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外大雪纷飞,片片飞舞的降雪一层叠一层。城外不比城内华,放眼望去,除了雪之外,还是只有雪,似乎天地间除了看不见尽头的大地、触不着边界的长空外,惟有雪尚存人间。
隐约,一辆接着一辆的牛车出现在雪原尽头的那端。
“娘,为什么不留在城里?”城里热闹,城外的别院除了风马牛羊外难寻人迹,记得娘明明是喜爱热闹的,当年爹搜罗齐国歌舞不就是为了博娘一笑,为何爹尚未厌弃娘的外貌,娘便急着离开爹?
“城里不是个好地方。”芸娘心想依着赵王善变的性子、晶王后的善妒,待久了不过是自找罪受。
“为何这么说?”父王及大家对他极好,尤其是父王,总喜欢送他不少珍奇玩意儿,常吩咐娘要替他打扮好看些,有时还会亲亲他的脸。
“傻孩子,你不必懂。”他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不需要知道他的父亲对他有非分之想。宫里头的淫乱是众人皆知的,兄妹不伦、豢养娈童不过是小事,可怕的是为人父者竟然对自己不过才七岁的孩子有了淫念。
赵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个人无聊地望着牛车外头,忽然觉得拉车的牛儿好可怜,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还不能休息。“娘,爰儿想到车外头看看可行?”
芸娘秀眉微蹙,替他披了件大氅。“别替恒叔找麻烦。”
“不会的,娘。”赵爰一得到娘亲的应许,即小心地爬到牛车外头,在侍卫允恒的身边坐下。
“恒叔,别院可远?”从小他只在京里头住过,还不知道父王赐给娘的别院是怎生的模样。
“是有一段距离,小公子请先到车里头去,外头风冷,到了别院允恒再跟您说一声。”允恒宠溺地替赵爰将大氅拉好。
赵国的公子们个个骄奢跋扈,就只有小公子一人因为年纪还小的关系,及夫人的细心照顾之下,尚未沾染腐败的习性,天真纯然的脸蛋上只留孩子该有的气息;这样的自然纯真和与生俱来的美貌,怪不得连身为父亲的赵王都会心动。
夫人谋远虑,早离开那是非之地以明哲保身。照他看来,再不久恐怕赵国也只剩下灭亡一途了。
允恒兀自陷入沉思之中,而百般无聊的赵爰东看西瞧。倏地,远山丘上的一抹身影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
那是一匹异常高大的黑色骏马,马上有一抹同样高大的人影,一身黑衣在寒风中吹动,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可以想象那衣衫飘动的声音。
这样的距离外加风雪阻隔,赵爰看不清马上之人的模样,不过他可以感觉得出对方同样也是专注地看着他这边,甚至还可以感觉到他正盯着自己。
赵爰猛地吸一口气,扯扯允恒的衣摆。
“有事吗?小公子。”思中的允恒被拉回神智,看向主子雪白泛红的脸蛋问道。
“那儿有……”赵爰很快的伸出小手,指向刚刚看见骑马者的地方,岂知远的山丘顶除了白雪之外,早已失了那人的踪影。
“那儿有什么?”允恒顺着他的小手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瞧见。
赵爰疑惑地缩回小手,呆呆注视着那头。“我刚刚在那儿瞧见了一个人,骑着一匹好大的黑马……可是不见了。”
“人?”
“是呀!”那是一个一直盯着他瞧的骑马者。
“可能是您一时眼了吧!这样冷的天,怎么会有人在这儿闲晃?现在早已过了狩猎的时节,若说是游人也不可能,这……”允恒嘴里叨叨念着。
赵爰依然看着刚刚骑马者所立之,那一身黑衣骑着黑马傲立雪地的模样,已经刻在他的脑海,想忘也忘不了。
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一反平时荒凉的景象,成千上万兵马罗列其上,炊火孤烟袅袅直升天际,萧萧马鸣与兵器交击的响声充斥其间,听来不但不觉得热闹活络,反而有股凄凉之意。
两头高大的骏马与其他马匹格外壁垒分明地站立在山丘顶,一旁站着两个身披马甲的战将,足足有九尺高的壮硕身材,仿佛两座傲人的石雕巨像。
“三弟,你真的要在此役结束后离开吗?”粗犷俊挺、手持枪棍的男子遥望山丘下远壮阔的邯郸城,隐约间可以发现不断自城门涌出的人潮。“大哥,你知道我之所以效命秦王,为的就是这一役,目的既已达成,小弟我自然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乌映砻手拄腰上长剑,习惯性地触摸剑柄上的纹路。漠然的脸上异常的俊美,美得阳刚、美得邪气,却又正气浩然,形成分外矛盾而诱惑人的特质,令人望之难忘。
“这大哥知道,只是相多年,总不忍就此分别。”
他晓得三弟的性子,自小遭遇坎坷,君王对他来说不是可以信任的对象,且以他过人的气势,留在庙堂容易遭妒,没有君王能忍受自己的臣子比他还要强势。这也就是为什么三弟至今战功彪炳却从未上报,将一切战绩给予他这个兄长的原因。
“我会时与大哥你们联络,不是没有再相见的机会。”早在乌家遭劫之后,父亲便发誓后代的子孙永不得侍奉君王,宁可身为平民过一生,也不愿再遭背叛灭门。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让大哥找不到人诉苦。”伟昂的男子说笑道。他太清楚他这个三弟来无影去无踪的生活方式,常常连乌家家仆都找不到主子。
乌映砻轻笑,拍拍他结义大哥的肩膀。“对了,大哥,有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你尽管说。”三弟甚少对他们这些结义兄长要求些什么,难得开口,他这做兄长的再怎样困难也一定得替他办到。
“邯郸城外的芸姬别院留给我,当你往上呈报时什么都别多说。”
“放心,这我会记得。”他知道那芸姬别院当年是三弟的爹亲特地为他娘所建的,乌家被灭门后,因为别院太过典雅美观,于是赵王夺为己有,后来送给了新宠芸娘。三弟想夺回当年乌家的宅院,这也是人之常情。
“多谢了。”
男子畅然大笑,大掌狠狠往乌映砻背上一拍。“咱们可是兄弟,别这么拘礼。来!战鼓响起前,陪大哥畅饮一番。”
乌映砻挑眉。“是谁规定自己的属下不得在战前饮酒的?”
男子呵呵大笑。“破例,破例一,待会儿大哥自罚一樽总可以吧!”
“那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更醉一分罢了。”
“别计较,计较太多如何看破生死?”
