候,你一定先来找我,知道吗?”

吴久生不知道胡达为什么要他保证那句话。他懵懵懂懂的,没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就已经点了两下脑袋。

第四章

自打上在店里目睹过四毛的人来找过吴久生一之后,一连一个星期,胡达的心里都有股异样的不平,始终不能放下心来。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就不能少管一点吴久生的闲事,明明对方也只是个算不得多么懂事的毛头小子。但就因为吴久生缺少沉稳,做事想一出是一出的个性,让胡达自从和他住在一起之后就莫名感觉像是背上了什么责任,不想在意都不行。

吴久生到底还是太年轻。胡达刚来圳的时候也不过刚刚十八岁出头,那时的他,精神和生活状态都和眼前的这个青年很像。他早年没了母亲,父亲身体也一直不好。胡达刚成年决定要离开家乡南下的那年夏天,父亲被确诊了重病,家里无钱医治,又怕拖累他,便把自己关在祖屋的柴房里喝光了一瓶农药,隔天才被人发现。胡达没有姐妹兄弟,父母双方亲戚也一向没什么来往,那么一来,除了老家里唯一剩下的脚步蹒跚的祖母,基本上算是死绝户了。他虽然悲痛,却更卯足了一股劲――母亲死后,父亲一直酗酒,虽说带大了他,却动不动对他非打即骂,父子之间难说得上有什么厚感情,对于独独被剩下在这世上的胡达来说,家族是个很模糊的概念,他缺乏来自父母的管束,身边只有后来在社会上交到的朋友,和兄弟义气,他年少时也向往这世间的一切新鲜事物,9年代末圳的灯红酒绿像一池子水,将他尽数地浸没在里头,根本无暇去思考未来,只发誓说一定要出人头地,把前半生没能享受过的快乐一性补齐。这一点,虽说不上和现在的吴久生一模一样,却也相似得令人触目惊心。

胡达从来没有从吴久生嘴里得到过确切的信息――他老家的情况,家里有几口人,父母又是否都还健在――他只是从来没见青年用手机给家里打过一电话,没听见有人对青年郑重其事地讲过一道理,告诫他人事复杂,叮嘱他小心谨慎。

像那样缺少约束的年轻人是很容易在都市生活的洪流里迷失的,胡达试着说服过自己,可最终也做不到高高挂起,他眼见着无人上心青年的未来,还是没能忍住,悄悄地开了一道口子,将那只瘦弱聒噪叽叽喳喳的小雏鸟收进了心里。

厂区开工的日子总是忙碌到令人麻木,稍不注意,一个星期一晃,就在眼前过去了。眼见着又要到周末的时候,胡达决定,趁生意冷清的时候先把店关一关,他要离开两天,去一趟城里。

久久烧烤大门的钥匙只有一把,攥在胡达自己的手里,他不在,吴久生便也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留在店里看家,否则外出锁上了门,就只有等胡达本人回来的时候,才能再进屋。

上个礼拜就有事耽搁了没有进城玩耍的青年满脸老大的不开心。他已经一连好几天下工以后没去网吧打游戏了,而是守着那张矮桌子,把之前攒起来的零件全整修了一遍,又搞来一个光驱和几个外接设备,好容易真在屋里搭好了一台可以顺畅运行的电脑,本来还打算这周末去城里办个网络,再去家电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空调型号,回来网购,也给自己的屋子安一台空调呢。结果现在只能守着一台不能上网,也没什么游戏能玩的电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热一天,换谁,谁也得闹脾气。

胡达平时连电影都不看的一个人,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时候要进城,又讲不出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在青年拉长着的一张脸面前也很憋劲,只得答应了他说可以自由使用自己房间里的空调,可以随便喝店里的汽水,只要乖乖看好了店,等从城里回来,就给他带奶茶喝,带零食吃,再给他平时玩的网络游戏冲一张点卡。吴久生的表情这才又转回笑嘻嘻的,反推着胡达的肩膀,一路殷勤地把他送到了门口,生怕他反悔,突然又不走了似的。

胡达当真哭笑不得。

他这趟进城,并不是为了要办自己的事。他早年刚到圳闯荡的时候结识过一个朋友叫许崇文,现今在华强北的都会电子城经营着三个柜台的铺面,他这去,就是要去找他,打听一下四毛的工厂在华强北的出货渠道。[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胡达到都会电子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许崇文一家子正打算在柜台后头开始吃饭,见到胡达,他也惊讶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许崇文的老婆是他四五年前才讨上的,家里的孩子也才三岁,都没见过胡达这个人,蓦地碰上一个凶神恶煞面带刀疤的男人立在自家的柜台前面,吓得呼吸都闭住,正准备起身赶人就见到许崇文难掩激动地迎了上去,一把握住胡达的手,和久别重逢遇上了恩人似的。

许崇文是真的情难自抑,他一面招呼老婆赶紧添凳子和碗筷,一面连推带拉地把胡达请进铺位里,一胸腔一喉咙堆满了感慨。他没想到胡达竟然还愿意来见他。这几年,他一直在暗暗关注着胡达的动向,知道他搬去了坪乡,在那儿弄到一间门头,自己经营着一家小饭馆。他给胡达打过几钱,又被对方全给退回到了原账户里,他也想过亲自去登门拜访,可一想到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又迟疑着不敢成行,拖了这么些年,心里早不抱什么希望了。

许崇文的老婆给胡达添饭的时候一直偷瞄着他。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时候,从哪儿认识的胡达这样的人物,却敏锐地从对方的衣着及言谈举止中察觉到他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真要说条件,怕是还不如他们这一家子。这眼瞅着儿子九月份就要上幼儿园了,他们夫妻俩的户口都不在本地,上私立幼儿园的学费本来就是一笔沉重的销,她担心这时候许崇文再有哪个甩不脱关系的远房亲戚突然跑来跟他借钱,便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竖起耳朵使劲听着丈夫和那个陌生男人的对话。

但对话的内容却很奇怪。胡达似乎在和丈夫打听一个人,听到那个名字后,许崇文明显不敢怠慢,立刻拿出手机发了好些消息,又打了好几通电话,还特地去楼层管理的办公室借了打印机,给胡达打了一份文件出来。

许崇文告诉胡达说,四毛和他的表叔从坪乡往华强北倒运翻新品牌机已经三年多了,从显示器到电子元件到翻新电池,什么都做。但把值钱的零部件甚至返厂产品翻新完以后打上正品包装打折售卖的事在华强北实在没什么特别的,虽然不算正规经营,却也是行业内默认的灰色地带,至多只能算上山寨,算不得个性质多么严重的高危生意。

胡达再三确认了他所说的信息准确性,才稍微放平面上的表情,压下去一些心头的不安。

这么说来,也许四毛通过吴久生找上芯片车间的组长,只是想打听下芯片生产的行情,多开拓一条生意类目,倒不会给吴久生惹上多大的麻烦。这样一来,他就放心了。

在意的问题得到了答案,胡达也不想久留,虽然他看出许崇文明显还有挽留的意思,也还是执意放下了筷子。许崇文一家的饭桌菜色不错,有鱼有肉,但从头到尾胡达一共就只扒过几筷子青菜,吃了一点番茄炒蛋,更贵些的鱼肉一口也没动过。许崇文的老婆注意到了,看他的眼神就又多出几分怪异。

直到许崇文依依不舍地把人送走了,她走去丈夫的身边,望着胡达消失在电动扶梯口的背影,喃喃说了一句:“这什么人,这样寒酸的。他这来和你客气,没找你帮忙什么,会不会下来,就有难事要提了。你可得顾好自己的嘴巴子,别什么人一开口就忙着答应,我们一家也不容易,小宝还要上学,等着钱用,别赚不了几个子,遇上什么不靠谱的朋友,全给赔进去。”

许崇文听了她的话,脸上马上升腾起愠怒的情绪,难得有了想对老婆发火的冲动。

“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他冷下一张脸对妻子说。

妻子却一脸不以为意。

“能是什么人,我看着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

许崇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所用力道之大让女人叫了一声。背后他俩的孩子把一只鸡腿不小心掉到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女人想挣脱开去哄,却硬生被自己的丈夫死死拽在原地。在小孩响亮的啼哭声里,她听见丈夫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声调对她说:

“你只用记着,刚刚那个人,要是没有他,就不会有你老公我,也不会有咱的孩子,有咱这个家!他是救过我命的人,当年如果不是他,许崇文只怕早是个死人了!”

女人给吼得一哆嗦,这才小心地点了点头。许崇文松了手,站在原地,眼神逐寸沉。

胡达从都会电子城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下午三点了,他知道即便现在出发赶去汽车站,也有很大风险会赶不上晚间回厂区的那趟区间车。不过胡达一点也不着急,难得上一趟关内来,他原本也没预备着今晚回坪乡去。

上在烧烤店里时吴久生无意间向他打听起东莞洗浴/城的事,那挑起了他心里一点瘙痒的欲望,胡达觉得正好可以趁这进城,去一浴池,消一下火。

罗湖区就有一家胡达以前光顾过的男澡堂,从华强北坐七号线,二十几分钟便到了。平日澡堂的门市价才只要四十块,今天赶巧,是个周末,要收到八十块,不过可以免费使用澡堂二楼的ktv和小包房,但如果是过夜的住宿,还是要另外加钱的。

虽然很久没来了,进去以后胡达还是发现,内里的布局和陈设还和之前一模一样。他在售票交了钱,领了钥匙,就找到更衣室自己的柜子,脱光了进了淋浴间。

专门供同志使用的澡堂淋浴间是不设有任何遮挡的,在莲蓬头下冲淋,一般都把自己的家伙朝向外侧,和橱窗展示的原理差不多,走过路过的人瞟上一眼身材和大小,如果觉得有些眼缘,对视一眼,便可能马上和你挤进同一个隔间里。

胡达打开喷头的时候显然已经有好几对搭上了伴子,淅淅沥沥的冲水声音也掩饰不住偶尔飘来的肉/体撞击的动静和压抑的呻/吟声。

脱了衣服的胡达浑身都是灼得人眼痛的阳刚线条,那一身肌肉都是在高强度的劳作下生生折磨出来的,不同于健身房训练下那种作秀式的漂亮,带着一股天然的野性,让人看一眼便生出退却的欲望,却恰好能吸引到独独好这一口的对象,每每看到胡达这样的类型,便有如周身浴火,看他的眼神全溢满赤/裸的渴求。

胡达才洗了没十几分钟,便碰见了一个那样的青年。

青年眉清目秀,一双小嘴唇峰翘起,唇形线条十分突出。他对着胡达舔着嘴巴,露出一对贝齿和下头鲜红的舌头,仿佛在昭示那双唇舌可以带给男人的快感。他和胡达对了一眼神,便十分顺从地贴了进去,抓起胡达一只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

“叔叔哪里人,很帅的嘛。”

青年甜腻的声音擦过耳鼓,似曾相识的称呼让胡达呼吸一滞。他感觉到青年另一只顺着腹股沟滑下去的手已经开始不安分起来,在自己那个火烫的部位蹭来蹭去,同时眼神还若有似无地飘向身后的屁股。他听见青年捏着嗓子问:“叔叔是喜欢用前面还是后面呀?”

“哪里都不用。”胡达冷着脸回答。

他虽然没有洁癖,但也不是为了一点**就随便乱来的人。同志澡堂这样的地方人群太杂,总有无法规避的风险,不论他在什么样的状况下进来,搭讪他的又是什么样的人,胡达从来都不会真刀真枪地同他们发生关系,最多止步于用手或用嘴互相为对方解决问题。那样很扫兴,他也听过不少抱怨,但那也总好过不明不白地染上些麻烦的病,在这点上,胡达的脑子一向清醒。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禁欲系。”青年笑了一声,并未因为胡达的拒绝而露出丝毫尴尬,他很专业,递给胡达一条浴巾,牵着那双手就要往外走,眼看着就是要往小包房去的架势。

胡达拽了他一把,和他在淋浴房的门口停了下来。

“说吧,你收多少钱。”胡达平静地问。

像青年那样类型的人在同志澡堂里也能碰见不少,他们一般都玩双插头,前后通吃,而且态度极好,愿意满足客人的任何需求,这点和那些纯粹来澡堂碰运气的一般人很不一样,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青年回头,笑了。

“一点不贵,是叔叔你的话,我可以打个八折。”

打折的说法通常只是句客套话,却被他说出了几分真挚。青年看向胡达的眼神里有股能把人烧化的温度,他虽然是卖的,却是真心喜欢胡达这样的类型,语气里的兴奋也不完全是在假装,他怕胡达犹豫,还特意强调了一句:

“我活儿好,试过的都知道,保准给你舔得舒舒服服,一会你体验了,保证下回还来找我。”

胡达皱了皱眉。他打从心底觉得应该不可能再有下回,也觉得青年没话找话,有点??嗦,但他确实比较喜欢找明码标价的人,能省不少麻烦。胡达将浴巾挂在腰间围好,便搂着青年上了楼梯。

澡堂的二楼是一排小房间,门板后都有音乐声流出来。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在那里面唱歌,而是用音响的动静打着掩护,方便自己办事。胡达是打算过夜的,他找前台交了加收的过夜费,领到的房间比一般的小包房更豪华一些,里面还带着一张圆床,正对着的天板上镶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青年先一步进了房间,打开音响机器,点了一首dy gaga的《poker face》,合着强劲迷幻的电子音乐声在胡达面前扭了起来。他的身体是刻意锻炼过的,带着一层手感正好的柔韧肌肉,动起来的时候极具动感,每一关节都灵活得像是上着发条。胡达锁上门,呼出一口气,不作声的眯眼看着。

青年靠过来,将胡达摁在点歌器的边上坐好,自己则妖娆地贴着沙发一路向下,跪到了胡达的****。

一首歌的时间显然不够,青年体贴地将选曲的权力交给了钱的客人,胡达随手翻了翻触摸屏上的曲库,点了几首歌。正好《poker face》的旋律播放完毕,音响里紧接着流出一串没听过的钢琴音,青年一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屏幕,是张宇的《囚鸟》,一首不大可能会有人在这种场合下点来听的歌,他的脸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但还是挤出一个刚刚好的笑容,慢慢张开嘴含住胡达,服务了起来。

胡达坐着的上半身紧紧绷着,硬得就像一块严丝合缝的钢铁,他死死盯着腿间卖力取悦自己的青年,搞不懂为何会有一股强烈的不适从胃的升腾起来。

青年察觉到了那股不适,以为是自己的技巧强度不够,赶紧变换了力道和手势。他的面颊因而染上一点绯红,额头上也冒出一层薄汗,在幽暗的室内微微闪着光,胡达的视线盘桓在那层闪光上,从漂亮的眉骨一路向下,落到那张正“嘬嘬”出声的嘴上。那原本该是一副很香艳的画面,胡达的脑子里却蓦地冒出来一张脸。

另一个人的脸,一个叫吴久生的青年稚嫩的脸。

他想起来的甚至不是青年多么特别的样子,而是对方噘着嘴巴,一脸小孩子脾性,却又眼神发着亮光对自己说“不管喜欢谁,怎么喜欢,那都是一件很严肃的事,要么不干,干了就是一辈子,中途不能反悔”时的模样。

太像小孩子的人总是很难唤起人的欲望,他们太直白,想什么做什么,一眼就能看得穿,和性吸引中必不可少的神秘感相去甚远。但胡达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搞的,好像一开始在意起了那个青年,就像中了惯性,或是中了邪,不由自主地无法停下,反是任由那种冲动肆意发展,等注意到的时候,青年印在他脑中的形象,竟然已经刻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了。

那让胡达即便在接受他人明码标价的服务时,都生出一股本不该存在的罪恶感来。

面前青年包覆住他的口腔狠狠吸了一下,胡达像给人打了一巴掌那样弹起来,打断了对方正打算开始进入的正题,一把将人推了开去。

青年的脸色是茫然的,他半张着嘴,下巴上还沾着一点刚吸出来的湿意,他不明所以,警惕地看着胡达,擦了擦下巴,说:“你搞什么?中途变卦钱我可是要照收的。”

胡达没有和他废话,从随身的绑在寄物柜钥匙上的小包里数相应数量的纸币,塞进那人手里,他说了句:“出去”,抬手指了指门。

青年收了钱,用口型做了个“神经病”,没叫胡达听见,拉开包房的门就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还顺走柜子上一瓶收费的啤酒,在烟灰缸的底下留了一张名片。

整个过程,胡达都坐着没动。他望着对面光影闪烁的大显示屏,听着自己点的那几首老歌,靠在沙发的背上,直到**躁郁的冲动慢慢一点一点的自己平息下来。

再然后,他如同来时那样沉默着出门、下楼、换好衣服、退好押金,重新回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周末将近晚饭点的步行街上全是人。每一个打胡达跟前经过的人脸上都带着笑意。胡达的沉默和风霜放在人群当中,很不和谐。

他的眼神里有仿佛迷了路一样的失落,但那阵失落转瞬已经被他藏好,找也找不见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超市。他买了一塑料袋的零食和饮料,又到旁边的一家royal tea皇茶买了一杯不去冰的原味奶茶。

做完这些事后,他随手招到一辆出租车,坐上车后,报给司机一个地址。

司机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从罗湖到坪乡有整整37公里的路,打车过去的话,按照打表单程就要一百二十块钱,而且还不划算,坪乡穷乡僻壤的,如果他找不到能够捎带回来的乘客,这一趟就亏了。最后胡达和他讨价还价,加价到两百块,司机才同意出发。

路上要从丹平快速路转龙岗大道,得走一个小时二十多分钟,等胡达差不多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七点,正是白日里离开镇子的人群都回到镇上开始夜间娱乐,整个厂区最热闹的时候。

司机看着窗外的人群,自己都有些意外。他只知道坪乡是龙岗边缘有名的小厂房区,上不得什么台面,以为这儿不会有什么人气,今天到了才发现这座镇子竟然自个儿就能活成一个样子,和他所熟知的圳不同,遗世而独立。

他料想这里的房价大约很便宜,便随口问了胡达一句:“你住这儿,一个月得多少钱来着。”

胡达也看着窗外,他手里那只塑料袋里密封的奶茶化了冰,滴滴答答往下淌出水来,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别的问题,心思没放在和司机的对话上,只含混地答了一句:

“我住这儿不钱,这是我家,我回我自己的家。”

第五章

生活街上,杂乱无章的灯箱和霓虹招牌从各种纠缠错杂的电线间冒出头来,照亮了歪扭的街巷。有人看见胡达下车,挥舞着手臂同他打着招呼,高声问他今晚还有夜宵供应没有,胡达都只摇了摇头。

他摸回久久烧烤,打开前门的锁,一把掀起卷帘门。

店里黑洞洞的,只有冰柜的冷光印在墙上。卷帘门得抬到至少一米的高度,他才好弯腰进去,门拉起来,又被重新合上,带出了一连串巨大突兀的响动,可自始至终,楼板上方一点其他的动静也没有传来。

胡达觉得有些不寻常,楼上待着的人不可能听不见那串声音。倘若吴久生知道自己回来了,应该早忙不迭下楼,等着从他手里拿好吃的和各种好了。眼前异样的反常让胡达莫名有些慌张,他将手边的塑料袋一股脑扔在桌上,浑身竖起警惕的防备,一步步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

整个二楼也是黑的,胡达不在,吴久生连大灯也没开,只有一条闪烁的荧光从他自己那间房的房门地板缝隙里透射出来。屋内闷热,空气却静得可怕,连空调机都没在运转,胡达慢慢蹲下,扶着楼梯耳朵贴着楼板,凝神听了一会儿动静,他没听见任何的脚步声,基本可以确定并没有什么可疑的陌生人进了他的店里。

这么说就真的只有吴久生自己。胡达稍稍放松,同时也开始纳闷今晚青年的反常。最晚一班回到厂区的班车在每晚的六点半停运,如果超过了那个时间自己还没有到家的话,青年完全有理由认为自己今晚上是不会回来的,可即便是自己不在,他所认识的吴久生,也绝少有这样安安静静一个人在房里待着的时候。

胡达直起腰来,慢慢靠近那扇房门,为了做最后的确认,他没敲门就推开了它。

预想中青年已经睡过去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吴久生醒着,不仅醒着,面上裹着的一层汗水和眼里湿漉漉的光线还昭示着几秒钟以前的他甚至还于一种极度的亢奋中。他坐在那张离门不远的矮桌面前,对着那台崭新的液晶显示屏,看着屏幕间播放出画面,本该传出的声音被一个巨大的套头耳机隔绝,耳机严严实实地捂着吴久生的耳朵,难怪从刚刚开始,他就没有听见任何胡达弄出来的响动。吴久生根本没想到胡达会在这时候回来。他显然吃了一惊,在吃惊之余,还很慌张,猝不及防的怪异神色浮现在他脸上,那个瞬间他眼中原本的专注渴求忽而变为闪躲,整个人吓得一缩,手脚失衡地向后倒去,像要慌不择路逃跑似的。

耳机线被扯落,哗啦啦带着键盘鼠标掉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一串噪声。

胡达也在门边呆住了。四毛送给吴久生的那台显示屏很大、很亮,放在简陋的房间背景里,不自觉就会吸引人的全部视线,正播放的画面上是两个正纠缠在一起的男人,他们的上半身贴在一起,相互抵着,在暖黄色的暧昧光线里摇摆着干一件绝不应该在两个男人间发生的事,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肌肤表面烧灼的温度,就像现在吴久生面颊上的热度,红的,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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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地上,无措又颤抖地叫了一声:“叔……”

胡达的眼神以自己都预料不到的速度沉起来,他一步跨进屋内,“砰”的一声闭上房门,在逼仄潮湿的空气里掀起一阵尘埃。

“这是什么?”他以比之平常更为低沉沙哑的声线逼问着青年,如同捕食者逼近猎物那样朝他走去,直将当场被抓的青年逼退到床跟前靠坐着,才弯下腰,凝视着青年的眼,问:“你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

吴久生不敢去看胡达的眼睛,他使劲埋着头,一滴冷汗从鼻尖啪嗒滴到地板上。

“不……不知道……”他面色凌乱地回答,“真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只是觉得好奇……”

“一开始?”胡达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用词,愈加紧紧咬住了话题,“这么说,你已经不是第一看了?”

吴久生颤了一下,慌乱中被胡达逮上视线,两人在一瞬之间四目相对,胡达从那双眼中看到了雾霭一般迷茫的光线。

吴久生确实没有骗他。他电脑里所播放的东西来自一块无意间得到的u盘。不知是哪位工友从网上各种看片下片的群里搜罗来的好几个文件夹的种子和压缩包,在工人们之间流传着。吴久生长这么大还没有上手摸过任何一个女人,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对那件事抱有强烈到不能自抑的热情,却也不能说一丝一毫的需求也没有。自从他开始组装自己的电脑,那块u盘就辗转到了他的手里。早在这周之前,他就已经去网吧里下载好了片子,可网吧毕竟是公共地方,他在电脑上做那些事的时候尤其羞耻紧张,根本不可能对着文件名和番号一步步仔细筛选,基本就是随便乱点,胡乱选几部是几部。下载完以后,也不可能在网吧里就地打开看,而是暂时保存在u盘里,等晚上回了自己的房间再找机会,上传到电脑里。

刚刚看的那部东西,就是不知道在哪一天蚂蚁搬家的过程中阴差阳错地被传进他的电脑的。

吴久生第一打开它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几乎是立即就点了关闭。画面上的是两个男人,在看到那样的东西以前,他甚至连想也没想过两个男人也能脱光了贴在一起做出那样的举动。他本想直接把文件删掉,却又凭空生出一抹诡异的好奇――一开始只是好奇,而后才逐渐转变为在意。他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却不知道男人和男人该怎么做同一件事。男人有的东西他都有,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就下面那一个地方,怎么还能用来舒服,舒服又能有多舒服。

于是趁着胡达不在的日子,他关好店门和房门,在一个绝对安全封闭,谁也不可能知道他在做什么的环境里,心怀忐忑却又莫名兴奋地把那个视频找出来,又点开看了一。这一,他坚持到了第二十分钟。[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不知是艺术夸张还是两个演员的演技太好,吴久生看着看着,竟然真的相信了他们那副迷醉的面部表情所传达的信号。好像像他们那样,彼此抱着,真的就能爽到没边,比找小姐还要更享受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摆正自己去看待此前一直瞧不上的“那种事”,他发现自己竟生出一丝不明所以的欣赏与向往,好像于果盘中突然发现自己最钟爱的水果,像第一喝汽水、第一吃冰棍,就碰见合意的口味。

虽然只是偶然,却也像本就该那样似的,试了一,就知道自己喜欢。

吴久生本就不是个多么有自制力的青年。白天里,他看了一,到了晚上,等确定胡达应该不可能会再回来之后,他没有忍住,决定还要再看一。

这一,他甚至大着胆子一边看一边隔着裤子摸了自己两把,神奇的是,身体诚实得就像中了催化剂,根本无须任何其他的刺激,就迅速地起了反应。可惜他还没有进一步靠自己弄明白胸中那股隐秘而晦涩的冲动,胡达就已经先一步,鬼魅一般推开了那扇门。

吴久生害怕极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怕胡达误会,拿他当变态看待,甚至觉得胡达都有可能要动手打他,他在那人压迫的影子里缩起手脚,胡达一蹲下,就下意识用手臂护住了脑袋。

但是胡达没有打他。因为半闭着眼,所以吴久生没有看见,胡达的表情,甚至比他自己的看上去还要更矛盾,更茫然。

胡达咽下去一口唾沫,原本好不容易靠封闭自己才生生压下去的欲望仿佛被瑟缩的青年瞬间点燃,包覆住胸腔的每一根骨骼都像一捆干柴,被忽然投进猛火。胡达喘着粗气,一把擒住青年的手臂。

“你懂他们是在做什么吗?”他哑着嗓子问青年。

青年抬起头来。那个瞬间他的眼神透亮,因为带着一点晶莹的泪水,眼底清明得就像两块干净柔润的玻璃。

“知道……”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是……摸一摸,撸一撸,然后……接吻,做、做那些事情……”

“后面呢?后面的事知道吗?”胡达又问。

“不知道……”青年垂下眼睑,“我没试过,我不知道……”

他绞紧自己的双手,脸上带着难于启齿的难堪,几乎哽咽着拼命解释:

“我只是觉得好玩,看着舒服,我就图个享受,我真的不是变态,真的不是。”

他在颤抖,声音在颤,眼泪也跟着在颤,苍白的皮肤表面浮现出粉色的血丝,像那种硬要在无遮蔽的旷野里不自量力开出的野,经受不住风雨摧磨的模样。

胡达的眼底一痛,将青年拉进了怀里。

“没关系。”他安慰青年说,“你不是,我是。”

怀里的那副身体瘦弱、发软,覆盖着一层冷汗,比掌心里的温度更凉。胡达像屏幕里所上演的那样,抱紧了青年,手臂一路绕到对方的后腰,胸膛抵着胸膛。他的一只手往下,包住了青年,用粗犷而不容拒绝的力道揉捏着那副躯体,另一只手则爬到脖子后边,撑住了青年的脑袋。

胡达的双手有着熟练的技巧,青年在那两条手臂的夹裹中,三两下就被刺激得面色潮红,眼中升腾起雾气,他一面吓得说不出话,一面又不受控制地睁大了眼睛,惊异地看着胡达。胡达的动作实在是太突然,太强烈,吴久生这一辈子都还没有过那种感觉,那些陌生又高频度的触感堵得他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只有潮水一般的感觉不停冲入脑中,汇成一股连意识也蒙蔽住的混沌。一种快乐直上云端的感觉。好像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只用放松手脚,全权交给面前的人,就能放任身体和心灵随波逐流,被令人战栗的愉悦所冲刷,一又一。

那感觉太新鲜,他从未体验过。甚至比画面里看起来的还要具有冲击性。他竟不知道,两个男人之间,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快乐。

吴久生咬紧的牙关不自觉松开了,一两声微弱模糊的叹息从喉咙里漏出来,逸散到空气里,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唔……”他仿佛突然回了神,试着想要掰开胡达紧紧攥住的手,“唔……叔,别……别这么用力……我没试过,太、太多了……”

他的声音透露出太多东西。他疑惑、渴望抓住那些虚幻的感觉,但也本能地拒绝着无底的放纵,他害怕,怕自己一旦敞开就会再也收不回来。在那条未知的界限之外是他完全不曾想象过的世界,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那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却仍无暇顾及,被搅乱的理智已经无法战胜本能,逼自己在此刻违心说出拒绝的话语。

胡达搂着青年,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得分明。他此前对青年的评价一点不错。太直白,也太容易看穿,沉不住气,也不懂什么是欺骗和城府,可也正因为如此,但凡是他喜欢的,就是真的喜欢,现在全写在脸上了。

他喜欢,胡达那一刹简直就像胸中炸开烟,鼓涨到难以想象的程度,无法抑制的喜悦涌上来,让他差一点就笑出了声。

“你个宝崽……”他呢喃了一声,按住青年的后脑勺,一低头吻了上去。

他们没有坚持到最后。才不过十几分钟,青年就喘着气把自己交代了。

完事后胡达搂着他,既心软,又想笑。他终于不再觉得失落了,心头的那一点空洞仿佛已经被很好地填上,那里头住进去了一只喳喳叫的小鸟,稚嫩得引人怜惜,幼小得需要他的保护。

他们维持着相互依偎在一起靠着床的姿势,胡达本打算今晚就那样,让青年在自己的怀里睡过去,却没想到十几分钟以后,身边的人回过劲来,会像突然闹了脾气那样猛地推他一把,恨不得不要叫他碰着一样跳起来,几步窜回到门边。

“你……!我……!”青年指了指胡达,又指了指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说不出话,气得在地板上狠狠跺了几下。

“怎么了?”胡达坐在地上望着他,“刚才弄得你不够舒服,还想再来一?”

他的嘴角含着游刃有余的笑意,从未见过的轻松神色让青年看得一呆,随即又更激动地发起火来。

“不是……!我不要!”青年忽然抱住手臂,气愤得像只找不到尾巴的小狗,原地转着圈,“我不知道你是……是那个!”他努力寻找着措辞,“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胡达一挑眉。

“刚刚不是告诉你了?不好吗?”

“那怎么能算告诉!那怎么能一样呢!”青年激动得跳了起来。他本想用力摔上房门出去,可刚一转身,又想起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房间,他想让胡达出去,可胡达一副老神在在雷打不动坐在那儿的模样,比他强壮上一倍的身形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能被自己撼动的样子。

吴久生一口气生生淤在了嗓子眼里,控诉一样叫了一声:“叔――!”

胡达“诶”了一声,搁在膝头的手指动了动。

“睡我那屋吧,你不是想吹空调吗?”他说。

“不睡!”青年想也没想地拒绝了,“不睡了不睡了,再也不睡了!那是你睡过的床,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才不会帮你修空调!”

“可你好意思吃我做的饭,喝我的汽水,找我要零食和礼物,还成天脱光了在我面前跑来跑去。”

胡达提到“脱光了”那三个字,吴久生的脸就和打了药似的“腾”的一下红了个透。

他方才出了一身的汗,裤裆里现在又黏黏滑滑一片,他很想洗个澡,也特别需要淋点冷水让自己冷静,但他不想去,他只要一想起以前自己大喇喇在这人面前溜过的鸟,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胡达却没有再继续刺激他了。他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只留下眼里最后一丝柔和的光线。他撑起身子来,从地板坐到了青年的床上。

“你去吧。”他对青年挥了挥手,“一会儿我关上门就睡觉了,你想做什么就做,做完了老老实实去我房里睡觉,乖。”

他说了一串话,像下了一串指令,语气那么理所当然,像是一早知道青年根本不可能拒绝。[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吴久生的胸膛在昏暗里剧烈地起伏了两下,胡达闭上眼躺倒在他的床上,听见房门被猛力甩上,天板上的灰被簌簌震落的动静。

过了半晌,当吴久生的电脑都因为太久没有操作而开始自动休眠,黑夜的寂静里只能听见楼下浴室淅淅沥沥的水声后,胡达才慢慢的,于彻底的黑暗中再睁开眼睛。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昙一现的温暖的欣喜之后,压抑的氛围再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皱起眉头,呼出一口绵延的气。

今晚他冲动了。真的太冲动了。

不论青年究竟是不是天然可以接受同性,他都不该那么做的。吴久生和他不一样,他死寂的前半生只有儿时的贫穷、不堪,和成年之后的失败。他将自己折腾到这步田地,一声不响地蛰居在坪乡这样混乱闭塞的地方,原本只是想苟且潦草地了结这一无是的人生。可吴久生还那么年轻,他甚至都没有完整地见过这世界的全貌,没有真的看清过未来可以是一副什么样子。他比自己有前途,有奔头,有无限的可能性,更不要说还有他的家人。

胡达的心忽然绝望地沉了下去。

虽然青年并不曾表现出多少与家人的亲密,可人毕竟都是有家族亲人的。他甚至都还不知道吴久生父母的名字,他该怎么去面对那些长辈?该怎么向他们解释自己因为一时的激情和自私做了这样糟糕的决断?

那不是一件小事,吴久生可能会因为他而耽误自己的一辈子。想到这儿,胡达心中就连最后一丝的抱过青年的餍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回忆起青年弯折着腰肢陷在自己身上的触感,没什么分量,那么轻,那么生涩,像是一个不注意,一阵风吹过来,就能把这个人带走似的。在那个瞬间胡达的心中曾短暂地升起过几秒钟的恐慌。现在他冷静下来,那股恐慌反而叫嚣着全部翻卷了出来。

他方才还在庆幸他们并没有做到最后,只是把彼此的喜好挑明,上了手而已。如果还想回归清清白白的生活,也不是没有退路。可那个念头刚一闪现在脑中,便被胡达自己的恐慌击倒。

他一个人过了太久的糜烂日子。久到只有他自己知道,尽管表面看上去的胡达是个克制欲望、勤勤恳恳生活的人,内里却早已经烂了、死了,活像一盘散沙,行尸走肉。他失去过太多东西,付出过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才换到如今这孤苦无依的生活,现在好容易让他遇到一个能令自己产生在意的人,他哪怕只是稍稍想象过一瞬将青年搞丢的情形,胸口都会压迫到无法呼吸。

他太清楚自己了。即便是冒着毁掉他人人生的风险,他也想牢牢将青年攥在手里,绑在身边。

如今的胡达早已变成一个烂人,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早年的朋友,像是许崇文,那样努力地想要联络他,与他重修旧好,他却依然可以视若无睹,远远躲开的缘故。

无人知晓的过往里那些沉重的秘密不知不觉将他淹没,也不知过去多久,胡达捂住自己的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子,用枕巾蒙住脑袋,满心疲倦地睡去了。

他忘了去注意楼下冲水的动静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其实早就停下了。吴久生洗完澡,赤/裸的披着一条浴巾,始终静静地站在那扇门外。脑袋里的混沌终于随着流水被清洗干净,现在的吴久生身上,有着难得一见的斯文沉静,可灵魂却仍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在震荡不止,心悸一般。

他注视着眼前的门,直到门的另一侧传来胡达隐约的鼾声,才几若不可闻地呢喃出一句:

“你都不是能陪我一辈子的人,做什么要招惹我……”

第六章

隔天胡达睡到自然醒来,才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青年昨晚和他交换了房间睡的,胡达走到青年睡觉的那间房门外停了一会儿,从门板下方逸散出一些冷气打在脚背上,空调显然还开着,胡达推测青年应该还没有醒来。

他摸到楼下,草草洗漱完就开始准备早饭。

他从厨房的货架上翻出一打平时不怎么用的蒸笼,洗净了铺上纱布,又从密封罐里倒出面粉和成面团醒发着,同时从冰柜中拿出之前包燕饺剩下的那部分肉馅、腐皮、和一块猪肝,淘好米,在炉子上滚了起来。

一个小时的时间,胡达蒸了两屉猪肉包子,又用腐皮、猪肝、和瘦肉熬了一锅及弟粥。他不知道吴久生到底是哪里人,拿不准他的口味就南北式各准备了一样,想着一会吃饭的时候一定要记得问一问。

就在他把热粥一勺勺往外盛的时候,吴久生踩着拖鞋踢踢塔塔地下楼了。胡达本想和他打个招呼,可平时他们像这样各自起床洗漱的时候从来就不打招呼,“早安”两个字黏在胡达的嘴上,硬转成一声咳嗽。青年也压根没有理他,眼神都没有与他对视地直接就进了卫生间,胡达端着满满当当的一瓷碗粥,盯着那扇紧紧闭上的卫生间门。粥碗的瓷很薄,拿在手里没一会儿就热得搁不住手,胡达被烫了一下,“嘶”了一声放下碗,捏住了一只自己的耳垂。

尴尬的氛围弥漫在晨间的小店里。

胡达摆好桌子,在桌前坐好,等着青年收拾好自己,来到他的面前。

胡达递给青年一双筷子,青年伸出手,却没有接,他空着手在胡达面前晃了晃:

“钥匙。”他说,“你把大门锁了,给我钥匙,我要出去。”

胡达盯着他看。

“你去哪里,你还回来吗?”他问。

“关你什么事!”青年突然生气了,用力抖了抖手,“我过我的周末,正当娱乐,你管我上哪里去,我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钥匙本来就应该给我一把,等你打烊了锁门了,我自己开门上去睡觉,谁也碍不着谁!”

胡达不说话了,他的脸板下来,从钥匙扣里解下一把钥匙拍到青年的手心。

吴久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原本还预备着据理力争的台词忽然全用不上了,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心虚地看着面前桌上明显按照两个人的饭量准备的早饭。

“你……”他张了张嘴,正准备说点什么,随即又被胡达给打断。

“你不是要出去?”胡达反问他说,“要走就赶紧走。愿意什么时候回来是你的自由,但最好不要超过晚上十一点,卷帘门的声音太大,吵着左右邻居。”

他说完便径自拿起筷子开始吃包子喝粥,再没有别的话要对吴久生说,仿佛面前青年所说的也无甚大不了,根本无须从自己这里获得什么额外的解释。

他其实应该解释一句的。在吴久生明显赌上气拿了钥匙就跑出去之后,胡达才坐着叹出一口气来。但他真的不愿意一大早上让对话进行着进行着就跑到非得对昨夜的事下一个结论的地步,万一他给的说法青年不满意呢?万一青年执意要从他这里搬出去呢?

他能拒绝得了吗?这世上的所有人,除了那些有罪的,需要接受惩罚的人之外,每一个都是自由的。胡达知道,他没有任何权利去干涉吴久生的决定。

但那不代表他就不会患得患失。

除了当着吴久生的面扒拉进去的那两口粥,胡达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他胡乱把碗筷一摊,注意到另一张桌子上昨夜里留下的一堆塑料袋。他走过去一一打开收拾了起来,只要是青年喜欢吃的零食,都扎在一起,扔到了他的房间里,此外还有一杯放了一夜原封未动的奶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喝,胡达随手将它收进了冰柜。

整个上午都过得无比漫长。原本周末白天的生意就冷清,吴久生不在,店里静悄悄得连苍蝇飞过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曾经胡达从不觉得那份安静会成为一样难题,现在却被折磨得心神不宁。他抓起手机看微信里的新闻,看各种公众号,又想络游戏冲点卡,于是用手机打开了那个游戏的官方网站,他看了整个游戏的介绍,从世界观到版本剧情,每个势力,每一个职业和种族的相关信息都看了,到后来他真的实在无聊,就从柜子里把收银的账本翻出来,算这个月的进账。

算到第六小数点出错的时候,胡达心烦意乱地扔了本子。店里进来一个吃中饭的客人,是和吴久生一个厂的。他一进来就对着胡达挤眉弄眼地说:

“达哥,你店里那个小房客可以啊,大早上我就在宿舍那边听他和人打听怎么坐金龙小巴去东莞来着,急吼吼的,像晚走一步能把他憋死似的,是有多久没泻过火了。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你说是吧,天这么热也挡不住他们,一个小姐怕还不够使呢。”

他一面刷手机一面自顾自地八卦完吴久生的事,刚说完准备点菜吃,一抬头看见胡达的脸,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么黑,整个人一哆嗦。

吴久生再回到久久烧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胡达原本顶着一脸的低气压站在案板跟前剁肉,忽然见到人回来了,还很不确信的样子。坐金龙小巴去东莞路上可要一个多小时,算上路上来回还有办事的时间,如果青年真的去了,这个时间应该是回不来的。

胡达沉默着举着菜刀,看着青年旋风一样冲进店门,无头苍蝇似的在店面里转了两圈,又气又急但是也不说话。他又看着青年故意无视着他窜进厨房又从后门窜了出去,照例拿了一瓶常温汽水回到门口的冰柜旁边,青年打开冰柜,正准备换一瓶冰镇的汽水出来时,一眼看到了胡达冰在里边的那杯奶茶。青年呆呆地站在了敞开的冰柜面前,胡达有些不放心,撂下菜刀,擦了擦手就走过去找他,前脚才刚迈出厨房,吴久生就把冰柜的门“嘭”一下关上,整柜子的汽水瓶啤酒瓶都发出玻璃摇晃碰撞在一起的声音。青年就那么对着亮灯的冰柜,啪嗒啪嗒地掉了眼泪。

胡达傻了,那几滴泪也落在了他的心上,灼灼发烫。他原本还在生青年的气,这会却全然只知道手足无措,走上前去按住青年的肩膀,笨拙地卷起自己沾了油污的袖子,用靠近手肘部位干净的布料试图去擦青年的脸。

青年红着眼睛,瘪着嘴和只兔子一样那么看着他。

“你晚上还要做生意吗?”他抑制着鼻酸哑着嗓子问。

胡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摇着头。

“你让我做就做,不让做我就不做了,你别哭,我都听你的。”

青年这才推开他,转身够到前门的把手,一把将卷帘门哗啦哗啦地拉了下来,又踩住锁头,麻利地咔哒一声上了锁。

“我讨厌你。”他一边掉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说,“今天晚上你别想赚钱。”

他干那几件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太较真,胡达原本觉得自己应该觉得心疼,却生生被他逗笑,一个没忍住,看着他的时候有安静的弧度浮现在唇边,被青年一眼捕捉,转瞬变成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拳擂在胡达的胸前。

“你还笑!”吴久生气急嚷了一声,“你怎么这么混蛋!”

“好好,我混蛋,我混蛋。”胡达顺着他的话骂了自己两句,他想把青年重新拉回到身边,青年那语无伦发脾气的样子在他看来只是一时的情绪激动,总得把人安抚好了才能心平气和说话。但吴久生显然不买他的帐,胡达那副没当回事的态度彻底刺激了他,他咬牙使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将胡达整个人推出去好远,随手抓过一只饭桌上的筷子篓就往地上掷,塑料的篓子很脆,一下就摔得四分五裂碎成几瓣,一性的筷子洒了一地,满地狼藉。

吴久生哭得更厉害了。

“这全都怪你!”他攥着拳头梗着脖子对胡达吼道,“都怪你!我和他们打了一上午的牌,打牌都打不进去!听歌也不开心!打游戏也不开心!做什么都不开心!我原来有那么多好玩的事可以干,因为你一样也干不进去!你拿什么赔我!”

青年说到这,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组长不在,都没人带我到东莞去,他们说最近管得严,不是熟人介绍的根本不放你进。我只好去找他们手机里有片子的人借片子看,还请了人家两包烟,人家都去吃午饭了我连午饭都没吃,什么垃圾片子,一点也不好看,根本看不进去,我把厕所的门锁了,还打算自己撸出来,结果看片子我都不硬了!满脑子都是你!你说你是不是有病!你干嘛要把你的毛病传给我!让我跟你一样有病!”

胡达的呼吸都滞住。他的听觉长久地停留在青年“满脑子都是你”那几个字上,在脑中震荡出一阵阵的嗡鸣。他终于不再笑了,一丁点取笑青年幼稚行径的心思也不剩下。

他错了,那不是对方在耍小孩子脾气。吴久生是真的在伤心,也是真的在委屈,他了一天的时间去弄清楚自己的心意,比起胡达只会把自己缩在厨房里窝囊的等待,吴久生实在比他勇敢。

“我没吃饭,肚子饿,买了烟,身上没钱了。”吴久生吼完了,揉着眼睛,抽着气对他说:“我想吃干炒牛河,想吃烤鸡翅。”

胡达的鼻子发酸。他回答了一声“好”,走到炉子旁边把炒锅架好。

胡达做饭的时候吴久生自己把那杯奶茶捞出来插着吸管喝了,里边的珍珠泡了太久都失去了弹性,木薯粉黏糊拉唧地在嘴里裹成一团,但是奶茶还是甜的,很甜,吴久生抱着杯子喝得很慢,仔细享受着冰冻过的沁人奶香。

胡达给他炒了牛河,烤了鸡翅,吴久生饿得前胸贴后背,抓起筷子就往嘴里扒。他的眼泪已经干了,泪痕黏在脸上,猫似的特别明显,他的嗓子还有一点痛,除了像刚刚那样对着胡达吼,他平时很少这么用力地讲话。现在一切都平静下来,连黏在背后的汗都蒸发掉了。吴久生一面吃着饭,一面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往胡达面前一放。

胡达定睛看去,是吴久生自己的那张身份证。上面有他的户口所在地,现在胡达知道了,吴久生来自蒙阴县野店一个叫白杨峪的地方。他抬头朝吴久生看去,发现青年半抱着碗,抿着嘴也看着他。

“我妈生我的那年从老家跑了。”他突然对胡达说,声音很小,“我没印象,都是后来听人家和我说的。说生我的日子是一九九九年农历的十一月初九,家里人觉得我和九有缘,又是好容易得来的孩子,所以取名叫久生。说在我之前,家里出生过三个娃,我是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的男孩。还说生我的那天,我爹很高兴,他没照顾我妈,跑去村口放了一天的鞭炮,庆贺吴家终于有了能传宗接代的香火。结果那之后,我妈就跑了。小时候家里有个邻居的婶子帮忙带我,和我说妈走的那天根本谁也没想到,她连行李都没收拾,刚喂完奶把我放下,说要去村里的小卖部给家里买一瓶酱油。穿了件袄子,戴着条红围巾就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我爹和我说,是她没良心,不要我了。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后来我发现,明明家里在我之前生过三个孩子,从小到大我却只有一个姐姐。我还不能叫她姐姐,因为她是被过继给我大伯家的孩子,我只能叫表姐。表姐大我很多,除了邻居的婶子,照顾我最多的就是她,后来,她也嫁人了,她嫁得很远,表姐夫老家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那年我才十岁出头,她临走的时候把我拉到屋后,偷偷告诉我,其实她就是我的亲姐,我还有两个姐姐,因为计划生育,都刚一出生就被爹抱走,拿去送了人。然后我就懂了,为什么我妈要走,为什么她好容易生了我,却不愿意养我。我不怪她,就只能怪我爹,十几岁起就和他对着干,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偏不做什么,把我逼急了,我就找他要妈,要姐姐,他一开始喝酒,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几天都不回家。再后来,他也没有耐心了,就开始打我,拿坏掉的粪耙把子打我,拿凳子腿打我,我被他一路打到长大,打到能进城做工的年纪,就自己跑出来了。这几年我一也没有和他联系过,在我心里,我就当他死了。当自己没有妈,也没有爹。”

青年已经没了胃口。他撇撇嘴,放下了碗。胡达捉住了他一只手,捏在手心里。

“我都知道了。”他对青年说,“以后有我在,没人会动你一根手指头。”

那是一句很重的承诺,青年却像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低头看着桌面的眼神很哀伤,叫胡达心疼。

“我总会想,我妈走的时候,是不是其实连我也特别恨。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用不着吃那么多苦,用不着搞丢自己的那么多孩子。”

胡达想要阻止他,不让他再继续讲下去,可吴久生却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可她也做得很不公平。”他拧着眉毛对胡达说,“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她却把我丢下,不要我。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做和她做过的一样的事。我想如果我到了年纪,要找一个女人,一定要找一个能照顾一辈子的女人。我一定要做到一辈子都不变心,不中途退出,不抛弃她,不让她像我一样,吃那些苦。我这人别的大志向一样也没有,就想做好这一件事。结果这唯一的一点目标,还被你毁了。”

吴久生忽然苦笑了一下,从他嘴里说出口的话语让胡达听着心颤,心肝肺腑都像被人拧过。

吴久生却没继续说出更多责备胡达的话。他动了动被胡达抓在手里的手指,那些指尖在胡达的掌心里挠了几下,好久,青年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来,探着身子逼近他,问:

“我是发过誓的,誓不能破,所以我对自己有信心,说过都能做到。你呢,你可以吗?你要是喜欢我,能保证一辈子都喜欢,中途不变卦吗?”

胡达的一口气差点都没能续上。

他太激动了。激动到青年有一瞬间都被他给吓到。

胡达撞歪了桌子,把青年撞得也一个趔趄,青年的背顶到墙壁,叫了一声。但那声叫得并不完整,因为胡达已经堵死了那双唇舌。

他连多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留给青年。

他常想,到底为什么那天的自己会如此冲动,冲动到过后的大脑里都没有办法保留下完整成段的回忆。他只记得光影一般掠过的细节,记得自己粗暴地将青年扛在肩上,记得他们上了楼,记得青年挠痒似的全没有力道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记得他把房门踹了一脚,差点踹掉门上的把手。

然后他们倒在咯吱作响的床上,青年目光惊惧,而后又变成迷惑的,陷的,最后散成一片银屑,沉湎在水光之中。

他也会想,为什么那天会那么坚定地一做到底。原本该是温柔的,循序渐进的前戏,却被他上演成颠簸碰撞的激情,剧烈到差点失控。

也许是因为青年透露了自己的身世,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昨夜里所担心的来自青年家庭的压力不存在了,也许还因为床头正好落出一个没有用过的安全套,总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正好合宜。胡达无法阻止自己,他紧紧压着青年,既温柔又放肆,听着他一声声轻轻的,人事不懂的呻/吟打在耳廓上。青年的呼吸软软的,扑扇在他的下巴尖、颈窝里、锁骨上,像只小鸟在扑扇着翅膀。胡达撑起胸脯,将那只鸟纳进怀里,牢牢地裹紧。

一切都结束之后,世界重新归于安静。窗外的日光暗淡了,街道上的霓虹灯光线又重新亮起,两个人的手边都没手机,也不知道外界的时间现在是几点。胡达搂着青年的肩膀,两个人枕在一个枕头上。他感受到从未体验过的平和与满足流淌遍自己的全身,禁不住闭上眼睛,唱了一首歌。

他唱的是歌的副歌部分,是许美静的《边界1999》。带点沧桑的嗓音和刻意放慢过的节奏在没开灯的房间四壁间流转着。

一段副歌唱完,趴在胸口的青年突然动了动。他抬起头来,一脸惊奇地看向胡达。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他问,也真挚地称赞了一句,“真好听。但只听一遍我学不会,你能不能再唱一遍?”

青年的眼神天真,声色清澈,房间很暗,没人看见胡达的脸红了。

那真是一个奇怪的要求,胡达想。人家都是抽事后烟,没人像他这样还要唱事后歌的,尤其还是一首抒情歌,那实在很尴尬。但他还是唱了。

也许以后

梦魇里沉睡

也许想念明天的喜悦

也许阳光

遗弃这座冰苦的林野

就好像没有你的我的夜

“这歌叫什么名字?”青年问。

“叫《边界1999》。”

1999,青年说,这年份挺好,是我生出来的年。

“是啊,”胡达也说,“是很好。1999年是好歌最多的一年,我全都很喜欢听,而且那年写歌的人也特别喜欢把这个年份写到歌名里,《伤心1999》、《边界1999》、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好像过了1999年,就再也没有好时候了一样。”

吴久生在他身边“哇”了一声。

“你懂得真多。”

胡达笑了。他的笑里有喜悦,也藏了一些别的东西,他没说给青年知道。

其实他懂的也就那么多,过了1999年,之后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他就都不知道了。

1999年他从家乡南下到圳来闯荡,和几个在本地结交的兄弟合伙做小生意,小生意而后渐渐做大,每个人的手里开始有了一些钱,他们喝酒,跑夜总会,结识各种各样三教九流的朋友。再后来,同一年的年末,也就是吴久生出生在这世上的那个冬天,胡达因为参加自己一个兄弟帮的集体斗殴,在打斗过程中意外用一把弹簧刀扎中了对手的大腿股动脉,结果对方抢救不及,他因过失杀人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六年。后来他在狱中积极改造,减刑到十三年出狱。出来的时候,这人世间已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世间。

时间对胡达来说,从此就不复存在,他的人生也像永远地停在了那个时刻,再也不会向前流动。

他给自己的小店取名叫久久烧烤,就是要时刻提醒自己记住那个年份,记住那年自己轻狂大意所做的决定,是如何毁掉人的一生。他总不断地告诫自己,他的人生中留下的只有龌龊不堪的印记和空无一物的坑洞,他不值得任何的好东西,活着不过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死。

可他不曾想过,竟然会遇到一个吴久生。在那个噩梦一样的年份里,吴久生来到了这个世上,他孤独地长大,孤独地逃离,然后来到这座一切开始于此的城市,和自己遇上。

胡达不懂这叫不叫什么命运的安排。他只知道自己找到吴久生,而这个年份,是他重新活过来的年份,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活过的,命运意外赐予的后半生。

他承担不起再搞砸一,只能拼了命地,认真去活。

第七章

按照道理来说,那应该算是他们俩的第一晚,但随即而来的周一早晨,显然谈不上一丁点的浪漫。

两个人的衣服裤子都叠在一起,还想不起各自都把手机扔在了哪里,找不到源头的闹铃铃音一直在响,下楼的时候还穿错了对方的一只拖鞋,兵荒马乱。

但当他俩坐在一张饭桌上开始匆匆忙忙把翻热过的粥往嘴里送的时候,气氛还是谜一样的和缓了几秒,二人对看一眼,相视一笑。

一句话忽然就到了胡达的嘴边。

“不赖吧?”他问,一点不知道害臊,隐约得意得就像个喜欢和男同学比赛谁尿得更远的小学生。

吴久生含着粥勺,特别想翻白眼。他知道胡达又在占他便宜,除了胡达,他就没让别人碰过,没有经验,哪里分得出好坏?他虽然也想说一句还算不错,但怎么想也觉得实在是太便宜这个人了,便眯起眼睛,朝他做了个鬼脸。

胡达看着他,想起未经人事的青年床笫间敏感的模样,虽然抱着自己的时候倔强地绷直了身子,仿佛怕被小瞧了,情盛的一刻却连眼睛也不敢睁开,碰哪里一下哪里都战栗不止。他下意识抿住嘴巴,没舍得把真相说出来。

还是不要说的好。青年昨夜才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他九九年的年末出生,胡达算了一算时间,到去年的冬天,吴久生才刚好满上十八岁,就算算上虚岁,也才只有十九,知道以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字,小,太小了。小自己整整十七岁,搞得他看一眼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都平白觉得自卑,像是不小心拐带了哪家的乖儿子,真真禽兽做派。

吴久生才不管他那些心理活动,他吃爽了,喝足了,拿袖子一抹嘴巴,准备上工赚工资去,他那一道抹得潦草,嘴角还沾了一点米汤,胡达见了,眼神一,越过桌子探过来用嘴给他舔掉了。

吴久生抬手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下打,啪的一声,胡达的脑袋被青年的手肘摁得往下一沉,差点埋进粥碗里。抬起头来的时候,胡达的鼻子尖沾上了一个黏黏糊糊的小白点,吴久生没见着,他早捂着屁股兜从前门敞开一半的缝隙里钻出去跑了。

一路上他都在嘀嘀咕咕,什么人呀,明明老得都可以做他爹了,一个长辈,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尽趁自己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占自己便宜。

到底谁给他的底气,不就是……不就是一起睡了一吗,他又还没给两个人的关系下什么定义,他们算啥呀,什么也不是,最多就算个房东和房客,胡达还每个月收他的租金呢!

话既然到了这儿,吴久生又想,那是不是该和胡达说说,从今往后每个月的房租水电就可以给他免了?省下五六百块钱,能做好多事呢!可小算盘刚一打好,他又有些犹豫了,自己住人家的用人家的,现在还吃上人家的了,要是真把什么都免了,总感觉像是出来卖的,就和做交易似的。他不喜欢那样,感情对他而言,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他不想这么乌七八糟地开始,再稀里糊涂地继续。

吴久生一路神游,脚下的步子却不带停的,也许是胡达做的饭菜真的把他喂得很好,他精气神都很敞亮,到车间打上卡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早了十分钟,工友们看他都跟见了鬼似的,纷纷逗他说平时最爱偷懒的小鬼头阿生居然都转性了,看来下班以后好去买***,说不定还能中个大奖。

生产组组长薛锦同在调侃吴久生的那人肩膀上拍了一下,提醒他赶紧开始正事,出活要紧。坐下来之前,他也审视地看了吴久生一眼,眼色比平时的都要更仔细一些。

“阿生,”隔着一条流水线履带,他轻轻叫了青年一声,“你最近在忙什么事情吗?”

“我吗?”吴久生茫然地抬头,看向平时工作的时候从来以身作则不会多说一句闲话的组长,摇摇头,“没有忙什么啊。”

“也没见过什么陌生人,听过什么闲话?”薛锦同又问。

吴久生也还是摇头。

“有人在打听你,”薛锦同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说,“宿舍里已经几个人和我说过了,让我提醒你要小心一点,今天休息时间你别一个人了,和我一起吧,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吴久生点点头,刚想问薛锦同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对方就把头低下专注地开始埋头加工芯片了,他们做的是计件工种,吴久生仅仅只纳闷了一霎,也就不再计较,转而投入了工作。

整个上午的时间流逝得就像光速一样,到了中午,他按照薛锦同说的,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他们俩还有其他几个工友一块吃的饭,边吃还边聊了一会儿天,只是今天反常,何佳佳没在。有人问起,又听另一个人说是老家来了一个村里的同乡到厂里,被拉着接待去了。所有人遂点点头,没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

饭后,所有人继续回到车间工作,整个下午也过得波澜不惊。可到一天放工,工人们集体从车间的大门开始往厂区里涌的时候,挨着芯片电镀车间的大路上出了一件事。

车间里最小的工人吴久生被人给打了。

打人的人是突然从左右车间挤在一起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冲出来的,谁也没有防备着,也谁都不认识他。他拎小鸡仔一样一把提起吴久生的领子,一拳头落在青年的侧脸上,把青年砸得脑袋一懵,眼前全是白光。

吴久生晕晕乎乎的,左脚绊着右脚跌到地上,打人的那个竟然还想再补上几脚,好在从人群里又窜出一个女的,死死扯住他的工服背心,叫了一声,指甲在他的脸颊上划了几道,拼命将人往旁边一推,展开两手就挡在了吴久生前边。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愣了的一群大男人这才晓得反应,纷纷上手拽的上手拽,上身子挡的上身子挡,把两边的人马生生隔开,制服住了那火气还在不断往上冒的男人。

“何佳佳你瞎了?!”那人还举着一双拳头在喊,他看着被打茫了的青年和气得一张脸通红的年轻姑娘,耀武扬威似的露出一口牙来,“就那样儿的软蛋哪一点能和我比?!”

“我呸!也不撒泡尿瞧瞧你那烂模样,你赶紧给我滚!要多远给我滚多远!”何佳佳骂了一串,扯着吴久生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一个劲推着他往前走,直把他推出人群,碰到来拦路的薛锦同。

“已经有人打电话给保卫科了,”他看着二人说,“保安一会儿就来,被抓着了说不定要记过,你拿着我的钥匙,先带阿生回宿舍去,找点碘酒给他擦擦。”

吴久生动了动嘴,他想说谢谢薛哥,嘴角一扯,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晓得疼。

十几分钟以后,何佳佳带着吴久生回了宿舍,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以后,剩余的一宿舍人才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

他们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吴久生为什么会被人打,他和何佳佳是不是偷偷谈上恋爱了。

吴久生和何佳佳当然不可能谈恋爱,何佳佳拿一根棉签棒往吴久生的嘴角上蘸,这才把事儿都说了。

那动手打人的男人是他们广西老家来的,与她同村,年纪相仿,家里长辈有点儿交情。可说到底他们也只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对他非负不可的责任,男人却从头到尾就觉得他俩像是定好了娃娃亲似的,自动就默认何佳佳将来是要嫁给他,和他回乡做他老婆的。

何佳佳才不想回去。她好容易来了大城市,在工厂里站稳脚跟,靠自己赚钱生活,赚到的钱想怎么用在自己身上都可以,再用不着看家里大人的脸色,怎么可能还会想再回去那个压抑的家庭。

她知道,老家还有个弟弟,弟弟年纪也到了,差不多该讨媳妇了,她这些年不和家里联系,不往家里寄钱,父母这是动了把她卖给男人,拿彩礼好给弟弟盖房的心思了。

她是誓死也不会干的,不仅不会干,心里还充满了一腔怨恨,看到那男人都觉得恶心。

可那人又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前两天刚到厂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纠缠过何佳佳一,何佳佳没得办法,只好借故说自己在圳有了喜欢的人,拿吴久生出来当了挡箭牌。中午吃饭的功夫,何佳佳又被他拉去,当面最后一问过她的意思。何佳佳恼了,给了男人一巴掌。她没想到,到一天放工的时候,会突然搞出眼前这出闹剧。

她对吴久生很是抱歉,一直在同他说对不起。

边上听完故事的几个工人就很不以为意。

“你和他道歉做什么?我看也就挨了那一下,能有多重,男人嘛,哪个不是摔摔打打长大的,我倒觉得阿生替你挡这一遭劫,还赚了。”

他们哄笑着,视线在吴久生和何佳佳之间转来转去。

在他们看来,何佳佳今天这是为了吴久生当众和人翻脸了,一个像她这么好看,受人追捧的女孩儿冲出来给你美救英雄,说什么也算倍儿有面子,还需要道什么歉呢。

再说吴久生本来就喜欢何佳佳,经过今天这事,说不定两个人看对了眼,还能真在一起呢。

他们脑子里想些什么全写在脸上了,吴久生见了憋闷得要死,明明莫名其妙挨了一拳的人是他,怎么还受不住何佳佳两句道歉,他瘪瘪嘴,不高兴了。

何佳佳正撕了医用胶布往他肿起来的颧骨上贴,没注意到吴久生的表情。她的心里,其实在想着和眼下众人一样的事。

她一直觉得吴久生就是暗恋自己的。一个暗恋自己的小伙子,为了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打架,不管真正的说法是什么,作为女方都是很有面子的。

可她也知道自己同样不会和吴久生在一起,因而才有对着他时,额外施与的温柔。

“你们别乱说。”她低头笑了一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她没想到吴久生也忽然插了一句嘴。

“就是,你们别乱说!”青年音色干脆地说,“我和何佳佳只是普通工友,根本没有你们想的那些乌七八糟的!”

他说完那句话后,房内的气氛变得很不一样,在场的几个暗地里交换了一回视线,何佳佳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头几分钟她还以为是吴久生在嘴硬,为了不丢脸,才故意那么说,便也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是呀是呀,关阿生什么事,我都有男朋友了。”

这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了。

“什么时候的事?你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我们怎么都不知道,行啊,够可以啊,你这保密工作做的也是没谁了。”他们纷纷那样说道。

何佳佳拿出自己的手机,给他们展示了一张合照。照片里的何佳佳身边,站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染着一头颜色拉杂的头发,穿得一身里胡哨,看也没往镜头的方向看,低头自顾自玩着手机。

吴久生见了,马上皱起了眉头。

宋佳佳解释说:“是这儿的本地人,新区扩建的时候家里的联排屋子拆了好几套房出来,条件好着呢,说等他娶了我,我只管把这儿的工作辞了,安心在家带孩子,相夫教子什么也不用想。”

“他多大,做什么的?”吴久生问。

“比我大一岁,有那些房子收着租,还用做什么呀,就平时和朋友买买基金,打理打理。”

“你都有正经工作,他没有正经工作,他也好意思说娶你?”吴久生严肃地说,反倒把何佳佳给问住了。

“?悖?你说什么呢,”她开玩笑地推了吴久生一把,“我这算什么正经工作?”

“怎么就不是正经工作。”吴久生纠正他说,“你靠自己的劳动赚钱,丢人在哪儿了?他都没问过你喜不喜欢就让你辞职,他还比你大一岁呢,对未来一点规划也没有,两个人就靠几套房混吃等死吗?还要生孩子,要了孩子是要负一辈子责任的,你看看他的样子,像是准备好了的一个真男人的样子吗?”

何佳佳的脸上原本还有几分笑意,被吴久生一席话说的,是一分也没有了。在场的其他几个人都在使劲给青年打眼色,让他别说了,何佳佳却先绷不住表情,冷笑了一声。

“呵,吴久生,你才多大,还教训起我来了。什么叫不是真男人,我男朋友不是,难道你是?你现在还住着一个破餐馆的小阁楼呢,就叫真男人了?就你住的那地方,指不定什么时候城建开发的人一来,就一推土机给你推平了,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难道这就叫有奔头?”

吴久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是把你当朋友才说,我是为了你好。”他难过地说,“还有什么叫过了今天没明天,你瞧不起我可以,干嘛咒人家胡老板的店倒闭,人家的店好歹是自己的,东西也做得好吃,到哪里不是一门手艺,有手艺怎么就不能活?”

“那破店也叫店?”何佳佳笑着说,“你以为那个店很值钱吗?坪乡这儿是个烂地脚,房价都是垫底的,他那叫违章私建,又没个房契!政府想什么时候拆就给你拆咯,最多补偿一点拆迁款,整个店盘出去都不值个万把块钱,还胡老板,就是个穷鬼!吴久生我告诉你,这年头,和谁在一起都得看现实条件!没钱,什么感情也经不起折腾,你也别不服气,按你说的,就是一个男人他再认真,再上进,他没钱,我何佳佳才看不上呢!”

吴久生知道,何佳佳这人其实并不坏,他也一直对她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正因为如此,才不希望对方因为一点虚荣,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可她这样说胡达,让吴久生很生气。

照片上的男人有什么好,他会收拾屋子?会做好吃的饭?会勤勤恳恳的过日子,会听你的话,一切只为了你做打算?

吴久生愤懑不平地想,何佳佳为什么用那种瞧不起人的语气谈论胡达,她交的这个男朋友还不如胡达呢,至少上面的那些,胡达每样都能做到。

他就没见过比胡达更克制、守规矩、勤奋、又负责任的男人,凭什么到了何佳佳嘴里,就成了一无是连青睐也不配得到的那种人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总之我是不会跟穷鬼过一辈子的。没有哪个女人会。穷鬼就是穷鬼,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何佳佳下了最后结语。

吴久生没有意识到,他第一因为何佳佳的话生她的气,竟然都不是为了自己。

“你别瞧不起穷鬼,穷鬼也不一定个个都追在你屁股后面转的。”他站起来说。

至少现在就有一个你看不上的穷鬼,他不喜欢你,只喜欢我,他和我睡,我不嫌弃他穷,我觉得他好,比很多外表光鲜的人要好得多得多。

吴久生说完就甩开众人难言的眼光从宿舍里跑出去了。

大家都以为他这是失恋了,对女方说几句重话,也没什么。没人安慰何佳佳,也没人站起来去找青年,气氛只是尴尬而沉默,直到有人后知后觉地提出一句到饭点了,晚上一起吃点什么,才有所缓和。

快步走在路上的吴久生也很想吃点什么。他被今天的事一耽搁,肚子早饿了。可他又不能马上回胡达的店里去。被揍了一拳的那块地方红肿得厉害,吴久生觉得,要是让胡达看见了,一准要笑他,是个小弱鸡,只有挨人打的份,连个手都没还上。

想到男人有时候高莫测望着自己无声笑着的样子,他心烦得走在路上都跳脚。他才不回去,宁可饿着,也不能叫人看扁了。

吴久生出了厂,沿着长长的河岸晃来晃去。天色早已经暗下来了,河对岸生活街的一片灯光在这面看上去尤其显眼,有种温暖明亮的错觉。

吴久生的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发现是小组长薛锦同追着他跑了过来。

他还以为薛锦同是为了他和何佳佳来劝架的。没想到薛锦同走上来,对他笑笑,直接问了他另一件事。

“白天在车间不是和你说了,休息的时候等着我来找你,有正事和你说啊,你怎么一个人跑了?”

他这么一说,吴久生才想起来,好像还真是。

薛锦同也没介意,直接拉住了他的手,把他往到生活街的桥上带。吴久生不知道他这是要带自己去哪里,走得慢了几步,差点摔跤。

“晚上没什么事吧,我带你去见个人。”薛锦同说。

“谁啊?”

吴久生刚问出那句话来,桥上迎面走来个人,立在了他和薛锦同的正前边。

是胡达,他身上还带着一股烧烤炉子的炭火气,他看了晚归的吴久生一眼,视线落在他受伤的嘴角上。

“啊,是胡老板。”薛锦同和胡达打了个招呼,松开了抓着吴久生的手。他察觉到胡达半天也没挪窝的眼神,便替吴久生解释了一句:“今天厂里有个人和阿生有点误会,两个人有点小摩擦。打人的人,保卫科已经分过了,扣了工分和工资,明天还会广播通报批评。我这刚带阿生回宿舍上了趟药,正准备送他回去呢。”

胡达“嗯”了一声,把双手从插着的裤袋里拿了出来。

“我知道,听上我那吃饭的人说了。我就是过来接他的。”

薛锦同看胡达的眼神有一瞬惊奇的疑惑。

“胡老板这么有心啊?生意都不做了?”

胡达一笑。

“今天生意不太行,我把店暂时关了。”

他说那话的时候吴久生瞪大了眼睛站在薛锦同身后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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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屁,他用眼神反驳胡达,狗屁生意不好,每天就数这个时间吃饭的客人最多,这话你也敢说,骗鬼呢吧!

但偏偏胡达的面色就是分毫不为所动,也让人找不出什么话茬。薛锦同原地站了一会,见不大可能把胡达甩开的样子,暂且拍了拍吴久生的肩膀,叮嘱他一句好好休息,就与他告了别。

走时吴久生问起他之前提过的事,薛锦同只对他做了个手势,说一会微信联系。

胡达和吴久生肩并肩站在桥上,看着人一路走远,桥上没有路灯,光线暗暗的,胡达温热的手心靠过来,借着衣裤的掩饰,抓了一把吴久生的手。

吴久生回头瞪他一眼。

“有钱都不赚,你脑子是不是坏了?刚才我还觉着你这人挺靠谱,做事很认真呢,你也不用这么快打我的脸吧,你这一天天的,今天一个高兴就不开门了,明天一个不高兴又不开门了,你等着喝西北风啊。”

青年真一副教训人的模样,说得头头是道,完全忘了之前偏生耍小性子,强行给人闭了门不让人大晚上做生意赚钱的到底是谁。

胡达也不拆穿,由着他骂。

“你太久没回店里来了,有工人说了你的事,我不放心。”他走近青年,低头对青年说。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吴久生原地蹦了两下,还特意把伤口扬起来给胡达看,“男人嘛,打个架算什么大事,就算受点伤,那也是男人的勋章。”

胡达借着背后生活街的灯光,看了那伤口一眼,确实伤得不算严重,只有一条细细的裂痕,上了药,出血也早凝固了。

他推着吴久生的后背把人带回到店里,进了门才忽然暴露本性,一反身将吴久生抵在门上,指腹摩挲着伤口周围的皮肉,不由分说吻了上去。

那个吻和昨天的又不太一样,有点霸道,又有点压抑,吴久生有点头晕目眩,并不能很好地分辨。

“下有人找上门,你就照着他下巴打。下巴关节脆,容易脱臼,脱臼以后会很疼,但不会造成严重伤害,方便自己脱身就行,事后追究责任,你不是找事的一方,也追究不到你。”

他教吴久生说。那是他在狱里学到的自保用的套路,他不希望青年打架,但让吴久生自己学个一两招,也总好过一味受人欺凌。

幸而他今天没有亲眼见到青年挨打的情形,胡达并不敢确定,如果当时自己在场,还会不会有现在的冷静克制。他实际上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淡定,刚才亲吻青年的时候,舌尖尝到的青年口腔里的那一点铁锈味,都让他的胸口沸腾不止。

冲动是魔鬼,他想。

好在面前的人没事,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傻子。

“你怎么什么都懂。”被胡达放开以后,吴久生靠在他的胸前喘着气说,“我以前问过你是不是混江湖的,你说不是,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直往胡达的心口上戳。

“这也太不公平了。昨天我把我家里的事全告诉你了。但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交底吧,你怎么不和我说你的事?叔,你这样不厚道,做人要自觉,我觉得两个人如果真心要过日子,怎么样也应该相互加一下了解,这事很严肃的,你别嫌我??――”

??嗦,是真的??嗦。青年的话没说完,又再度被胡达给打断。他吃完青年的舌头,还舔了舔嘴,好吃,为了等吴久生回来,他也没吃晚饭,可他一点也不饿,有这个人吃,别的什么也用不着了。

“你别叽歪了,我耳朵疼。”他扶住青年潮红的面颊对他说,“我全告诉你。”

胡达告诉青年说,他是湖南人,老家原本在衡阳的樟木乡种粮食,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十八岁那年家里的双亲都离世以后,他独身来到圳闯荡,一开始和几个同乡睡在火车站里,在火车上和旅客兜售拖鞋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靠这些小生意攒下第一桶金,后来又和人合伙,做装修建材,99年的时候实业还很兴盛,做装修行业利润空间很大,不到年中就开始回本赚钱。

青年大惊小怪地感叹了一声。

“你从卖拖鞋到跑去做房子啊,所以说这个店也是完全靠你自己弄起来的吗,你真厉害。”

胡达被他说得都语塞了。他刚还在担心后头的话如何才能圆过去,得怎么解释从当年走上坡路的状况直线跌落成今天这幅鬼样子才能不叫青年起疑。没想到青年的小脑袋里根本一点概念也没。在他看来,能在坪乡的厂区里有一间自己的店,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了。

他哪里知道,当年那些和他一块在建材行业闯荡的朋友,混得好的,如今在罗湖区都已经买下好几房产了。

胡达有时候都觉得吴久生这个人很神奇,面对他的时候不知道是该自卑好,还是该庆幸好。他机灵起来鬼点子一筐接着一筐,动小心思耍赖偷懒的本事不输给任何人,可傻起来的时候,单纯得就和张白纸一样,随便一点微不足道的屁事在他看来也一副很厉害的样子,他看胡达的眼神时而亮得惊人,让胡达都羞于直视。

这么容易骗,也好意思口口声声跟他提什么一辈子。胡达抱着青年,一种想哭的柔软冲动打心底里升起来。

“昨天忘了问了,你老家有什么习俗没有?”他突然开口说。

“什么习俗?”青年眨了眨眼睛。

“你说什么习俗?”胡达反问,“你说,我算不算你的第一个男人?”

“滚!”吴久生踹了一脚他的肚子,又打了一掌在他的下巴上。不疼,但起码知道现学现用,还算聪明。

胡达笑着看着他。

“我把这家店都陪给你,你要不要?”

“我要来有个屁用,我又不会做饭。”他“切”了一声,过后又忽然眼珠一转,“咦,说起来,你这家店叫久久烧烤,我叫吴久生,听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你的店,要说出去,不知道的肯定都以为它本来就是我的。”

青年说着,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玄机似的嘿嘿笑着。

胡达也笑了。

“对,是你的,都是你的。”他应和着说,“我也是你的,到死之前都是你的。”

他说完那句话,亲昵地亲了亲青年的前额。青年却忽然愣住,在胡达看不见的那几秒里,他好像一瞬想起了什么,笑意错愕地凝固在了眼里。

第八章

吴久生当晚想起用微信联络薛锦同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他躺在胡达的床上,顺理成章地吹着他房里的空调,枕头旁边扔着一盒开封的凤梨酥,已经被他吃掉了两个。

其实在此之前他和薛锦同并不算有多熟,可能是薛锦同戴着眼镜的缘故,吴久生总觉得他是读过很多书,很有文化的一个人。而薛锦同的性格也比其他工人更内敛冷静,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平时上班从来不会迟到早退,专业技能也很熟练,除了最近一段时间的周末要固定往东莞的洗浴/城跑以外,压根没什么别的爱好,和吴久生,也谈不上有多少共同语言。

但他还记着上帮四毛去找了薛锦同的事,也记得自己答应过,欠他的人情一定会想办法还上。

结果薛锦同并不是要来找他还这个人情的,他在微信里说得很模糊,只说有个朋友是附近另一家工厂的,和吴久生是一个地方的,想认识一下,他便寻思着干脆组个饭局,大家彼此也算多一桩缘分,特地问吴久生明晚有没有空,下班以后他想三个人一道,吃个晚饭。

吴久生往微信里敲回复的时候胡达整好进屋,青年把空调温度调得太低,冷得他倒抽一口气,皱着眉打高了温度,拍了一下青年露在外面的膝盖。

“小心老了得关节炎。”

吴久生扭着屁股往床铺里边挪了挪,给胡达腾出个空位,胡达顺势躺上,感受了一下,还是有点窄,他计划着,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和青年一块去趟城里,拉个双人床回来。

他扭过头给吴久生盖毛巾被,一眼看见了青年的手机界面。

“明天晚上有约?”他问。

青年“唔”了一声,“好啊,那不如干脆到我住的店里来”几个字才刚打上,就被胡达抢了手机,未发出的消息删了个干净,换成一个“好”字发了出去。

青年很不满意,抗议地叫了一声。

“你干嘛呢,反正都是吃饭,干嘛不把人叫过来,你顺带做个生意,吃完了我还省事,都不用再往外走了。”

“不懂规矩。”胡达敲了一下他的小脑门,“这是人家来找你交朋友,不是你请人家吃饭,在哪儿吃应该是人家说了算。”

“可那样我不就得跟他们去了吗?”