黄沙腾腾草漫漫,旌旗蔽空马萧萧。
醒时溅血战场,醉时生死茫茫,真要计较的话,一生也数不尽多少凄凉。
* * *
兵临城下该是怎生的情景,赵爰并不清楚,只知道远方的天际卷起黑烟飞腾,恍惚间,仿佛可以听见城中来不及逃脱的人民哀号声。
早在娘亲带着他离开宫城时便猜到会有这一刻,有那样淫乱的昏君、有那样腐化的朝政,及只知享乐争权的臣子,国家败亡是迟早的事。
明知如此,他仍是无法释怀,毕竟那淫乱的君王是自己的父亲,败坏的国家是自己的家园,他怎么可能毫不介怀呢?
靶」子,还是不走吗?”允恒张着一双黑目担忧地望着公子,从天边黄沙飞扬的情景看来,敌军已经靠近这一向与世无争的别院?
“允恒,你们快走吧!别管我了。”
他是赵国公子,是敌人眼中显眼的目标,跟众仆一起逃亡不过是牵累了他们。带着他,他们没一个能逃得出去,即使他是主,他们是仆,他仍然没有阻止他们求生的权利。
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些陪他一起长大的仆人伴随他而死,他是说什么也不愿意。
“可是,小公子,我……”要他们丢下小公子一人在这儿等待敌军,那会令他们心痛不已。小公子跟去世的夫人一直对他们这些仆人很好,他们甚至敢说自己绝对是在这样纷扰乱世中最幸福安稳的一群,只因有夫人及小公子照顾庇佑他们。
知恩图报连畜生都懂,他们难道会不如畜生吗?
“别说了,你们逃了,我还有希望能在死后被人记得、安葬,如果连你们都死了,我恐怕死都不得其所。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现在只希望秦军在骁勇善战之余能有纪律地不伤及无辜。
“是的,小公子您保重,小的走了。”小公子说得没错,必须有人活着为死者吊祭,若他允恒是那个活着的人,必然日日不忘祈愿上天佑护吾主。
赵爰点点头,幽黑的双眸看不出半点思绪,人半倚在廊柱看着原本热闹的别院化为空寂。
静静瞧着廊下流水流动,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马蹄声,他可以想象敌兵在发现整个别院空无一人时是怎么样的神情,留下身份最重要的他,可以阻止他们的追击,并保住整个别院的完整。
茫然间,一把纹路精美的长剑自他背后现出,架在他纤长的颈子上,冰冷的触感带有血腥味,提醒他现在的境堪危。
赵爰闭上双眼,等待冰冷的长剑划过颈间,结束他短暂的一生。
然,杀人凶器就那么搁着,直到颈子的体温温热了剑锋、直到原本嘈杂的马蹄声逝去,四周再度化为一片空寂。

“你就这么安然待死?”低沉厚实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似乎饱含兴味。
赵爰睁开双眼,转身面对持剑之人,长剑在他转动之时于颈间留下一丝细细的血痕,他没有感到太大的痛楚。
至少他明白这么锋利的剑刃在砍断他的颈子时不会拖延太久,也许连痛都没有感觉也不一定。他淡然问道:“你不杀我吗?”
“我有这么说过?”乌映砻冷笑,不愿意承认当赵爰转身面对他的那一刻,心中的震撼有多强烈。
他早知道赵王淫乱,看过各国美女无数芸娘之所以能得宠,必然有其傲人绝世之姿。可他却没料到连芸娘所生之子,也继承了那一份天人之姿,秀美精致的五官清丽得不可方物。老天还真是善待了这个孩子,赵王的荒淫污浊之气没一丝染上其子的纯净风华。
“你是没说过,那么现在可以动手了吗?”赵爰的一双黑瞳专注地凝视着乌映砻聋的脸庞,忍不住细细审视过那俊挺的容貌,他还是头一见着如此俊美的男人,像是来自天上的天神一样威武昂然。
每一个秦兵都是这生模样吗?若是,那怪不得秦国强大了。
“你看什么?想将杀死你的人牢记在心吗?”乌映砻皱眉看他摇头。
赵爰轻微的动作加了颈子上的血痕,艳红的鲜血流淌在如雪白皙的颈子上,随着喉结的滑动,有股邪美的诱人魅力。
“我似乎在哪里看过你。”对他,赵爰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乌映砻扬眉,对他的态度挑起了好奇,看来赵爰是真的不怕他就这么一刀杀了他,居然在此时此刻观察起他的样貌来了。
他的确在数年前为了探看赵国军力来过此地,那时正好是大名鼎鼎的芸娘带着孩子及仆人离开宫城的时候。可那时这个养尊优的公子才多大的年纪?他不认为那时的赵爰在那么远的距离下能看见自己的面貌。
然而赵爰接下来的话却推翻了他的想法。
“我想起来了,数年前在我来别院的路上,看见山丘顶立着一位骑着黑马的黑衣男人,那就是你对不对?”怪不得他会觉得那么熟悉。自从那天赵爰见过他的身影之后,即使看不清他的面貌,他的身影也常常在梦里出现。
为什么仅此一面会让他如此无法忘怀?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能任由那傲立大雪中的身影刻在心海,挥之不去。
“是我又如何?”乌映砻心里有些讶异,他真能认出他。
他干嘛站在这里跟他说那样多的废话?他是来杀他的,不是来与他叙旧。
发觉他锐利如鹰的黑眸射出杀机,赵爰的心弦微微一颤。
是啊!是他又如何?他是来杀他的。
不过也许是上天对他的恩宠,让他在死前还有机会看见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身影,其面目比他想象中还要美好。
赵爰才想闭上双眼待死,忽地颈上的长剑收回乌映砻腰间,疑惑立刻布满赵爰水漾洁净的黑瞳。
“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你死的,战俘的下场不只有一种,除了死之外,男的充军、女的为妓。凭你如此瘦弱的娇躯要来打仗,必定尚未到达战场就受不了路途颠簸而死。”他伸手抓住赵爰的手腕,纤细的骨架如女子一般,似乎一折就断。
赵爰注视着他,对自己的未来已有心理准备。
“你知道你的父王,在十多年前为了一己之私,灭了我乌家四百余口吗?”
赵爰摇头,他对他父王所做的事情了解不多,因为娘亲不愿让他明白自己生父为人的不堪。
“父债子偿乃天经地义之事,从今天起你就是乌家的奴隶,任何一个乌家人都有权利命令你,你这一生就只能为乌家奴。”乌映砻姣好的双唇勾起一抹冷笑,扬手摘下赵爰头上的冠,取下其身上的玉佩。
几近腰际的乌发散落,生性不爱奢华的赵爰,玉佩是惟一能代表他以往尊贵身分的象徵。卸下一切华,留存其中的就只剩下那一身纯净过人的贵族气质。他即使只着一身素色绸衣,依然掩盖不了那非凡的尊贵光芒。
乌映砻半眯起锐利的眼,为赵爰那傲人的气息突升一股强烈的欲望。
他想看,想看赵爰在受尽折磨后,那一身尊贵是否依然存在,想狠狠毁去那天人般的姿态,想看他狼狈的模样。
他的视线让赵爰忐忑不安,长袖下的手紧紧绞着内袖。

他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恐惧,不过是明白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只能以最骄傲的姿态来面对一切。再怎么说他都是堂堂赵国公子,国家被灭了,不能再灭了仅存的尊严。
* * *
芸姬别院很快地就成了乌家的宅邸,乌映砻早已经计划好了一切,等待邯郸城破,秦军离去,这里将再度回归乌家手中。
一个一个乌家的管事及奴仆来到别院,将所有曾经是赵家的一切物品移去。
看见娘亲的遗物一样一样被带离,赵爰心里微微犯疼,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将小时候娘亲织给他的一个巴掌大的人偶娃娃塞进怀里。
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可以供他回忆。
“怎么?心疼了?”
吩咐好一切的乌映砻来到他身边,没看见他将人偶娃娃放进怀里的动作,倒是瞧见了那一张无瑕脸蛋上的心疼不舍,嘲弄的笑容不禁挂上俊脸。
赵爰垂眼不打算回话,黑眸静静瞧着廊下的莲池。
北方的天候寒冷,池子里的莲几乎从来不曾开过,种它只因为娘亲喜欢,天天盼着它有开的一天。
可惜一直到娘亲去世时,池子里的莲始终只有绿叶。
乌映砻恼怒地发现自己似乎被人遗忘了,赵爰对他的漠视让他的嘲笑看起来像是个呆子。
“看着我!”乌映砻毫不怜惜地抓住赵爰细致的下巴,将脸转向他的方向,两人的双眼相互直视。
赵爰眨眼,依言凝视他细长飞扬的美丽双眸,再一为那如鹰集般的俊目赞叹。虽然他是他的敌人,可是那一份傲然的阳刚之美绝不因此而减上一分。
他的凝视让乌映砻的心略微骚动,微恼地皱起双眉,厌烦于这莫名却又无法控制的感觉。
“从今天起,你在李管事的手下工作,他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我知道了。”身为亡国奴的他,在谁的手下工作都一样。
他淡然无畏的语气又在不自觉间激恼了乌映砻,怒火取代刚刚那股莫名的情绪。
“知道就好,我可不希望在我离开别院的这几天,听到任何人逃脱或者是抗命的消息。”他该死的为何不对他的命令惊慌?
逃?他可以逃到哪里去,又哪儿来的力量足以抗命?国家是亡了,可并不代表他也跟着傻了。
赵爰垂下眼,看着那一只扶着自己下颚的大手。
那么大而修长的手如同主人的身形一样,与他相较之下仿佛巨人。今天瞧见来别院住下的几个乌家人,才知晓秦人虽然身形比他们赵人高大,可像乌映砻这般的身形仍十分少见。
也只有像他这样伟昂的男子才配称霸一方。
记不得父亲的模样,但是印象中父亲的身形绝对与乌映砻不相同;也许是跟他自己一样,如女子般娇贵,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他不是没想过要好好锻炼自己的身体,只是娘亲讨厌人抡刀舞剑,便因此作罢。现在想想,练与不练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身强体壮不见得能逃过秦兵,也不见得能长命百岁。
乌映砻眉头又加紧锁,发现身前这个仅有他一半大小的人儿又失了神。
“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这世间任何事物都引不起你的注意?”乌映砻扶住他下颚的大手缩紧,硬是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此时,李管事正好将其他仆人的工作吩咐完毕,恭敬地来到乌映砻身边。
当年乌家若不是由大少爷独立撑起大局,恐怕他们这些乌家遗族都无法在人世继续存活。因此对乌映砻他们都怀着一份感激敬畏的心。
“少爷,您吩咐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还有任何事要交代小的吗?”

乌映砻伸手将赵爰推到李管事面前。“他的父亲是毁了咱们乌家的罪魁祸首,现在他成了乌家奴仆,该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他目光注视着赵爰脸上表情的变化,可惜依然不见他所想要的惊慌与恐惧。
李管事目光闪烁,仔细看着赵爰的脸答道:“小的知道了。”少爷的言下之意他很清楚,赵王对他们做过些什么,他们都记得十分清楚,该怎样回报,他一分也不会少给。
“那就好。”
乌映砻扔下赵爰孤单一人在李管事面前,转身准备离开宅邸,前往塞外的乌家牧场,那里才是他真正家的所在。
离开赵爰之前,他的身形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回来前,不希望看到一个死人。”他莫名地违背自己一开始的意思,交代李管事做事要有分寸。
他,不希望看见赵爰在他不在的时候被人虐待而死。
然而李管事虽然听懂他的意思,可也不明白主子心里真正的想法,应了一声之后,皱眉看向身前心神又不知飘向何方的赵爰。
这个姓赵的小子很奇怪,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么难熬吗?竟还是一副如此自在怡然的神情。
赵爰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境,而是太明白,所以并无意料外的惊慌失措。
乌映砻走的第一天,他就被分派去砍柴。
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其实不然。
进入别院的管事、仆人不下百来个,北方的秋季已经很冷,不论是膳房、澡堂,还是炕里,都需要柴火的供应。李管事没有派其他的仆人来帮他的忙,只说要他将一天的柴火准备好才能够休息。
结果他已经连续砍了两个时辰的柴,不但满身是汗,手臂更是僵硬地抬不起沉重的斧头,连手掌都磨破了皮流出血来。
以前他跟别院里的仆人学过怎么用斧头,所以砍起柴来还不至于手忙脚乱,可砍了两个时辰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早膳不过用了一碗稀粥的他不但全身无力还头昏脑胀,怪不得人家说贵族子弟不怎么中用。
赵爰嘲笑自己体力的不堪,把衣摆撕成一条条的碎布条,将手掌上的伤口包裹起来。
“喂!快点工作,柴火根本不够。”来柴房取用柴火的仆人瞪着他说。
赵爰点点头,将手上的布条打结站起身,晕眩几乎让他又跌坐地上。
“算了,你坐着休息一阵子,我帮你。”看出他的无力,来人接过他手中的斧头,皱眉盯着斧桶上的血迹斑斑。“李管事不该让你做这份工作的。”谁都看得出这个娇滴滴的公子哥儿实在做不来这样粗重的工作。
赵爰微笑。“谢谢你,我叫赵爰,你呢?”