“去就去呗。”

“真的?”吴久生眯起眼睛看着胡达,“那你可就见不着我了,一般老乡几个吃饭,吃到后来通常都要喝酒,搞不好要弄到很晚诶。”

“你当我见不着你还能记挂得吃不下饭?”胡达笑了一声,“去吧,多认识几个人是好事,但是酒要少喝,宿醉头是很疼的,你吃不消的。”

吴久生撅噘嘴。

“你怎么这么放心我跟别人跑了。”

“我还能成天把你捆在旁边啊。”胡达无奈地说,“你也不怕别人看出来。”

“看出来?”吴久生皱了皱眉,“我要怕人家看出什么来?”

当然是看出我和你之间的关系,胡达沉默着。他俩这样的差距放在男女之间都不定会被旁人看好,何况还是两个男人。就算和过去一二十年相比,世道已经开放了许多,但人们的宽容好像总是很难施展到同性恋这个群体上。他们依然维持着不合群的形象,办事过日子,最好都要偷着来,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胡达突然叹了一口气。他摸着青年的头发,对他说:

“你记着,别叫别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也别叫人知道你晓得男人和男人之间是怎么一回事,最好就装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哪怕有人和你谈论起,你也装傻。”

吴久生一脸的迷惑不解。

“可我们现在都住在一起了,我怎么装?”他问胡达,“我听组长说过,除了请客吃饭,有时候车间的小领导还会请相熟的工人去洗浴/城那样的地方呢,万一要是以后我碰见个谁说请我去嫖小姐,我也跟着去不成?”

“有理由就扯点理由说身子不舒服,”胡达咬了咬牙,“要是实在没理由,你就去。去了走个过场再回来也是一样,不一定要真的办事。”他对吴久生说。

这事他自己以前就干过,小姐他也不是没接触过,她们嘴巴不算严实,但每天要服务的人实在太多,就算有一两个行为反常的,最多相互八卦一下,并不能把人对上号的。

吴久生很惊讶。

“至于吗……”他皱着眉说,“我又没犯法,做什么要缩手缩脚这么躲着过日子?”

“你不懂。”胡达打断了他,“这世道只比你想得更狠一些,我现在没法一一教给你,等你慢慢大了,自己也就能体会了。我让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们好,我答应过你,跟你,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外面有什么风雨,我都愿意替你挡,可我不想等挡不住了,你和我一块受牵连。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如果他们不能理解,知道你和我的事,一样会对你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那些想法有时候会很伤人,我替你是挡不了的。所以我保护好我们两个,你也保护好你自己,行吗?”

他粗糙的掌面摩擦在青年的脸颊上,热热的,痒痒的。吴久生懵懵懂懂,但胡达郑重的语气说到了他的心里,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开工的时候薛锦同看上去心情不错。吴久生耐不住好奇心,中间休息的时候抓着他问了几他那朋友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他都没说。直挨到下班的时候了,吴久生满脸的兴奋,打完卡就小尾巴一样黏到了薛锦同的屁股后头,一点不害臊地问他一会都去吃什么好吃的。

薛锦同神神秘秘的,他拉着吴久生从工厂的大门出来,却没有过河,而是沿着河岸,往另一片厂房的方向走去,他们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沿路的居民楼越来越稀少,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吃的饭馆的样子。吴久生正纳闷着,薛锦同忽然带着他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家玻璃制品厂用来堆放杂物的空旷大院里。院里什么也没有,只停着一辆车。

一辆黑漆漆的本田。四面的窗玻璃上都贴了膜,还安了车窗帘子,一点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吴久生站住了。

“薛哥……”他犹豫着叫了薛锦同一声,“不是说好了吃饭呢吗?你是不是故意跟我闹着玩的?”

“阿生,我闹谁也不会闹你的。”薛锦同回头对他一笑,“你自己想想,我以前是不是很照顾你,有什么好,都没忘了你?”

吴久生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不就得了。”薛锦同很满意的样子。他的眼镜片背后放出异样的光线,让吴久生感觉他和平日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他推了一把吴久生的手,对他说:“阿生,你薛哥不是故意骗你,今天带你来,是有大好事要介绍给你,大好事可是有大好的,你到前头那辆车里去,四毛哥还在等你呢。”

“四毛哥?”吴久生愣住了。

原来薛锦同一直说的那个老乡并不存在,从昨天开始,他支支吾吾想拖着吴久生过来见的人就是四毛。他不理解薛锦同为什么故意骗他,可他也知道,倘若不是薛锦同故意骗他,他是根本不可能跟着他到这里来的。

他答应过胡达,再不跟这群人有来往了。

本田车的车门打开了,四毛坐在后座上,膝盖上放了个敞开的披萨盒子,一块拉丝的披萨正被他拈在手里,吃得津津有味。从前门又下来一个司机,他不比薛锦同好说话,直接推着吴久生整个人,就那么把他推上了车。

有那么几秒,吴久生都以为自己这是要被人绑去给卖了。

不过四毛对他还挺和善,车门“嘭”一声关上后,他大方地把整盒披萨都递给了吴久生。脸上挂着笑,开门见山地问他:

“小弟弟,你一个月,厂里都给你开多少钱工资啊?”

吴久生有些退却,四毛的手却已经直接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别这么紧张嘛,你是山东来的,我祖上是东北的,隔得也不远,之前咱俩又都打过照面了,你怕我做什么?你们组长那么大个人在外面,我还能害你吗?其实,找你来也没什么别的,就是我和我表叔最近想在你们电子厂新开一项业务,收购你们车间的电镀废料,就想问问你的意见,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块做这批货?”

吴久生看了四毛一眼,对方身上穿着的那件衬衣没系扣子,胸腹都在空气中坦露着。在坪乡的厂区里,四毛也算小有名气,他有好几辆小车,手下还有几个成天跟着的小弟。都说他在厂里上班只是挂职的,真正的收入都是和亲戚找工厂合作跑业务跑出来的。

吴久生一直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业务能那么赚钱,但不管他问谁,也没人能给出个准确的说法。现在四毛当着他的面提起了,他下意识就问了一句:

“什么新业务?我在车间就负责流水线上的活,别的什么也不懂,我不会做生意的……”

四毛哈哈一声笑了。

“不是找你做生意。”他回答说,“做生意有我和我表叔呢,你就犯不着操心了。我找你们厂要了一批电镀废料的承包权,主要是回收电镀溶液里的锡渣,真的,不骗你,都是正规生意,你们厂子行政亲自给盖章批准的协议书,不信你自己看看。”

他说着就从大腿边的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吴久生高中学历,自然看得懂,他接过来一查看,还真是厂里亲自给批下的项目,连行政刘秘书的签字都和平常厂里张贴的节假日通知单上面的字迹一样,应该不会有假。

他“哦”了一声,还是不懂四毛为什么要找他说这事。

四毛见青年已经看过协议书了,便将材料又收了起来,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你也看到了,我这是手续齐全的生意,完全合规,没有一点法律风险。不过嘛,我要是只单做这一样生意的话,赚头有限,我想再多做几样吧,和你们厂里的价格又没谈拢,所以想来找你帮个小忙,事情一点不难,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保证你,几条财路任你挑,钱的来源都干干净净,到手的净利润,我按比例分给你,而且我这是长期合作,细水长流,小兄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的,你考虑一下?”

“等等,我……”吴久生还想再多问几句,就被四毛一把按在手上打断了。

四毛看着他,笑嘻嘻地问:“你就给我一句话吧,想赚钱不想?”

吴久生盯着四毛压在手腕上的手,手心里有硬硬的,纸质的触感,他眨眨眼,想到了一点什么,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有钱谁不想赚。钱是好东西,不仅能用来消费,还能用来购买许多人生的保障。以前的吴久生是只看今朝,不看明日的,但现在,他也开始想要为未来做一些打算了。

听了他的回答,四毛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摁住吴久生的手缓缓松开,一叠被卷得很小的纸币让他塞进了吴久生的手心,留在了那里。

他冲司机打了个手势,司机摁了车上一个按键,把原本锁住的后座门又重新解锁了,四毛越过吴久生为他拉开门,一只手在青年的肩膀上拍了拍。

“剩下的事,让你们组长给你慢慢说吧,你俩熟,话说得开些。好不好合作,我从他那里直接拿消息。小弟弟,可不要让哥哥我失望啊。”

四毛将吴久生请下车以后,那辆黑色的本田就开走了。留下薛锦同和吴久生站在空地上,薛锦同镜片后的一对眼笑眯眯的,他递给吴久生一支烟。

“薛哥,”吴久生压下心里的不安很认真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听到的那么回事呀。”薛锦同回答他,“四毛和咱厂签了协议,从厂里收购锡渣。你知道咱们电镀车间出工以后那些废料平时都堆在哪里吗?”

“堆在哪?”吴久生问。

“堆在废料回收仓库啊。你不知道那地方在哪,我知道,我们生产组的组长是要对各种废料的入库做报备的,我对接的时候去过那个仓库,知道它的分类办法。”薛锦同在吴久生的背心上拍了一把,接着说道:“其实除了锡渣,所有的废料都在那个仓库里集散,还有铅渣、abs废料和各种合金,其中的一些合金废料是贵金属废料,光从咱们车间就能产生不少的银渣和银浆废料,你知道吗?”

吴久生木讷地点点头。他们平时接合芯片底座的时候的确是用合金溶液烧结,也的确用到了银浆。

薛锦同便接着问了:“那你知道不同种类的废料差价有多少吗?”

市面上锡渣的回收价格目前是一公斤18元,而电镀废料中的银渣回收报价是一公斤65元,差了三十多倍。

薛锦同的面色中浮现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兴奋,他靠近吴久生,压低嗓子问他:“你说,如果送货的卡车在仓库区上下货的时候,往锡渣里混进去一些银渣,然后全部按照锡渣的收购价出厂,再拿到市面上去卖给加工工厂,能赚多少差价?”

吴久生的脑子里想起铿锵的一声嗡鸣。他终于听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四毛一直以来想拉拢他和薛锦同做的事。难怪他第一去见四毛的时候,引荐的人特意强调了他工作的车间,难怪四毛一口咬定说想认识生产组的组长,难怪他只签了锡渣这一种废料的收购协议,吴久生不笨,须臾之间,已经将所有的信息全部连上了。

薛锦同和四毛他们,就是想浑水摸鱼,从厂里偷运银渣废料倒卖!

吴久生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和薛锦同拉远了距离,却被薛锦同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是不是傻?我都说到这份上了有什么好犹豫的?”薛锦同一脸不解地盯着他看,“你刚刚也看到了,四毛他们是有协议书的,这就意味着,所有车辆进出厂都有《车辆临时出入证》,谁查得到车里都运了些什么。他们已经是熟手了,你以为他们就找了我们两个人吗?厂里上下的关节他们都打通好了,收货的渠道也是一直合作的,保证运出厂来就能变现,绝对不会压在手里。这事你别以为听着怪吓人,基本所有的厂区里都有人做,这是灰色地带,就和卖山寨机一样,你怕什么!”

尽管薛锦同的话听上去诱人,吴久生却仍然十分抗拒。胡达叮嘱过他,一定要在正道上走,就算没有他的那句叮嘱,吴久生也从来没想过去干不合法的事情。灰色不灰色地带他不懂,但偷东西他懂,但凡是偷,总归是不好的。

薛锦同见他还一副磨磨唧唧的样子,原本的好脾气也有些维持不住了,他摁住吴久生的肩膀,擒拿似的箍住了他缩起来的脖子。

“你知道一车货他们赚多少钱吗?”他咬着后牙告诉吴久生,“十万!是净利润,十万!每个月他们从厂里出两车货,如果说,找你去帮忙跑个腿的事,就分给你两万块,你要不要?你想清楚,是每个月,两万。”

吴久生呆住了。那对目前的他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两万块是多少钱,他查过,淡季的跟团欧洲七国游,也才只要一万三多一点。

每个月两万,那实在是太大的一笔收入了。

而且薛锦同刚才说什么来着?

“真的……只用我跑跑腿吗?”吴久生结结巴巴地问。

薛锦同笑着搡了搡他。

“不然呢?运货有搬运工人,出货签单有物资库的管理员,出厂盘查有大门保安,都是咱自己的人,还用得上你?绝对就是跑跑腿,关键环节都有保障,安全系数高得很,谁也查不到你身上。”

吴久生的眼光闪烁了一下。

“你行的。”薛锦同见他的神情有所松动,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之后我会亲自教给你,具体都需要你做些什么。我跟你保证,除了跑腿,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你干。”

说完,薛锦同便放开了吴久生。

紧挨在身侧的热源一下子撤走,在这样炎热的夏季傍晚,竟然让吴久生的背后生出一丝寒意。他原地站着,很是怔神。

薛锦同递给他的那支烟他一直捏在手里,根本都忘了要去吸,星火给微风吹着,一路烧到了滤嘴,差点烫着他的手。

那晚他回到胡达店里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了。薛锦同拉他说完话以后带他去吃了餐饭,点了几个好菜,两个人还喝了一些酒,到家的时候,吴久生的衣领上都沾着刺鼻的味道,脸色有些恍惚。

他进门的那功夫胡达正在厨房里洗碗,胡达鼻子很尖,一下子就闻见吴久生身上的酒味,两条眉毛皱得像要贴在一起。

“他们灌你喝白的了?”他很不满意地问。

吴久生的脸红红的,对于胡达简单得可以直接用是或不是回答的问题,他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看了胡达一眼,咯咯笑了两声。

胡达在水池旁边甩干净手,过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吴久生喝得步子都踉踉跄跄的,他怕这个人靠自己上楼,一会儿从楼梯上滚下来。

胡达叹着气,扛着青年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谁知青年在他的背上抗议了一声。

“叔,放我下来,我要――要回我那房!”

胡达把他放了下来。

“做什么?”

“我要――玩电脑!”青年嚷嚷道,对着他的脸打了个酒嗝。

“玩个屁,家里连网都没有!你去床上给我老实躺着,空调不准开到低于27度!喝了酒毛孔都是开着的,吹太凉的风你一准要感冒。”

对胡达的后半截话,吴久生充耳不闻。对哦,他只是想,家里的电脑还没办网络,那他就玩玩手机吧。

胡达把他放稳在床上的时候,吴久生还在费劲巴拉地眯着眼给自己的手机解锁,他的眼神看东西现在都带重影,密码输了几都没输对。

胡达看着他这幅喝醉了酒都想着玩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店里的善后工作还没做完,天气热,一个不小心食材就会腐烂变质,那些事情耽误不得,他看了哼哼唧唧傻笑的青年一眼,还是决定先暂时扔他一个人在房里,下楼把厨房收拾利落了再说。

被一个人丢在床上的青年这会终于颤颤巍巍给手机解了锁。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平安保险”几个字样,打开了这家保险公司的官方商城。

胡达之前跟他交底的时候给他看过身份证,他知道胡达的生日,是1982年的5月1日,这个年纪暂时还不够格购买中老年人综合医疗保险,吴久生顶着脑袋里发涨的晕眩感,搜索了一下成年人重大疾病保险和成人全面重疾防癌保险这两样,输入了胡达的生日和性别,在下面的保险项目自由组合栏目里他都选了额度最高的自定义选项,核算下来,一年的保险费分别是1598元和238元,他又去看了看综合医疗里的细分项目,其中有个特色保障叫“燃气意外险”,对应的解释是“在保险期间内,被保险人因遭受燃气意外导致身故、残疾的,将给予赔付”,吴久生举着手机看着那行字,脑子里的一根弦竟然搭了上去,觉得这个燃气险特别好,胡达是个开饭馆的,天天围着锅炉台子打转,这可不正合适他吗?

他为自己给胡达找了个好保险项目而高兴,哼哧哼哧的笑了两声。

一年的保险费最高额度加起来也才这么点,如果他真能从四毛手上赚到那么多钱的话,就能给胡达都买上,也能给自己也买上。没有五险一金,有份商业保险,也会多很多保障,再努力一点的话,说不定还能买上台小车,让胡达每个周末都开车带他去城里,这样就不用每都赶着坐班车,还得卡着点来回了。

吴久生兀自想象着,觉得心里美滋滋,不胜喜悦。

胡达收拾完回房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青年抱着手机流着口水睡过去的画面。他不知道方才的青年在傻乐什么,但睡着的吴久生,眉间仍有一抹淡淡的,抚不平的愁绪,像是在担忧着什么。胡达拿手指触碰了一下那儿,轻轻顺着他的眉毛和额发摩挲,直到对方的神情完全归于平静,变回他所熟悉的那个无忧无虑天塌不惊的青年。

这样才好,胡达心想,要能一辈子这样,让他干什么也愿意。

第九章

吴久生正式开始帮四毛干活的日子选在周四。时间是定点的,分毫都误差不得,因为厂区每晚的夜巡从十点交接班后准时开始进行,在安保部里安插着一个四毛买通的人手,今晚吴久生的任务,就是通过与那个安保人员的对接,弄清楚夜间当值保安的巡更排布。

将近十点的时候,久久烧烤里已经不再有新的客人。零星的一两桌坐在店外的塑料棚下边吹着夜风喝着面前最后剩下的半瓶啤酒,应该不出半个小时也会马上结账走人。胡达把烧烤炉子里的火都熄灭了,打着一把扇子坐在正门口的地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吴久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把拖鞋脱掉,换上一双方便行动的运动鞋,就往门外走。

胡达见了,古怪地看他一眼。

“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去?”

吴久生故作轻松地两手往裤子兜里一插。

“上超市买包烟去。”他说。

胡达又皱起了眉头。他看了一眼天光,和最后两桌没结账的客人。

“路上灯太暗了,这么晚了最好不要到乱跑,要不你等会儿,我这都收拾好了我陪你去?”他嘿嘿一笑,“烟就别买了,买点棒棒糖给你吃。”

“几步路的事。”吴久生笑着摇摇头,“我还能丢了啊?”

胡达叹了口气。

“你才多大点烟瘾就这么重,一会会也不愿意等,赶明儿一定得给你戒了。”

后面他也不再说什么,烟他自己也抽,虽然好几他都很想把当初教会青年抽烟的狐朋狗友拉出来打一顿,但他晓得,真要戒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循序渐进,最好还得有个人陪,别说吴久生了,他自己都得做点心理建设才好开始。

吴久生没得到多少想象中的阻拦,如临大赦似的跑了。走街串巷的时候,他的心脏仍在咚咚狂跳不止,倾斜低矮的房屋屋檐把打落在他脸上的光线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吴久生攥紧了在口袋里握拳的手,手心里已满布了一层薄汗。

拐出久久烧烤所在的街角后,他就改变了方向,完全不是朝着小超市,而是直冲着生活街另一面的游戏机室去的。

按照约定,四毛的一个手下,会事先在那里等他。

吴久生从那人手里拿到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台长得很像空调遥控器的手持设备,下端带一个usb接口,黑白的背光电子屏上显示有日期、时间、和一串他搞不懂意思的编号,背面印刷着xt-6的字样,那是一块电子巡更棒;另一样是一块7英寸屏的掌上笔记本,已经充满了电,吴久生在背心外穿了一件短袖衬衣,轻而易举就能将笔记本包到怀里,用衬衣裹住。

他知道,这些都是一会必须要谨慎操作的两样设备,薛锦同教过他如何使用,也告诉过他今晚该怎样具体操作。

他们工作的电子元件厂采用的是两班倒的保安队巡更管理办法,厂区内设置的摄像头有限,主要靠在各重点院门、车间、仓库设立巡更点,安装电子巡更机来实现夜间巡逻工作的规划。

安保部的保安每个人都有一个象征个人身份,输入过独特编码信息的身份钮,当身份钮被安装到吴久生所拿着的那台手持巡更棒上的时候便会自动识别人员身份,在每一通过触摸巡更机感应装置来完成打卡的时候记录下人员的移动路线和打卡时间。

每天的早晨八点,晚间的值班保安便会结束夜班,将巡更棒转交到早班保安的手中,每周,所有的巡更棒会统一上交到工厂综合部一,由人事专员将其中记录的电子信息进行导出,并打印核对,以此判断所有保安的巡逻工作是否都按时准点的完成了。

电子元件厂还有附近的几家小厂近来统一和一家第三方的安保公司订立了外包协议,所有的安保设备及人员都是新进更换过的,正因为如此,四毛此前设下的内线通通无法继续使用,那也导致他原本的电子元件翻新倒卖生意停摆了几个月,这才想方设法从吴久生所在的工厂开拓出一项新的废料回收业务打算重新实现盈利。

时间有限,他前后也只买通过一个安保公司的新员工。然而这家安保公司的工作风格十分严谨,每定点巡逻都是两人一组,每两周还会更换一巡更安排和人员编组,每更换的路线都是随机匹配生成,即便是被四毛买通的保安,也只能知道自己个人本周具体的巡更安排,对于整个保安队夜间巡逻的路线,并没有全盘的认知。而整个安保部的排布路线都被以电子表格的形式保存在统一配备的巡更棒内存中。

针对这项棘手的情况,四毛和薛锦同设计出了一套行动计划――

每周四,是他们安插在安保部的保安固定轮巡夜班的日子,依据当周的安排,他会在接近十点三十分,巡逻到靠近厂区西大门完成打卡之后想办法短暂甩开搭档几分钟的时间,在西大门靠近外墙设立的电动车车棚固定位置留下自己的巡更棒,并取走吴久生手中事先准备好的同款型号设备,这样一来便不会被人发觉手上的设备已经被掉过包。

在巡逻完西大门之后,下一站的巡逻点便是l区厂房,两打卡之间另有大概三十分钟的空挡。在这三十分钟里,吴久生需要将换下的那根巡更棒通过usb连线与掌上笔记本对接,笔记本中,四毛已经事先安装好可以自动拷贝所有usb数据外界设备内容的软件,一旦巡更棒内的内存文件拷贝完毕,就可以在相应的企业软件中打开和查看,整个星期每一天每一位安保人员单独的巡逻安排、换班时间、和巡更路线等等信息便尽在掌握。

做完这些事后,吴久生还得带着巡更棒在剩余的时间之内,赶到l区外侧围墙的附近,通过l区停车场的出入口的大门缝隙再同内应的保安完成设备的交换。

保安拿到原本的巡更棒后可以如常打卡,不会引起管理部门的怀疑,而吴久生再迅速带着所有的设备,去找四毛,便算是完事。

原本的计划的确是这样制定的。

薛锦同告诉过他,四毛和他的手下都是外厂的员工,不能保证在短时间内准确找到事先放置巡更棒和交换巡更棒的地点,而薛锦同等厂内人员又由于厂内集体住宿的关系,不能避免人多口杂和众目睽睽之下夜进出宿舍引来的风险。

安保部的打卡时间范围精确到分钟,为免引起同组搭档的怀疑,内应的保安只能以小便之类的借口短暂离开,每交接必须在三分钟之内完成,这就要求在围墙外侧策应的人甚至还要比规定时间更早地赶到才行。

如此说来,本身在厂外住宿,又对电子厂厂区布局和外围路线熟悉的本厂员工人选,就只剩下吴久生一个。

吴久生明白,四毛和薛锦同拉他入伙所开出的价钱,其实只是为了买到一份在每夜间进出仓库区搬运锡渣和银渣时成功错过保安巡逻的时间表。

而他所做的事,不去细想的话,也仅仅只是取过两趟设备,再用电脑读取了一张内存卡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伤天害理的犯罪行为。薛锦同说得对,之后的事通通不需要他的参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吴久生自己的手,其实很干净。

当然,那也只是不去细想的情况下。

现在的吴久生埋头走在路上,就在竭尽全力地阻止自己去细想。他努力将思绪集中到如何安置那笔即将到手的钱的问题上。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四毛在这个行业里已经做了很久,树大根,总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就算他们不来找自己,也会找上别人,该发生的总归都要发生。他还安慰自己说,反正也只是电镀溶液里析出的金属废料,又不是直接从生产线上偷成品,好歹他们也按照正规合同付了那部分低价原料的钱,也不全都只是白抢。

各种声音不断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年轻的吴久生试图为自己找到各种理由来催动脚下的步伐不要停下。他早过了可以犹豫的时机,既然已经上了船,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吴久生远远地看了夜间的厂房一眼,传达室旁边的电子屏亮起了绿灯,一辆货运车辆经过前门出了闸,吴久生赶紧加快脚步,贴着墙根缩进阴影里。

货车擦着他身前三米不到的位置开了过去,扬起一阵尘土飞散的风。吴久生的脑子因为车头灯的闪光和嗓子里的几声呛咳清醒了些许,他再查看了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距离第一交接的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了。

他猫着腰,绕到事先安排好的靠近车棚围墙最矮的一角落,四下看了看,确定身边无人后,才解开裤子的皮带,将笔记本电脑暂且扎在腰上,后退几米,一个助跑,两脚一蹬就爬上了围墙。

围墙下方是一丛不高不矮的人工坛,监控死角的范围只有十米不到,吴久生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轻易离开事先设计好的这片区域。他双手摸索着泥土慢慢匍匐下来,将身体尽量贴着坛里的土壤。他的鼻尖能清晰地闻到植物根茎和草叶的味道,也有土壤中泛起的腥味。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吴久生屏住了呼吸。

放置好的同型号巡更棒被一个他并看不清面貌的穿着全套保安制服的男人蹲**子取走,而后,那身影又快速消失在了厂区漆黑一片的夜里。

大约原地等待过了三五分钟,确定周围再没有别的人声和动静之后,吴久生才试着动了动。

他本来是要爬起来取走内部存储有关键数据的巡更棒,却在起身的时候走岔了一口气。

他的手脚都麻了,而他才不过在坛中原地藏身了不到十分钟而已。此刻,吴久生才察觉到自己究竟有多紧张,那副身体几乎只能进气不能出气,头晕目眩,两眼发,他的周身感觉都是冷的,明明是聚蚊成雷的炎热夏夜,全身却丝毫感受不到热气或蚊虫叮咬的瘙痒,只有一种肌肤全沐浴在凉汗里的寒意,和令手指止不住颤抖的虚脱。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干这种亏心事。

吴久生手脚并用地爬将起来,一把抓住巡更棒就转身跳上了围墙,向下滑落的时候他的右胳膊内侧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蹭了一下,刮出一片发红的血点子,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暂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要命的灼热感,从伤口升起。

他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赶往l区的停车场了。吴久生赶紧在墙角蹲下,从怀里掏出笔记本,打开,再连接上usb数据线。

内置的软件是自动读取和拷贝信息的,吴久生死死用身体护住笔记本屏幕溢出的亮光,两眼紧紧盯着屏幕上读取进度的百分条。一分一秒的流逝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当拷贝终于结束后,吴久生一把捞起面前的东西,拔腿像支离弦的箭一样朝指定的二交接地点飞奔过去。

l区距离西大门有大约两千米的距离,吴久生必须在十分钟以内跑完这段距离,他已经流了一身的汗,身上的衣服黏在背脊上,就跟被水洗过一样,迎面吹来的风有窒息的感觉,每一下似乎都在压榨肺部的空气。

吴久生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像那样跑过,他平日里太过懒散,飞奔的时候只觉得从喉咙一阵阵漫上来一股血味。

就差一点了,他对自己说,就差最后一步,然后他就可以擦干脸上的汗,装作刚抽完一包烟的样子,施施然回到烧烤店去找胡达,而胡达会拥抱他,像每晚睡前那样举着莲蓬头给他冲干净身上的灰尘和汗,在白炽灯的灯管下咬一下他的耳垂,同他说晚安。

吴久生看清了前方的亮光,l区停车场蓝色的铁门紧闭着,铁门的下方距离地面留有约莫十厘米高的缝隙,墙根有一个向下凹陷的坑洞,大小正好适合卡进去一样遥控器大小的物件。

吴久生紧贴着围墙挪动到了那附近,将巡更棒塞了进去。

这一,他原地等待的时间比上一更短。隔着一道铁门的脚步声明显是小跑着接近过来的。吴久生看见一双手从缝隙下伸出来,短短几秒钟之后又收了回去。

今晚的最后一交接已经做完了。吴久生后脑勺抵着围墙,发出一声无声的绵长的叹息。

他伸手取走坑洞里的东西,完成最后的动作,然后扶着墙壁站起来,开始往回慢慢移动。刚走出不到一百米远,背后停车场的灯突然大亮了起来,那扇蓝色的铁门被从里打开,发出哗啦啦一串刺耳的声响,吴久生被吓了一跳,出口的灯光甚至打在了他本人的身上,那一瞬间,眼前长久习惯了黑暗的视线被照得一阵刺痛,恐慌像颗猝不及防的炸弹一样被扔在心头炸开,他下意识举起手臂挡住脸向后退去,原本护在怀里的笔记本摔落下来,砸在地上,在空旷的四周发出一声打破岑寂的突兀声响。

“谁!”

两个手执手电筒的保安从被拉开的大门里探出身子来,他们方才巡逻途中遇到一辆前来卸货的外来车辆在厂区中转晕了方向,正指导着司机从最近的l区停车场出口出厂,才刚给值班室打完电话要来大门的钥匙,打开灯,就听见围墙外传来可疑的动静。

这个时间点l区所有的生产活动早已经停止了,靠近停车场围墙外侧的路上又没有任何的店铺或居民楼,只有一条沿河的窄路,和道路两边稀稀拉拉的草地和树丛。大晚上绝少有人会打这儿经过,而这个地段正好又是未安设监控设备的盲点路段。

两个保安相视一眼,纷纷想到了场外人员翻越围墙进厂区行窃的可能。

他们叫了一声,对开车的司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停车熄火,两人举起特制的远光手电从门内步出,分别沿着两面不同的方向沿途搜找起来。

吴久生的心脏跳动得快要停摆了。匆匆捡起的笔记本被他死死压在肚皮上,他屏住呼吸眼神发直地蹲着,眼前只有一条毫无遮蔽一览无余的直路,他不能突然起跑,一旦发出声音被手电筒的电光照到,根本来不及跑出视线就会被制服,到时一切就都完了。

可就算他原地靠着墙根一动不动,被沿路跟来的保安找到也只是迟早的事。

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心如擂鼓的动静中,吴久生的两耳传来一阵嗡鸣,近乎失聪,就在他已经绝望,闭上眼睛打算被人抓个正着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绕过来,扯住了他身上衬衣的领子,将他整个人一把向后拖到了靠近河岸一侧的树丛里,两个人翻滚着拉扯着倒下,带出一串更大的动静。

吴久生本能地想要大叫,却被死死捂住了口鼻,紧接着,一副坚实的身躯压了上来,宽阔的手臂完全覆盖住他全部的身形,将他压进草丛堆里,只露出半截毛茸茸的脑袋。

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带着一股熟悉得令他心惊的热度和气息,吴久生还没来得及变换出更加震动的表情,对方随即做了另一个更为惊人的举动,那双大手直接从身前的背心下摆伸进了裤子边缘,一把扯开了他的裤腰带,将他整个下半身包裹住身体的布料粗暴地扯了下来。

整个过程才了不到十几秒的时间。

刺目的手电筒光线追了过来,跟来的保安显然发现了那两具在树丛中匍匐堆叠在一的肉体,身上的人在吴久生的腰窝上掐了一下,吴久生发出一声嗓门紧咬,微微变调颤抖着的惊叫。

“你们做什么的!”树丛外传来一声严厉的问话,白色的亮光终于打到了压在上方的那个人脸上。胡达一张胡子拉碴意兴阑珊又满布汗水的脸露了出来,他喘息着,舔舔嘴唇,带点恼火又极不耐烦地伸手朝外挥动了几下。

保安皱起眉,随即发现正朝自己挥手的竟然是个身上一丝不挂的人。他毕竟年轻,在眼下这样的夏季,在树丛里抓到这幅模样的两个人,脑袋瞬间嗡的一响,一路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根,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在被胡达压着的那块草地里,明显还躺着一个人,尽管手电筒的灯光已经打了过去,可是胡达用宽阔的躯体尽数将那人给挡在了怀里。保安没能看清他的长相,只看见一截露出来的短发和短发下的半只耳朵。在胡达光裸两瓣的屁股蛋侧边,还有两条斜插出来,没穿裤子的光溜溜的白腿,虽然细瘦,但筋骨的线条都很硬朗,显然是一双男人的腿,

被胡达护住的青年似乎很害羞,正屏幕缩起肩膀朝阴影里缩去,两具身体的连接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两个人身上都带着汗液的粼粼闪光,显然已经大汗淋漓地运动过多时了。

保安的嗓子眼里一阵叽里咕噜响,他被眼前的情形彻底震慑到,超出认知范围的场面让他都忘了要去问话。

随即,胡达一句粗声粗气的怒吼传了回来。

“你他妈看够了没有!”

他的嗓音很沉,带着股令人心颤的威胁意味,保安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看够了就赶紧滚,不要打扰老子办事!”胡达继续又吼了一声,“你他妈再看小心老子现在就过去强奸了你,不知道男人的**可以用吧,没爽过是吧,是不是要老子也给你开个苞喂只鸟给你吃长长见识啊!”

“**妈死同性恋!”保安呸了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没钱开房跑这里办事,老子看见还觉得脏了眼睛呢!他妈赶紧给我滚,再不滚我报警了!”

“老子就喜欢!捅**儿又不犯法!你报一个试试!”胡达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保安已经收起了电筒。空气中满是男性荷尔蒙的味道,浓烈得他都想呕吐。他只觉得晦气,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又不想便宜了在树丛里野合的狗男男,随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过去,听见石块砸到肉体的声响才骂了句什么,转身走了。

几分钟后,一辆小型货车从道上开过,车灯的亮光穿过婆娑的树影,再打落到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身上。停车场的那扇门重新发出声响之后关上,树丛、河岸、和天地之间,再回复了寂静,只剩下两个躺倒在草地上的人合着昆虫的叫声节奏交错长短不一的凌乱呼吸。

胡达刚才用手肘挥开那块石头,石块锋利的棱角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道,黏黏糊糊的,似乎有液体顺着手腕缓缓流淌下来。

可他根本顾不上疼。他惊魂甫定,心悸到几欲休克。在他的身下,躺着那个再晚到一步可能就会被当场捉现行而前途尽毁的青年。

胡达不知道自己应该在此刻用何种表情去看那张混合着震惊、疑惑和劫后余生几近呆傻的脸。

他细眯起眼睛,翻滚的怒火如同有形的熔岩,从空气中汹涌地弥散出来。

第十章

吴久生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状态下的胡达。怀里的笔记本电脑还来不及藏好就被对方一把夺去,才刚套上衣服就被揪住衬衣领口提起来,汗津津的皮肤表面沾上了许多白日里被日头晒得发黄的草干,簌簌往下掉落。四下寂静,而两个人的口鼻也贴得切近,近到对方急促高热的呼吸都全一股脑喷进自己的口腔里,本是十分暧昧的姿势,却没有丝毫昔日的温存,借着月光,吴久生只能看见那一抹达对方眼底的红。胡达满布血丝的视线在他脸上狠狠剜过一道,才以几乎将青年拉扯到险些再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的力道,扯着青年的手腕踏上大路。

他们走得太快,汗液流进眼眶又迎着风,几乎睁不开双眼。方才的树丛里也不知有什么不知名的虫子,咬过吴久生身上的几皮肤,很痒,还有一点刺痛,火辣辣的。他突然很是退缩,退缩里又有种莫大的委屈,他咬住嘴唇,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在胡达的拖拽之下还能挣扎几下,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音色里还带着哭腔,几乎已经完全是在乞求:

“叔,疼……你抓得太疼了,我难受……”

胡达的脚步暂停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只是换了吴久生另一边的手臂去抓,把他被蹭破皮的那只手甩在了一边。

吴久生突然升起一股无言的恐惧。他抑制不住地感到害怕,他所认识的胡达,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有光的大路上,闯进店铺基本已经打烊的生活街,站在久久烧烤的招牌正下方,胡达一脚踢在门上,将与地面间还留有一道缝隙的卷帘门踹出一声巨响。门颤抖着升了上去,吴久生这才注意到,方才胡达离开店里去找他的时候,竟然匆忙到连大门都没有落锁。他还来不及看出更多的细节,就被胡达一把推在背上,硬生就着那道必须弯腰蹲着才能通过的门缝塞进了店里。

胡达进门后便把所有能上锁的地方都上了锁。他做完所有这些事以后,才在靠近门帘的地方站定,转过头看着吴久生,将手上抓着的那台笔记本电脑“砰”的一声扔到了靠得最近的那张桌子上。

他喘着粗气,音色粗粝,像被砂石磨过:

“解释。”他只给了吴久生这两个字。

吴久生嘴唇哆嗦着向后退去,他的后背递上楼梯边上分隔开前店和后厨的那面墙壁,再也无法后退了。

此刻的胡达身上只剩下显而易见快被压抑到理智边缘的怒火,寻常人很难从他身上再看出什么别的情绪,吴久生也不能,因此他并不知道胡达心中那阵巨大到几乎压倒一切的后怕。他无法得知胡达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在察觉到他长时间的未归后从生活街跑出来找他的。

胡达找遍了他所能找到的每一家小超市、网吧、游戏室和其他吴久生平日里会去的地方,每找过一个地方,他都感觉理智从内力被撕裂一点,他已经猜到了,青年是在骗他,而没有任何理由对他说谎的青年大概率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做这样的选择。

他知道,吴久生一定瞒着他,做了什么绝对让他无法接受的事。

但他没有想到,吴久生打的主意,竟然和电子厂有关。

任何和工厂那样大型的实体经济相关的纠纷,其金额一定巨大到足以触及刑事案件的标准线。他在狱中接受过相关的培训,不是不懂法,正因为懂,他才会在于黑暗中辨认出青年身影的一瞬急火攻心。

吴久生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我就是……临时去那帮人跑个腿……”

胡达严厉的目光盯紧了他。

“帮谁?跑什么腿,需要你大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跑到厂房的围墙下边去?那两个保安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敢动也不敢跑?说啊!”

胡达吼了一声,吴久生几乎哭出来。

“你能不能别这么凶?”他一双眼通红地看着胡达,拼命躲避着什么似的护住了头,“我受不了别人这样吼我,你那样太像我爹了……”

吴久生并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读完高中就一个人离家出走到相隔大半个中国的陌生城市闯荡并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在父亲身边的生活几乎已经难捱到不剩下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和亲生父亲之间矛盾重,根源除了吴久生自己的身世之外,也有很大一部分吴父上了年纪后开始酗酒的原因。那个男人喝酒以后,会转变成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看吴久生的眼神也和现在的胡达一样,凶煞异常,在那样的吴父面前,吴久生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利,但凡一个眼神的对视出了问题,便会招致激烈的谩骂甚至毒打。

吴久生很少向人提及那段连他自己都不愿去回想的记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逃离开那种生活很远,可现在胡达所散发出的具有十足压迫感的气息又猝不及防地将他带回到了久远记忆中的场景。

他的胃一阵急速的紧缩,难受到几欲作呕。

看着瑟缩发抖的青年,胡达不是不心疼,但他没有选择。他一步跨到青年面前,强行掰开青年企图用来掩饰面部表情的双手,逼迫对方抬头直视进自己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法律上还有从犯的概念?你知不知道如果是刑事案件的判罚,哪怕一个人只是在打劫时站在外围帮忙放风,什么实质行动都没参与,都有可能被判一年的监禁?你知不知道坐牢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任何的刑事分都会在档案里留下案底?你听不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你还这么年轻,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吗!”

吴久生慌了。胡达说的,是他没有想到过的后果。即便是在方才,在以为自己就要被保安当场发现的那个瞬间,吴久生脑中闪过的仍然只是“会丢掉工作”这样的小事。他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但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将“用电脑软件从保安的巡更棒里偷信息”的行为同监牢那样的地方联系在一起过。

“不会的。”他看着胡达,仍然心存一丝要命的侥幸,“组长他答应过我的,他说没事的,他说这只是灰色地带,不算犯事,还有四毛,他给我看过协议书,签的都是正规合同,他们――”

“四毛?”胡达紧紧皱起了眉头。他从吴久生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他根本不想听见的人名,“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离他远一点吗?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吴久生又不说话了。他自知理亏,再度挣扎了起来。

这,胡达总算放开了桎梏住青年的手。他抬手重重给了自己的脑门一下,来逼迫自己冷静。训诫青年的话,让他明白是非好歹的话,都可以以后再说,眼前最重要的是帮吴久生同四毛所想做的事即刻撇清关系,胡达思考着,沸腾的大脑迅速降下温度来。

“他让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就在那个电脑里?”胡达问了一句。

吴久生点了两下头。

“是什么东西?”胡达又问。

“是……安保部的夜班安排表。”吴久生告诉胡达,顺便连带四毛的计划,也全说给他听了。

胡达听完后,露出了更凝重的表情。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到桌上去捞那台笔记本。

“你把电脑里的东西交给我。明天我去找四毛说清楚。”胡达说。

笔记本的屏幕被摔出两条裂痕,也许已经损坏了,但内存一定还在,他知道吴久生懂那些东西,把电脑往青年面前一摊。

“把这里面的内存拷贝一份出来,去找四毛,我们最好先留下一份筹码在手里。”

吴久生不太明白胡达的意思。

“你打算找四毛怎么说?”他问。

其实那也是胡达在思考的问题。报警是不能报警的,按照吴久生的说法,四毛和他的手下现在根本还没有行动,在没有实质性证据的情况下,就算警察出警,也不会有任何的证据逮捕四毛,反而打草惊蛇,而如果等待四毛开始行动,那么吴久生所做的事情,也就正式划入了刑事案件的审理程序,也许能凭借举报争取到缓刑,可毕竟要在档案里留下污点,那是胡达最不愿意看到的。

不报警的话,那就只有退出,像四毛这样的集团作案,牵涉甚多,断然不会允许一个吴久生这样知晓他们全盘安排的人说退出就退出,胡达知道,四毛是地头蛇,身边跟着几个小弟,在黑道上未见得也全无背景,擅自退出的话,说不定会招致更猛烈的报复。

唯一剩下的路便只有屈服。

胡达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搂住了青年的脖子。

“你听好了,我会去找四毛,向他保证你不会继续参与这件事,也不会继续留在这片地方,我会把店暂时关了,再托朋友帮你打听其他工厂区的工作,我们搬家,换个地方,等风头过了,再重新开始。”

胡达的说法让吴久生愣住了。

他压根就没想过去别的任何地方,更不要说现在立刻就让他辞职,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再离开这个好不容易拥有的,已经住习惯的家,甚至离开坪乡,去往完全陌生的环境生活。

那几乎就等同于放弃眼下他所拥有的一切。

那样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不行!”吴久生几乎是本能地护住了那台电脑。他从胡达手里抢过它,拼命护住,脸涨得通红看着胡达,“我们能不这样吗?我不想搬走。”

胡达严肃地看着吴久生。

“这是江湖规矩,一旦你答应了替他们做事,中途想退出,就得付出对应的代价。能全身而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吴久生用力摇着头。

“我不走!”他喊了一句,“总之我不走!要走你走!”

“吴久生!这时候了你还胡闹什么!”胡达也恼了。他并不完全只是在生青年一个人的气,更多的是在担忧,今晚他和吴久生在树丛中被发现的事一定会成为工厂区莫大的谈资,从那两个保安口中传出去很远,不了解的人听去了倒还没什么,知道那个时间吴久生会出现在那个地方的人听了,则会立刻明白胡达已经撞破这行动。同吴久生一样,胡达自己,都会成为那伙人的威胁,他和他的小店并没有那样的实力抵御四毛那样的本地势力。

“我没胡闹!”谁知吴久生倔强地打掉了胡达放在他脖子上的手,梗着脖子说了一句,“那我就帮他们干!就干这一,也不行吗!”

“你说什么?”胡达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自己前一秒所听到的话。

“就这一,真的。”吴久生以哀求的眼神望着他,“就一的话,不会那么容易被抓到的。况且该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接下来根本没有我什么风险,我参与过一的话,就是和他们一条船上的人了,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我保证,一以后我就退出,我让薛哥和他们去说,薛哥对我好,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忽然的一道怒意从胸中迸射出来,胡达几乎气得手抖,“对你好的人会让你做这样的事吗?你宁可参与他们,做一恶,也不愿意为自己之前草率的决定付出代价?吴久生,你已经成年了,你不是小孩子,你连一个成年人基本的担当都没有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成年人的担当!也从来没人教过我!”面对胡达的怒火,青年也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他跳起来,用力推了胡达一把,“我只知道我好容易才从家里跑出来,刚过上半年多好日子!才半年!你知道我之前在家挨过多少打吗?现在我有工作能养活自己,手里有钱,在厂里有朋友,你为什么让我全都说丢下不要就不要了!不就只干这一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被抓不就好了吗,对不对我都已经干过了,你让我现在走,我又得从头来,还要吃多少苦!我们明明可以过好日子的,你知道他们给我开多少钱吗,干一就给我两万!”

青年倔强而不知死活的话语每一句都打在胡达的心上。他感到痛心疾首,同时又为了一瞬之间从吴久生身上瞥见到的,那一抹年少时自己也曾经拥有过的影子,而陷入切的自我怀疑。

吴久生实在与他很像,他们都没能从家庭和社会中得到足够的教育,胡达的教训是从牢狱生活里学来的,是带着血色和伤口的,他本不必非那样成长不可,如果当年,能有一个明白事理的人跳出来阻止他的话,他也就不会如同割裂骨血和内脏那样生生被夺去中间珍贵的十数年光阴了。

胡达吼了一声,把瘦弱的青年一把堆倒在墙边,抄起墙边靠着的的拖把,一棍子落在了青年的背上。

吴久生吃痛,缩起身子哭喊了一声。

“你说没人教你,今天我就来教你!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胡达赤红着一双眼睛,强压住心下的不忍,对着青年蜷起的身子,又落下一记打。

吴久生哭了,他抱着脑袋透过举起的双臂缝隙望向胡达的眼神满是哀求和恐惧,他就像只惊吓过度的小动物,全然没了方才倔强挥舞的牙爪,只剩下瞳孔中满布的惊惶和绝望。

他把自己缩起来,胡达才注意到,原来青年的身形这么小,甚至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瘦,更单薄,比同龄人看上去都要营养不良,充满了不堪一击的脆弱感。

他不单单只是害怕胡达手里的拖把棍子而已,在吴久生的脸上,写着比那还要切得多的恐惧。他极度地抗拒与排斥,也极度地伤心和难过,胡达方才的两下打明明是控制过力道的,虽然痛,却不至于痛到令一个十几岁的青年完全无法忍受的地步。

可现在的吴久生哭得就像一只大雨天里被人抛弃的小狗。

“别打我!”他抓着胡达的裤子脚,剧烈地颤抖着请求说,“我知道错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打我,我不想挨打!”

胡达举起来的那只手忽然停下了,他犹豫了,吴久生失控抽泣着的样子让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同寻常。那一刻,一道同样剧烈的痛楚也落在他心头最柔软的那块地方上。

可青年平日里插科打诨耍赖的样子,和青年方才那丝毫意识不到问题严重性的混账话语又萦绕回他的心头。

吴久生还不到十九岁。一个不到十九岁的青年,如果不懂得什么是痛,就不会懂得在双手被火焰灼烧之前撤回自己的手指。

胡达用尽力气咬紧了牙关。

“你求我也没用。从今天开始你得明白,一个成年人的担当就是,他必须为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决定,付出代价。”他告诉青年说,手里的棍子换了个方向,落在青年的屁股上。

打在屁股上的棍子不像打在骨头上时那么疼痛难忍,可胡达高高扬起又落下的手却让吴久生的眼前一黑。

胡达的力气太大,按住他压在地上的时候,他就算使出全身的力气也一点都挣脱不开,那种绝望就像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一样死死勒住了他,让他窒息。

记忆中那些父亲随时随地毫无征兆突然暴怒起来的场面又全数涌回到眼前,还记得那个男人曾经也是这样,用任何手边随手可得的东西打他,无论他哭得多大声,反抗得多激烈,或如何苦苦哀求以至于嗓音都开始嘶哑,男人脸上的表情永远如同钢铁般冷硬,无动于衷。

吴久生的身子忽然软了下来。胡达又一愣住了。这他显然已经察觉到青年状态的不对劲,他停下动作,弯下腰定睛看了青年一眼,立刻就扔掉了手里的拖把,将青年从地上抱了起来。

不知道从第几下开始,吴久生就没再喊了,他没喊疼,也没继续央求着胡达住手,而是用额头抵住冰冷的地面,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他的下唇和嘴角全被他咬破,涓涓地淌下血来,青年的牙关在颤,呼吸在颤,张口就是一股血味。那把抱着他的胡达吓坏了。

从吴久生明白自己还不能逃离父亲的暴力对待开始,他就是这样挨过每一父亲的怒火的,他知道反抗无用,而求饶只会更加刺激对方暴虐的行为,便学会了这样死咬住嘴的忍耐方式。只有这样,在无论怎么打他都一声不吭的无趣中,父亲才会因为疲倦而停下手来。

那一刻吴久生再度跌回那噩梦般的日子,胡达拥着他的那双手曾经那么温柔地轻抚过他,照料过他,却也在方才短暂的几分钟里,让他如坠地狱。

吴久生不知道现在自己心里的感觉是什么。痛只是其,比那更刻的,是一种经历背叛的难过。他哭累了,也喊哑了,只记得眼前这个担忧地一遍遍问他情况的男人,曾经发过誓,要一辈子照顾他,一辈子只喜欢自己一个。

被泪水模糊的双目终于重新又找回聚焦。吴久生看清了面前胡达一张焦急的脸孔。

他扯开刺痛的嘴角,对胡达笑了一下。他笑得非常难看。

“胡叔叔,我讨厌你。”他说。

胡达的动作静止了。

“为什么你就不用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为什么只有我要?”他嘶声问胡达说,“你知道自己干过些什么吗?在遇见你之前,我本来以为这辈子终于可以开心一回,可以只为自己活过一回。胡叔叔,你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了吗?你比我大十七岁,老的都可以做我爹了,我三十岁的时候你就要五十岁了,我五十岁的时候你就要七十岁,可能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了,到时候你要怎么照顾我?怎么给我一辈子?你要我看着你死吗?我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被人丢下一,可就算是这样,你还是强行要来招惹我。你招惹了我,就算完了吗?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你,胡叔叔,你听清楚了吗,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吴久生推开了面前表情凝固的男人,这一他成功了。他扶着墙壁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喘息了一下,撇下胡达,迈着虚弱的步伐一个人上了楼梯。

胡达坐在地上,他的手心手背全是湿的,大半都是青年的泪水。

他对自己说了三,呼吸,呼吸,要呼吸。然后,半道上遗失的听觉才重新归位,心脏跳动的那种痛觉才重新回归到身体。

他茫然地抬头朝楼梯上方青年消失的地方看去,心中满布疯狂而悲凉的感触。

胡达站起来,也走上楼梯,二楼两间房的房门都紧闭着,他在自己那间房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半晌过后,门板后面仍然没有一丝的动静。

胡达心下的一根弦忽然拨动了一下,他猛地推开房门,房中无人,只有窗子面向夜空大敞着,窗外,跳下久久烧烤的招牌和空调机的支架,下面就是生活街暗到看不清五指的街道。

笔记本电脑不见了。青年也不在屋里,他已经跑了。

第十一章

生活街有好几家通宵经营不需要身份证就可以消费的网吧,从久久烧烤离开的当晚,吴久生去了其中一家。

他十块钱包了一个位置最不起眼的机位,将内存从显示器已经损坏的电脑中取了出来。他还记得薛锦同将巡更棒交到自己手上时自己曾注意过的那串产品编号,xt-6,他在淘宝网上搜索到同款,想办法下载了一张企业用软件的光碟内容。

在用虚拟光驱运行上软件后,吴久生成功读取了内存中的文件,一张登记满人员编码、地域、和时间线的表格。只要把表格交到四毛的手里他的任务就算完成,里边的信息很值钱,一张表就能换到两万。然而现在的吴久生,最想要的却根本不是钱。

胡达提出的抛下一切离开坪乡的计划他不能接受,但也不至于傻到把自己弄去坐牢。他和那个自说自话招惹了他的人还有账没算呢,他必须先想办法从四毛的计划里脱身才行。

总有办法的,吴久生想。

他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包夜时间段的网吧很安静,四周很黑,接近黎明之时,已经有不少人都在座位里昏昏睡去了,耳边只听得见空调机和电脑主机散热风扇的嗡嗡声。吴久生盯着泛出冷光的屏幕,思考了很久。

隔天就是周五,工作日,吴久生进厂的时候顶着一对让很多人侧目的黑眼圈。他几乎一夜没睡,被拆下来的那份内存条他捏在手里往口袋里藏好了。

那天他迟到了,坚持了大半个月的全勤奖毁于一旦,到车间打卡的时候,其他的人都已经在流水线上开始忙碌,瞥见他的身影,薛锦同迅速地抬起头,目光递了过来。他看上去很兴奋,眼神里是对吴久生呼之欲出的疑问。

怎么样了,昨晚整晚都没有你的消息。让你拷贝的东西都拿到手了吗。

吴久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眼下并不方便交谈,他避开薛锦同的眼神,假装无事发生那样安然地坐到了工位前。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向薛锦同交代昨夜的事。挨完胡达的那一顿打,他自己都了好长时间从旧日的心理阴影里缓回来,而逼自己做出最终的决定简直完了他这辈子的勇气――

到午间休息,所有人都暂时停下手上的活计成群结队到饭堂吃饭的途中,吴久生挑了个无人注意的时机,将口袋里的内存条交给了薛锦同。

到此,他就算是功德圆满。薛锦同对他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亲热地搭着青年的肩膀拉着他进了饭堂。

今天聚在一堆吃饭的还是那几个固定的工友,只是当后到的薛锦同和吴久生在他们帮忙占好的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察觉到,现下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相邻的好几张桌子都异常安静,寻常这个时候会一边吃饭一边大声讨论工资、老家、和各种厂区里家长里短的声浪消减下去不少,更多的人脸上带着一种讳莫如的惊讶神色,纷纷交头接耳着什么,异样的氛围在天板下肆意地弥散。

吴久生才刚入座,身后一位工友的声音就传到了耳朵里。

“诶我说,你们都听说昨晚上那事了吗?”

“就是今早行政的人一来上班就在传的那个?”

“可不是吗,据说是昨天的夜班保安打的报告,可惜白班的时候找不到他们,不然我都要当面问去。”

“你吃饱了撑的吧,那种事,还是两个男的,恶不恶心,你还问,人家说不定都不稀得和你说!”[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什么两个男的,你们在说啥,我一早怎么什么也没听说。”

“那是你到得太晚了,八点那一波来上工的都知道,人事部那几个就在打卡机旁边聊的天,说昨天在咱厂周围巡逻的时候,抓到一对男同性恋,在小树林里**。”

“哎唷,这什么年代啊,同性恋还敢这么高调?”

“可不是吗,放在十年前,说不定都要被抓起来游街了。”

“时代是不一样了哈,人要喜欢没啥,可也不能大晚上的在外头就胡搞啊,多脏人眼睛!”

“你还别说,听说被抓到的那个同性恋,咱这好多人都认识。”

“谁啊?难道是厂里的工人?”

“不是咱厂里的,是河对面街上开馆子的,据说是家烧烤店,老板以前混江湖的,有点黑道背景吧。”

“这么稀奇?”

“没听过吧。”

窃窃私语的声音混着一两声讪笑和意味长的感叹涌入吴久生的双耳。他捧着餐盘,背部的脊骨如同突然石化的钢筋,半晌,脖子也不会低,脑袋也不会动了。他没想到流言竟然会传播得这么快,也没想到昨天发现他们的那个保安竟然是认识胡达的。

坐在他对面的薛锦同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刚才的那几句话,他的眼神一动,目光箭一样刺到了吴久生的脸上。吴久生一张脸也同样青一阵白一阵的。

他想起胡达曾经叮嘱过他的话,说无论如何,也一定不要在人前暴露自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事实,彼时吴久生还曾经觉得他小题大做,现在他才懂得,那种青天白日里被人大喇喇随意品评的如芒在背是什么感觉。

如果他不是遇到胡达,碰见类似的事情,说不定此刻自己也会加入讨论的行列,他过去对一应新鲜事物都感到好奇,却很少停下片刻去细想人言的伤人之。

胡达说等他长大了也许就会懂了。可胡达自己都已经走过那么多的年岁,他一定是懂的,至少,会比吴久生的体悟更加刻。胡达的生活和他的生意原本在坪乡一直是相安无事的,吴久生知道,胡达的个性谨慎,人也寡言,大可以过得万般周全,如果昨晚上那时候不是因为自己,如果不是情急之下赶来为自己救场的话――

正当吴久生呆愣着,更放肆的用词出现在了言语话题中。

“你们晓得吧,搞同性恋的那些人是怎么弄的?”

“还能怎么弄,身上统共就一个洞,用那儿呗。”

“那个洞老子只知道可以用来拉屎,拉屎地儿拿来插,也不嫌埋汰……”

“是嘛,要不怎么说搞同性恋的都脏呢。不止那地方脏,还有各种病,性病,艾滋病,都是他们带出来的。”

“我之前看过报道的,好像说中国八成以上的艾滋病都是这群男同性恋传播的。”

“真的假的?那你们说的胡老板会不会……”

“这种事,沾上就是个死,当然小心谨慎点的好。”

“是啊,他还是个开饭馆的,想想就可怕,往嘴里送的东西,幸好我没去他那吃过,不然晚上觉都要睡不着了。”

“要是他真有病,咱厂里好多人都去过他那店里呢,会不会已经有感染的了?”

“你别吓我啊!”

“谁吓你了,我之前看新闻,说有好多艾滋病人知道要等死,就报复社会,用针头沾自己的血扎在汽车坐垫里,就为了到传染人。”

“也太缺德了!”

“还有把血直接滴在卖的东西里给人吃下去的,说的好像也是个买烧烤的,可怕不可怕。”

“你再说我可就要吐了……”

无端妄自猜忌的话语字字灼心,吴久生手腕一抖,把手里的餐盘整个打翻了过来。其他几个工友还没有反应过来,吴久生已经抓起方才讲话讲得最起劲的那个人,一拳打了上去。

他原是个手上力气不多大的人,这一拳打得猝然,还用上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对方不及防备间,竟然被他一拳擂得一个趔趄,膝盖卡在凳子腿上,整个人人仰马翻地往后栽了个跟头。

见此情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惊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人立刻跳起来揪住了吴久生的衣领。

“你他妈有病吧!”

吴久生不服,掰住对方的手臂挣扎了一下。

“一群大男人成天就知道在背后议论别人,我倒要看看是谁有病!”

“你谁啊!我们说我们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们讲话像放屁,比拉屎还臭,影响我吃饭了,就和我有关系!”吴久生吼了一声。

他一夜没睡,眼中本来就满布着血丝,现下看着更是连眼角都是红的。他还是头一从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体会那种赤裸的恶意,那恶意让他遍地生寒,又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他们明明连胡达本人都没有见过,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就能用那样骇人听闻的鬼话去编排他。

吴久生不禁觉得恐惧,对这些不怀好意的想法,胡达之所以会那么有先见之明,会不会是原先他就在什么地方经受过所有这些事情?他经受过,才郑重其事地一遍又一遍劝诫自己。

现在想来,似乎胡达苦心劝过他的话,竟无一例外是为了他好的。

昨晚上,明知那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胡达仍然义无反顾地护住了他,暴露的人只有胡达自己,话题一点也没走到吴久生的身上,他是平安的,干净的,那份胡达用自己换来的幸运几乎让吴久生落泪。

连他自己都疑惑,最近是不是哭得有点太多了。都不像原来那个没心没肺的吴久生了。

饭堂里当真有人认出了他来。

“诶,那不是芯片车间的阿生吗?就是厂里有宿舍不住,多好多钱在外面单独住的那个?”

“就是他啊,这看着还是个小孩儿啊,难怪娇生惯养的。”

“不对,我好像听人说过,他在厂外租的房子,好像就在久久烧烤的二楼!”

“久久烧烤?那不是昨天那个……”

“对啊,就是那个。”

“也就是说他俩住在一起的啊……”

“是啊,那你说会不会……”

正说话的人交换了几道眼神,大家便纷纷想到了同一个点上。

青年和烧烤店的胡老板是同居的关系,胡老板是同性恋,刚才青年又因为他的事和人发生了口角,那昨晚上给人抓着在小树林里打野炮的人,该不会还有他吧?

霎时间,数不清的目光越过人群,投落到吴久生的身上。

还没等他么把青年看个清楚,之前挨过他那一下打的工人已经先一步扑了上去,照着吴久生的脸颊补回一拳。那一拳落下,青年原本好容易长合的嘴角又再度裂开,他被打倒在地,躺着,疲惫而憔悴,眼底的暗红色得像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他在委屈,也在后悔,委屈是替胡达觉得委屈,后悔是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一时冲动不愿意听胡达的劝告。

但吴久生此刻最气的那个人恐怕还是自己,他恨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然没有勇气,他宁可对人挥拳,或是挨打,也没有办法逼自己对所有人喊出一句“对,我和他就是在一起”。

他是这样怯懦、无知、不知天高地厚,可胡达竟然还心甘情愿为这样的一个人兜底。

万般情绪在心间游走、冲撞,让倒在地上的青年眼神看上去无比邃而迷惘。

这时人们才发现,那个嘴角一片殷红的青年,长得十分清秀好看,他面相显小,和没发育全似的,眉眼的线条十分柔和,小姑娘一样,睫毛又长,脑后毛茸茸的短发下边,就是白净细长的脖颈。青年很白,在身体瘦弱的关节,几乎能看见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营养不良的人就会那样,带一点病态,却和易碎的玻璃一样,惹人不禁想多看两眼。

他们难得发现了青年的这一面,如梦初醒似的升起一个念头。

难道刚刚的猜测会是真的?

这样想着,众人的神色也变得怪异起来。

人群耸动间,忽然窜出来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蚊蝇似的议论。何佳佳推开面前挡着的几个围观工人,走近过来,扶了吴久生一把。

“你们一个个的,龌龊不龌龊?阿生先动手是他做的不对,可你们自己想想,一个两个背后嚼人舌头说那些烂心肝的话,被打是不是也是活该?”

何佳佳是个娇丽亮眼的姑娘,厂区里本来就有很多认识她的人,看到她走出来帮腔,又不约而同想起之前吴久生和她的一些传闻,据说中途还跑出来个第三者,跑到吴久生在的车间去找他打了一架,那事都上过厂里的广播,全厂通报批评来着。

也对啊……这吴久生是和何佳佳扯不清楚的,再怎么说,他应该也是喜欢女孩子的,随便换一个正常男人,放着何佳佳不选,怎么会和一个烧烤店老板扯上关系了,上了年纪,又臭又硬的,也不能够啊……

有了何佳佳这一声提醒,虽然被打的小伙子仍然一脸的不忿,至少嘴巴上还是收敛许多。午休时间原本就短暂,流言蜚语以外,他们还要面对严苛现实的生活和工作,把餐盘往垃圾桶旁边一堆以后,三三两两的工人们又开始结伴往厂房的方向走去,青年的事不过只是谈资,不值得他们究。

被留下的何佳佳和吴久生互看了一眼,气氛略显尴尬。

他们的最后一见面闹得不算愉快,两个人对彼此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气话。何佳佳那时就看出来了,吴久生是真的不喜欢自己,她有一点受伤,有一点失落,但并不觉得就不可以和他继续做朋友了。

她蹲下来,看着若有所思的青年,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每受伤都挑一个地方,怕是难得长好了。”

她指了指吴久生的嘴角,吴久生把那块地方扯了一扯。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不懂事?”他问何佳佳说,“我冲动起来,说的话是不是特别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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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佳佳笑了。

“小阿生,你变狡猾了,你这么主动认错,我都不好意思生你的气了。”

吴久生听了那句话,从沉湎的歉疚情绪中醒过神来,他看了何佳佳一眼,很认真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何佳佳反倒有些愣住了。她朝青年一摆手,正准备问他需不需要她帮忙给伤口上个药,背后就传来芯片装配车间组长薛锦同的声音,他在叫吴久生,同时对何佳佳说:

“快上工了,你把他交给我就行,你也该回质检组了,免得扣分。”

她知道薛锦同和吴久生一个车间,以前还是同宿,薛锦同一直很照顾吴久生,两人关系不错,便完全放松了警惕,还主动给薛锦同让了个位置,好让他看清楚吴久生的状况。

吴久生的神情则很是凛然,但他还在何佳佳身上一拍,也对她说:“你去吧。”

“对,”薛锦同笑着看过来,眼镜背后的闪光明晰可见,“我有几句话,要跟阿生聊聊。”

何佳佳走了。她离开后薛锦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拉着吴久生的手,将他直接拉进了距离最近的男厕隔间。

还不等吴久生自己开口,他就已经问了出来:“昨天晚上和胡老板在小树林里的人,是你吧?”

吴久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知道薛锦同关心的不是这个。果然,下一秒,后边的话便跟了上来。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被他发现了?”

吴久生本能地向后一退,警惕地看着薛锦同。薛锦同捉住他手腕的力道太大,眼里的神色又太过冷冽,那让他感到不安。

“你想做什么?”吴久生问,“我已经把你们要的东西给你了。”

“光这样怎么行呢?”薛锦同轻轻笑了,不以为然地说,“正式行动的时候可是要承担很多风险的。老实说我的确没想到你们两个还会是那种关系,不过既然胡老板现在也知道你的事了,多一个人知道也就多一份风险,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他的眼神游蛇一样在吴久生身上四打量着,吴久生原来觉得这个人斯文,眼里的光总是很沉静的,这会才知道那并不是沉静,而是城府,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对谁都一副严肃淡然模样的薛锦同,其实心思最,许多话,他用不着说出口,只靠周身的气场,就能够传递。

现在的吴久生就感觉到了,在薛锦同的眼里,胡达显然是个威胁。

“他不会说出去的!”他立即强调说,“我已经配合了你们一,就是和你们一条船上的人了,说出去会毁了我,他是肯定不会报警的。”

薛锦同听了,在吴久生的肩膀上拍了拍。

“你们之间的关系这么近便,你相信他是自然的。不过我又凭什么要信呢?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感情。”

他提起那两个字的时候眼里有一瞬暗流涌动的火。不久之前,他谈婚论嫁的女友抛弃了他,他给老家打了无数通电话,给她发了无数的信息,甚至还给她打过去自己为数不多的存款,以展示自己的决心,却都没能挽留住那场持续了七年之久的感情。她们自学生时代起就相互表明过心迹,许下过很多海誓山盟的誓言,来到圳后,薛锦同很努力,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到了生产小组组长的位置,原本,他打算再努一把力,帮女友也在圳寻到一份合意的工作,便可以成家,谁知到了节骨眼上,对方也会翻脸不认人,数年的感情,连同回忆,便可以说抛弃就抛弃,男女之间尚且如此,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既不为世人所接纳,又相互认识才没几个月,岂不是如浮萍一般,说散就散?

为了这和四毛的合作,他连自己的工作都赌上,就是为了赚一票大的衣锦还乡,让当初甩掉他的女人见一见,好悔不当初。别说是胡达那个丝毫与他不相干的人,就是过去自己一直关照过的吴久生,若是挡着了他的路,薛锦同一样可以不留情面。

吴久生从他的面部表情里看出了他的心思。他的神情瞬间变得十分防备。

“你们别动他。”他脱口而出,“你们要是找他的麻烦,我就把你们的事都说出去!”

那句话倒是惊到了薛锦同,他挑了挑眉,意料之外眼前的青年竟然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更幼稚。

他真的以为那样说就可以威胁到自己。

“是你搞错了吧,”他对吴久生说,“现在得是你求我了。如果你答应,以后每个月,四毛分给你的那部分报酬,你拿一半出来给我,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们瞒着。毕竟这件事情如果传到四毛那伙人的耳朵里,可就不是动动嘴皮子这么简单了。”

吴久生紧紧皱眉,薛锦同说的道理他听懂了,因此才更加谨慎。

“不用分一半,我可以全部给你。不过就只有这一,以后我都不做了。”他回答。

“你想收手?晚了点吧。”薛锦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谁让你撤手的?是你家那位相好的?他也老大不小了,不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吧。”

薛锦同突然伸手拍了拍吴久生的脸颊。

“小弟弟,你听好了,你不止要接着往下做,还要每一都如实的把钱收好了交到我手里,你别想着自己撇个干净,要不然我就把你俩的龌龊事给捅出去,捅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不仅你胡老板在坪乡混不下去,连你的工作都要丢,你们没了生活来源,又得罪了四毛,是个什么下场不用我明说了吧。识相点的,就老老实实的,我或许还会像何佳佳那样,人前帮你说几句话,免得你被人当瘟神似的那么躲你说是不是?”

吴久生惊呆了,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薛锦同会这样赤裸裸地威胁他,毕竟也有着相互照拂的情分,此刻却是一钱不值了。

“你――!”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薛锦同,没想到对方不怒反笑,反而故作亲昵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还有,刚才忘了和你说了。”薛锦同笑着对他讲,“我刚去了趟行政办公室,说你身体不太舒服,特意委托我这个小组长帮你请几天假。”

“你要做什么!”不祥的预感腾的一下在吴久生心中升起,他推开薛锦同,刚准备往外跑就听见对方阴丝丝的威胁,“要走之前你想清楚了。把你俩的事情传遍整个厂区,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下午的事。”

吴久生的脚步顿住了。紧接着,薛锦同的气息贴了上来。

“还跑吗?”他问。

吴久生紧紧咬住了牙。

他很震惊,却并不害怕,从薛锦同向他提出条件的那一刻起,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就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吴久生虽然缺少为人世的经验,脑袋却并非不好使,尤其是在对方也间接对胡达产生威胁的时候。

他或许到现在仍会不甘心于胡达昨晚那样简单粗暴的沟通方式。但他并不是真的冥顽不灵,不懂是非。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是个会对自己发过的誓言言而无信的人,即便昨夜他对胡达说过那些气话,今早上工之前,吴久生的头脑就已经很冷静,他说过,自己一辈子只会喜欢一个人,那个人纵使顽固强硬,纵使年纪比他大上许多,他也从没想过在威胁面前弃对方于不顾。

否则,他也不会在昨晚就做好一切准备。

吴久生站定了,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薛锦同说:“你想怎么样?”

“跟我走一趟吧。”薛锦同回答,“正好今天是周五,连带周末,我还给你请了四天的假。在正式开始行动之前,我总不能随便放你到乱跑,万一你哪天要是真的脑子不清楚,给我捅出去了怎么办。不过你放心,等从四毛那儿拿到报酬以后,我肯定会去接你的,毕竟还要有下一,下下,小阿生,你以后就是薛哥的摇钱树了。”

他嘴角甜腻的笑意让吴久生觉得恶心。但青年什么也没说,只很慢的,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正守着久久烧烤,背靠着紧闭的前门坐着的男人手机振动了一下,收到一条新消息提醒。消息是从吴久生的号码发过去的。

“达哥,我请假回老家几天,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回来我给你带特产啊。”

那条消息是薛锦同看着吴久生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见到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之后,薛锦同一把夺过手机关机,撤出了电话卡,干净利落地丢进了便池里,一捧水冲走了。

胡达盯着那条刚收到的短信,眨了眨一夜未合的刺痛双眼,他低下头,又看了看手心里那块u盘,露出了复杂自责的神情。

第十二章

打早上起就在厂区流传开的闲话迅速发酵,及至中午,影响已然不小,胡达的小店里平时这个时候虽说算不上生意兴隆,却总会有零星几桌客人,今天倒好,门口来来回回满是探头探脑观望一眼又匆匆躲开的围观人群,把窄窄的巷弄堵得水泄不通,却没有一个人敢踏进店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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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早已经变了样,外边都在传,脸上有条疤的胡老板是因为得了见不得人的传染病,才金盆洗手,沦落到生活街来当厨子的,身上带着病原体,还喜欢和男人搞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他经手的东西都摸不得,当心一不留神被传染,就是治也治不好的绝症。

左右相邻的店铺也因此所苦,被影响了生意,只是胡达来路神秘,又凶神恶煞,店主们敢怒不敢言罢了,胡达明白,但凡自己如果看上去更像软柿子些,那些看客今天都有可能就手持着刀枪剑戟进店来强行把他赶走了。

但他还不能走,他得守着这间小小的门头,在这等着吴久生回来。

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小店,这里还住着一个青年,虽然简陋残破,家徒四壁,青年却打心眼里将之以为家,甚至在胡达想要干脆抛下它一走了之的时候罕见地和自己犟上,发了脾气。

胡达本来应该为青年的不懂事生气,可一想到彼时满布那双泪目中浓浓的不舍,又总没来由地顷刻之间一下子心软得一塌糊涂。到这会,竟然只剩下了淡淡的惆怅。

胡达做好了妥协的准备,既然吴久生不愿意走,那么他就也不走了吧。只是眼下的情况已经极麻烦――

他知道青年已经将昨夜里得到的内存交给了四毛的人,也已经看过那块今早开店时在前门锁条缝隙里找到的u盘的内容,吴久生在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他将内存中提取的表格文件做了修改,等于说是将一份有误的保安巡更时间表交给了四毛,并把真正正确的那份文件存在u盘里,留给了胡达。他还写了,希望胡达能在收到他留下的信息后即刻报警,这样一来,就能在行动的当晚将四毛和他的团伙人赃并获,因为涉案金额巨大,一审就有希望判罚实刑,一旦相关的涉案人员都被送监,胡达所担忧地被本地势力抱负的问题就不存在了,电子厂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吴久生认为那是个合适的解决办法,甚至还专门叮嘱胡达说不用担心,自己原本的任务本来也就只有消息传递这一项,送完内存条,到下工时间,他就会回来。

可他没有回来。

胡达无奈又心焦,只想把青年重新捉回怀里再教训一顿――吴久生在留言里竟然说自己还没有完全消气,剩下的账等他回来以后再和胡达清算,满是一副小大人自以为可以掌控局势的口气,却浑然不知他所想到的那个解决办法究竟有多大的风险。

胡达不一样,他经受过牢狱的历练,不会像吴久生那样天真。

就算按照最理想的状况人赃并获,单靠一报警却并不能确定将所有的相关人员一网打尽,像四毛那样的团伙作案势力往往盘根错节,一波人进去了,总会有漏网之鱼剩下,就算没有,在牢里的人只要有心报复,要么钱买凶,要么在证词环节做上些手脚,青年便很有可能受到牵连,不能保证全身而退。那也是一开始,胡达之所以这般退让的缘故。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在将近正午的时候收到吴久生的短信,短信里青年叫他达哥,一个他从来没有开口叫过的称呼,并且告诉胡达,自己离开这几天,是要回老家。

且不说从吴久生曾经坦露过的家庭情况看来,他突然选择回到那个对他来说噩梦一般的家庭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他要回去,以青年昨夜离开时那气呼呼的态度,一定不会以那样一种生疏而礼貌的语气特地通知自己一声。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胡达都明白,现在的青年,人身自由恐怕都已经不由自己做主了。他不知道青年是被谁带走了,又被带去了哪里,他只是个苍蝇馆子里围着燃气灶做饭的厨子,以他的门路,根本不可能追上青年,把他安安稳稳地带回来。

胡达坐在桌边,将脸埋在手掌之间,叹出一口气。

门外满布不怀好意视线的街面上传来吵杂的人声。

一辆警车沿着崎岖不平的河道开过了桥,却因为不熟悉路况,被卡在了生活区入口的弄堂口上,又因为扎堆起来的人群不方便原路倒车退回大路,只能搁浅在正当中,徒然地鸣着车喇叭。

不知是谁报警了,围观的打工者和生意人们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升起一种隐秘的期望,希望从那辆车上走下来的警察就是特地过来理胡达这件事的。

胡达身上那些危险的流言总让人膈应,在地的,又没有几个人赶惹他,如果能交给警察,就是最好不过。

在一阵莫名其妙的压低着声线的雀跃动静里,圳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的大队长严天打开车门下了车,接受了数道人民群众热切的目光洗礼。

他眯眼往巷子的更看了一眼,戴上警帽,拿上公文包,直朝着胡达的久久烧烤而去。

周遭爆发出几声零星的叫好。

“太好了!警察真是去抓那个同性恋去了!”

“同性恋不犯法,一般怎么会出动警察,看来传言就是真的,他就是有那种病的!”

严天听见了,嘴角一紧,皱起了眉头。

“你这生意都差成这样了还开着门做什么?我看你该关了店,去市里批个健康证贴在墙上,怎么还传上艾滋病了?你还想不想在这片住了?”

他前脚刚跨进店里,立刻就开口对胡达说。

围裙上都是油污,头发乱糟糟的烧烤店老板抬起头,朝他一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我要是关门,哪来的地方等你过来?”他开口反问严天说。

严天同样爽朗一笑,丝毫不介意胡达店内陈设的简陋,随手拉开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

胡达这才站起身,走到门边,正正经经挂上“暂停营业”的门牌,将前门一把扯下,上锁。然后,他才回过头来,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眼前的严天。

若要算起来,胡达与这位治安支队的严大队长,应该算是旧相识了。

这都要得益于99年底时年18岁的胡达前往监狱服刑时所在监区的政工干事俞书剑,俞书剑主修犯罪心理学,在监区负责服刑人员的思想工作和组织工作,整个刑期的前半段,他都在教授胡达如何争取积极表现减刑,对胡达的影响和帮扶都颇为远。25年前后,俞书剑离开了所在监狱转调司法厅工作,从司法系统退休后,又前往广东警官学院任客座教授。严天就是当年在俞书剑手底下进修过的学生之一,直到现在,他开口闭口仍称俞书剑为“俞老师”。也正是这位俞老师,在胡达刑满释放之初,为他引荐了严天。

当时一位早胡达半年出狱,在狱中与胡达往来甚密,曾放话说胡达出狱后可以投奔他的前科人员正疑似在圳本地参与有组织的毒品放货活动。警方数突击窝点却以落空告结后,严天想起了胡达。在他的劝说下,方刑满的胡达为严天所在的分局做了约莫半年的警方线人,以他出面牵头,联络到旧时的狱友,从而挖出毒品交易的上下线,帮助缉毒队将整条生产和交易链条上的涉案人员尽数捉拿归案,为此,胡达还领到了差不多八万块的警方奖励,在公安局的线人联络簿上留下了姓名。只是从那以后,胡达就拿着那笔奖金作为初始资金安分守己地做起了小本生意,警方相关的合作也再也没有碰过。

这他主动联络警局,也把严天吓了一跳。

严天本以为胡达只是叙旧,谁知刚一坐下,眼皮底下就被送上来一个u盘。胡达在狱中时专门被组织安排过学习法律知识,他知道和严天这样的警务人员打交道重点是什么,只挑了关键信息解释,三两句就把吴久生还有四毛的事交代了个明明白白,把严天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紧接着,他就问出了这约严天见面的目的。

“让那孩子做这行动的犯罪线人,有戏吗?”