“乌襄。”他举起斧头很快地砍起柴来。“听说你是赵国国君的儿子。”
“是啊!”赵爰点点头,很佩服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已用快他两倍的速度将木头砍成一段段。
“你的手还好吧?”乌襄看着赵爰紧扎着布条的双手问道。
“还好。”事实上是很疼。
乌襄扬眉。“少来,留了这么多血一定很疼。”
赵爰跟他们不一样,从小到大没做过啥粗重的工作,磨破皮是一定的。
赵爰微笑不答,将柴火一一放好,此时头已昏得让他觉得恶心。
乌襄看到他发白不适的脸色,开口:“我等一会儿替你跟李管事说一声,请他帮你换一份工作。”看赵爰再这样做下去,用不着一天他就会被累死。
“不用了,说了也不会有用,这是刻意的安排。”
“刻意的安排?”乌襄一听,疑惑的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听说你的父亲是当年灭乌家的罪魁祸首。”乌家被灭的那年他不过才几岁,若不是听人说,还真不晓得有这回事。

“原来是这事,不过……这跟你要做这么粗重的工作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乌襄清澈坦然的眼眸,赵爰知道自己遇上了跟自己有相同性子的人。“因为我是赵王的儿子,父亲的罪过自然该由儿子来承担,因此这工作是对我的一种惩罚。”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将这些恩恩怨怨看得如此坦然。
“这是啥屁话?照这样子说来我爹偷了东西该由我挨打,他去嫖妓就该让我付钱是吧?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我娘说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别想要别人帮你扛。你爹不是你,你何必替他吃苦头?”长这么大,这道理他还是第一听到。当年他爹也是死在那一场祸事之中,他跟娘对赵王当然恨之入骨;赵王死的时候,他们还特地煮得比平时丰盛,大吃了一顿。可是他们从来没想过要对赵王的儿子报复。
赵爰微笑。“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想。”
乌襄皱眉。“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李管事也是如此不明理的人,你放心,我帮你跟我娘说一声,她跟李管事比较好说话。”
啧!刚刚他笑起来还真是好看,他乌襄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见着如此俊美的人,真不晓得李管事怎舍得让他做这些粗重的工作。若换成是他,早将赵爰摆在家里供奉,天天看了也赏心悦目。
“这是你家主子的安排,别让你娘多费心了。”乌襄的娘再会说话,与李管事的交情再怎么好,也敌不过乌映砻的一句话。
“咦?是少爷的安排?”
赵爰点点头,觉得头已经不如刚才那般晕眩,便接过乌襄手中的斧头,继续砍起木头来。
“这也难怪……当年老爷、夫人和少爷的兄弟姐妹、叔伯姑姑全在那一场祸事里去世,从那时候起少爷就对赵国人充满恨意。”如果是少爷下的命令,那他也没有其他法子了。“这样好了,我知道你做不了那么多,反正我的工作不多,等我做完自己的工作,我就来帮你好了。”
赵爰心里很感激。“谢谢你,这样似乎太麻烦你了。”
乌襄要做的事应该也不少吧?虽不愿这样麻烦他,偏偏自己一人又做不来。
“不会!不会!”他身强体壮,再多一倍的工作也做得来。“你今年多大岁数了?”赵爰虽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可是赵人的体型不比秦人高大,也许已经弱冠了也不一定。
“十七,你呢?”
“呵呵!十八,比你大,以后你叫我一声襄大哥就可以了。”哈哈!终于来了个年纪比他小的了,当大哥的感觉真好。
赵爰当然不明了他为什么一脸兴奋,依其意喊了他一声襄大哥。乌襄的爽朗率直,让他终于有种找到伴的感觉,不再那么孤立无助。
“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找我就对了,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你。”李管事找赵爰的麻烦,他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帮助他,可是私下帮忙倒是没什么问题。
赵爰微笑,很感谢他的义气相助,却也明了这对他的未来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 * *
似乎是要印证赵爰的想法一般,隔天他的工作量又增加了不少,不但要劈柴还要挑水,手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流出血来,双肩更是因为来往河边挑水而瘀青发肿,疼得他将下唇咬出血来。
在不知道是第几趟的来回里,桶子里的水溅了他一身,冷得他浑身颤抖。
恰巧李管事手里拿着写满帐事的素绢经过,冷冷地瞥了一眼,为他的狼狈略抬起长眉。“要你挑水可没请你浇。”
李管事看见赵爰胜雪的那张心形脸蛋渐渐因为寒冷而泛青,樱红的粉唇冻成诡异紫。
北方的天很冷,湿透的衣裳已经马上结了一层薄霜,李管事知道那薄冰会黏在身上造成伤害。
“对不住。”赵爰秀美的双眉皱也不皱一下,忍着哆嗦重新扛起木桶朝河边行去,淡然纤美的模样在狼狈中更惹人怜惜。
李管事抬起的长眉一动。“听说你长得跟芸娘很像。”他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第一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比女人美丽。
这样柔美的脸蛋长在男人身上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赵爰停顿了一下。“像又如何?”从小就常有人这么跟他说,还因此常常被其他兄弟嘲笑,认为他比父亲养的男宠还美上几分。
李管事没有回答,心里纳闷着如果芸娘真如她的儿子一般模样,赵王怎么会舍得让她离开,他不信天下能有比眼前的少年还要美丽的一张脸。
“当年你娘正得赵王之宠,为何偏偏躲到这荒郊野外?赵王舍得放手?”若是他能拥有如此佳貌之妻,绝不可能如当初赵王那般轻易放手。

赵爰将木桶重新装满水走回柴房旁的蓄水池,池里的水已有八分满,这让李管事有些讶异。他本以为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大概到夜晚都蓄不了一池的水,没想到娇弱归娇弱,倒还挺刻苦耐劳的。
赵爰盖好池子上的木盖,回头看向李管事。“我爹喜欢我娘的面貌,却更爱龙阳之道,这么说你能明白吧?”爹肯放娘离去,除了因为男人比女人更能吸引他的注意之外,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他。
赵王再如何荒淫,也明白他是自己的亲生子,怕一朝克制不住自己的淫思,对自己的孩子下手,所以让芸娘带着他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这事宫里头的人都明了,早已成为一大笑话。
闻言,李管事长眉高扬。
他早知赵王的荒淫,却不晓得竟然已经到了连自己的孩子都意图染指的地步。
“换言之,你对赵王应该是没有情分,甚至感到厌恶是吗?”
赵爰将木桶整齐摆好之后才看向李管事。“他是我的爹亲。”
短短一句话道尽一切,李管事看着他走回柴房重新举起大斧,熟练地将木材砍成一段段,包扎着手掌的布条泛着鲜红血迹,绝美的脸上却瞧不到一丝痛苦。
如果赵爰肯说些抱怨的话,表现出对这些待遇的不满及对他们的仇恨,或者是有一丝丝的痛苦,那么他也许就不会有太大的愧疚。可是他没有,淡然地将这些欺凌视为平常,连一分仇怨也无法在他清灵的一双黑眸里瞧见。
一个昏君怎么能生出如此高贵的孩子?是芸娘教得好?还是这孩子天生就是如此惹人心怜、敬服?
“先去换件干的衣裳再过来砍柴。”少爷说过不希望回来看见的是一个不能动的死人。
赵爰停下手边的工作,忍着全身刺痛,僵硬地走回只有自己一人住的佣人房。
说佣人房其实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真正的佣人房空间大、人也多;可是他住的地方不过是一间柴薪搭成的小屋,是放杂物的地方,根本遮不了寒风。昨晚他就是裹着棉被,冷到天亮都无法入睡,透着墙缝传来的月光,形单影只的哆嗦了一整晚。
“小爰你怎么全身都湿了?啊!还结冰了,还不快去泡水把衣服脱掉!这样很疼的耶!”双手空空正要往柴房帮忙的乌襄,半路瞧见赵爰狼狈的模样而呼喊了起来,二话不说地拖着赵爰,往别院南边的澡堂冲去。
* * *
“襄大哥,那里不是佣人用的澡堂!”在别院生活了近十年的他,当然知道乌襄带他去的是哪里。过去那里是他净身的地方,现在他已没有资格再去使用。
“我知道,这时间只有那里有热水可以用,反正那儿清扫的人都是我的好哥儿们,你不用担心李管事会知道。”
“可我的衣还没拿……”
“没关系,这佣人服多的是,我去帮你弄几件新的,你身上这件都已经破了,不能御寒,瞧你的身子这么单薄,我帮你多拿几件衬衣才不会着凉。”
望着他热心的神情,赵爰的脸上终于染上一抹笑意,冻得泛青的双唇微勾起,形成优美的弧线。“真谢谢你,襄大哥。”
乌襄略微傻眼,黝黑的俊脸透出红晕,不好意思地搔搔本来就已经够乱的一头乌发。“这没什么,你别谢我,来,快进去吧!我去替你拿衣服。”
赵爰被他推了进去,笑着合上木门,以木勺舀起热水往身上浇,等融了霜后才小心脱下。他衣下的白皙肌肤转为粉红,溅到水的地方热辣刺疼,很不舒服。
解下手中的布条,粗布早因为血迹干涸而跟伤口黏在一块儿,很是疼痛。
看样子恐怕连痊愈的时间都没有吧?
翻转着伤痕累累的两手,原本起水泡、脱皮的地方又更加红肿,隐约可见有液体自伤口渗出。
发了一会儿呆,才回神想起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养尊优的公子,没时间让他继续在这里发呆,赶紧净身沐浴。
“小爰,你好了吗?”乌襄拿着衣服走了进来,正巧看见赵爰打算从水里起身。“你再多泡一会儿没关系,我刚刚经过大厅时看见李管事有事出门去了,暂时不会来打扰。”他伸手重新将赵爰压回水里头。
“我柴还没劈完……”
“不差这点时间,反正注定是弄不完的。”那一堆柴火以赵爰的速度就算劈两天也劈不完,更别说每天都有樵夫送新木材过来。
“这倒也是……”赵爰苦笑,坐回浴池里舒服地感受池水熨烫肌肤的暖和舒服。“襄大哥不忙吗?”

“没啥好忙的,宅子里的仆人大多没有多少工作,只有你是例外。而且乌家的本家不在这个地方,少爷并没有经营这里的打算,所以事情就更少了。”
“乌家的本家在哪儿?”
“北方塞外。”
“塞外?那儿匈奴不是闹得紧吗?”
“乌家在那儿有自己的势力,况且一向与边疆民族关系不错,不用担心。”
“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会,少爷只是要我们过来整理一下,不久我们就会回到乌家牧场,只留几个仆人在这里看顾。其实若非这里是当初老爷盖给夫人的别院,少爷根本没有留在这里的打算。大家在塞外住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性子都养野了,不再适合在这个地方生活。”想来想去还是天地连成一线的大草原景色好,虽然单调却让人觉得心胸宽阔,比在这里少了一份束缚感。
“原来这里曾是乌家的地方……”怪不得那时乌映砻命人清除掉他跟娘以及仆人们的物品时,连问都不用问就明白什么是原来就有的,什么是后来增添上去的。不过才三天的时间而已,整个别院就只有他藏在身边的人偶及池里的莲还是他所熟悉的景物。
他们回塞外时会带着他一起走吗?还是将他留在这个地方?
“对了,忘了问你,后园的池塘里长的那些大叶片是什么东西?本来是要清掉的,可是李管事看了一下,就告诉我们不用清了。”
“那是莲,是从南方带过来的植物,可是这里的天候没南方热,所以一直不曾开。”
“原来是从南方带过来的啊!怪不得李管事要我们暂且保留它。”
“什么意思?”
“李管事原本是楚地人,战乱时被老爷所救后就一直在乌家帮忙,而且还娶了我们乌家的女儿。可惜他的妻子及孩子都在数年前被杀了。对了,既然它开不了,你们还种它做什么?”这些贵族就是喜欢做这种劳民伤财的事,先是千里迢迢从南方移植过来,又让仆人时间整理那些不会开的叶子,一点效益也无。
“我娘也同样来自南方,明知道它开不了,还是舍不得丢了它,时时在池畔守着,就期望它哪天能开上那么一天的也好,毕竟她也没法儿回南方的家园……”这里离南方是如此遥远,日夜赶车而行也需要一个月余的时间。娘是赵国君王的宠姬,单以这个身份在外行走就是一个困难。
爰儿,娘时时想着,如果娘不是生得如此容貌,如果不是赵王姬妾,那该有多好……我一定可以平凡至死,你说是不是?