所谓犯罪线人,就是从事违法犯罪活动的人员在犯罪施行的中途,将涉案人员的犯罪活动信息提供给公安机关以换取戴罪立功机会的线人。这类型的线人,因犯罪活动还未施行,且从最终事实上避免了案件的发声,一般都会被免于最终的刑罚,在个人档案上也不会留下记录,并且会以群众举报的名义录入卷宗,受到公安机关的信息保护,对吴久生来说,是当前情况下最为适合的出路。

只是成为犯罪线人的条件较为苛刻,尤其提出这个要求的竟然还不是当事人本人,严天听完,眉毛一挑,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胡达。

“这孩子什么来路啊,值得你这么为了他操心?”

严天嘴上虽然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也没闲着,他找胡达要来了吴久生的个人信息,三两下就在手机上编辑好一条信息发了出去,让队里的同事先帮忙查一下背景和前科记录。

胡达看见了,推了推严天的手机。

“就一小孩儿,二十都不到,你甭查了,干净着呢。你就说今年局里的指标还有没有了。”

“嗬!”严天嗔怪一声,“我好歹也是个大队长吧,有你这么和大队长说话的前服刑人员吗?”

胡达顿了一顿,指了指自己下巴上留下的那道刀疤。

“你总还记得这玩意儿吧。”

那刀伤留在胡达的脸上已经多年了,就是在胡达为支队做线人的期间留下的。警方线人原本就是一项风险系数奇高的职业,其中又尤其以缉毒线人最为危险,毒贩多疑,而手段残暴,如果在渗透取证的过程中暴露身份,被折磨到断手断脚也是常有的事。当年胡达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只是在最后的收网行动中,为了掩护一名身份突然暴露的警方内部卧底人员逃离才受了那刀伤,为此,严天还特意承诺过他,除了特许的奖金以外,倘若胡达今后遇到任何的困难,都可以来分局找他本人。

没想到一晃数年过去,胡达再找到他面前来,已经是催着他还债的时候。严天撑着下巴,嘟囔了一句:“你还是一样没幽默感……”

其实在胡达开口追问之前,严天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不得不说胡达实在非常走运,无论是联络支队,还是找到严天,他选的时机都堪称完美。

“最近一批从华强北流出的大宗货流刚刚被海关查。全是贴牌翻新的原装电子元件,产量巨大,国内消化不了之后,竟然还开拓了销往欧洲的渠道。市里一查就查出三千多件,已经够上了出口走私的红线,领导前两天刚给各个分局开过会,重视得不得了,你猜那里面有没有从坪乡流出去的货源?”

严天问出那句话后,胡达的表情一变。他知道那就是四毛之前的生意,因为行情变化才临时不做了,没想到最后一批脱销的时候还是被警方给盯上了。

“他们很狡猾,”严天继续对胡达说,“我们顺着线索查过去的时候,所有的工人都被遣散了,连加工作坊都搬了,什么也没留下,再加上厂区整体更换了第三方的安保公司,原来的出场纪录和安保数据追查起来都很困难。要不是他们这又盯上贵金属废料,我还以为线索就要这么断了。其实你刚提起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顺着你说的方向,我们不仅要追究单一案件的责任,还打算以四毛为突破口,牵出整个幕后倒卖链条,数罪并罚,逃不脱的。警方的部署早做好了,就缺个准确的行动时机,这不,老天爷把你给我派来了。”

听完严天说的,胡达的眼里总算现出一丝光亮。

“也就是说,有希望?”

严天摆了摆手。

“只要团伙落网,批文上的东西,都好说。到时候我们会把小朋友一并带到局里,做做样子,你别担心,这么操作是免得他被打击报复,做个笔录就能出来,档案上不留记录的。”

胡达这才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了声谢谢。

严天说完,“嘶”了一声。

“不过说了半天,你整的这个关键证人……在哪儿呢?”

“他被带走了,应该是被控制起来了。”胡达回答。

“啊?”严天嚷嚷了一声。[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做了警方线人,不是就有线人保护计划了吗?”胡达问,“你刚才可是放了话的,他不仅是线人,也是关键证人,除了口供,还有一份电子档案的记录在我手里,庭审定罪时也用得着,我可以全交给你,但得借用一下局里的手段帮忙查查他现在人在哪里,我去把他带回来,局里给我报销车票就行,还省经费了。”

严天定睛看着胡达,沉默了几秒。

“可以啊,老胡。”他摇头感叹了一句,“现在学会讲话大喘气了,还给我挤牙膏,提条件,步步为营了啊。感情你说了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找你们家小朋友的,不是,你这是哪里找来的小孩儿啊,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你这八成像是领养了个儿子啊!”

几年没见,他还真是想狠狠吐槽胡达几句,可手机又再震动了起来,局里值班的同事已经把刚刚发过去的针对吴久生身份信息的系统后台截了一张图给他。

严天看了,又拧紧了眉毛。

“**妈,这又难办了……”他对着吴久生身份证显示的购票信息说,“你家小朋友跑到隔壁市去了,咱的人跨区行动,还得打报告,联合执法,麻烦得要死。”

他顿了一下。严天生性洒脱,最恨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虽然公文上的层层程序总让他头疼不已,但这还不是现下情况里最糟心的地方。他有些为难地看向胡达,将手机屏幕里的截图也往胡达的眼皮子底下一摊。

“你自己看吧,他去的那地方,最近可算不太平了。”

胡达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怎么个不太平法?”他问。

“最近省内严打,东莞本来就是重中之重,都大清洗了好几拨了,却总不能彻底根除。听说隔壁市局早就下了指标,扫黄打非必须清空,还加大了投入雇佣了很多线人协助,但就是那批线人出了问题。最近也是说要彻底清查来着。”

严天说着,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看着胡达打了个响指。

“噢,说起来……那片有个线人,你应该还有点交情的。你看你好不好写份报告,我以调用你过去第三方渗透的名义带你去东莞办案,你顺便找找你家小朋友,这倒是比较好给局里的领导交代。”

“谁?”胡达不明所以地问。他已然与社会脱节许久,旧日交情也基本都消弭于江湖,少数的几个老朋友如今也只做些本分生意,并没有可能跑去做警队的线人。

“你认识俞老师那时候和你一个监区的呀,”严天回答他,“你还记得吧,老林啊!”

他刚一说话,胡达就想起来了。

林建华,胡达当时服刑那个监区的牢头,在狱中资历很老了,人都叫他一声老林。只是后来,林建华调换了监狱,胡达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结束了刑期,又是什么时候跑到东莞,做起警方线人来的。

老林在狱中算是照拂过胡达,但更重要的是,老林同胡达一样,都喜欢同性,也就是在狱中,年轻的胡达才算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的性取向,而也多亏了老林的关照,让他在前几年人正嫩生的时候没受到太多的欺负。他们虽算不上什么过命的情谊,却因身份的特殊,彼此之间总存着一份默契,关系比之同时期的狱友,都要更好一些,多年不见,恍然又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胡达一愣神,竟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老林在那块罩着好几间洗浴中心的。”严天告诉胡达,“你的小朋友用身份证登记消费的那家,就在他的片区上。”

话已至此,剩下的事,胡达便已然心中有数了。

“老规矩,假身份和假证件,再来两张往返车票,你什么时候给到我,我什么时候出发。”

他站起来,动作娴熟地挽起袖子,撩起头发,好像上一,他这样郑重地参与警队行动还在昨天一样。

严天盯着他,忽而又觉得有些纳闷。

“我记得上,老局长想代表局里和你签合同的时候,你是说什么都不答应的。口口声声说什么大隐隐于市,要做一辈子安生小市民,你这是怎么了?虽说你愿意帮忙,给局里冲一下结案指标,作为队长我是很高兴的,可又何必搞得这么麻烦呢?如果你刚一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联系我们,我们大可以把你们转移保护起来,事后换个地方,原来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你是受过局里的线人训练的,你也知道,这本来就是干这行的常规操作,不管走什么途径解决,待在一个地方,总归不是太安全。”

“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胡达叹了口气,“结果有人不同意。”

“啊?”严天又大惊小怪了一声,“你就已经够茅坑里躺石头的了,他妈这世上还有人能犟得过你?”

胡达只笑笑,没再说话。

有的,当然是有的。那个就和桃子公主一样等着他去解救的青年就是一个,简直像是命里派来对付胡达的克星。

胡达想起青年委屈的话语,还有哭哭啼啼流过的眼泪,肩膀也随之软踏踏地一垮。

“没办法啊,”他站起来,手里捏着前门锁头的钥匙看着严天说,“有人把我这破地方当成家了,说什么也不愿意走,我还得巴巴地守着这里,等着他回来。”

第十三章

严天拜托支队民警从后台调取的信息一点没错,薛锦同确实把吴久生带到了东莞。

离开坪乡后,他们一路坐金龙小巴进城,中途又转出租车,最后才到达那间传说中薛锦同每周都固定会光顾的洗浴中心,门头上挂着霓虹灯的招牌,上面写着“欢喜缘”三个字。

这是一家会所制的洗浴中心,从停车场开始一路都有彪形大汉把住关键位置看守着,刚到前台就会有人来登记客户信息,如果不是熟客,或有熟客本人亲自出面引荐,大堂经理只会把来的人引进一楼和二楼的包间,那两层楼的包间是做明面生意的,都是正规的按摩足浴,只有真正有门路的人,才能上到三楼往上。在那儿,每个客人都会得到一间专门的房间,每层楼的出口还另有多人看守着,准备好了随时应对临检和闹事的客人。[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薛锦同就是这间店所谓的熟客,再者,他今天本就是打好了主意,有备而来的。

刚一进店,跟在他后头的吴久生就被一左一右两个高头大马的汉子夹住,架上了胳膊,而提早接到电话的经理则施施然走出来,往薛锦同站的位置瞟了一眼。

“这不是薛哥嘛,今儿来得倒早啊,电话里我听说了,你这还要带个朋友,就这小朋友呗?老规矩,先押钱,再登记,小本营生,恕不赊账。”

那话说得并不客气,字里行间还有些刺挠,薛锦同每来,总归都要听一。他知道,自己虽说是熟客,可欢喜缘里的人一直不怎么瞧得起他。他来得勤快,给钱也按照规矩来,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流水线工人,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拿绝大部分的收入砸在了女人的身上,这样的男人,多半不能有什么大的出息呢,并不是得罪不起。

以往,他都选择忍气吞声,但今天不同了。

“老子过来是消费的,几时找你赊过账了?”他扬起头走到经理面前逼视着对方,还壮着胆子用手指戳了一把对方制服的领口,“你他妈爱招待不招待,老子有的是钱,还愁找不着地方嫖吗?”

嚯,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经理挑了挑眉,他看薛锦同的眼神虽然仍带着几分轻蔑,嘴里倒是客气了一些。

“说得也对,来者都是客,不管你带什么朋友来,我们自然都是欢迎的,只要出得起钱,在我们这里,都是贵客。不过你之前提的那些‘特殊服务’,那个价钱嘛……”

经理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

薛锦同哼了一声。他一直知道这家店的当班狗眼看人低,是在担心他打肿脸充胖子出不起价钱,毕竟,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打好了招呼,要专门给吴久生准备五楼最好的包房,一包就是一个礼拜,并且特意嘱咐了,这期间吴久生的吃住都在里头,还需要老板专门安排几个看守,看好了他的行动,不能随意跑出店外去。

当班的经理现下也仔细看了吴久生两眼,不过是个身无二两肉的青年,面嫩得就和没开过荤似的,也不像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若是薛锦同按照明码标价的来,他们倒不介意多提供一些定制服务。若是薛锦同真是过来耍无赖的,他们也有些一直在往来的帮派势力,欢喜缘交保护费向来都是按时准点,到时候一个电话,不管赖账的人跑到那里,都自然有人代替收拾了,拖着手脚拖回店里来。

薛锦同自然是明白对方的心思,他冷笑一声,从随身的腰包里扯出一叠整齐的纸钞。其实钱原本就在银行卡里,转账就行,可他还是特意去取了出来,就为了享受一阵那种当着人面拿钱砸过去的快感。

那一叠纸钞分量不低,全是崭新平整的百元纸币,整整四万块,堆在一起比一本新华字典还要厚。

经理见到了钱,望向薛锦同与吴久生的眼光霎时就不一样了。

一个赚死工资的工人,手里怎么可能一下子多出这个数目的现金。

“薛哥,你可别把什么麻烦事带到我的店里啊。”经理似笑非笑地说。

还以为砸完钱能扬眉吐气一把的薛锦同脸色瞬间冷得就像结出冰了一样。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转行做生意人了,”他撑在柜台上扬着嗓子说,“大生意!就这些钱,不过才是个头款,你要把我伺候好了,以后每个月我都能给你拿这个数过来。”

每个月都是这个数,经理眉毛一挑,心想这薛锦同可不得把自己卖了?不过腹诽归腹诽,干他们这行的,毕竟是见钱好说话,薛锦同又是老熟人了,肯定也不会是在搞钓鱼执法,他寻思了一阵,还是招手,对前台负责排班的服务员耳语了一句:“你叫阿惠过来吧。”

阿惠是欢喜缘里资历最的小姐之一,她年龄不小了,一直在几家会所之间辗转,除了她自己,没人记得清她入行到底几年了,只是她样貌姣好,自带一股浓烈冶艳的气质,叫人看不大出年龄罢了。

阿惠懂事,又有眼色,把吴久生交给她,应该最为稳妥。

至于薛锦同,则是挑了自己一贯点名的相好,直接就搂进了怀里。做完这些事后,他望向吴久生的眼神里就只剩下了不怀好意的揣度,洗浴/城的小姐,哪个不是有十八般武艺在身,他带吴久生过来,一是可以隐蔽地把吴久生藏起来几天,确保四毛和他的行动一切顺利,二来倒也是真心想看看,所谓的同性恋,面对那些靠撩人吃饭的小姐时,到底是不是真的就能把持得住。

吴久生也看着他,他伸出手来,在薛锦同面前晃了一下。

“身份证还我,”他说,“你要我发短信,我也发了,我不会跑的,你把身份证还我。”

在来东莞之前,薛锦同就以买车票需要登记为由收走了吴久生的身份证。吴久生知道,他那样做也是怕自己中途跑了,没有身份证,就算逃出去了,也买不到车票,算是彻底限制了人身自由。

既然打的这样的算盘,薛锦同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地还给他。但吴久生在意的不仅仅是这件事,在来的路上,他看见过薛锦同偷偷用手机拍过好几他身份证的照片,又一路上神情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手机看。薛锦同的手机中途收到过好多频的消息提示,直到最后一,薛锦同看到新消息之后,眼中漏出来雀跃兴奋的光线,那之后,他就带着吴久生去了趟银行,取出了钱来。

吴久生本能地意识到,这之间一定有什么环节是有大问题的。

他知道薛锦同日后还指望着长期捏着他和胡达的把柄从他身上套现,因此应该暂时不会害他,但吴久生把所有他能想到的,在数小时之内快速到账四万块这样大额现金的渠道都想了一遍,不禁也产生了和方才大堂经理同样的顾虑。

胡达说得对,他们还太年轻,远不懂得世道险恶,而吴久生甚至认为,同自己相比,满心满眼都被虚荣心所占据的薛锦同,还要更不知道天高地厚。

四毛的问题原本就没有解决,希望他不要惹出什么意外的麻烦来才好。

吴久生来不及细想更多,就被身边的两个汉子推搡着肩膀进了电梯。

薛锦同为他安排的房间在五楼,这儿的顶楼,楼道里隔几步就安装着监控的闭路电视,每间屋子都分为外间和里间,小姐们接客的时候是带客人到里间去办事的,没有客人的时候则只能在外间里坐着,外间数个平米的狭小空间则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每一个房间之外的监控摄像头屏幕里,无论是房里的姑娘是坐是躺,看电视或做什么别的事情,全都能被来回巡视的人一眼看穿,没有丝毫的隐私可言。

吴久生还从来没有真正地到过这种地方,他也曾经带着新奇与向往打听过这里的事情,这是他的第一,他原本应该感到兴奋才对,可见了眼前这幅景象,不仅一丝一毫的兴趣也不剩下,心里倒只觉得戚戚然,为那些出卖身体的年轻姑娘们觉得可怜。

等在楼梯口,远远一见到他就上来拉住他手的长卷发姑娘就是阿惠。

阿惠比他年纪大,娇小的身形略带一些肉感,捏住他的掌心里哪儿都是软软的,吴久生神情木然地跟在她的身后,进了走廊尽头一间挂着紫色门帘的包房内,直接就入了里间。

阿惠的身上原本只穿着一套廉价化纤点缀欧根纱做的透视睡衣,一进屋,她便脱去了外袍,露出底下的蕾丝小胸罩,同时殷勤地贴上吴久生,一把挽住他的手臂。

“我叫阿惠,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吴久生。”青年如实地回答了她,“我的朋友都叫我阿生。”

阿惠对他笑了一下。

“阿生。我知道了,你还是个小弟弟呢。”

这吴久生没有搭腔,他朝房间的四壁看了一下,又走到了唯一一扇窗户的旁边。

“这里面也有摄像头吗?”他问。

“里间是不装摄像机的。”阿惠回答他,“我们不干涉客人的行动,只要是客人,想玩什么都可以。”

那句话的意味远比它的字面意思要露骨,阿惠明显是想讨好面前的青年,因为青年和其他来消费的客人并不一样,看上去一点也不急吼吼的,反而还相当冷淡。找了小姐但并不着急上床的客人其实并不是没有,只是那些人里的大多数都有着难以启齿的特殊癖好,甚至还有些人不惜画上大价钱,以欺辱虐待她们为乐。可吴久生虽然冷淡,话里话外的语气却十分平和自然,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而刻意地在言语上加以贬损,听了她的解答,甚至还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阿惠自入行以来,就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客人,她看着青年,目光中涌出不解,但还是乖巧地站着,等着青年的吩咐。

吴久生扒开窗帘朝楼下望了一眼。

五楼的高度显然是不适合翻窗逃走的,可即便如此,为了谨慎,防盗网栏杆之间的距离非常细窄,普通人的身体根本挤不出去。出了里间,又全程有录像监控。难怪薛锦同会带他来这里。

只要给够钱,这儿分明就是个完美的牢笼。他恐怕得一直陷在这里,直到四毛那伙人成功的从厂里把倒卖用的废料偷运上车。

他只希望在那之前,胡达能来得及做完所有的准备,及时通知警方。

他想起了留在坪乡那间小小烧烤店里的男人。想起了他下巴上嶙峋扎人的胡渣子,和最后一,那人把他摁在地上,拿木头棍子打他屁股的情形。有一点好笑。

关心则乱,平日里一副沉着稳重的样子,谁会想到他动起气来的时候会是那么一个一头脑热的野蛮人呢。吴久生想到这里,发着呆的视线顷刻柔和了起来。

阿惠捕捉到了那一抹变化,她很惊讶,吴久生身上柔和的气场是绝少会在这间屋子里让她碰上的。她正准备再上前,说些挑逗的情话,不防青年忽然转过头来,叫了他一声“阿惠姐”。

他说:“阿惠姐,你别怕,这间屋子里没摄像头,他们看不见我们在做什么,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天。”

阿惠有些发愣。

“聊什么?”她问。

“不知道。”吴久生沉吟了一会说,“你有孩子吧,说说他吧,他今年多大了?”

阿惠没想到吴久生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她彻彻底底地呆住了,本能地服从着吴久生提出的要求在床边坐了下来,她哆哆嗦嗦的,还没开口,鼻腔里便一阵发酸,“有”这个字还没说出来,竟然就已经生出了想哭的冲动。

她的腹部的确有一圈淡淡的纹路,没有留疤,只是颜色比周围的皮肤上一些。平日里她都靠外衣小心地掩饰着,进房里来脱了衣服以后,注意到那儿的客人也为数不少,有的也不在意,有的则会嫌弃上一会儿,看了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妊娠纹,眼前的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老姑娘是生过孩子的,可一个小姐的孩子,又有哪个会去在意呢。

她迟疑了一下。

“两岁……不,应该有三岁了吧……”

她的肩膀有一些发抖,真可笑,她竟然会记不清楚自己孩子准确的年龄。毕竟自己只是个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的不称职的母亲。虽然是她的骨血,却无法从她身上得到爱,能分到的,也不过只有几个肮脏的臭钱而已。而就连这几个臭钱,现在也是越来越不好赚了。

想到这里,阿惠收敛了眼中的情绪,吸了一口气。

“你要是不喜欢生过孩子的,需要我给领班打电话,给你换一个吗?”她微笑着问。

吴久生的目光有些惊异,他没有想到阿惠误会了他的意思。

“我没有,不是……”他赶紧摇了摇头,半晌,又自嘲地笑了两声,刚才的那几秒钟里他究竟在慌张什么,他竟然还在认真考虑要不要让阿惠知道他的事情,毕竟有过之前在厂里被围攻的那一遭以后他已经明白,这世界对他这样的人并不总是宽容。他原本想随便编句什么谎话骗过阿惠,可转念一想,自己面前这个靠出卖身体为生,日常生活连半点自由和隐私也没有的女子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而已,她或许背井离乡,连亲生的孩子都不能带在身边,每天的生活里也难有一分一毫的情真意切,自己又何必再给她更多的谎话呢。

吴久生笑了笑,重新又把窗帘放了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不喜欢你,只是突然想问才问的,你别误会,我自己就是个没妈的孩子,所以才想劝你一句,要是觉得钱赚够了,还是早点转行,回去陪陪孩子。小孩都是很需要母爱的。”

他劝了一阵,又怕阿惠觉得自己突兀,多管闲事,又局促地低下头来。

“我要是说错话,你别介意。你也别紧张,我不会碰你的,我……”青年犹豫了几秒,还是说了,“我已经有人了。”

“你有女朋友吗?”阿惠从些微的错愕中回过神来问。那一点也不稀奇,别说女友了,就是成家多年,子女双全的人,背着家人在外边偷腥的也不少,男人第一干这事的时候通常都有些挣扎,这是人之常情,可既然他们都已经下定了决心走进这样的地方来,只需要她们稍加引导,多半没几分钟就会把心底的那一点点愧疚丢得一干二净。

“也不是。”青年抿着嘴,有些腼腆的一笑,“就是……有个喜欢管着我的人,要是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被他知道了,可是会被他抓起算账,就昨天我惹他生气,他还打我屁股了呢。”

饶是阿惠训练有素,听见这话的表情还是一僵。

面前的青年就是面相再显小,少说也该是成年人了,这么大一个人了,这会还给人打屁股,说出去谁信?

“其实也没听上去那么暴力,”青年又插了一句嘴,他错把阿惠的错愕当成了惊惧,特意解释说,“我当时也吓坏了,还以为是什么特别可怕的事,结果后来才知道,原来棍子打在屁股上,根本不疼。”

阿惠更惊讶了。她的面色有一些僵硬,显出为难的样子,同时肢体很不协调地伸手撩起肩膀上的头发,挡住了自己暴露在外的胸脯。

“你是说真的吗?真的……就聊聊天?”她问。

吴久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阿惠的重点一直是这个。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

“是不是特别明显?”他小心地问,“我其实,没和女人试过做那种事,你是不是看出来了?”

更多重的惊讶之下,阿惠终于没憋住,笑出了声。

吴久生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你别笑我啊,姐姐。”他不大自然地将脸撇向另外一侧,“我自己知道,我是没见识,狗屁都不懂。”

“好好好,阿姐不笑你了。”阿惠掩住嘴点着头说,她看向吴久生的眼神不再充满猜疑和警惕,转瞬之间温和下来,就像在看自家的幺弟,“你是个好孩子,阿姐不和你做那种事,那种事还是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做,对不对?”

吴久生本能地想点一点头,又生生忍住。

他想到了胡达,还有昨夜里自己说过的那些绝情的话。

他一直以为是胡达一根筋,把事情看得太绝对,没想到只是自己不了解这个世界。到今早上工的时候,他都还认为薛锦同肯定会站在他这边帮忙对付四毛,结果从对话里听出端倪后,第一个明目张胆威胁起人来的也正是这位一向对他照顾有加的小组长。甚至就在来东莞的长途车上,吴久生都在想,薛锦同是湖南人,胡达也是湖南人,就算看在老乡的情谊上,对方也应该多少能留下一些情面。

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有那些天真的想法呢。

他脑袋灵光,学什么东西上手也都很快,一直自诩聪明,结果自从遇上胡达,细细想来,总是对方为自己收拾烂摊子的数更多。

吴久生自小就是个缺乏家庭温暖的孩子,他不知道什么是父母无私的关怀,却也知道,这世上,除了生你养你的人,其他人没有任何义务,要这样为另一个人自我奉献。

胡达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为什么还要责怪他与自己错开的那些年月呢,那又不是他的错。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没等到自己回去,会不会很担心……

想完这些,青年的表情又变得很失落。

阿惠见了,竟莫名地有些心疼。

“你肚子饿不饿的?”她问吴久生说,“我打个电话到面馆叫份外卖给你吃好不好?”

她说完,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抽出一张塑封的纸单子递给吴久生,上面写着欢喜缘会所的字样,是张菜单,印刷得密密麻麻,品种很是齐全,从小炒菜到卤味,到烧烤宵夜,通通都包含在内。

“你先看看,有什么喜欢吃的,喜欢什么口味,记下来告诉我就行,等晚上我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关照一下炒菜师父,让他照着做了每天定点送过来,消费都是包在房费里的,不另收钱,房费和你一块来的那个人都已经先押上了,不吃白不吃嘛,我们这的老板口味很刁,请的厨师都很不错哦。”

阿惠说得诚恳,吴久生却听出了她话里的重点。

“这里有人和你交代过,我自始至终都不能离开这间房,是吗?”

吴久生问完那句,看出阿惠有些为难,但那衣着单薄的女人最终还是没狠下心骗他,破例没有保留地,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对,”她回答,“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们叮嘱过我,什么都别让你做。”[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第十四章

“厨师?”

胡达接过严天递过来的假身份证,随之一起被塞到他手里的还有一张快印印刷的小广告,上边写明了,洗浴中心招聘厨师,主要给老板和员工做一日三餐,外加客人用客房热线单点的外卖。月薪55包吃住,每个月八天休息,还有特殊福利,至于什么特殊福利,上边没写。

胡达看了严天一眼,露出有点无语的表情。

“你说的!大隐隐于市!”严天操着夸张的语气嚷嚷了一声,“人家正好在搞招聘,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这是最适合你的身份了,你在里边又不是没学过厨师,国家培训你七八年,不就是为了让你们积极改造重新回归社会,你别小看厨师啊,光荣职业!以你的做饭的手艺,就算不用队里出人给你安排,正规应聘肯定也没问题!妥妥儿的,你说是吧?”

胡达才不相信他睁眼说瞎话鬼扯那一套,直截了当地问了句:

“怎么回事?”

严天只一脸破罐破摔地耸耸肩。

“东莞市局的决定,他们不给你出人,我也没辙。”他说,“这问题就出在他们自己的协议线人身上,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嘛,其实挺没脸的一个事,我们支队和他们分属两个体系,要想进去掺和本来就不地道,还得再塞个你进去,尤其你还和他们出问题的线人以前待过同监,做过狱友,人家不待见你,也不待见我,这是人之常情。”

“那怎么办?”胡达又问。

“老规矩,先斩后奏。你先上,我接应,报告事后再补,年终开会该做检讨做检讨,就这么干。”严天回答。

他的带队风格一向如此,张扬果敢,实用主义至上,虽然在同行眼里,或许有失程序正义,和胡达这样的线人在一起混久了,人也痞里痞气的,不像个国家公务人员,但也正因为这股干劲,让所在的支队破案率扶摇直上,连年领先,每去市局开会,虽然少不得被领导抓住一顿耳提面命,好歹也换得上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充满争议地走到了今天。

严天过往和胡达的合作,也通常都是这种“管他娘的,就是干”的路数。他信任胡达的能力,胡达信任他的仗义,除去这两点还有所依傍,放胡达一个人只身潜伏到目标地把吴久生带回来的行动计划,实则充满着各种难以估算的变数与风险。他们两个都必须谨慎再谨慎。

“总归你得记住一点,”严天抓住胡达最后强调了一,“你这去必须完成任务,保护好证据,最重要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找人可以,其他多余的事,一件别干,明白了吗?”

严天对胡达的劝诫不无道理。根据公安信息系统的显示,吴久生的身份证最后一登记入住的欢喜缘洗浴中心,就在下一联合严打行动力度最大,当地势力最为盘根错节的片区,警方埋下的内应和线人很有可能都已经被幕后势力策反,那股势力除了从事非法性/交易盈利活动外,还疑似开设地下赌局、参与非法放贷和多项黑社会活动,因此胡达决计不能暴露身份,除了自己,更是谁也不能相信。

“明白了。”胡达回答。

他这去,就是去应聘厨师,他的新名字是胡广达,除了欢喜缘新招的厨子,他谁也不是。

而与此同时,吴久生正和阿惠一块坐在靠墙的小桌前吃着阿惠用电话叫来的什锦炒面。那盘炒面口味很重,阿惠的家乡食得辣味,吃得津津有味,吴久生却觉得那盘子面无论是从味道还是卖相上来说,都差一点意思。胡达做饭就讲究得多。久久烧烤虽说不是什么正规经营的餐厅,但胡达切配菜时总是切得大小长短粗细一致,下锅和出锅的火候掌握得正好,若是给吴久生做饭,连菜也会单独洗过,全是镇里的集市上现买回来的,小菜新鲜水灵,肉丝也没什么腥味,吴久生得了他的娇惯,把原本得过且过的胃口都跟着养得很刁,现在突然再吃别人下手烹饪的东西,竟然还一时习惯不过来。

阿惠见他吃得不多,还以为青年是在为自己被软禁起来的事而情绪低落,她放下筷子,从沙发缝里摸出一个遥控器,打开了壁挂电视。

“阿弟啊,来都来了,就别想着不开心的事了,我们领班说了,四五天就放你走,就这么点时间,很好打发的,你看看电视啊,平时淡季没客人的时候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看看电视剧,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阿惠说完,随手选了个湖南卫视开始放,午间的十二点半开始是快乐大本营的重播时间,屏幕上好几个阳光帅气的小鲜肉叠在一块做着游戏,阿惠嚼着炒面看着,脸上难得的有了一点笑容。

她还没有忘记照料吴久生的需要,伸手指了指门上贴着的逃生通道地图。

“那张纸上面有wifi密码的,你用手机连了玩会儿游戏也行,床头柜里有充电线和充电器,专门拿来给客人用的,要是没电了你就用。”

吴久生的目光也在综艺节目上停留了一阵,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一边对阿惠摇着头。

“我没手机,手机给薛哥――就是和我一块来的那个人,让他收走了。”

阿惠有些发懵。

“你这什么朋友啊,怎么还收你手机,”她问,“真把你当犯人关这儿了?”

吴久生沉默了一下。

“他不是我朋友,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说得对。”阿惠用筷子敲了敲盘子边,对青年一笑,“你有阿姐,阿姐会顾你的,你放心,只要不出这间屋子,不下楼,你想玩什么阿姐都想办法给你弄过来,咱们玩咱们的,反正他的钱,对不?”

话说到这头,吴久生忽然蹦出一个念头。

“能找你借手机用吗?”他问阿惠。

他能背出胡达的手机号,借了阿惠的手机,说不定就可以联络到胡达!吴久生都想不通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会现在才反应过来。

他充满希冀地看向阿惠,却只看到对方满脸的讪然。

“这个阿姐可就真帮不了你了……”阿惠苦笑着说。

在洗浴中心工作的小姐都是不允许随身携带手机的。以前曾经有过被警方做通思想工作以后配合检查人员举证的小姐,还有过来了以后后悔了,想偷跑回家的,也有真情实感和恩客睡出感情来一个电话打到正房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结果客人来投诉的。总之,干她们这行的都很难安生。后来便逐渐形成了默认的行规,在店工作期间,手机一律收缴,只能在特定的时间到经理办公室的隔壁,用中心的几台座机轮流给家里人打电话,又或者是临近过年了,要回乡的时候,才会从专人手里拿回自己的私人物品。除了手机,身份证件当然也是一应扣下的,还有日常按照签单量结算的收入,都要等到年末,中心按比例扣除出点数以后,才把剩下的发到每个人手上,就是为了确保整年营业期间,手头的小姐都能乖顺、听话、不出幺蛾子。

刚一开始,阿惠也烦恼过,可时间久了,她也发现,自从做了这份工作,好像也没剩下多少朋友可以拿来联络感情,至于家里人,她倒希望联络得越少越好,总好过让自己的父母和孩子知道自己干的是这样不光彩的营生。没有手机的时间,最多也就是没有游戏可玩,无聊点罢了。有时候她会要来客人的手机玩上一会儿,有时就看看电视,再剩下的,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阿惠除了接客,就是发呆。她生活的空间也就监视器里外那小小的一方天地,吃喝拉撒睡都用不着过脑子,连有时候忙糊涂了忘记穿外衣,也不觉得害臊。

她不是不明白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状态很成问题。她只是不敢去细想,也没有那个条件去细想。

像她这样什么别的本事也没有的人活着,如果真的想要尊严,就得忍受贫病饥苦,她可以挨,但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她复又想起面前的青年曾经提过,说他也是个没有妈的孩子,还劝她说赶紧改行回家,好好照顾孩子。

这话若是旁的什么客人随口扯一句,阿惠或许都要在心底骂一句装你娘的逼,要你多管闲事。可直到说话的人换成了青年,她才第一开始觉得犹豫。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要问吴久生。

“阿弟啊,如果真要你选,只能窝在乡下过苦日子,吃糠咽菜,和到城里上寄宿学校,读书,考大学,将来出人头地――这两种,你选哪种啊?”

“我不知道。”吴久生回答,“我书只念到高中,压根不知道考大学是怎么考的。其实家里人倒也不是不愿意出钱给我读书,是我自己不想读了。”

“为什么?”阿惠惊讶地问,“读书多好?做了大学生,毕业就可以坐办公室,又不用在城里卖苦力,还可以考公务员,那可是铁饭碗呢!”

“因为我不想继续在家里待着了。”吴久生说,“我从小就没见过妈,只有个我不喜欢的爹,家里气氛总是冷冰冰的,像个冰窟似的。小时候我总羡慕有妈的孩子,有人给做饭吃,有人给唱歌听,睡前还给讲故事,我就从来没有。我爹虽然没有短过我的吃穿,但你要问我,我可能真的宁愿饿肚子,换我妈在身边。你知道吗,长这么大了,我最想要的还是有朝一日能真的有个家,自己的家,不是房子,而是家,你懂吗。”

他说着,逐一地捏着自己的手指。长到这把年纪,再和人坦白这样的话真的十分难为情,但现在如果再给他一机会,他肯定要毫不犹豫地告诉胡达,他对坪乡的眷恋,有一半都是那个人在悄无声息之间给他留下的。

说完刚刚那几句,青年便不再做声了,但阿惠愣然地坐着,仿佛是听了一段什么了不起的剖白,整个人的情绪都为之牵动。

吴久生那张写满最简单渴望的脸让她动摇,是不是自己,真的选错了?

她张开了嘴,又闭上,想要说些什么,正要开口,门外突然响起一串不寻常的举动。

阿惠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神色忽而一紧,隔着桌子抓住了吴久生的手,告诉他说:

“一会你不管听见什么,也别出动静,就老实在屋里待着,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怎么了?”吴久生同样压低声音问。

阿惠冲他做了个脸色,和他比了一个嘴型。

吴久生从中读出来一句话:

“是华哥来查场子了。”

阿惠说的华哥,就是林建华。这附近片区里 凡是在欢场里做事的,都听过他的大名,但要说清他具体什么来路,也没人能概括得全乎,只知道他有警队的背景,只要把这个人伺候好了,便可以在每警方出动扫黄打非行动小组之前,得到消息准确的通知,避免生意被临检整个端掉,因此,好多洗浴中心的老板都会划出一项单独的账务,专作付给林建华的好费。同时,他也会从个别的会所收钱以后,负责举报金主指定的竞争对手,带警方的人去盘查的时候,每一条暗巷通道他都能找到,小姐们串过的口供也总能被他指出破绽来,一抓一个准,事后,也从警队里拿线人奖金,可以说是两面收钱的双料线人,没人胆敢轻易得罪。

欢喜缘一直固定地按月付给林建华保护费,作为回报,林建华也会定期来店里巡查一下,若是有什么面生的,有警方卧底或钓鱼执法嫌疑的客人,他一眼就能揪出来。

至于揪出来之后的后续,就鲜少有人知道。

除了做线人,林建华也搭上了一股背景不小的本地势力,坐上中层干部的位置后,据说上头大哥已经将几家地下赌坊和典当铺交给他打理,手边常年都有数十个能供使唤的小弟,也兼做民间私人高利贷的生意,若是交代在他手里,想让一两个人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亦并非难事。

吴久生听阿惠说完,已是汗毛直竖。

他原本以为四毛那样的人就已经够不好得罪的了,不曾想这世上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旦越过界限,行差踏错到所谓的灰色地带,便透着生杀与危险,实在不是他这样的人该轻易触碰的。

随着门外的动静愈加接近,阿惠手下的动作也麻利起来,她迅速脱掉外衣,又将桌面上的吃食扫到角落,拉着吴久生的手来到床边,一把就将吴久生推倒摁在了床上。

吴久生刚投出一个短促无声的质疑眼神,就被阿惠捂住了嘴巴。

“你听阿姐的,先别说话。”她对吴久生说,“一会华哥来了,也就从门缝里看一眼的事,你就装作是要睡我,不然被他叫去问话,又多好多麻烦事。”

吴久生知道阿惠这是在为自己好,便收敛了表情,配合地点了点头。

谁知刚做完这个动作,门边便传来了动静,吴久生本能的浑身一紧,他无安放的双手在身前紧握成拳,被阿惠一把按在了自己的胸脯上。吴久生的心怦怦跳着,他强迫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阿惠的那一方锁骨,尽力屏住呼吸,不叫眼神飘去别的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木制的房门突然发出“嘎吱”的一声响,吴久生还以为那是门被关上的动静,可下一秒,一股劲风打在他垂在床边的腿上,随之而来的是阿惠一声不成调的尖叫,吴久生只觉得眼前一黑又一白,再晃神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拖拽到了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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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后脑勺砸在地板上,耳鼓里传来嗡嗡的响动,面前杵着一张冷硬凶悍的脸孔,正居高临下的,恶狠狠地盯着他。

阿惠在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串动作间被拽着胳膊扔下了床,她从床边爬起来,头发丝黏在脸上,一脸惊恐地叫了一声“华哥”。

原来这个人果真就是林建华,吴久生哆嗦着想。他的四肢发软,肌肉又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傻呆呆地脸朝天板躺着。

林建华举起自己肌肉隆起的手臂,一把扼住了青年的脖子,青年发出半声被掐断的惊呼,随后便激烈地挣扎起来,整张脸因为突然的缺氧而涨成绛红色,就和随时要晕过去一样。

阿惠吓得呆住了。她赶紧爬到林建华身边跪下,胆怯又心急如焚地试图解释。

“华哥,误会了,误会了呀!他是生面孔,但他没问题的,是熟客自己带过来的!”

“熟客?”林建华一抬眉毛,同时手上的动作分毫也没有放松,吴久生在他的掌压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吞咽声,试图寻得一点可以换气的空间,林建华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回头朝阿惠说:

“那这个熟客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小朋友不喜欢女人的?”

阿惠张了张嘴,一时半会竟没有反应过来刚刚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建华冷笑了一声。

“他是个同性恋,一眼就能看出来。喜欢男人的人,跑来你们这里做什么?你敢说他没问题?”

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林建华收回目光,发现是青年正在掐自己,林建华不动了,他眯起眼,定睛看了青年好几秒,然后终于松开了手。

吴久生躺在地板上,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声,忽然窒息的绝望让他仿佛死过一,这会肺部重新盈满空气,包括视线和听力在内的感官都还模糊着,就连林建华近在眼前说话的声音都像带着回音一般听不分明。

林建华在对阿惠发问:“是哪个熟客带进来的?”

阿惠结结巴巴回答了他:“是――就是――是每个礼拜都过来点名宝丽出台的薛先生,华哥你也见过的!”

“薛锦同?”林建华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然后很奇怪地,态度突然松弛下来,发出一串拖长了的“噢――”的声音。

“原来是他。”他的音色里忽然带上了一点笑意,还伸手在神情恍惚的吴久生脸上拍了两下,“你早说嘛,早说我就不为难这位小兄弟了,借款人要是不小心弄死了,我可就要不到钱,交不好差了。”

“什么借款人?”这,吴久生又没有听明白了。他已经呼吸了好几分钟,好歹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听出来刚刚的那句话林建华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捂着咽喉朝对方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看来姓薛的还没告诉你?”林建华盯着青年一张茫然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他拿你的身份证做抵押,借了四万块的账,说是这周末之前就能还上。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在一个礼拜以内搞到钱,反正他把你的人都押给我了,要是到期钱还不上,利息就要翻番,要是利息也还不上,那就照江湖规矩,你们一人我得卸掉一条胳膊腿,谁也跑不掉,明白?”

吴久生惊恐地瞪大了眼。

早先薛锦同在柜台前预付下那四万块的时候吴久生就直觉不对劲,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薛锦同竟然连带自己也一并抵押上,从这些黑帮把持的非法高利贷手上套现。

吴久生现在也想到了,薛锦同恐怕打的是四毛那笔回扣的主意,第一批倒卖的废料脱手后,四毛要付给薛锦同和吴久生的好费,加在一块,正好是四万块。薛锦同这样拆了东墙补西墙,应该是一早就做好了一定会作案成功的打算。

可要是他们办不成呢?

薛锦同并不知道自己提供的是编辑过的假文件,也不知道自己给胡达留下口讯要在当天报警。如果真是这样……

接下来的事吴久生已经不敢想象,那超出了他所能应对的限度。青年真切地感受到一阵恐慌的侵袭,脸色顷刻之间就白了一大截。

“你也别想着跑。”林建华充满威胁意味的话语再贴上青年的耳朵,“这片的街面都归我罩着,跑到哪里我都能把你翻出来。你要老老实实待着,到点还上了钱,我自然按照规矩放人,可要是你用你的小脑袋打什么坏主意,被我看出来,小朋友,不是故意说来吓你,我倒也不介意试试借你的小屁股用上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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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华说着,朝青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他贴近吴久生的脸,下巴上的胡茬几乎都快要扎进青年的眼睛。

“忘了告诉你,罩着这片这么多年,多少老板送小姐给我我都不要,还就喜欢像你这样年纪小的,干起来,不知道多带劲儿。你难得能入叔叔的眼,应该觉得高兴。兴许伺候得我高兴,利息我还可以宽限你们几天,你说呢?”

林建华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而吴久生终于没能忍住,在笑声中狠狠抖了一下。

第十五章

“华哥……”背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讨好地轻轻叫他。林建华转回头去,看见已经半站起身的阿惠。

“经、经理已经吩咐过了,让我好好看着他,您放心,我肯定做到。”阿惠一面壮着胆子试图靠近林建华,一面陪着笑,“您也知道,我年纪大了,又生过孩子,这阵子生意都不大好做,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不要紧,我不和他睡,您就把他放在我这里,按我的名头签单子成吗?我都看了他两天了,要是您这时候带他走,前面那些工时,我就算白做了。”

卖笑的女子尽量把想法表达得露骨和直白,生怕林建华听不出语气里的渴求似的。

林建华沉默了半晌,又细细打量了一道眼前神色狼狈的阿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知道了。就放你房里吧。门外我会再叫两个我自己的人过来看着,你也记住了,别耍样,懂?”

“懂的懂的!”阿惠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华哥说的话,我们做事的哪个不是认真听着的,我入行这么多年了,不会不懂规矩的!”

林建华这才勉强满意,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让开位置后,阿惠像害怕好容易到手的生意跑掉那样攥紧了吴久生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华哥,”她仰头看着那个不好相与的男人,揣度着他的口味问,“今儿还是老规矩?用我和领班现在打个电话给您安排房间吗?”

林建华不嫖,他每到洗浴/城巡察过一趟之后,经理会给他开一间单独的房,招待他些好烟好酒,吃上一顿饭。全欢喜缘里的人都懂这条规矩。

“还是不了。”林建华啧着嘴,“你们这儿的厨子太了点儿,还不如我个人上饭店吃去。”

“晓得的,”阿惠点着头,“上礼拜您走之后我就和领班反应过这个问题了,说厨房做饭不和您的胃口,老板马上就挂了招聘通知,据说已经找到一个,今天晚些时候就来!你下趟过来可以试试,肯定比上一个好!”

林建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他仍旧盯着惊魂未定的青年,从那张白纸一样的脸上,看出些陈旧而似曾相识的东西,让他甚为意外。在今天进门以前,他本以为吴久生应该就和薛锦同是一路货色,可现在,又多了些矛盾感受。

他把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干嘛要和薛锦同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林建华是真的有点儿想不通。他看得出来,青年老实、胆小,也不像有什么多大的野心,本来该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林建华混江湖混久了,并不剩下多少鸡零狗碎的同情心,他问,不是因为他真的在意吴久生,而实在是青年慌慌张张的样子,让他想起某个要命熟悉的人。一想起来,便觉得心很痛。

所有心理活动都被掩藏在林建华那张冷酷的面容之下,吴久生并看不出来,只觉得对方还想从自己这里套出更多的话,赶忙咬紧了牙关。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让林建华知道自己和薛锦同之间的龃龉,更不能说漏嘴四毛和工厂的事,否则肯定还要节外生枝。

“我和薛哥是一个厂子的,他是我生产车间的小组长。”最后吴久生挑拣着说法回答了对方,“薛哥看我以前没来过这种地方,说……说带我来见见世面。”

“呵,然后就把你卖了?”林建华讽刺道。

“我什么的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青年摇着头,“薛哥说拿我的身份证是为了给我买车票。”

说法倒也说得过去,林建华想。

“那他不知道你不摸女人?”他又问,“东莞也有卖鸭子的店,他怎么不带你去那里?”

“我……”吴久生低下了头,“我自己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我很害怕,没敢和任何人说……”

到此,林建华才算得到所有想要的答案,也没有再多逗留的必要,便用房里的内线给欢喜缘的领班打了个电话,说了吴久生和薛锦同的事,叮嘱他们在利息到期前,一定要在店里把人给看住了,那之后,他人才真的离开。

门被合上之后,原本紧绷着身子的阿惠像忽然散了架似的瘫软下来。刚才跟林建华谈条件的时候她可真吓破了胆,到了这会还一个劲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念叨着“弟弟啊,你可把阿姐吓死了”这句话,松开了挽着的吴久生的那条胳膊。

而吴久生则爬将起来,一步跨到窗前,掀开窗帘蹲守着。几分钟以后,他看见林建华从一楼的大门口走出来,走向一辆停在院子里的黑色机车,跨上之后伴着轰隆隆的引擎声浪扬长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人下来是什么时候?”他问阿惠说。

阿惠还在为方才的那一遭事情后怕,答得迟疑了些。

“应该是下个礼拜吧……”她说,“不出意外的话,每周他都会来一。”[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下来,应该就是得找他还钱的时候……”吴久生呢喃着。那句话倒是提醒了阿惠原本最在意的事。

“你们有钱还吗?”她脱口问。

吴久生回过头来看着她。

“要是没钱还,会怎么样?”他问。

“你没听他刚刚讲的吗!”阿惠冲吴久生叫道,“卸胳膊卸腿,真的,那不是说着唬人的!你可别吓阿姐,一定要有钱还啊!”

吴久生不做声了。

完了,他想,他回不去了。

坐在经理办公室里的胡达在那一刻打了个喷嚏,把负责面试他的经理最后的一句话盖了过去。

胡达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招聘简章,欢喜缘开出的工资条件都和传单上印得差不多,除了最后那条所谓的特殊福利,胡达来了以后才知道,原来竟然指的是每周可以免费点名一位店里的小姐服务,就是白嫖那个意思。

幸而他是打了个喷嚏,要不然,一个正常男人听到那样的条件,反而还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多少也要招致一些怀疑不可。

他这的面试还算顺利,目前已经基本谈妥,明天就可以开始上班。住的地方是欢喜缘楼后的一幢独栋宿舍,和会所隔着一个小小的停车场,旁边就是员工小食堂。工作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晚间的十二点,但主要忙碌的时候都是饭点,中间闲余的空挡对厨师管理比较宽松,可以待在近旁的宿舍里,也可以在后厨给自己开点小灶,经理告诉胡达,也有不少员工直接利用这个时间段来享受自己的“员工福利”,在生意的低谷期找自家的小姐睡觉不损失经营成本,洗浴/城也鼓励他们这样。

胡达点着头,一一记下。

他在严天手下接受线人培训的时候,第一条记住的准则就是融入角色,他首先得把饭做好,才能为自己获悉欢喜缘内部的状况营造一个足够好的条件。

做线人的第二条准则就是必须随时随地保证自己有一条安全的撤退路径,在从欢喜缘正门拐到大路机动车道的必经之路上,停着一辆严天安排的车,车的前窗雨刷器和侧门把手的三不同地方,分别塞着绿绿的广告传单。如果胡达有需要,即可在相应的位置抽走一张,来传达特定的信息。

在心底将以上两条默念过一遍之后,胡达开了口:

“店里有什么重要的客人对菜的口味有特殊要求的吗?我想先记一下,方便以后理他们的点单的时候能多注意些。”

坐在办公桌后的经理很是讶异,他面试过不少厨子,胡达还是第一个主动提出这样要求的人,他不禁多看了对方一眼,给了胡达一个“你小子很上道嘛”的眼神。

欢喜缘的确有这样的一份贵宾名单,就存在行政办公室的抽屉里,经理正预备调给胡达,办公室的门却被推开了。

当天的领班带着两个看场子的看守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胡达回过头去,在门缝外边,还看见个神色仓惶的只穿着睡衣的长发女子。

“经理,华哥刚来过了。”进门的领班一开口就说。华哥两个字也被胡达收进耳里,他即刻敛起心神来,装作没反应过来的样子,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去听接下来的对话。

“怎么样?”经理问。

“不太行,这个月的数字又没谈拢。”

“他还想涨价?!”经理突然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现在能给他的数已经够高的了,再涨下去,我们自己的生意就要难做了。”

“可不是吗……”领班抱怨说,“不过,这华哥还提了一个事,就是五楼那58号房――”

他的话说了一半,忽然看了坐在屋子正当中的胡达一眼,露出警惕的神色。事关五楼那位特殊客人的事,他不准备在有外人在场时提及。

经理对胡达摆了摆手。

“你先去宿舍里安顿一下吧,有什么事我再单独差人去通知你。”

胡达觉得有点可惜,但仍听话地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去了。

门口站着的姑娘就此和他打上了一个照面。她第一见到胡达,局促地冲他一笑。

那几秒的时间里,胡达快速地在她周身扫了一眼,发现她一边的小臂上有道红色的指痕,是被人捉住粗暴拖拽过造成的。胡达见那姑娘一脸难安的模样,犹豫了一会,还是上前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被问到的姑娘露出很吃惊的表情。

她只穿着睡衣,在欢喜缘这样的地方做这样的打扮,不难猜出所从事的职业,胡达却依然肯诚恳地关心她一句,那让她本能地觉得,这是个好人。

“我……是店里新聘的厨师,明天就正式上岗了。你以后要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到小厨房来直接和我说。”见那姑娘没有立即回答,胡达率先介绍了自己,消除了对方对自己身份的疑虑。

“原来是你啊……”那姑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也自我介绍了一遍,“我叫阿惠。”

她朝屋里瞧了一眼,见领班还在就薛锦同和吴久生牵连到林建华的麻烦事同经理激烈地讨论着,一时半会还找不到自己头上,便将胡达拉近了,悄悄问他:

“我正想着去找你呢,原来的厨师都已经走人了,我房里的客人想吃点东西,我知道你明天才正式上班,但你方便现在帮帮忙吗?”

“行啊。”胡达爽快地答应了,“那客人想吃什么?”

“干炒牛河和烤鸡翅。”阿惠回答,“别太辣,能做吗?”

胡达愣住了。那是宵夜的菜单,大中午要点,而且只单点那两样的人不多,胡达自己也就记住过一个。

“你房里的客人点的?”他又问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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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阿惠点点头,“麻烦你了,那客人……他人真挺好的。”

是挺好的,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可不就是个顶可爱的小家伙吗。胡达想着,对阿惠露出一个微笑,那一笑之下,他满脸风霜的轮廓都有如冰雪消融,带出一股温柔的错觉,一闪即逝,阿惠晃了晃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其实胡达也不是很能确定自己的猜想,他知道吴久生此刻就在欢喜缘的其中一间房里,却不相信世间能有这么凑巧的事让他刚一来就和青年碰上,他只是想到了对方,光是想到,无安放的一颗心脏就像坠下地来。

那两样东西他做得格外认真,所有的配菜都是细细理过之后下锅的。

等阿惠端着盘子道完谢以后离开了,胡达靠在灶台旁边,把想抽一支烟的冲动强自压下去,掐了自己一把。

别急,他对自己说,你已经来了,把人带回去只是迟早的事。

胡达把小厨房收拾干净了就一个人往宿舍的方向走,到了楼底下,发现刚在经理办公室打过照面的领班人已经在等着他,手上拿着一叠新鲜打印出来还带着微温的资料。

上面就是胡达之前打听过的,会所vip和vvip客人的名单,每一个名字后边的表格里都有详细的备注,包括口味的偏好和食物禁忌,尤其了不得的几个客人姓名还用红笔做了特殊记号。

胡达不动声色地收下了,回到宿舍,坐在床边,胡达放下手里的东西重新翻阅起那叠薄薄的纸张,果不其然在寥寥几个高亮理过的客人信息里找到了林建华的名字。

严天给他的消息果然不假,欢喜缘确确实实是在林建华的地盘上,而林建华作为警方线人,也确切地和这间洗浴中心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联系。

突然看见那三个字,胡达沉默了,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入了年代久远的回忆里。

当年他失足入狱,也才不过刚刚成年的年纪,犯的又是刑事案件,监区环境复杂,他初进去的时候,吃过不少的亏――直到在里头遇到林建华。林建华长他两岁,却比他更见过世面,懂得阿谀奉承在监区里上下打点关系,真动起手来,狠辣亦不输他人,人也讲些道义,在犯人之中颇有威信。而胡达与他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他们喜欢的都是男人。9年代末时社会风气仍然很是闭塞,同性恋的现实境十分不易,在人群中发觉彼此之后,总会有些心有戚戚然的共鸣。因此,虽然他俩不是互相看对眼的关系,林建华还是把年轻的胡达收在了身边,给予过他不少的照顾。彼时在狱中,虽然人员的构成还是以直男为主,但男监坐久了,对于同性之间的那档子事,基本上也都心知肚明,即便是直男,有时也会在里边寻找兼做床伴的固定搭子,大家见怪不怪。林建华罩着胡达,胡达亦表现得像个得力听话的小弟,许多人私底下都将他们两人看作是一对。但其实胡达很早就从林建华那里听到过,他在老家,还有个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玩伴,是林建华真正心仪的对象。林建华曾经告诉过他,自己一定会积极改造,等到出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回到家乡,将喜欢的男孩接到圳来生活。

林建华讲起那预设中的未来时脸上眼里总会迸射出光彩。他喜欢圳,觉得这里虽然鱼龙混杂,但遍地都是机会,开放、自由、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在这座都市里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是属于他们这样的边缘人物最后的乐土。

如果继续待在老家,除了贫穷,等待他们的还有乡里乡亲无穷无尽的非议和指点,将来还得面对父母长辈逼迫而来的延续香火的压力,林建华觉得,只有来到大城市,像他这样原本无路可走的人,才会拥有未来。

他的描绘曾一度在年少无知的胡达心中点起过一把火。那时胡达甫才知道喜欢同性是一种什么感觉,生平都还未真情实感爱过一个人,就已经被植下对自由乐土的渴望,也在无数的夜里暗自希冀过,将来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在城市中安顿下来,携手走过一生。

没想到中途他们意外别过之后,时隔许久再见,林建华竟然还是走回到了老路上。

胡达想不通他究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有希望、有爱人的生活,哪怕给他全世界要他去换,他也是不换的。

他叹完一口气,掏出手机给严天发过去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在欢喜缘里安顿下来,诸事顺便,无须担心。

正对着单人床的窗边掠过去一道黑影,胡达伸长脖子望外看了一眼,那是一只迷了路的晕头转向的笨猫,正视图从狭窄的窗缝边缘上往距离最近的大树枝丫上跳,几起势,又都吓得缩回了爪子。

胡达哼着笑了两声,随手抓起床上枕头的枕套拆了在小臂上裹了两圈防止抓伤,就拉开了窗户,轻手轻脚地探出身子去够那只猫。

“别怕别怕,”他轻轻说着,“叔叔来了,已经没事了。”

背后有个人声突然叫他,胡达一把将那只亮出尖爪的炸毛小猫拎在手里,回过头去。

阿惠站在房门口,呆愣愣的,脸上满是震惊又难言的神色,好像犹豫着接下来的那句话该不该说一样。

“刚才的牛河……你是怎么做的?哪里学的?”

胡达笑了笑,手一松,小猫蹬着他的大腿落了地。

“谁让你问的?你房里的小客人?他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

阿惠不知该怎么回答,又一瞬被胡达反客为主,抓过去对话的主动权,本能地,老师地点了下头。

“那就好。”胡达回答,“你可以同他说,他要是真喜欢,我以后都给他做,做一辈子。”

第十六章

阿惠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吃下去一口东西,还能露出那种表情。吴久生就坐在她的面前,忽然被定住了似的盯着面前的两只盘子,又是难以置信,又是困惑不解。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可以记住“味道”这件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事,直到味蕾还先于大脑一步辨别出其中要命的熟悉感觉。

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为他做过那样的一顿饭,只有胡达。

但是可能吗?胡达会为了他,赶来这样的地方吗?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堆成山的问题一下子淤塞在了吴久生的脑袋里,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望向阿惠,神色一片茫然。

“你说你是找新来的厨师要的饭菜,”吴久生朝阿惠比划着,“他长什么样子?这里,下巴上是不是有一道疤?”

阿惠一愣,惊讶地瞪大了眼。

“怎么?你们还是认识的?”

紧接着,吴久生屁股底下的凳子在地板上猛地划过一下子,被青年给踢倒了。

阿惠还是第一见吴久生笑得这么开心的样子。前一刻还因为林建华的威胁而面如死灰的青年,这会仿佛变成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毛孩子,眼里亮得像有小星星,雀跃得好似马上就能长出一对翅膀从窗户口飞出去。

他的心已经飞出去了。

胡达来了,胡叔叔竟然真的追着他追到了这里,吴久生忽然就不害怕了,他就像浮在一朵安逸的云上,轻飘飘的,心底的不安被吹拂得干干净净,分毫不剩。

他现在只想立刻就见到胡达。

阿惠听了青年的想法,犹豫了片刻。她再三向青年确认着,确实是没有认错人的可能吗,对方确定是可以信任的人吗,必须现在非见到他不可吗?

在所有的问题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阿惠略一沉吟,从桌上端起青年刚吃没几口的餐盘,另一只手绕到脑后,拔下自己一根卷曲的头发。

二十分钟以后,欢喜缘刚刚通过聘用考核的新厨师被带到了58号房间的门口。

房里住着领班和经理都叮嘱过要仔细看好的特殊客人,那位客人在配送到客房的饭菜里吃出了脏东西,据说正在房里掀桌子发脾气,一定要厨师过来解释,不然就要见负责人。现在还是每天营业的清闲时段,可要是任由他闹下去,耽误了晚间的营业,下面这些只负责办事的总要有一个不好交代,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非也就是拉个人上门道歉,再赔点小钱的事,门口的几个看守在阿惠的劝说下一合计,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于是为了息事宁人,胡达被人顶着肩膀推进了那间屋子。

阿惠就跟在他的身后,刚替他带上房门,胡达就感觉一方温热的躯体扎进了怀里。他空虚了数日的双臂间,终于被安稳地填满了。

连吴久生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像在半道上被丢下以后,又忽然被重新捡回到亲人身边似的。他紧紧箍着胡达的肋骨,都不愿意撒手。

“叔……”他念起那个字,久违了,在唇齿见徜徉过一遍,吐出来的时候,嗓音都因庆幸而颤抖,“我都以为再也找不见你了……”

胡达很想笑。这哪里是青年找他,分明是自己巴巴地,一路追着气味紧咬不放跟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问。

“本来还不是很肯定的。”青年在他的胸前埋着脑袋说。胡达做的河粉下面埋着几片削过的星星形状的萝卜,已经被吴久生放进嘴里嚼了吃了,这个世上,除了他的胡叔叔,不会再有人为他做这样无聊又浪漫的事。

青年笑了,他终于明白了,胡达没有丢下他,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人都会陪在自己的身边,对于这句保证,吴久生只问过胡达一,胡达也只回答过一,那时他回答说好,现在吴久生才知道,那个“好”字的分量原来并不输给千言万语。

“叔,我不想待在这儿,我想回家。”他告诉胡达。

“我知道。”胡达回答,“别急。”

严天已然安排好了,这周东莞市局就会组织一大规模的临检排查,届时欢喜缘附近还会有额外加派的人手,这行动计划是严格管控过消息渠道的,没有林建华的提前通知,洗浴中心肯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届时治安民警挨个房间查看的时候,胡达完全可以趁乱带着吴久生全身而退。

行动就定在周中,至多,也就只用再多忍耐上两三天。

胡达很想安慰青年,但他只能压低着声音,不能说上太多的话。现在他还可以与吴久生面对面,可一会,等他再从那道房门走出去,两个人就又要做回到陌生人的关系,哪怕明知与对方就待在同一屋檐下,也势必需要克制,压抑住内心关切的冲动。

这对胡达是一项考验,对吴久生来说就更是。他本就是个心眼里藏不住事的年轻人,胡达知道,他今天将计划提前,擅自来见吴久生的行为是不合规的,不理智的,但是去他妈的。他知道吴久生会有多害怕,如果这时候都不能抱一抱他,告诉他自己来了,那他胡达还算什么男人。

眼前的气氛已是如此的露骨,站在边上的阿惠要是再反应不过来就和傻子没有区别了。她当然看出来了,联想起之前林建华说过的吴久生不喜欢女人的事,她终于打从心底里确信起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对恋人。

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又是什么,有一点酸酸涨涨的,又有一点触动和羡慕。

如果放在几个月前,让她看这样的事情,她也会觉得不习惯,会出于好奇多看上两眼,但最终内心一定是不接受的。男女结合才能产生后代,如果全世界的男人都像他们这样,人类岂不是就要灭绝了么?她恐怕会那么想。

但奇怪的是,到了现在,那样的想法已经一点也没有了。

一个仿佛忽然顿悟了一般的念头蹦进她的脑海。难怪刚刚在楼下时,胡达会对着她笑。原来他们是一对,这两个人,都是好人呢。

想到这里,阿惠鬼使神差地笑了一声。

胡达放开青年,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过头来很诚挚地也对阿惠说了一句:“谢谢你帮我”。

第十七章

林建华刚把那辆引擎声大得吓人的重型机车停好。他很烦躁,裤子口袋里的烟抽完了,他以为还有的,徒劳地在一阵空气里抓摸了许久,平白摸出一身火气,将空空如也的拳头从兜里掏出来,一拳砸在水泥墙上,整条大臂上的肌肉都紧绷隆起,手背被粗粝的石灰墙面蹭破了一块皮,然而林建华的表情却很麻木。

他的心就像一台损毁了太多零部件的机器,还可以运作,只是不会痛了。

今天他去了一趟欢喜缘,他手下所有有利害关系窝在手里的声色场所里平时最听话的一家,但尽管如此,新开出的合作价格依然没能一性就与对方谈拢。林建华很是不忿。

他知道价格已经高到有些接近红线,一般情况下谈判都不该那样去谈,容易逼得对方狗急跳墙,风险太大。

他并非不懂规矩,也没有那么贪得无厌,他只是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手机里日历上的日期可不会等他,每一天的时间都残酷地不停往前推进,眼看着距离下一个交款日又只剩下十五天,浴场所许诺的那笔好费,却迟迟还没有到账。

林建华本来想挪用一笔地下钱庄的赌资,可他的地盘上刚刚被警察查封过两间赌场,大哥原本就对他生出了些意见,这时候在账面上取巧,他害怕触怒对方,会直接弄丢手头上现握有的资源。他原本都想好了,如果欢喜缘真的不愿意付钱,就重新回头与警方合作,将欢喜缘整个端掉,先拿一笔奖金再说。偏巧这时候薛锦同带着那笔高利贷从天而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薛锦同借走了四万块,按照签署的合约上的利息,如果这个月的月底都没有将本息一并换上,债务就会翻番成将近十万块。如果真能拿到那笔钱,那么也能少发一些愁了。

林建华正烦躁着,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接起电话,听筒中传来的语气同样很不客气。

那很不寻常,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至少是在东莞,还没有人有胆子以那样强硬的语气对林建华说话。听上去,已经差不多接近于是在下发最后通牒了。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过来把下一期的住院费补齐!”对面爆发出那样的质问。

林建华抓着手机,整张脸的面部表情都因之而紧绷着,他压抑着腔调,甚至在开始说话前还先陪了一声笑。

“最迟这周末,真的。”他保证道,“这周一定过去。”

“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的,林先生。”那面的口气依然生硬,语速却多少和缓了一些,“我们早就建议过你,应该办理转院,以您亲属的状况,用不着以这么高的规格来进行护理,这是浪费医疗资源,尤其是在对你本身还形成了一定经济压力的情况下。转到费更节省的下级医院或治疗中心,一样对他的身体有好,还能节省开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但那句话却让林建华生气了。

“我说过不转的!不转的意思就是不转!你们听不懂吗!”他对电话那头吼了一声,片刻之后,还是强迫自己调整下呼吸,以尽量心平气和的口吻又解释了一遍,“护士长,我也和你说过多了,钱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但给小浩的东西一定要用最好、最贵的,只要付得起价钱,我这样的要求有什么问题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气声。

“行吧。我想办法给你宽限到这周末。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带到的没?”

林建华犹豫了片刻。

“告诉小浩等我有空了,就去看他……”

“这话我也说过很多了,”护士长无可奈何地说,“他不愿意见你。”

“我知道。”林建华回答。他的舌尖品尝到苦涩,他把那抹发麻的味道强行吞咽了下去,然后挂了电话。

几颗星星从云层背后羞涩地探出头来。

已经见过吴久生,终于放下心来的胡达也早回了员工宿舍。他在约定的时间拿出手机候着,严天果然如约给他打来了电话。

“周四,晚八点半。”电话一接通,他就这样说。胡达知道,那是东莞市局最终定下的突击检查时间。

他本来以为今晚严天带给他的消息会止步于此,但还不仅仅只是那些。在胡达把自己安顿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严天还查到一些事,林建华的事。

到此,胡达心中的疑问才总算有了解答。

原来林建华刚出狱时并不是从事现在这一行的,他很老实,找了份c学徒的工作,自己租了个房子,本本分分地上班。

也就是在那期间,他从老家接过来一个年轻人放在身边,两个人一道在城市里安下家来,共同生活。这个年轻人叫叶浩,胡达刚听到名字,就想起林建华在狱中提起过的那个儿时玩伴,想必就是叶浩没错了。

他问起严天之后的情况,严天的语气变得很是唏嘘。

也许是出于想要多赚一些钱的考虑,也许也是案情有什么特殊需要,具体已经不知道是林建华先找上警队,还是警队先找上的林建华,总之从大约213年开始,他就与东莞市的警队签订了协议,成了一名固定提供情报的警方线人。

刚开始林建华的工作都完成得很隐蔽。他有服刑背景,同道上的前科人员总能快速打成一片,人也十分机灵有眼色,帮助警方破获过不少的案子,却在一带治安队抓赌的过程中意外搅进一场正在进行中的**交易现场。那天治安队带去的人手不够,趁乱溜掉了几名涉毒帮派的成员,他们认出了林建华,查出了他的身份。

彼时治安大队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收队之后直接将林建华带走,纳入到线人保护计划中隔离保护了起来。可他们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位同性恋人留在市内。

等到林建华从看守所中离开回到家的时候才得知在那段期间,叶浩被那些帮派成员找上,他们租住的小家被打砸成一片狼藉,所有两个人共同生活的印记都化为一片废墟。林建华发疯了一样在医院里找到叶浩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神智与活力,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严天在电话里头骂了一句脏话。

“我**妈,那些贩毒的简直不是人。”他说,“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手筋和脚筋全叫人挑断了,光左边一条小腿的肌腱就断了七,左手中指和右手的大拇指残废了,好像还注射了些药物,后遗症也很严重。他们住的地方偏,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送到医院手术接上以后还是落下了病根,人一直瘸着,行动都不便利。叶浩只是普通公民,按理来说够不上是工伤的标准,治安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特意向市里为林建华申请了补助,治疗期间,免了他不少公立医院的治疗费。不过出院之后的事,就不怎么知道了。”

严天说完之后,电话两头的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严天沉默,是因为体察到执法工作者的不易之,也是因为对林建华线人立场的突然转变寻找到了逻辑成因,而倍感唏嘘。

胡达的感觉却直白得多,他唯独体会到一阵强烈的后怕,席卷全身。

他一直知道线人工作的风险性,却没有设想过那种风险性也会被直接转嫁给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没有见过叶浩,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想试着对林建华去感同身受,却无法忍受哪怕只是一丁点类似的念头。

如果把那时的林建华换成他,把叶浩换成吴久生的话……

胡达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不确定,如果遭受那一切的人是总跟在身边,拿依赖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天真青年,他会不会发疯,会不会也像林建华一样,不计后果,甚至干脆放弃自己,重新走向堕落。

命运时而会变得如此残酷,不近人情,将好好的,圆满的东西撕碎了再砸回到你的眼前。而他们这些扎根草莽的小人物,不过是风雨里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波逐流。

眼前的幸福都是老天爷打赏的,老天爷也随时都有可能把它们收回去。十多年的牢狱生活原本已经让胡达学会了认命,学会了去平静接受生命里所发生的一切好坏事情,可到了这时候,他突然又不想认了。

到了三十七岁的尾巴上,胡达才突然想要去争一把。

不管今后的命运带给他什么样的摧磨,都休想从他的生命里把那个青年带走。

第十八章

胡达靠在窗台上抽烟,低头专心盯着手里摆弄着的那一张纸。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年都没有玩过这种儿时短暂流行过的手艺游戏,对折之后再对折,然后沿着压出的一道痕迹拗出一只尖角来。

阿惠推门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一幅画面,阳光正好落在那沧桑中年人的掌心,在那儿,立着一只小小的千纸鹤。

她想起自己还从来没有问过,关于胡达和那个青年之间的故事,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看过数不清的言情电视剧,但没有一部,讲述了两个同性之间发生的故事,那在这片土地上总被视为禁忌,阿惠从未想过,那种陌生的情感模式中甚至也会包含有微妙而静谧的浪漫时分。

她看着胡达,内心感慨而柔软,但也仍有些无可避免的拘谨。她仍有些拿不准胡达点名叫她的目的。

这会是个营业的低谷时间段,胡达干完了自己一天的活计,他是来享受自己作为厨师的员工福利的。他找到领班,点了阿惠,在三楼拐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要到了一间房。

“你来了,”胡达抬头看见阿惠,对她点了点头,“坐下吧,我叫了你一个钟,随便聊聊,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将手里的千纸鹤收进裤子口袋,靠窗坐着的动作都几乎没有变化。那把椅子距离阿惠坐着床至少还有两米的距离,他们两个人不近不远地相互望着,仅仅只是坐着,“随便聊聊”,胡达是那么说的。

阿惠想起第一天见到吴久生时青年羞涩而善意的举动,他们两个连说的话听上去都差不多,直白坦率,不会让她难做。阿惠不禁感叹,就连这样下意识的体贴两个人也如出一辙。

她彻底地放下心来。

“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带他走的,对吗?”她开口问胡达说,“他好像惹上了不小的麻烦,我听华哥说了,他名下还有一笔欠着的高利贷。”

“嗯。”胡达点了点头。这事他已经知道了,初听说的时候心里的确咯噔了一声,细细听来以后才稍微冷静一些,他学过法,且不说超过国家利率规定的高利贷是不被法律承认的,就是薛锦同擅自以吴久生的名义做抵押这件事,只要能够自证,债务关系一样不成立,如果能够和电子厂的案件一同移送司法,要厘清并不算什么难事,具体的道理他没时间解释太多,之前短暂见面的时分里,也只是告诉吴久生说不用担心,一切他都会解决的。

那话听在青年的耳里是不疑有他的,但在阿惠听来,总免不了要为胡达担心,害怕他并不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冲动行事。

胡达反应了一下,也明白了阿惠想强调的意思。

他替吴久生感谢了阿惠的这份心意,同时又有些惊讶――按说青年被软禁在这儿也不过几天,认识阿惠的时间这么短,当中究竟能有什么交集,让两个陌生人对彼此流露出这样自然而然的关心,就像认识了多年的老友一样。

胡达虽然清楚,青年不过是个屁事不懂的毛孩子,不至于真因为一点肉体吸引而对洗浴中心的小姐产生什么移情,但心里面,难免还是有一丝淡淡的吃味。

毕竟,在唯一一能面对面说上几句话的寸金难买寸光阴的场合,青年竟然还能记着在自己的耳边留下几句神秘的,既不是叮咛也不是爱语的话。

那几句话,都是关于别人的。胡达听完,不免有几分委屈,但没叫青年看出来。

“我在警队里,也是有几个朋友的。”他突然对阿惠说,那句话吸引了阿惠全部的注意力,胡达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很有可能已经猜出来自己要说些什么了。

“这周市局的人会过来临检,是大规模行动,我准备趁那功夫,带他离开。”

他把自己的计划透露给了阿惠,隐去了具体的时间和人员等等敏感的细节,只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

青年请求他,让他替自己还这一份在阿惠那儿欠下的人情,胡达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

“这行真的不能做了。东莞今年是下了死决心,定了硬指标的,是不能待下去的。你要是愿意听我一句劝,最好也趁早改行,回老家,找份固定工作,过安生日子吧。”胡达劝了阿惠一句。

阿惠看上去很震惊,也很害怕。

“你是不是,就是警队那边的人?”她抖着嗓子问,“市里是不是要来人抓我们了?”

“不会全抓的,”胡达耐着性子解释说,“像你这样的情况,我都听说了,手机和身份证件,甚至人身自由都被控制住的话,通常都会按照非自愿从业来从轻理,行政拘留个五天十天的,如果你表示愿意回原籍地方好好工作,我让朋友帮忙争取一下,或许治安队也不会为难你。就是实在有困难,都可以帮你买张车票,再送你上车。”

阿惠愣了半晌,最终认命地点了点头。

看来确实是不能再待了。她的心上忆起个很模糊的地名,是长途绿皮车只停靠一分半钟的,地图上一个很不起眼很不起眼的小点,那是她的家乡,她自己都记不清楚是有多少日子没回去过了。

她忽而的又有些羡慕起吴久生来。他至少还有胡达,眼前的日子就是再不为人所接纳,也终究有个盼头,不像自己的……

她自顾自地哀怨着,并没有注意到胡达看了她一眼之后,从兜里重新掏出了手机。

那是胡达自己的手机,安装的电话卡是在营业厅里正正经经用身份证件申请的。充好了电,连通着网络,开了机,解了锁,好整以暇地被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阿惠完全没有料想到。

胡达对她使了个眼色。

“手机借你,先用它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号码你应该能背吧。声音小点儿,控制着点情绪。我这手机办了套餐,通话时间有的是,你打就是。孩子还小,但能懂事了,都会想妈妈的。”

胡达这个毫无防备的举动让阿惠定在了原地。她万万没想到,胡达在这个时间,把她叫到房里来,就是为了做这个。

像是怕她还听不明白一样,胡达还额外做了一句解释。

“上你帮忙的时候,小孩儿就和我说过了,说你打不了电话,联系不上家里,让我帮你想想办法。我说行。”

原来是这样,阿惠眨眨眼,她的眼眶底下涌出几许湿意,鼻子也渐渐的酸了。她太意外,何以眼前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竟能做到这样一等一的体贴。她双手并拢接过胡达的手机,那老旧的机型仿佛都还带着温度,让阿惠的心跳****的。

你们会有好报的。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忽然蹦出这句话。少女时代的浪漫幻想仿佛全在这两个人身上坐了实,她想起曾经挚爱的一本言情小说里出现过的句子:

真正的缘分是如此稀缺,连老天爷都会舍不得增加考验。

她想,那是对的。而她也并非完全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个家,可以归去。

“这边应付临检都有特殊通道,门是隐藏门,直接通往天台的另一侧,可以通过天桥到另一栋建筑里去,不容易被抓到。我们每都是这么转移的,天台有个很大的发电机,他们又特地堆了杂物拿锁链锁住了,从正规的防火梯上去是看不到被挡起来的那一边的。”[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握着手机,阿惠忽然这样对胡达说。

胡达的眉毛一拧。

“基本上所有的小姐都受过训练,自己知道要往哪里跑,怎么跑。而且通道里各都会有人把守着,那是经历专门雇来的打手,做什么的都有,他们都知道阿生这个人在,五楼又全是重要的客户,第一时间就会赶过来,你得找准机会混上来,还要带着他,不好跑的。”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胡达问。

“这你还用问吗?”阿惠看着胡达,嫣然一笑,那张常年染着淡淡倦容的脸上也少有的挂上了飞扬的神采,“老娘这都打算着要洗手不干了,这个忙,怎么说我也是帮定了。”

一个小时以后,阿惠领走了胡达的这张签单,回到了五楼。吴久生正窝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电视,空调风力开大之后会有噪声,他把档位调到最小,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见到走进来的人是阿惠,才放松了表情。

“你打上电话了吗?”他一见到阿惠,就问。

阿惠笑笑,并不回答。

“先不说这个了,”她带上房门,反锁起来,岔开话题以后,径直走向了墙角的梳妆台。像那样的台子,每个小姐的房间里都放了一个,里边一般常备着几样道具,也会有保险套、润滑油、紧急避孕药一类的消耗品,剩下的就是化妆品,多是阿惠自己平时就在使用的。

她蹲在那面前,把几个抽屉都拉出来翻找了一道,再站起身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顶妹妹头样式的黑色假发。

“来,过来,让阿姐给你比划比划,合适不合适。”她一边招手一边对吴久生说着,吴久生愣住了,看着阿惠手里的东西忽然有种窘迫的感觉升上来。

“阿姐……”他有些不情不愿,“那玩意儿你该不会是要套在我脑袋上吧?”