这一切终究只是奢望,娘注定死于异乡,而他注定是个战俘,无法改变。
“小爰?小爰?”乌襄在他眼前猛挥手,强拉回他神游四方的意识。
赵爰眨眨眼看向他,而后恍然而知自己又失了神。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老毛病,想改也改不了。“对不住,我该起来工作了。”
乌襄将衣服递给他。“你似乎时常失神。”想起自己跟赵爰说话的时候会有一种其他的人根本不在这里的错觉。
赵爰微笑。“老毛病了。”他很快的穿上衣服,将刚刚换下的旧衣撕成布条,再将手上的伤口包扎好。
“你的手最好过一阵子再拿斧头,否则小心伤口溃烂。”他们手中的茧可不是一再将伤口扯破弄出来的。赵爰看着双手呆了一下。“没用的。”不可能因为他的手受伤,李管事就会让他休息。
“我帮你做,李管事不会知道的。”
赵爰摇摇头。“还是我自己来好了。”他可以帮他一时,却帮不了他一辈子,他也说过他最后终究是要回到塞外生活,不可能一直陪伴着他。
乌襄皱眉,他也清楚赵爰的想法,可是看着那一双原本修长细白的双手,掌心净是一片红肿,还泛着血丝及透明的液体,他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那一双手大概就会这么废了,心里着实不忍。
“至少在李管事没注意时让我帮你。”
赵爰笑笑。“那真谢谢你了。”他拉拢衣襟,想起不过是几天的光景,再也不会有侍从为他更衣沐浴。
他的贴身侍从郭华年纪与他相仿,主仆两人的情感融洽,相时都是笑笑闹闹的,常让总管及娘指责上下不分。
他现在可好?跟恒叔他们一起顺利逃过秦兵的眼线了吗?不知他们是往哪个方向逃?在这样的年代,似乎不论在哪里,都寻不着平安和祥。

“赵爰,你又失神了!”乌襄有些无奈地替他将腰带系上,头一看到有人能在短时间内数神游四方,这样的人幸亏前生在帝王之家,有人照顾,否则连怎么死得都不晓得。
赵爰眨眨眼,无意识地微笑,望着矮身替他系上腰带的乌襄,那一头黑发让他想起乌映砻。
他也有一头很黑很亮的长发,在这别院见到他时是在邯郸城方破之际,看着他战甲上的血渍,一头逃开皮绳束缚的乌丝飞扬在寒风之中,就明白他同样来自修罗场。
自己的爹亲,会不会是他亲手杀的?
拥有那样冷冽眸子的人,是不会放弃亲手决仇人的机会的。
赵爰茫然地望向澡堂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再度飘起雪,更北的塞外该是更冷的天气吧?是否也会同这里一般飘着无瑕白雪?同样的一场白雪?
* * *
乌映砻抬头望着天际漫飞下来的雪片,突地勒紧马缰绳停了下来。
“少爷,怎么了?”一旁的侍卫跟着停下马来,疑惑地注视着专注望向穹苍的主子。
乌映砻摇摇头。“没事。”他不过是想看雪而已,很突然地想看看这不知看过几回的雪景。
侍卫控制胯下显得有些浮躁的坐骑,头一看见一向沉稳如山的主子脸上浮现疑惑不解。那不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重要大事的神情,反而像是一时的失神。
专注无畏的主子也会有失神的一刻?这令他感到颇不可思议。
雪片飘落眼前,停留在乌映砻温热等待的大掌中,自天而降的无瑕仅一瞬间停留,下一刻已与汗水融为一体,那是多么短暂脆弱的无瑕……
他想起那一张淡然风轻的脸庞,想起剑刃横过纤颈时留下的一丝鲜红――雪色白皙的肌肤衬着胭脂红,是他忘不了的鲜明。
“走了。”等待雪片的大掌重新拉扯缰绳,乌映砻有力的大腿一缩拢,胯下的黑马如风飞驰般卷起沾染尘埃的初雪片片。
侍卫们微微一愣,赶紧双脚一蹬,跟着主子身后飞驰而去。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细雪覆盖了整片大地,平静的流水也冻结成冰。无瑕的白雪再也不是飘在身上,而是打在身上。数不清的雪片纷落,随着刺骨寒风弥漫。
连河水都结了冰啊!赵爰不禁感叹。
他拎着木桶在大雪里望着河面发呆。
昨天河面的冰仍薄,轻轻一敲就破,今儿个看来是别想破冰取水了。
他愣愣的在雪地里蹲下,被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双手,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面貌,抚摸着冰面兀自发愣,让雪不断地将纤细的身子掩埋。
这儿的水不能取了,那么就只剩下更远的那条小溪,那儿的坡度高、溪水急,连寒冬也不会结冰。
可是问题是距离挺远的,大概要走个半个时辰才到得了。
本来别院里头有口井,可奇异地在邯郸城沦陷时污了水质,无法再取用,每天他都试着提一桶上来看看,依然透明中带点奇特的粉红,像是染了鲜血一般。
是因为有人掉落井里死去吗?还是太多的杀伐,使得血流成河漫进了井里?
总而言之,井里头的水是无法再用了,谁都不愿去试试那可能混着亲友或敌人鲜血的井水。
死在井里头是不是很孤单?
若是可以,他真想到井里头捞捞看,看是谁能在漫长的时间里静静流淌着鲜红。
“你的工作不会就只是在这里发呆而已吧?”
熟悉又沉厚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赵爰慢慢转头抬头一看,视线依然无法触及来人的高大。

看不见背后的人的脸庞,不过他可以轻易猜测出是谁,就像他小时候只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就能将他的模样刻在脑海中一样。
他回来了?
为什么会这么快?
赵爰原以为大概会有大半年,甚至是一辈子的时间都不会再看到他。或者应该说是他根本撑不到乌映砻回来。
这些天来他不但时常在工作中昏过去,连双手都已经不再像是自己的,几乎可钥隙ㄔ俟不久他不是病死就是成为残废;李管事派与他的工作分量,连五个大男人来做都做不完?
乌映砻不可思议的瞪着眼前那个在一瞬间又失了神的人儿。
远远的,他就看见一个不要命的人蹲在河边让风雪掩埋,还觉得奇怪乌家没有这等疯子时,就发现这个不要命的人居然是他的战俘。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不见,赵爰本来就已经够纤细瘦小的身躯马上又缩减只剩一半,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吹跑,苍白的脸蛋上一丝血色也无。
乌映砻敢打赌,若是他慢了一天回来,就再也见不着他。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然紧缩,痛得他皱起英挺的剑眉。
“你是存心寻死吗?是不是受不了折磨了?”乌映砻痛恨刚刚突如其来的那一抹痛,毫不怜惜地弯身将赵爰给扯了站起来。
赵爰像是毫无知觉、茫然的凝视着他,似乎逃脱的思绪还没完全找回。
好热!这是怎么一回事?