“不套你脑袋上我套谁的脑袋上?”阿惠笑了一声,“你听话,我还会害你吗?这都是和你胡大哥商量好了的,一个大男人挤在女人堆里,多扎眼,阿姐稍微给你弄弄,到时候你听到外头有人喊,检查的来了,你只管等阿姐的信号,阿姐说走,你就埋着头,推门冲出去,跟着阿姐一道跑。阿姐在这里还有几个小姐妹的,都说好了,到时候我们带着你,走特殊通道排队的时候把你混进去,你胡大哥会在出口那头等着你,你俩就能回去了,这都不高兴?干嘛丧着一张脸?”

吴久生听到阿惠说完那个模糊的行动计划,心里有了点惊奇的感觉。

“真的?”他问。说完又有点不敢相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探头瞄了一眼镜子里的倒影,一个瘦巴巴的小毛孩一样,紧接着脸就皱了起来。

“唉,不行不行,我这样儿的不行,那不就成人妖了吗,得是什么样子,肯定一眼就被认出来了,还丑,别人都会笑话我的。”

阿惠惊讶地瞪大了眼,又好气又好笑地叉起腰来看着青年。

“谁说你丑了!”

她把假发扔在台面上,走近过来双手捧着吴久生的脸,

“阿弟啊,你还是小孩子呢,逃命要紧,懂吗?”

见青年还有些犹豫想要反驳的架势,阿惠终于把眉毛一竖,说:

“难道阿姐还会把你弄成丑八怪吗?你连我也不信吗?”

她平日里都温柔体贴,难得板起强调来说话,让吴久生身子一僵,他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女性长辈的管教,亲爹拿棍棒打他,是把他越揍越倔,可阿惠一句带了点情绪的教训刚一冒头,吴久生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乖乖坐下,浑身哪哪儿也不对付地整个人石化在镜子面前。

阿惠才刚拿起一支眉笔,他就吓得闭上了眼睛。

不敢看,肯定和妖怪似的,吴久生想,抹个大红嘴巴,扮成夜里来吓唬小孩乖乖去睡觉的吃人老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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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合起眼皮看不见的地方,阿惠对着镜子收起了自己故作出的严肃,她微微笑着,仔细端详着镜中青年那张苍白文弱的脸,并不难看的,她悄悄在心里对青年说了一句,阿姐逗你呢,你不知道,才这几天,就要这样分别了,阿姐也会舍不得呢。

阿惠看完了青年的脸,开始动手。她没有帮吴久生化上完整的大浓妆,只是稍微修饰了肤色和五官的阴影,给他修了眉毛。青年原本就很白,长相又十分显小,套上假发后,就像个高中生,给人一种青春期刚刚发育时的少男少女雌雄莫辨的感觉。阿惠又找来一件颜色鲜艳的圆领t恤,一条宽松的牛仔背带短裤,换上以后就更自然了,倒像洗浴中心里,时常会有的,为了迎合客人的特殊癖好,小姐刻意扮嫩的模样,而吴久生身上自带一股清新的气息,比她们扮起来,都还要更像那回事。

不多么惊艳,但也完全和丑或人妖搭不上边,仅仅只是可爱,还是十足认真的可爱,让阿惠都忍不住捏了两把青年的脸,强行让他睁开了眼睛。

青年露出一点怪模怪样的表情,想看又不敢看地偷瞄了几眼镜子,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皱着两条眉形修饰得干干净净的眉毛,一脸困惑的样子。

“这样……真的能蒙混过关?”他问。

“行的,行的。”阿惠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拿来一支很浅淡的樱色变色唇膏给青年补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嘴唇变水润了些,整个人的感觉看上去更柔和了。

到时候就这样吧,阿惠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兵荒马乱的,她们几个人围起来带着这一个,怎么样应该也能顺利穿过那道暗门,进了门,到了昏暗的通道里,就更不用担心了。

“你啊,”她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笑容,“你这样可真像偶像剧里等着被解救的女主角,让阿姐都有点嫉妒呢。”

吴久生的脸红了。少女的牛仔衣穿在他身上,还是有些包身,有些紧,他感觉自己被裹着,光着两条小腿,有点没羞没臊的劲头,他更害怕要顶着这副模样跟着胡达去跑路。胡达最是有坏心眼的人,从前调戏他的时候就不少,这被逮住了机会,岂不是要一直笑他笑到明年去?

吴久生想起胡达,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安静。

他自己是察觉不到的,自从来了欢喜缘之后,每一他的思维无意识走岔到胡达的身上,表情总会第一时间出卖自己的心绪。阿惠都已经全摸清楚了。

像是知道青年心里头究竟在别扭着什么似的,阿惠抬头看了一眼墙头的挂钟,推了青年一把。

“你去,到窗户边上去。”

她下了个指令,却没说明原因,自己反站起来,把墙上电灯的开关给摁下了。屋子顷刻之间黑了下来。

这是之前在和胡达“随便聊聊”的过程里,他们事前对好的暗号。

楼底下,大马路正对面的路灯底下,倚着坛仰头坐着的胡达看见那扇窗子里的光线忽然熄灭,就知道是青年来了,他正襟危坐起来,还有一点难言的紧张,不知道隔着这样的距离,青年能不能看见自己。

他点了一支烟,昏暗的路灯阴影里,又多了一点明亮的火星。

吴久生隔着敞开的纱窗和防盗栏杆,看见的就是那样一副情形。

他又一看到了胡达的脸,这是隔着整条寂静的长街。欢喜缘的生意都打了烊了,连门头的巨大霓虹灯招牌都不再闪烁,胡达孤单的身影落在坛边上,透出一点萧索的意味。他正抬起头,动作滑稽僵硬地朝自己这边张望,嘴里叼着根烟,痞里痞气的,还有一点儿傻。

但吴久生心里就是有一点酸酸的心软,让他呼吸都快赶不上趟。

屋里关着灯,胡达却坐在月光里,他看不见青年,只有青年能看见他。

头几分钟在这样茫然的对视中度过了。然后胡达朝无法触及的黑洞洞的窗口笑了一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静谧的夏夜里,哼了一首歌。

是周治平1992年发行过的《那一首风雪月的事》,那属于吴久生都尚未降生的陌生年代,胡达曾经当着他的面唱过一,表达过对它的喜爱。

吴久生还能依稀记起歌曲的头两句歌词:

月光与星子玫瑰瓣和雨丝

温柔的誓言美梦和缠绵的诗

阿惠从屋里找出一张报纸撕了,给吴久生折了一只纸飞机。

她轻点着吴久生的脸颊,示意他把纸飞机飞过去,她像小时候家中的老人指点自己那样为他示范,张开嘴,“喝――”的一声对着飞机头哈上一口气,像给那架支折的小东西献上的什么祝福似的,好像那样,飞机就能真的飞出去老远,飞到任何你想让它抵达的地方。

吴久生接过那个小玩意儿,轻轻做了一个动作,小臂一挥,飞机就飘飘然地落了下去。

等待着的胡达忽而变得很警醒,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忽然从天而降的灰灰白白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纸团,眼神迫切地追逐着它移动的方向。

吴久生扔得偏了,纸飞机落在距离胡达坐着的地方至少二十米远的街道的另一边。胡达小心排查了下马路两边确定没有什么车流,才一口气跨越横线,跑过去把东西捡了回来。

他已经跑出了吴久生那扇窗户所能望见的视线之外,隐没到一排围墙之下。青年看不见他了,胡达的心跳却诡异地加快了起来。

在方才摸黑的动静里,青年在纸飞机的机翼上亲了一口,他忘记了自己当时的模样,忘记阿惠给他做了那样奇怪的改装,脸上还带着各种化妆品留下的痕迹。

此刻那张纸翩然摊开在胡达的双手之间,胡达在纸面上,找见一枚小小的,淡粉色的唇印。

他发出一声被逗乐了的,没憋住的笑声。

然后在无人得见的小小角落里,低下头去,轻轻亲了亲那张带着油墨味的纸。

第十九章

等待周四到来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熬。这个日期非常巧,正好就和坪乡电子厂四毛预备绕过安保系统偷运废料的日期一样。严天告诉过胡达,他留在圳的同事早已经安排好了行动,不论四毛和薛锦同,或是还有其他什么人,在今晚依计划行事,一定都会被抓个正当场。

胡达丝毫不怀疑严天部署的能力,他只是隐约有种不安的直觉,以至于周四晚上照常按每个客房的订单做菜的时候还放错了一回调料。

晚上八点半一到,胡达手机里事先设置好的闹铃就响了起来。彼时他已经避开人群,独自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了宿舍楼里。宿舍楼距离营业的主楼还有一段距离,胡达没有前往一会儿势必要风起云涌的洗浴中心大门,而是就着停车场后方,给后厨房送货的小货车专门开通的出入口翻过一道铁门到了街边。

他还记得阿惠之前和他提过的洗浴中心天台与相邻建筑物之间一条私自搭建的天桥,顺着不易被观察到的死角方向,胡达瞄到了那一截藏在烟囱后头的通道,与之相连的是一幢顶层开着台球室和火锅店的小型商场,再往下还有一间ktv和一间游戏机室,商户密集,人流量大,结构又复杂,窜进楼里的人很容易就能消弭于各个门店和楼里的过道、卫生间,躲进人群,找不出来了。

胡达依据肉眼的目测推算了一下距离,阿惠如果能成功带着青年混进通道,那么从天台转移到另一栋大楼里可能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顶层天台的出口一定有人把守,最靠近的安全位置是直接通往一层的直梯。胡达就打算在那儿等着青年。

听到警车的第一声动静后,胡达就出发了。被他远远甩在背后的有各种声音,今天夜里的欢喜缘,注定会很不平静。

和他的果断干脆相比,吴久生的境则尴尬得多。他正紧贴在靠近阿惠背后的位置半蹲着,埋着一张脸,生怕被哪个过路的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他依然穿了那天试妆时阿惠为他准备的那身行头,戴着一顶假发,离得最近的三个小姐将他围住,圈在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墙的一侧外就是隐蔽的防火门,门外还能清楚地听见临检踹开每一扇房门的高声呵斥。

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行动,洗浴中心的管理层没有事先从林建华那儿收到任何的消息,那几个林建华派来的手下还以为到了什么别帮派的人过来找茬,听见响动之后第一批冲下了楼就再也没有上来。负责看守着这层楼的负责人还没来得及通过对讲机联系上经理,就已经从逃上楼来的小姐们那儿听说经理办公室已经被条子占了的消息,匆忙之下,只能先抓着最近几间房的姑娘进了通道。她们中的很多都是裹着一条被单夹着衣服出来的,这会正挤在黑漆漆的楼梯上给脚上的凉鞋系带子。

“一会儿还是老规矩!先上来的先走,到了对面以后等着消息,都给我放自然点,别被揪出来了,懂了吗!”

带着她们的高壮男人低吼道。小姐们唯唯诺诺地点着脑袋。

她们猫着腰,从最顶端的铁质梯子依往上爬,穿过一道天井式的铁门,上到天台。吴久生的前面排了六七个姑娘,都顺顺当当地通过了。轮到他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跳到自己都恍若能听见胸腔里头的巨大响动。他抓住梯子的扶手,动作麻利地一脚蹬了上去,他很轻盈,一踩过两只格子,原本以为能节省一半的时间迅雷不及掩耳那样快速通过,刚踩上去,却被守着出口清点着人数的男人一把抓住。

“你怎么回事!”那男人叫了一声,“刚才就说了让你们整理好,你这样子一会儿不就被抓到了吗!”

他吼吴久生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对方从牛仔裤裤管里露出来的那两条腿。

吴久生没有穿鞋,因为没有适合他穿的鞋码所以只能敷衍着,光裸的小腿上,为了掩饰,也只穿了一双小白袜子和一双客房拖鞋,看上去十分突兀。

“说你呢!”男人又吼了一声,“你先下来!”

吴久生正心如擂鼓地僵在梯子的半道上,原本排在后头的阿惠却突然冲了出来,她的手里抓着一只平时拿来收纳签单的小手袋,她在里边放上了一只跑出来的时候从包间里顺走的水晶切割烟灰缸。

烟灰缸很有分量,装在手袋里被她一把抡到男人的后脑勺上,后者猝不及防,低头蜷身发出一声痛呼,排着队的人群即刻就骚乱了起来。

“跑啊!”吴久生从身下的黑暗里听见一声急切的催促,再顾不得其他,一脚踢在男人抓住脚踝的手指上,男人的指节同冷硬的钢铁碰撞发出闷钝的一声以后松开了力道,吴久生立刻使劲一蹬,手脚并用地跳上了天台。

阿惠被甩在了后边,没能和他一同上来,吴久生一瞬之下就慌了,阿惠没有告诉过他,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该怎么找路去和胡达会合,他只知道胡达在等他,好像漆黑的夜里没有光,只能跌跌撞撞跟着先前上来的姑娘们一道穿过天桥,窜进对面那栋楼的陌生楼道。

楼道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混合着尿骚味的气息,十分刺鼻。率先抵达的几个女孩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转过拐角消失在了吴久生的眼前,吴久生喘着气,犹豫了一会,拿手掌掩住脸,快步冲进距离最近的清洁工杂物间。

杂物间的门口立着一只装水的半满的桶子,再往里狭窄拥挤地排着一排拖把头一类的清洁工具,在用于清洗的水池边上,瓷砖墙上挂了一面小小的镜子。吴久生一把怼上杂物间虚掩的门,再一眼,就撞入了镜中。

他在那之间今夜第一看清明自己的样子。

那是一张红扑扑的,透露着慌乱不平的稚气未脱的脸,迷茫、无措,也十足的陌生。汗液顺着下颌滴落下来,挂在汗津津的锁骨上。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吴久生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脑子赶快清醒一点!

靠了别人的帮忙才好不容易跑来这里的,还有人在等着你!

吴久生想起自己还从来没有机会去过问,胡达是动用了什么手段才安排了这一切来带着自己脱离险境,胡达只是来了,山长水远,没有让他多等一刻。

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掉链子。

吴久生拍了两把自己的脸颊,胸腔的起伏才终于平顺下来。他尽力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和情绪,擦干净鼻尖和脸上的汗水,尽可能地摆出自然的姿态,没事人一样推门出来,离开防火通道进入了人流涌动的商场店铺区。

数不清的面目和肩膀同青年擦身而过,在这样开阔的公共空间里,每移动一步都要撞破无数道隐形的目光,幸而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对沿着墙根缓步前行的青年投去过多的在意。

阿惠为他准备的妹妹头假发有一道很厚的齐刘海,挡住了不少的面部特征,在发丝的缝隙之间,是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分秒不停地打人群中扫过,寻找着记忆中那张温暖宽厚的面容。

胡达的脸从未如同此刻一般刻地印在青年的脑海里。

额头宽阔,眉峰利落,稍微一做表情便会有一条刀刻似的抬头纹,把风霜的年纪全写在面上,眼神却时而明亮得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胡达的身上有一股气,那是吴久生自己所从不具备的某种神秘的找不到原因的坚定不移之物。

吴久生从前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喜欢胡达的什么,甚至怀疑过自己不过是出于对方照顾他吃穿住行的承情才稀里糊涂地同这个人在了一起,到这会,他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并不多么起眼的男人身上有股奇异的安定感,正是那样的安定感,漩涡一样不断吸引着他向中心靠近,

他曾豁出去一般地想,后半辈子的寄托干脆就都放在这个人身上吧。那冲动是没有什么缘由的,就像漂流的浮萍一朝遇到了土壤,才终于明白什么叫落地生根。

他真傻,他对阿惠倾诉说一直想要真正的家。却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找到一个了。

胡达守着直梯旁边的垃圾桶,面无表情,心急如焚。就在几秒钟以前,他一眼越过人群,找到了双眼一闪一闪在角落里小心逡巡着寻找自己的青年,他的喉头一瞬收紧,差点就要本能地大叫。

那个小笨蛋,竟然就这么一个人毫无遮挡地跑出来了。

胡达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就该跑过去,把青年一把拉进怀里,抱紧了,挡起来,不让任何的风霜雨雪打落在那只叽叽喳喳,可没了他就无助得像小傻瓜的小雏鸟身上。那股冲动是那么强烈,席卷而来,可胡达使尽全身的力气将它们控制住了。

他没有动,是因为就在那几秒之间,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对着青年的方向叫喊出声之前,他的余光,已经先一步捕捉到了另一样东西。

一把冷硬的,闪着寒光的刀,借助着牛仔夹克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后背。

危险的气息裹挟着熟悉的嗓音落在耳边。

“我早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鬼,只是没想到,那只鬼竟然是你。”

林建华另一条没拿着刀的胳膊从胡达的脖颈后面绕过来,故作亲密的揽住了他的肩膀。

他们有多年不见,却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也正因为是对方,情绪才更为激烈,无形的较劲似的怒意,从彼此的眼神里汹涌地逸散到空气中。

吴久生找到胡达所站着的地方时,直梯边已经不再有任何人了。他原地转了一圈,正打算离开时,却听见脚边的垃圾桶里传出熟悉的动静。

是手机在震动的声音。

吴久生靠近那方音源,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用来落烟灰的小碎石下面扒拉出一部型号很旧的手机。他呼吸一滞。那型号实在很老旧了,时下的年轻人,很少会到现在还坚持用那些连大型手戏和新款应用都不能支持的单核智能机。他认识的人里,还在和这种老古董打交道的人就只有一个。

吴久生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键,对面的严天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

“我操/他妈,联合行动出问题了,消息不知道被谁漏出去,林建华的人全跑了!你听见了没有,赶紧他妈的给我回来,治安队还守在大堂里,那儿还安全点!”

吴久生的声音在嗓子眼里打着抖,在对面一串不耐烦的“喂?喂!”声中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是谁?什么联合行动?你为什么打这个电话?胡达呢,他人在哪,他是不是出事了?”

严天的语气一瞬之间收了起来。吴久生举着手机,几秒钟诡异的寂静之后,他听见对面一个迟疑的声音,很不确信地在问:

“小子,你……你是不是叫吴久生?”

还不等青年回答,严天急切的声音就已经追了上来,

“你人在哪儿呢!站着别动知道吗!你四看看,有监控摄像头没有,有的话就往摄像头底下人多的地方走,别停下,让自己保持移动!我马上带人过去找你,听着点儿话啊!”

严天讲这通电话的时候人正坐在疾驰的警车上从行动指挥中心往吴久生所在的这个片区赶来,他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上火,火烧火燎的。吴久生是关键证人不说,还是胡达郑重托付给他的,现在胡达人也联系不上,要是让青年再出什么事,他都没脸再去见胡达去。

严天本不是这么容易失去阵脚的人,实在是前阵子打听出来的林建华和叶浩的过往吓着他了,不管是出于一个人民警察的角度,还是出于胡达朋友的角度,他都不能让吴久生有半点差池。

可青年偏偏不是这么想的。

“我不,除非你告诉我,他人现在在哪里!”

那句要命的回答差点让严天直接吐血。

你怎么回事!他都差点对着电话破口大骂。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干他娘,他就只想骂脏话,难怪这小子能和胡达凑成一对呢,一个个的,都是这种越到关键时候越欠揍的臭脾气,无组织,无纪律,讲话就他妈的不往重点上抓!

“你懂点事行吗!那是黑社会,黑社会!你一个小屁孩儿,还能对付黑社会?今天晚上你就跟我回圳!”

“我就不!”吴久生对着电话也吼了一声,“不见到他的人,我哪里都不去!”

青年抬起头四目张望了一圈,他正于人流的中心,周围距离最近的摄像头就藏在直梯右侧的天板吊顶下面,正对着他所在的方向。

吴久生反应过来了。

胡达的手机不是不小心被忘在这个地方的。他不便现身,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却留下了自己唯一救命的通讯工具。他一定是被什么人匆匆忙忙给带走的。

带走他的人一定也被那个摄像头给记录下来了画面!只要他找到商场的保安,到监控室调取过监控,就能找到胡达!

青年一张焦灼的脸上显露出满怀希望的神色,他对着电话另一头的严天说:

“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你快点过来,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干脆地掐断了。

吴久生错愕地抬起头,就在方才的那一瞬,他手里还通着话的手机已经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抽走,而举着手机站在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男人,竟然还神情大方地对他微笑着。

严天模糊的吼叫声还在从手机的听筒里往外漏,林建华看了一眼通话显示,直接一键打开了手机的飞行模式。

严天的声音消失了,吴久生耳边吵杂的背景音也消失了,人流如织的商场里,吴久生只感到一股围绕周身的寒意。林建华那只虎口劲道大得出奇地手正把在他的脖子上,故作亲密一般地摸索着他的喉结。他还记得被那双手压在地上扼住呼吸时随时都仿佛要晕过去的体验,那双手的主人自带一阵强烈的压迫感,叫吴久生动惮不得,既没有出路可以逃走,也无法叫喊出声。

电话挂断后,严天的名字还挂在通话记录的最顶端。林建华只拿眼角瞥上了一眼,就问:

“打这通电话的,是个条子?”

吴久生紧咬住嘴唇,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林建华也不过冷笑一声。

“看来你俩脑子都不大聪明啊。”他用暗劲将青年拖拽到身边,宽阔的身形遮挡住了对方所有试图挣扎做出的反抗。吴久生此刻还戴着假发穿着女装,在外人看来,两个人不过是一对男方试图在哄有点闹小脾气的女朋友开心的情侣。像那样的情节,每天都要在这样的小商场里上演无数,过往的行人根本没人在意。林建华同样气定神闲,整个过程里,他的脸上都挂着微笑,语气清淡地对吴久生说:

“你要还想让自己男人再断一条胳膊,你就尽管跑,我绝不拦着。”

吴久生忽然就定住,动也不动了。

那部被他捡到的手机,不是胡达,而是林建华刻意留在那里的。他从手下来报说洗浴中心被查,青年又不见了的那一刻起就推断出来,吴久生一定是做了某种类型的变装,趁乱跑出来了。周围还有警察的人在不断搜索这片区域,他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到去抓人,但他猜想如果胡达就是这行动的内鬼,行动出了差错,条子那边的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联系他撤离。那是线人行动的固定路数。他和胡达接受过同样的训练,能够第一时间看穿对方的思维模式。

他原本也只是想赌赌看,没想到面前的小年轻还真是个傻子,一个人抱着电话在原地动也不动的。林建华守在一边多瞧上两眼,便把他认了出来。

也太好上钩了。

这种性子,难怪胡达为了他连胳膊也不要了。

可林建华是什么人呢。他是不怕死的人。从恋人出事的那天起,他整个人就已经死过一回了,从那以后,在道上混,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他什么都不怕,破釜沉舟,就像条疯狗。哪怕治安队的人马就近在眼前了,哪怕随时都有被抓住的危险,他仍然可以沉得住气,做拼死的一搏。

反正他的双面线人身份已经暴露了,不管今天逃不逃得掉,被警方控制也只是迟早的事情,倒不如索性把胡达和吴久生这两个重要人物给绑了,还能为自己争取到一点斡旋的余地。

林建华不是想逃,他只是想要一点时间。在一个秘密账户里,他早已经为叶浩留下了一笔钱。那笔钱不算干净,什么来路的都有,甚至就连他现在的老大也不知道,其实林建华在给帮派做事的时候背地里抠搜了不少的好,悄悄洗成自己的,存入了那个户头。

一旦东窗事发,即便被抓去坐牢,按照江湖规矩,服刑期间或出狱后,他被老大找来的人直接做掉都是有可能的。

林建华接受那样的结局,他只是想最后,给叶浩留下一笔能支撑着过好下半生的财富,安排好之后的一切,那就足够了。

他低头看了安安静静大气也不敢喘的青年一眼,轻轻把青年搂进了怀里。

吴久生浑身僵着,忽而从下腹传来一阵剧痛,链锯一般拉扯着他的触觉直抵神经中枢,他不自觉佝偻**子,喷出半口气来,便两眼一黑,软踏踏地倒在了身前人的怀里。

林建华撑着他,最后干脆打横把他抱了起来,小心地护着,就像带着一个累极睡着过去又舍不得叫醒的爱人那样,步入了敞开门的直梯里。

第二十章

吴久生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没有边际的梦,醒来的时候,两眼的正前方,是林建华那张自上而下端详着自己的脸。

他急促地吸一口气,本能地往后撤去。

他失败了,手脚都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绑着,房间昏暗,他甚至猜不透他们此刻正置身于一幢什么类型的建筑里。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一点,他活着,被林建华捉到了这儿,并且不是唯一的一个。

吴久生激动地挣扎了两下,用尽力气伸长了脖子朝房间对角线上的另一方角落投望去。

胡达就在那儿,躺在地板上,鼻子里一下长一下短地出气,脸上脏兮兮混合着一些色的已经干涸的不明液体,那阻碍了他的视线,让他只能勉强睁开一边的眼睛盯着青年。

他刚挨过一顿好揍,在将痛呼咬死在嘴里的过程里还磕破了自己的舌头。见到青年醒了,本想开口说两句消减对方恐慌的话,一口气才提上来,便控制不住地被咳出嗓子眼,在自己侧躺着的那块地板前方溅出几抹血点子,胡达想伸手去擦,但做不到,林建华并没有绑着他,只是他的一边肩膀脱了臼,只能以一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怪异角度歪斜着耷拉在身侧,无法动弹。

吴久生看清了这一切,他的眼睛刺痛着红了,像条拼了命想要从砧板上挣扎跳下的鱼那样试图朝向胡达的方向移动。他的后脑勺被林建华揪住,假发套滑落了下来,露出下头凌乱的额发,青年的整张脸都满布着汗水,短短的头发丝紧贴着沾在脖颈和耳后,像被水淋过,挣扎的过程中青年的侧脸在地板上摩擦过好几下,变成红彤彤的一片,唇上的颜色也被抹,变成一抹淡淡的,从嘴角晕开的红痕。

吴久生知道自己这会看起来会多么狼狈,但身体却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尖锐感觉。

从知道自己是一个才刚一出生就被生母抛弃的孩子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

胡达是从容的,冷静的,坚硬的,强悍的,他固执古板,偶尔也没脸没皮,但他不该是这样的,这样虚弱而身不由己的胡达,简直让吴久生难过得像要死过去。

“你做什么!你干嘛要干这些事情!”他视线模糊地喊叫道,“欠的那些钱我会想办法的!你想要钱,抓我回来就行了,你――混蛋!”

无法继续组织下去的语言转为一串骂声,青年语无伦地用肩膀撞着地板,却被林建华抬起一条腿拦住了去路。

他看向青年的眼神颇为有趣,甚至还有点为之意外的,想笑的意味。

“什么?”他抓着青年的膀子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眯起眼盯着那张吸着气流泪的脸,“听这话,你是完全不知道了?”

吴久生有那么一瞬的错愕。

“知道什么?”他本能地重复了一遍。

林建华一下笑出了声。他指了指倒在角落的胡达。

“你以为我抓他回来是为了逼你还钱?”他露着两排牙齿,极尽讽刺地对吴久生说,“你男人没告诉你,我俩可是在一张床上睡过的交情。”

原本还艰难发不出声音的胡达听了那句话,上身一抖,从喉咙爆发出一声炸开的“林建华!”,那声吼带出一串血在喉管里堵住咕噜噜的动静,和呼吸之下熔浆一般的怒火,阵仗巨大而惨烈。

“怎么,怕我说啊?”林建华斜睨他一眼,“很丢人吗?你忘记咱俩认识的时候你混得是有多惨了?那群**把你反锁在洗衣房里,六个人他妈想睡你,还猜着拳打算轮番着来,不是老子救的你,你能有今天,你全忘了?”

吴久生的眼瞳一缩,整张脸顷刻之间变得煞白。

他的震动被胡达敏感地捕捉到,就像下腹被人狠狠擂过一拳,连肺里仅剩的一点空气也恨不得都要被挤压殆尽。

“你他妈闭嘴!”胡达再也顾不得身体里里外外各肆虐的疼痛,慌不择路地吼叫道,企图盖过林建华那些要命的字词。

他太害怕了,如果要他选,他宁愿选择被林建华一刀捅在身上,也不愿意当着吴久生的面,让青年听到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是你他妈先忘恩负义的!”林建华也吼了回去,他声音里的怒意并不比胡达少上多少,“老子当过你是兄弟,为你吃过拳头,挨过阴刀子,你呢!你背地找人搞我,出卖我?胡达,可以啊,不愧是重刑犯判进来的,心窝子里他妈的就没有良心!”

吴久生的脸色愈加苍白了,他的眼神一霎投落到胡达的身上,里边裹挟着无法言说的不解和震惊,林建华架着他,但没捂住他的嘴,他用困惑嘶哑的嗓音,艰难地开口问了一句:

“叔……他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小朋友,别傻了。”在胡达能够去回答青年的话之前,林建华抢先一步开口,接过了那句话头,“你男人他妈的就不是什么正经人,99年做的牢,案底跟一辈子的!坐牢懂吗?减刑以后还他娘的蹲了十多年呢,杀人犯!手里有条人命的!他比我牛逼,也是一刀子,他捅下去,人就没了!没想到过吧?”

他咬着每一个字的音节,将那句话甩在吴久生的脸上。

吴久生半张着嘴,半截艳红湿润的舌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

怎么会呢,他想,那么好的胡叔叔,比谁都温柔对他的胡叔叔,怎么会是杀人犯呢。他猛地转过头去看向胡达,与对方赤红的双目相撞在半道上。

胡达眼神中的绝望让吴久生浑身一抖,一颗心忽而失重那样咯噔一下,像从万丈高崖上忽然踩进一块腐朽断裂的桥板,跌进渊里。

胡达在那一刻,看见曾经用心构筑过的所有他们未来可期的美好生活的样子在眼前迸裂成千万片,变成一地残碎,每一块碎片都带着血腥,倒映着自己那张不堪的脸孔。

他有快要二十年不曾哭过了,久到他都忘了自己是一个不能哭的人。父亲需要养家糊口,没有办法只能将他整月整月的丢给家中的祖母,老眼昏的老人疏于对孩童的照顾,胡达患过一段时间的泪囊炎在没有任何护理的情况下逐渐演变成眼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囊肿,平日里不会发作,唯有在流泪的时候,会刺激他的整副神经,带来无比强烈的疼痛,就像有无数的针眼,扎在眼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上,看不见,抓不着,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缓解。

胡达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吼,用力抬起胸膛一脑门撞在自己面前的地板上。

他想阻止自己的眼泪继续流,却撞破了脑袋,一束细细的,粘稠的血液沾着汗液滑落到脸上,让那张本来就乌糟不堪的脸更难分辨了。

那声巨响同样让失了魂魄的吴久生回过神来。他颤了一下,突然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林建华扯着他的那只手膀子上。

那一下青年是用了全部的力气去咬的,牙槽很快就刺破了皮肤,咬出血来。

但林建华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不会疼似的,他任由青年以一种就要和自己拼命的架势撕扯着自己的手臂,手上的力道反而松懈了下去。

他发出一句不解的疑问:

“你为了这个杀人犯咬我,你不要命了?”

吴久生没有回答,他更死命地咬住已经鲜血淋漓的那个伤口,像要从林建华的身上撕下一块皮肉。

林建华的面容凝固住了,有那么几秒钟里,他从心底升出一股难言的烦躁,仿佛有什么让自己极度不适的东西,正要从胸腔里破土而出。他高高扬起手,落下的拳头在接触到青年太阳穴的前一刻又迟疑地顿住,改成一个用力掰开对方下颌骨关节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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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久生鬼叫着,因为那个粗暴的动作滴滴答答地漏出口水,但他仍然不愿意松开自己的牙关。

“行了,松开。”林建华冷着声音警告了一句,“我就说这一,你要再不识相,我现在就掐死你。”

那句话同样让一头一脸都是血的胡达惊恐地看了过来。林建华话语里的认真让他发第一个音节的时候漏下一拍呼吸:

“吴久生!你松开他!”

青年闻言,发出咕哝的一声,总算松开了已经开始抽筋的下颚。

他“呸”了一声,一口血污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林建华,眼里灼灼烧着一团火。

“你有本事就弄死我。我就是死了,变成鬼都要缠着你,要你生不如死,叫你一辈子痛苦!”

林建华的眼皮跳了一下,手指的指节下意识就在吴久生的脖子上收紧。

“住手!”胡达吼了一声,他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竟然凭着那只几乎使不上力气的手将自己从地板上翻了起来,他所有的呼吸全都乱了节拍,全然顾不上后果的朝林建华靠近过来。

“你也在牢里学过法的,你懂的!涉黑只是案件性质,量刑的因素有很多!没有你想得那么绝对!只要你配合,把老大的事全供出来,将功补过是可以减刑的!但你要是杀了人,就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你和我还不一样,数罪并罚刑期都能堆到上限,你想这样进去了就再也没机会出来吗!”

“我不在乎。”林建华回答。

他没有骗人,是很认真那么说的。

“我不需要用老大来将功补过,一会儿料理完你们和条子之间的事,我一样会去找他,我本来就打算要弄死他,是独独弄死他一个,还是和他一块去见阎罗王,我都无所谓。”

他早就打好了主意,这条路他走了,就预备着一路走到黑。很早以前他就放弃了自己,他不寻求救赎也不需要救赎,自我毁灭简直是对他这样的人最好的结果。

他唯独需要消除那些不确定的风险,未免自己入狱后帮派里再有人去找叶浩的麻烦,他早就做好了计划,关键时刻,死也要拉着那伙人一块垫背,绝不让他们去打扰叶浩现在的生活。

他眼前浮现出恋人曾经的笑脸,那虚幻的场景一再重现,让他唏嘘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以为死了就完了吗!”原本的思绪被那句话打断,林建华转过头,朝发出那声吼的胡达看过去。

你又懂些什么?他满不在乎地轻笑了一声。

胡达谨慎小心地往前迈了半步,又在林建华骤然变色的表情面前猛地定住,现在林建华的注意力已经全在胡达的身上了,确定加诸在青年脖子上的力道没有继续收紧之后,胡达在心底暗暗松下一口气。他直视进林建华的目光,斟字酌句之后,终于还是说了:

“你冷静一点好吗老林?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我……我知道小叶的事……”

他提到了叶浩,那个瞬间林建的脸色变得很可怕,满带着切实的杀意那样看着胡达,一动也不动,唯独身上各绷紧的关节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

“从治安队的队长那里听说的,警队还给你搞过募捐,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你该明白的,只要稍微打听打听,连他住在哪间疗养院,每个月的账单是多少,又都是谁付的这件事,很容易就全查出来了。”胡达又补充道。

林建华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你威胁我?”他问。

胡达偏要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冒着彻底激怒自己的风险也要提起叶浩的事情,显然是意有所指。叶浩虽然是合法公民,但警队的那些条子以后会不会去找他的麻烦?不,哪怕只是为了案情审理而去找叶浩取证,就已经十分打扰他了,万一要是还惊动了记者……

林建华犹豫了一刹。

“我会找人把他送到国外去。”他说,“我给他留了钱,那些钱是大哥的,大哥死了,也没人会追查钱的来路,小浩可以去东南亚,在那边生活,那些钱足够了,他可以买个房子,那边的气候也很好,没有冬天,不会关节疼……”

林建华逻辑混乱地说了那些话,像是着急着自己说服自己,最后才重新看向胡达,说:

“他们搞不到小浩的。”

胡达叹了一口气,冲他摇摇头。

“那只是你以为。钱不解决所有问题,你该明白的,他现在最需要的人是你。”

“你放屁!”林建华突然嘶吼一声,像是被刺到了心中的痛那般交错了两凌乱的脚步,“他他妈需要谁也不会需要我,要不是因为我,他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恨我,明白吗!我想死在他面前都怕脏了他的眼睛!你又懂他妈个屁!”

“懂他妈个屁的人是你!老林!他父母死了你知道吗!”胡达爆发出更巨大的声音,压过了林建华的怒吼,打断了他的话。

林建华瞪眼看着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就连胡达,原先也是不知道的。

“你要不信你可以去查!”他对林建华喊道,“就是今年上半年的事!长途路上出的车祸!孤零零死在异乡的路上,身边连个送终的儿女都没有,这事在你们老家都出了名了!”

胡达吼着吼着,不知为何竟然吼出了一股真实的怒意来。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小叶,你个王八蛋除了每天给黑社会干那些缺德事以外,就不能去他的家里打听打听?!你知道就在出事之前,他的父母联系过疗养院,找过他一吗!”

林建华这,才终于彻彻底底地傻了。

他从家乡把叶浩带出来接到圳已经是快要五年前的事了,他清楚地记得,叶浩的父母曾经站在村口不避嫌地对他们当场放过话,叫叶浩踏出村子,便永远不要回去,若是他跟着自己走了,他们就只当老叶家没有过这么一个儿子。

那话说得是如此绝情,以至于当初叶浩伤心的表情至今仍刻的留在林建华的脑海中。

从那之后,他们两个就和家乡断了联络,关于叶浩父母的事,也再也不曾听说过。

“他们是直接给叶浩的病房打的电话。”见到林建华露出错愕表情,胡达也放缓了语气,将自己从严天那里听来的事尽数说了出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提了一个要求,说自己年纪大了,想到儿子所在的城市来看一看,要是方便的话,再多住个几天,考察考察,要是孩子生活得不错,也欢迎下半年带你回家过年。”

这话的意思你听得懂吧,胡达问林建华说,他的父母松了口,是想和儿子还有你缓和关系来的。

林建华当然听得懂,不用胡达提醒,他也能想得到,接到电话的叶浩能有多激动。那对于他们,是太来之不易的宝贵机会了,这么多年里,他们第一,也是唯一的一有了被长辈接纳和祝福的可能,那是叶浩等了一辈子的认可,就算他从来不说,林建华也知道。

“但那时候他刚转到疗养院,复健疗程还没有开始,手脚都不灵活,连路都不能靠自己走,上个厕所都需要人伺候,你让他怎么去见自己的父母?”胡达问林建华,“你考虑过没有,如果真的让两个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来看一看的长辈来了,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变成了残废,发现带走儿子的男人竟然还和本地的黑社会有所牵连,而他的那受伤又和贩毒案件有扯不清楚的关系,老人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看自己的孩子,又会怎么看你?”

林建华的呼吸全梗在了嗓子眼里。后边的那句话,他几乎是不成声问出来的。

“所以呢……?”

那句话的语气也让胡达心下发沉,他看着林建华,告诉他:

“所以他拒绝了。为了不让父母起疑,还在电话里和他们吵了一架。告诉他们当初离开家乡时,就已经在心里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只当自己没有爹娘,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们。只是他不知道,老家的父母那时已经动身,坐上了长途车,被自己的儿子那样强硬地驳回,只能重新定了新的车,又折返回乡,就是那半道上出的车祸。”

林建华抓着吴久生的手松开了。他再也顾不得青年,满脑子都是胡达所说出的那件事,知道了以后的叶浩该是什么心情,那对他该是多大的打击,林建华都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他没告诉你这件事对吧,”胡达问,“那说明他并不想让你知道。那是他的痛苦,你没有为他分担的必要。老林,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不是自始至终都无法原谅你,而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怎么若无其事地面对你?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外人本来没有资格插嘴,可你还活着是一回事,但要是你把自己给毁了呢?你也去坐牢?变成个死刑犯?他已经失去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你要是再丢下他,他才真的是无依无靠。”

胡达说完,心如擂鼓地紧紧盯着林建华的脸。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刚才的那番话上,自己都不确信能有几分把握说服林建华收手。

林建华误会了他,其实胡达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对自己的恩情。正是因为记得,才在初听说叶浩的故事之后,拜托严天找人去打听了叶浩现在的疗养院,还匿名给对方送了一些钱,聊表心意,刚刚的故事,也是在走访的过程中,帮忙他的人无意从疗养院的看护嘴里打听出来的。

胡达没有想过那些事有朝一日竟然会成为生死一线间救命的关键。他在赌,赌事实的真相究竟还能唤起多少林建华心中人性的部分。

林建华已经彻底放开了吴久生,青年跌在地上,也傻了一样地看着他们。胡达试图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卑微到几近恳求。

“你收手,争取个改判,我替你照顾小叶,你判多少年,我就替你看着他多少年,到你出来,把他平平安安交到你手里为止,行吗?这都是我欠你的,我愿意还,但和那孩子没关系,你放了他,放了他成吗?”

林建华抖了一下。他看胡达一眼,嘴唇嗫喏着,被咬破的鲜血淋漓的那只手在空中举了一阵,最终还是缓慢的,无声的,垂到了身体的一侧。

林建华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将藏在身上的刀子一把扔出老远。刀上带着血,砸到墙壁上,弹了一下,终于还是落进地板上一片寂静的灰尘里。

他将手机也掏出来,扔在地上。

“你打电话吧……”他对胡达说。

胡达没有接话。在林建华终于撤去所有的防备和攻击性之后,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男人再也抑制不住地冲过来,将倒在地上的青年扶起来,单手手忙脚乱,连带着牙齿,又扯又咬地给他把身上绑着的一圈圈绳子解开,然后将那么几乎失去言语功能的青年猛力摁进怀中,丝毫不在意那样的力道压在脱臼的肩膀上所造成的剧痛。

胡达的身上哪一都是痛的,心脏最重,就像哗啦一下让刀给划拉出一个豁口,嗖嗖朝里灌着冷风,可现在已经没事了,一个人紧紧贴着他,已经把那豁口给堵上了。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知道自己从头至尾只在青年耳边重复着一句口齿不清的话: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叔叔了……”

第二十一章

东莞市局的人带走林建华后,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严天骂骂咧咧地赶到治安大队交涉,将胡达和吴久生暂时保下,又临时补了一堆文书报告,才把人提回圳。他们原本还剩下一大打的笔录信息要确认,第一站去的却是市立医院,胡达的右肩脱臼,肘关节骨折,脑袋上还撞破一个口子,把严天气得哇哇大叫。吴久生却算是好的,全身上下无非就是一些擦伤和软组织挫伤,他的下腹部挨过林建华一个拳头,事后有些轻微的胃出血,被拉去做了一胃镜和b超,就被强制摁进了病床里休息,等到再见到胡达,已经是一整天以后的事了。

陪他一道进来的还有严天和几个没见过的警察。胡达手臂打着石膏,头上包着纱布,严天想一脚踹他身上都找不到地方下脚,只能越过他,教训小学生一样捏住吴久生那张呆愣愣的脸,还往外扯了一下。都不够他解恨的。

“你知道就因为你俩王八蛋我今天吃了总局领导多少数落吗?”

他说得咬牙切齿,胡达却不为所动,仅仅只是伸了完好无损的左手过来,拍掉了严天那只蹂躏青年脸颊的手掌。

“行了,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和他又没关系。”

“我他妈不要面子的啊?”严天反问道,“一开始派你过去,是看你和林建华多少有点交情,还指望着你动用点旧日之谊给人直接招安呢,你倒好,你是不是有毛病,那种情况,你和他动什么手,你手都动上了,怎么还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

“他帮过我,受他两下,也是我欠他的。”胡达平静地回答。

严天气得摇头。

“行行行,全世界就你最知恩图报,而我是卑鄙小人。”严天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吴久生,“那他呢?你以为我他妈是在乎你吗?老子在乎的是我的证人!昨晚坪乡的行动已经收网了,四毛后头牵出四间厂房的生意,四间!老子有多少东西要审,你给我把关键证人搞没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断腿成了残废我也把你摁在地上揍你信么?”

胡达眼神一闪,低下头,没有说话。

严天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胡达怎么可能会让青年出什么事呢,他拿全世界冒险,也不会拿青年的安危冒险。这话他想说,却说不出口。

林建华的事过去之后,他还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机会能坐下来好好面对吴久生,现在被那么几个人围着坐在他的面前,也只觉得尴尬。

胡达拿不准现在的吴久生是怎么看自己的――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以前杀过人,坐过牢,现在大约也猜出来自己和林建华还有警队之间的关系。不管从什么角度上看,胡达都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有一个正经人的样子。

他羞于说那样直白露骨的话,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当着旁人的面对吴久生表现出亲密。因为他已经不知道,眼前的青年是不是还是当初一样,情愿与自己一起过下半辈子了。

严天一个人愤恨了半天,也觉得无趣,收起平时不正经的样子,对身边站着的同事打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取出一只公文包,另一个则直接在病床旁边的茶几上摊开一个笔记本电脑。

“笔录还是得做,证词我们赶着用。”严天对吴久生打着手势说,“我已经申请过了,方便你的情况,直接从局里移到医院来做,你也别紧张,没什么大事,小刘和小张也都是局里的新人,年轻人嘛,年纪差不多应该谈得来的。一会儿他俩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他说了一大串,语速又快,吴久生插不上话,只能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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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天见了也很满意,便作势要走,治安队里剩下的工作也不少,需要他的坐镇。临走前他在胡达的肩膀上拍了一把。

“达哥,您老回去歇着呗,你家小朋友你想看,我们也让你看了,喏,也没缺胳膊少腿不是?您不抓紧时间安心养着还想咋?”

“要走你走。”胡达瞪了严天一眼,“他没见过这阵仗,肯定会慌,流程我都知道,我陪着他。”

嘿――!

严天也瞪胡达一眼,眼里满是咬牙不说的“你小子给我等着”。

他妈的,他以前只是觉得胡达这人的脾气臭,但两个人向来互相挤兑,倒也没觉得多么憋闷,谁想到这人到中年还会突然转性,一下子从大水牛变成老母鸡,虽然说话还是一样气人,却是冲着别人体贴着去的,搞得严天都不好当场发火,连日来把过去几年的瘪都给吃足了,他真特么服了!

堂堂圳治安队大队长仰天叹一口气,很没有职业道德地把病房门一摔,声响震天地走了。

留下小刘和小张交换一个眼神,尴尬地咳嗽一声,打开资料开始录入。

“那个,姓名,吴久生是吧?”他们俩的其中一个问,“长长久久的久,生活的生?”

吴久生迟疑了一下,不久前他刚吐过血,脖子上也还留着一圈瘀痕,说话的时候还会有点残余的刺痛感觉,发出的声音也比平时嘶哑些。

“对对。”胡达见他没有马上反应,便把话抢过来答了。

负责打字的小刘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录入了信息。

“籍贯,年龄。”小张继续问,“也和身份证件上的一样对吗?我看你是1999年出生,到现在,19了?”

“是是是,是19。”胡达赶忙说。

小张的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我问的是吴久生。到底他做笔录你做笔录?”他转头警告了胡达一句,“按照规定,闲杂人等是不允许参与进来的,你要再插嘴,我就让同事请你出去了。”

胡达本人并不是个脸皮薄的,听了小警察的话,他一秒就接上了回答。

“不是闲杂人等,我是他哥。”

“你是他哥?”小张见他死不悔改,怒瞪他一眼,敲着手里的档案文件夹,声音都提高了一个度,“他19,你36,你是他哥?”

“表的,表的,小久就是俺表弟!老家亲戚多,就是年龄差得远,辈分没差。”

“你再胡说八道我――”小张气结。明晃晃的身份证信息在屏幕里摆着,一个湖南的一个山东的,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人,还表哥,简直说瞎话都不带打草稿。

他拿到编制的时间还不久,没有出过几一线,打过交道见识过的人还不算多,就没接触过胡达这样胡搅蛮缠的,简直都傻眼,想也想不通胡达这么瞎搅和的理由是什么,正准备发作,被身边的小刘拐了一胳膊肘,打断了动作。

“你把他带出去。”小刘平静地说,“我一个人也能行。”

“真行?”小张确认了一遍。

“行。留着这人在,就这点破口供咱们得录几个小时,你让他有多远走多远,我十五分钟快速结束战斗。”

小刘公安大学毕业的,据说还是在读期间年年拿奖学金的优等生,这人个性和警队其他同事都不大一样,冷静沉稳,戴个黑框镜,浑身一股书卷气,但面对犯人的时候,往往都奇妙地能把对方压住,小张平日里与他共事,向来是很服他的。这会,经他一说,也就放心大胆地站起来,撸起警服的袖子,一把将胡达从凳子上拎了起来。

在一串不绝于耳的“诶,疼疼疼,张警官,我这属于工伤,加重了局里还得报销医药费!”声音过后,房门再度被合上,世界总算恢复了清净。

被留下的吴久生松了一口气,肩膀不自觉地松弛下来,卡在喉头的那股异样感也随之消失了。

“刚才那么一闹,你是不是放松多了?”

望着早没了人影的病房门方向,他问了吴久生一句。

过了好一会儿,吴久生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

他的双目一睁,变化过的眼神从瞳孔中漏出来,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

小刘最终也没有把话挑明,而是低头重新确认起吴久生的档案。

“挺好,挺干净的,也没有前科。”他对吴久生说,“看得出来是个老实人。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前服刑人员在一起,你们什么关系?看得出来,他对你挺看重的。”

那句话把吴久生问得愣住,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合适的答案。

“他……他人挺好的……”他只能这么说,“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他坐过牢。”

“嗯,通常都很难看出来。”小刘表示了赞同,“我们实际办案也是,很少能因为谁给人的感觉奸诈就一眼锁定嫌疑犯,面相那回事那都是电视剧里演的。生活里就是这样,有很多犯过事的人,你看他,就觉得是再平常不过的老实人。”

听了那话,吴久生的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不是看不出来。”他纠正了一句,“我们住在一起,我租了他的房子,日常接触挺多的,我不是只见过他寻常时候掩饰过的样子,是他那个人就是那样,就是挺好的。”

他特意强调了胡达的人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强调那些。

小刘看上去却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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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只能说明他在面对你的时候不错,可面对别人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不然他之前怎么会被判刑呢?档案里写了,判的还是重刑,那可是严重伤害他人人身安全情况下才会判罚的刑期。他都敢伤害别人了,还能叫好人吗?”

吴久生不知怎的,忽然一口气噎在胸腔里头,很不舒服,他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劲上来,竟然连小刘的身份也忘了,冒出十足不快的口气怼回去了一句: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没资格下结论,难道你有资格吗?你不过就是看了那一点文字档案,你和他接触过?生活过?再说了,不管我看人走眼没走眼,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虽然是警察,也管不到我这儿这么宽,我凭什么要理你?”

小刘的神情一顿,忽然不说话了。

吴久生也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

他的本能反应来得太快,想也没想地直接呛了人家人民警察,他都忘记了自己坐在这里,本来就是以犯罪线人和受保护证人的身份接受盘问,东莞和圳两边的案子都与他有所牵扯,更不要说坪乡四毛犯的那事儿,他原本一开始还是有参与的,就算中途他改变主意,主动报了警,吴久生也不确定,法律上自己究竟要不要受到罚。

他干嘛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警察呢……

吴久生暗地里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都想伸手掐掐自己那张嘴。

不料没过一会儿,原本板着一张脸孔的小刘却笑了。

他笑得很平和友善,一点方才流露出来的攻击性也不剩下,只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拿着一支笔,轻敲着手里的记录本,还挺欣慰地看了吴久生一眼。

“你嘴巴倒挺厉害。”他调侃着说,“不过你的态度我还是很喜欢,说得都对,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社会环境也会好很多了。”

他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转变,倒让吴久生辞不及防了。

“你什么意思啊……”

他有些纳闷,又有些感觉被耍了的小脾气,闷闷问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小刘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镜架,“他挺好的,你这么想是对的。”

“啊?”这下吴久生是真的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傻乎乎的,又问,“难道是你们搞错了,胡叔――就……是不是那些都是假的,他其实没犯过你说的那些很严重的事对吗?”

小刘摇摇头。

“前科是有前科的,量刑也是基本准确的。但那又怎么样呢?”他笑着说,“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是人都会犯错的,国家设立刑罚和监狱的目的并不是折磨犯人,而是改造他们,让他们重新回到正道上来走。很多人觉得但凡是犯过罪的人,之后无论变成什么样都和他们无关,罪人就是罪人,一辈子都是。可国家在监狱思想改造工作里的投入是很大的呀,那些不也是每一个公民纳税所负担的吗?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参与了他们今后的人生,只要服刑期满,回归社会以后老实本分地生活,作为公民,我们就应该无条件接纳他们。许多前科人员选择在出狱后极短的一段时间内再犯案,并不是因为他们天性全都无药可救,也有相当的一部分,是因为社会选择不去宽容,不给予他们必要的生存空间,因此别无选择才重新走回老路上。在我看来,不管胡达之前的档案里都写着些什么,只要他不犯事,勤勤恳恳工作,和你,和我,和外面千千万万的普通人,都是一样的。只可惜能像我一样这么想的人现在还不占多数,所以我才说我挺喜欢你,他能认识你,也算他走运。”

吴久生听着,逐渐瞪大了眼睛。

“可……可你刚才也说了,他犯的是重罪……”他有些结巴,又同时想起林建华的话,“我听人说过,他是杀了人……”

“这个嘛……过失杀人罪是没那么容易误判的,要满足很多条件的,公检法三方都要经历多轮存证的检验,才会最终定性。你要问我的话,我也只能说,满足这个刑罚标准的前提,就得主观上确实没有杀人意愿才行。”小刘回答,同时给了吴久生一个生动的笑脸,压低了声音,“另外,因为他是我们大队长自卖自夸了好多年的自己亲自发掘的优秀线人――你也知道严队长那个人,嘴巴上就没长个把手,叨叨起来确实叫人受不了――我听他牛皮吹得多了,也对这个线人感到好奇,去查过一他的卷宗,你呀,看人蛮准的,确实是意外,对方先动的手,自己拿酒淋了人家一身,还打算要掏打火机,他要是运气好一点,没一刀扎在动脉上,只是伤残,按照21年后新修订过的标准,说不定还能够上个防卫过当,少判好几年呢。”

青年的表情在那番话里发生着转变,那种转变是那么显眼,以至于小刘都必须低头掩住半边的脸颊才能假装自己并没看见对方忽而就从眼中迸射出的光线,还有那种整张脸一瞬发亮的感觉。

吴久生翘着嘴角,这时候不该笑,有点不合时宜,但他才不管那些呢。他都想从床上跳起来。

原来是这样,他的胡叔叔还是他的胡叔叔,没有比这再让他放心心头一块大石的东西了。

像那样长舒一口气之后,他还有些想打自己,他真是个傻子,真的,他怎么一开始还会怀疑,怎么会感到矛盾和纠结,他是瞎了还是聋了,明明关于胡达的事,每一件都是自己看在眼里的,他想小刘警官确实说得对,就算那些都是真的,又怎么样!他为什么要在乎那些!

吴久生画风交替变换的表情实在太过丰富,就是平常再端着,如小刘一样内敛的人,也忍不住破功笑了出来。他敲亮笔记本的屏幕,打开录音笔,笑过之后,再认真望向面前的青年。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他问,“我真的想在三十分钟以内结束,跟着严队跑了一天,肚子都快饿瘪了,就想赶紧下楼吃碗兰州拉面。”

吴久生用力地点了两下脑袋,他咧着嘴,脑门上都像要往外冒泡似的。

那天笔录的工作就这样如约粗略地结束了。吴久生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留下自己的签名后,先前拽着胡达出去的小张推门回来,手里拎着一碗医院食堂打回来的香菇青菜粥,搁在了吴久生的床桌上。

“你真搞定啦?”他看一眼小刘开始收拾现场的动静,纳罕地问。

“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吹过牛逼?”小刘睨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严队?”

小张也是个心大的,“诶嘿”一笑,还露出挺乐呵的表情。

他们一唱一和地同吴久生告别,叮嘱他静心修养,早日出院,等到两个人都制服笔挺地立在门边了,吴久生才从门上那块磨砂玻璃里,瞥见胡达的身影。

胡达下楼给他买水果去了。

一捆捆扎好了拿来当探病礼送的南山荔枝,个大饱满,色泽红润,胡达逐一地洗好,摘成一颗颗的,装在搪瓷碗里;还有半剥好的山竹,直接就是拿起来就能吃的状态码成一排,每一粒果肉都完整无缺,隔着老远就能闻见水果本身鲜甜的味道。

都是吴久生喜欢吃,但平时不常能吃得上的东西。

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单手全收拾出来的。

按照他的个性,早该是蹦蹦跳跳靠过去,抓过胡达的胳膊,就着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才对。但胡达的神情还有些不太自然,他送别二位警官以后关上门,人隔着远远的站在门边,像是在犹豫是要直接走近过来,还是放下水果转头就离开。

吴久生没穿鞋,直接赤脚蹦下了床。

他和胡达的身上都穿着纹样相同的病号服,站在近,相互看着,谁也没先打破那份沉默。

区别只在于胡达的目光躲躲闪闪,漏看了很多吴久生眼神中流露的闪光和意。

过了许久,吴久生才轻声开口。

“刚才警官们都在的时候,你叫我什么来着?”

胡达摸摸头,不太自在。

“我那是怕你紧张,说胡话呢……他们也就是例行问问话,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犯人,面对他们,用不着害怕。”

“我不害怕。”吴久生回答,像是怕胡达听不明白一样,他又强调了一遍,“有胡叔叔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胡达的目光在那刻异样地投了过来,他仔细看着青年的脸,但从那张仰着头翘着下巴的脸上,又看不出什么头绪。最后他只能以尽量平常的口吻,点着头说:

“不害怕就好。”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青年又问,“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就是你信口胡诌老不要脸说是我哥的时候。”

胡达笑了笑。

“我乱叫的。”

“不算乱叫。”吴久生说,“没人那么叫过我,我第一听,挺新鲜的,你再叫叫?”

胡达这下又有些茫然了,他胸前抱着水果,一副状况外的样子,按照青年说的尝试着叫了一:“……小久?”

吴久生应了一声。那声回应轻轻的,像是落在一块软垫之间包裹的空气里,落在一片云雾里。

他回味了片刻,笑着对胡达说:

“以后都这么叫吧,感觉挺亲的。”

胡达端碗的手在他的眼帘前边一震,吴久生把住了它们,接住了那些摇摇欲坠的果实。[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抱抱我吧胡叔叔,”他说,“我喜欢……和你这么亲。”

那大概是青年努力所能说出的最露骨的话。他情事经验尚浅,不懂得如何撩拨,只能像小孩子渴望母亲的拥抱那样冲胡达举起双手。

胡达的眼底又传来那要命刺痛的感觉。

他是不能哭的,而吴久生那个爱哭鬼又哭得实在太多。

他将青年揉进怀里,青年身上温暖馨松的味道闻起来就像太阳。他对自己说,这下好了,老天爷把一辈子的好东西都塞给他了,后半辈子,他再也交不上别的好运了。

第二十二章

肘关节骨折不是小伤,保守都需要四个月的修养才能完全康复,即使骨折线完全消失,拆下外固定石膏后,也要进行相对应的理疗和复健,来避免肘关节黏连等后遗症,但胡达才在医院呆了半个月就坚持要办理出院。他没有五险,大多数的医疗费都是治安队给他划账,出院的时候严天没有到场,但派了一辆警车过来,顺路将他们捎回坪乡。

开车来的是小张,他给胡达带来了队里签发的六千块钱,作为群众举报四毛的奖金。为警队供职的线人,领取奖金的标准一般是作案金额的1%,这六千块拿在手里,比实际应该折算的金额要少很多,但胡达理解,他和吴久生在东莞留下的烂摊子已经给严天带去了不小的麻烦,就是现在支取的这笔钱,应该大半都是出于严天的照顾。

过去的胡达是不会在意钱数多少这种事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答应过林建华,需要接手叶浩接下来的治疗,身边还有吴久生,需要他操心未来的生活,让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钱。

人民币这种东西,第一在胡达的脑回路里具有了实实在在的概念,他合计着那六千块的用途,颇有了一种人到中年,初成家立业后需要照料家庭的紧迫感。

手头的资金不够,他就需要重新把生意开起张来,可偌大的坪乡,他也只有那间不起眼的苍蝇小馆子,况且就连那本来赖以为生的厨师活计,胡达思忖,也许都已经不能再干下去了。

他和吴久生搭着小张警官的顺风车回到坪乡时,已经是一天的末尾,日头带着白昼的余热西沉下去,街道昏昏暗暗的,人们注意到警车,却没留意两个早提前下车步行,从偏道上匆匆忙忙融入街巷的人的身影。

胡达料想到他和青年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到这里,但直到真的站在久久烧烤的门头前面了,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才分外的清晰强烈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青年直接就傻了眼。

久久烧烤已经完全不是记忆里的样子。胡达领走前在大门落了两道锁,其中一条带铰链的锁头不知道被谁给绞断过,只留下断成两截的残骸。大门因为那点松动被人为地抬上去了一截,在那点空隙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果皮垃圾,门前的水泥地同样一片狼藉,摞在一道又用防雨布盖好的塑料椅子也被拆出来,摔打得七零八落的,为数不多还保留着四条腿的几把椅子弃儿似的被拖到了凉棚之外的水沟里遭污水泡着、日头晒着,早像损坏了百八十年的报废品一样变色变形,不堪使用。更不要说还有人用不知道哪来的大红色喷漆,在卷帘门上喷了一个大大的“拆”字,红艳艳的,喷漆未干时顺着笔画的末尾流淌下来,把画面搞得就像恐怖片,透着一股?人的气息。

拆迁是肯定不会拆迁的,胡达知道,像生活街这样密集布局的区块如果要整体重新规划,势必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工程,喷那些大红字在他门上的人无非是想借拆迁的名义赶他走,或者就算赶不走,至少也明明白白地传达给他――

“你在这片儿不受欢迎,继续待着的话,不会有你的好日子过”这条信息。

那并不是他的臆想,就在门边的一堆垃圾里,藏着一个用烟盒硬纸卡写着的留言条,上边抖狠的话比胡达联想到的还要难听和露骨。胡达很准确地接收到了。

他默默将硬纸片藏到背后,拿拳心捏成一团,没叫吴久生看见,假装无事发生那样清咳一声,丢给青年一串钥匙。

“太久没回来了,屋前头是脏点儿了。”他漫不经心地对青年说,像是在谈论一件无甚大不了的小事,“不过我手脚现在这样,也没法开火颠勺,总归是不能做生意了,不如趁这段时间歇业,放个假,也挺好。”

他说得轻松,吴久生听在耳里,却很心酸。他比谁都清楚胡达对这间小店的感情,尽管陈设简陋,食客也大多并不在意,胡达却都会在每晚歇业以后仔仔细细把一楼的店面打扫干净。后厨的小筐子、小蒸笼、不锈钢水盆一类的用具也专门有个架子,分门别类地按照大小叠在一起整齐地码放,胡达的那几把菜刀,更是用了多年,刀柄的木制部分有的都裂开,被他包了一层软布一层油纸拿透明胶带细细地缠了一圈又一圈,还时不时拿出来认真地打磨、保养,依旧锃光发亮,锋利如初。

经营烧烤店是胡达重新回归社会生活后他做过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是他在这个陌生快节奏的世间一隐蔽私人的避风港,守着久久烧烤的时候,他便无须担心与自己早已看不懂的时代潮流脱节,无须担心人生孤苦、无人陪伴,他原本的打算,不过是守着一方铺头,直至终老。这儿于胡达而言,是家,是归,任何时候都意义非凡。

吴久生还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胡达想带着他离开坪乡另觅出路而生过气,现在想来,胡达在提出离开的时候,内心所割舍不下的实际是数倍于他自己的回忆与眷恋。

他本来还在为麻烦的顺利解决而高兴――

邻市的风波告一段落,用不着逃避谁,自然应该回到熟悉的地方重新开始,吴久生原本是那么设想的,却忽略了此前在厂区流传开的谣言也同样不可避免地在他们缺席的这段时间里不断发酵,最终演变成眼前明目张胆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排斥。

他们回家了,家园却不乐见他们的归来。

吴久生很清楚,这样的结果意味着什么:一家以做周边居民小生意为生的食店,如果失去了声誉,变得不受待见,基本就和关门倒闭没有什么区别了。而胡达和他的店经受这些,甚至不是因为他做过任何一件错事,或伤害过任何一个不该伤害的人。

他们仅仅只是存在,难道这也错了吗?

这世界是很残酷的,那句话,胡达很早就对他说过,直到此刻,吴久生才有了真正切身的体会。

“我这阵手脚不方便,懒得打扫,一会进屋以后你只管休息去,我给你把后院里边卸货的小拉门打开,往后进出,你就走那,也方便些。至于前边,等我手养好了再收拾吧,只用一个上午肯定就全收拾出来了。”胡达还在佯装漫不经心地安慰,吴久生抿抿嘴,没戳破他那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谎言。

“医生说你得至少养半年,拆了石膏也不能马上干重活,还是我来吧。”他对胡达说完,率先扯下门上的锁头进了店里。

一楼看上去还算整齐,除了窝在门槛缝隙里那些垃圾腐烂飘进来的充斥一室的异味,和吴久生印象里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走到挂着摇头电风扇的墙边,从白墙上撕下几张小广告和外卖宣传单,收拾出一片干干净净的空白地方,把从文件袋里找出来的出院体检单展开、抹平、拿透明胶带贴了上去。其中还有一份胡达特地提出来加检的初筛报告,上面显示的艾滋病病毒检测结果为阴性,且不在窗口期。

胡达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任何一种对人有威胁的传染病。

“等我下轮到双休的时候,我们再去一趟市里吧。”吴久生转过头来对他说。

即便有了三甲医院的报告,他还是想带胡达去一疾控中心,拿到更权威的确诊报告,他就想把检查结果贴在外边那些瞎传流言的王八蛋脸上,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有问题。

胡达怎么会猜不出来青年都在想些什么,他笑着摇摇头,觉得没有必要,但又带着一点纵容,说了个“好”字。

只单单把体检报告贴出来还不够,吴久生合计着,得帮胡达想点别的法子,烧烤店需要客人,那是胡达打拼了这么多年才一个人开起来的店,决不能叫它就这么死了。

青年的眉头紧锁,看上去很是憋了一股劲的样子。胡达却很难像他那样乐观。

他清楚坪乡这周围人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说一棒子打死也好,怕得太厉害了不敢去究也好,毕竟是衣食住行里最紧要的吃的东西,又是那种光听名字就让人闻风丧胆的病,两种说法加在一起,人们会怎样看他,他再清楚不过。就是把报告都打印出来贴满整面墙,也不会挽回烧烤店的命运。对于他们来说,至少烧烤店的老板是个同性恋这一点说法是坐实了的,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现在他是健康的,可谁又能保证以后他永远都是健康的?胡达可没有天真到忽略那一点事实,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光是同性恋性行为本身就已经是不健康的,变态的,肮脏的了。人就是这样,在不成比例的风险面前,都是宁可错杀不愿放过,毕竟,人们在意自己总是远远多于在意陌生人的。

这间陪伴了他五年的小店,大概也只能关掉了。

在吴久生没看着的时候,胡达低头叹一口气,眼中满怀意地注视着青年的背影,化不开的温柔意味融化在嘴角,化成一抹淡得快要看不见的笑意。

他有很多的不舍得,他懂,这是人生。他也有很多的获得,那同样也是人生。胡达知足,并不会过多怨怼。

“疾控中心出报告都得要三到五个工作日,趁这段时间,我准备把店里的事安排一下,你……要不重新办个住宿申请,回厂里住吧。”

“做什么?”吴久生惊然回头,一脸的错愕,“你手都这样了,正是需要人帮手的时候,我白天上班,下了班就可以回来帮你,干嘛要去宿舍里住?”

“你听话,先这么安排。我这儿的事在坪乡传开了,影响不好。你本来就以请假的名义离开了这么多天,这会突然回来,厂里又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肯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这种时候,你要还在我这儿住,会让别人怀疑的。”

“怀疑什么!”吴久生生气了,“我才懒得管别人怎么想,要我为了别人的想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乐意!”

“小久,”胡达温和地叫了他一声,“我会害你吗?”

吴久生噎住了。

“我永远不会害你的。”胡达回答,“但我不能保证‘旁人’就不会。你可以不在乎,但我要在乎。之前我就提醒过你,在任何情况下,都千万不要被人看出来,暴露的代价,我们负担不起。关起门来,这里是家,可打开门去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和我保持距离,至少这,不要被我连累。”

他在说些什么,吴久生呆呆地盯着胡达的面目,到底是谁连累谁啊,他怎么还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明明是――

“你答应过我要学着懂事点的。”胡达突然说。

那句话把吴久生全部的争辩都堵了回去。

前十几年的人生,他的脑瓜里成天想的就只有自己,怎么让自己开心,怎么让自己快活,懂事这个概念,他以前是不懂,现在是不愿意懂,懂,就意味着你得学会忍受不开心,学会克服最本能的一己私欲,做出违背本心的决定,理由却是为了另一个你在乎的人。

吴久生垂下脑袋,半晌,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胡达在他的后脑勺上薅了一把,转身从后厨取出簸箕和扫把,走到前门打扫那堆塞满门缝的垃圾。他听见背后传来动静,回头发现青年也撩起了袖子,正将一把把椅子翻转过来,倒扣到桌面上,做完了那些,又去厕所接了一大桶水,蹲在墙角洗好一支拖把、两块抹布,最后带着一桶心水回到店面里,开始拖地、擦桌子。

“不是叫你休息……”

胡达欲言又止。青年的动作很麻利,没几下就收拾好一张桌子,胡达才发现,原来他是会干活的。

“没妈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青年坦然看他一眼,拿袖子揩了一把脸,甩下抹布,走过来将胡达手里的扫帚也夺了过去。

他不止会干活,还会打草、编竹篾子,喂过猪,也能自己烧火做几个最简单的家常菜填肚子,北方的农村,冬天里水泵里打出来的井水冻得刺骨,隔着铁桶都能冰着棉衣下的皮肤,在院里搁一会儿,上边就要出一层冰碴子,才几岁大的孩子,那铁桶都快要及上他自己一半高,却要一桶桶汲上来往水缸里倒,提不动的时候只能用腰使劲勉强顶着,一步变三步地往前挪动,没几个来回下来,手指就要冻得通红,风一吹,都开裂出血,全部做完以后还要顶着冻伤回屋里去烧炕。有一年他摔了一跤,铁皮磕破了膝盖,棉衣被打湿了一半他没来得及换,回屋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烧,他守着炕头,只以为是火力太旺没有在意,最后烧得迷迷糊糊倒在床头睡了过去,又冻得哆哆嗦嗦醒来,家却也还是那个空荡荡的家,连大锅里那半碗焖面都是吴久生顶着头晕自己去热好的。

所以他过去不爱在人前干活,能懒着的时候都恨不得懒着,那些辛苦的点滴全埋在记忆里摆脱不掉,稍微多出点汗他都替自己委屈。

他总觉着这世道亏欠着自己,好容易自由自在了,要是不抓紧着享受人生好好补偿自己,活着都是吃亏。

胡达看着一反常态旋风似的将一楼迅速打扫出一半来的青年,都傻了眼。

“你说的,要赶我出去住。我走了,你可别后悔。”

把几只黑色大塑料袋扎成一只的青年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地噘着嘴,泛红的脸上黏着一层细密的汗。他转回身去,肩膀往下一垮,又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把已经擦得乌漆墨黑的抹布丢进水桶里重新拧成白色的。

“我不傻,你别成天地拿我当小孩子。我听你的话不是因为拗不过你,是不想让你操太多心,你现在是个病人,需要休息的是你。”青年抬头看向胡达,很郑重地说,“我答应过你,我会学着懂事,我会长大,会更有担当,你既然拿我说的话要求我,就要把它当真。你照顾不了我一辈子,总会需要我来照顾你的时候,家务我要做,饭我也要学着做,以后遇到的难事,每一件我都想和你一起分担,你别想着有任何隐瞒,我做所有决定也都会找你商量,叔,那样才公平。”

胡达语塞了,他看着青年,那样坚定的眼神呈现在那张稚嫩的脸上,有种奇妙的不真实感触,仿佛他养大了一只鸟,那只鸟在某个告别后白茫茫一片的隆冬中返回,叩响结霜的玻璃窗,为他衔回一支春枝。

“话我说在前头了,你别想着趁我不在,自己打些算盘,我不同意,这也是我家,有我一份的,我说守着它,就会想办法把它守好了,不信我们走着瞧。”[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青年直视进他的眼睛,倔强地强调说。

第二十三章

回到坪乡的第二个星期一,吴久生正式重返车间上工。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那些工友们都已经快要三个礼拜没见到他了,一个个都像已经认不出他人来着似的盯着他看。

其中的一个,在吴久生挨着生产线坐下的时候眼神灼灼,朝他比了个慷慨激昂的大拇指。

到那会吴久生才意识到,自己这是真的,出名了。

他早该想到为什么胡达坚持要让他先搬回工厂的宿舍住的――在治安队将坪乡造假售假案整体移交市局的第二天,严天亲自指派小刘到电子厂代表警方作情况说明,与小刘一块来的,还有一封治安队以市局名义特批的感谢信,信中感谢了吴久生以热心市民身份对破案做出的贡献。据说还有几家南方系的报社得到消息,想要到坪乡来采访,都被警方给强压了下去。周一的一早,全厂开职工大会的时候,厂里用广播通报了吴久生的奖励决定,由于他与警方的通力合作,避免了厂内财产的流失和进一步的经济损失,因此工厂人事部做出决定,将他提拔为所在生产车间的生产组小组长,顶替薛锦同的职位,同时随当月月薪划拨一笔八千元的奖金,奖励他的先进行为。

广播播放的时候整个职工操场万籁俱静,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在交头接耳,想要打听,广播里报的那个吴久生是谁?哪里人?怎么这么大的本事?坪乡电子厂自打搬到这个地脚开始运营以来,还从来没听说过给哪个车间工人发奖金的,还一发发这么多,八千块!许多人的眼底迸发出羡艳的闪光。

是的,八千块不少,几乎能抵上一个工人不眠不休拼命干一个月到手的全部工钱,它能干的事同样不少,坪乡的物价很低,网吧三块钱一个小时,包夜才要十块,开间ktv包房也只要二十五,生活街里装修得最漂亮的馆子,七八十的一顿饭能豪华得撑爆一个成年男人的胃――就是把厂区所有钱的娱乐全消费一遍,剩下的钱也足够上市里买几身漂亮衣服,再来一台最新款的安卓旗舰手机。

吴久生才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工龄都不超过一年的新手工人,一下得着这么大的便宜,自然是要招人眼红的。

以前同住一间宿舍的工友抢先就开始撺掇他:请客,喝酒,唱歌,再集体上关内,看场电影!

过去的吴久生,说不定就会满口答应。

钱,有的就好,多有多的法,少有少的法,发一笔小财也吃不上一辈子,一两顿不吃,也饿不着。对他来说,就是这样,年轻人及时行乐的世界里是没有储蓄和为未来做打算那两件事的。

但这,他说了不。

熟悉他的几个工人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吴久生倒是不介意,摆出一副小气巴拉的脸孔,护紧了发到手里的奖状。

“要去你们自己去,这钱我留着还有别的用!”

“嘿!”几个人纳罕地把他围起来看,像看什么稀有动物,“你还是阿生他本人吗?你小子转性了?居然学会抠门存钱了?”

“可不?是谁说的‘我还小呢,二十五岁要讨老婆以前都不会考虑攒钱的事儿’,哎哟哟,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吴久生扬起下巴,瞪一眼笑着揶揄他的人,争辩都懒得争辩。

他这幅破罐破摔的态度反而更加坚定了工友们的猜想,大家纷纷地不说话了,彼此交换了几道意味长的眼神,最后落到吴久生大臂上那枚崭新崭新的袖章上。当上了车间小组长,每个月的底薪会比普通工人上涨八百块钱,但更重要的是会在几年一的厂内结构调整里被列入管理培训岗的考虑,听说**t车间就有小工头自考了文凭以后被提拔上去做中层管理干部的。做了中层干部,不仅有五险一金,还有年终奖金,合同也变成五年一签的,稳定性一下升上去一个等级,工人里没有不羡慕的。

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心里都渴望着能在异乡找到伴,成个家,但凡有个这样能立住脚跟的机会,都会迫不及待抓紧,说不准,那些人身大事也就一条龙都能解决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道,这做事一向没个正形的阿生……怕不是真的谈上对象了吧?行啊,藏得还挺。

吴久生才懒得管他们都有什么猜想,自己在脑海里掐了一把算盘合计着,光是这协助破案的奖金,他和胡达的加在一起能有一万四五千块钱,加上自己的月薪,扣除生活销,这个月下来,能凑到两万?

他之前看过一个烧烤店品牌全国招募加盟商的广告,里面有一份全自动烧烤设备的清单,全自动的羊肉串穿串机只要一千块不到,而装了自动履带的,外形就和坦克车似的大型全自动烤炉也只卖到八千出头。他在圳市区的步行街见过那两样东西,就罩着玻璃罩子,大喇喇地摆在路边叫卖,仅仅配一个十平米不到的小小门店,除了收银台,连桌子椅子也没有,生意却一直很好。

吴久生猜测,也许就是因为食品制作的过程全自动化了,所有的细节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顾客的面前,给来消费的人一种放心、卫生的感觉,吸引他们不断地光顾。

吴久生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概念,胡达是要做生意的,现在厂区的人对他的生意不放心,他就得想办法让人们去放心。购买一些更好的设备,把后厨的烹饪过程全部公开展示出来,再贴上全套的身体检查报告,应该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吴久生忐忑地算着账。不过那都只是初步的打算,具体需要投入些什么,买哪种型号,他都需要和胡达商量了再定。

只是不知道坪乡的物流条件怎么样。以前他喜欢个人淘宝,签收那种一个一个分开单独的小包裹是很简单,有时候都不需要是收件人本人,在车间忙不开的时候,随便找个舍友帮忙收了也没问题,但不知道像烧烤机那样的大型器械,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流程。白天他要上工,而胡达的手臂显然还不能承受搬运一类的重活,他放心不下,决定趁午休的空挡去传达室问问。

电子厂的传达室要肩负的任务很多,除了记录来往车辆和访客的信息,最大的功能就是为整个电子厂的所有来往物流提供登记和装卸的服务。大型设备的运输问题,他们一定最清楚,至少吴久生是这么假设的。

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大中午的,传达室本该最乏人问津的时间段里,却挤满了人。放着难得的休息时间不休息,午饭也不吃,那么多人跑到传达室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吴久生走近的过程中,距离房门口还有好几米远的地方就已经听见了屋内传出的,隐约情绪激动的争论声。

他想探头进去看一眼,却被一个怒气冲冲推门出来的高大汉子撞了个满怀。吴久生捂着鼻子,眼冒金星地后退半步,看清了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他应该和何佳佳一样来自品控车间,身上穿着品控人员的特殊制服,这会,他的眉宇间挂着一股闷火,几乎藏也藏不住地浮上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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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久生听见他骂了句脏话,连道歉也没说就撞开自己跑了,男人被汗打湿成色的腋下好像还夹着一个小小的纸盒子。

奇怪了,他纳闷地想,大白天的吃错药了,传达室能有什么事让人发这么大的火?

他推开那扇还在不停泄出冷气的房门,走进一排人影将登记办公桌围得水泄不通的传达室。

“就算你要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也没什么能够帮你的,解释都解释过了,这都是厂里新下发的规定,是纪律,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一道上了年纪的声音勉强解释着。吴久生认得出那个声音,是传达室负责看门的李大爷。李大爷家里有个才刚上小学的孙女,随父母也住在龙岗区,吴久生知道李大爷每周都会去看望孙女一。过去他喜欢在淘宝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礼拜能有四五个包裹寄到手里,淘宝的店家经常不打招呼地随机送一些小东西,要么是小零食,要么是女孩子扎辫子用的小头绳、小发卡、小圆镜、小娃娃一类的东西,吴久生自己用不着,都会送给李大爷,让他拿去哄孩子,对方也因此与他相熟,见了面也能脱口喊出名字来。

这会李大爷就看见了他。他一见到吴久生,脸都跟着苦起来。

“阿生啊,大爷今天可要忙死了,口水都讲干了,你就别过来给我添乱了。”

“到底怎么了?”吴久生也摸不着头脑,挤开几个满脸老大不高兴的工人挨到李大爷的桌边。

桌子上还跟上世纪8年代一样压着一块厚实的方便书写用的玻璃板,玻璃板的下方镇着电子厂各个时间段的货物进出安排表,还有一份日期落款就在今天的崭新的传达室纪律通知单,是由电子厂人事部下发的,盖着一个大红色的戳章。

原来是之前四毛的事牵涉到的厂区团伙作案暴露后厂区的几家企业人人自危,纷纷开始自查企业内部的安全隐患,吴久生所在的这家电子厂更是,差一点就吃了安保漏洞和外来人员进出审查不严的亏,所以才在领导层会议协商后,紧急下发了一道新的工厂规定:

凡厂内雇佣人员,上工期间,均不得私自签收外来快件,一切厂外人员,没有人事办公室专门签发的访客身份认证,都不得擅自进入厂区,一旦发现,视作非法闯入作报警理。

那是一条矫枉过正的新规定,实施起来,管理层执行管理是轻松了不少,但工人们的生活可就不方便了。一刀切对全部外来人员一律采取禁止进入的措施,就意味着所有在厂区工作和住宿的工人都不能使用外来提供的服务了,外卖不能点,快递也不能收发,因为流水线上争分夺秒的工作性质首先就决定了,不可能会有人愿意在工作时间,放弃工时,大老远从车间赶到大门亲自签收那些东西。

可从网络上购买生活用品,也的确物美价廉,吴久生很清楚,对于他们这些南下的打工仔来说,要是没了网购,生活的成本都要上涨一大截上去。那对于很多着急攒钱回家结婚的人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挤在传达室里的那些工人,就是来抗议的。

工厂不允许外来人员进入,工人们又需要外来人员所提供的实惠,因此希望传达室能提供代签的服务。可李大爷上了年纪,记性和做事的条理都大不如前,一家工厂好几百号人,一天来来往往的快递有时候都能有上千件,光靠他,万一签错了,或者丢了件,都得找到他头上。工厂本身没有要求传达室执行代签的规定,一旦出了问题,厂里肯定不会帮他承担这部分损失,那么就全得让他一个人买单,李大爷虽然也很理解工人的难,却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开这个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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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久生弄明白了眼前僵持的原因,他靠着李大爷站着,拿着桌上随便抓来的一本小本子给急得上火的大爷扇风,一双眼却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他确实心思活络,鬼点子也多,再加上原先就是个常年在网上买东买西的重度网购爱好者,和坪乡本地几乎所有的快递打过交道,了解各家快递公司的收发件模式和价格,才几句话聊下来,他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一个主意。

那个主意渐渐明晰,吴久生整个下午工作的间隙都在仔细的考虑和打磨它,等到放工广播响起的时候,他的头脑里已经画好了一张思路清明的蓝图。

他觉得今晚必须要去见一胡达。

胡达坐在屋里,听到响动的时候已经入了夜,久久烧烤没有客人,大门紧闭,一楼大部分的店面都黑着,只有胡达坐着的那张小桌边,有一灯如豆,照着他面前单页上的一排排数字。

动静最先是从后门的院墙上方传来的。胡达放下手边的账本和存折,第一反应是后院进了来找麻烦的人。匆匆将东西一收拾,胡达走进厨房,从水池下方拎起一支又粗又长的擀面棍,正准备开门冲出去,脑子里一道光线一闪,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显示的时间,九点半不到,距离电子厂每晚十点整的宿舍门禁还剩三十几分钟。

不知怎的,他突然松了一口气。推开后门,胡达吹了声口哨,果不其然在后院堆满杂物的墙头上方发现一颗不安分的小脑袋。

吴久生踮着脚,站在一只废旧汽油桶顶上扒着院墙正冲他笑。胡达扔下擀面棍,随手从门背后的挂钩上扯下一块干净白布,三两下蹬上那堆码成一溜的木头箱子,单手伸到吴久生的腋下,一使力将他整个人往上拎了一截,终于稳稳当当地攀上了那堵水泥墙。

吴久生跨坐着,胡达站着,正好高出面前的青年一头。他拉过青年被墙灰蹭了一手心土的胳膊,用白布擦了两把。

“男孩子还有不会上墙的?就你这笨姿势,小时候得从树上摔下来多少回?”他一边擦青年的手一边叨念着。心想幸好当时刷墙的时候懒得做防盗,没在墙头上弄些碎玻璃渣、铁丝网一类的东西,不然这个傻子招呼也不打地就这么上房揭瓦,万一哪儿磕了碰了,摔出个好歹来,又得算到他的头上。

胡达摆出严肃的脸孔,沉着嗓子教训了吴久生一句:

“你怎么刚说好的,就又不听话了?”

他不是说说而已,还捏起手指头,在吴久生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这时候小家伙就该在宿舍里好好待着,老老实实洗了澡准备睡觉,而不是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窜到他的院墙上来傻笑捣蛋,就为了见他一面。做什么呢……胡达敲打着青年的额头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游戏。青年自顾自揉着被敲打发红的地方,压根不知道胡达在想些什么――也没什么,就想低头,在那张撅起来的嘴巴上亲一下,真要命,胡达的脸红了,不说被什么旁人看见,就算只有他自己一个,也都为自己臊得慌。

“又怎么了?”他压下那股冲动,压低音量问。

“我想到个好点子,能保住店里的生意!”吴久生兴奋地说,他刚刚想起自己此行的来意,眼里跳动出晶亮的光线,抓紧了胡达刚刚教训过人的那只手。

“快递代收点?”听完吴久生的描述,胡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重复了一遍,“你说我们要在店里搞快递代收?”

“不是在店里搞代收,是把整间店都变成代收点。坪乡的小厂太多了,光一家工厂的工人,每天流通的包裹说不定就有上百个,如果不是把整间店面都拿出来安置货架,根本吃不下这么大的业务。”

胡达有点没搞明白。那烧烤店怎么办,不开了?而且,突然急转弯似的不开餐馆改行搞快递,真的会有人光顾吗?

胡达不敢想,服刑接受改造期间他学了一身做菜的本事,做了十几年的菜,还是只会做菜,忽然让他干别的,他心里是一点底也没有。

吴久生看上去却比他坚定得多。

“能行的,叔,你相信我!我们趁现在开始,抓住这个机会,越早把这个事办起来,就越可能办成功。厂区开展快递收寄服务,那是刚需,这里的快递员太多,太乱了,大型物流公司又没有单独在坪乡设点,如果这时候能有个成规模,能接手大宗单子的代收点,不仅可以服务散客,还可以和快递公司那边双向谈条件!现在首要的事是稳住客户群,抓住大家的需求,让厂区的人多到店里来,多产生接触。时间一长,他们信任你了,完全可以在代收点临近的铺头新辟出店面来,重新开张生意。?悖?细节的事儿我想了可多了,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过叔,这真的值得一试!”

胡达不网购,平时接触那些快递啊物流啊的也少,听得头昏脑涨,但吴久生脸上那神采飞扬的自信表情他却是第一见,这小子有见识,有主意,也学会了在做决定之前思熟虑,乖乖来找自己商量,倒是有了一点正正经经办事的样子。胡达觉得欣慰,冲他点点头。

“行,都听你的。”

青年的表情高兴坏了。胡达语气里的信任让他的胸膛都涨得鼓鼓囊囊的。胡达把这间店,和未来两个人的命运都好好地交托到了自己的手里,这还是人生里头一遭,他被委以重任,不禁跃跃欲试,干劲十足。

“那我该干点什么,吴老板?”像真的完全等待着青年的指挥似的,胡达笑着,毕恭毕敬地问。

“光说说不清楚,等我用电脑一条条给你写下来。明晚我再过来,把待办事项的清单全整理好,记得给我留门!不然每翻完墙还得洗衣服,麻烦死了!”

青年久违的犯懒抱怨的口气落进耳朵,胡达一愣,笑开了。

“还有,记得给我准备宵夜,厂里的食堂可太难吃了――”吴久生一只脚已经跨到了墙外,准备往下跳,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侧过半边身子,顺手在胡达流汗的脸颊上捏了捏,落下半张沾着墙灰的爪子印。

胡达没防备,耳朵边被人咬了一嘴。

“别太想我。”

看着他的眼睛,瘦削的青年害羞似的飞快说完那句话,紧接着猴子一样蹿下墙头,一溜烟地融入沉的夜色里,跑了。

第二十四章

吴久生一共像那样“夜访”了久久烧烤四,直到店铺门头的招牌上“烧烤”两个字被电焊工人们取下来,火四射,动静闹得特大。

附近看热闹的人们也纷纷聚集起来。他们都不知道烧烤店的胡老板是怎么了,只听说烧烤店停业了,不做了,还以为胡达是要搬到别去,结果只眼见着一茬一茬的旧桌椅被运出来,叫二手回收旧家电的小卡车拖走,又见着新来一辆车,卸货的工人运进去好几段捆扎在一起的长条形钢管,也不知做什么用的,神神秘秘。

再没过了几天,等到正前边的卷帘门重新被整个拉上去的时候,烧烤店就已经完全地变了模样。

一楼重新粉刷过,原先大堂摆放桌椅的位置完全空了出来,放着数张高度顶到天板上的钢结构置物架,胡达收银的台子改成了登记桌,上边放着吴久生的电脑,电脑的边上连着一架二手打印机,登记桌的后面是一排排靠墙码放的玻璃橱柜,现在所有的货架和柜子都空着,也看不出那间空房要拿来做什么用。

胡达一只胳膊悬在石膏里,无视了门外众人探寻复杂的眼光,将一块刚刚赶制的简易灯箱招牌靠着前门立起来,插上电,“坪乡快递代收点”的字样亮了起来。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早先见到胡达大大方方现身时爬上眼底的厌恶都不受控制地被浓浓的疑惑所取代。

与此同时,吴久生抱着一打刚印刷出来还热乎的宣传单挤进了午间人头攒动的电子厂食堂。

“生活街新开的快递代收点?”工人们交头接耳地传递着那道最新消息,有需求的几个早心痒难耐,连饭也不吃了,站起来就冲发传单的吴久生追过去,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代收点真的提供快递代收的服务?什么快递都行?”

“是不是真的不要钱,给登记电话号码就行?”

“每天工作时间早八点到晚十点,要是超过晚上十点没去取回来怎么办?”

“需要押金吗,需要个人信息吗,快递签收的时候会有档案记录吗,要是丢了件怎么办?”

诸如此类的问题一瞬间涌入吴久生的耳朵,他忙不迭摊开手里的三折传单,朝那些人比划着。传单的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方才的那些问题,吴久生早就有所准备,全部事先写好了回答。

坪乡快递代收点接收圳所有目前在运营的快递公司投递,为所有厂区的工人提供快件代收和寄存的服务,工人无须缴费也无须做任何事前的信息录入,只用在网购时将收件地址填写至代收点并留下个人信息,快递送达接到短信通知以后带上个人身份证件前往代收点,确认身份信息与收件人信息吻合后,即可取件。每一份快件免费寄存的时间是2小时,超过时间的快递加收一元的滞纳金,除此之外所有丢件、包装破漏造成的损失,全部由代收点照价赔偿。

工人们听了,眼睛都亮了。还有这么好的事?不钱白给人干活,还能照价赔偿,又恰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有几个性急的,连一秒也不愿意多等,抓着吴久生的胳膊就问他代收点的地址在哪里。

“就生活街啊,河对岸过了桥转过第二个巷子口就是,挂着红字招牌的,原来是烧烤店,久久烧烤。”

听了青年的话,原本离他最近,劲头最足的一位同宿舍友一愣。

“久久烧烤?那不是就是胡……”出口的话头断在半截,遇着吴久生审视的眼神,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的好。

胡达和他的那些个流言,在过去的几周里早传遍坪乡这小小的地头,在周围的厂区上班的,就没有不知道的。具体的细节不一而足,但至少所有人都敢肯定,原来那家久久烧烤的老板,被人抓住过在野外和一个男人干些苟且的事,胡达是个同性恋,和其他正常男人都不一样,不喜欢女孩子。

原本吴久生阻住在胡达店里的二楼,也引来不少非议,只是近来他立了功,话题转移开来,加上人又回到宿舍里来住,成天里和其他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见他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渐渐地淡忘了那点事实,现在被吴久生自己重新翻出来,听在耳朵里,总有种怪异的感觉。

“我说,你不是都搬出来了吗,怎么还和那人扯不清楚呀?”舍友好心劝了一句,怕青年神经太粗,踩了雷自己都不知道,“坪乡都在传他的事,你没听过呐?”

“听过?听过什么?”吴久生作出一副坦然模样,脸不红心不跳地问,“我管外边都在传什么呢?我现在跟着胡老板,有钱赚,我干嘛和钱过不去?”

他那句话一出来,方才表情还怪模怪样的几个人,眼神全变了。

有钱赚,那可是三个要不得的敏感字眼,钱是多好的东西,谁不想要,可他们一时也没有听明白,怎么跟着胡达,还能赚钱了?

“代收点啊,”青年把没发完的传单夹在腋下,挺骄傲地冲面前几个人扬起下巴,“我,入股了――!”

入股?!人们的目光霎时全集中在了青年的身上。

青年点了点头。

“代收点有我一份啊,我觉得那主意挺好,刚好胡老板手头还缺那么一点,就把上厂里发下来的奖金还有这个月15号刚开的工资全投进去了,按照约定,代收点的所有营收都要按比例给我分红的,胡老板大方着呢,我只用管着宣传,前期装修、运营的活全部他自己干,我上我自己的班,还能照拿钱,可不得跟着他混吗?我还打算好好抱上这条大腿呢,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偷懒贪便宜想赚钱的那点小心思全写在眼睛里,任谁看了也无法反驳,更不会产生任何疑虑。

是啊,吴久生说得也对呀,那胡老板就是喜欢男的这一点怪里怪气,但又怎么样呢,又不吃人,在那事之前,他一个人在坪乡开店也得开了有五年多了,不也一样一点事没出吗?有钱干嘛还不赚呢?

话已经丢了出去,吴久生很满意地观察着几个看客的表情变化,效果不错,不枉他动了半晚上脑筋想出这招,把自己和胡达的关系从租客和房东,变成正大光明的生意合伙人。现在谁都知道他吴久生为了起步做点小生意,投了小一万块钱的“巨款”进去,势必是要全身心扑在上面的,胡达的事,无论多放在心上也不会引人怀疑,还能多出各种正当理由推销胡达的代收点,到生活街去找他,根本不必要掩人耳目,简直一举多得,就连一向希望与自己保持距离,保守避讳的胡达都挑不出毛病。

一天下来,吴久生把上面的那份说辞对着不同的人,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到下班时分,几乎半个电子厂的工人都知道了生活街马上就要新开张一家提供快递代收服务的新店的消息。

人们听了这个好消息,一瞬是很喜悦的,喜悦过后又有些似懂非懂――

明明说好了代收点免费提供所有服务,怎么还能往回赚钱呢?这不亏得裤子都不剩下吗?

吴久生没有理会那些疑惑。当然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拿胡达和自己费尽周折才到手的奖金开玩笑?

代收点提供的免费服务只是个幌子,作为一种吸引前期客流的手段,首先降低人们对胡达的警惕性,让工人们愿意走进那间店里去。

在烧烤店改装的代收点里,吴久生在最醒目的位置张贴了胡达的健康证,下边还有一排事无巨细的三甲医院检测报告,只要来取快递的人在胡达核对身份信息的时候无事可做地发发呆,随看看,很容易就能注意到那排报告单。

他首先得让人们知道,胡达好着呢,一点问题也没有。

再来就是代收点另外提供的寄件服务。吴久生和之前固定负责坪乡这一篇快递投递的几个快递员都聊过,收集了不少的名片和电话号码来,吴久生热情机灵,嘴巴又甜,早先和那些快递员都混了个熟脸,好几个人透露给他,快递员上门取件接单会有按件数计算的提成,负责一个区域的,最后按照区域的下单情况,还有一个季度营业额的总提成。过去坪乡的工人用赚来的钱买好了东西自己带不动要往家里寄,一般都是直接拉到长途汽车或者火车站附近找个快递点寄走,算不到他们的提成里,快递员们大多只有趁着送快递的时候留下一个微信号,推销一下自己的上门取件服务,现在各家工厂都推出了新的门禁措施,他们想要拓展自己的业绩就更难了。可有了代收点以后就不一样了,如果短时间内,真的会有大批量的快递统一涌入代收点,胡达他们就可以拿着统计出的签单数量找各家快递公司要出一个远低于市场价的合同批发价。一旦各厂的工人们习惯了代收点的服务,养成了定期造访的习惯,当他们有任何需要寄件的需求时,也会自然而然地依据习惯,直接将要寄出的东西带到代收点下单寄出。

这之间代收点不仅可以赚到差价,更可以依照事先的约定,将所有的签单归入负责本地片区的快递员名下,拿到他们每个季度提成的返点。

坪乡的经济条件虽然落后,但胜在工人群体的数量十分庞大,又几乎全部由来自全国各地的外乡人构成,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时不时要往老家帮人捎带东西和送礼的需求,单看各种包裹的来往流量,潜力是十分巨大的,虽然现在还没有统计出代收点所能吃下的具体营业规模和可以谈下来的最终底价,但吴久生总有种预感,那会是个十分振奋人心的数字。

当然这一切他是不会随意透露给别人的,甚至就连胡达,他都没有仔细地解释过。

生意刚刚起步,那人虽说听了他的话做了所有的准备,忐忑不安的表情却终日都写在脸上,吴久生知道胡达并不适应这种快节奏的运作模式,也知道他很担忧这尝试会以失败告终,

吴久生不喜欢那种忧心忡忡的气质出现在胡达的身上,他把所有成本和利润相对应的数字全压在心底,想等一切尘埃落定,经营上了轨道,再给对方一个惊喜。

坪乡快递代收点是在那个周三正式开张营业的,吴久生也在,他在每天早晨广播里的上班号响起之前赶到,亲自确认了一遍所有的细节,又匆匆往回赶。

每一排货架和柜台青年都猫着腰蹲下来检查过,胡达站在那些货架之后,惊讶得都合不拢嘴。

他原来一直想不通青年特地叮嘱他要准备的那些玻璃橱柜都是做什么用的,这会才明白,原来吴久生把登记台后面的那三分之一的空间布置成了一间简易小卖铺。

卖的东西不多,却都是居住在坪乡的工人们日常最常消费的类目――各式的饮料、零食、方便面一类的速食品、啤酒、以及沐浴露洗头膏一类的日用品。它们被一目了然地摆放在大货架的后方,光是等待收取快递的这短短几分钟过程,就能凭借“干脆少走两步路”或者“顺带看看有什么要买的”这两种一般人心态抢走生活街超市一半的生意,就又是一笔收入。

胡达都搞不明白青年是哪里来的那么多鬼主意。目前他们还没有拿到出售烟草制品的执照,青年同他提过一,等申请到以后,一定还要再进一批香烟来卖,不愁没有销路,未来,他还准备在剩余空置的橱柜里备上一些礼品包装的本地特产,方便有需要的工人直接买了就地寄走。

“需求都是人想出来的,人活着,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需要,我们自己就是这块地方上生活的人,比谁都了解这儿人们脑子里都想什么,只用找出办法一一地满足他们,就不愁没有生意。”

那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青年漫不经心随嘴提过的一句话,说那话时,青年的嘴里还叼着胡达亲手下厨炒出来的炒面,吃得下巴油乎乎的,一对眼里却全是对未来无限憧憬的闪光,衬得他整张脸都亮堂堂的。那份年轻的、炽热的活力就像一支火把,胡达坐在近都像挨着火光,觉得耀目,觉得周身都暖洋洋的。

此刻,他一个人站在新开张的代收点门口,目送着青年咋咋呼呼离开赶着去打卡的背影,心情无限复杂。

山重水复疑无路,但好像一切都不那么可怕了。连胡达自己都疑惑,是不是和吴久生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也沾染上了青年不要命的天真的毛病,仿佛只要他说一句没问题,就真的一切都能成了一样。他的整副身心都像乘在风里,轻飘飘的,也跟着青年的屁股后头跑了,就像风筝长长的,飘荡在天上的尾巴,风把他带到哪里,他就要到哪里落脚去。

他三十余岁的人生里头一感到轻快和自由。要是身边再有个人就好了。

胡达是不会承认的,他的喜悦也渴求能一个人来分享,撇去所有的风险和金钱,他最想要的,无非是光明正大的,无须动用任何理由来掩饰的,同他爱的人并肩站在一起。

上苍已经额外赐予他这么多东西,胡达知道,自己这是开始贪心了。

代收点第一个礼拜经营的盛况吴久生是坐在宿舍里听同一个车间的工友对他提起的。虽然对胡达的议论仍然在,可刚需摆在眼前,又有身体检查报告确认胡达的健康,只是领走一两件快递产生的那短短几分钟的交流,人们也不是不能忍受。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代收点的服务,就连小卖铺的顺风生意也做得不错。

这时认识吴久生的人才明白了他所谓“和胡老板一起合伙做生意”的意思,暗地里羡慕他的人有,话里话外打听他都能赚多少钱的人也有,甚至还有当着他的面后悔的,感叹自己脑子怎么没能转得这么快,白白错过了入股胡达代收点的机会。

吴久生都只是笑笑,不做过多的回应。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借着往日租住在胡达屋里的交情攀上了一辆顺风车,钱那个字眼太过刺激人的神经,已经强烈到足以模糊所有人的重点,吴久生现在要离开工厂,到生活街去找胡达,已经不需要专门挑夜人静的时候,又是翻墙又是走后门的了。

他是提着一塑料袋的水果,踩着步子哼着歌,正大光明地去的。

胡达没有预料到青年忽然找来,吴久生走进门的时候他才刚刚核对过货架上的一排箱子,坐下来准备接着干之前一直没干完的事。

胡达在算账,他不像吴久生,对数字一类东西始终缺乏敏感,才算了几遍就开始眼头疼。但不想干也得坚持着干――在他的面前,还放着一张疗养院的服务价目表。

他没有忘记叶浩的事情。

此前林建华在东莞为叶浩找的那家疗养院收费实在令人咋舌,光是入住预交费就在二十万起,每月还有两万多的固定收费,要不是林建华铤而走险一直在偷偷挪用大哥的黑钱填补,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

目前林建华的判决结果还没有下来,胡达从严天那儿偷偷打听过一遍,就算他有将功折罪的情节,最后的量刑都可能在两年以上,答应了他要负担叶浩的生活直到出狱的胡达,首要必须面对的问题就是给叶浩转院。

他在距离不远的坪西社区找到一间收费相对可以接受的康复中心,入住需要交付一万元的押金,正式入住后月收费在五千左右,但需要一性支付半年的费用。坪西社区与坪乡距离适中,方便胡达两面照应,还能时不时抽空去看望一,可五千的收费标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并不是可以不经考虑就大方拿下来的数字。

胡达在坪乡经营小饭馆有五年的时间,手头上有些积蓄,可扣除掉康复中心一性支付的销之后也就所剩无几了。虽然目前代收点的形式看着不错,可仍然有很多的不确定性,积蓄光以后,每半年还要承担一这样的大额销,他心里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吴久生悄咪咪走近他的身边,看见了胡达那张眉头紧锁的脸,他弯下腰来,两根手指戳到胡达的眉心中间,轻轻地,一点点地,将那些褶皱抚平。

胡达被他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青年的手。吴久生笑嘻嘻的,指腹上沾着一些新鲜水果表面喷上去的水,冰凉凉的,被胡达一根根放在手心里捏着。

“想什么呢?”吴久生问。

他看见了那张价目表,也看见了胡达的存折和账本,猜到了其中的关联,但他并不关心那些,他只是不想看见胡达露出那副表情。

他记得胡达以前总动不动就把“没事的,都交给我就行了”这类似的说法挂在嘴边,那不好,没有人是永远无所不能的,人都是会软弱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找一个人陪同自己走完一生。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老家都有什么习俗吗?”他突然坐到胡达的正对面,两手撑着下巴对胡达说。

胡达有些愣然。是的,他问过的,在两个人第一窝在烧烤店二楼的小房间里交付过彼此身体的第二天。

他是青年的第一个男人,那么问的时候,他都有一种要把人八抬大轿娶回家的心思。

“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吴久生回答,“首先要准备糖和烟,带着在乡里乡亲挨家挨户送一遍,也要包水饺,每个人都要讨到一个,吃了算是沾福气,还要办流水席,按照规格从一天到三天的都有,有时候邻乡的人都会跑过来,三天里吃的不能重样,还得请专门的表演队到现场去表演,让所有人都尽兴,酒水要管够,怎么热闹怎么来。”

胡达点点头,有些懵懂地想象了一下青年描述中那种流水席现场的情形,怕是得相当的热火朝天。

“叔啊――我可都告诉你了。”吴久生朝胡达的脸上吹了一口气,敲了敲那些单据乱七八糟摊开的桌面,“你是不是,没有老婆本了呀?”

胡达的一张脸窘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搔了搔自己的额角,好一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在对面的青年一咧嘴,动静轻轻的,就笑开了。

“你傻啊,”他咯咯笑着,拿被捂热的手指头一下下戳弄胡达发红发烫的脸,“你又不娶老婆,要老婆本做什么。”

胡达看了他一眼。

吴久生的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他看着胡达的眼睛,怕他不信似的,很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不用娶老婆。”

“可是……”胡达的话断在半截。

因为青年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凳子站了起来,鼻尖戳到了他的眼前,两只手捧住了他的两边侧脸。

“想什么呢,胡叔叔。我就是你的人啊,很早就是了。”

胡达说不出话。有一个吻,它悄无声息地消弭在唇间,伴随着胸腔里忽然震天的心跳,以一种罪大恶极的姿态,不怕死地呈现在青天白日的光景里。

有那么一瞬,时光仿佛是凝固静止的。

周末的生活街一片空荡,工人们全跑去城里休闲玩耍去了,狭窄的巷子里只有空调机的噪响和虫鸣,大门虚掩着一半,吴久生的大电脑挡住了两个人的脸,世界静悄悄的,没人注意到情人的贪欢。

第二十五章

快递代收点投入运营后的第二个周末,胡达只做了半天的生意,给所有没能来得及取回快递的工人逐一发过短信告知后,他锁上店门,带着吴久生,乘着一辆网约的出租车到坪西社区的残疾人康复疗养中心去看望叶浩。

上路之前,吴久生才在等车来的公交站边上,听胡达讲完叶浩和老林的故事。

他原以为在东莞与胡达双双被林建华拿住的那天夜里两个人已经经历过生离死别,听了胡达口述的那段过往,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何等的幸运。与叶浩的境相比,发生在他身上的那点波折,根本就算不上是个事。

胡达把他保护得很好,好到都超过了他的想象。

坪西社区的康复中心是两幢分立的镜面结构大楼,中间以廊桥相连,楼前是环形广场结构,每一条步道上方都设置有木制架,植有各色的植物,广场的正中间还有一喷泉。胡达所找到的这家康复中心档只能算作中等,但胜在建成年代还很短,设备都很新,空间富裕、环境清雅,光是站在院中就能感觉得到,这儿是十分适于疗养的宁静之所。

五千元的月收费标准足以让叶浩在康复中心随到一间匹配有专业护工和2小时响铃服务的单人间。那间病房在一号大楼的六楼,胡达带着吴久生去坐电梯的时候,吴久生的表情看上去还有些犹豫。

一只手捏紧了手里的礼品果篮提手,吴久生忐忑地扯了扯胡达的衣摆。

“你说,他会不会因为我害林建华被警察抓到而讨厌我……?”

胡达摸了摸青年的后脑勺。

“你那不叫‘害’。我和你讲过,成年人必须对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负起责任,这是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没有规则就不会有道义,有是非,人是很难在那样的世界获得幸福的。”

而他向往一种安稳的喜乐,不多不少,留一个人在身边也就足够了。

胡达把青年挡在身后,自己率先推开了六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时值三四点不到光景,人的精神最为疲敝的静谧午后,叶浩刚刚结束一场午睡。他把自己撑起在床边,预备滑进轮椅,走动走动。胡达推开门的一刹,双方均是一愣。

这不是叶浩和胡达第一接触,却是他们第一见面,此前两个人仅仅只在电话里做过短暂的交流,叶浩记住了胡达那低沉而平和的声音,胡达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叶浩的眉眼生得温柔明亮,眸色比一般人都浅,浅到接近于一种琥珀色,不笑的时候也像带着笑,给人的感觉亲切包容,仿佛有春光藏在面容里面,那和林建华曾在狱中对胡达描述起过的面相很吻合。

胡达对他笑了一下,上前稳住轮椅,搭了一把手。

叶浩道了谢,再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胡达身后,捧着一篮子水果眨着眼盯着自己看的吴久生。

青年的面相十分显小,连叶浩都拿不准他多大了,是不是还在上学。他下意识地将吴久生当作一个性格怕生的小弟弟,露出笑容放轻了音调问:

“小朋友,你是跟着你胡大哥一块的吗?”

叶浩‘小朋友’那三个字的叫法一出口,胡达就尴尬地一窘,本来想好的介绍吴久生的说辞反而卡在喉咙里,不大好意思说出口了。

倒是吴久生,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打量着叶浩,对对方的问题丝毫也不设防备地回答:

“你好,我叫吴久生,我不是小朋友,我今年都十九了,我和胡叔叔在一块儿呢,你放心,叔说了会照顾你,以后我也会经常来看你的。”

胡达面颊一红,咳嗽了一声。

“原来严队长之前提过的小朋友就是你。”叶浩恍然大悟。

东莞的案件结束后,严天在胡达的拜托下代为办理了叶浩的转院事宜,也出于办案的固定规程,将林建华案件的全部细节都告知了叶浩,叶浩自然知道严天口中的小青年吴久生是谁,都做过些什么。

林建华为难过他,叶浩感到十分抱歉。

他顿了一会,想起青年方才强调过的话,马上改口道,“不好意思,不是小朋友,是我叫错了。”

吴久生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可以叫我阿生。我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他将果篮放在叶浩的床头,在叶浩成功在轮椅上安顿下来以后,一屁股坐到了原本叶浩躺着的那张单人床上。病床的高度是被特意调高过的,青年坐在很边缘的位置,两条腿悬在离地十数厘米的半空中晃荡着。

叶浩没有说话,病房里有一刻寂静无声。[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胡达十分紧张地瞥了当下的情形一眼,他实际上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担忧。他并不像吴久生那样担心叶浩会因为林建华而记恨于他,但他很害怕青年本人介意――

毕竟是他擅自答应了接手照料叶浩的事,而那件事旷日持久,费时费力,照顾的对象还是曾一度威胁到自己性命安危的林建华的爱人,与那段旧日恩怨本没有关系的吴久生其实有一百种理由拒绝与他共同承担这份人情债。

但青年的脸上什么复杂的表情都没有。他仅仅只是撑着床沿坐着,安安静静,却又以不同寻常的专注盯着叶浩的身体看。

他在看的地方是叶浩的手腕。因为筋腱断裂后又修复的缘故,叶浩的双手即便是在扶着轮椅两侧扶手的时候姿势也会些微地异于常人,大拇指不受控制的微微翘起,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每隔几秒钟,虎口的位置都会没有来由地轻颤一下。

叶浩自从之前因为林建华的线人行动受到牵连,修养到现在,整整一年了也没有恢复全部的肌肉功能,相当于半个残疾人,而无论是谁,带着这样的伤势,叫吴久生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都是一件令人相当无地自容的事。

胡达不着痕迹地朝青年移动一步,轻轻碰了碰青年的胳膊。

“小久,不要没礼貌。”他说。

吴久生很惊讶地抬头,仿佛一点没有察觉到自己动作的不合适。他皱着眉,目光仍然十足在意地流连在叶浩的手上。

“你是不是……很会做针线活?”他突然问。

他以前看过一本网络推理小说,里面写专业的侦探可以单从人的一双手里就判断出那个人的职业,比方说拳师手上的茧都长在指关节上,学生的茧则长在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侧面,厨师的茧长在食指根部的外侧,而体操远动员则往往在指根生茧。就连吴久生自己,他不做饭也不读书,右手手腕靠向外侧的地方也有一个厚厚的茧,那是长时间玩电脑游戏导致的,俗称鼠标手。

而叶浩手上茧的位置很特别,长在大拇指上,一个寻常人几乎很少会过多摩擦生出茧来的地方。

吴久生只在一个至亲之人的手上看见过一样的东西,就是从小照顾他直到远嫁他乡的亲姐,她在家时总会做很多的针线活,全家人的缝缝补补都经过她的手,她还给小小的吴久生做过不少小衣服,经常用顶针的关系,她的拇指指腹又厚又硬,到了冬天还十分容易开裂。

可叶浩明明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做那么多的针线活,吴久生还是第一见识。

叶浩看上去倒没有很惊讶,他十分坦然地点点头,直接就承认了。

“我很喜欢裁缝。以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设计师,亲自缝制自己设计的服装。”

叶浩将轮椅转了个方向,正对吴久生,重新在青年的周身打量了一遍。

“你别看我现在这样,虽然我的手指是不行了,但眼睛还是很厉害。这是每个裁缝的基本功,要看你一眼,就能目测出大致的成衣尺寸。”

他的眼神最终落在青年的腰上,

“阿生,你太瘦了,26的裤子你穿着短了,但腰又撑不满,难怪会被人误认是小孩子,平时记得要多吃一点。”

他话音刚落,吴久生的双眼便亮闪闪的。

“哇,你怎么这么厉害,光用眼睛都能看出来吗!”

叶浩已经许久没有摸过针线,收到久违的称赞,也开怀地笑了出来。

他的笑容让胡达的眼皮一跳。他看过严天传给他的叶浩的病历单,后遗症实在太严重,即便是在最好的疗养院坚持复健,也基本不可能完全恢复关节的灵活。日常起居也许可以做到自理,但精密细腻的针线活,恐怕叶浩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完成了。

如此残酷的命运无端端降临在爱人的头上,浩劫过后目睹这一切的林建华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胡达叹了一口气,颇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抱歉,这里的条件和你之前的,还是有些差距……”

他指的是康复中心的条件。虽说坪西社区的这家康复中心挂牌不久,已经算是区域内的中等水平,但和之前林建华安置叶浩的那豪华疗养中心,肯定是不能比的。这儿的护工,一个人要服务好几个病号,且不会一直陪伴在病人身边,很多时候,像如厕、换衣这样的小事,恐怕都还需要叶浩自己努力完成。

叶浩听明白了胡达的意思,他当然不会接受胡达的道歉。

“其实连这里我都觉得太高档了一些。”他打断了胡达没说完的话,“我反正也这个样子了,你们真的不该为我浪费钱。本来裁缝在这个时代也算不上什么多有前途的手艺,现在我靠自己穿个针都穿不过去,吃住要这么舒服做什么呢,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康复中心的,到时候没了手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总归要过苦日子的,还不如早些习惯。”

叶浩说话时,表情里满是自暴自弃的意味,与他整个人和睦的气质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十分引人恻隐。吴久生有些急了,连忙插嘴说:[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你别说这些丧气话,总会有办法的,我听严队长说了,林建华也许就判个两年多呢,两年一转眼就过去了,等他出狱,还是可以回来照顾你的。”

对比吴久生的热心,倒是他说话的内容更出乎叶浩的预料。

他略有些不及反应,睁大着一双眼看着青年。

一个劫持过自己,并且好几扬言要杀死自己的罪犯,寻常人不去记恨已经十分不容易,怎么还能用这么坦然的语气安慰自己对方不用很久就可以出狱。

叶浩没有控制住自己,开口问吴久生:“你……你不怪他吗……?”

吴久生停顿了一会,表情里升起一股不掩饰的不满。

“怎么可能不怪的,他弄断了胡叔叔一只手呢。”

他说着,还瞥了胡达一眼,那碍眼的石膏已经在胡达的手臂上挂了将近一个月,让他日常的工作量全部乘以了两倍。每想到这个,青年都觉得自己当初咬林建华的那一口实在是咬得轻了。

叶浩自然能够体会。

“我替他道歉,”他说,“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局外人,说任何话都于事无补,也不奢求你们能够原谅他,但我希望能至少替他补偿一些什么,把这间康复中心退掉吧,不要浪费无畏的金钱了。”

“可是为什么呢。”吴久生皱着眉头,“他是他,你是你,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建华是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叶浩问。

不是坏人干嘛要被抓去坐牢呢。他原本预备这样说,猛然间又想起胡达的遭遇,嘟嘟囔囔地换了个说法:“反正在他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前,他不算什么好人。”

“其实你说得也没错。”叶浩笑了笑。

“既然你也这么想,为什么到现在还这么在乎他的事。”吴久生突然问。他懂得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也看过类似的新闻,手段残忍的杀人犯却同时也是个悉心照料年过八旬老母的孝子,执行枪决之前都要跪在地上亲吻母亲的脚背,忏悔自己的罪行。

大概林建华在面对叶浩的时候,的确没那么混蛋,青年心想。

“你觉得我是因为他照顾我,对我好才帮他说话?”叶浩看穿了吴久生的心思,他摇了摇头,“他的确对我很好,但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其实就算你要问我,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本来也不是一个善于描述自己感情的人,说了你也许不信,我了三十年也没能让他相信,我爱他,他值得。他的确浑身都是缺点,还坐过牢,正因为如此才一门心思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值得自爱,也不值得被爱,他固执地认为,照顾我,对我好,才是唯一能把我留在身边的方法,而我所有的回应不过只是出于善意或者怜悯,我试着解释过,可无论我多么努力想表现出事实并不是那样,两个人却总像隔着一层。我原本以为那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只要在一起,即便现在有些隔阂,也总会解开的。我没有想到,这种拖延会把他的心态变得那么极端,我的确应该替他道歉,我甚至觉得,他会做出那些事情,里边都有我的一部分原因。可尽管如此,尽管明白他罪有应得,我也还是不想放弃他,不想置身事外。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同度过的,我们不是情人,不是爱侣,是彼此的亲人,这辈子也是割舍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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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了许多,零散的字句敲击在吴久生的心口上。

他低下了头,不再搭话,也是想掩饰自己的表情,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出来,自己因为对方的那些话,联想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想到了胡达。

胡达对他太好了,远超一个爱人愿意照顾另一半所需要作出的程度。

从康复中心走出来后,吴久生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他和胡达并肩走着,站在风口上听着来往车辆不断飞驰而过的呼啸声。胡达的目光有一些闪躲,一路上都没有主动找青年开启话题,他在担心,叶浩的剖白十分打动人,但那也同样说明了一件事――爱情那样东西究竟有多么的不理智。人会爱上一个不值得爱上的人吗,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他不免也开始怀疑,青年会不会也想到那上头去,吴久生才十九岁,是人生观世界观都还没有彻底塑形的年纪,万一他哪天忽然会过意来,自己并非一个合适的良人,他该怎么舍弃这段缘分。

有些东西,攥在手里的时间太久,都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放手了。

吴久生突然停下了脚步。如同心有灵犀一般,两个人分立在马路牙子的两边,一高一低地相互对望了一眼,吴久生在胡达晦涩的眼神中找见了一抹来不及掩饰的,很不安的东西。

他的胸口骤然一阵紧缩,马上便有了在大马路上拉扯住对方的冲动。

他都不禁责怪自己,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从未开口那样说过:

“叔,你知道吗,你很好,是全世界最好的。我这样说,你能相信我吗?要是不行,我可以每天都对你说一遍。”

与胡达一样,吴久生一路以来也在担心,他品味着林建华与叶浩之间的波折,咀嚼着“隔阂”那两个字眼,觉得很可怕。

“叔”他拉扯住胡达的袖子,突然央求一般地朝他仰起脸去,“我今天不想一个人回厂里去,你别让我回去,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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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达的喉头仿佛哽塞住,某种洪流一般的东西顷刻间席卷过他的全身,让他失去了阵脚。他不敢开口回答,预感到自己极有可能要打破自己一贯以来的原则,作出十分有损青年利益的,分外不理智的行动。

他了十多年的时间待在牢狱里,学习如何让自己的血液冷却下来,吴久生却仅仅只用一句话,就让它们脱离了控制。

“留下来”

如同被砂石摩过一般的声音打他的喉咙发来。

他们没有回到坪乡,而是就近,用胡达的身份证开了一间八十一晚的小旅馆。

旅馆隔音很差,墙皮很薄,一股霉味,全程里吴久生都低头咬住自己的手背,避免发出不可自控的声音。他们在热水冲淋的卫生间里贴着瓷砖接吻,肌肤表面时而滚烫,时而冰凉,胡达的动作有些粗暴,他把青年推向墙角的时候青年赤裸的背脊被带着红色锈迹的铁质水管硌了一下,胡达将他的手从齿缝间扯落,一把抓住了吴久生的脖子背侧,将他提留起来咬他的嘴巴,他的动作带着霸道,不似平时那般照顾小孩的模样,一部分胡达的胡茬刺到了青年,有些疼了,吴久生想要发出一个音节,却被迫将脖颈仰得更高,水流流进了他的鼻子。他呛咳了一声,微微偏开脑袋想要大口呼吸,却像被掠食者牢牢逮住的猎物,胡达的身体刚健,每一块肌肉触碰着都是坚硬的,像有钢筋铁骨,他没有说话,猛的一转身同青年交换了位置。水流没有继续流进吴久生的鼻子,胡达替他挡住了它们,温热的水线从他的额发、耳根、锁骨、和包裹着保鲜膜的手肘上落下,淋在他的头上、脸上、和小腹上,吴久生觉得自己被那种温热所包裹,世界全被阻隔在了那片体温的外层,他感觉迷失、眩晕,像沦陷在一片沼泽里,但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逃了,无论是温柔抚慰他的胡达也好,还是像这样死死囚禁住自己的胡达也好,那都是他的命,他放松下自己的手脚,吸一口气,选择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命运里。

那不是胡达第一进入他的身体,却是吴久生记忆最刻的一,时光都仿佛被按了慢放键,在头脑中刻印下所有的细节:

胡达的呼吸好粗重,他的肩膀好宽,眼睛好邃。他的力气太大,又太兴奋,好挤,好满,塞得肺叶都快要没有地方呼吸,怎么办,他为什么要用那样的姿势,我的腿没有那么长,脚腕像那样,好痒。还有他的手,他的一只手还带着伤,会不会影响到伤势的恢复,他为什么不肯只用一只手就――

唔――!吴久生狠狠咬住了下颚,他的眼睛朦胧而染上了湿意,某道突然开启的攻势让他差点把持不住牙关的封锁。他的一只手堪堪从胡达的肩膀上滑落,再也攀不住那块地方,太快了,太突然了!床板在晃,天板在晃,墙面怎么办,隔壁会听见,楼下会听见,还有下半身发出的声音,怎么办,任谁也听得出来,太放纵,太羞耻了,可是好多,胡叔叔,真的好多,太多了,我该怎么办。

他想开口求饶,却害怕发出的动静引起更多房客的猜疑。

真希望能在自己的家里和胡叔叔做这样的事,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用不着担心外界的眼光,那样他就可以腾出一只手去,抱胡达抱得更紧。

那突然冒头的想法吓了青年一跳,那实在太不要脸了,他的脸红得像被开水煮过,脸颊和颧骨连着一片,烫到烧灼。胡达忽然停了下来,他定定的,滴落着汗液,居高临下望进青年迷蒙、渴求的双眼,忽然拉过青年那条手背和手腕上已经留下各种形状不一齿痕的手臂,放在鼻尖下,轻轻吻了一下。

吴久生恍惚地将目光移动到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打落进室内的窗台上,圳的夏天很热,阳光明媚,碎屑一样的暖黄色被切割成一片一片的,很美。

窗台上放着一盆不知是谁养在那儿的植物,绿油油的,没有刻意的打理过,草茎长长的,全垂落到石灰墙的表面。

真好,吴久生想,他也要在卧室的窗棱上摆一盆那样的,挨着床头的位置,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睡觉的时候都能闻到香。

第二十六章

那是个令人毕生难忘的周末。回到坪乡正式开工之后,不止一个人渐渐地发觉,吴久生变了。

原本一心玩乐的青年再也不追着别人的屁股后头成天打听都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了,他把玩了一年的网游账号卖了,下班以后待在宿舍里也不玩手机游戏,也不戴着耳机大声唱歌了,即便宿舍里有人邀约,甚至有交了好运,办了喜事的工友请客,他也不跟着去凑热闹了。真是让人大跌眼镜,猜不透由来。

他不再热衷于在网上买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连烟也不抽,零食饮料都少吃,有熟悉他的,看不过眼的,去代收点小卖铺买东西的时候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捎带的,他都神秘地笑笑:

“胡老板的生意有我一份呢,我需要什么,还用你帮忙带回来吗?”

顺带解释说,他不是心情不好,状态反常,只是这阵忽然想通了,想认认真真地开始存一点钱下来,为将来做打算。

问他话的人仔细想了想,觉得也确实有道理,下半年已经过去了一半,再没三四个月,吴久生就要满二十岁了,二十也算人生的一个坎,男孩子忽然一下有了危机感,开始学会精打细算,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吴久生的这种“打算”还并不仅仅只是局限于多积累一些储蓄。他用手机淘宝买最后一东西的时候,买了三五本不同的书,都带有配套的练习册,快递还有几天就会到。他现在只关心怎么能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收下那套书,找时间偷偷开始看。

那是一套备考初级资格考试的书,他想瞒着众人,其实主要还是怕被人笑话。

他念书只念到高中毕业,高考都没有参加,出来打工以后就再也没摸过书本,学习是什么状态都已经很生疏,唯恐再开始看书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浆糊,看也看不进去。要不是在快递代收点开张的那段时间,帮忙胡达打点准备工作,又算各种成本和营收的数字时,被胡达真心实意赞过好几他的脑子快,对数字很敏感,吴久生自己都不会想到那上面去。

他听人说了,有了文凭和资质,就很有可能会被进一步提拔,他的年资还浅,正好可以利用这几年的时间好好筹备,万一要是成了呢,有一份能稳定干十年以上的工作,以后的生活也会多出很多保障。

与此同时,守着生活街店面的胡达开始陆陆续续地收到包裹。一开始,他也奇了怪了,地址的确是填的代收点的地址没有错,收件人名字和联系方式却都是他自己的。他还没有老到脑子糊涂的年纪,很确定自己根本没在网上或别的地方买过什么东西,但送件的快递员又一口咬定肯定没错,胡达将信将疑地收下了,待白天的生意基本清点完,关门打烊以后,他才点检出之前收到的包裹,逐个拆开。

最先送到的是一对情侣抱枕。胡达把那两个大红色的,他看不懂的卡通狐狸头抓在手里,愣神了半天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再来是一卷可以自己拼接和安装的简易窗帘杆和窗帘组合,窗帘布是浅色素净的亚麻布材质,倒是不难看,胡达拿到自己的卧室一比划,是正好能安上窗子的尺寸。

第二天送到的东西就更奇怪了,其中的一个包裹还特别重,里三层外三层地加了不少防震防漏的密封包装,胡达好不容易才全拆开,发现是两个饭碗大小的,浅浅的陶瓷制品。陶瓷的表面做了工艺理,像玻璃从里到外碎开,颜色一层层的,很漂亮,若不是里面装着土,胡达可能都要拿来装茶汤,可偏偏土里带着根系的那两株小小的幼苗,他左右观察了,也叫不上名字,肉呼呼圆滚滚的,像不足月婴儿的手脚,他特地上网一查,才发现那种近年来挺流行养在家里的娇贵植物,叫做多肉。

自打收到那个东西,胡达的心里也算是有了点谱。

多半是吴久生从网上东拼西凑买来的新鲜劳什子。

胡达没侍弄过草草,捧着青年买来的那两盆盆栽,心里还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捧到二楼窗台上能叫阳光照着的角落,又上网好一通搜索,把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点拿纸笔都记录下来,才敢依照那些经验帖里说的方法,给盆栽浇水。

他猜想吴久生可能是惦记自己一个人看着店,想让自己的房间看上去鲜活生动些,便又拿来清扫工具,支着一条胳膊把那间放着叫它吃灰吃了五年的卧室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他撕下原本糊弄着贴在窗子上遮挡视线的报纸,仔仔细细地挂上窗帘,又摆上那两个红色的抱枕在床上,最后才站在卧室的门口重新打量屋子。

还真别说,就那几样不起眼的小玩意,添上了,确实和没有它们的时候看上去不一样。屋子里多了些人味,看着像是个过生活的地方。胡达笑了,觉得有时还不得不服气年轻人的眼光。

他算着日子,心想青年大概是一性网购了不少东西,也许是想在周末之前叫自己把二楼好好布置。每个周末的白天,青年都会过来,那个时候生活街的人少,生意也一般,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完全可以短暂地放开胆子,在二楼小小的消磨一阵时光。

正在胡达摩拳擦掌,打算好好应付接下来送到的包裹内容时,隔天到的东西画风却又变了。方方正正,沉得像砖头似的,胡达看大小还以为不重,一只手接过来,差点把东西掉在地上。

他找来裁纸刀划开胶带,包装袋里边是整整五本塑封的厚书。胡达一本本翻过来看封面,自己都傻了眼。

《初级会计实务》、《初级经济法》?这都是什么书?这也是吴久生买的?

还有《考前狂背3页》又是什么?这本书厚得都快有两三百页了,哪能全背下来?还有考前,什么考前?吴久生要考试?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二楼的房间没有书桌和书架,胡达把唯一的衣柜重新收拾了一遍,专门腾出一只抽屉安放好那些书,心里的疑问还不待解开,吴久生的人已经到了。

他神神秘秘的,刚进屋就反手把门带上,见胡达不在电脑桌前,赶忙就窜上了二楼。正对着抽屉思考把书放在那里头合适不合适的胡达猛然被青年像那样一把推开房门,吓了一跳。

吴久生这没有拎着水果,天色已经暗了,他的腋下夹着两张不知哪里弄来的纸,像挂历画的那种材质,厚厚的,很皮实。[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你来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我可以提前做好晚饭。”胡达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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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久生摇摇头。[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今天不吃了,宿舍我泡上泡面了,其他人刚走,我是跑着来的,一会儿还得赶回去。”

胡达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副说教的脸孔已经摆上。怎么这会了还凑合吃泡面那种东西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吴久生已经先一步看见了那些还没拆封的书。

他这才一笑,展开怀里的纸,一屁股在胡达的衣柜前坐下来。

“你做什么?”胡达没出口的疑问生生转了个弯,他实在很好奇,甚至可以暂时不追求青年糊弄晚饭的事实。

“包书皮。”吴久生回答。光那三个字的字眼就够怀旧的了,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在小学的时候干过那种事。不过现在不是纠结土气不土气的时候,新到的这一批书,他是打算在宿舍里利用所有的业余时间来看的,一个宿舍八个人,大庭广众的,他可不想被人发现自己在偷摸着学习,最好是用最浮夸的纸把它们包起来,图案越里胡哨越好。

胡达搞不明白他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本《初级经济法》就问:

“我是问你买这些书做什么的。”

“考证。”吴久生同样只给了那么一个简短的回答。

他有些羞于对胡达介绍自己的思路:他查过资料,很多职称类的证书都需要一个至少专科的文凭,只有会计初级职称高中毕业就可以申报,通过以后可以拿到助理会计师证,而且也只用考两门,他觉得科目不多的情况下,或许通过自学和死记硬背,拼一下,能赶巧通过也说不定。那心态有点孬,说出来也有点丢人。

胡达倒是被他唬住了。

他的表情一瞬间就像发生了天大的事那样开始转变。

这孩子想读书!胡达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特别特别特别的开心!开心到都有点感动。

对啊,他怎么忘了呢,吴久生才19岁,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才刚开始读大学的年纪,他怎么就不能想读书,他本来就应该去读书的!

胡达感到欣慰,欣慰里又有一丝慌乱,天呐,可他还得在车间上班,那怎么行,晚上学习的话,宿舍的环境会不会太糟糕,那么多人,又那么吵,连专门的书桌也没有,在昏暗的白炽灯光线下看书太久,把眼睛看坏了怎么办,还有吃饭的问题,难道为了省一点时间,天天吃泡面不成?那怎么行!

“你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胡达情急之下丢下那句话。

那个瞬间,这个平时不善言辞,床上还有点蛮横气质的男人产生了某种变化,突然变得瞻前顾后,老母鸡似的原地踱着步,绕着门框转了两圈,把吴久生都给看傻眼了。

“不行,这样不行。”

思熟虑之后,胡达还是果断地那样说,

“你这样怎么能安心备考?”

“叔,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我就试试,都不一定能成”吴久生讪笑着。他自己缺乏自信,胡达的郑重更让他紧张,赶忙想到去安抚对方的情绪。

“不是能不能成的问题。”胡达坚持地说,“做一件事,既然做了决定,就要尽力,如果不能尽力,将来一定会后悔的。我可不能让你以后后悔。”

他摆出不由分说的姿态,好像几个星期之前,同样强硬地堵住青年所有的话头,劝诫他要和自己保持距离的人不是他胡达一样。

“你搬回来住吧,我好照顾你。”他最后做了那样的决定。

吴久生听了,眨了眨眼,没过几秒钟,整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亮堂起来了。

“真的吗!说话算话,不准反悔!”

胡达偏过脑袋,抠了抠鼻子。

“反正总会有说得过去的说法,店里缺人手喊你回来帮忙什么的,”胡达说着,自己都有些丧气,“臭小子,之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会说鬼话,把人哄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

胡达感叹不过,直接捏了一记青年的鼻子。

吴久生皱着一张脸,拍掉那只要命的手。

“我怎么就不老实了?”

“做决定之前不和我商量,安排任务又分不清轻重缓急,还有你之前说来讨好叔叔的那些话,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故意哄我开心的?”

胡达终于瞅准了机会,夹带私货问出了那句话。那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一把年纪了,又不好意思问。像个女高中生,缠着人家非要知道“你到底喜欢我哪里”,怎么说得出口?

光是吴久生亲口说过的那些话,胡达照原样回想一遍都觉得脸红。

他怎么就全世界最好了,分明是个乱糟糟的中年人,要钱没钱,要事业没事业,日子过得稀里糊涂

“那怎么可能是哄你的。”还没等胡达自己一个人别扭完,吴久生干脆利落的回答已经追了上来,青年收起表情,不笑了。他不笑的时候,忽然一下子看上去不再像个毛孩子,反有了点大人的样子。

“没有一句话是哄你的。叔,我说过,你如果不相信,我就每天说一,说到你信了为止。你当我是说着玩的吗?”吴久生放下那些书和包书皮的纸,紧盯着胡达躲闪的双眼靠近,一点不给他面子的把他那双企图在额头上抹不存在汗液的手一把抓过来,抵在胸膛前,

“你说让我搬回来,我高兴得像要疯了一样。我每天晚上都想你,睡之前会想,睡醒了以后还想,可我答应过你会听你的话,不想让你为难,才从来不告诉你。可直到现在,每天晚上我最想做的事,都是想在黑了灯以后好好抱抱你,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每分每秒都想,这辈子我没喜欢过别人,只喜欢过你,我还记得你说过,我不懂得什么是喜欢,是,我可能是不懂,所以我做的每件事,都不是为了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我是想什么就去做什么了,如果我说你好,那你就是好,要是哄你的,下辈子我投胎做小狗去!”

胡达被他一长串话突突得目瞪口呆,想开口说点什么,自己都没留神结巴了一下:

“你、你突然说这个干啥”

“做什么不能说?”吴久生目光灼灼地更向前了一步,“我知道,你年纪比我大,那没事啊,反正我还小,我就不要脸,要脸做什么,这辈子我都要你知道我脑子里想什么,你说得对,我做决定之前是该和你商量,想考证的事没告诉你,坦白来讲我是怕丢人,算我的不对,以后我什么都和你说,你不准再质疑我说过的话。”

青年一对眼越来越亮,透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劲,胡达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却在那道眼神里败下阵来,往后退去一步。

他信了,他信还不行吗。脸要再红,真是丢份丢到姥姥家了。

“我去收拾收拾厨房,给你做几个菜去。”胡达一只手按在了门把手上,只想赶紧找个理由离开。

“做菜可以,别做主食。”青年嘿嘿一笑,“我还惦记着我那碗泡面。”

“我就知道!”胡达的手下意识就抬了起来。小鬼头,不吃好粮食!气得胡达想捏他的脸。

吴久生倒是窜得快,嬉皮笑脸地越过胡达身边,擦着门框一?溜地跑了。两个人在二楼闹了一阵,又沿着楼梯一路追到楼下店面里,这才当着零星几个过路行人的面刹住车。

吴久生趁胡达愣神,反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胡达那凶神恶煞的面相,生生被他扯出个笑模样,都还来不及讨还回去,青年已经一阵风似的沿街跑了,他一面跑一面笑,还一面见人就炫耀――

“我交好运啦!胡老板给我开红利咯!”

路人里知道缘由的不知道缘由的都惊奇羡慕地看着他,倒也不觉得多么奇怪了。

胡达服了气,啪的一下往脑门上拍上去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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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们分食了一碗泡面,吃了几个胡达下厨的拿手小菜。吴久生还没办退宿的手续,没有大张旗鼓地搬家,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一支牙刷一只洗口杯趁夜住下,两个人吃完饭收拾好饭桌,青年立刻就被胡达打发进了房间。

原本吴久生那间卧室里的小桌子被搬到了胡达的大房间里,他在地上临时铺了报纸和一床毯子,两个人坐在绒布面上?o?o?@?@地给参考书包书皮。桌上唯一的一盏台灯光线是黄油一般的暖黄色,映得人的脸朦朦胧胧。

胡达本来想坐在青年背后的床上,就那么守着他,用手机看看新闻什么的。结果被青年一句老大不情愿的“你是我胡叔叔,不是我爸”给轰出了房间。

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头,他又开始想,连叶浩都说青年太瘦了,该怎么给他好好补补营养,要不要上坪乡的街道去定牛奶,再买一块好肉回来煲汤,他想很多东西,思绪纷乱得像轰隆隆呼啸过去的火车,把平日里的冷静都卷得无影无踪了。

一股极为强烈的想要抽上一口的冲动上涌,被他强压下去。胡达走回到一楼的铺面,从玻璃橱柜里翻出一条薄荷糖,拆了一颗扔进嘴里。

溢满口腔的冰爽感觉让头脑稍事平复,胡达对着大门的方向坐着,一口一口呼吸着夏末秋初沾染上一丝凉意的夜晚空气。

他现在很清楚了,新的生活真的要开始了,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吴久生而言。

已经可见的未来模糊的雏形就像做梦一样美好而不真实,人一生只活一,他们不能停下,不能松懈,必须学会争取,每一寸光阴的碎片都要牢牢的握住,攥紧在手里。

第二十七章

轰轰烈烈的备考计划才开始不过一周,吴久生就已经察觉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尽管需要考的科目只有两门,需要学习的东西却不仅仅只有那几本书。由于他没有任何基础,首先要在网上看大量的网络课程,网络课程庞杂而笼统,没有重点的划分,还得通过练习来自己体会和推演。他周围没有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出身于这个专业,对备考也没有什么心得可以分享,全靠自己摸索,效率很低。

初级资格考试一年才举行一,1月底就要报名,转年的5月就要考试,眼看着距离报名就只有十天不到的时间,吴久生焦躁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睡觉越来越难踏实,时而会看书看到半夜,又以要挑灯夜读的理由,把书桌和台灯全搬去了胡达隔壁原来他自己的那间屋子。关上房门,世界寂静而安详,但吴久生却还是很难静下心来,每隔十几分钟总要走神那么一会儿,又是害怕被人笑话,又是害怕叫胡达失望,瞻前顾后,脑袋里各种纷乱的想法,比记进去的知识点都还要多了。

才不到一个礼拜,他的眼下就有了黑眼圈。

胡达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他见过吴久生用电脑上网查资料,知道考试的报名日期马上就要到了。他插不上嘴,就连费心思做出来的饭菜,青年都似乎越吃越少。每一天晚上,吴久生到隔壁去读书以后,胡达都关上睡房的灯,好叫青年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但他实际上连躺也不躺下,只是坐在床头,在昏暗的小间里捏着一支烟,拿手指的指节一遍遍地摩挲,也不点燃,也不放下,好像只有那样,能稍微消减下去一些心中的焦灼。

他懂,此刻不应该再去打扰青年,也没什么好的大道理可讲,以免加重吴久生的心理负担,但让他像这样只是默默地等待,却实在太过煎熬。

隔天的胡达起了个大早,他几乎没睡,在生活街都还笼罩在一层太阳未及升起的死灰色里时,就已经摸黑从路灯的影子里穿行了过去。

他打算上午晚一些开店,先叫一辆摩的,然后转最早的一班车,到市里去一趟。

一条刚发出去还热乎的消息躺在他的微信对话框里,那是几句他绞尽脑汁,做足了思想建设,又反复改了好几才发出去的难以启齿的话。那涉及到一段他不愿回忆里的过去,和早已说服自己要去忘记的人情债。

消息是发给许崇文的,那个十数年前,让胡达因为一念冲动,在监狱中度过数不清光阴的旧友。

胡达不是不记得当年的种种,只是曾经的他,惟愿故人安好,不愿因为过多的追究,时常提醒自己想起来,他是个坐过牢杀过人的人。

像“有事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方不方便去找你”这样的话,原本他是万般说不出口的。

胡达辗转几趟,终于赶到华强北许崇文家经营的铺头时,觉得胸膛都紧缩而滚烫。一把年纪了,他也会不好意思的。

他想明白了,他需要钱,要得很急,数目也不小,却是非要拿到手不可。他愿意尝试遍眼前所有的途经,即便这不堪的半生里几乎没结交下多少朋友,但哪怕他问遍每一个人,许崇文、严天、俞教授,他都会拉下脸面来一个个请求他们。面子算什么呢,他并不怕别人知道,相反,他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胡达的后半生,还有个小朋友要照顾,而他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开店也好,做生意也好,借钱也好,甚至包括以后会做的所有选择,说白了,也都只是为了那么一个不打招呼就把他的人生搅乱得天翻地覆的小家伙而已。

许崇文挎着一只小腰包坐在玻璃柜后面等胡达,早餐他准备了两份,蛋肉肠和香煎小笼包,分量一模一样,连烟都准备好两根,胡达到时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根吸管叼在嘴里,见了胡达,张嘴就掉了,许崇文摸着腰间的小包站起来,两眼亮晶晶的,就和承不住过多的情绪似的,一闪一闪地朝他看过来。

眼前的人救过他的命,他实在有太多想要说的了。

腰包里是早间刚刚跑银行atm机取出来的钱,他不想叫胡达失望,即便眼下他和妻子为了小儿上学的事也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还是拿来了远超那个数量的数目,他怕妻子过问,甚至没有走银行转账,而是直接揣上了现金。

他现在只想把钱都给胡达,双手奉上,就像还他一件原本就应得的东西,还他一段逝去了就无法回头的人生。

胡达瞥了那只拉开拉链敞开口的腰包一眼,没说什么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报纸卷好的小东西,也递到了许崇文的面前。

那就有点出乎对方的意料之外了。

许崇文正准备往回推辞,被胡达一把按住了手背。

胡达的手很坚定,掌心宽阔而温暖,他们之间像是有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不曾有过那样的接触,许崇文被他这么摁着,嗓子眼里所有的话全都卡住,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话的人只有胡达一个。

“拿着吧。我这算借,钱我确实需要,但我不想把这些搞得好像一场清算,我这辈子朋友不多,圳又这么大,交情再不能少一个了。”

许崇文愣着。胡达说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却像把他浑身的血液都给点燃了。那语气像极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在音容都模糊的久远岁月里,两个人还以兄弟相称的时节,对方同他讲话的样子。

许崇文不受控制地一把捏紧了那截报纸卷,鼻腔一酸、一热,叫了声“达哥”出来。

胡达笑笑,站起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两把,“转年就想办法还给你”,留下这句话,他便匆匆夹起小包,出门赶车去了。

等他再回坪乡的时候,是接近上午十点半的光景,工厂区的厂房已经开工了将近两个小时,所有广播站的喇叭都静悄悄的,工厂的大门却豁然开着,探头望去是黑压压一片的人群,救护车尖利的呼啸声,隔着一条河岸都能清晰地传到生活街来,穿过每一条狭窄的巷弄,敲打在每一扇玻璃窗上。

连游戏机室里平时最游手好闲的本地无业青年都走到屋檐下聚集起来,大声地讨论着今早工厂里突发的“事故”。胡达怀里揣着现金和银行卡打他们中间走过,听见了全部的讨论内容。

“你们有谁看见那现场了吗?”[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谁能看见啊,血呼啦西的,你要我看我还不敢看呢。”

“哪还轮得到你,就车间里那机器,得比你眨眼还快呢,就一下子,咔嚓,手指就给扎没了,前后也就几秒钟的事,隔壁车间的人赶过去看的时候人都给拉走了,就一地的血。”

“听说指头给人捡去了?”

“当然要捡啊,送医院还能接回来。”

“那这接回来的,还能和原来一样好使吗?”

“不清楚,我想不能吧,哪有那种好事,我看多多少少也得落下些后遗症不可。”

“所以说啊,流水线工人也是不好做,高危职业嘛,这一点神都走不得,机器也不长眼……”

胡达停下了脚步。那几段对话让他的大脑有一瞬间不由自主的卡顿,他不知想些什么,脚步就和被**控过似的,打了转飞快地朝长门被围起来的电子厂方向拐去。他越走越快,还生怕自己的脚步不够快,到了最后,几乎抱着怀里的东西飞奔起来。等他闯入那片吵吵嚷嚷围观的人群时,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胡达大口喘着气,一连串的汗珠从额角背心向下滚落,他想推开人群朝里边挤,人群却密实得和严丝合缝沾在一块的胶板一样推也推不动,像是一眼也望不到尽头似的。

救护车早开走了,周围人的嘴巴里是各种各样的闲话,各种各样的声音,谁也不能说出一种准确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事的到底是哪个车间,哪个工人,那人现在又究竟怎么样了。

胡达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焦灼得就好像要疯了。他拿出手机拨打吴久生的电话,却只听见一串永无止境的忙音。

“吴久生!”他在人群里吼了一声那个名字,出口的声音迅速被周遭的吵杂淹没,像被风声吹散,一根弦被突然剪断。胡达懵了,从没料想到的巨大恐慌淹没了他的思绪。

“吴久生!”他开始重复地喊叫那个名字,推开眼前层层叠叠的肩膀和脊背,同时又死死护住怀里的包裹,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往前撞去。

吴久生在人群里找到胡达的时候都傻了眼。他没见过那个人那么彷徨无措,像迷路了找不着家一样的神态。他原本也只是无意中出现在那儿,被人群推搡着困在阵中一时半会出不去而已,没想到忽然在震天的人声里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瘦弱的青年像条游鱼似的顺着人墙的缝隙一点点挤了过来,远远看见胡达煞白着一张脸,抱着一只小包,满目仓惶。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忽而被利器勾住那样一痛。

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胡达三十七岁,满面的汗水遭日头那么一晒,皮肤里的黝黑全现出来,看上去尤其的疲惫,尤其的落魄和风霜。

吴久生在那一刻几乎无法思考,直到胡达也远远地看见了他,顷刻之间收起所有的表情,抿紧了嘴角直冲他跑过来,将一双手坚实地压在他的肩膀上,死死地捏住那儿,到完全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完好无损的,一点事也没有的轻快地呼吸着的,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脸色里那些坚冰一样凝固的东西才骤然散开、落地。

我担心你,那几个字几乎被胡达刻在每一道皮肤的纹路里,只是他没有说出口。

吴久生强压住心头的那股酸涩,故作轻松地冲面前的人歪了歪脑袋。

“你都在想些什么呢……”他叹气似的问,“你总不会以为在流水线上走神断了手指头的人是我吧?”

第二十八章

胡达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即便是现下,青年的眼睑下仍有一圈明显的淡青色的阴影,他满面倦容,比起之前无忧无虑的样子看上去要憔悴很多,即便这出事的人并不是他,也令胡达无法放下心来。

“你别胡思乱想,”青年开解他似的补充道,“我们那车间又不搞切割工艺,根本就没铡刀,我就算走个神也不至于……”

吴久生的话没有说完。胡达落在他身上担忧的眼色实在太过显然,他们现下站在人群中,站在无数双眼睛的中心。吴久生没有忘记胡达叮咛过自己的话,他害怕眼下的情形太过引起周围人不必要的注意,将胡达稍微推开一点,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对方藏在包裹背带下的手背。

“我没事的。”青年压低了声音重复着说。

胡达侧开了一些,低下了头。

“你一边备考还要一边工作,精力吃不消,白天这样上工也不安全,我不放心,干脆先不要做了吧。”

吴久生没想到胡达会突然提起这个。他已经尽可能地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就是害怕对方会有这样的想法。

胡达把他想得太好,太有本事了。以他的资质突然想去靠个证书就已经够没遛的,更别说辞了工作,脱产去准备,他好不容易才拿了嘉奖,升任小组长,放着每个月稳定的收入不要,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读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在厂里挣一条更稳妥的出路吗?而眼前胡达的提议显然已经超出了当初做这个决定时原本的预期――他太郑重其事,太拿它当做一件大事,认真得都叫吴久生觉得害怕。

“别啊……”青年讪笑着,摆了摆手,“工作要紧,我就考着玩玩的一个东西,这不行,还有下呢,叔,我看要不……”

要不什么呢,这干脆放弃吧?先认认真真把店里的生意做起来再说。或者先赶上这一批订单,努力一把赚几个月加班费?或者再要不就算了,能考的东西多了去了,不如先选个简单的,慢慢尝试。

吴久生脑子里快速闪过好几种说法,他觉得这会要说服胡达并不太难,原本胡达就不太明白考试的细节,再说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不管他做什么决定,这个男人基本上都是支持他的,从不会多说什么。

青年吸了一口气,放弃的话都已经滑到了嘴边。

“我把店盘给别人做抵押了。”胡达突然说。

“什么?”

吴久生差一点没有反应过来,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但是胡达的表情又很平淡,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被无数的陌生人围绕着,彼此的声音听上去都有些模糊不清。

“店面是自己的,目前还有些利润,所以抵押了不少钱,算上给叶浩付的疗养院的钱,支撑到明年都不成问题。”胡达还挺自豪似的接着说,“你不用考虑工作的事了,想干什么放手去干就是了。”

“你疯了吗!”吴久生瞪大了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胡达,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那间店可是他们在坪乡唯一剩下的东西了,是胡达的命根子,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了多少功夫才逐渐开始起死回生的!

“你把它抵押给谁了?抵押了多少钱?签书面协议了吗,怎么签的,赶紧给我看看!还能不能要回来?叔你怎么这样!不是说好了什么事情我们都好好商量的吗!你快把东西给我!我不考了!不考了不考了!什么也不考了!明天我就把那些书都扔了!”

吴久生急了,他一着急就忘记了周遭的人群,语无伦地在胡达身上乱摸,还想蹦起来去够他藏在背后的那只小包,气急败坏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这不是胡闹吗!”他难得对着胡达呈现出不能自控的激烈情绪,“我做什么不都是为了我们能过上好日子!你干嘛把到手的好东西全给推出去,便宜别人?!”

“这不是你该管的,那是我的事。”胡达突然回答。

青年愣住了。那是一句一下子把他推开老远,很有些冷漠的话,像是在抱怨自己不该过分插手一样。

他呆呆的,叫胡达一拐,以十分隐蔽的动作拖拉着,逐渐挤出了人群的中心,他们拐入生活街的一条暗巷,几分钟以后,便投入僻静无人的街道。吴久生的心纷纷乱的,两颊滚烫,耳边还像回荡着轰鸣。

其实胡达说得也不错,店本来也是他的店,他要做什么决定,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反对呢?

胡达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缩着脖子,一下子陡生出几分胆怯。

胡达没再说话,而是直接把他带回了店里。

“下午就去厂里办手续去,我上楼去把房间重新归置一下,咱俩换,你在我屋子睡,书桌也给你放过去。以后咱俩一个作息,早上我下楼来开店,你就在楼上好好复习,到了时间我提醒你吃饭和休息,累了就睡觉,半夜不准锁门,你不看书的时候,咱俩得一起,我监督你,要休息就好好休息。”

他一下规划了一大串,情真意切,体贴入微。吴久生发闷地点点头。

“叔,我听话,你别不高兴。”

“不高兴?”胡达纳闷地皱皱眉,十分不解地指了指自己。

吴久生的肩膀垮得更低了。

“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好考试,我知道了,我一定努力,争取一考过,但你得答应我,等我考出来了,咱一定得把店赎回来,这些钱不能都打水漂,我……我不是惦记着钱,我……我就是――”

青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措辞,尽管低垂着双目,面容里的急切却呼之欲出。

胡达忽然笑了。

“你在说什么呢?”他点了点青年的脑袋,“我不是说了叫你不要惦记那些有的没的吗,那是我的事,日子怎么过,未来是个什么打算,怎么才能把生意做起来,叫一切都上轨道,生活有保障,这不都是我该操心的事吗?叔叔好歹快四十岁的人了,叔叔不要面子的吗?”

胡达说着,还捏了捏青年的脸。

“你才多大?什么年纪就该有什么年纪的样儿,我知道你最近懂事了,听话了,我是挺高兴,但我也不喜欢你成天都一副苦大仇的样子,你老是把以后要照顾我挂在嘴边,那是多久以后你该考虑的事,叔叔我还没那么老吧?你是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叫你先把工作辞了,好好备考,不是要让你一考过,我去借钱,更不是为了全押宝押在你这一考试上,你考试,我比谁都支持你,但不是为了什么稳定,不是为了什么将来,是因为我就是希望你去读书。我们小久多机灵,人家十九岁都去读书,我们比别人又差在哪儿?你跟着叔叔,叔叔就希望你好,不比任何人短一点什么。你如果跟了我,都不能保证让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好,我会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

“怎么会呢……”吴久生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被胡达阻住了话头。

“你就只用老老实实和叔叔说一句实话,你到底想不想要读书的?”