乌映砻兀地发觉自己手中握着的、隔着一层层粗布下的身子热得发烫。“你病了?”
赵爰终于回过神,缓缓露出那一抹他熟悉的淡淡微笑。
你病了?多么可笑的一个问题。
让一个从来不曾做过粗活的公子哥儿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过度劳动,能不病吗?身体的高热已然不只一天,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病得身体不像是自己的。
“还好。”至少他在今天过完之前还死不了。
赵爰抽回被他拉在手掌中的手,他的双手早已麻木地连冰雪的寒冷都感受不到,等会儿用这双手拿斧头,恐怕还没劈到柴就先砍死自己了吧?
乌映砻皱眉,将他重新拉回自己身边,略显得怒气冲冲地往内院快步走去。
赵爰无奈地被他拖着走,只好以小跑步跟上,发觉他的一步远等于他的两步长。
真好,若是他也有乌映砻同样的身形,到小溪边提水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吧?
赵爰忙着细数步伐,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拖过内院,来到以往娘亲住的厢房。
* * *
乌映砻直接将他给扔到炕上,快速地脱下赵爰身上的衣物,连手上缠绕的布条都解得一干二净。
赵爰全身赤裸,在几天内已骨瘦如柴的身躯,接触到冷风时微微一颤,两肩乌黑肿高得有如两座小山丘,手臂到手腕红肿一片,最可怕的还是那一双手,比原先大了两倍以上,上头没有一完好的肌肤,隐隐约约还透着可怕的脓血臭味。
赵爰一点也不惊讶自己双手受伤的程度,手上的伤口开始溃烂已经许久。襄大哥虽然瞒着李管事好心地送金创药给他用,可是在连续工作冻伤下根本毫无效果,所以他才会认为自己再过个一、两天,不是个死人就是个残废。
“这是怎么一回事?”李管事到底分配了什么工作给他?竟然让一双修长无瑕的手变成这副模样!
“磨伤而已。”反正他已经感觉不到痛楚。
这样严重的伤势叫作而已?

乌映砻恼怒的瞪向赵爰那一脸啥事也不曾发生的表情。
他这样算小事而已,那死了是不是该说没啥大不了?
乌映砻起身走到外头,吩咐一旁的侍卫请大夫,再走回来时发现床上的人儿已经起身穿回衣服,正用刚才解下的布条重新包裹着那一双可怖的手,失去原有的知觉,动作有些缓慢。
“你在做什么?”
赵爰奇怪地看着他怒不可遏的脸庞。“我还有工作要做。”他那么生气做什么?是他特别吩咐李管事折磨他的不是吗?难道连他受伤也不可以吗?
“不用做了。”乌映砻恼火地将他押回炕上,把缠到一半的布条松开。
“不用做了?你准备要死我了吗?”像自己这样的人连奴仆都做不了,大概也只剩死路一条。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死你?”
“是没有。”哎!这个人真难懂。
好久没睡在温暖的炕上,加上身体又疲累,赵爰脑袋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虽然不晓得他会怎么对待他,但是自己连死都不怕了,也没啥好担心的,趁新的命令还没下来,他还能睡在温暖的炕上时,先睡一下,不然待会儿命令下来就没得睡了。
乌映砻还想说些什么,转眼间却瞧见赵爰熟睡的脸庞,他早已因疲累睡得安安稳稳的,一点惊慌失措的神情也没有。
乌映砻怒气满布的俊脸登时傻住,无法置信地瞪着炕上的赵爰。
虽然早从见面那天起就知道他少根筋的性子,可是这样眼睁睁的实例摆在眼前,一时之间真教人啼笑皆非。
当初因为秦人入侵而吓得屁滚尿流的赵王室,怎么会出这样一个异类?
“少爷,大夫来了。”带领着大夫入室的侍卫,刹那间为主子脸上发愣的表情失了神。
侍卫眨了下眼睛,仔细看了因为通报声音回神的乌映砻一眼;主子严肃锐利的目光让他觉得刚刚一定是自己的幻觉。大概是天候太冷,连眼睛都冻僵了才会产生这等幻象。
“少爷,您的身子……”大夫向前仔细端详乌映砻的脸色。
“不是我。”乌映砻摇头。“帮我看看他。”他退到一旁让大夫将炕上的人儿瞧个仔细。
瞧见赵爰的模样,大夫很快地皱起眉头,上前坐在床沿,握住因为发肿而较平常人大上两倍的手腕。
他手指才刚凑上去,眉头又锁得更紧了些,手指探向赵爰纤细的颈子。
等大夫收回手,乌映砻才上前,不必询问,光看大夫的脸色也知道情况相当不乐观。
“少爷,这孩子是……”
“你别问,跟我说有救或是没救即可。”
大夫察觉乌映砻脸上一闪即逝的担忧,了然地叹了一口气。“老朽的医术不精,救不了这孩子。双手双肩败血淤积,浑身发热而无汗,兼之体质原本就虚,恐怕是撑不过一、两天。”
精明的乌映砻很快的了解了大夫话中的涵义。“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的医术可以救他?”
“少爷真的要救他?这孩子即使救活,那一双手很可能也废了。”在这个战乱的时代不需要救毫无用的废人。
“谁能救他?”他不准赵爰就这么轻易死去,即使救活后会是一个无用的残废也无所谓。
“您派个人来,我跟他说清楚吧!”既然要救,现在他就必须略尽薄力了。
大夫从包袱里掏出一列布夹,从上头一排银晃晃的细针里抽了数根,顺手拿过下人的铜盆放下,数根细针插上赵爰的右掌至右肩,又取刀在赵爰的手腕上划了一道口,色的脓血立刻如血箭般喷出洒落铜盆。

“老朽现在替这孩子放掉身体内的败血,若一放完这孩子会撑不过去,所以接下来的七日我都会过来。等会儿我开张补血药方,每天至少让他喝下三碗补补血气及怯热,接着就等那位神医来到。”
炕上的赵爰仍合着双眼,似乎一点也不晓得刚刚有人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苍白的脸蛋安详睡着,只能从过于微弱的呼吸察觉出他还有一丝的生气。
大夫微微叹息,他行医多年,还是第一见着如此安静的病人。他而对此一现象,实难得知好坏与否。
* * *
待大夫及侍卫皆离去之后,乌映砻一个人坐在床沿。由于刚放过血的关系,赵爰的右边身子已经恢复正常大小,如女子纤细的手臂重新上药,包扎好干净的布条,可惜他身子依然是火烫。
赵爰不过是仇人之子,实在不该让他继续活着,一开始他就打算将他折磨致死的不是吗?自己的心怎么会莫名的不舍?