青年屏住了呼吸。他高中不是混过来的,当年也是准备过高考,打算认认真真读个文凭的,要不是家里实在呆得痛苦,也不至于什么都放弃了一个人跑出来。他知道参加过高考的人报考了学校,会领到一张硬纸壳的红艳艳的录取通知书,要是读得学校好,家里都会大摆筵席,请全村的人吃饭,通常那些学校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城市,据说光一座图书馆就有好几层楼高,一座商场似的那么大,里面有各种各样数不清的书,什么都能读,都能看,只用一张学生证就可以借阅,大学里还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事,有小组课题,有社团活动,上课都有投影仪,学英语都有外国人教,到毕业的时候还能领到一套制服,帽子高高的,校长会一个个和学生握手,把文凭和证书交到每一个人的手上。

那是他曾经想象过,羡慕过,却没能体验过的种种,充满了光鲜亮丽又未知的精彩,他想,他怎么会不想呢。

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抿着嘴的青年轻轻点了两下头。

胡达沧桑的面容里忽然爆发出一阵难以自持的热烈又明亮的笑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捏着吴久生肩膀的手都温暖又有力,

“我们小久想读书,是个争气的好孩子。你想读书,叔叔就会让你安安心心地读,叔叔豁出去了。这一辈子,你叔都不是读书的那块料,除了做饭,干点别的得动脑子计数的事就脑壳疼,我没本事,但我有你啊,我这下半辈子,可就全指着你了,你就是你叔的管账,是你叔的脑子,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军师,是管我一辈子的人。是要多读点书才行。”

吴久生默默无声的。他的脸红了,抡起拳头捶了胡达一下。

“你闭嘴!”青年揉搓着自己发热的耳朵尖抗议,“你少这么夸我,我这人经不得别人这么夸的,感觉可奇怪了!”

“我这还叫夸?”胡达一瞪眼,“要等你考过了才叫呢,今年除夕我都要在坪乡放炮仗,叫全坪乡的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吴久生好笑地推了胡达一把。

胡达挤了挤眼,反凑近过来,把害羞了的青年往怀里一揽,神神秘秘又很坚定地贴紧了说:

“知道我们小久,是要做大学生的。”

第二十九章

圳是南国的城市,长夏短冬,在过去的十年里已经有七年没有怎么冷过了,今年却一副不寻常的样子,转过十一月以后突然刮了一场台风,三十多度的气温,几天内就跌到十度,坪乡附近的大集还没开起来,生活街的棉毛衣就已经卖到脱销,最近网购的人不少,胡达的小店起早贪黑的忙碌,都差一点赶不上趟。

日子一眨眼就过了,胡达记得有首歌里就唱过,岁月划过我脸颊,留下伤疤,他都觉得好笑,哪有那样的歌词,真实的年岁可比那残酷,别说伤疤了,轻飘飘的,让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不经意之间,溜走了好多好多的东西,人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大了一岁,变得年长,又变得年迈,待在安稳人世间的日子,转眼就一年少过一年。

一楼没有空调,墙角靠着一个刚买没多久的小太阳,胡达盯着聚光面里温热的红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地哼哼一声,揪着裤子站起来。

门外新来的快递小车正在往下卸货,引擎没熄火,轰隆隆响,门又敞着,冷风一刮,门头上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店铺的却很温暖,尤其是二楼,胡达在木头楼板上还铺了好几床旧毯子,走起路来不再嘎吱嘎吱地响,也保温,空调机开着,还放了一台加湿器,避免人上火。

吴久生在大声地背书,他先把参考书上的知识点看一遍,再对着窗户背诵出来,遇到记不清楚地就跳过,在纸上做个记号,先记框架,再慢慢记住细节。他一遍遍地念,胡达拢着袖子在楼下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觉得吴久生记得特别快,那些大段大段的文字材料,他都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青年就已经换了一段念,显然之前的已经背熟记下了。

挺好,胡达打了个哈欠,把前门完全拉开,冷风一下就灌了进来,把小太阳好容易照热的那块电脑桌后的小角落又吹得凉飕飕的。

“没几天好冷了。”他安慰搓着手衣服没穿够的快递员说,“圳的天气就这样,入冬一下子温度掉下去,又一下子给你热回三十几度,就这些快递,可能有的人都还没来得及拆开,就得全换穿短袖了。”

快递员点点头。

“谁说不是呢。可别赶上七天无理由退货,那我可就没得觉好睡了。”

“快过年了,年轻人辛苦辛苦,没什么不好。”

胡达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眼瞅着十一月就要走完,谁都知道,今年的除夕到得早,一月份就过年,到了年底,谁心里都痒痒的,明里暗里多出好多的盼头,像攒着劲,要把一年的好事情都堆到这个冬天全干了,除旧迎新,明年才会更好。

正说着话,生活街的巷子头前又窜进来好几个工人,赶上休息时间,他们都是接到短信通知第一时间到店里来取被褥搬回宿舍去的。几个月前吴久生突然把厂里的工作辞了这件事在小小的坪乡很出名,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知道芯片车间里有个才刚升职没多久的年轻人,和房东合伙做了点小本生意以后突然就把工作给辞了,又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要考什么证书,啧啧称奇的人不少,看热闹的人更多,觉得年轻人,冒进,掂量不清自己有多少斤两。都说现在大学生越来越不值钱,这要个学历有什么用啊,流水线上一个月七八千块钱的工资呢,城里正儿八经大学毕业的小写字楼白领都不见得能赚到这个数。

胡达在江湖上混久的人了,这帮人什么心态,不用开口,专看面相就猜得出来,他也不多言语,每理他们的快件,都是麻利的,签单提货走人,谁要想多留在店里晃悠几下,胡达一张带刀疤的脸就冷下来,搬张凳子坐在门口,盯着人家看,盯得眼神不住往楼上瞟的那些人心里发毛。有心人见了,多多少少总会收敛一些。

这来的倒是个熟客,之前就和吴久生认识,算是有些交情,也常常把胡达的店推荐给自己交好的工友,他是个嘴没遮拦的,心眼不坏,每上门都要找胡达打听两句吴久生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考试啊,有多大的把握考过啊,那个什么资格的,拿到了有什么样的好出路啊之类的,不管胡达怎么回答他,回答几,下来还是雷打不动地照问不误,配上一脸憨厚的笑容,生怕楼上的青年听不见似的朝楼板上边嚷嚷一句:“阿生做了大学生,别忘了请我们吃饭啊!”

每到这时候,楼上青年背书的声音就得打个结巴,停顿下来一会,声音也老不好意思地小下去很多,直到人走了,才能重新找回之前的状态。

胡达咬着腮帮子,都记熟了那人一张脸,这人才刚进屋,就主动迎了上去。

“上你让我帮你置办的东西我进城补货的时候全给你拿好了,就在你指定的那几个牌子店里买的,小票包装都给你留着,你看看吧。”

徐大强在净化车间工作四五年了,老家在和圳隔着半个中国的华中,家里是山区的,有老婆,有孩子,两个,儿女双全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今年他请了年休假,预备着提前两个礼拜回家过年,找胡达帮忙买的全是给两个孩子的礼物,玩具、文具、还有孩子穿的童装,认识的人上手摸过,比直接网上买要放心得多。他这进门还准备吆喝两句,谢谢的谢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胡达抓住,塞了满怀一大把的票据,才刚低头清点出个头绪来,胡达就已经热心地把所有包装都给打开,让他亲自点检一遍。

“别啊,别啊,胡老板!”徐大强忙不迭地上手阻拦,“这都是给孩子买的,我不、不拿走,我就来看一眼,就找你这儿寄回去了,在你这儿寄件还便宜,比我自己打服务电话预约每公斤还省两块钱呢。”

胡达料想到他会这么说,冲徐大强一点头。

“打包盒都给你准备好了。”

他冲墙角的货架去了,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只敞口的瓦楞纸箱子,徐大强见了,一张脸都泛出绿色。那是一只大喇喇的杜蕾斯包装箱。

胡达手脚麻利地给他打包的动作都被他强行阻了下来。

“算我求你了胡老板!这我是要寄给老丈人的,装的都是孩子的东西,你这――这,谁不认识啊,叫村里人瞧见了我这还用回去过年吗,你给我换一个,换一个吧!”

胡达停了一下,抬头冲他憨厚的一笑,就和他每进门来以后吵吵嚷嚷冲吴久生喊话那表情里的直白劲一模一样。

“真没有了,最近走量大,店里就剩这一个箱子。”

他还待继续干活,徐大强也管不得三七二十一,各种单据往口袋里一踹,上手就把要往箱子里打包的东西抢了过来,两手一捂。

“不寄了,我不寄了!”

“不寄了?”胡达问。他还想劝说两句拦着,徐大强已经一连退后好几步,像是突然害怕丢了人似的,招呼也不打,抱起东西,留下两句客套话,连钱也没仔细算,就顶着风跑了。

胡达哪里会没有包装盒,从前堆放啤酒箱的后院里成日都堆满了,踩着那些瓦楞纸叠起来的方阵,都能一路爬到院墙上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胡达做了好几年的小本生意,早知道对付这类仗着热心肠平白给人添乱的家伙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晃晃脖子,重新关上大门,一转头,发现青年愣愣地站在楼梯上,下楼已经下到一半,还一脸纳闷地看过来。

“大强哥是不是来过?我刚好像听见他声音了。”

胡达重重叹一口气。

“好容易才给人请走的,你怎么还是下来了。”

吴久生听出了他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笑。

“每他来都嚷嚷着要看我,这他来,没说两句话人又跑了,我都不习惯,忍不住想下来看看。”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心眼。”

胡达走过去敲他的脑袋,顺手把空的杜蕾斯箱子顺手扔回货架下方。

青年瞥了纸箱一眼,联想起前阵子胡达特意从后院那堆箱子里把它翻找出来收好的反常举动,反应过来,霎时有些无奈地看向胡达。

“大强哥和那些人不一样,他没坏心眼,就是闹腾了点,也就耽误几分钟,没碍着我什么。”

胡达倒也坦然。

“他要是想使什么坏心眼,我都不会让他进这扇门。我这也是为他好,给孩子的礼物,还是自己亲手带回去送,更有诚意。”

他两手一摊,没脸没皮,摆明了对吴久生承认自己刚才就是故意的。

他只想赶紧请走徐大强这尊大佛,免得搅扰到青年学习。如今久久烧烤改装过的快递代收点现在是坪乡厂区最受欢迎的小店了,周围叫得上名号的快递公司都和胡达签过协议,所有区域的快件一律拉到店里寄存,快递员争着抢着给胡达塞名片,办公桌旁边的小笔筒里塞都塞不下,夏天过到尾巴的时候胡达的烟草专卖许可证也办下来了,店里香烟、日用、土特产的生意都做得不错,每个礼拜,胡达还得专门抽出两天,给隔壁包子铺的刘婶付日结工资,请她过来帮忙看店,自己去进货补货。

生意做上了轨道,胡达也没了别的顾虑,今天的不算,一招不行,总有后招。

吴久生惊奇地看他一眼。

“胡老板,你变了。”他口气夸张地感叹一句,“你学会店大欺客了。”

他难得改口称胡达胡老板,胡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像受了什么夸奖,十分受用。

左右青年中断了背诵,胡达搭着他的肩膀把他拉下楼,拉到电脑面前,摁着肩膀坐下,又是捏又是揉地服务了十几分钟,才带着恳切的姿态,给吴久生把文件夹里的excel表格打开。

“最近气温变化,店里的单子一下多起来,你下来正好,给我帮帮忙。”

第三十章

胡达嘴里说的帮忙,也是现在吴久生每天都在做的事情。自打从工厂辞职以后,吴久生就做起了代收点的兼职会计,每天的进账,每月的流水和支出,不同进货商品的库存周期和利润率,都被他做成制式表格,一样一样的记录、分析。

明面上胡达总一副求他帮忙给生意管账的样子,但吴久生清楚,那实际上就是在给他机会锻炼会计实务的系统知识。书里的很多东西,背诵不易,可真按照理论一样样上手做来,却可以像印在脑子里的一样,刻得想抹都抹不掉。况且胡达自己还是个一窍不通的掌柜,吴久生做的每一张表,怎么算,怎么看,他都要再跟胡达解释一遍,就像小老师带教大学生,往往经过这么一个过程,许多原本吴久生自己在看书时想不通的原理,就能灵光一现似的突然想通了。

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帮胡达打理起生意来也越发得心应手。

今天胡达了一个多小时听青年给他讲解零售门店的备用金和现金管理,以及备用金如何在账面上体现和查询的问题,那些知识于他这个小小的快递代收点没什么要紧,但青年很懂得举例子去解释,讲得入浅出,胡达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青年梳理完一张表格,放下鼠标休息和喝水的时候,胡达忽然在他身边的小板凳上坐直了身子,很郑重的,像在发布重大消息似的,但同时又很神秘地凑近过来插了一句嘴:

“这些日子店里会忙一些,不过我估摸着到月底也就差不多了,到了下个月,等再过两个礼拜把单子都排开了,我就把店关了,歇业一天,我们好好庆祝。”

吴久生完全没反应过来胡达这突然转向的话题,他不解地看着胡达,歇业一天?做什么?好端端的,又没出什么特别的事,庆祝什么?

叔你不是搞错了吧,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这样问,然后在忽而的一瞬反应过来,胡达所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件事。

就连他自己都要忘得一干二净了,十二月的月中,该是他的生日。他又大了一岁,胡达替他惦念着那一天,几乎提前一个月就已经做上了准备。

吴久生心中一阵本能的紧缩,像被烫着了一样于桌子下方忽而紧攥住双手。

“你想怎么个过法?”

胡达见他半天也不说话,以为关于这个生日青年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一个劲地追问过来。

吴久生反而瑟缩住了。他摇了摇头。

胡达疑惑地问了句“怎么了”。

连吴久生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

胡达想到他前面去太多了,多到让他受宠若惊,瞻前顾后,都不敢拿双手接下。

他实在害怕。凭什么人世间所有的好事都要落在他的头上呢,小时候好多老人都教过他,人不能一下子交到太好的运气,彩云易碎琉璃脆,世间好物不监牢。真的已经够了,他不想要更多,那样反而惶恐。

“其实你没必要想这么多的。”他好容易解开相互攒住的手心,掐了一把自己的臂膀,“我不过了。”

“为什么?”胡达惊然问道。

“已经够好了,再好下去,就要太多了。”吴久生回答,他想笑,错乱了的呼吸听上去却更像是在喘粗气。他明白自己的时态,为了化解尴尬只好释出更多的笑容,一张笑脸好像很勉强,很痛苦似的。

他搞不明白感情怎么还会是这样一种微妙的事物,明明心底里是这么爱的,怎么竟然会爱到生出疼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吴久生被那阵又苦又甜的复杂情绪搅扰得心乱,发泄似的一拳捶在胡达胸口上,“你是故意这么说出来,要我感动,才不好意思开口找你要礼物。”

他落下去的拳头被胡达眼疾手快地捉住,一把翻过手腕捏在手里。

“诶,对,对。”胡达不在意地顺着青年的话点脑袋,“就是故意的。”

“不安好心眼。”青年吸了吸鼻子。

胡达也不知被哪道灵光启发,忽然来了浪漫,就着青年的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这里头已经全叫人占了,还安什么心眼?礼物你肯定是要不到了,我的啥都是你的,再要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

吴久生一低头,噗嗤笑了出来。

心头那种酸涩难言的感觉还在,应该是久久也散不去的。恍惚间他听见胡达用慨然的语气说起:“转过了这一年,我们小久就二十岁了,二十岁,可算是大人了。”

是啊,是大人,身心都该脱离小鬼头的状态,就连行事上也该做些突破才对得起这郑重其事的年纪。[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吴久生头一主动到叫人跌破眼镜,他封住胡达絮絮叨叨的嘴巴,动作突然得简直像在搞不怀好意的偷袭。胡达叫他咬了一下,吓了一跳,差点没一屁股摔到椅子下头去,吴久生抓住了他的袖子。

那个头前气势汹汹的吻没过一会便安静了下去,两个人偎在墙角,靠着被小太阳的红光照着的像被烧融了一般的白色石灰,刻下一幅画似的。

接下来的十几天日子仿佛过得特别快,胡达成天忙店里的事,吴久生照例紧张地备考,两个人每天一张桌吃饭,一张床睡觉的,就算是过生日,也实在找不到空挡好准备什么惊喜。胡达早明白这点,干脆从一开始就放弃。

所有的活,他都在吴久生的眼皮子底下做。他买了一大堆的东西,代收点里每天都能收到新的记在他名下的快递。一开始是一床新的床单被面三件套,然后是新到的墙纸、两小块地毯,然后是一副专挂在窗棱外头被漆成白色的铁艺架、新台灯、和布艺沙发专用的全面布套,最后胡达还签收了一大包那种大卖场里商家搞圣诞节活动用来装饰天井中心圣诞树的各种形状亮闪闪的led小灯。

他也没打算瞒着吴久生,他们两个是一起把那每一件东西都安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的,一般都是吃完饭以后干,吴久生换换脑筋,消消食,胡达洗刷完碗盘以后就加入他,两个人商量着怎么变换小房间家具的位置,地毯该铺在哪块角落上,换什么色的窗帘,和墙纸配成一个颜色。他们把铁艺的架绑上二楼的窗台,原本遮挡住窗户口的久久烧烤的灯箱招牌已经被卸下,拉开窗户就能直面上明媚的阳光,那些之前吴久生从网上订购的多肉盆栽被胡达照顾得很好,他们向阳而生,在一片灰黑的窗口外边绿得叫人心软。原本被吴久生当做单人床睡的折叠沙发也终于树立起来,恢复了它原本的功能,所有的沙发套全洗过晒过又换上新的,胡达还从柜子里翻出吴久生买的那两个红色狐狸头的情侣靠枕摆在上面。吴久生靠着窗户,坐在沙发上,拿店里勾快递单子用的粗油墨笔在小盆上画一圈圈的图案,胡达给组装的落地灯一个个安上螺丝。

他们做所有这些事的时候气氛静谧而安详,好像岁月都拐入一道湾流,不再急于朝前流淌。二楼的小屋子在两个人眼前一点一点地渐渐成型,他们布置着自己的家,从一个小摆件,一只小灯泡做起,在每一角落费上心思,那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体验。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青年的脊背上,很暖和,吴久生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他想要一个家,原本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愿望,居然就这么没防备地不小心实现了。

他的一颗心像被吹气球一样鼓胀起来,未免太不真实。

那刻距离他的生日不过剩下两天,那句生日快乐说不说出口,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还过什么生日呢,已经每天都像生日一样了。

胡达瞧见了青年恍惚感叹的表情,他叫了青年一声。

“你明明是属兔子的,怎么一晒太阳就和只猫一样。”

别垂着脑袋那样笑,笑得偷偷摸摸,我心里痒。

吴久生的一只笔帽砸过来,胡达没躲过,正中眉心。他丢开螺丝刀,反扑上去,两个人笑闹几声,一路从沙发滚到相邻的床铺里,吴久生抱着那只狐狸脑袋的抱枕,隔着胡达,不叫他的胸膛挨着自己的,越过胡达,他抬头看向早已经盯着瞧过无数遍的空无一物的天板,现在这地方他是彻底熟悉了,他住了许久,像生了根,就是做了梦,梦里记不得自己是自己,都能想办法找到路回来。

胡达像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翻到青年身侧一躺,也同他一道望着天板发呆。

“咱俩有家了,喜欢吗?”

“喜欢。”吴久生轻轻地回答。

胡达眼皮一撩,带着几分掩饰过的犹豫,又问了一句:

“和叔叔在一块你开心吗?”

吴久生笑了。这算什么问题啊。

“开心。”他眯着眼回答,“开心得像过年。”

胡达憨笑一声,转过脑袋。

“这倒提醒我了,年也不远了,过个生日我已经把脑子里能想到的点子全用上了,弹尽粮绝,那今年这个年,该怎么过来着?”

“怎么过”青年沉吟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过年那时候,店里应该没生意要做吧。”

他想得不假,每年到年关的时候是坪乡全年里最一反常态,所有的热闹全走脱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下的时候。那些外来务工的,来自全国各地各个不同角落的人们又一股脑的,无声无息地回流到五湖四海中,一辆辆的长途客车从车站出发,带着沉甸甸的包裹和各式各样口音的异乡人,过年里坪乡人只做一件事,回家。他们既不玩乐也不购物,生活街寂静得像是从未存在过,所有的人全离开这片土地,奔赴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与生命里最亲近的那一小撮人团聚。

“恩,没生意做的。”胡达回答。以往的年,他都是一个人关了店门,囤些米面粮油,守着小店,看看电视,嗑嗑瓜子度过的。

今年不一样了。他忽然抬起头来,撑起上半身,很郑重地盯着吴久生的眼睛,问:

“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如今年,你跟我一起,回趟老家吧。”

第三十一章

压着一年的尾巴,胡达和吴久生一块把店里的生意账目清点清楚了,这一年?探幔?胡达嘴里念叨着账面上最终的一个数字,心里美滋滋地给大门正式落锁。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他和吴久生是在店里吃的,他们没有赶春运,火车票买在初二,正好错开高峰。身侧只有对方的时候,这个年显得十分非比寻常。整个下午吴久生都在生活街点烟火玩,圳禁鞭,他便抓着满手的仙女棒四疯跑。难得有这样放松下来的时节,连胡达都不再取笑他现出原形。街巷虽然冷清,那晚胡达的饭桌却红红火火,他拿出自己一身久违的本事,用各种复杂的法子去折腾那些鸡鸭鱼肉,吴久生连一口饮料都来不及喝下,肚皮就已经要被撑破了。

他们吃饱了便守着电视机看春晚,看累了便笑笑闹闹地一同挤进狭小的浴室里洗澡,然后跳到新换了床单被套的床上去睡觉。

胡达依旧维持着儿时在老家守岁的规矩,在店的一楼二楼都留了一盏长明灯不关,厨房里点着进灶王爷的香,待到第二天两个人睡到天大亮,太阳晒屁股才自然醒的时候,炉子里早已经只剩下燃尽的香灰,绵软软的一团,被吴久生用沾水的手指头拈了一把,在胡达的额头前方画了一道杠。

他们就这样悠闲地度过整个上午,下午胡达开着小电动三轮车,带着吴久生拉上几大包礼物沿着坪乡的公路一直开,开到能有公共交通转乘的最近的车站。他们没有忘记叶浩,大年初一就去了疗养院看望他。

和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刑警大队来的最新一条消息。林建华的案子年前终于判下来了,他原本是警方线人,既出卖情报,又有投诚自首的情节,各种细节一综合,判了两年劳改。这期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吴久生能看出来,叶浩虽然没说什么话,但悬着的一颗心,好像一下子就放了下来。

接下来留给他的便只有等待。

等待很简单,日子单单纯纯地这么过,也挺好。

吴久生发觉自己有一点替叶浩感到高兴。当他那么做的时候,胡达已经拿出绑定了网络银行的手机给叶浩转钱了。下半年的生意不错,他顺利地还上了一部分之前找许崇文借来的抵押款,这会扣除叶浩下一个季度的疗养院销,竟然还有结余。

年年有余,年年有余,胡达的笑意像黏在脸上。他喜欢好兆头,今年这个年,他要做一件以前从来没做过的重大的事,他要把吴久生带回湖南去,头开得越好,他越开心。

与胡达这样餍足的愉快相比,吴久生的心情变化就突然得多。

一开始他也是兴奋难耐的,初二的大早上就跟着胡达大包小包地辗转到火车站,他们没买什么礼物和特产,主要带的就是冬衣,胡达早早地就和他打好了预防针,湖南不像圳,现在是实打实的过冬,很冷。

起初吴久生嗤之以鼻,他生在比胡达更北的北方,就冬天的一点冷,算得了什么。可火车才刚开进湖南的地界,还没定点停下,他就后悔了。

湖南和圳,真的很不一样。胡达的老家坐落在湘江的中游,一半地南岳山脉脚下,一半被湘水环绕,寒冬里透着一股湿意,剜心刻骨。吴久生在圳靠两身短打混过一年四季的日子过久了,很不熟悉那种冷的滋味。他山东的老家也冷,可屋里烧炕,家家户户进了门门帘一放下来,暖和得就和春天一样,外出的时候只要衣裳裹得厚实,防住了风,就不会冷得过头。胡达的老家不一样,风里都弥漫着水汽,像会动的小虫子,有生命,瞅准了你每一道衣服的缝隙,往你每一条毛孔里钻,给吴久生冻得透透的,走三步路就要停下两步来狠命跺脚。他的脚脖子发痒,痒得挠心,直想卷起裤管疯狂去抓,被胡达给阻住了。

胡达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三下五除二给他围得结结实实只留两个鼻孔眼喘气,又抓着青年的手捅进自己一边的荷包里,拿手心捂着。两个人像那样挣扎着走了一大段路,才找到一家路边没歇业的食店,一头扎进去。

开店的老板是本地人,过年尚且经营,简直劫后余生。

胡达点了两碗牛肉米粉,刚送上来就呼啦啦把牛肉全拨进吴久生的碗里,又倒一勺红油,催促他吃。

青年将信将疑,捧起碗来一口汤底下去,喉咙嗓子全都冒烟,鼻头像榨汁的水果,一个劲往下淌汗。

湖南很冷,吃的东西又要命的辣,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但起码有一点,吴久生哼哧哈赤地吃过一碗之后,背心确实回了一些温热,整个人不再筛糠似的抖了。

胡达又点好两样小菜,往青年面前一堆。

“吃吧。”

他说得很简单,现在天色已经不早,老家没人,原本的祖屋年久失修,还不知道是不是堪用,过夜也许凑合,做饭就别指望了,锅碗瓢盆一律都缺,好不容易找到这一家店,得赶紧吃饱,才好抵御住后半夜。到了村里,营生更少,下一顿就不见得能有这样现成的可吃了。

他一面说着,吴久生一面想起胡达曾经同他介绍过的自己家里的状况。

他知道胡达很早就没了妈,亲爹是喝农药走的,那在农村里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其他亲戚也很少听他提起,大抵是没什么联系。只听他说起过一,自己当年离开家乡的时候尚且有个祖母,可也没有后话了。

这时候胡达说起祖屋无人,吴久生大概也都猜到了。

胡达这辈子能叫得上号的亲人全不在了,那个地图上所谓的家乡,也不过只是个印有地名的小点,没有亲朋好友,只有一房子,残破颓败,都不知道能不能住人,那胡达为什么还要带他回来呢。

吴久生地吸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嫌弃。苦,他是吃得的,以前或许娇气些,但自打跟着胡达,他便学会了不去在意那些。况且这里到底是胡达出生长大的地方,他始终觉得有种特别的气质,一茬一茬扑到你的脸上,侵入到毛孔里来,他想抓紧了感受,品味出那一份特别。

但胡达的脸却始终冷着,吴久生察觉得到,尽管表面上胡达依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可他们越走到离家乡的村落更近的地方,胡达看上去,就越不高兴。

那让吴久生很担心。他只知道关于这个人的十分有限的过去。想问,又怕揭起什么伤口,一路管着嘴巴,提留着行李亦步亦趋地跟在胡达屁股后头。

到太阳落山,傍晚过去,天都快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俩才踏上樟木乡的土地。

村头偶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发现了他们,都惊诧地朝胡达看去一眼,只觉得这人面相不善,心里有所提防,却没有一个认出他来。

胡达离家已经太久太久了,他走时还小,如今变化又太大,偌大的村落,竟连一个能一口叫出他姓名的熟人也碰不上。

他们不认识他,却知道他问路时嘴里说的那间祖屋,就在村东头,靠着好几颗枯死的矮树,被几堵土篱笆墙围着,院里荒草芜,门头的锁锈得拧都拧不下来,也不知风吹日晒了多少寒暑,叫胡达拿路边捡来的一块石头才砸那么几下,裂开得干脆利落,动静都没怎么出。

那就是胡达的家了。

他望着洞开的屋子门,在门槛前发愣了很久,才木木然地抬腿迈进去。

他自己的内心也很不平静。那间黑洞洞的屋子仿佛有生命,风声透过各路缝隙灌进屋子里的呜咽声都带着往日的光景。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前头大院里疯跑的情形,祖母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抱着一只小筐掐四季豆,一边招呼他慢些跑,小心摔着。

再往里,他看见的熟悉的唤起回忆的东西就越多,落在灶台边上的舀水用的木瓢,腐烂成条状的,灰黑色的霉斑底下隐约能看出纹的糊墙纸,夏天睡觉用的竹床,还有落在衣柜前头的已经完全掉了颜色的挂历。

它们被留在这里,烂的,死的,被抛弃的。胡达心底挤压了十年的压抑感觉一朝反噬回来,压平了他的嘴角,压垮了他的肩膀。他终于站定下来,手里的行李袋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掀起空气里几米高的尘灰。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祖母的事。”暗到几乎看不清人脸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副颓丧剪影的胡达开口对踩着他的步子进屋的吴久生说,

“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我答应她,在大城市混出人样来了,就回来接她,到城里去,吃好的,住好的。后来我犯事进去了,那个通讯还要靠bb机的年代,她一个老人,根本不知道上哪里打听我的下落。等我改造完,重新拿出个人样出来了,她也早走了。她一直一个人,大概走的时候也是,孤零零的。我都不知道她具体是哪一年,怎么走的,就跟个混蛋似的,一点福也没让她享上,临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终都没能送成。”

第三十二章

望着胡达的样子,吴久生说不出话。

他猜到了这个可能的结果,可真听胡达自己说了,依然难受,就和去世的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样。他迫切地想为胡达做些什么,但此情此景,到底什么样的安慰才能走到一个人的心底?那是属于胡达的过去,不能改变,不能否定,生命亲情都是人世间最厚重的东西,他不是什么不相干的路人,没法嘴巴一张就说出“一切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这样轻飘飘的话来。

吴久生走过去,捏了捏胡达的手指。

你还有家人,不是每一个人都离你而去了,你还有我。

他觉得最起码这层意思,胡达应该是接收到了。因为在那片扬起的尘埃里,胡达转过脸来,拿闪着一点微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轻轻回握住了吴久生的手。

他们在里屋的一张绷子床上过了一夜,垫着报纸,铺上带来的铺盖,和衣而眠。

第二天一早,胡达从外头搞来一把新的门锁,把大门扭曲变形的栓子修好,又到后院里去劈柴,变魔术一般在一片废墟里弄起一炉子火来,总算有了些光和热。

他拿大锅烧了热水让吴久生擦脸擦脖子,自己从拿来的行李里翻出一袋子早已准备好,包扎严实了的东西。现在他打开,吴久生才发现那是一叠黄纸,还有些纸折的元宝一类的小东西。若不是胡达当着面翻找出来,他都不会知道他俩背着那些东西在大年里穿过了半个中国。

年节里照理说是祭祖,可很少有听说真去山头的坟包前头上坟的,是有些怪。

胡达过来问吴久生介不介意,要是介意,可以不去。他是胡家的独子独孙,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吴久生有一点不舒服,埋怨一下子写到了脸上。

“怎么还用问呢,”他噘着嘴说,“什么独子独孙,就为了把我排开,不算是你们家的人呗。”

胡达本以为他是犯了忌讳,没想到青年竟然在那个说法上较起劲来,有些始料未及。

“怎么会呢。”他诚恳地摇着头,“山里风大,阴湿,很冷。我怕你受不住。”

“你们家怎么把祖坟放在那样的地方。”

都不事先看看风水的吗,至少也选个阳面吧。那话吴久生刚想说,一下想起胡达的祖母晚景凄凉,大约是孤苦无依那么走的,没有亲属在身边,怎么会有人上心为她选个良址安葬。一想起这个,他就知道胡达一定又要难受,抿紧了嘴什么话也不说了,就抓着胡达的衣摆,也不松,一副你今天甩不脱我了,我跟你去定了的架势。

于是简单收拾和休息过后,两个人就踩着土路绕到村尾进山了。

胡达没有骗人,这样要命的季节,山里的确冷,尤其是有积水的地方,莫名一脚踩下去,激起一捧软烂的泥糊在脚上,鞋袜能全给潮乎成湿的,再走两步,就像走在冰上,脚趾头连知觉都能没有。

胡达背着吴久生走了一段,他怕青年无聊,便想着法子找些话题,和他说自己小时候的事。说村里养的几只大黑狗,其中一只是狗王,走在路上一眼就能认出来,和方圆十里的狗打架都打了个遍,还从来没有输过。也说起男孩子调皮,听家里的老人回忆当年忍饥挨饿的年代连玉米棒子里的芯子都吃得精光,就自己偷拿玉米棒把外面一层好好的粮食剥掉,芯子扔进大磨子里,磨出来粉下锅里炒,再放进嘴里干嚼,嚼得辣嗓子四找水喝。还有到小水塘里比赛憋气,赤脚蹲在河岸的浅滩上搬石头,抓石头缝里的小螃蟹,钓小龙虾,找螺丝

胡达生长在米面粮油都还要凭票供应的年代,他这辈子,连婴儿奶粉都没吃过,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专给孩子玩乐用的好东西,他的童年过得十分野生,一张画片,路边的几粒石子都能当做是新奇的稀罕玩意,长到十几岁才看到第一本漫画,才知道鸟山明和七龙珠,可那时他已经过去了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的年纪,成了个不再愿意简简单单做梦,满脑子只有挣大钱出人头地的叛逆青年。

这世上了解他的人只有祖母,她大概早已经看出胡达身上的躁动和不安分,早在胡达成年离开家乡南下之前,就把胡达叫到身边,塞给他一副自己当年陪嫁用的金镯子和一副银耳环。

那两样东西来自战争年代,是她一生珍藏的爱物,耳环是逃难期间用家里仅剩的一块袁大头融了找银匠打出来的,挺过了一路的山长水远和艰难困苦,现在传给孙子,原是想叫他拿来,送给日后的心上人,当做聘礼,为胡家娶孙媳妇用的。

也许一个安分贤惠的女人能稳住一个毛头小子身上的冲动,让他的一颗心定下来,找到归,找到家。

可惜老人的用心良苦,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并不能懂得。胡达拿苦笑掩饰着眼神中的懊悔,告诉吴久生说自己当时是多么不懂事,到了圳以后日子过得吃紧,在自己白手起家做小生意之前为了手头能有一点现钱,随便找了家铺子,把镯子和耳环当掉了。

后来他入狱又出狱,开起了小饭馆,生活稳当下来以后,曾经短暂地想过要不要托找关系,寻到当年的当铺老板,看看还有没有一丝希望能找回祖母留下的遗物。可每当他准备尝试那样去做的时候,内心里又犹豫了。

他明白祖母的心愿。对于老人来说,重要的恐怕并不是一件两件的饰物,而是那个她作为长辈心心念念像要的孙媳妇。那是胡家的后代,是胡家的根,理应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绵延不息。

但胡达没有做到,即便寻回那几样死物,他也是清楚的,自己让祖母失望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不要去找回来。不要去想,不要去见,十几年不回老家,仿佛只要一直逃避在外,这样艰涩的难堪就可以不用去面对。

可现在不行,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蹲在山阴面的坟头前,胡达烧完了整整一沓的纸钱。他有些哽咽,强压住了,抓住一旁立着的吴久生的手,对着面前的石碑说:

“奶奶,这是小久,我带他回来看看,你看看,他挺好,真的,一点也不差。”

就是做不成媳妇,给不了你孩子,没法给胡家留下后代延续血脉,吴久生闷闷地想,他把胡达没有说出口的话已经全在心里默默说完了。

“对不起”他也对着那块石碑,心头歉疚地鞠了一躬。

那夜,两个人都没睡着。

上下山又去大半个白日,接连两天没有休息,都乏得厉害,受冻又没有吃好,腿脚又酸又软,守着黑洞洞又半点热气没有的屋子,只觉得眼眶都生涩着疼。小地方小村落过年并没有多少讲究,没有扰民这一说,家家户户都放鞭,入了夜以后放得更是卖力,一声连一声炸个不停,仿佛就要那样一直炸到天明,炸到日历翻到新的一年那时候去。

窗玻璃像在震动,床板像在震动,天地都无一安详,山摇地动的,根本也没法睡觉。

吴久生裹着大棉衣一骨碌从床里爬起来,打墙边随手抓了一根枝条就推开门往灶房那边走。除去住人的主屋,撇开柴房和灶房,院子里还有两间小房,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吴久生大半夜的,想推门过去转转。

胡达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夜里探秘的欲望,追着青年下地,想把人重新捞回来。

“柴上午我砍过了,炉子里有火,壶里有水,没有需要你干的活,你去院子里做什么?”

“熟悉熟悉环境。”吴久生头也不回地说,“你家这种烧柴的炉灶我还不会用呢,我得学学怎么使它,至少得能用它学着做点饭出来吧。”

“做饭有我,你担心什么。”胡达好笑,想不通青年身上突然发起的这股勤快和执着是怎么回事。

吴久生却不以为意。

“迟早是会用上的。”他回答,“我给你生不了孩子,你没孩子,到老了就只能我来给你操持,到时候你要是老得都走不动了,想叶落归根回到故里,我总得学学怎么在这间屋里生活吧。我得给你做饭,给你烧火,得给你洗衣服,还得找人上山给你看风水,选块宝地,不叫你以后像那样阴寒着受冻,也不用我每去看你,都走这么远的一程路,路上耗的时间太长,我就不能时常过去看你了”

青年说着说着,自己首先没声了。他知道后面的话他为什么不想说下去,那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想的关于未来的细节――

胡达再好,他的年纪摆在那里,总是要比自己先走的。他走了以后,自己势必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无人陪伴的生活。现在的吴久生还不能想象,那种孤独究竟会有多苦。他只能说服自己转移注意力,专心想想如何照顾胡达的晚年,把那种苦扭转成替胡达守着祖屋,守着家的使命。

胡达这一辈子没有后代,只有他了。他必须坚强起来,更能顶事一些。

胡达的眼睛红了。他想自己怎么会忘了呢。原本看着青年时,他始终放心不下的,最为担忧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无法陪伴他足够长久的时间。

吴久生最近变得太懂事了一些,他仿佛一夜之间就能长大许多,懂得许多,以至于胡达都会忘了,他实际上还这么年轻。

太年轻了,怎么叫他心安理得地留下青年一个人。

黑暗里,两个人倚在靠近门的墙上。他们无声的挨着,越挨越近,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发展成一个致密缠绵的拥抱。他们紧紧搂着对方,搂得那么紧,连胸口给呼吸留作余地的空隙都不剩下,他们接吻,黑暗里,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什么也分辨不清,只有粗重喘息着的空气,和一脸的温热湿润,分不清楚是吻出来的唾沫,还是贴得太紧,身体太热,都拧出了汗水。

过年了,明天就要大年初五,转眼便是十五,转眼便是另一个年。

日子走得实在太快――

“我真想多活几年,一直陪着你”胡达不自觉的,脱口而出那句话。

吴久生捶他一下。说的什么话,又不是得了绝症的病人,马上就要死了。

但他还是一吸鼻子,与胡达碰了碰鼻尖。

“你说话算话”

他想要一句承诺,只要是胡达给的,他就愿意去信。

“你答应了我,那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会做成,我说到做到。”

第三十三章

吴久生说得不错,他果真做到了。发榜的成绩一查就出来,初级实务考了83,初级经济法考了85,他没有辜负这大半年的辛劳和付出,初级资格考试一性通过了。

证书是一本绿色的小册子,写着中英文的专业技术资格证书的字样,带着国徽,又庄重又正式,胡达把吴久生的证书要来展开在手里,看了又看。

真好,他开心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他早说自己没有看错这小家伙,就是聪明,就是机灵,干什么事,总能一下子干成,留在坪乡的工厂里就是糟蹋了,他该比那有出息,大大的出息。

就该乘胜追击,胡达一下子冒出这个坚定的信念。

青年不是说了吗,这个东西叫初级资格,那初级以上还有中级吧,中级以上是不是还有高级?管他还有多少呢,一路让他考上去!正是该读书的大好年纪,绝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胡达才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吴久生就嗤的一下笑了。他笑胡达头脑发热太激动了,一点不了解行业规则。证书一张张哪里是那么好考的。他一个零基础的门外汉,能摸着初级的边就已经算是交了好运了。再往上,别说备考了,就是报考,他都不够资格。

胡达纳闷了,最后还是吴久生亲自带着他,在电脑上搜出细则来给他看了才知道,原来对于中级资格报考的最低标准是必须达到大学专科学历,还得具备相应的工作经验才行。

大学专科,对于连高考都没经历过的吴久生而言确实十分遥远。他已经错过了年纪,这会儿想读书,只能去学成人自考,针对高中毕业生开设的项目大多都需要专本套读,一旦上全日制脱产,就得上培训班,这之间,好几年的学费、杂费、生活费,简直想都不敢想。况且自考文凭还需要通过最终的考试,达到毕业要求,万一要是没有通过,之前的投入就全都白费了,吴久生不敢去打那样的谱,风险太大,投入和回报又不成比例。他安于现状,眼下这样,就挺好,说不定能在坪乡附近的工厂找一份带正规保险的文职工作,干干出纳一类的活计,不就挺好?干嘛还去折腾那些呢。

可他没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话,胡达并不爱听。

如果吴久生口口声声说的是不喜欢,是对这个专业和工作不感兴趣,胡达或许都不会插手些什么,可青年开口闭口都是钱的问题,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仿佛现阶段他们做每一个决定就必须要做成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可人生不是生意,人生只有一,很多东西,消逝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就像他的祖母,像他曾经的青春,那种痛苦失意的感觉胡达太懂了,他绝不希望等到青年长到和自己一样的年纪的时候,才突然被那股回溯而来的悔恨击倒。但凡他还活着,还喘气,就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钱的事算个什么问题。”胡达把电脑的鼠标往桌上一拍。

吴久生两手叉腰,苦笑不得。

“怎么就不算是个问题?”他掰着手指头和胡达一笔一笔的算账,

“林建华还有两年才出来,这之间你得管着叶浩哥的疗养费,还得给人家还那笔店铺抵押的钱。再说了,代收点的生意形式很好,你一个人现在已经忙不过来,迟早需要帮手。总不能把活计全压在你一个人的头上到时候再累出什么病来。我如果这时候去读自考,那就是生生少了一个劳动力,而且专本套读需要我平时在学校读专科课程,周末和其他空余时间来读本科,两样课程一块考试都通过了才能拿本科文凭,就算再努力,也得需要至少两年才能结束所有的课程。那可是两年!这之间我得给你落下多大的担子,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再说了,专本套读的学校全在城里,坪乡这儿天高皇帝远的,每天这么往返全耗在路上了,读书的工夫就更少,时间一压缩,就得上校外补习班,这还不算进城需要的吃喝还有交通销,算来算去,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多不值当!”

“那就不要两地这么往返跑。我们进城,上城里生活去,你安心读书,我上城里找活挣钱,一样能养活你。”胡达忽然来了一句,把吴久生都给说愣了。

他干笑两声,都没敢把那句话当真。

“你说什么傻话呢,”他冲胡达瞪瞪眼,强调说:“我的家在这儿!我为什么要离开我自己的家?”

他说完自己都不信了,推了胡达一把,说:“你可别是认真的吧。”

胡达皱起眉头。

“我怎么就不能是认真的?”

“我要是真去读书,一个礼拜七天都会占得满满的,没法打工没法挣钱,你说你上城里找活,那店里呢?店里的生意就不要了?”

“代收点的事情并不复杂。”胡达挺像那么回事地给吴久生比划,“这片儿的快递公司都是老关系了,办事签单都按规矩来,剩下的无非就是力气活,心细些,记好账,找个看店的业务员就能全接过手去,我看隔壁六婶之前干得就挺不错,干脆给她开一份全日工资,她还能兼顾着自家的店,得开心死。再说了,城里人工高,我上市区里找份工干,抛去店里雇人的这点工钱,还能倒赚。有我在,还能用电动车接送你上下学,连交通费都省了。”

他说得好听,吴久生却觉得现在的胡达十分不理智。他仍旧摇头。

“你忘了最贵的开销。”他说,“住的问题呢?我们进城里去,家不要了吗?那我们住哪?”

胡达摸着下巴上的刀疤,沉思了片刻。

“也好解决,”他设想了一会,说,“我们在学校的附近租个房子,租个小点儿的,能有个炉灶最好,那样我白天打工,晚上还能给你做饭,保障你一日三餐,伙食费也节约了。”

他说得太快,想得太好,仿佛一切都已经近在眼前,轻飘飘的,不算什么大事了似的。

吴久生忽然瞪了胡达一眼,很严肃地伸出手指戳了戳胡达沉浸在美好想象里已经翘起来笑嘻嘻的嘴角。

“胡叔叔,你是人,不是连轴转的机器!你自己算算看,你都多久没有休息过一天了?我本来想,考试通过了,正好能有个机会和你吃点好的玩点好的痛快放松庆祝一下,让你好好休息一阵,你倒好,休息也不休息了,好好的店里的生意不做丢给外人,自己还要给自己加码,学年轻人进城打工去?就不怕把自己累出什么毛病还得连累我提前十几年就寸步不离地照顾你?”

吴久生危言耸听的话里有玩笑的成分,但关心全然不是假的。胡达听明白了,很是受用地一笑。

“哦,你是心疼叔叔了?”

吴久生捶他一下,也不同他弯来绕去了。

“总之我就想我们两个过我们自己的安生日子,你别太辛苦,我呢,能帮你分担一点是一点,赶紧帮上你的忙才是真的。”

“小久――”胡达忽然打断了青年没说完的半截话,沉下声来告诉他,“好日子是挣出来的。”

他说到那个“挣”的时候,身体里忽然涌上来一股久违的热血澎湃的感觉,好像曾经那个刚一成年就只身闯荡南国的,一穷二白却志在打出一番天下的自己又重新苏醒了过来一样。

曾经他也目睹着眼前澎湃的都市,对自己说出过那样的一番台词。

“这个人世间,没有谁是容易的。所有人都在为生活而奋斗,谁都有自己的艰难,就好比坪乡,坪乡穷,可这儿的穷人也没有谁是自暴自弃的,还不是一样每天日出日落地辛苦工作呢吗?你自己做过工人,你自己说说,光是工厂里的那些人,努力拼命干活的人还少吗?所有人都没有松懈,我们就更不能,因为我们的目标足够明确,就是要过好的生活,要过比现在这样好得多的生活。小久,你说怕我把自己累着,可我老实说一句,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因为我的心里有奔头,比之前我一个人开饭馆,浑浑噩噩,吃了上顿不想下顿的日子要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很喜欢这样,感觉每一天都握在自己的手里,那日子才算过得有个人样呢。我们都是苦出身,农村里出来的孩子,就该珍惜现在的状态,趁着年轻,把能干的事都干了,别等到老了干不动了才去后悔。现在无论是生意还是你的学业,都才刚刚见到一点起色,就想着轻松,想着安于现状,叔叔不甘心。你是个好苗子,和我不一样,叔叔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到现在也就认了,但你可以。如果努力一把能够上的高度,因为一点条件,一点钱的事让你错过了,叔叔不骗你,我可能会因为这个后悔上一辈子。我喜欢你,想叫你好,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又这么争气,更叫人爱,这时候如果我贪图一点生活的安逸,要你后面的通通放弃,我会有愧于你的。”

胡达这人平时内敛得很,虽然也会有直白表达感情的时候,也无异是些把人抱在怀里,唇齿相依的原始举动,许下的诺言无不朴实简单。他不浪漫,甜蜜的话语更是少说,这会一口一个喜欢,一口一个爱的,吴久生听的想被人平白灌了几斤二锅头下去,脸热得耳朵眼里都像要往外冒烟。

“我、我哪有那么好”

天呐,真是破天荒,他竟然还是会结巴的。舌头打结,眼神闪躲,方才坚定反驳胡达的架势一下子被冲散,跑得无影无踪。

这会还不抓紧着一锤定音,更待几时。

胡达已经决心不给青年留下反悔的余地,想让他也确信那样捏住了青年的手,极尽赤诚地盯住了他那双犹疑的眼睛。

“两年,就两年。”他像在许诺什么了不得的誓言,“咱们豁出去了。就进城里去,把你这个学位读下来。”

第三十四章

吴久生自己都没有想到一切会发展得这么快。互联网时代是如此的发达,只需要提前两天打个预约电话,就有市区的经纪约好了周末看房,他们没什么需要动用搬家公司的大件,随身细软不过是几只旅行袋的容量,随时都可以将一居所抛在脑后,直奔下一个目的地。仿佛不需要有所依恋,在不断飞驰向前的人生道路上,一切的停留都是多余。

那感觉太不真实了。

整个下午吴久生都逗留在生活街和厂区之间的那条河边。他沿着长长的河堤,手里抓着一根草尾巴慢慢地走着,盯着河面打发寂静的光阴。

胡达没有跟来,他还留在店里打理最后的一点琐事。破天荒的是,此刻的吴久生竟然也不希望胡达待在自己的身边。

他不愿意将自己的那点犹豫,那点惆怅,在胡达面前表露出来。既然对方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副为了自己愿意不惜代价的架势,这时候还流露出勉强的意愿似乎有些太不识好歹了。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如果认真地问问自己的内心,想回去读书吗,那自然是想的。害怕吃苦吗,现在已经不怕了。可是离开坪乡,离开这块身体每一个毛孔都熟悉的地方却让他觉得矛盾而复杂。

就连当年离家出走不告而别时,吴久生都没有过这种感受。

圳真是一座神奇的城市,这儿明明挤满了外乡人,谁的故土也不是,却莫名其妙地叫他染上了乡愁,变得困顿而不干脆了。

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回忆,久久烧烤还在的时候的样子;他还住在胡达隔壁,光着膀子跑进跑出的样子;刚到工厂工作人生地不熟的样子;他们相遇时候的样子。

好多的细节都被光阴模糊了影子,以前从不觉得那些片段需要被精心地回味,因为总感觉这个地方它会一直存在,回忆也是一样,埋于此,永远安稳,不会变更。

现在它们变更了。

早先胡达收拾屋子的时候,吴久生就已经很不忍站在他的身边。那些沙发、那些窗帘布、那些抱枕、和窗台上的小都还是他们自己亲手布置进去的东西,地上铺着毛色温暖的地毯,床上是两个人一起相拥而眠睡过的枕头,都是日子一点一滴的留痕。

站在胡达背后,青年忍不住轻轻叹息。

“咱俩的家都在这儿呢……”[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胡达收拾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望青年一眼,轻松一笑,朝对方扬扬下巴。

“不会跑的,还会回来的。”

“我能把那对枕头带走吗?”吴久生在屋里转了又转,最终指了指沙发上的两只狐狸头抱枕。他备考背书的时候很喜欢把其中的一只窝在怀里,狐狸脑袋都被他揉得有些变形。另一只颜色更潜一些的他总喜欢拿到楼下,垫在胡达登记用的那张电脑桌跟前的椅背里,让他靠着腰。据说它们一只叫阿狸,一只叫阿桃,是一对夫妇。

胡达点点头,青年这才从沙发上捡走那两只宝贝家伙,挨着堆在墙角的几只行李袋跟前放好,等到一切做完以后,再没有事可做了,才依依不舍地下楼走出店门,上外边晃荡去了。

青年离开后,胡达手下的动作愈加麻利了起来。他将什物全部归拢在一起,罩上防尘用的被单,锁死窗户,关上电表,最后才合上门,挂上两道崭新的门锁。

被请来看点的刘婶已经在那张登记桌前坐下了。她一直晓得胡达这间店的经营情况,对于他忽然要上城里去的这趟打算也十分惊讶。

趁着客人不多,她也好奇地半踩上楼梯,朝楼上张望一眼。

“你这样怪可惜的,反正都不住了,不如空出两间屋里出租,横竖是笔稳定的收入啊。”

胡达听了刘婶的话只是一笑。

“楼上楼下的,店里还做着生意,租给外人不方便。”

他这样敷衍了一句。

“总有信得过的,哎,我就是看着白空在这儿烧钱,心疼得慌……”

刘婶咕哝了一句,也没往下细说。她心想自己不过是临时请来帮上一两天的忙,到底轮不上自己说话,也就不劝了。

这事也就她知道,胡达自己知道,早跑得没影了的青年却是一点也不知情。

他满以为胡达的打算是雇佣了刘婶,让她全天监管店里的生意,算是帮着胡达看家。一点不知道世间哪有这么顺遂的好事。

胡达没和吴久生说起,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己说了,青年很有可能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坪乡到市里去了。[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好事多磨,生活总是需要一些牺牲。庆幸的是,此刻的胡达并不觉得一丁点的割舍。

他不难过,相反的是,他从未觉得如此的快乐。

他把钥匙默默地收在手心,两手插在口袋里,越过刘婶绕出前门,在生活街遛了一圈以后径直去了车站的方向。五月底的天气已经很是炎热,在车站等着他的人早已经满头大汗。

胡达在对方被汗渍染成色的背心上一拍,大大方方地把手里那把钥匙递了过去。

用手背抹着额头的许崇文仍然十分不确信地看着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确定?你真的拿定注意了?不后悔?”

胡达没回答。

大半年前的一天,他带着房契去找自己前半生这唯一剩下的朋友,那时他把店抵押给了许崇文。而如今,他把店卖给了对方。

是卖,交出去了,就不是自己的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他骗过了吴久生,到而今,只有卖了这间店,接下来几年里的一切才会真的足以负担。他始终害怕青年认真回过头来算这笔账,但好在整个白天吴久生都沉浸在对搬离的不舍中,疏忽了其中的机窍。

胡达是感到庆幸的,幸而他还有这一点点的产业,还有许崇文这样一个靠得上的朋友。

“别说这样的话,店卖给你,你没从我这占走多少便宜,不必挂心。倒是我,想谢谢你同意帮我保留二楼的那间屋子。”

白纸黑字到手的店面,平白少了楼上一间房,不知道多少买家是不愿意的。但许崇文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胡达开出的价钱合理,现今实体店的生意也不好做,正好坪乡遍地都是小作坊和加工厂,货源充足,成本又低,他早有打算投进去一些积蓄自己单干,谈下渠道做点网上生意,正好胡达的店面还兼做物流生意,他买下来,一方面做发货仓库,一方面也算个临时歇脚的居所。他也是在圳奋斗了半辈子的人了,每一个子都是血汗辛苦钱,买下胡达的店,也不过是为了让妻儿的生活更上一个台阶,为了新的生意和儿子上学,不得已才经常要分居两地,外乡人在城里讨生活,谁也不容易。胡达理解他的难,还额外感念他的贴心,他实在想不出还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你刚出来那会,我来找你,想补偿你,你只说要守着这间店,别的什么也不需要了。那时候我以为它就是你的命根子了。你现在把它卖了,到哪里安家?”

抓着胡达的那把钥匙,许崇文忍不住地问。

“你不也为了老婆孩子一个人搬来这个穷乡僻壤盘厂子?”胡达反问他一句,把许崇文都问得愣住了。

是啊,他可不也来了吗。

“重要的不是一间两间房子,你不也这么觉得吗?”胡达笑着对朋友说,“你心里是记挂着他们的,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只要有个家在世上,这颗心里头,可不就是安稳的?”

在那个瞬间许崇文的心里忽然“咯噔”晃荡了一刹。

胡达没有家人,他唯一的老祖母,早已经去世多年,这许久以来,他的身边更没有爱人,如果有,明眼人不会不知道。而此刻他的眼神中却透出无比真挚的觉悟,那是一种并非寻常可以伪装的坚的认定。像他这样,娶妻生子,不得不把家庭和事业的担子挑在肩上的人,他懂。可胡达呢,他又凭什么会生出那样的眼神呢。

那一刻,许崇文忽然想到了某种十分可怕而又尖利的可能性。

无数组织不起的话语片段划过他的咽喉,他想说,却死命地说不出来。

他忽然把许多的细节都联系了起来,过往的小事全拼凑起来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就从胡达的面容中移开,投向了胡达身后,那晦涩的街巷。

“你……”他张了张嘴,一抬头却又望见了胡达安安静静的一对眼睛。

他明白了。

“那还是个孩子……”他咬了咬牙,“他的年纪太小了,你明白吗。两个人的差距太大,以后的生活会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你都做过心理准备吗?”

这还是第一,胡达得以在一个作为第三者的外人面前放下防备,露出诚然的表情。他的回答已经写在了脸上,他没有。

他很坦然,也无所惧怕什么。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回答。毕竟,进城以后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就连他也无法预料。但有一点,他自己却能肯定,不知不觉中,他唯一可以倚赖安稳于世的东西,早已经不是一间店铺,而变成一个人了。

第三十五章

一个礼拜以后他们就在南山区1号线靠近白石洲的一片还没来得及旧改拆除的小区里租到了房子。如今城改政策吃紧,这儿并不是长久之计,但暂且以为一个过渡倒是不错。

房子吴久生去看了,他倒不怎么惊讶,惊讶于中介口中所谓的“房子”不过只是一间十四平大小的“单间”。就是这样的一间房,也因为自带实体墙壁而非简易隔断板而有幸脱离了“隔间”的范畴,自此月租还要高出其他几家六百块钱。它就是拿来和坪乡的小店二楼相比,这都是一逼仄压抑的所在,却已经是短时间内胡达能够敲定的状况最好的住。

青年没有一句抱怨――他们只身找到南山,还没来得及求学和工作,日常的吃穿用度都要控制在惊险的预算之内。

这儿其实也不算太差,有实体墙,能关了门,门上有锁,至少不会有东西被偷的风险。唯一的弊病是这间大屋被砍出另外三个真正的“隔间”,加上原本的大小主卧,统共六户人家共住在一个屋檐下,打开门半米不到的长廊正对面便是小夫妻同居的厨房,右拐通往公共浴室的路上又必须经过两个女孩子的住,时而撞上她们在洗手池里手洗内衣,淋漓滴着水地把小件的衣服捏在手里运送到长廊尽头另一侧的阳台去晾,少不得要擦肩而过,或不经意撞上对方忘记锁门的时刻,总会尴尬不已。

这儿的生活气息如此浓烈致密,彼此之间就像具有侵犯性,却又神奇地相安共存在一起。只有大城市中心真真正正的快节奏会逼到人们对此变得麻木,而忽略其中一切的不适应。那是在华和光影里奋斗的人们才有的生活,在小工厂区光着膀子野生野长惯了的吴久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学习和接受。

胡达把电脑搬过来了。刚开始的那几天里,青年别无事情可做,只能对着专业代码a223的官方页面查询自己专业的课程设置,一遍一遍地算学费。必考课要读够15门攒75分,还有一门6个学分的加考。考学论坛里什么说法都有,有说项目难度大,加考不划算的。也有说靠加考刷分来冲抵成绩单上困难学科或许会留下的补考记录的。众说纷纭,吴久生一时也不能做出决断。

唯有一件事是确定了的。胡达是铁了一条心一定要送他去把学位读下来了。

他来到南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工作。就连吴久生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打谱,又是怎么突然就把工作定下来了的。就好像胡达只是出门买了个菜的功夫,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部怪模怪样的机器。

机器是公司统一下发的,每一部都要额外扣掉两千块的押金。此外还得自备一辆电动车,家伙什齐全了才能申请上岗。

胡达的工作找在本地的同城配送站,简单点讲就是送短途小件,什么都送,什么合作公司的生意都接。清晨不到的时候送牛奶,上中下午送外卖,偶尔也接几个快递单子,晚上还有宵夜的生意,圳这座不夜城,各种平台的订单能一直接到半夜两点,不愁没有单子可做。

吴久生想不通胡达怎么会找了那么一份工作。它听上去那么辛劳,旷日持久而没有盼头。他都替胡达觉得委屈。

胡达却一门心思地满意着工作的收入,甚至在弹性接单机制的面前,赚的钱还能更多,他感到惊喜而又知足。

现在他可以赚到足够日常开销以外供青年上学的钱,在这件大事的达成面前,起早贪黑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吴久生却不这么想。

近来的胡达愈发固执了。他听不进别人的劝,甚至包括自己的。吴久生拿他没有办法,只有想尽办法地省钱。

他在一个本地的考学论坛打听考试教材二手书店的事,帖子被一个id叫皮皮虾的网友顶了起来。皮皮虾姓臧,也来自山东,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自打知道了吴久生的籍贯,私信了青年几条消息,就热情似火地提出来要带他去买教材。说他大吴久生两届,已经考过一学,摸出了门道,还能帮着砍砍价,硬是要约在书店门口见面。

吴久生一句话的回复都还没打过去,对方已经连***带手机号带邮箱地址全甩过来了。

胡达开着电动车送他到那条街,眼看着青年下车,一脸迷茫地盯着陌生的街景原地转了半圈,刚想叮嘱两句,眼见着一个身量高大的小平头顶着灿烂笑容一边挥手一边朝这边走来,赶忙别过脸去,吴久生还待与他说两句话,谁想到胡达已经跨上车,招呼也没打地开走了,他还没来得及纳闷,一条胳膊已经被人拽了过去。

小平头就是皮皮虾小臧,他嗓音洪亮,贴着吴久生的身侧,第一声招呼声差点洞穿青年的耳膜。

他讲一口沂蒙山区口音的山东话,和吴久生的老家隔得不远,带着一股令青年自己都猝不及防的陌生的熟悉感。

吴久生不得不转过身来,认真地同对方自我介绍。

他们一面说话,一面朝二手书店走去,一路聊了不少的内容。他们说起来圳,说起租房子,说起熬夜刷题和查分数时候的胆战心惊,皮皮虾是吴久生进城以后遇见的第一个同学,他的热络让吴久生渐渐放松了防备。

对方对他说起自己是成人考在职研究生,和吴久生读的暨南大学的自考项目都在一个成人再教育中心里,这个考试中心有一家专门的对口书店,有门路买到很多的二手教材和**成新的试题试卷,有时还偷卖一些便宜的影印版盗版书,虽说上不得台面,但买大部头确实能省不少的钱,所以抢的人也多,还得从有门路的师兄师姐那里打听,什么时候来哪一批教材,都得在正好的时间去书店里盯着,对于捡便宜的规律,皮皮虾驾轻就熟,摸得门清。

他难得能在圳那样遥远的南方遇见同从一个小地方出来的老家人,激动得要死,恨不得把自己在圳摸爬滚打的所有经验都带给青年一份,以示自己的仗义。

“不说那些考试了,那是真难,不过笔试再难也是好的,最怕的是复试面试,水可太了!你说要送礼吧,人家可是不要,礼有什么稀罕呀,巴结都要巴结到点子上不是?我跟你说――”

皮皮虾的话头忽然打住,似乎是那样的话他已经说了太多,无奈得都不愿意多说。

“唉――!”他最终重重一叹,“不说这些了,倒是你,难得碰见个老家人,你为啥大老远跑来读这个学位啊?”

吴久生没防备话题突然被转到自己的身上,他欲开口,忽然又想到自己和胡达的故事或许是人前说不得的,一时打了结巴,犹豫了半秒,就是那半秒,让皮皮虾露出了一脸恍然大悟的了然表情。

“?悖 彼?忽然夸张地一笑,一掌拍在青年的后背上,拍得好生走路的吴久生一个趔趄,“一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了,家里人逼的吧!你爸?你妈?唉,不提了!我妈就那样,成天念念叨叨,念得能把你烦死!你还拿她没办法,非说为你好!还说什么知道我肯定能行,奇了怪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行,她咋知道的你说对吧?”

皮皮虾说得嘿嘿一笑,也不知道是那些话还是他那一脸撺掇的表情晃动了吴久生的神经,在没听清楚那几句话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之前,青年竟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这一点头,可把眼前的老乡激动坏了。

小臧同学就像难得觅到了知音,干脆自来熟的一胳膊搭在了青年的肩上。

“对对对,当妈的都这样!可是后来我自己想想好像也没错,混个学历,好娶媳妇儿,是吧?可惜我还连个女朋友的影儿都没有呢,你呢?你对象了没?”

他一句话一个新问题,连珠炮似的,吴久生就算不说话,他也能自己自问自答一个人侃得顶开心。可这句有没有对象倒是实打实问到了吴久生的头上。

青年愣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如何撒谎才看上去自然,只得低下头,尽量不叫对方看清面上表情的,扭扭捏捏的,答了个“有…”字。

那个字可让皮皮虾不淡定了。

“你你你你,你都有对象了!”他瞠目结舌的看向吴久生,脚步都停了下来。

那可真太厉害了。像他们这样在圳没钱没房还在挣扎考文凭的外乡人,能在这儿被一个女孩子看上,得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他刚都在犹豫,自己打游戏认识的那个常常一友究竟能不能算得上是女朋友的范畴,原本打算着要是吴久生是小男一个,就干脆不要脸一回,显摆显摆自己的泡妞技巧,叫吴久生也羡慕羡慕。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不起眼的瘦弱的小青年,看着这么面嫩,小朋友似的,居然就已经脱单了!

“艳福不浅啊兄弟!”他激动地晃了吴久生一把,“哪儿人?趁着还没开始上课,赶紧带出来哥们儿认识一下呗!”

吴久生本来已经极其后悔刚才那样木讷不懂回避的答法,听见皮皮虾提出要见面,更是头疼,赶紧一个劲摇头。

“还是不了……他要上班,很忙的……”

那句话他不说还说,一说,皮皮虾看他的眼神光芒更甚。

“卧槽你对象都已经上班了,这还是个ol啊!”

亏他原本还觉着,就吴久生这样的,顶多也就骗骗学生妹呢!

惊讶让皮皮虾禁不住往了猜想更多,不自觉地就问了出来:

“喂……不是兄弟看不起你啊,兄弟我也就这么一问,你这对象都工作了,你还优哉游哉地读书,这样你俩都能,该不会是她在养你吧?”

那本来是一种很冒昧的问法。在部分介意的人听来,甚至会觉得有一点侮辱人。可到了吴久生的耳朵里就很不一样了。

他的耳朵根子霎时就红了。

他脸红是因为被皮皮虾的话戳中了自己这一些日子以来心中有鬼的点。他可不是靠胡达养着呢吗?胡达太能干了,把能做的事全做了,不仅赚钱,还给他做饭,连租房子的事也没叫他操一点心,他跟着胡达一起生活,明面上说得好听是来读书,实际上就和个废物米虫一样,不仅一分钱不赚,还流水似的哗哗往外钱,他都臊得慌。

吴久生这一脸红,皮皮虾看他的眼神就更不得了了。

我的天呐!他在内心哀嚎一声。同时,他又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实诚人,想什么,立即也就脱口而出了:

“乖乖!我还以为偶像剧都他妈是骗人的呢!原来小奶狗的故事都是真的啊!”

他学着狗叫汪汪了两声,一脸苦相哭唧唧地看着吴久生,

“咋没人愿意这么养着我呢!”

第三十六章

什么?小奶狗?吴久生傻了,脑回路说什么也跟不上这个突然蹦出来的生词,而后话题又发散得太快,他想反驳都已经赶不上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连拖带拽地拉进了书店,第一眼就看见一本躺在前门边上的《中国税制》。

吴久生眼睛一眨,拿起来翻开一看,除了一点铅笔的批注,书本保存得十分完好,版号尚新,完全堪用,又一看价格,白色粘胶价钱上写着个数字6,他一反手,就把那本书牢牢抱在怀里了。

小臧看他一眼,直接笑了出来。

“不着急,不着急啊,哥带你来这不就是为了淘教材吗,今天他们新进了不少二手书,保准还有好的。大家都是打工的,知道不容易,你跟着哥走,我带你去后边书架上找,连带课本啊习题集啊还有考试用的参考书目这些,七七八八能省好大一笔钱呢。”

吴久生答了个“谢”字,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那趟在书店里耗去差不多两个小时,除了眼前暂且缺货的一些,吴久生基本把需要的参考书买了个全,书店老板还和他加了个微信,承诺一有新书到就通知他来。小臧为人热络,又会来事,看得出早先就与老板打好了关系,经他引见,也算帮了吴久生不小的忙。

吴久生为人世上也许的确嫩生些,但也不是完全不懂事的人。占了人家的便宜,总要多少有点表示的道理,他至少还是懂的。

可是表示什么呢,过去他在坪乡的工厂区招待工友,大多也就是上生活街的饭馆里吃一餐饭,或者去网吧买几个小时的上机点数,多了也不过是几张团购的电影票钱。现在不同往日,这是在关内,随便一家街边餐厅的消费就能抵得上工人们一个星期的饭钱,吴久生犹豫着,想开口,又狠不下心来。

还是去批发市场买些水果吧,他想着,打算开口打听小臧现在的住,等正式开学前有空的时候抽出时间去一趟,当面谢谢人家。

他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好了说法,话还没到嘴边,揣在兜里的手机就开始兀自响起铃来。吴久生接起电话,是胡达,问他在哪,说是饭点就要到了,他已经在菜场买好了菜,地点离他不远,等着一会顺路过来接他,一道回家。

吴久生眼皮一跳,真不愧是胡达,这就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兴高采烈地抓着电话匆忙让胡达帮他另外买些当季的水果,扎好了过来,说要介绍一个今天帮了忙的老乡给他,若是投缘,正好晚上一道,可以吃顿家常便饭。

胡达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以比平时更慢的反应,过了半晌才答出一个“好”字。

半个小时以后,胡达的小电动车开到了二手书店所在的那条街。彼时吴久生已经办完了所有要办的事,他和小臧一人手里捧着一杯奶茶,正站在进入傍晚后亮起的街头灯箱下边看上面的广告词,小臧好像与他说起什么有趣好玩的事,说到兴头上时一脸神采飞扬地偏头往青年的耳边凑过去,讲了两句悄悄话。

胡达远远地瞧见了,将车速减慢下来,低下头,伸手在汗津津的前额上抹了一把。然后才拿出手机给青年打电话,说他到了。

见到胡达的吴久生很惊讶。他注意到,胡达不一样了。

不过是短短几个小时之前才分别过的人,居然再见面的时候从上到下整个换了一身衣服。胡达有一双穿了多年,磨损得发白但还算耐穿的沙滩凉鞋,圳漫长的夏季里,吴久生时常都见他趿拉着那双鞋进进出出,说是趁脚,就是换上新的都不如那双舒服。可这会胡达脚上的那双凉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吴久生印象里不记得胡达几时买过的一双皮拖。这还不算,胡达现在穿着的短裤和衬衣他是认得的,是统共就没穿过几的新衣,板正硬挺,虽然看着精神干净,但不吸汗,大热天里不方便干活,胡达平日里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在难得带着吴久生进城玩一,去逛商场的时候才会翻出来穿。

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让他换上这身行头。他的脸是洗过的,说不定连身子也洗过,吴久生靠近他的时候,都能从他肩膀头上闻见一股沐浴露淡淡的清香味道。胡达的头发也带着一点隐约的湿意,应该是被一路温暖的风吹得半干,蓬松整齐地挂在耳后。

他甚至连胡子都刮了!若不是下巴上还带着那条吴久生熟悉的疤,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胡达这样爽利整洁,带着几袋子水灵灵散发着果香的新鲜水果从电动车上下来,一脸正式而彬彬有礼的样子,直走到青年身边臧文清的面前,客客气气的,和对方握了握手。

胡达甚至还冲他笑了一下!

“初见面,知道你是小久的朋友。我们家小久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受你关照了,我替他谢谢你。”

他话没说完吴久生就原地蹦了起来。

“叔!”

他抗议一声。这是怎么了,从刚刚一见面到现在,胡达的目光始终都在臧文清身上,说好的来接自己回家,从头到尾也不和他打招呼,看也不看他一眼,费这些心思打扮,也不和他解释原因,这样的胡达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吴久生是一点也猜不出来。

小臧突然听他那一声“叔”喊的,立刻就站直了身子老实下来,毕恭毕敬的,前后完全两样做派。

他比吴久生更早开始在大城市里摸爬滚打,很懂社会上那一套表面规则,无论是谁,只要是长辈来了,都不敢怠慢。

“哪里哪里,叔叔,我既是小久同学也是他老乡,帮点忙都是应该的。再说了,都是小忙,小忙,算不上什么。您客气了。”

胡达蓦然间被他也叫一声叔叔心里一阵奇怪,又听他喊了吴久生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会彼此称呼的亲昵名字,也有点不高兴。但他都没表现出来,同样和气地同对方来回了几,寒暄够了,才拉着一脸懵然搞不清状况的吴久生骑车走了。

彼时华灯已经初上,圳的街头红的绿的,像一团被酒泡融了混在一起的浓艳颜色,裹挟着不断打耳际吹过的暖风,把人全包裹在城市华里,热闹又适意。

倘若放在平时,坐在胡达电动车后座上的吴久生说不定都要开嗓子哼两首歌出来。

但他现在只纳闷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拿手指头戳了戳胡达的腰窝,“当着人的面干嘛故意不理我?”

“我有吗?”胡达也有他难得不要脸皮耍赖的时刻,睁眼说瞎话的时候气都不带喘一下。

“你有!”青年气鼓鼓的,车行在路上不好发作,就隔着胡达的衬衣,在他肚子上一通蹂躏。他那是使了劲的,掐得胡达哼哼两声,一只手离开车把手在青年手背上一拍。

“好了,别闹……”

他无可奈何地软化下来说一句,更被吴久生抓住把柄,不客气地顶了回来:

“谁闹了!”他哼哧一声,“平时都是你叮嘱我,说一千个一万个不能让外人看出我们的关系,进了城,更该注意,我都听你的,出去了两个人走在一起都注意着肩膀不挨着,也不和别人随便多说你的事,你倒好,不就介绍个朋友给你,你把一身的衣服都换了,还和人家又是握手又是打听他老家的,我老家你都没怎么打听过呢!这会两个大男人站在街边手拉手你又不嫌扎眼了,叔,你这是双标!”

双标不双标的胡达不懂,吴久生叽里呱啦地抗议这么一大通,倒把胡达说傻了。

他反应整个慢下半拍的“啊?”了一声,像个傻子似的豁开半张嘴去。

“你说什么有的没的……我和他握手,那是――”

说到这的胡达忽然顿住了。他忽然想到一件他假设都不敢假设的事情,某种让人牙酸难为情的不要脸的猜测逐渐在他的胸中成形,他有那么一点突然而隐秘的喜悦,但又不敢去确定,唯有头颅不着痕迹地往上一仰,开着车的身形都挺立起来不少。

“你……”话到嘴边,胡达还是不好意思,临时改口换了个说法,“你别介意啊……”

谁知吴久生只顾气闷,并不理他。

胡达心里盘踞的那一点痒就更甚。

天知道他现在多想直接就把电动车甩在路边停下。他想径直转过身去,亲吻身后那个闹别扭的青年,都恨不得能马上有一堵坚实的墙壁,让他把青年压在上面,禁锢得严严实实。

他真该责怪吴久生,自打遇上他之后,情绪突然像被一把野火点燃似的要命时刻不禁多了许多。

他原来不这样的。原来的胡达很懂得人该知足,懂得人不该期待什么,他始终过得自制而安稳,根本不会因为一两句话而被轻易地撩拨起心弦。

他都多大年纪的人了,他也配?

“我那是怕给你丢脸……”

终于,今夜他第一说出了实话。

他的确很害怕,青年进了城,读上了正经学校的正经学位,他将来会做很多胡达都看不懂的事,认识许多胡达本不会接触到的人,他会在这座大都市的中心站稳脚跟,有自己独一份的精彩人生。

可他呢?

在电话里听到青年自然而然地说出要介绍一个老乡给他认识的时候胡达都差点岔出一口气。他马不停蹄地绕路赶回出租屋里,洗澡、刮胡子、换上平时难得一穿的一身好衣服,还临时到市场里去买了一双新鞋。和吴久生新认识的朋友自我介绍时,他紧张得都在憋气。

他生怕别人从中看出什么端倪,因此决然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亲密,反而作出一副严肃呆板的长辈模样。

他占了吴久生那声“叔叔”的便宜,他能从臧文清的眼神里看出来,对方误会了,对方是真的以为他该是吴久生在圳某个照看青年生活的远房亲戚。

他是故意的。否则他该以什么理由来解释何以他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大男人会成日的跟在青年的身边呢。

全世界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合理,唯有青年自己是个傻蛋。他毫无自觉,竟然还会因为一时的冷落而闹脾气。

他不懂吗,当着那些人的面出现在他的身边胡达都害怕丢脸,竟也会值得他这样去在意。

胡达的一颗心动容而鼓胀,矛盾的漩涡一重重几乎要把他给掀翻。

他多么希望青年永远也不会懂事,永远这么傻兮兮的,误以为自己所给他的已经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那该多好。

可那也意味着,吴久生永远也不会真的长大成人,看明白这个社会,看懂这人世间。

他的小久迟早要成为一个比他有本事、有见识一万倍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他该怎么解释,这个叫胡达的男人,实在与所谓“最好的选择”标准相去得太远,太远了。

第三十七章

吴久生愣住了。他了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还是没能搞明白胡达那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怕给他丢脸?胡达怎么会突然说出那句话?丢脸丢在哪了?

青年竖起眉毛,心下蹦出了一堆的话想来教训胡达,但那句话又蓦然让他的心没防备地酸了一下,他在这个瞬间终于明白过来今天胡达一系列不合理举动的成因,也才终于弄明白关于那身衣服,那双新鞋里藏着的秘密。他不傻,正因为如此,才恍然间忽而被一阵强烈的不忍、滚烫、与难耐交织的感觉所包覆,咽喉里像挤进去一个肿块,***嗓子眼,又沉重地直直压进肺腑里,让他无法像往常那样理直气壮地反驳一大通。

“怎么会呢……”

青年叹了口气,最终只能半低着头,一半责备,一般心疼地说出那句话来。

到家的半途上两个人都很沉默,因为是群租屋的关系,进门时他们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弄出多少响动。从隔断间菲薄的墙壁后头,清晰地传来各家租户入夜后生活的动静,隐隐约约的温吞的油烟味也从门缝下边漏出来,混合着各式各样的沐浴露和洗衣粉气味,汇聚成一股难以言说,却分外真实的生活气息。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各自仅剩的一点隐私,日子在几乎没有遮蔽和隔音的公共空间里安然度过,唯独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争吵是不合时宜的。况且吴久生一丁点也不想和胡达吵架。

他只是着急,想表达的意思太多,又只得压抑下心底激荡的波澜。

该怎么让你明白呢,不得法的无力感同样也让他感到疲惫。最后两个人鱼贯进入那间有实体墙壁保护的屋子,关门、落锁,青年便把所有的顾虑都扔在了地上,他捉住胡达,劈头盖脸地便去亲他。

胡达很是意外,他接住青年,身子在狭小的房间里偏转过去,后背撞在简易板材衣柜的柜门上。

“小久……”

他感到吃惊,因为那一声青年的名字他都没来得及说完。他品尝到青年的唇舌,大胆又赤裸地闯入自己的口腔。从前的吴久生不会这样,他只懂得生涩而害羞的闪躲,哪怕稍微强势霸道些的举动都能让他在怀里战栗。

他变了,或许不该这样说,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了自己强烈而坚定的想法。

“以后不许你说那样的话……”

青年捧着胡达的脸,在那阵让胡达节节败退的亲吻里腾出空隙来呢喃着告诉他。他认为没有什么比行动来得更直接,他想让胡达知道,即便是像现在这样怀着复杂的心事勉强亲热,也比听到那些丧气话来得强。

他还不是很习惯于去剖析自己的内心,只知道听见胡达像那样自我贬低的时候,就像自己也给人一巴掌掴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却没有仅仅停留在脸颊,而愈加刻地侵入了身体更的地方。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一种伤感,到后来他才会过意来,里边怕是也夹杂了几分不言说的恼火。

他生自己的气。为自己的失察,竟然没有发现一丁点的,胡达会产生那种想法的蛛丝马迹。

而那些全变化为眼前反常的激情。

房间里没有浪漫的氛围,环境也极其不适合亲热,既没有事先的调情,也没有水到渠成的契机,吴久生却豁出去了似的一个劲地向前凑。他的双手伸到胡达的衬衫下边,开始一颗颗地解他的纽扣。

胡达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稳住了那个力气终归敌不过自己的青年,止住了对方的动作,然后在一个转身之间温和地夺过了亲吻的主动权。

所有的感官都瞬间平缓了下来。唇齿间的厮磨变作蜻蜓点水般的安慰。青年已经许久没有享受过胡达那般体贴入微的安抚,他不自觉地沉湎其中,忘了一切起初的缘由。

胡达用他的方式在说不。当夜晚经历过漫长的人体体热相互摩擦升温的过程,平缓落地之后,他们两个什么也没有做。

爱人之间不该在无心的时刻硬去做那件事,胡达明白,他也坚持。

只是他比吴久生成熟得多,他用了一种隐秘而不易察觉的方式,将青年不安的心绪一笔带过。那夜,他们依旧相拥而眠,吴久生的嘴角挂着一抹天真的淡笑。

不过是一段插曲,他以为自此已经尘埃落定。

他本该更谨慎些,更去究一些的,但他没有。他有自己的难题要去应付,安顿下来以后,等着他去直面的就是紧张的开学。

预习已经是个难题,一性通过考试而不重修学分简直是天方夜谭。光是高等数学一门就几乎能逼疯他,他有一张a纸都列举不完的任务要去完成,只能依靠自己去摸索,谁也指望不上。

他想对胡达补充说些什么,但连日的疲惫还是让他不期然坠入了梦想。

那场波动没头没尾地结束,但直到将近一个月之后,吴久生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意识到――问题并没有解决。

一开始他只是发觉到胡达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大出来。

两个人独时,一切还和往日一样,胡达依旧待他万般的好,唯恐委屈了他的生活。但一些生活上的小细节,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对外表丝毫也不在意的胡达开始注意起形象,工作虽然让他起早贪黑,他却破天荒地从超市买回来一瓶面霜,洗漱完后,会乱七八糟地擦上两把。

吴久生一开始还开他的玩笑,问他是不是活到快四十岁才忽然知道自己年纪一大把了。

胡达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同他笑闹似的反问他总比再过几年和你一起出门真被人当成是你爹好吧。

吴久生没多在意,还以为他是在介意上被臧文清脱口而出也叫成叔叔的事。可之后的事就更奇怪了。

胡达变得很少同他在一起,这指的并不是两个人面对面相的时间――白天里吴久生要上课,胡达得去接单,那些单子雪片似的,能让他一直忙到半夜九十点,可即便是胡达回到出租屋之后,他们说的话也变少了。

大部分的时间吴久生都在书桌前学习。他知道,胡达应该是害怕影响到他读书,才刻意不在屋里弄出任何动静,可他偶尔也会有想要主动和胡达聊上几句的冲动。

往往这种时刻,胡达都会问起他的学业。

吴久生不愿让他过多担心,大多报喜不报忧,都说好,适应得不错,同学都很和善,课程也很有意思。

每当那时,胡达的表情都会看上去好像是很高兴,但又有点惆怅似的。

那种微妙每每转瞬即逝,吴久生想要捕捉,都抓不准。他对自己说,或许是工作的缘故,要干那么多的活,还要照顾他的生活,胡达也不是铁打的,他或许实在是累了。

于是乎,吴久生便在学校食堂的饭卡里额外冲进去了更多的金额。大学的食堂有国家补贴,价格便宜,也并不太难吃,他告诉胡达说现在下课以后经常还会和同学一到约到自习室自习,晚饭多要在食堂解决,便不用额外张罗他的伙食。

他甚至还热情地邀请胡达与他一道。反正胡达的工作成日都要在电动车上来去,饭点的时间抓紧些,找到学校和他一块在食堂吃了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既省事,也不多少钱,还能在学校里多见上几。

但胡达拒绝了。

吴久生不记得具体拒绝他的理由是什么,胡达说了很多的话,翻来覆去都把他给绕进去了。他又被课业弄得焦头烂额,便也不曾争论什么。

但每天,他都会在食堂给胡达打回来一份最好的饭菜,放在一性的纸质饭盒里,仔仔细细地扎好了替胡达拎回来。出租屋里没有微波炉,青年都会先用电热水壶烧好一壶热水存在暖水瓶里,等到胡达回来,就可以马上用电饭锅倒上热水把饭温好了吃。

他在马不停蹄地赶去上晚间课的间隙前做完以上所有事,无非是希望胡达能好好吃上一顿饭菜。但直到当晚的晚课和自习都结束了,最后一班公交车都收班了以后,他回到屋子里,依然见不到胡达的身影。

暖水瓶里的水没有动过,饭盒里的饭倒是吃了。菜剩下一半,胡达把一只完整的鸡腿给他剩在了碗里。

吴久生抱着一摞书,对着那只凉透的鸡腿,突然很不满意起来。

他的心里恍惚间升起一股中邪似的不好的预感。他想起一个躺在记忆里,好像很久远的词。在疗养院的病房里时,叶浩曾经以苦涩口吻对他说起过的,恋人之间尚有隔阂的那件事。

吴久生很不愿意回忆起那个瞬间。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是那么害怕,害怕到不愿意一分一秒地同胡达分开,以至于当晚他们躲到附近的小旅馆里干尽了不知羞的事。

他还以为自打经历过那些以后,那个词就会永远地远离他的生活,不会与他沾上一丁点的关系。

他在一盏白炽灯下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怎么回事呢。

背后的房门不期然被推开,胡达一头一脸水地冲进来。他显然没想到青年会整个人直直地立在门后,差点整个人撞到吴久生的背上。胡达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和脚下的步子同时刹住了车。

“我以为你还在自习……”他脱口而出。

那是他的猜想,青年今天的确比往日回来得更早,按照往常,他一般都会在自习室待到管理员强行清场熄灯的时间。

今天碰巧是雨天,原本并不算大的毛毛细雨在刚刚的十几分钟里有了加剧的趋势,所以他急匆匆地先赶回来,打算再折回去给青年送伞。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望着眼前汗流浃背像从河里捞起来的人,很不解地问:

“你怎么在这?”

问出那句话后,他才忽然意识到长久起来自己一直忽略过,或者说,是因为过分放心而没有问过的一个问题:

“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接单都是系统按照片区定位自动派单,派单距离不会超过5公里,一旦特殊情况超距了平台会给你发超距补贴,这种情况属于意外,事后还要给站长打申请,应该很少;我还记得你说过,晚间你出单的情况写字楼的频率要高出居民区很多,多是在加班熬夜的白领下单,你不是告诉我你们都会去下沙、新洲、还有车公庙那附近接单,雨也才刚下没多久,你是怎么赶回来的?”

第三十八章

一般来说,吴久生不会那样直接的问问题。他问的又不是别人,是胡达,这个人不眠不休的供他读书供他生活,他这么说话,听上去就和找茬似的。

但他压抑不住内心那种切而无力的不安感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无话不谈的时候少了。以前的寻常日子里,情爱于他,简直就是被摆放完整的宴席,不用转身就知道对方在哪里,一回头,那个人永远都会在的。他们相互说些没羞没臊的话,没完没了,轻而易举就能出口许诺一生,好像“一辈子”本不是多么漫长厚重的光阴。

之前一切都那样好,他不允许从中间开始出现什么岔子。他们明明就是要携手走下去的人,怎么能容忍对方有一丝一毫的不确信?

就连胡达都察觉出来,今天的青年态度里有种极不寻常的强硬。

他的小久的确是长大了。不再是他说什么就做什么懵懵懂懂不反抗的小孩儿。

胡达拧了一把脖子,骚着脑袋回答:“雨下起来之前我就开始往回走了。今晚上的生意特别好做,我看接单量差不多也够了,想早点回来陪陪你来着。你不是说最近都睡不大好吗?”

胡达说着,变魔术似的从裤子兜里掏出来一颗不大不小的苹果,

“我们站长家的儿子今年快高考了,他说考生要想睡得踏实,就在床头放个苹果,睡前再喝一杯奶,对脑子也好。咱也试试,好不?”

说完,那颗红扑扑圆溜溜的小东西就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吴久生的手心里。

青年板着脸,嘴角紧紧抿着,不断地告诫自己可千万不能被一个苹果就收买了。但眼角眉梢,还是控制不住地和缓下来。

胡达至少有一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一直希望对方是懂得休息的。

不用总是那样不辞辛劳地为他拼命,青年的心里早也十分盼望胡达能学着松弛下来,哪怕偶尔偷一懒呢?今晚胡达放着接单的高峰期不管,说提早收工回来陪他,让青年听着,有种忽然被人喂了蜜糖的感觉。

“用不上苹果,你要是天天都在,我就能天天都睡得好了。”他推了推胡达,扔下书本,从床上随手扯过来一条枕巾给胡达擦头发上的水。

“饭也要记得准时吃,给你打的什么菜,你就把它们都吃完。”吴久生一边替胡达抹去那些水珠一边说,“偶尔也可以到学校来看看我,我们那儿环境还不错,自习室里很安静,下午没活的时候,你可以在食堂吃好饭,趴在桌上睡一会儿,还有空调,总比外边强。少掉一两单,就少那一两单,胡叔叔,你是个人,你还是我喜欢的人,我得看你过得好,我才高兴。你要是成天只想着我的事,一点不顾惜自己,我读着书也会不安心。”

吴久生觉得,他的那番话应该是说到位了。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希望胡达能够明白的,无非就是“我在乎你,所以我不允许你这样不在乎自己”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无论是觉得自己可能会在外人面前让他丢人的想法,还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把最好的留下给他的习惯,青年都希望胡达能够去改。

胡达哼哧哈哧傻笑着嘴上答应了。他望着青年的眼里有邃柔软的光线,他是不能轻易哭的人,感叹总是习惯性地,以压抑隐忍的方式悄无声息嵌进胸膛,藏起来。

面前的年轻人总有很多时刻,会不期然让胡达明白过来。对方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更在乎他。

他每多明白一分,内心里就更酸楚一分。

“小家伙,你怎么这么好骗?”

胡达很想摸着青年的脑袋对他说那句话:“我又没那么好,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喜欢?”

但他不敢说。今夜他好不容易才把一切糊弄过去,没叫吴久生发现他的秘密,倘若一两句话说得青年又不高兴了,一时抓住自己不放,看出端倪,那可就麻烦了。

就像青年说的,晚间这个时间段,的确是福田下沙那边的生意最好,但高峰期就近抢单的外送员同样也多,晚间的外卖配送是利薄走量的路数,订单基本是几百米到一公里的范围就能跑完,但做一单也就挣个几块钱。近来胡达和同期几个配送员交流,另外又知道了一个叫闪送的同城平台,下单方式更灵活,要求更高些,但一单下来总能赚个十几二三十不等,运气好的时候,遇上急件,大一百送件的主顾都能遇上。

做闪送的配送员多数都是兼职,平台也在大量的收,其他人多是利用这个渠道填补一些平日的空挡,比较比较,哪个时间段,哪单赚得多,就用哪家。

胡达和他们不一样,胡达两样同时都做。

今晚他的运气不太好,在从皇冠小区赶去岭南大厦的中途接了一单,绕路去了趟侨城北,本来以为不过是耽误十几分钟的事,之前的几单闪送他都是这么跑下来的,雇主一般都是加急件送些钥匙、文件之类的,偶尔有碰上给女朋友快递鲜礼品的,多不是什么费事的东西,今天倒好,是雇主需要他帮忙卸货,十几袋沉实的水泥,得从车上搬下来,然后从一楼驼到三楼去,手推车就能上个坡,剩下的路,得走消防梯。

胡达忙活得误了时间,差点被后面排着队等着配送的主顾骂得个狗血喷头。幸而正好逢上雨天,好说歹说,对方倒是免去了投诉。他才刚从商铺里腰酸腿疼地走出来,一看手机已经是吴久生快要下自习的时间,抬头瞥一眼天色,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出租屋打算取伞。

就这么样的,被吴久生撞了个正着。

胡达心想还好他平日里穿着的几件衣服都旧,褪色了也大抵看不出来,淋了雨不管是水泥灰的印子还是出的汗都混在一块,谁也不分出谁,全叫青年一把抹走了,等浴室空下来,去洗个澡,也就什么蛛丝马迹都没,只等把人往怀里一搂,就能没防备地睡觉。

胡达合计好了,再摸索一段时间,应该就更有经验。什么时间,什么地段,能见缝插针的这么插上,他就多这么兼做几单,虽说累是累些,但收入上确实小翻个三分之一也戳戳有余。那些钱能做的事可就太多了――

首先就可以给吴久生也买一辆小电动车,让他每天往返着上学,这样就算自习上得晚了,或者遇到天气不好,也不至于太担心他的出行。

接下来当然就能上赶着换个更好的房子。圳关内的住房始终是胡达的一块心病,看得上眼的房子价格抬上去的就不是一星半点,可成天这么住着,一点不是个事,尤其对吴久生这样需要专心学习的学生来说,但凡屋子里的人一多,动静一杂乱起来,胡达就算不说话,隔着门板听着也心惊肉跳。

最好是能直接搬去华侨城附近,离上课的地方最近,也没有白石洲这儿人员这么复杂。

那是胡达的小小心愿。他觉得自己首先是个男人,凡是靠吃一点苦就能解决的问题,都称不上什么问题。

而那些,给他一点点梳理着头发的吴久生并不知晓。

广东每年的台风季都集中在7-1月,正好是开学头前的那段时间。前一夜的一场雨后,空气中的湿意丝毫没有减弱下去的趋势,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就开始刮风,电台开始放预警,天色灰蒙蒙,看着和世界末日一样。

晚上兴许还有一场更大的雨。

低头从手机里看天气预报时,吴久生人还坐在自习室的窗玻璃旁边,和他同桌的还有五六七八个在同个项目里学习的同学,年纪大小都不一样,之前从事什么样工作的也都有。其中,就有个家里做出版生意的小哥,长吴久生一岁多,其他人都叫他小编辑。他的家庭条件是在座几个里最好的,因此读学位的压力也不像其他人那么大,他为人仗义,对同学也大方,就是学起来总不上心,需要人带着。吴久生他们这群学得刻苦一些的,有时候自习带上小编辑,他都很会来事地请大家吃东西、喝奶茶。

正赶上肚子叽里咕噜叫的饭点,小编辑仰头看一眼窗外,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台风天的雨势不是开玩笑的,别说一会回家都打不上车,就是从自习室走到食堂短短的距离,都能把人吹飞了去。

他学得有些疲乏,上下眼皮直打架,一下上来了一点吃心,打算先张罗着大家吃上饭再说。

反正城市网络纵发达,就算他们坐在原地,手机上动动手指,随便加个几块钱配送费,就总会有人给他们送来。

只是人一多,口味也杂,讨论了半天方案确定不下来,想吃什么的都有。

小编辑渐渐地没了耐心,他撑着下巴,哈欠一打,忽然想起来之前老爸曾经给家里叫过一的同城闪送。

他就知道那是个灵活性特别大的快送平台,只要出得起价钱,想送什么都成,还能提一些定制化的要求,比如请人把东西搬上楼或者在多少时间之内一定要送到之类的。

他还记着之前的那个闪送员,特别卖力,特别热情,给他们搬了一堆书,临了结算的时候还非要给他爸留下个电话号码,就说从下开始可以固定找他下单。那号码好像他也有来着……

小编辑坐着,眼神忽然一闪,往离他坐得最近的吴久生手臂上戳了两下。

“阿生,你刚说想吃啥?再和哥说一,哥请客!”

吴久生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刚说我一会回家。”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坏,他不放心胡达,总想早些赶回去。万一胡达今天收得早,到家了家里又没人怎么办?他们那些制服的雨衣总像不顶事似的,回家的时候肯定淋得透湿,不马上洗个热水澡肯定会感冒。

小编辑哪里管他这么多。哪有人顶着台风天往外走的,简直开玩笑。

他也不止是和吴久生一个人说话,几乎整张桌子边的同学,他都咋呼了一遍,一边挨个问清楚大家要吃什么,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不知道闪送员可不可以一家家去人肉买来,再给他们送到,仔细想想,那其实比分开来全点外卖再额外付每一单的恶劣天气补贴还更划算,至少时间的成本是节省下来不少。

吴久生知道小编辑身上有公子哥劣性,但好歹人不算坏,他本不想多说什么直接起身离开,但眼见着小编辑从一大串通话记录里找出一串电话号码的时候,他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那串号码他怎么会认不得?那不是别人,正是胡达的手机号。

第三十九章

街面上的风已经刮得不像话了。胡达取下头盔,抹一把脸上的水,从夹克的夹层口袋里掏出手机。青年的名字在来电显示里闪烁,那是他一定要接的电话。

胡达转身对着墙壁,把身体缩到街边大厦下一atm机的挡风板后面,呜咽的风声小了些,他摁下了接听键。

“你在哪?”电话那头是青年小小声的气音,胡达一听就知道他应该是人正坐在自习室里,“外边雨下得这么大,你别到跑了,赶紧回家,成吗?”

“知道了。”胡达笑了一声,“刚收工,这就回去。”

“真的?”青年多问了一句。

“真的。”胡达回答,“一会儿等雨小了我再去接你,现在你先在学校好好待着,待在室内比出来好,你可千万别自己一个人往家走,我这已经一身水了,不碍事,你本来好好的,要是出来吹一遭,小心感冒。”

“那你一个人真会听话回家吗?照顾好自己,好好休息,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听着青年一句句的叮嘱,胡达的心里暖洋洋的,他抱着手机一个劲点脑袋,“都听你的,我烧热水洗澡,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直接躺床上睡觉,等我们小久下晚自习,行吗?”

胡达最后那句有些调戏的成分在,按照吴久生往日的个性,大概总会因为不好意思嘟囔两声,但这回青年的声线听上去却冷静而严肃。

他只说了一个“好”字。

挂断电话后,吴久生把手机放下捏在手里。过了好几分钟,才重新振作起来,打定主意,从旁边一脸好奇望着他的小编辑手机接过对方的手机。

他们两个已经离开了自习室座位,站在靠近入口打卡的自动饮水机旁边。小编辑也不明白为什么吴久生突然提出来要借他的手机给大家下单买晚饭。明明直接叫人来送到自习室门口就好了,吴久生却偏要指定距离校园门口一两百米远的一家快印店,嘴上说着有紧急的需要复印的资料,一会自己过去,顺便帮大家把晚饭带回来就是,一边又拒绝了小编辑跟过去帮忙的主动请缨。若不是吴久生平日里好相惯了,小编辑都要怀疑他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有一点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吴久生拿着他的手机,看着闪送平台上对应的配送员显示状态变更为“已接单”后,脸色会一瞬之间变得那么差劲。

小编辑不自觉往下咽了口口水,又抬头看了眼天色,兴许是这样的天气里还得冒雨去打印习题册,是挺烦人的吧

他本来想转身回座位上给吴久生拿一把伞,可再去找那个人时,对方已经推开自习室的门,一头扎进风雨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达接单的时候就觉得地址看着眼熟,等他打开手机里的定位软件才反应过来,这闪送的主顾就在距离青年学校不到一站路的地方。按道理讲,这种天气里,学校里学生的生意也是好做的,下单叫外卖的人会非常多,他本来可以连带着多做好几单,可若是那间学校里的单子,胡达又犹豫了。学校毕竟就那么大,万一要真不小心碰见青年,被和他在一块的同学给看见了,总是不好。胡达想了又想,虽然肉痛,还是把外卖平台的后台抢单功能暂时关闭了。

就先接下这一单吧,趁着天气不好,他还能再多跑跑,总能赶在青年回家之前结束,好把自己收拾齐整了,迎接青年的检查。

只是他没想到,一路上心里都还在念叨的青年,竟然就会站在目的地的站牌下边等着他。

天色昏暗得一塌糊涂,吴久生用以避风的公交站台根本挡不住那些凄风苦雨,原本就瘦弱的身影经那样一吹打,羸弱得让胡达看了心疼。他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脱下外套就给吴久生罩在头上,但他僵直地立着。电动车还未挺稳,也压根不敢取下脸上的头盔。

自胡达认识眼前的这个青年以来,他就从来没见过那张脸的表情像那样难看过。

大风里,青年抱紧双臂抵御着湿冷。他显然已经认出了胡达,两瓣嘴唇开合,远远地说了些什么,胡达没有听见。等他靠近,才捕捉到那最后半句问话。

“为什么骗我?”

胡达答不上来。

他只是想努力多赚一点钱,按理说并不算做了什么错事,可这时候就像心里有鬼似的,连青年的眼睛都不敢去看。

吴久生愣然地望着胡达岿然不动的沉默,再也按捺不住地往前迈了一步。原本夹住身体两侧的手一松开,中心的那点热度迅速就被吹得一点不剩,青年刚张开嘴,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胡达的身体还要快过他的思想。在他意识到自己打算要干什么之前,就已经率先一步跨过去把青年挡住,解开冲锋衣的拉链,撑开两边,把小孩儿被雨丝吹得湿漉漉的前胸和两臂包了进来。

那样包裹着他的是一具热乎乎的身体。胡达贴着吴久生,从头盔边沿滴落下的水砸在青年的额头上,打湿了留海,黏在脸上。

“外边冷……”胡达小心翼翼地护着眼前人,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吴久生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他推了胡达两把,赌气似的一直把头往一边偏去,硬是不要胡达胸膛的遮挡。

“你把东西给我,我带回去,我同学还等着吃饭。你也跟我回去。把身上的水擦干,接单的东西给我停了,等雨小了,我们回家再谈这个问题。”吴久生说。

那听上去是无比合理的安排。站在大学门槛上的吴久生已经学会了克制,学会了不单纯依靠争吵来表达情绪,讲道理之前,至少要先解决问题。从前,说出那样类似的话来的人,通常都会是胡达。

但此刻的胡达像极度排斥那项提议似的,浑身僵了一下。

那便是近来吴久生始终觉得抓不住逻辑的不对劲之了。他难掩不快地皱眉,抬头催促似的直直望进胡达的那一对眼里。

胡达叹了一口气。

“乖,你先回去。我跟你一块去学校,不好。”

“怎么不好了?”吴久生不解地摇摇头。

“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又来了,又是这个。吴久生的胸腔里突然窜上来一股压抑已久的无名火气。他听见胡达那么说的数实在已经太多了。

是的,他知道,他明白,影响不好,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对像他们这样的人一点也不宽容。即使相爱也不能正大光明地走在一起。在坪乡的时候,吴久生听了无数句胡达像那样的劝慰,他压抑自己原本的年轻气盛,小心谨慎地同胡达共同生活,偷偷摸摸地亲热,做一切恋人间理所当然应该做的事时,第一反应都会想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不喜欢,他没有对胡达说过,但他从来不喜欢像那样去活、去爱。可那个时候,他们至少还有一片自己的屋顶,现在呢?

自打进了城以后,他始终觉得两个人之间像横亘着一眼望不到边沿的无形墙壁。他也想在公共场合里正大光明地和胡达说话、牵手,在同学面前自然地相,大大方方地介绍说,看,这是我胡叔叔。

他所有事都忍了。为什么胡达还要一遍遍地去提醒?

“让人看见又能怎么样?”吴久生突然抬高声音打断了胡达,“我们又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仅仅只是站在一起,你跟我回去,避个雨,也需要这样吗?以前我什么事不是听你话,所有的分寸都照你说的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胡叔叔,我喜欢你,我们要一起过后半辈子,为什么连被人看见,多看两眼,也要怕成这样?”

吴久生说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在风雨里打抖。他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生气更多还是伤心更多。

对啊,他倒真想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一个人,难道真是这么见不得人的错事。

胡达像被噎住了,也就是那一迟疑犹豫的瞬间,他瞥见几米开外举着伞朝公交站牌奔跑过来的一道人影。

这也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胡达猛地放开了怀里的青年,一步向后退去,整个人退出了站台的屋檐,落进雨幕里。

被剩在原地的吴久生呆呆傻傻的站着。忽然之间离他远去的胡达带走了周身的最后一丝热气。而眼前动作慌张的人甚至来不及拉上自己敞开的衣服,就手忙脚乱地去推那台路边的电动小车。

“阿生!”已经跑到几米开外奋力挥舞着折叠伞的人正卖力叫他的名字,“你忘拿伞了!”

那人正是小编辑,他看也没看胡达,一头扎进站台里避雨,嘴里还不住地絮叨着诸如“你冲那么快干什么,这么大雨你伞都不拿一把出来拿什么外卖,大家的晚饭非要交代在你手里不可,还吃不吃了!”

他边说,便一个劲拍打着头发梢上的雨水,过了半秒,才注意到不尴不尬出现在这儿的胡达。第一反应就是去问:

“咋了大叔?是不是车子熄火了?要我们帮忙?”

胡达赶忙摇头。

吴久生却压根不打算就这么放他走。怎么能走呢,刚才的话他还没有讲完呢!

“叔!我们――”

吴久生想上前,胡达却已经抢先一步跨上了车。

“这位同学刚才已经帮过我了。”他一边发动车,一边指着吴久生对后来感到的小编辑说,“人挺好,也挺热情,还想拉我去你们学校避雨,我这不是还有活吗,就不耽误你们学习了,先走了啊。”

小编辑听得懵懵懂懂的,一个劲点头。

“噢,好,那东西我们先拿走了,大叔你下雨天注意安全啊!”

胡达一点头,朝他挥挥手,留下一句“同学谢谢了!”,一蹬脚,骑着车便冲下了马路。

小编辑望着他的背影,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早知道就不加钱叫配送了,我这全身都给打湿了,还不如去食堂呢……”

可与他并肩站在原地的吴久生心情却全无他这种轻松。

他像是眼见了什么难于置信的场景,听见了什么不敢相信的话,定定的,呆呆的,望着那一辆小车消失的方向。

雨一直下,越下越大,全不讲情面地刮在脸上,但吴久生已经连冷都觉不着了。

他误会了,胡达并不是害怕他们在一起被引起旁人不必要的注意。胡达是压根,一丁点都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认识。进城以后的胡达是下定了决心,要在其他人面前同他做陌路人,并且还固执地认为,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那是吴久生自此以来的第一,这样讨厌眼前的这座城。

第四十章

那场台风里,胡达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的街面上足足转悠了三十分钟才绕道回到家中。

他本想着接下来找点事做,心绪却乱得什么也干不下去,也害怕让青年更生气,却怎么样也不想让大雨里奔驰的电动车停下来。

只要一停下,眼前就是青年那张交织着震惊和失望神色的脸。胡达都不愿意闭上眼睛去想,他到底干了件多过分的事。

该怎么和青年好好道歉呢,一路上胡达都苦苦思索着这件事。

他原本以为吴久生应该会很生他的气,或许会赌气赌到都拒绝回家。他想那样也挺好,学校的自习室至少温暖舒适,青年在那儿能安安心心地读书,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没想到吴久生会比他更早回来。推开门的时候,胡达简直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他不确定青年是怎么从学校回到家的,但他可以确定青年一路都没打伞。

吴久生的全身都湿透了,像个落在水里刚被人救起来的人似的淋漓往下滴着水。他原本就瘦弱不堪,贴身的衣服被雨浸透后黏在皮肤上,让他看上去像根一把就能折断的柴火棍。此刻的吴久生,丝毫也不在意浑身的水弄湿床单和地板地坐在床沿上。听见胡达推门的动静,他动了一下,寂静无声地抬起头,目光朝向胡达所呆立着的门边转来。

胡达感觉自己都要疯了。

这样大的风!这样冷的雨!冻坏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他一把冲进房去,和要徒手把衣柜的门给掰下来那样拉开柜子,从顶上存放被褥的格子里胡乱拽下来一块毛毯。剩余的床单被套枕套褥子全被囫囵拖倒,掉下来铺满一地,他也顾不上了,抓着毛毯就往青年的身上围。

触手所及肌肤的冰凉让他恨恨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

“你怎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呢……!”他又急又心疼地吼了一句。

吴久生平白受了那声吼,倒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反抗,任凭胡达的摆弄一般抬起头让他擦脸上的水。他看上去很冷静,现在他离胡达已经足够近了,房门关上,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小空间里,不再用担心胡达会突然头也不回地跑掉,吴久生终于开口对胡达说了回家后的第一句话:

“现在你也知道了,就是这种感觉。”

青年的那句话让胡达愣住了,他被一种形容不出的复杂情绪瞬间占据了心头。他想过一百种可能的吴久生会跟他闹别扭的方式,但没有一种是如他眼前所见这样的。

吴久生身上正悄然发生的变化和成长来得实在太快,快到胡达甚至都开始有些摸不准他,完全想不到一个不多久以前还喜欢噘着嘴和自己闹脾气的小孩,已经学会了用这样坚定但不强硬的方式来表达不满。

他们的确在一起久了,吴久生好像已经懂得该怎么把他吃得死死的,一句话就堵住了他剩下的一百句一千句话,让胡达既知理亏,又无地自容。

讲完那句话,青年并没有继续往下发散下去。比起数落胡达,他有更紧要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刚刚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

那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他今天第一,也是唯一一,在听见胡达用叫陌生人的方式称呼他的时候有种受伤的感觉。现在他问出来了。

“胡叔叔,如果你是害怕我们两个在一起的事被更多人知道,以至于遭受到之前在厂里时发生过的那些事,我可以理解。但是胡叔叔,我们两个也是活生生的人啊,只要是人在一起,怎么可能避免得了相互接触呢。你有你的顾虑我都懂,我的确社会经验不如你,知道的事情也不比你多,但我也会为了我们两个人着想啊。之前在厂子里那些不愉快……那也是因为我们被人看见,传出了些露骨的留言出来。现在我们在城里了,不一样了,这儿没人认识我们,之前的你,之前的我,没人知道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像今天这样当着面的时候装作不认识我,那真的让我很难受。”

在吴久生身前不远的书桌上,放着一打刚打印不久还新鲜热乎的学习资料。那是他为了应付小编辑的追问硬着头皮到打印店里打出来的。上面全是密密麻麻需要熟练背诵的各种案例信息,寻常时候吴久生看一眼就头疼得很,但他从不觉着苦,甚至认为,只要是为了自己和胡达将来的好生活,那一点付出都称不上什么真正的吃苦。

可现在他看着那叠资料,心口忽然蒙上一层强烈的倦意。

他像终于累极了似的叹一口气,说:

“自从遇到你以后,每一件大事我都听你的。你说让我辞工,我就辞工,让我进城读书,我就进城读书,来这儿之前,你问过我,是不是真的想读出一个文凭来,我说我想。那时候我是真想来着。可现在那想法又变了。我觉得是因为进城以后你变了。胡叔叔,你那么怕,那么担心,好像这个世界除了危机四伏,就只会伤害到我。你为了保护我,反而要把我推到远离你的位置,这我不能接受。是,我是想读书,但我更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不是你,这些东西我都可以不要,因为它们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你听明白了吗?”

吴久生说完那句,吸了吸鼻子,他抬起头来,与胡达眼神相对。在那对眼里,光线澄澈而明净,当中还夹杂了一丝引人怜惜的示弱。

“胡叔叔……”吴久生再撒娇似的叫了胡达一声,他想把所有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我以前错觉进了城一切都会变好,但我现在真的很想我们以前的家。我想回坪乡去,我想我们的店,想以前那种熟悉的感觉,我们……我们回去好不好?”

胡达的喉头一哽,下意识地偏转过脑袋去。

他害怕去看青年央求的眼神。

“回不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打破沉默,轻声回答,“店叫我给卖了。”

吴久生不敢相信似的,在那句话面前一点一点地,慢慢睁大了眼睛。

“什么……?”

胡达硬着头皮维持着动作,装作没有听出青年语气中的震惊。

“卖不卖的,我都不会答应你回去。”他说,“我就想让你好好把这个学上完,你这么大好的年纪,做事情怎么好半途而废?”

然而青年就好像没有听见他那句话一样,圆睁着的眼睛竟一点一点的红了。再开口时,吴久生的嗓音里都隐约有了久违的哭腔。

“你为什么这样,连商量也不和我商量……”

胡达的身体震了一下。每青年这样无防备地在他面前落泪都让他紧张,胸腔里的一颗心脏都被滚水烫着似的一下一下那么狠狠缩在一起。

他伸出手,想抚一把青年的脸颊,结果只摸到一片冰凉湿滑的水痕。

吴久生睁着大眼睛在哭,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那种哭的方式分外可怜,胡达实在受不了,他看不下去,心上就和被人捅了一刀一样。

“叔叔错了,叔叔错了,你别这样……”他软下声音来哄着青年,弯下腰弓起身子去抱那个人,忙不迭地把那些眼泪从眼眶边缘抹去,但就像怎么擦也擦不尽似的。

吴久生咬着嘴唇呜咽了一声。

“你让我怎么办,那是我们的家啊……城里哪儿有我的家啊,这儿这个根本不是,你在家的时候从来不这样,你不会不理我,不会装作不认识我……我不想在这儿待着,胡叔叔,我想回家……”

“你乖,别哭了,不是的,叔叔没有……”胡达手忙脚乱地在吴久生脸上擦了一阵,最后心都给疼麻了才捧起青年的一张脸,认错似的告诉他,“你听叔叔说,叔叔真的没有不理你,也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你,有些事你不懂,我这么做,是不想给你找麻烦……”

“你能给我找什么麻烦!”吴久生哭着说。

“你在学校里读书,你的身份是个学生,你和我在一起生活,我们住一块,你的同学也许会以为我是哪个照顾你生活的亲戚,可我是个跑外卖跑快递的,这样不稳定也不体面的工作,天下有哪个称职的父母,会把孩子丢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交给一个做这种工作的人照看?让你的同学们知道了,他们会猜测你的家庭,你的出身,猜测你的父母是不是不要你,不管你。”

“他们本来也不要我,不管我!”吴久生突然叫了一声,“只有你要我,你管我,你才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怕别人知道,我也不怕丢人!”

“可是我怕……!”胡达痛心疾首地说,“我希望你什么都是最好的,不比别的同龄人差,你明明就聪明,明明就努力,凭什么要被人抓着一两点不好的事背后说闲话,你读书,我就该给你提供最好的环境,等我赚够了钱,我们搬出去,换个大房子――”

“可我不想要大房子!”吴久生突然一下从床边站了起来,他揪紧胡达的衣服袖子,急不可耐地重复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你不老!你不给我丢人!你不会让别人背后议论我!谁敢说你半个字的不好!”

他紧抓住胡达两边袖子不放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吴久生实在不知道还要怎么样,用哪种方法,才能让胡达相信,以上的一切他都不在乎!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听见胡达那样说时,心里万分难过的缘由。

是胡达的态度变化了。以前他们遇到困难,胡达也会有帮不上忙的时候,但他会想方设法地去尝试,也会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耐心地开解自己。那个时候他们爱得很坦荡,爱得很对等。

而此刻的胡达,话里话外都有种唯恐会对自己的人生造成拖累的惶恐。他的爱丝毫也没有减少半分,其中的卑微却刺痛了吴久生。

他何时见过这样的胡达?他怎么可能愿意见到他的胡叔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眼眶里的最后一滴泪灼烧着视线,像那样缓缓地淌下来。吴久生失神似的像那样定定望着胡达站了许久,忽然伸出手,用了很大力气,一把抹掉了它们。

“胡叔叔,”他下定决心,叫了胡达一声,再开口时,声线中的颤抖已经全不见了,剩下的只有谁也无法动摇的坚定,“你会知道的,你绝不是我的麻烦。我不躲着了,我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什么人,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胡达万万没想到青年会说出这句话来。他震惊地看着青年,眉心迅速拧结在一起。

“你疯了吗!我不同意!”

后面那一箩筐的心惊和担忧胡达还没有表达完整,就已经被青年的摇头打断。

“我总有办法。”吴久生倔强地仰起头与他对视,“你没有和我商量就把我们的店卖了,胡叔叔,你做了一件任性又不负责任的事,现在,也该是时候轮到我了。”

第四十一章

自打上吴久生当面做过那番危险发言之后,一连几天胡达的心都悬着不敢放下。他生怕青年会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已经久不在大都市里生活了,根本摸不准这偌大的城市吃人不吃人,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听过的难听的流言,遭过的赤裸又嫌恶的指点实在太多,他一丁点都不希望那些不好的,伤人的东西落到吴久生的头上。

万一他那些同学们知道了怎么办?万一又从同学那儿传到了老师的耳朵里,学校会不会做出什么分?胡达记得自己看过新闻,曾经有个警察因为自己喜欢男人的事被人知道,不仅被局里的领导找去谈话,搞到最后连正儿八经的编制都没了!别说陌生人,就连至亲的亲人,连始终关心他,看着他长大的祖母,胡达都没有足够的把握能让她接受两个男人会相互喜欢,会想要像夫妻或情人那样在一起这件事,他怎么敢拿青年的未来与眼下这全无把握的状况对赌?

他提心吊胆着,又恨自己无法时刻跟在青年的身边,又害怕自己出现在离吴久生太近的地方,反而被他抓住机会,叫人看出些端倪。真是左右为难,日子过得万分难耐。

好在就这么忐忑了几天,眼见着青年只是正常的上学、下晚自习,其余的时候一切照旧,胡达也渐渐地拿不准了。除了会在每晚睡觉之前,多费心观察青年一阵,也不知道再该做些什么才好。

就在他以为青年不过头脑的冲动大概已经冷却了的时候,忙碌了一整个上午加中午的胡达,于午后最闲暇也最疲惫的时分,接到了吴久生的一通电话。

青年在电话那一头的音色听上去很着急。他告诉胡达自己忘记带出租屋的钥匙,需要胡达赶紧赶回去,他得取一本早上落下的参考书。

事关青年的学业,胡达不敢怠慢,正好现下也无单可接,他迅速地打起精神,骑了二十多分钟的车赶回白石洲。台风过境不多久,重回晴朗的天还是一样的热,胡达哼哧哈哧地跑了许久,一头一脸的汗水混着街面上的灰尘,他的鼻尖发烫,红红的,手指一摸还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晒伤了。

青年抱着书,安安静静地靠在石灰墙边等他。望见胡达狼狈的模样,抬起手,拿一条白白净净的小胳膊给他擦了擦额头。

他看上去没有电话里听起来那么着急,一脸漫不经心模样,但看着胡达的眼神又很专注,胡达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整个过程里,他都贴胡达贴得很近,一副很依赖他的架势。

胡达才刚把门打开,想问问吴久生到底是把钥匙忘在了哪里,一回头,正对上青年那张凑近过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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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故意的动作,青年凑得过于近了些,近得都可以看见胡达鼻尖上那两发亮、起皮的破口,他被发现了,本该躲闪开去,但青年却没有,他直直撞过来,像早就计划好了那样亲了胡达一下。

那一下亲在下巴上,很靠近唇角的位置,柔软的,带点微温的体热,像被小鸟的羽翅擦过。胡达几天不曾好好收拾自己,粗粝的胡茬子在青年的嘴唇上刮了一下。

那个动作太快又太温柔,他的心跳顷刻间失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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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胡达未及反应地呆愣愣地看着吴久生。而青年只是好整以暇地,用后背撞上房门,而后,一个字也不曾多说地贴近过来,箍住胡达的脖子。

这,就是真正的吻了。

胡达因为惊讶甚至还半张开了一张嘴。这已经是他第二被青年主动闯进来,搅乱得天翻地覆。他的脑子一片发浑,竟然还没有忘记要去感叹,小孩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脸不红心不跳的耍人,都耍到他的头上了。

可是何必呢,他想抱他,想亲他,每天都想的,只消青年一个眼神就好,分明也用不着这样。

奇怪的是,吴久生就像能听见他心里面的想法那样,拿牙齿尖咬了他一下。

“胡叔叔,你已经很久没抱过我了,你自己不知道吗。”[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胡达的脑袋乱哄哄的,好像是,好像也不是,有很久吗?三天还是五天?以前明明不会这么想念的,明明天天都看得见,怎么今天青年像这样难得的一发软,主动又乖顺地贴上来以后,只要稍微碰碰他,心里的那点痒就和要爆炸了似的。

一定是这颓唐午后的错。

胡达裹紧了青年瘦削的肩膀和后背,再没有犹豫地加了那个本不带情/欲的吻。

在那一刻,怀里的青年是他的,全世界都是他的。

叫他那样紧紧地挤压着,吴久生忍不住发出了一两声抗议的鼻音。

“别只抱我。”他偏过头去,躲过胡达贪婪索求的亲吮,有点调皮,又有点害羞地把脸颊靠在胡达把住他肩膀的手背上,“胡叔叔,我想要你……”

过去的吴久生何曾开口说出过那样露骨的话。他的唇瓣带一点反光,眼神湿漉漉的,长长了一点的刘海搭下来一些落在眼睛上,和睫毛落下的阴影连成一片,像株安然又羞赧的植物,静悄悄的,只等着为身前人开放。

胡达结结实实地喘漏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今天的青年是怎么了,他更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怎么了。他把一切都归咎于空无一人的公寓消磨了人的警惕。所有的“邻居”都在外工作,就连他的接单机器都没有一声动静传出来,全世界都在这时分放空,是不是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样大胆的举动。

胡达的确有可能太久违与吴久生这般的亲热了。甚至于那天的青年看上去都比平时更放得开些,他都没有在意。整个过程里,吴久生不再固执地去咬自己的双手,阻止自己发出声音来,相反,还很体贴地一面安慰胡达,说他下午的课要到三点以后才开,要他慢些。要是太快,身子里面都像是过电,抓都要抓不住了。

那些话简直比当下他们正做着的事情听上去还要要命。

胡达像被点起一把火,火势大得快要燃尽的山林那样横冲直撞。

青年尖叫了一声,他细碎的喘气声春雨一样,连绵不绝,连绵不绝。直到整个午后,连阳光透析进空气的微尘里,都沾上他们温热的气息。

那个下午是怎么了,直到吴久生已经坐起来,倚着床头开始扣衬衣的扣子时,胡达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他有一点尴尬,为了自己做出这样的荒唐事,也为自己的不克制。接下来吴久生应该还得赶回学校去上课,可是怎么上课呢,这种时候,作为一个男人,怎么说也该照顾照顾他,至少该把他送到学校去,或者路上陪陪他才对。可前不久自己才刚说过要尽量避免和他在同学面前过多相。胡达现在觉得自己简直前言不搭后语,都没法面对自己亲口说过的话。

吴久生穿好衣服了。他蜷腿抱着膝盖,赤足抵着坐在床沿的胡达,动了动自己光裸的脚趾。

胡达突然反应过来青年需要下床去。

他像被人敲打在脑袋上那样跳起来站好,很不好意思地也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我……我还是送你吧……”他顾不上脸皮地说了那句话,伸手就去开门。

离三点开课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了,骑电动车带着吴久生的话,动作快一点,还不至于迟到。

胡达掂量着外头尚未消停的日头,在想毒辣的太阳会不会把青年给晒着,他没防备着,一拉开门,正对上的,居然是一双乌黑、陌生的眼睛。

胡达跟忽然撞了鬼一样,被吓了一跳。

卧室正对门的一间隔板间的门开着一条缝,门缝里一个只露出半边脸的长发姑娘震惊又飞速地朝他所站着的方向看过一眼,“嘭”的一声大力甩上了房门。

胡达呆住了。

站在他身后,此刻懒洋洋靠着门框的吴久生正好打出一个哈欠。他的扣子扣松了一颗,半敞开的衬衣领口下边,正露出一小片欲盖弥彰的隐约痕迹。

和不要命似的,任哪个成年人看了,也能一秒猜出来刚刚那扇门里面都是怎么回事。

胡达像遭了雷劈,半天也做不出一个动作。

不对,不可能啊,他紧皱着眉头心想,住在对门的明明是一对小夫妻,两个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都市上班族,加上这屋里的其他几个,这个时间,通通都是要在外头工作的。那刚才那门缝里一闪而过的小姑娘――

“前不久刚搬来的。”背后的吴久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扣上了衬衣领子上的最后一颗纽扣,“那对夫妻好像怀上了,回老家去了。你在外头忙的时候,他们来敲过门,送过两只红鸡蛋。”

他又越过胡达看了看对门的方向。

“我原来就想,为什么每我下晚自习的时候总能碰见对门那姑娘打扮得好好的出门去。原来她真的是上夜班。胡叔叔,咱俩刚刚,是不是打扰到人家休息了?”

第四十二章

胡达震惊地回头看吴久生一眼。原来他早就知道。不仅知道,还全是计划好了的。

胡达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如此自作主张乱来的青年让他想到那个曾经在坪乡的厂区后门外闯了祸而不自知,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子。那时候的吴久生分明答应过他,吃了那教训,以后决不再冲动行事。

那现在这个又算什么?

简直荒唐,太荒唐了。

胡达竖起眉毛目光朝青年盯去,而青年的那一张脸,平静如水的,但又勇敢地仰起来直面了他的视线。[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他们像那样对视了许久之后,青年倔强的眼神忽然软化了一些。他抓准了胡达表情里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收起了一些内心赌气的成分,重新又变回过往那副在胡达面前毫无保留的样子,拍了拍胡达的肩头。

“不会出什么事的。”他轻声对胡达说,像是一句安慰,“你信我一。”

胡达愣了一下。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刚才那阵全身紧绷的情绪起伏并不全是因为被吴久生给气着了,他更多的是在紧张,一种在临阵之前,面对巨大潜在威胁时身体几乎本能会做出的反应。他直到现在都不能完全平顺的呼气,胸腔里憋得不成样子。

太多过往不堪回首的记忆陈潮泛起,人们随意地指戳着脊梁骨当着面议论,背地里诋毁,人明明活着,世间却仿佛没有一块可供逃避的清净地。胡达当然害怕。连他这么抗摔打的人,有时都会感到心寒,感到受不了,只会想到放弃,只会想要逃避。

可那个向来需要他保护的瘦小青年此刻却悄悄捏紧着他的掌心,一遍遍地小声告诉他:

“叔,别怕……”

胡达始才明白,究竟何以为心魔。

接下来的两天,他几乎过不了正常的日子。

吴久生说不会出什么事,可怎么可能呢?他们明明被人看见了。青天白日里,两个同性恋,不知羞耻地关起房门干那些事情。这儿的生活又是这么拥挤,这么相互入侵,怎么不会传开去?事不关己的陌生人,最喜爱的就是这种可供谈笑和咂摸的八卦,谁都可以拿来指点一番,品头论足,最后再给贴上个“精神疾病”或者“心理变态”的标签,下在无聊的聚会上又拿出来分享。

胡达近来,越来越发现偷看他的人多了。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多不是脸熟的邻居,而是叽叽喳喳眼光闪躲的小姑娘,隔着几米远都能听见她们压抑起来的动静,而刚一走远,背后就爆发出一阵笑声。

胡达曾经在推着电动车出楼道的途中撞见几个这样的陌生姑娘。她们是结伴着成群来的,见了胡达就像见了贼一样,怪不好意思地跑到楼道的拐弯后边,躲起来。

她们以为胡达看不见她们了。胡达却对着电动车上的反光镜偷偷地瞄着。

其中的一个比了个手势,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们似乎争论起一件事,甚至还有个胆大些的姑娘,直接拿出手机对准胡达的背影想要去拍,被另一个同行的姑娘挡住阻止了。

胡达连忙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那些小姑娘要做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小姑娘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他只是觉着心慌,没完没了的,两边眼睛的眼皮一直跳,连晚上睡觉都不能安稳。

又一天以后,他在走廊上撞见了对门那个昼伏夜出的长发姑娘。

当时姑娘正端着一个脸盆,里边装着刚刚用公共洗衣机洗好的一盆子单衣,穿过通道,到屋子的另一头去晒。胡达低头摸着房门钥匙,没注意到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撞上,胡达随口说了句“不好意思”,刚说完,就给那姑娘吓着了。

他好像每遇见对方都要失态一。明明也不是模样多么可怕的小姑娘,可他总觉得对方脸上那一对幽幽的眼睛,目光发粘着,都要贴到自己身上。

那姑娘真的在打量他。眼神里的好奇呼之欲出,已近乎于赤裸。等到她自己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后,又慌忙地低下了头去。

“没……没事……”她蚊子般的小声答了一句。

胡达刚准备推门进去,让出一条路来给她,两个人就此别过,结果那蚊子般的声音倒又从背后跟了上来。

“那个……我想问问……你和住这间屋子的那小哥哥,真是一对儿吗?”

胡达整个人僵住了。他也是第一遇到有人问得这么直白的。

他差点都以为端着脸盆的小姑娘就要开口数落他,话里话外地请他从这里搬出去了。

没想到刚问完,那姑娘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她似乎是感叹自己做了件蠢事,还怪不好意思的。

“要你俩不是一对儿,那可真完蛋了,”她憋红着一张脸,挺难为情地对胡达说,“我好像不小心,闯祸了……”

原来这间屋子隔着房门板的春光叫她撞破的那,这姑娘一时激动,把事情给发网上了。

她发在用户几乎都是女生的一个小众匿名论坛里,套了外号和模糊的描述来指代对门的两个房客,把那天的奇遇给重复了一遍。

一开始,她只是想找人倾诉倾诉,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不能自胜的羞涩。因而打字打得很是激动,一连用了快半页纸的感叹号。不想那帖子在论坛里小火了一把,又因为她描写得太实诚,结合以前发过的一些旧物换新贴和生活求助贴,被人把住给扒出来了。

她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开,吓得都不敢再登录原来的账号,每天拿新注册的小号刷新原帖,想着热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平息下来。

结果那栋开到一半楼主跑了的楼接下来一直没能消停。

她知道有看过帖子的人偷偷跑来附近,想要找到里面描述的那对情侣。她无比庆幸自己并没有在原帖中附上图片,因此大多数后来到网上打卡说来过的人并不能完全把帖子里的内容和真人对上号。

她觉得自己一时的大意也许对眼前的男人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一直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当面道歉。

可她又不敢主动开口说起。胡达那下巴上一条刀疤的男人,转过身来,黝黑壮硕,影子投落下来都能把她罩着,她同他说两句话,都紧张得差点咬舌头。

不过总算是说出来了。道过歉的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缩着肩膀站着,等着胡达的发落。

胡达哪能发落她什么?

他都惊呆了。

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些,没人保持着善意的好奇打听过他究竟是不是喜欢男人这件事,更不会有人觉得多问两句会是件什么不礼貌的事。

到这里他总算明白这两天的异常状况是因为什么了,但似乎真相又比他之前所想象的要来得和缓温柔得多。

这么说,没人骂他们?没人诅咒他们?也没人打算着报告房东,让他们卷铺盖滚出去?

不,胡达摇摇头,他不允许自己有这般天真的幻象。也许,也许只是暂时没有而已。

那打量着他的姑娘不知道何以面前沉默寡言的男人又一不打招呼地陷入沉思。她只是有一种基于观察的猜测,似乎,经常骑着外卖小车进出的大叔,只在他的小男朋友面前表现得温情体贴。

所以说她是真不懂嘛,合着外卖大叔的爱情生活都比她过得滋润,这世界对刚毕业就被996搞得没有生活的年轻人未免过于残酷了吧!

想到这儿,她又觉得自己挺酸的,撞起胆子在胡达手臂上一拍,随手抓了样放在裤兜里的东西塞了过去。

“总之对不起了,要是那些人再来,你就当做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来看过几找不着人,慢慢的也就会把这事忘了的。”

她冲胡达挥了两把手臂,径自拐过转角,晾衣服去了。

胡达没反应过来,顺着她刚才拍过的地方低头,发现身上制服的口袋里被她丢了块带包装纸的小东西进去。

他伸手摸出来一看,是一小粒西瓜味的炫迈口香糖。

当晚他就把整件事说给了吴久生听。

青年靠在床头,一边翻着书页默默复习,一边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听胡达讲完。他远没有胡达那么惊讶,像早就料想到似的。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把同性恋当变态的。”他告诉胡达说。

“你怎么知道,谁也不会把想法写在脑门上。”胡达仍不放心地说。

“我当然知道。”吴久生不以为然地摇头,“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偏挑那天下午叫你赶回来。”

他说到自己已经使过一的坏心思,还小小得意地笑了一下。

对门那姑娘刚搬进来住的那天,吴久生没课,正好在家看书复习。那姑娘一口气搬上楼四个滚轮行李箱,其中的一只箱子开关忽然磕在墙皮上摊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一箱子东西爆炸一样散开,稀里哗啦地铺了一地。

吴久生听到响动,开门到走廊上去帮忙,见到那姑娘通红着一张脸半边身子扑在地上死死护着那些洒落出来的漫画。她像老大不好意思似的,说什么也不让吴久生上前伸出援手。

吴久生瞥见其中一两本的封面。画着的都是情侣,两个人搂搂抱抱,背景不是粉红就是爱心,挺像那么回事。唯独一点,就是那上边画的,通通都是男人。

他也吃了一惊。暗暗记住其中一两本的名字,后来放到电脑上一搜,没防备地就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噢――胡达半懂不懂地张着嘴点头。所以那姑娘本来就喜欢看那些东西。

他也是第一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小姑娘有这样的兴趣爱好。换做以前的他可能都理解不了,怎么会呢,他连想也不敢想的。距离他所惯的那个时代也才不过十几年过去而已,这世界变化得太快,疯狂得胡达都快不认识了。

吴久生看出了他的动摇。

“胡叔叔,你看,真的不是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他放下书,从床上撑起身子,很真挚地对胡达说,“也许这个世界,和你想的也不完全一样呢。”

胡达仍然摇了摇头。

“那也只是少数。”他平息了心底冉冉升起的一点悸动,最终理智还是压下了不安分的情感,“就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不然,她就不会那么紧张,害怕你看见,都要用身子去挡着,偷偷藏起来了。也许是有一些人,他们是知道这个群体的存在,但想让他们和看待普通人一样看待我们,还是太难了。”

吴久生没说话了。这就连他也无法反驳,也许胡达说的,本来就是对的。

“也许吧……”他喃喃说了一句,伸手扯了扯衣服的领子。

胡达没注意到,青年的脖颈上,有道小小的红色划痕,像被什么东西,不小心给抓伤了一样。

第四十三章

对门姑娘的事,毕竟只是发生在生活里的小小插曲。无论她或者其他那些找到楼下偷瞄的女孩子是如何看待他们的,生活总还要继续。

胡达压下去一些内心里的不安,继续风雨无阻地干他的工作。好在经过那之后,吴久生没再做什么带给他更多惊吓的事情。

青年近来也只是老老实实的上学下课,甚至比起以往,都还要来得乖了许多。

胡达注意到最近吴久生都不太常去学校的自习室里待着了。以前他和同学一起,总是要看书看到很晚才会回来。最近他每一收工回家,总能看见青年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像是坐了很久的样子。

即便是周末没课的时候,大白天的吴久生也不出门了,有什么生活必需品,他都会让胡达从外面帮忙带回来。

胡达觉得这样也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只要吴久生不再想着怎么把他俩之间的这点事昭告天下,能好好的,按部就班地读完一个学位,他就已经很满足很欣慰了

胡达叹了口气,把一管青年指名要买的牙膏扔进购物篮子。

近来青年的食欲看起来都不是太好的样子,不管是他自己从食堂带回来的饭菜,还是胡达偶尔亲手做的,吴久生总是吃得不多。胡达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要拎一顿饭出来单独给他补补。

牛肉现在已经贵得不像样子,鸡蛋的价格倒是降下来一些,也许两样平衡一下,做个滑蛋牛肉?想到自己拿手的厨房活计,胡达的心情又好起来那么一点。他拿出手机,本想问问青年的意见,正好碰上青年一个电话打过来。

胡达接了,对面一开始只有一串空荡的回音,等过了一阵,青年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胡达才听出来,吴久生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气喘。

“你在哪?我刚下楼呢,有点事出一趟门,一会你回去找不到我别太担心。”

“我就在车站这边的小超市里。”胡达不疑有他,笑着回答吴久生说,“给你买好吃的呢。不是说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去吗,你怎么要出来,有事?”

“书店老板刚微信联系我了,说新到了几本我需要的书,让我过去看看。”吴久生回答。

“行啊。”胡达在电话里这边点点头,“你站着别动,一会我骑车载你过去行了。”

“还是算了,我就走着去,很快就能到。”青年似乎正在加快脚步,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正准备和胡达再说些什么,胡达手机的听筒里忽然传来一阵杂音,滋啦滋啦,刮着他的耳膜。

“…小弟弟……总算被我找着你了。”

一道从来没听到过的陌生嗓音混在那阵杂音里,忽然间窜进胡达的耳中。

紧接着是青年听上去明显很不快地警告声――

“你还给我!”

那声喊距离听筒的距离已经很远,似乎是有人从他的手里夺走的手机,继而是“嘭”的一声什么硬物落地的声音。胡达全身的神经顷刻之间都触电般绷紧起来,他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就想要爆炸。

电话在这时被挂断了。

吴久生出什么事了!

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担心,胡达扔下手上购物篮里的所有东西,不顾一切地拔腿就从超市里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吴久生也在跑。他贴着狭窄街道两边的水泥墙,仗着身形瘦小的优势躲避着身后那个麻烦的男人。

他知道那男人是怎么回事,对方也看过在论坛里小火过一阵的那个帖子,并且之前已经找到过他一。只是上,他还不是很能确信吴久生就是帖子里描写的那两个住对门的同性情侣其中的一个,吴久生趁他不注意,也是像这样溜走过一回。

他的脖子被男人伸手抓过一把,留下一道到现在都没完全消去的红痕。吴久生知道,这男人再找回来,一定是已经认准了他。

对方所抱持的目的,恐怕和之前那些只会远远偷看着他笑的小姑娘们不一样。那个男人,他和胡达一样,会用审视的眼光盯着自己看,只是那眼光玩味、赤裸,远不及胡达的克制和包容,吴久生很讨厌。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排斥,和对方到底是不是和他们属于一类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世上他唯独只喜欢胡叔叔一个人,那跟性别无关,他喜欢,也只是因为胡达是胡达。

吴久生咬咬牙,风一般地穿过一条弄堂。但这,背后的脚步追了上来。

那男人似乎事前来踩过点,对这片地方的布局甚至比吴久生还更熟悉。

一看那逃走的青年就是只没什么经验的雏鸟。他不该那样跑。狭窄的巷弄里都是洞开的门道,附近的公共厕所很多,每一个离得都不太远。

一开始他也并没计划着一定要做些什么,只是看了帖子的描述,对那样胆大的一对情侣感到好奇。他们才刚一到这儿,就在网上暴露了自己,确实不知死活的高调,想不引起人的注意都难。他本以为帖子里的青年或许是个刚发觉性取向不觉,游戏人间,吊着大叔玩玩儿的大学生。在他们圈子里,这样抱着试一试心态进来撩拨了人又全身而退出去的人有不少,是很招人恨的。

可吴久生眼下的表现又实在青涩到近乎于愚蠢,看上去一副从没怎么被人欺负过的样子。反倒一下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也是在大城市中央圈子里混久了的“老人”了,一向特别喜欢盯紧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算是玩乐心态也好,猎奇也罢,无非带一点幸灾乐祸,就是想要看看,是不是真有人对这圈子里的规矩丝毫没有概念。又或许,真碰上一两个愿意安生过日子的,那不容易,会是很多人争抢的对象。

他本来没想吓着吴久生,可青年一认出他来就想跑。那激发了他心下的某种欲望,说是嫉妒也不为过。刚刚他还在和什么人打电话,是他那个对象吧,看网上的描述,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还住在这种地方,又老又穷,顶得什么好。这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凭什么就要死心塌地地跟着那种人。

他抢了青年的电话,一开始只是想逗弄逗弄,没想到对方立刻就生气了。青年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里那些淡淡的疏离和厌恶顷刻间刺激出了他的火气。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大踏步追了过去,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一把就抓住青年的肩膀,顺势带着人一拐,便闪入一扇寻常人经过根本不会注意的老式木门里。

门没上锁,门道里黑洞洞的,吴久生叫男人抵在墙上,捂住嘴巴,抓着脖子,仍激烈地手脚并用挣扎着。

他哪里来的那些力气。男人架着他,像在制服某只野生的幼兽。

“好了!你反抗什么!”他吼了青年一声,“你明明就喜欢男人,你又不讨厌这个!”

但青年就像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他一口咬在男人封住口鼻的手上,男人吸了一口气,吃痛松了手。

他原本以为青年挣脱了会开始喊叫,但青年并没有,而是试图继续推开自己重新挤出门去。

怎么可能会放他出门去。男人攒了一把劲,一把就扯住了青年衣服的领子,把人拖了回来。

“小弟弟,你跑不掉的,我看你也不怎么懂,何必呢,不如干脆和哥哥我试试?未必比你现在那个差不是?”

男人说完,便将青年圈在怀里,弯腰探头过去找他的嘴巴。

青年在反抗,反抗却全然起不上作用,他的脸上满布惊吓而出的汗水,呼吸也错乱而粗重,背后的墙灰被他蹭落,斑驳的灰白色沾染到青年身穿的衣服上,这一切都让眼前这逼仄空间里所正发生的事染上一层隐晦意味,愈加刺激着男人的感官。

太讨厌了,对方颈窝的气味,衣服褶皱里的气味,还有那张胡乱贴着下颌肌肤寻过来的嘴。

吴久生几欲作呕,他实际上已经惊慌到了极点,却始终克制着自己不叫喊出来。他紧闭着双眼,拼命地偏过头颅躲避着对方试图亲热的动作。他在心底喊着胡达的名字。

胡叔叔胡叔叔胡叔叔,快来救我。

距离两人身侧最近的一道门被忽然飞起的一脚踹开了。

那忽如其来的动静震得这老旧农民房过道天板上的灰尘和蛛网簌簌地向下掉落。男人还没来得及骂出一句脏话,看清踹门的人是谁,眼前已是一道白光闪过,耳边轰隆隆一声,紧接着世界便天旋地转,墙壁和地板不留情面地直朝他撞过来,撞得他一下子岔气,两眼全是金星。

胡达照着那男人的下巴来了一拳,还像不够解气似的。他那沙包似的冷硬的拳头继而又落下一记,砸在男人的肚子上。男人虾米似的蜷缩着,发出一声闷哼,许久找不回意识那样伸手摸索着墙壁试图想要站起来。

胡达恨不得叫他再也站不起来。

他气疯了。有限的记忆里,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生气过。久远的,早已离自己远去的那魔鬼般的冲动再一席卷过全身,他清晰地记起上一,自己手持着一把刀把刀片捅进人体内时温热的血液喷溅到脸上的感觉。那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他气得都想要杀人。

那通电话被掐断后,他找了青年整整二十分钟。那是胡达整个一生里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要是他没有找到这儿呢?要是他来晚了呢?胡达几乎不能想象,若是那样,自己到底还能不能保留好最后仅剩的一丝理智。

他的拳头不住颤抖着在身体两侧握紧,指甲直插进手掌心里。

“滚!”他又吼了一声,音量大到可以刺痛人的耳鼓。

第四十四章

挨了两记重拳的男人踉跄了一下,尝试了两才成功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条腿落荒而逃。临逃走前,他还不知死活地想要回头看一眼胡达的长相,确认一下对方是不是帖子里写过的那个其貌不扬靠送快递过活的老男人,却一眼看见胡达迫近追上来的脚尖,吓得飞也似的跑了。

男人走后,世界变得很安静。胡达动作麻利地回到吴久生身边,忙不迭地检查着他的周身上下。

他的动作粗鲁,又不懂得克制力道,有好几下都弄痛了青年,青年都忍着没叫出来。直到胡达终于撩开衣领,见到靠近锁骨的那半截发红的脖子。

他的一点理智差点在那一刻被侵吞殆尽。

“遇到那种事你就不会出个声吗!”

那是胡达第一真的冲面前的青年发脾气,吴久生的身子在他手臂下一颤,

“你就由着他来?为什么不呼救的!这儿明明到住的都是人!要是我没找着你呢!你让我怎么办!我刚才想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我……”青年张了张嘴,也像自觉做错了事一样垂下了脑袋,“我不想把邻居都引来……我不想让人看到那种事……”

他终于那样说。

“我觉得很丑……叔,其实我到现在都不太喜欢那些事,和其他任何人那么做,我都觉得脏,只有你,我是不害怕的。我怕叫来了人,事情传出去……”

胡达没说话。他的胸腔现在就像一台巨大的盛满熔岩的锅炉,只能听见一下下粗重呼吸着的动静。

“那是什么人,他是怎么找上你的?”过了半晌,他才压下去心里的火气,问吴久生说。

“他……他说和我们是一类人,也是看了发在网上的那个帖子,找来的。上他没认出我来,我以为……以为就没什么事了……”

胡达忽而一拳砸在了吴久生耳后的墙壁上。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办法来发泄听到青年说那句话时心上窜出的爆炸一般的激动情绪。

“他之前已经找过你一的麻烦,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

吴久生一双眼湿乎乎的,胆怯又难过地不停眨着,他知道胡达正在气头上,因而不敢去看对方,心里,却又有一点委屈。

“我是怕你知道了难受……”

为什么会难受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连胡达自己都一时没有想到。

吴久生却替他想到了。

好不容易才让他接受了“不是所有人都对同性恋厌恶到避之不及”这点,让他开始有那么一点点相信,世界也许并不一应都那样糟糕。圳这么大,或许真的会不一样,也许眼前这偌大都市,真的可以寻到那么一隅独属于他们的栖身之所。这种时候,怎么好让他明白,即使异性的人群中尚有宽和包容之辈,然而同类之间却也不乏恶意这点呢。

胡叔叔好容易才有了一点勇气。吴久生实在不想让一切都重回过去那个草木皆兵的状态中去。

他知道那个男人不是好人,那和他的性取向没有关系,世界上的人总不会全是好的。他也知道像那样的人仅仅只是个例。可是胡达呢,胡达还愿意听他的劝,愿意相信,他们还有机会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人前并肩的那天吗?

“我知道错了……”

吴久生终于垂下头,闷闷地道了那句歉。

“不,你没错,是我错了,我以前对你发过誓,说不会有人敢再碰你一根手指头,是我没保护好你。”

胡达音色沉地说完那句,捧起青年低埋下去的脑袋,俯身就吻了上去。

他们在那么狭窄的门洞里,阳光都照射不进来,四周只有一片昏暗,两副嘴唇咬合在一起,相互咬着,同样吻得昏天黑地。

胡达知道,自己此刻实在需要青年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才能平息下胸中几近暴虐的冲动。他太怕了,害怕自己失控,同样闯下大祸,像林建华一样,将恋人孤零零留在牢狱的外头,无依无靠。

像他们这样曾经行差踏错过一步的人,一辈子都像被悬在梁上。理智就是随时可能崩断的鱼线,没有让自己的一颗心为之安定的东西,都称不上是个心智正常,有血有肉的人。

让他重生过一的是吴久生。这个年轻人给了他爱和依恋,给了他一切。他真不应该,怎么会忍不住对小家伙发起脾气。

胡达紧紧抱着吴久生,一边掠夺似的吻他,一边重复呢喃着“我错了”那三个字。

他们吻得那么投入,两副胸膛里的空气都被耗尽仍彼此连接在一起,头脑便也跟着昏沉沉的,几欲窒息。

吴久生头晕目眩,好几想推开身前的人却又舍不得,最终才在胡达稍事平静下来后得以重新呼进第一口救命的空气。

“我们搬家,立刻就搬。”刚一和青年分开,胡达就下决心似的说。

且不说方才的男人还会不会再找回来,已经发到网上的帖子,其影响力已经无法评估了,万一要是下一,青年再碰见的是更棘手的对象该怎么办。这儿俨然已经成了是非之地,说什么也不能在住下去了。

“可是……”青年犹犹豫豫地皱眉。

他们才刚搬来城市不到半年,不说已经和房东签好的租约中途退租需要支付的违约金,突然搬家势必也会带来更多伤筋动骨的消耗。胡达的工作这样辛苦,而他眼下也快到学期末考试备考的关键时期……

胡达明白过来青年在想些什么,他沉默了一阵,抬手抚了抚青年的头顶。

“没事,我来解决。”他那样笃定地安慰吴久生说,“房子这边我来收拾,我们先给你单独找好住,你能安顿下来学习,实在不行,有些快捷酒店也是提供短租服务的,你可以一个人先过去。”[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青年听了,眉头就皱得更了。

“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他忽而沉下脸色来说,“你又想像那时候一样,要和我分开是不是。”

他指的是刚从东莞回到坪乡时,胡达为了躲避一时的流言提出让自己与他划清界限,甚至不惜搬回工厂的宿舍去住的事。

那个时候的吴久生自己还是傻乎乎的,尽管内心里很不愿意,可胡达坚持,他便照做了。

现在不一样,现在的青年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能准确地摸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不仅清楚地明白自己,也同时清楚地明白胡达,因此他才一下子不满起来。

“你准备做什么?再在城里找一地方,同时负担两份房租,直到你留在这把租约的问题解决清楚?那我呢?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吗?这个世界总会有人的,我们也总会被人看见的。是,我承认这的事我遇上了没有和你说是我做的不妥当了,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我们总要不停地遇上各种各样的人,日子是不会太平的,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改变不了。叔,这世界不是一个笼子,我们不能一直逃跑,躲过了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要是躲到无可躲的时候,你是不是又要说,为了我好,干脆和我分开生活比较好?我该怎么让你相信,该怎么让你不再这么害怕这个世界会伤害到我?”

青年说着说着,一对眼里也弥散出湿气来。有胡达在他的身边,恐惧早已离他远去,可眼前明显乱了阵脚固执地想要重新把他保护起来,转移到足以遮风挡雨的一隅,藏起来逃避的男人,却又让他有种的,不可言说的无力感。

他该怎么说清楚这件事。

“叔,你看看我吧。我长大了。小久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小久了。我说过以后我来照顾你的,你相信我一行不行,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更快长大,更有本事,让我们不需要为了这种事情一直东躲西藏。真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怕的,但你别老说要和我分开这样的话,我实在不想你有那种想法,你对我有点信心,行吗?”

胡达听了,揉搓着吴久生的后脖子,摇了摇头。

怎么会对你没有信心呢,他想,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上进、最懂事的年轻人,只要不必被这些麻烦拖累,一定会大有成就的。

“叔叔信你。”胡达回答,“叔叔只是不能去冒险,你不知道,你对叔叔有多重要。太重要了,我不能允许你出一点差池,我会回去走歪路的,我会杀人的,你懂吗。”

青年看进了胡达的双眼之中,他懂了。

这一切并不是胡达的错,也并非是刚才那个找麻烦的男人所一手造成的。

胡达会这样患得患失,他会这样担忧失控,仅仅只是因为一点――

“是我的错。”吴久生忽然捧起胡达的脸颊说,“我知道了,都是因为我现在还不够有本事,不够好,才让你没办法放手去尝试。我不怪你。”

他的表情平缓下来,温柔地,哄一个孩子似的轻抚着胡达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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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没关系,我会做到的。总有一天,你需要的那些勇气,我会全部拿出来给你。”吴久生说,“这,我会听你的话,先搬离这个地方。但我们不需要再另外租一个住,我有一个去,可以先当做过度。我会收拾好自己,过去好好读书,叔叔你也照顾好自己,等我把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到了,就回来接你。”

胡达听了吴久生的话,直接愣住了。

“哪里?”

他浑浑噩噩地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青年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从洞开着的门外传来两声尴尬的清咳。

胡达像触了电一样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将吴久生挡在自己身后,转身朝外看去。

那半敞着的两扇破门外边,原本这个时候鲜少会有半个人影经过的窄巷里站着一个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的不速之客――

吴久生的老乡兼校友,外号皮皮虾的山东小伙臧文清。

吴久生也看见了他。他的表情与胡达的相比,甚为平静。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问。

臧文清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用人类的哪一种语言来回答那个问题。

他的舌头都快要自己和自己打成一道死结了。

“就、就就、就从你俩刚刚打打打打打啵的时候……”他要死不死地伸手挠脸,想要化解表情里的尴尬,却一根指头戳进了自己的眼睛。

第四十五章

臧文清坐在吴久生的左面,想伸手掐一把自己,他流着眼泪,红着眼睛,角膜上残留的刺痛还久久不曾散去。

他觉得自己今天真的特别倒霉。

明明是吴久生自己先微信联络了说要去找二手书店的老板买书,让他顺便也出来,好把之前从他那里借走去看的那本《计算机应用基础》还到自己手里。那可是一本好书!是他手头上保存得最完整干净的课本,连个折痕也没有呢!

来找吴久生之前的臧文清还觉得自己特仗义,特够意思,特地绕路去帮老乡买了两杯奶茶。结果好死不死才刚走到接近约定见面的巷子口的地方,被从背后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大汉给一把撞上肩膀。那人跑得飞快,像压根没长着眼睛似的,撞着人了也不见停下来道歉,对方身形高大,肌肉又硬,一把勾在装奶茶的塑料袋边缘,臧文清本能地伸手去捞,一个惯性没控制住,整整两杯半糖去冰的四季春淋了他一身。

他“卧槽”了一声,第一反应就是要去追上那个撞了他一身奶茶的人去要说法,才刚走两步,却隐约从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里辨认出来,那似乎是上骑车来接吴久生一道回家的他家远房亲戚。

既然是长辈,那这口气也只有往下咽了。臧文清一边哀声叹气地拧着自己的衣摆,一面摇摇晃晃地跟进了那条狭窄的巷弄。那是他第一进来,晕头转向的,在里边迷了十几分钟的路,最后才好容易凭借一点人声寻到现在站着的这块地方来。

他本打算随便找到个邻里街坊啥的问问路,哪里想到才一对眼就看到那么劲爆惊悚的画面。

他难以置信地又朝始终面无表情的吴久生偷偷瞄去。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兄弟!

无比郁闷的臧文清在心底嚎啕叫喊着。

吴久生耸了耸肩。

他能说什么。当下把人压在墙上亲得他气都喘不动的又不是他自己。

他虽然的确有很坚定的,不想一辈子在人群里掩藏自己的想法,但他并不会轻易冲动地行事。上和胡达偷摸在房里办事的那回,也是因为打定了主意对门的姑娘不会拿他们当怪物看,才尝试了一回。头几分钟才刚刚被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恶心过一回,他怎么可能偏挑那时候当着自己老乡的面前公开出柜。

要知道,臧文清可是所有吴久生认识过的人里最咋咋呼呼、一惊一乍、嘴巴最快、最口无遮拦的一个了。

他甚至都怀疑要是胡达真的了解这个人的真实个性,刚才会不会产生要杀了这人灭口的想法。

不过胡达受到的刺激显然更大。他才是此刻内心里最矛盾重重的人。

没想到到头来,把一切搞砸的人反倒成了自己。

就在刚才,他沉默着从屋里把收拾好的两袋衣服行李替吴久生拎出来,搬上出租车后备箱然后目送着青年从敞开的窗口冲他挥手告别的时候,都不停被一种完全无法安抚的紧张情绪所咬噬,就像几千条虫子在皮肤的表面爬,让他很有冲动想要追上那辆远去的车,把表情始终微妙的臧文清从车上揪下来,当面恳求他替自己和吴久生保守这个秘密。

臧文清不曾说过什么,虽说青年到临走前都一直在安慰他,像他保证不会有事,但胡达已经顾不上去仔细观察臧文清的表情。

其实何止是胡达呢,连臧文清自己都没顾上。

他被吓坏了,信息量一时太大,让他的中央理系统停止了工作。本来以为是你兄弟的人原来喜欢的是男人。本来以为是你大兄弟家叔伯长辈的男人,居然就是你那个喜欢男人的兄弟的男人。

臧文清疯了,他要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更可怕的是,他明明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吴久生还挺认真地和自己打听过一自己那个单身公寓的事。那是一间臧文清工作入职的时候就租好的小单间。因为他读的是在职研究生的缘故,离他的单位和学校都很近便。最重要的,是近来房租涨了,臧文清拿衣柜在大卧室中间充当屏风隔出了块空间,又网购了一张折叠小床,想招个好哥们过来当室友,陪他扛过眼前经济下行期间万恶的有产阶级对他的压榨。

他知道吴久生和胡达一块儿住,原本都以为吴久生不会认真考虑那个提议。但没想到吴久生很认真地问去了一大堆包括地段和租金在内的细节。

他忽然产生了一道很恐怖的猜想。

“难怪你找我打听我那房子的事!你俩该不会想一块搬到我那去吧?!”

他俩还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臧文清的大惊小怪让开车的司机从后视镜里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吴久生无语地转头警告地盯着臧文清看了一会,没憋住叹了口气。

他倒是想。若是臧文清说出的那个价格真是他能承受的,能和胡叔叔一起有那样一间单独的小公寓,就他们两个,清清静静的生活,该有多好。

最近他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他都还没来得及一一和胡达去说。他的老师告诉他,专升本的第二年,开始修学本科课程学分之后,他的条件还能够得上申请一年的助学贷款。有了贷款,胡达的负担应该会一下子减轻不少,同时,他也申请了学校发布的好几个勤工俭学的职位,其中大教室管理员和报刊亭负责人是吴久生最想申请上的,不怎么耽误他复习,又能多少贡献一点收入。每天都在学校学习的吴久生有一种很明显的感觉,他仿佛能看见自己未来的形状,正在逐渐明朗,一点点地越变越好。也正因为如此,近来的他才会这么心急,恨不得伸手去拉一把胡达,将他带到身边,与自己一道,勇敢地去闯每一个直面而来的未知的明天。

他很想告诉胡达,是的,他们是时候可以从群租的小房子里搬出来,过一种更上轨道的生活。可胡达对外界排斥的态度又让他犹豫了。

在胡达再一慌不择路地对他提出,希望为了安全考虑,与自己再分开一段时间的提议时,吴久生就意识到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拿出切实的,能带给胡达勇气的东西,让那个男人彻底安下心来。

而在那之前,他所有的精力都必须放在对付眼前的学业上。

这也是为什么,在被臧文清撞破两人的关系后,吴久生会灵光一现,顺水推舟地对胡达提出先搬到臧文清的小公寓里和他合住一段时间。等到胡达这边理完搬家的事情,也等度过最重要的考试周,再来合计下一步的安排。

胡达自然是愿意的。能让青年立刻换个住,远离他所担心的一切麻烦,又能保证能有个安心可供学习的好环境,他想也没想地痛快同意了。

也许唯一的坏便是眼前短暂的别离。

送吴久生离开的时候,胡达很想再好好抱抱他,多说几句嘱咐的话,可是碍于臧文清的在场,他又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什么也没说。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吴久生这位认识时间还不怎么长的同学兼同乡身上。胡达这一生还没有这么诚心地想要去相信一个人。

他惟愿青年向他保证的都是真的――臧文清不会把他们的事捅出去,他会照顾好青年,不会因为他们的事而歧视、厌恶自己的朋友,甚至做出什么危害青年利益的事。

胡达的过去全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避讳着度过,他头一把自己心中所埋的最柔软之隅拿到太阳下来,愿意为着青年的笃信,而去冒险一。

他是幸运的。臧文清虽然惊吓得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但他并没有一丁点地要加害吴久生的念头。

什么年代了,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世界上都有各种各样的人的。他在圳也闯荡好几年了,还在读着一个研究生的文凭,别的不说,《断背山》啊《霸王别姬》啊这样的电影也还是看过的。他只是没有在生活里见过真的,活着的同性恋,所以坐在车上,也难免侧过头去,多偷看吴久生两眼。

原本望着窗外路面上风景的青年忽然换了个姿势,他的手肘碰到侧过身子的臧文清的身子,还在偷瞄的臧文清像忽然触了电那样闪躲开来。

那是他的本能反应,可刚一做出来,他又觉得自己做得很不对,那实在有点不礼貌,还有点侮辱人,因而他的动作也僵在了半空,一脸的表情都化成尴尬,不知所措地盯着吴久生眨眼睛。

见了他那副紧张得都不会呼气的模样,吴久生更加无语了。鉴于司机还在开车,他只能掏出手机,在记事本里按出几个字,展示给臧文清看:

“我也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喜欢的。”

过了一会,他又打过来一句:

“我给你保证,你绝对安全,安全得很!”

臧文清读完了,才松下一口气来。

“谁让你突然提出要搬到我那去住……”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嘟嘟囔囔,“也太神展开了……我来取一本书,结果带回去一个大活人,你好歹也给我一点过渡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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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一直在找室友都找不到吗?我帮你解决问题,还要给你过渡?”吴久生反问。直把臧文清的话又噎了回去。

话虽然是这么说――!

臧文清还准备在心下再多呐喊几句,坐在身边的青年忽然眉头一皱,表情不对劲起来。

他拍了拍前座司机的肩膀,很着急似的示意师傅把车在路边停下。引擎刚一熄火,青年就开门冲了下去。

他们停在一条快速路的应急车道上,周围连个坛都没有,吴久生只能扶着生锈的铁栏杆,把腰弯下来,头抵着钢筋混凝土结构吐得昏天黑地。

他有一点晕车,那还是其,重要的是近来的一段日子里他的胃都感觉不大对,时常会针扎一样那么疼,偶尔胡达做了什么好菜,一脸热切地期盼他多吃一些,吴久生很努力地去吃,也吃不多,事后,还常常感到恶心反胃。

他听说过,人的情绪状态也会影响到胃的健康,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近来一段时间学习的压力都太大了的缘故,他实在害怕胡达担心,因此能忍着的时候向来忍着,不叫对方看出蛛丝马迹。

臧文清也担心吴久生的身体,但眼前情景,他还是没能忍住,脑回路里一顿赛车,最后蹦出一句:

“那什么……男人是不会怀孕的,是吧?”

吴久生没胃疼,都要被他气到胃疼了。

第四十六章

吴久生吐过那一道后,脸色依然差得吓人。臧文清本不是个多么会照顾人的人,他看着吴久生扶着桥栏杆直起腰来,犹豫着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去碰他,他听见青年呛得咳嗽了一声,眼前也不知怎的,闪过胡达临别前那一张望着吴久生的欲言又止的脸。

臧文清又没瞎,那个沉默的男人对面前这青年实在担心得过分,以至于他都怀疑,如果这时候还没能接替下手来好好照顾吴久生,自己都会产生某种罪恶感,像做了什么十分对不起人的事,后半夜里说不定都要梦见胡达来找他算账。

还是算了吧。臧文清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也不管吴久生作何反应,二话不说地把青年架在了自己身上。

“咱还是先回家吧,新室友。”他对吴久生说完,重新拜托司机开车上了路。

臧文清的小公寓在距离地铁站步行大约十五分钟的位置,小区安静,楼下不远就有小吃街和小超市,是四户两梯的高层建筑,他住十七楼,开窗就能吹到清新的夜风,比吴久生和胡达之前租住的地方条件要好上很多。

吴久生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张臧文清临时搞来凑数的折叠行军床。那间临时被隔出来的小空间现在看上去还十分简陋,只有床、书桌、和台灯,连衣柜都必须和臧文清共用一个,但吴久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满意。

他需要的并不多,有个地方能读书睡觉,也就足够了。

臧文清帮他把那两只行李袋提溜上楼进了门,看到吴久生正站在门口打量眼前的小单间,有些不好意思地抠了抠鼻子。

“床是京东上买的,便宜货,临时一凑数。你要是觉得睡得不行,我可以和你换。”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何以会变得这么大方了,明明是他的屋子来着,但他总唯恐照料青年照料得不够,会对不起从胡达手里接过行李时从对方眼神里接收到的那份沉甸甸的感觉。

“不用。”吴久生干脆地回答,“我复习期间起床早,睡得也不多,用不着那么好的床。”

“哇,听你说的,头悬梁锥刺股啊,你究竟是要起多早啊……”臧文清一面开玩笑似的问,一面放下行李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水杯。

他给刚吐过的青年倒来一杯热水。

“谢谢。”吴久生接过热水,表情总算放松了些,他就地在光秃秃的行军床上坐下,一手拉开双肩书包,一本本往外拿书,“说起来,也许的确会打扰到你。我算了一下,按照进度的话,每天大概要学十四个小时,平时晚上我的效率总不是很高,所以会睡得早一点,然后四点钟起来接着学。”

“四、四点?!”臧文清忍不住叫出了声,“你也太拼了,我记得你这才第一年吧?!”

他的吃惊不无道理。专升本的项目原本要修的学分就多,课程进度已经高度压缩了,学生的确大多学得十分刻苦,但第一年刚开始接触的本科课程有限,照理来说,还是相对轻松的。

“我给学校打了申请,在选课表上多加了几门预选课。”吴久生回答。

“啥意思?”臧文清听了,更惊讶了。专升本的学生基础相较全日制的学生本来就基础薄弱,学费又很高昂,一般都不会想要负担一门课考试通不过后重修补考的那部分费用,所以会在安排学分的时候走稳扎稳打的保守路线,以通过为主,力求通过一门是一门,拿到一分是一分。能按部就班地完成培养计划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臧文清是很少听说,会有人主动自己给课表加码的。

“你可想清楚了,”他忍不住开口劝吴久生说,“补考的话,每个学分都是钱哇。”

“我知道。”吴久生回答,“就是因为知道,我才需要全力以赴地去准备。只有这样,才能尽量压缩年限,够上申请提前毕业的标准。”

“你还想提前毕业?!”臧文清又喊了一声,他一双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夺过吴久生正拿在手里的那本书,一本厚厚的《法学概论》已经密密麻麻的,叫青年做读书笔记给填满了。法学概论只是会计专业的加考科目,但吴久生的书比他这个政法系学生的书用得都要透彻,一看就是常常翻阅,就奔着吃透的目的去学的。

他不禁脸暗自一红,感叹似的说:“我的老天爷,你到底修了多少个学分来的……?”

吴久生还真没数过,他拿出自己的课表,从上到下顺了一遍。

“55个。”他回答说。

“55个???!”臧文清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接过吴久生的课表一看。除了毕业凑数用的思修、毛概、大学语文统共1个学分以外,吴久生把高等数学、政治经济学、中国税制、基础会计学、国民经济概论、财务管理学、和经济法概论全添上了,还加了计算机应用基础和法学概论的加考。

那简直是一张疯子的课表。刚才他说什么头悬梁锥刺股,不过都是些玩笑话,可看到吴久生的课表,他又觉得,要不真做到那份上,想要不补考一性拿到所有的学分搞不好比登天都还难。

他没憋住看了吴久生一眼。

“你到底咋想的……我靠,难怪你脸色能差成这样。我要是像你这么学,我直接修仙去算了。你这样哪能行,万一把身体给学坏了,你男――你、你家那大叔来找我算账怎么办……?”

“不准你把这事和他说。”吴久生捂着肚子瞪了臧文清一眼,“我到你这来,就是为了好好复习,同时不让他为了我操心。你要和他说了,我还得顾忌着他的心情,怎么安心复习。”

“我――!”臧文清百口莫辩地咬了一嘴自己的舌头,“卧槽,感情你真的是为了不让他知道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才躲到我这来的,你不是吧!”

臧文清是个好人,但吴久生有时候实在是受不了他的大嗓门,尤其是在他本来就觉得不怎么舒服的情况下。他懒得再和对方解释,叹了口气,把要看的书摊开,在桌子上趴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老实说,要是没有你帮忙,我暂时还想不到什么办法瞒过去,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他给发现了。”

吴久生平缓下语调,对臧文清说。

那句道谢来得突然,臧文清听了,反倒不自在。青年已经在书桌上趴下看书了,他也搞不清自己还该做些什么,是该下楼去给吴久生买一点药?还是再去给他倒一杯水?

暖黄色的台灯光线下,青年细瘦的胳膊枕在书上,臧文清盯着那儿看了一会。

“不是我说,你可太瘦了……”他呢喃了一声,像好奇似的伸手过去捏了捏吴久生的胳膊。

细细的,又白,和个女孩子一样,臧文清禁不住想。

在那一刻,他忽然又觉得眼前的青年挺招人心疼的,他明明年纪就没比一般的大学生大出多少来,却这么努力,寻常人家的孩子还在逃课、打游戏、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已经拿出这样拼命的劲头来学习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还是只能为了那个照料他生活的大叔吧。或许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要减轻对方的负担,才不惜做到这个地步。

臧文清的心忽然有一点软。同性恋不同性恋的,其实不都是普通人嘛,只要是爱对了人,都会为了对方自我牺牲。不也挺招人喜欢的吗?

臧文清忍不住想,若是吴久生是个女孩子,若是他也能有个这么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女朋友,大概……大概也会和大叔一样,心里眼里都是对方的吧。

“你捏够了没有,”吴久生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遐想,臧文清低头,发现青年正一脸费解地看着自己,“你要捏够了就放手,我还要看书。”

他心眼一颤,慌忙缩回手来。

“哎,你这性子也太直了,亏我刚才还觉得你挺可爱,不好不好,”臧文清一面说,一面猛地晃了两把脑袋,“还是女孩子好。”

吴久生像看神经病一样瞥他一眼。

“行了,女孩子好,我知道了。”他说完,还特地把胳膊一收,免得碰到臧文清似的。

“喂喂喂,你知道啥了就!你别误会啊!”臧文清见吴久生面上有了不快,慌忙解释说,“我没有看不起同性恋,看不起你喜欢男人的意思哈!真的一点没有!”

听了那话,吴久生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虽然实际上,他并没有在怪臧文清的意思。

“我没误会,”他说,“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就算你有,我也不在乎。原本我以为,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在这个社会里生存,总是逃不开要和人接触,所以理好和旁人的关系,让他们能正确地看待我们,很重要。但现在我懂了,别人怎么看根本就不重要。世界对你宽容还是不宽容,都不是施舍得来的,重要的是你自己,重要的是你得足够有本事。”

青年说着说着,灯光下的一对眼便愈发地坚定起来。

是的,那就是他近来弄明白的,但还没来得及好好传达给胡达的一个道理。

“胡叔叔会因为我担惊受怕,都是因为我还不够好……”他低垂下眉目说,“人们说,同性恋都是变态,但是却没人骂张国荣对不对。每年的四月一日都有人纪念他,电视里,报纸上,微博里,到都是他的照片。所有人都看他的电影,所有人也都知道他喜欢的是另一个男人。还有图灵,人们只看到他是伟大的科学家,苹果手机把用来纪念他的标识印成商标,人人都用苹果手机,也没有人因为他是同性恋而低看他一眼。其实,这个世界一直都有出路,我们总有办法能拥有自己的天地,所以我才要努力,要出人头地。”

臧文清听得愣住了。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弯下腰,趴在了吴久生的旁边,并且竖起一只手的大拇指,朝青年比了过去。

“你干嘛?”吴久生瞥了一眼那根手指,问。

臧文清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他像受到了什么极大的震动似的,只能把当下脑子里最诚实的想法说出来:

“他妈的,”他感叹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励志的同性恋。”

吴久生盯着他那一脸傻相看了一阵,突然噗嗤一声,撇过脸去,在台灯温柔的光线里眉眼一弯,笑了。

第四十七章

接下来的两个月过得飞快。除了和吴久生住在一间屋里的臧文清,谁也没注意到那个每一下课就收拾好东西匆匆往自习室赶的青年已经换了住。

他不玩乐、不聊天、甚至不在半道上多做停留。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任何时候看见青年,他永远都在忙碌的学习。

他得同时应付那么多门课的期末考试,以至于发考场安排的时候所有的同学看见青年的名字印在座位表格上,都惊讶地转过头去看他。

吴久生成了他所就读的那个小项目里传说一样的存在。考试周结束后的第十五天,学期末考试的结果被上传到了学生系统里,系统里可以查阅每门课的排名,吴久生的名字占了六个前排,一骑绝尘,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吴久生在臧文清的房里用电脑查到成绩,对着屏幕轻笑了一声。

他做到了,可他真的好累啊,累得就像一闭上眼就能原地睡着那样,他想,一定都是因为之前的几年全都拿来玩乐浪费了光阴,所以老天爷才这么惩罚他,好让他长长记性。眼看着假期还剩下二十多天,他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来,稍事休息。他真的很想好好放松一下,随便去什么地方,吹吹风,看看海,但他之前申请的勤工俭学岗位已经批复下来,他还得趁学工没有放假之前去趟学校,取走多媒体教室的资产报备表,还得学习一些必要的消防知识,为开学前的教室管理员岗位做准备。

到学校取单据的那天,吴久生遇到了胡达。

他不知道胡达是从谁那儿听到自己会回学校的这个消息的,大约是臧文清那个大嘴巴,他很意外,因为自己原本还没有做好准备让胡达知道考试已经结束了这件事。

近来吴久生的状态还算不上好,胡达一见他就看出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爱人瘦了一圈,竟然比记忆里在坪乡时最羸弱时候的样子看起来还要更憔悴。胡达才看了一眼眼眶就发起酸来。他心疼得不行,只能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在吴久生的学业中帮上忙,就连照顾好他的身体这种最基本的任务,都没能好好完成。

吴久生也同样望着胡达,其实他面前的胡叔叔同样也风霜了许多。胡达一个人,要工作,还得理原本住的那间屋子的事,他得张罗着给房子找续租的租客,跟房东转租约,还要找新住,一个人搬完整个家,吴久生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全靠自己把那么多事做完的。

两个人站在学工中心正对面的操场边沿,背对着一片绿草如茵相互对视着,谁也没能先迈出那一步。

迈出去了,可能就会克制不住,这儿不比别的地方,这儿是学校,他们不能像那样直接走入一个拥抱里,无论他们心底里实际上有多么想。

最后还是胡达没忍住,率先开了口。他只是说话,放在身体两侧的手就紧张得要扣住裤缝的褶皱。

别抱他,你不能在这儿抱他,他不停对自己说。

“怎么就两个月我不在你的身边,你就把自己照顾成这样呢。”胡达哑着嗓子问。

吴久生顶着眼中的酸涩感觉,酸着鼻子笑了一声。

“这话我还想问你呢。”

他看得出来,那话也问得胡达有些不好意思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每一天每一天,日晒雨淋,看上去比当初在久久烧烤里第一见他的时候还要黝黑,尤其是下巴上的那条疤,就像嵌在脸上似的,看上去更刻,更显眼了。

胡达挺不自在地低下头搓搓脖子,像是也羞于自己这样不修边幅的状态,傻傻地笑了两声,说:“叔叔这是年纪大了,我这个年纪的人都这样,和你不一样。”

他的口气里有一点自卑,被吴久生敏锐地捕捉到,心口蓦然一痛。

“谁说你年纪大?”他神态自然地走到胡达身边,冲胡达摇摇头,“你很好,一直很好。”

胡达便也展颜笑了,两个人一道并肩走进树荫里坐下。

吴久生从背包里掏出刚打印出来的期末考试成绩单拍在胡达手里,成绩单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吴久生郑重其事,像个等着家长给试卷签字的小学生。胡达一愣,将那张纸展开一看,一对眼睛都亮了。

吴久生似乎很满意胡达能有那样的反应,眼里也同样亮闪闪地盯着胡达那张惊喜不已的脸,告诉他:“我去找过负责自考项目的老师,老师跟我坦白过,说一般专本套读的学生考专升本考试是很难考的,学校总会按比例卡名额,而且就算考上了,将来考研究生,院校看中本科的出身挑选学生,面试那关也会很难过。不过她也告诉我说对我的印象很刻,会帮我联系教授帮我推荐看看。”

“那可太好了!”胡达眼里的光芒因为青年带来的消息而变得更胜了。青年同样也很满意眼下的结果,长久以来的第一,他允许自己松懈下来,没有任何负担地享受一下被胡达夸奖的雀跃。

“不愧是我们小久,我们小久可太厉害了……!”胡达止不住地那样感叹,他直那样复读机似的夸了吴久生差不多五分钟,才想起自己一开始到学校来找青年的来意。[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吴久生的生日在十二月,去年的生日便是胡达和他一起过的,可今年的十二月正好赶上青年靠前复习忙得最没日没夜的时候,青年自己没提,胡达也不好去打扰他,便一直拖过了日期,拖到了寒假。

他怎么想也觉得委屈了吴久生,想趁现在好容易可以放松,提出为青年补过一个生日。

他才刚把想法说出口去,吴久生就忍不住笑了。

“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他心情很好似的,盯着胡达的眼睛说,“我又长大了一岁,以后每一年我都长大一岁,很快就会追上胡叔叔的。”

胡叔叔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说什么傻话,你在长大,叔叔也在变老,你怎么可能会追得上叔叔。”

“我说追得上,那就追得上。”青年很坚持地说,“你在我心里不会变老,但我会长大,我会越来越有本事,直到可以全凭我来照顾你,就像你以前照顾我的时候那样。”

胡达不知听他说过那话几,他只是笑笑,决意不与青年计较。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过生日想去哪儿玩?还是想吃什么好吃的?”

“你今天骑车过来的吗?”青年问他说。

胡达点了点头。

就在那一个动作间,吴久生忽然坐得离他更近了一些,对方忽然凑过来的脸颊让胡达以为青年就要在大操场边亲上自己,吓得他往后躲闪了一下。

吴久生在距离胡达下巴上那片青茬几厘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鼻尖几乎就要碰到胡达的鼻尖,然后他笑了一下,对着胡达的脸吹了一口气。

他们就像那样隔得切近,相互看着,胡达也终于能如此细致地看见青年脸上所有的细节,那些落下阴影的长长的睫毛,和眼底下淡淡的黑眼圈。他的指腹发痒,很想伸手过去,在那片肌肤上摩挲一下。

“那等晚上,我把学校的工作都理完了,你来接我吧。”吴久生开口对他说。[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那无异于是一句邀请,胡达低头,在青年的眼里看见了一点带着羞赧的,柔顺如水的光线。

那之后胡达又骑着车匆匆赶回家去了一趟。他像第一在吴久生的同学面前自我介绍的那一样,小心细致地把自己收拾了一遍,刮干净了胡子,洗干净了脸,换上难得才找出来穿几的板正衣衫,才出发去接吴久生。

站在学校大门口安安静静等着他的吴久生和胡达记忆里的别无二致,还和初见时一样,是那样一种纯净而美好的样子。

他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来不及修剪,让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级还要更小,像个等着家长接送放学的乖顺高中生。

胡达递给他头盔,让出电动车后座的位子,叫吴久生坐上来。

青年的双手环在他的腰间,他能感受到那带着微温的体热贴着他的后背,鼻息则全窜进颈窝。他们贴得很近很近,吴久生每一呼吸,都能闻到胡达身上沐浴露的气息和一点淡淡的烟草味道。

他对胡达报出一个地址,靠近福田区会展中心,骑车2分钟左右就能抵达。

他只知道那应该是一场今夜会有音乐表演的酒吧,具体长得什么样子并不清楚。酒吧的音乐会有两张入场券,是班里家境最殷实的同学小编辑硬塞给他的,只说是原定的行程有变,去不了了,想借此拜拜学神,沾沾吴久生的光,指望明年的学业能更顺利些。

吴久生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去过酒吧,他原本有些害怕,并不打算成行的,可现在有了胡达在身边陪着,他的胆子忽而一下就大了起来。

在电动车的后座上,吴久生张开了双臂。夜风吹拂在他的身上,撩起衬衣的衣摆,青年闭着眼睛,感受着这都市空气里各种混杂的气味和变换的光影,感觉自己也要变成风里的一道颜色,混进眼前的洪流之中。

他贴着胡达,用很轻很轻的,只有他自己和胡达能够听见的音量问他:

“叔,我快做到了。我没有让你失望,对吧?”

胡达听见那句话,望着前路的眼神变得柔和无比。

“当然没有,你从来没有……”他说。

那就好,以后也不会的。吴久生重新将双手搁在胡达的肩膀上,笑着那样想。

第四十八章

酒吧的名字是一个英文单词,吴久生查了一下手机,那个词取自烟熏威士忌的制作工艺中用来烘烤潮湿的麦芽使味道融入大麦谷粒的泥煤之意,他不懂喝酒,只是看一眼那个单词,嘴里就翻出一股泥土和矿井烟霾的味道,和普通声浪震天的热舞酒吧不同,这儿更透出一股沉郁的格调。

今夜也不知是有什么了不起的表演,据说是某个国外的小众乐队,吴久生在正门外的排队入场队伍身后的墙壁上看见了乐队的海报,队伍里还混有不少的外国人,好几种不同语种的陌生语言充斥着耳朵,他吸了一口气,朝胡达的身边靠了靠。

胡达同样有种没来由的紧张。眼前的情景说什么也太陌生了,他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合适。那么多人,还有外国人,更不乏有人奇装异服地打扮着,他甚至还看到一个明显是男人模样的顾客,戴着假发,画着浓妆,身上戴着各种叮铃啷当作响的奇怪的首饰。

他把青年往自己的身边揽了揽,自己也没注意到这样的举动实际上已经有些过分不正常的亲密。

等待的时间比预想的更漫长,胡达犹豫了一下,担心放在背包里的东西奶油融化掉,想了想,还是拿出来,递给了吴久生。

吴久生都傻了眼,那是一个推推棒,五彩缤纷的,挤了好几层不同的水果,最上方的朵形状的奶油上,点缀着一层红丝绒似的粉末。

胡达的脸发着烫。

“大的生日蛋糕都要提前预定,我没想到你今天就有空,来不及准备……”他说着,又下意识搓了一把脖子,“小的切片蛋糕可以放在盒子里,但带在身上也不好骑车,我怕蛋糕在盒子里翻过来,反而不能吃了,看来看去,就这个最合适,也好随身拿着,就是实在简陋了点……”

胡达挺不好意思。眼前的青年在背景的流光溢彩里,手里捧着一个与“生日蛋糕”相去最远的东西,左看看,右看看,最终也没有真的剥开包装下嘴去吃。

胡达有些想要叹气。

“等下,下叔叔给你补一个更好的。”

他刚说说完,手心里蓦然一暖,他低下头,发现青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住了他的掌心。

四下的昏暗和吵杂给了胡达从未有过的勇气。他没有本能地甩开青年的手,反而轻轻地握紧了对方的几根指头。

青年抬头看他的眼神亮闪闪的。

“不用了胡叔叔,”他对胡达说,“现在这样我就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人头攒动的队伍朝前动了动,人群里有些骚动,似乎是来表演的乐队的车辆已经抵达了后门,有人脱离开队伍,争相地跑过去围观。胡达和吴久生也被人群簇拥着向前,挪动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

就在他们的前边,是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有年纪更长的大人,也有明显还在青春期的孩子,看上去应该是一家人。

其中一个长发女人正拿着手机,冲守门的酒保打听酒吧移动电子支付的问题。她拿出手机调在支付软件扫码的界面,询问着付款的方式。

酒保的英语足以满足日常的简单沟通,但女子问及汇率及退税这样的问题时,他的表情明显看上去十分迟疑。

那正好是吴久生所学的专业,他有几门课的课本原本就是双语,对相关的专有名词还算敏感。听见对方来来回回几也没有把问题说清楚,偷偷看了胡达一眼,最终还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用几句简短的英文回答了她的疑问,也给她解释了银行卡绑定的一些细则问题。

他们对话的声音很小,吴久生的英文还不算说得多么流利,因而他说得尽量慢,只求把每句话都解释清楚。

胡达看着那女人的表情,慢慢由疑惑不解的,变作恍然大悟的,觉得眼前的情形就像做梦一样。

青年刚刚说的那些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压抑不住自己,激动得不行。

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欣慰、惊喜、和自豪过。他爱的青年比他想象得还更有本事。他简直都想象不到,不久的将来,吴久生会变成一个多么优秀,多么有本事的年轻人。

他有限的见识甚至不足以去描摹那样一种未来。

他只知道自己高兴,活了半辈子,都不及今晚上的这片刻来得高兴。

同时,青年与对方那一家人的对话也差不多接近了尾声。他帮忙解决了问题,看上去是孩子爸爸的外国男人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自己就是个父亲,因而忍不住用英语多关照了青年一句。

“谢谢你小朋友。不过你成年了吗?今晚的表演的确很棒,但我想你也应该问问你的家长,让他看看这间酒吧是不是提供不含酒精的饮料。”

他的妻子忽然戳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那句话。

“别犯蠢了,”她笑着说,“虽然东方人的面相都显得小,但我想他应该成年了。”

“真的吗?”那男人显然很惊讶,“看他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才只有十六七岁,因为他的父亲看上去年纪也不怎么大。”

那句话胡达压根听不懂,不知道话题实际上早已经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只是惊讶于吴久生突然笑出声来的那一下,看着青年捂着嘴,摇着头,突然开始不住地朝那几个外国人打手势。

“不不不不,”他说,“我成年了,事实上,我已经满2岁了,就在今天。至于他,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伴侣,我们是一对爱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说出来了。

也许因为说的是不属于自己的语言,让他终于可以头一回不用顾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述自己。

那对父母的眼光一瞬之间变得非常惊讶。他们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神色迷茫的胡达,在两个人之间流连了好一阵子。

吴久生冲他们微笑了一下。他不确定听了那话之后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们也会惊讶,也会摆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和胡达的性别,也因为他们年龄的差距,但他并不畏惧,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和胡达之间所发生的那些故事,因而他们并不能理解,但那不重要,那没关系。

做父亲的外国男人往下咽了口唾沫,总算弄明白了眼前的状况。他的表情里有一丝尴尬,像拿不准该说些什么话道歉那样。他的妻子比他反应更快,她推开丈夫,站到正对着吴久生的地方也对他笑了一下,挤了挤眼。

“我为我丈夫说的蠢话道歉,”她拍着青年的胳膊说,“顺便一说,你们真是可爱的一对,祝福你们,也希望你们能享受今晚的表演。”

就那样,再没有了。吴久生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刚才的几秒里,他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结束完对话的那一家人转过身去,按照流程付费进场,再没对他说些什么,也没用多么奇怪的眼神偷偷回头多看他一眼。一切都那么稀松平常,不过是夜晚最寻常不过的小小插曲。

吴久生的胸口仿佛塞进去一团云朵那样变轻了。

看啊,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温暖的欣喜悄然融化进他的血液里,他重新抓紧胡达的手,神采飞扬地回头对胡达说:

“你知道刚才他们说什么吗?”

“说什么?”胡达迷惑地靠近,凑过一只耳朵过来倾听。

“他们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吴久生调皮地在胡达的耳朵上咬了一下。

胡达的脸红了。

音乐会开始前有酒吧的驻唱歌手进行暖场表演。胡达和吴久生摸黑着寻到一张圆桌坐下,看着台上的大屏幕里播放着mv的画面。

现场的主持人似乎说起一件什么时事新闻,吴久生看见邻座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掏出手机,从客户端里刷新最新的新闻消息。

原来是对岸的香港正在举行lgbt少数群体的权利游行。

主持人也不知道接下去又说了点什么,台上的粤语歌手在架起的钢琴边坐下,掀起琴键的盖子,开始自弹自唱一首侧田的《命硬》。

那是吴久生第一听那首歌。他是山东人,不能很好地理解粤语歌的歌词,只是盯着mv的画面里拍摄出的各种情侣相依相偎在一起的样子。

他也没有忍住,拿出手机刷新着香港的新闻报道。他滑着那些图片,看着视频片段里蓝天下飞扬的彩虹旗,渐渐捏紧了手心。

真好,他想。

他有一点羡慕,但又切实地感受到一点希冀。会好的,他对自己说,时代在改变,他们虽然在海峡的这一边,但一切总会好的。他和他的胡叔叔,也一定会等到属于他们的那一天。

侍者经过桌边,在他和胡达的面前放下一道果盘。

吴久生惊讶地拉住了对方,摇头告诉他:“我们并没有点单。”

侍者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另一片昏暗里的人群。

“是坐在那边的客人送给您的。”

吴久生眨眨眼睛。他松开侍者的手,摁灭手机屏幕,朝昏暗里望去。他看见那金发碧眼的一家人,坐在靠墙的小卡座里,相互挨着,其乐融融地看着舞台。

他们感受到青年的目光,隔着酒吧里气氛耸动的空气,朝他举杯示意。

“生日愉快,孩子。”他们比着嘴型,对吴久生说。

吴久生赶紧低下头来,想要藏起来一样避免去看那一家人。他的眼眶酸胀而发热,差点没忍住要哭出来。

这可不行,他也真是,太爱哭了。今天这样好的日子,怎么可以流眼泪。

他逼自己认真地盯着那盘散发出清香气味的水果。果盘的中心,有半粒切开的草莓。吴久生擦擦眼睛,趁着酒吧里的灯光为了配合表演而同时暗淡下来的那一刻,叼起那颗草莓咬在嘴里。

他含着那枚小小的粉红色果实,露出最甜蜜柔软的尖头的位置,对准了胡达傻愣愣半张开的嘴,倾身送了过去。

胡达僵硬着往后一躲,被青年揪住了衣服领子。

“胡叔叔,今天是我的生日……”青年含混地贴着他嘴角说,“说好了的,我有什么心愿,你都满足我……”

胡达瞠目结舌,像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反应。吴久生张嘴含住了他的,把那颗草莓投过唇舌送了过去。

水灵灵的,酸酸甜甜的水果在唇齿间搅拌磨碎,带着让人口舌生津的甜蜜,最终消弭于一个缠绵的吻里。

他们的身边弥散开一场小范围的窃窃私语,但最终随着飘扬的音乐,渐渐归于了平静。

这世界还是这世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有所改变。

吴久生的嘴唇上沾着那一点剩余的汁液,歪倒在胡达身上笑得无比释然。

“谢谢你,胡叔叔,这是我过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

他对胡达说完,端起面前桌上的酒杯,仰起脖子,将那些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了下去。

第四十九章

泥煤威士忌的酒精度数很高,吴久生又是一个几乎不怎么喝酒的人,他像那样高兴,高兴得像要靠在他胡叔叔的肩膀上长出翅膀,飞起来,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其实他已经喝醉了。

这是胡达第一应付青年醉酒时的样子。

表演结束后,他半抱半拉扯地把青年架在身上,想要打车送他回家。可吴久生偏不让他如意。他像一尾鱼那样挂在胡达的身上,连胡达抬手想要拦车的动作都去阻止,同时还要埋在胡达的怀里,一个劲往里钻。

眼看着道路两旁的人纷纷投来审视的目光,胡达头皮一硬,放弃了叫车的动作,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带青年到距离最近的酒店去,先找一间房住下。可吴久生说什么也不依。

他嘴里咕咕哝哝地嚷嚷着:“不去酒店……我不要住酒店,我……我要回家。”

胡达简直拿他没有办法。

吴久生今晚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几乎是空腹喝醉了酒,那对胃不好,就刚才的十几分钟里,青年已经拄着人行道旁的树木吐过两。他的眼底发青,脸色看上去很不好。胡达又是心焦又是难受,犹豫着该想点什么办法带他去医院看一急诊。

也正是这时候,软趴趴倒在怀里的青年忽然抬起头来。他出了一脸的冷汗,在胡达面前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胃,神情很是痛苦的样子。

胡达一下吓得慌了手脚,赶紧架住青年摇摇欲坠的身子。

“你怎么了?这么不舒服的吗?是疼吗?你别吓叔叔行吗,我们去医院,去医院好不好?”

“不去……”

都到这时候了,眼前的青年还是要命地死倔。他像一下子活回去了,褪去了这些日子胡达已经逐渐习惯的长大懂事后沉稳上进的模样,顷刻间变回那个曾经喜欢对着胡达耍赖闹脾气的小孩子。

吴久生眯着眼睛伸手到双肩包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板胃药,掰出两颗扔进嘴里嚼着吃了。

看着他那样熟练的动作,胡达都觉得自己像是要疯了。

“你像这样已经多久了!”他被吓着了,也被气着了,声色里满满都是抑制不住的颤音,“要是我不问,你就不准备和我说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胃的事是个大事!你要是把身子搞垮了,叔叔要你学得再有本事又有什么用!”

他狠下心来加重语气训了吴久生几句,直训得低着头的青年都不动了,才一把扯住对方的手。

“走,我们现在就看急诊去!”

“不去。”

青年将被拽着的手往回扯了扯,依然倔强地拒绝道。

胡达在那一刻当真有一点上火。

他本打算就算来硬的,扛也要把吴久生扛着带到医院的急诊科里去。可他才刚做出动作,打算把青年拉到身边,伸出的手就被一滴落雨砸中,冰凉凉的,顺着他的虎口流淌下来,像是要流到他的心里。

夜空清澈高远,抬头就能看见一片星,连云都少见,何谈下雨?

那不是雨水,那是吴久生,他一面醉着,一面安安静静地哭了。

“我冷……”他像急不可耐想把自己搓暖那样抱紧了双臂,吃下肚的药发挥着药效,他的表情已经不似刚才那样痛苦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只是在哭,眼泪像打开了阀门那样流个不停。

“最近圳又开始降温了,是不是马上就要过冬了?”他没头没尾地问道,“圳就这样,暖和得我都快忘了这儿还有冬天。每年一降温,眼看着就要过年,哎,怎么这么快呢,又要过年了……去年的年我们是在坪乡过的,那儿现在什么样,我都好久没回去过了。今年这个年要在哪里过啊,不知道,反正回不去了,你把店给卖了……对,回不去了。胡叔叔,怎么办,我都没家了……”

青年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抽了抽鼻子。胡达的心下酸成一片,走上前去,擦着他的脸哄他。

“对,你说得没错,都是叔叔不好,是叔叔对不起你。”

没想到青年听了那句话,哭得更委屈了。他抬起头,一张笑脸红彤彤汗涔涔地仰面对着胡达。

“还有,你还说过你会照顾好我的。可是刚刚那样真的很疼,我都那么疼了,你还凶我……”

“是,是我错了,我不该凶你,真的,我该打。”胡达心慌地捧住青年那张脸,恨不得抽打自己两把那样把青年整个人拉进了怀里。

吴久生在他怀里打了个酒嗝。

“我不去医院,”他坚定地说,“今天是我生日,我――我高兴,我就不上医院,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好好……”胡达已经很难说出话,只能强压着心头的哽咽软声顺着他的话问,“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青年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很用力地思考。过了一会,他那张驼红的脸上显露出一个傻傻的微笑,“我啊……我想亲你,抱你,和你在一起……”

胡达转过头去掩住了自己的额头。

他的眼睛又开始作痛了,痛得像有刀片在眼球背面切割,痛得他视线一片模糊。

身前的青年见他这样,还以为他又要拒绝,撅起嘴这就发起酒疯来,他揪着胡达的衣服不放手,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都蹭在了胡达的前襟上。

胡达一咬牙,强行拉开吴久生那双在自己身上乱扯的手,飞快地转了个身,一把就把开始胡闹的青年背在了背上。

车水马龙打他们身边飞速的奔驰而过。胡达喘了口气,掂了掂背上的人。

“走,我们回家去。”他说。

背后的青年听了那句话,总算安静了一些,他低下头,乖乖地趴在胡达的背上,像心愿终于被许诺满足的孩子,很满意很干脆地答了个“好”字。

他们像那样沿着人行道一路往前,穿过圳这座城最华的夜色,走进静谧无人的,只有飞蛾扑闪翅膀的路灯的影子里。

就在胡达都以为背上的青年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吴久生的脑袋忽然动了动,叹出一口气来。

“对了,我今天,都还没有许生日愿望呢……”他突然记起了那件事。

“现在许吧。”胡达背着他说,“现在许也不晚。”

“好哦……”青年回答,一道温柔的海风在那一刻吹打到了他的脸上。他眼神迷离着,望着眼前轮廓模糊的各种形状的影子,很小声地,呢喃着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我想做个女孩子……”他突然说了那样一句话,“胡叔叔,要是我是个女孩子,就好了……”

大叔有什么了不起,年纪差得多又有什么了不起。明明电视剧里就可以演,只要是女孩子,就算是和大叔的爱情故事,也一样会受欢迎,让好多人感动得不行。

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待在胡叔叔的身边,也一定会让很多人觉得羡慕的。

他就想让那么多人都羡慕,为什么不呢,胡叔叔明明那么好,是世界上最好的。

胡达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不用。”他闷声回答,“叔叔不喜欢女孩子,就喜欢你。”

发着酒疯的青年听了那句话,突然傻笑了两声。他不知怎的忽然来了精神,拿手指戳了戳胡达的脖子。

“叔,唱首歌给我听吧。我喜欢听你唱,你都好久没给我唱过了。”

开什么玩笑,胡达闷闷地在心里想。你趴在叔叔的背上说那些要命的话,你明知道叔叔是个不好流猫尿的人,这种时候,你还让我唱歌,我唱什么歌给你?

真是我命里的克星……胡达认命地那样想。

他唱了一首很少有人知道的歌,是沙宝亮的《心中央》。那首歌是他刚出狱那会,看电视剧的时候听来的。电视剧叫《寻找庐山恋》,庐山恋是胡达的父母,和他长大的那个年代最炽手可热的爱情电影,胡达那时候突然看见电视剧的名字,才恍然有一种真的好多年过去,命运已经开启了下一个循环的感觉,那首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地默默地就会唱了。

他只唱了一开头的那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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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胡达忽然就闭嘴,不再唱下去了。好在吴久生醉眼蒙?的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也没有同他计较。

胡达拍了拍他。

“一会就到了,睡着了小心着凉。”他说。

青年含混地答了两声,以一点几无可查的力道抓着他脑后的发梢。

“叔叔,唉……”

他又叹了一口气。把胡达听得都笑了。

“你今晚上是怎么了,小小年纪,哪来的那么多气好叹。”

青年不理他,头一没有理解反驳胡达说他年纪小的话。

“对,我小,你老,你是老顽固,脾气比牛都倔,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是是是。”胡达老老实实地点着头。得,这又是来兴师问罪来了,反正今晚上青年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只打算点头承认,任凭发落。

可还不等他认罪,青年的下一句话又追了上来。

“可谁让我喜欢你呢……算了。”

胡达被他噎在当场,哭笑不得地愣住了。

他该说些什么呢,哎,他也没办法了,他缴械投降,也学着吴久生的模样,叹出一口气来。

谁让我也喜欢你呢。

“是啊,叔叔真谢谢你啊……”

那本是一句用以回敬的调侃的话,胡达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来,眼里竟然热乎乎的,有泪。

吴久生轻轻笑着。

“嘿嘿,不客气。”他爽快地回答。

胡达背着他,也哼哧哈哧笑一声。

“你没以前乖了,怎么还这么不跟我客气呢,这时候不是该说一句也谢谢你吗。”

吴久生“切”了一声,很不以为然地闭着眼摇摇头。

“叔叔诶,我是会长大的。我又不会永远和以前一样那么傻,也不会永远一直那么乖,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会有自己的想法,会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看看,但我会拼命去干的,你说过,干什么都要全力以赴,不留后悔,我记住了。恩,我以后还会变得很有本事,那――么大的本事,总有一天,你得听我的。乖乖让我照顾你,让你做世界上最幸福的老叔叔。”

“臭小子,你给我闭嘴。”

胡达打断了他,他松开一只手,拿袖子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说什么呢你……不管再过几年,你在叔叔眼里,永远小屁孩一个。”

“小屁孩……”吴久生又傻笑两声,他攀着胡达的肩膀,突然动了动,贴着胡达的后耳根不要命地对他讲一句音色模糊的悄悄话,“是,我是小屁孩……可我的小屁股也好想胡叔叔你哦。”

胡达发誓,他是真没想到喝了酒的吴久生还能讲出那种话来。

他的脸在那一瞬间爆炸似的升起温了,红的紫的,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似的在烧。

“胡叔叔诶――”

背后的青年还跟只小动物似的那么乱动,胡达再没忍住,一把把他从背上放下,转身就捂住了青年的嘴巴。

别说了,啥都不准再说了。

他低头,盯着青年那双眨巴着的水色氤氲的眼睛,喉头的干涩一下子窜了上来。

他们早已走到四下无人的街道上,四周一个影子也找不见,天上的月儿轻悄悄,无人打破眼前这似要把人融化的暧昧。

第五十章

对于那个荒唐浪漫的夜晚,吴久生试着回忆过无数,但他所能记起的无一例外都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他不记得曾经有个人以毫不容拒绝的力道压住自己的手脚,桎梏住每一能够动弹的关节,只为了开辟出道路,任凭某样巨大坚硬之物自由进出。他不记得胸膛炽烈、汗液滚烫、呼吸如同烧融的铁水倾泻,沿着锁骨描绘出形状。他叫人那般侍弄,予取予求,仿佛飘在云端又陷进泥潭,茫然不知所,风浪滔天,世界就像在即将翻覆的船上反复颠荡,却于颠簸里始终抓不稳一依凭、一副肩膀,只能随波逐流,任急流长驱直入,将脑中那片混沌的意识击打成粉末,再扬上云端。

当然,胡达也不会告诉他。

有好几,其实他是想要停下来的。只是青年绵软黏腻的嗓音像融化了似的沾在耳边,他每挪动着尝试退出来一寸,对方就像兔子被摸着了兔子尾巴,惊喘一声,逼得胡达又不受控制的朝前顶去。

青年便紧紧地攀住他,像洪水里紧抓住救命的稻草不放,两条腿也游蛇似的将他死死缠住,叫每一丝缝隙都被填满成饱胀,盛放不下,至于满溢而出。

他愈快,青年便绷得愈紧,不顾一切似的弯折起来迎合,直到一切都入到不能继续入的地方。

喝醉酒的吴久生真是个天大的麻烦。他听不进一丁点的道理,甚至控制不好自己的喜乐。他愈高兴也愈痛,痛到他开始哗哗地流泪,整个枕面都叫他洇湿。

连胡达也弄不清在他说些什么,最后只有在青年差点要失口咬破自己舌头的时候封住那张放肆起来口齿不清的嘴。

他吻他,听他凌乱拥堵的呼吸被每一下撞漏出来的动静,听他呓语着抗议,听他哭着哭着笑了,最后又哭又笑地紧箍住自己的脖子,一下一下的,猫儿求饶似的,贴着肩上刚被咬红的齿印边喊他。

“胡叔叔,胡叔叔啊……我最喜欢你了……”

胡达是真拿他没办法,翻来覆去地满足了他两,最后还用上了手指,才让这个发酒疯的小麻烦终于筋疲力尽地睡死过去。

吴久生倒是真的睡死了,挪动他哪儿也没有反应,仿佛全身的筋骨都在同一时间消极罢工,抒发尽了所有的活力,只管躺在温暖宽阔的怀抱里,安心地做它们的春秋大梦。

胡达出了一头的汗,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留下一片狼藉之后就甩手不管了的没良心爱人,嘴角一弯,盖住青年,亲了亲他汗津津的眼睫。

第二天吴久生醒来时,根本不剩下一丝一毫关于夜晚的记忆。他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谁,在哪里,只知对着天板发呆。

正中心的吊灯明亮华丽,周围镶嵌着切割工艺的水晶,讲究得根本不像寻常人的住家。

床下铺着地毯,双脚触到地面的感觉柔软又熨帖,站起来伸手就能撩到窗帘,巨大透亮的落地窗外,便是皇岗立交的车水马龙和远景接天的无穷碧色。

他睡在一间酒店里,一间他这辈子也没睡过的,楼层高到直入云端,壁纸装饰华丽到令人发慌的高级景观套间。

老天爷,在这住一晚上,得多少钱。

吴久生还没彻底回过神来,他呆呆傻傻的,对着半拉开的窗帘试图一点点梳理和反应,背后浴室的双开门忽然被人拉开,按摩浴缸的水声传了出来,泻满一室。

吴久生回过头去,看见穿着一身白色浴衣擦着头发踱步出来的胡达。

他傻了。

那件浴衣宽松柔软,全只靠一根系带固定,大敞着的两片开襟之间,露出胡达健壮坚实的胸膛,黝黑的,带着水滴,潮湿又发亮。

吴久生的舌头有点打结,没来由地蹦出一句话:

“叔……你好帅啊。”

胡达闻言,噗嗤一声笑了。

“是吧,”他甩下擦头的毛巾搭在肩膀上说,“毕竟是你男人嘛。”

吴久生只顾那样盯着他看,半晌才回味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等他反应过来,才眨了一眼睛,脸就一下子红了。

“咋了?”可胡达偏不放过他,反而逼得更近,直接贴过来追问说,“昨晚上一个人不是还挺能的吗?大言不惭说以后等叔叔老了,就是你说了算了,你这会是都忘了?还是知道怂了?”

听着胡达那故意拉长了撩拨的声线,吴久生都恨不得捂住脑袋重新钻回被窝里去。

怂了怂了,还能不怂吗,昨晚的事他虽然不全记得,可最后醉过去之前说的那些话这会倒是一个劲地全涌回脑子里,想让回忆停止,都停不下来。

天呐,他昨晚上怎么敢对胡达说那样大胆露骨的话。

而与此同时,胡达也笑着抚上青年偏过头去逃避的那半张脸,捕捉住了那两道闪躲的眼神。

“你不是说以后要变得有大本事,然后叫我都听你的吗。说吧,你准备怎么个有本事法?”

吴久生往下咽下一口唾沫,红着脸嗫喏嘴唇,半天了,也还是没能憋出半个字。

胡达的笑容变得更大,他忽然一把抓过青年瘦小的身子,扛在肩膀上,毫无预兆地围着床柱原地转了好几圈。

吴久生这会才刚醒,还带着宿醉空着腹,被胡达这么一抱晕头转向,直弯下腰来不顾一切地紧紧抓着对方,直到胡达都停在原地了,也紧闭着眼维持着动作说什么也不愿松开手去。

胡达被他那副受惊的样子逗乐,一面把人放下一面刮他的鼻子。

“胆子这么小,就这么点出息,算什么有本事,恩?”

那话倒是说得刺激人,立马就得到了面前青年不满的抗议。

“你、你趁人之危!谁说我没本事了!我可是都计划好了的!我首先要读出学位,最后半年去老师推荐的单位实习,上岗的同时考到审计师,然后找个正式岗位积累工作经验,再读在职研究生,拿中级资格证,然后赚很多钱,把我们的店给买回来,还要排上这儿的人才积分落户,给你买上保险,再在城里买房子!”

他叽哩哇啦地说了一串,说得张牙舞爪,大有不做到就不算完的架势,胡达都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听着。

吴久生说到结尾最激动的时候,胡达伸手,替他拨了拨他额前凌乱的留海。

“好啊。”他统共就回答了那么两个字。

内心里的不服气刚刚全被激发出来的青年反而没反应过来了。

“好啊什么?”他问。

胡达笑着回答:“我说好,你想做什么,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做。叔叔都支持你。”

“真的?”青年不自觉的问。他有点难以置信,他原本还以为,以胡达一贯的方式,肯定要说些诸如“这些事儿都用不着你操心,你还小”之类的话。

他本来准备了一堆应对和反驳的话,这会倒派不上用场了。

胡达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很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说:

“就算我说让你别为那些事上心,你也不会听我的吧,你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是个男子汉了。叔叔就算想,也不能事事都管到你了。其实你说得也没错,叔叔的年纪是大了,这世界变化得又这么快,我要是再不努力一点,恐怕都要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但不管怎么样,不管你将来打算做些什么,叔叔都会一样爱你。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本来以为这样说,应该就是遂了吴久生的心愿了。说出来,青年应该会很高兴。

可刚刚还一副踌躇满志模样的青年听了,却突然瘪起嘴来。他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举起拳头来,在胡达的胸前擂了一下。

“混蛋……说什么都听我的……还放我一个人自己孤零零这么久,你都干什么去了……”

青年说着,自己也笑了,一面笑,眼眶也一面微微红了起来,很可怜兮兮地盯着胡达,

“我想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试都考完了,我现在只想回家……”

第五十一章

胡达带着吴久生敲开那间17层楼上小公寓的房门时,臧文清都傻了眼。

“卧槽,你俩还真的好回去了……”

吴久生瞪他一眼。

啥意思啊,什么叫还真的好回去了,说得像他们什么时候闹掰过一样,到底会不会说话。

臧文清接收到那层意思,对这位刚经历六十多天共患难生活的室友吐了吐舌头。

还真不是他刻薄,而是像吴久生和胡达这样分开两个月不见面搞“异地恋”的情况,很多情侣的关系都不可避免要出问题,最后搞不好还要落下个无疾而终的下场。

明眼人都看着呢,一个还在读书,一个又那么奔波劳碌,年龄还相差得那么多,分明是异性恋都很难发展下去的人设,更别说两个见不得光的大男人了。可谁想到他们当真如此坚韧呢。经历过风雨摧磨,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给他来个“夫夫双双把家还”,可不是挺刷新世界观的吗。

臧文清是个心眼顶实在,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他刚从门边退后一步,给负责进屋搬行李的胡达让出位置,转身就朝吴久生挤眼睛。

他知道,以现在的社会环境和法律政策,胡达和吴久生指定是结不了婚的,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除了纯粹的感情,什么别的保障都没有。臧文清以前是个对两性关系挺悲观的人,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要是没保障,一旦等到激情被消磨,指定就只能悲剧。他倒想学人谈个恋爱,却始终不敢去想娶媳妇过一辈子的事,就是害怕那些光阴过后,七年之痒、两相生厌的一地鸡毛。但自打他那趟倒了大霉不小心撞破胡达和吴久生的关系后,渐渐的,他的想法也不全是那样了。

或许这世上,真心相爱的人,还是有的吧。

“很多异性恋都办不到的事,你们能办到,兄弟我佩服你。”他朝吴久生比出一个大拇指,

“真的,你们是这个。”

吴久生无奈地对着那根快要戳到他眼睛里的大拇指,习惯性地叹一口气,将臧文清的那只手摁了下去。

他回头去找胡达,发现胡达也在看着自己,盯着他那只压在臧文清大拇指上的手上。

吴久生以为他是在介意刚才臧文清说过的那些大惊小怪的话,还对胡达一笑,摆摆手。

“你别管他,他这人就这样。”

臧文清倒是比他敏感一点,也就那么一点。

他以为胡达是不好意思向自己打听吴久生的事,担心自己没有把他照顾好,赶紧甩开吴久生的手,忙不迭为自己洗脱嫌疑邀功请赏似的推着胡达进了厨房。

“大叔,真的,兄弟做成我这样,尽力了。”

那间单身公寓的小小厨房里,灶台上还放着早间用过的一只已经凉透的锅子。

天地良心,他臧文清以前是能吃外卖就吃外卖,难得勤快一回也是靠泡面来磨练厨艺的那么一种人。可自打从胡达手中接下照料吴久生两个月的任务,又发现吴久生这个不要命的把自己的胃搞坏了之后,每天活得都胆战心惊。他不仅主动担下了帮忙从学校食堂往回打饭的任务,还学会了自己煮粥。

别的不说,起码早间一碗稀饭配肉松,再给泡一杯牛奶的早餐标配他是坚持坐下来了。人都说粥和牛奶养胃,再多了他也不会做了。

就这需要动用不少恒心的细致活,他连打游戏认识的妹子毕业旅行到圳来找他奔现的时候都没干过呢。

“一日三餐,一顿没饿着,真的,大叔你信我。”他对胡达说着,还不忘把站在门边的吴久生也给挖了过来,直推到胡达的面前,“不信你问问嫂子。”

那句话最后两个不要命的字眼冷不防窜进吴久生的耳朵,让他像被蜜蜂蛰着了似的忽然转过身来作出要暴打臧文清的样子,而不小心说错话了的年轻人缩起脖子从厨房间逃出来绕着屋子正中仅有的一个大衣柜抱头鼠窜,嘴里一边还嚷嚷着:“哎呀,错了,乱辈分了!”。

吴久生随手从床上抓起一只枕头,不由分说就砸在对方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上。

胡达站在厨房门口,呆愣愣地望着眼前打打闹闹的两个年轻人,一时感慨万千。

他都快忘了,吴久生还只是个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们都需要同龄人的朋友,需要自己的社交圈,需要活出他们所在的年纪所应该活出的样子。

和自己在一起时,青年懂事、坚定、爱他爱得毫无保留,可和臧文清相时的吴久生,却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冲动肆意、干脆直白。

就在几分钟之前,他原本还有些吃味,他在意青年和朋友自然而然握在一起的手,在意眼前的这个男人,和他所爱的人一道住了这么久,他们睡一间屋子,用一间浴室,每天都要见面无数……可现在,胡达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不该那么狭隘,他对自己说,任何一段感情也不该在人的一生中缺席。

吴久生以前没有,可现在他在这座城里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好朋友,那实在再好不过。

那天,胡达给青年收拾好了他所有的东西,就像他刚搬来那时候一样,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干净净。临告别前,作为答谢,胡达亲自下楼去市场买菜,给臧文清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臧文清的小厨房里道具有限,锅碗瓢盆一应俱缺,那限制了胡达的发挥,但他炒起饭来那天雷勾地火的大厨架势仍然成功让臧文清围观到瞠目结舌。

他开了两瓶啤酒,给臧文清满上一杯,自己又敬上一杯,感谢他这段日子以来对吴久生的关照。

臧文清受宠若惊,吓得想说句诚惶诚恐的客气话,话都说不利索。

吴久生坐在胡达边上,拿筷子扒拉一条鱼背上的刺,胡达喝剩下的那只纸杯就放在他的手边,杯里还剩个杯底,吴久生凑近过去,伸出舌头在杯沿上舔了舔。

啤酒和麦芽的气味,有点香,有点苦,和之前喝过的烟熏味冲天的威士忌好像不大一样。

不过还是算了,他喝完一小口,抬头冲正盯着他看的胡达吐吐舌头,不喝了,他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吃完那顿饭以后,胡达带着吴久生和那些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了出租车。他报了个地址,一路通顺,司机最后把车直接停在了原来他们住过的白石洲附近的一片农民房边上。

和青年分开的这两个月里,胡达解决了原来那间屋子租约的问题,把家搬到了新的地方。

说起来他还有些惭愧,当初租房子的时候,他和吴久生都是刚到关内,人生地不熟,房子又找得急,结果没能好好筛选,又遭了中介的忽悠,导致一段时间里,吴久生都只能跟着他挤在好多人同住的公共租屋里。

现在不一样了。胡达新租到的这间农民房,虽说不比臧文清那样的高层单身公寓,却好歹是一室一厅的独户,卫浴也是单独的,房子里边是毛坯,放上些家具什物,装饰得不太温馨,但拉开窗帘却能看见一角明亮的天空,采光甚是不错。

他知道吴久生喜欢那样的一扇窗子,在坪乡时,吴久生就很喜欢侍弄久久烧烤二楼的窗台,往上边摆一些小型的多肉植物,挂上颜色素净的亚麻布窗帘,然后躺在床上盯着风吹动窗帘的影子落在石灰墙上,听着风铃叮铃啷当的响声。

现在挂着的这块窗帘布也是胡达亲自挑选好了挂上的,他不确定青年的想法,问出口的时候还有些紧张。

“时间太仓促了,我也没来得及好好收拾,就随便整了整这些地方,你……你喜欢吗?”

吴久生看了看眼前的这间屋子,当下也没有马上给他一个回答。

他沿着墙的四角在屋里踱步了一圈,推开窗子看了看窗台和外边的景色,闭上眼睛吹了一阵风,又研究了一会儿那只胡达不知道从哪里买回来的日式风铃,这才含笑回过头来,调皮又故意地说:“不喜欢。”

胡达的心口一震,又惊又失措地站着不敢动。

青年说完那句话,停了一阵,才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冲胡达扬起半边的脸颊,说完那剩下的半句回答:

“除非你亲我一下。”

胡达后边的半口气都要叫他憋回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像坐过山车,这会才又落下地来。

怎么越学越坏了。

他佯装气呼呼地等了青年一眼,倒也不别扭,几大步跨过去,按住吴久生的一对肩膀,低头就亲了上去。

那个吻是温柔的,宠溺的,甜得像一块糖,像一个孩童儿时所能期待的最好的东西。

吴久生贴着胡达,在温暖细碎的阳光下眯起眼来,他的嘴角也跟着弯起来,翘着。

“现在喜欢了。”他轻笑着说。

第五十二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搬到一块生活的两个人又重新把这间毛坯房布置了一遍。那件事他们做过太多遍,都做出了经验,驾轻就熟。

其实也就是把已经有的东西重新归置了归置,里里外外地打扫,洗洗晒晒过一遍而已。但青年就是说不清原因地享受那整个过程。哪怕只是看着两个人的东西被重新摆在一起,洗口杯挨着洗口杯,枕头挨着枕头,拖鞋挨着拖鞋,他也高兴。

再往后的日子也就按部就班。

吴久生趁着寒假加紧预习下学期的功课,胡达则继续他风雨无阻的工作,除了利用上所有能够利用的精力加倍小心地照顾青年的胃,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日子就在这样的安然中飞快地过去,没几天,眼见着便到了过年的时间。

光阴当真有如白驹过隙。吴久生还清楚地记得去年的年他和胡达是如何在湖南乡村的阴寒湿冷中依偎着挨过,他记得回胡达老家那所有的细节,记得山里的那座孤坟,和彼时见到胡达在亲人的墓碑前黯然神伤时自己内心钝痛的感觉。

他都还来不及梳理清楚当时曾暗暗发过的,等胡叔叔老了,一定要照顾好他的誓,转眼就又是一年。

他大了一岁,胡达也大了一岁。时光给他们的生命里落下很多的重量,让他们两个人都早已不是彼此刚刚相遇时的样子。

对于这种变化,吴久生也说不上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只是觉得,今年的这个年一定要过得和去年不一样――日子在一天天变好,未来可期,他们都要忙着与过去独身一人时充满缺陷的不完满的自己告别,以后的每一个年,都要比今年过得还要更好,更红火才对。

只是,在那个模糊的想法还在青年的胸中酝酿的时候,胡达就已经提早一步,找到了他。

那会距离正儿八经的大年三十还有大约一个礼拜的时间,超市里的年货促销声浪正热,街面上的小食店纷纷地关门歇业,莲山公园的大红灯笼还没有尽数挂起,胡达拎着两只紧急收拾好的行李袋,抓着一把钥匙,慌忙火急地找到吴久生,神神秘秘地说了句“跟我走”就拽着他的手臂往外拉。不知道的可能都会误会这是要带着人相携私奔的节奏。

但一路上胡达的心情看上去都好到了极点。他直叮嘱青年记得路上要抓牢他,自己则低头看顾着在电动车踏板前头固定好的行李,直朝某条他们没上过的路开去。

吴久生问他什么,他也只是回答“有个惊喜给你”,再有别的,也不知是兴奋,还是不好意思,便是一个字也不多说了。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胡达的那台小电动车在一他们从来没有踏足过的陌生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小区僻静,并不靠近城市最华的腹地,也远离主流的商业中心,却自有一股浓重的生活味,小菜场仍在正常的运转,推着买菜小车的老人和抓着气球疯跑的孩子随可见。

外墙的墙皮已经剥落成一种水泥墙砖的灰色,部分的楼栋外围爬满了爬山虎,楼层低矮,房型老旧,也没有安装外墙电梯,只有家家户户的门联福字贴得热烈张扬,风格各异,透出一股浓烈生动的烟火气。

吴久生搞不清这里是哪一街道,又是谁住在这里。他有点紧张,下车上楼的时候都躲在胡达的身后揪着他的衣服后摆,小声地抱怨他节前带着自己串门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

他们从小区的前门穿过,经过绿色塑料顶的车棚和户外运动器材锈迹斑斑的活动广场,钻进正数的第三栋楼里,爬上五层阶梯,站到了最高一层楼右手边的门边。

吴久生以为那是胡达哪位朋友的家,然而站在身前的胡达却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把裤兜里的一把钥匙插进了锁眼。

门锁转动,房门洞开,敞开在两个人面前的是一间装饰温馨的两室一厅的小家。

屋内挂着粉红色的窗帘,碎墙纸碎桌布和碎色的门垫,连卧室的床铺上都印着两只艳红色的牡丹。屋内的每一件物品都被小心地保护起来,沙发上铺着编织布垫,空调、冰箱、电视、台灯、甚至就连遥控器都被穿上了整整齐齐的小衣服。每一只布套都是亲手勾织的手作,能看出来屋子的主人极尽珍惜他们的小窝,甚至于每一样小小的物品,都十分精心地装扮,爱护有加。

站在这样的房门口,吴久生有些傻眼。他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家,也想不通胡达为什么突然热切激动地要把他带到这里来。

“这是阿文和他媳妇结婚的房子。”胡达挺高兴地对青年介绍说。

他说的阿文,就是许崇文,那个吴久生听过,但没正式见过,却知道总会在他们两个需要帮忙的节骨眼上仗义相助的胡达的朋友。听说这是他的婚房,青年下意识低头,在门口的碎垫子上仔仔细细地蹭了两把鞋底,生怕把一点泥土印子留在光滑蹭亮的木地板上。

胡达看见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眼眶一热,拉过青年的手,就把他整个人抱进了屋子。

“别怕,”他对趴在身上的小爱人说,“这儿现在也可以当做是我们自己的家。今年的电子配件生意做得不错,阿文说他赚了钱,要带着老婆孩子上东南亚度假去,这个春节,把房子借给我们,我们就在这里过。”

到这会,胡达才总算交代完整前因后果。他像好容易能够揭开一件新年礼物的包装纸一样,透着满面的红光,抱着怀里的青年兴奋地在一大一小两间小屋里进进出出。

房子许崇文临走之前肯定吩咐媳妇给收拾过,看得出来被褥都是刚刚洗过,透出一股洗衣粉和阳光晒过的味道。冰箱好好地插着电,保鲜室里还有整整一打动也没动过的鸡蛋。

虽说是借来的,但这儿的确实打实算是近几年里胡达待过的最有一个“家”该有模样的地方。

“虽然是二手的,但是五年前刚过户时他们就仔细拾掇过一,到现在里面也还是很好。阿文说了,东西我们只管用,你也不消操心,走之前我会把这儿全收拾整齐打扫干净的。”

胡达把吴久生放下,一边整理他身上被揉皱的衣服一边笑着对他说,

“这儿有空调机,有热水器,还有电视可以看春节晚会,离菜场也近便,比咱那个地方更适合过年。正好阿文不用,我就想到带你过来,咱今年好好的,过一个正儿八经的春节。我面粉都买好了,给你包饺子,按你老家的口味来,想吃什么馅儿的只管和我说。”

晕头转向在屋子里转过两圈的吴久生这会终于摸清楚了眼前的情况。恍惚间又听见胡达问他吃什么馅儿的轿子,晕晕乎乎的,竟然真的突然寻到了一点过节的实感。

好多年没有过了,像这样两脚站在坚实的地板上,四周的墙壁隔绝出世界,遮风挡雨,又安定又温馨的,真真正正有个家的感觉。

而所有那些眷恋的最中心,最浓烈厚重,予他最多安稳暖意的,还是这个站在眼前,表情里有一点难耐,有一点紧张,忐忑地等着他回答好还是不好的男人。

虽然这么说实在多余,但吴久生真的觉得,这大概是他一生中距离“幸福生活”四个字最贴近的时刻。

他这样一个缺爹少娘,逃家南下独自闯荡,多少年来也无人关心无人管教的野孩子,难得生出这样的感慨,竟然动容得几近想哭。

胡达见他不说话,一双眼亮晶晶的,只顾转着方向打量屋内四下的摆设,以为他是在羡慕这样的一间屋子,一块地方。

他有一点心疼和一点微酸的歉疚,拿一只手抚住青年的脸颊,说:“叔叔保证,叔叔以后一定会加倍努力。总有一天,我们用不上借,也会有一个像这样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吴久生听完那句话,像听了什么笑话,他仰起脸来,带着笑冲胡达摇摇头。

只有他和对方两个人的时候,他不需要佯装豁达,更不需要刻意的安慰,此刻他说的,也全然是他真正在想的。

“我不需要自己的家。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第五十三章(完结章)

219年大概是吴久生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那一年,他满了2岁,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大人,明白了许多十几岁的时候想不明白的道理。那其中就包括一点――不论对于人生有多大的抱负或雄心壮志,还得一步步地走,所有的事,也只能一件件稳扎稳打地做。

他是个很努力的学生,可读出了学位,学位以上还有学位。他还是个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年轻人,就算再不要命地去努力,也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在职场中获得晋升。胡达以前夸他的时候总不过脑子,大着舌头,把他说得天上有地下没似的,好像当真能有金闪闪的未来,和一箩筐唾手可得的成就就那么坐在路途的重点等着他。

但那怎么可能呢。

曾经的吴久生虽说不信,但听见胡达那样夸奖,心里还会升起不少喜滋滋的冲动。但这两年来,他已经渐渐学会了平息自己的内心。他劝自己,也劝胡达,慢一点,现实一点,选准一个目标,我们慢慢来,不必对自己感到失望,也不用过多地与别人去做比较,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命运,一点点拼搏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其实是心境。

胡达万万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顶着那么一脸真挚表情拉着自己和自己讲道理的人竟然换成了眼前这个青年。

他真的变得好不一样。

现在的吴久生,在大事上做决定的时候几乎已经可以全靠自己拿主意。考到自考学位证书之后,他在后续几个造项目中做了比较――

曾经答应过他要为他引荐教授的老师实际上并没有亏待他,可是读这样全日制的研究生需要投入往后几年的时间,即便通过了笔试和面试,他也够不上条件申请全额奖学金。

而在取得初级审计师资格证后,至少还需要积累四年的工作经验,才可以报考中级资格。

吴久生入地考虑过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取得初级审计师资格后,找到一份审计相关的工作,满两年后,直接向注册会计师协会申请cpa考试。

那是一项艰巨异常的任务,即便对于许多专业出身积累过丰富实务经验的专职财务来说都是噩梦一样的考验。吴久生却觉得,自己说什么也要将之拿下。

只有那样,他才能实现自己此前夸下海口说过的那个梦想,在圳,为他自己和胡达,买下一套属于他们两个的房子。

为了那个目标,吴久生搁置了后续的研究生申请计划,和所有毕业季离开校园走上街头的应届生一样,开始到各式各样的单位去应聘。

胡达给他买好了职业装,是专门找能够量体裁衣的职业装店铺定做的,这之间叶浩还来看过他们一,他这几年渐渐地可以脱离轮椅依靠拐杖行走,人也越发的平静温和,他知道胡达在给吴久生挑衣服,便大大方方地提出来一起去,在和裁缝师傅讨论颜色和面料的时候给了很多的参考意见。

最后的成衣统共做了两套,厚薄不一,都是那种把人的气质衬托得特别干净的海军蓝色,连带衬衣、袖扣、领带夹等等一应都有配搭。

吴久生参加当年春季最大规模的一场专场招聘会前,胡达亲自给他穿好了那一整套的行头。他看着青年站在镜子前,小心地整理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就那一低头再一抬头的瞬间,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便涌上来一阵鼻酸的感觉。

吴久生见他替自己整理西装下摆的动作突然迟疑了一瞬,转头去看胡达的眼睛,却在那对躲闪的眼里瞧见一抹浓重的湿意,他当下便愣住,半晌,露出一点心疼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叔,这种日子,你怎么还要不高兴呢?”

胡达被他抓住眼前这难堪时刻,十分不甘心,赶紧侧过脸去佯装抹汗地擦眼睛。

“谁说我不高兴了,我这是发愁得慌,头疼你这个身子啊,怎么长的,喂你吃什么都长不胖。”

听他说起这个,青年又笑了。

这点倒是不假,别的不说,就只说过去的这半年里,胡达为了让他长点肉,做饭的时候不知挖空了多少心思。荤素搭配,按时准点,到后来连每日例汤都煲上了,都还不如臧文清来找吴久生玩,成天请他喝奶茶的那一阵子给青年养上来的分量多。

可他那样瘦,穿上西装,却非常好看。利落又板正,让胡达看一眼,都挪不开视线。

他那忍不住想偷看,又不想被人抓着自己正在偷偷打量的眼神逗笑了吴久生。他系好领带,两手往胡达面颊上一贴,捧着对方的脸就凑过去。

“你是我胡叔叔,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想亲我就亲,想看我就看,有什么好觉得丢人的。”

胡达面颊一热。

“哪个要亲你了,你这马上就要出门去做正经事了,你叔叔我这点定力难不成还没有?”

吴久生望着他一笑。

“可我想啊。”

说完,他便拉过胡达,踮起脚来,轻轻在胡达唇边吻了一下。那一下,和小鸟轻啄似的,只有种春雨落尽,草间染上点点青绿的感觉。

胡达脸也不红,心也不跳,他只觉得欣慰,一颗心如被春风拂过般温暖熨帖。

“这招聘会,有看上的工作单位没有?”他问青年说。

“出了一批市政改造的工程单位,我想试试。”他一笔带过地回答,“很多新项目上马,年内就招标,公司都在招聘审计助理。”[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胡达其实没大弄明白青年的意思,不过他觉得,只要是吴久生说的,那便是很好的,靠谱的,但凡吴久生喜欢,他就喜欢,无论如何都要支持。

青年见那话说得不算露馅,脸上也露出笑容。

他绝不允许自己对胡达撒谎,但也不想一性就把事情和盘托出,只能选那种折中的说法来回答。但实际上,他看中的项目其实只有那一个,现在他不打算说,也许等到结果出来,真的面上,他就可以给胡达一个惊喜。

大型项目集团的招聘面试大多大同小异。上机测试加笔试,笔试过后是一面和二面的群面,再然后才是单独的谈话。通过所有的考核便会发放录取,然后参加公司的素质拓展训练和团建,最后还要集体组织体检。

等吴久生完成以上所有琐的环节,已经是两个多星期以后的事了。

这两个星期,胡达简直等得煎熬。他按照吴久生的吩咐,早早地把城里这间一直租住着的农民房给退了,收拾好了两个人所有的行李,甚至还雇了一辆专车,只因为青年告诉他,单位已经定下宿舍,要一性把所有的东西拉到新项目园区去。

那个园区似乎距离市区很远,胡达和青年并排挤在后座上坐着,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一路晃荡,开上了水官高速。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色很熟悉。

又过了四十多分钟,他们颠簸经过一崭新立起,还没有封顶的厂房时,胡达才真的认出来,那到底是哪里。

吴久生带他去的不是别,正是坪乡,经过这样的两年,兜兜转转,他们竟然一朝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只不过眼前的坪乡,和胡达记忆里的已经全然不同。友谊南路上新起了一巨大的现代化工业园区,把过去所有的小型加工厂进行产业整合的同时统一对外招商。都挂着横幅标语,胡达看得目不暇接,只知道标语里说,那是市政的重点工程项目,光是挂名的资产企业,就有好多家。

吴久生任职的集团公司坐落在园区的西北角,从侧门停车场驶出,不过二十分钟车程,竟然就能连接到原来的小厂房区。

圳的发展日新月异,离开坪乡就像去了另一个世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再踏足这片土地的时候,一切都感觉那么熟悉又陌生。据说生活街这片现在风也吹得使劲,家家户户都在传市政想要征用那块地脚,工厂从年内开始要忙着搬迁,剩下的房屋住户也要统计好居住面积,统一拿政府补助款签署协议,在新农村社区就地拆迁环境,户口可以落下,五年内还会新起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

人人的脸上挂着笑容,那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胡达站在那样一股巨大浓烈的氛围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眼就看见了旧时生活街的入口,还是一模一样的小桥,过河以后拐入第二个巷子口,沿街的第三家店铺,就是他们曾经的家。

他只听许崇文说过,他自己盘下加工厂,从源头开始做电子商务,生意做得不错,到后面需要扩展业务,已经久不用坪乡这儿的这间小小门面了。但他不知道从那以后,这儿就归谁管了。

许崇文曾经告诉过他不要担心,这儿他一直替胡达保留着,保留得很好,就等着他回来。

可胡达没有想过自己真的有一天会回来。

许崇文没有告诉他,其实那家店已经被他给买卖掉了,交易变更后,它现在的产权属于一个开始社保缴费后刚刚好满足银行贷款条件的年轻人。

胡达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来那才是吴久生选择那份工作,并把他和整个家搬回坪乡来的原因。

他贷款买下了那间店铺。

这个傻得不要命的青年,申请到当前年限所能申请到的最大贷款额度,堵上自己所有的职业资格和第一份工作刚起步时微薄的薪水,买回来这么一样又土又破的东西。

胡达气得差点都要飙脏话。

他围着生活街的街口原地转圈,嘴里骂骂咧咧,骂完了眼眶又红得要命,冲到青年身边抓过那张脸就往掌心里搓。

他说不出话,鼻子堵塞得已经不会呼吸,直想把面前这个不省心的恋人搓圆捏扁,到底却又舍不得。

吴久生像看准了他那一点心软,整个人由着他摆弄还笑得一脸鬼精灵。

“这儿要是拆迁,地会升值的。”

“升值也不值得你现在买回来!”

“怎么不值得。”吴久生反驳着胡达的话说,“这儿不是我们的家吗?我倒希望消息是错的,这儿永远都能是这个样子……”

“贷款要还多久?”胡达依旧不依不挠地问。

“不多久。”吴久生没有正面回答那个问题,他绕开胡达,走下生活街正对面的河堤。微风吹拂在他的脸上,扬起他的衣摆,在一片热气蒸腾的砖墙颜色里映出他的背影。

“你会陪我一起承担吗?”他突然回过头来,很认真地问胡达。

“我当然要和你一起承担!”你问的这是什么话,胡达竖起眉毛,很认真地走到青年的身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你这个害人精,我又得头疼了,坪乡这地方不比城里,就算起了新的园区也没有那么多的工作机会,你给我把店买回来,就是要你叔叔我去干老本行,回去掂锅勺呗。难道还能真的让你――”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吴久生已经抓住了他的手。生活街人来人往,胡达的呼吸一下子就屏住。

他的手心里出了微微的汗,人也立刻变得安静。

吴久生依然不怕死地牵着他,而且越牵越贴紧,掌心的纹路都和要相互嵌合在一起似的。

“你要是陪我一起的话,那可就要还一辈子了,”胡达感觉到青年扭过脸来看向自己,他听见吴久生轻轻的笑声,在问自己,“你敢吗?”

胸臆间的呼吸忽然就连成一气,胡达长长地呼出它们来,望着河面的眼神也变得平静。

“你也太看不起你叔叔我了。”他叹气似的说,渐渐将身边的青年拉近,最后拉进一个怀抱里。

所有经过生活街入口那座桥上的人现在都能看见了,河面上倒映着两个彼此相依偎在一块的影子。

他早就不怕了,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分一秒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