他绝不会只是一时心软,他为了复兴乌家,在塞外与匈奴争一片天;为了复仇,加入秦军杀遍场上敌人,双手早已染满鲜血的他,绝不会有心软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股莫名的不舍又是为了什么?
乌映砻伸手抚向赵爰热烫的心形脸蛋,那样小的一个脸庞,他一只手就可以将之捏碎,脆弱得不像话。可他心里明白,想归想,他捏不下手,他这个战场上杀敌无数的战士无法杀死眼前这个脆弱不堪的少年。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思,赵爰的脸偎向左颊上乌映砻的大掌,唇边展露出极为恬静的一抹微笑,好似一点也不受病魔的影响。
乌映砻着迷地轻轻抚着掌上柔细的脸颊,刚硬的心也为之柔和。
他身富贵之家,即使家破之后仍属秦官贵宾,美貌的女子见过无数,尤其是他自己的母亲,更是当年秦国的第一美人。美色,已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他承认赵爰在他见过的美人里堪称绝色,可正与一般,略胜一筹的容姿并非第一。兰的美稍胜梅,可若真说兰比梅美又不全然如此,兰输梅一份坚毅,梅却输兰一份幽然。
他记挂赵爰,并非因为那绝色,而是他孤高独世的幽然。
他头一看见有人剑抵颈而不惊,头一感觉到那幽清澈的黑瞳里竟能毫无牵挂。
他想知道这世间有没有能让那黑眸产生惊惧的事物,想知道什么事能让他的心有所牵挂。如果可以,他想知道在那样的思绪下,这张绝色容颜会是怎样的表情。
“少爷,您……”
乌襄在别院四周寻不着赵爰,心恐赵爰遇上了主子又将受到什么难忍的折磨,于是冒着被砍头的危险,硬着头皮来到主子的内房里询问。他一眼就看见面色苍白、躺在炕上的赵爰。
少爷又想对小爰做什么?小爰这几天的身子已经差到濒临死亡的地步,万万无法再承受任何一项命令。
“少爷,是不是小爰哪里得罪了您?他一定不是故意的,请少爷大人大量原谅他。他最近身子很糟,常昏昏沉沉地做出迷糊事来,绝对不是有心要冒犯您的,请少爷……”
乌映砻扬眉,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慌忙跪地替赵爰求饶的好家仆。
他这主子的形象已经坏到如此地步了吗?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认定他想对赵爰做出什么恶劣的行为。
“闭嘴!”
听见主子严厉的声音,乌襄颈子不禁瑟缩一下,脑海里已经先拼出一幅脑袋落地的血腥景象。“少爷……小的只是希望……”
乌映砻叹了一口气。“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对他做了什么坏事?”
乌襄仍带点畏惧地缓缓抬头,先仔细瞄了炕上的赵爰一眼。
小爰脸色跟以往一样苍白,不过他的神情并不痛苦,难道真的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而已?
“没有,少爷。”
“你先起来吧!”他没有对跪着的人说话的兴趣。
“是!”乌襄很快地站起身,面又眼睛偷偷在主子与赵爰两人身上打量。“少爷,小爰他……”

“他正病着。”
“小的知道,他已经不舒服很多天了,只是一直撑着不说,他会没事的吧?少爷?”
“我不知道。”乌映砻为赵爰盖上被子,感觉到被下的身子越来越烫。
药还没熬好吗?
乌襄瞧见主子温柔的动作,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真的是主子下命令要李管事折磨小爰的吗?
“少爷,您……您为何要那样对小爰,真的是因为他是赵王的儿子?”自己明知在奴仆不该过问主子的行为,可是为了他的好兄弟,乌襄全豁出去了。
乌映砻目光转而冷冽,看不出一丝情感地盯着乌襄瞧,瞧得他背脊发凉。
“你认为我不该这么做?”
明知道这时候说实话对自己很不利,搞不好明年的今天就将是他的祭日,不过话都已经说了,当然没有再收回来的可能。
“是的,小的认为少爷不应该如此对待小爰。”娘啊!儿子没法奉养您终老,您可得原谅啊!
他仔细看着乌襄,许久,瞧不出神色地转首望向赵爰。“为什么?你难道忘记你爹是怎么死的吗?”乌映砻永远记得他被火活活烧死的双亲,记得在敌人折磨下坚勇不屈而死的手足。
“小的当然记得,我爹是死在乱刀下,最后连尸首都不得全。”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死的人可是一直疼他如宝的爹爹啊!
“不过这和小爰一点关联也没有,乌家被灭的那时,他不过才几岁,别说是参与这件事,恐怕连听都听不懂大人在说些什么。
何况他爹杀了我们的亲人,我们不也同样满手血腥杀了他的家人、毁了他的家吗?我娘说真要计算仇恨的话,如何也算不清。在战场上每个人都是为了回去见自己的家人而杀人,可是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同样想回家,同样有家人在家里等着他们。”
乌襄当然明白身为臣子就必须为国尽忠,一旦上了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可他也常常想,为了尽忠,他们手里毁了多少等待团圆的心?他在家里等待过上战场的爹归来,那心情他懂得。
乌映砻听了乌襄的一番话,不禁思:没错,他也杀了他的家人、毁了他的家;他记得为了报仇,手中死过多少个赵家人,他记得……
炕上的赵爰微微呻吟一声,缓缓张开惺忪的双眸,入眼的是一双美丽而充满悲伤的黑眸。
“你在难过些什么?”像乌映砻这么好看的眼睛不该那样充满悲伤。
“我在难过些什么?”顺着他的话语,乌映砻反问自己。
是啊!他在难过些什么?仇都已经报了不是吗?仇是报了,可是死去的人却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他宁可不要报仇,只求他们能复活。
“别难过、别难过……”赵爰疲累得看不清那双眼主人的面貌,可是他记得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同样悲伤的眼神,即使相隔遥远,他仍记得。
是啊,他想起了这样的一双眼是属于谁,那人有着很适合拥有这样一双美丽黑眸的脸庞,他一直都记得。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好累,缓缓合上双眼,重回黑暗时,仍将那样一双孤独的眼睛记在脑海里。
“赵……爰……”乌映砻薄唇里轻声逸出两个字,心湖为他安慰的话语荡漾不已。
赵爰,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乌襄莫名所以的来回看着两人,为这凝结的气氛而沉默。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少爷不会再伤害小爰了;也许,少爷还会好好的照顾他也不一定……可,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 * *
隔天早晨,赵爰的病势转坏,大夫前来替他放掉左身的败血,而右身虽然已不似之前那样肿大,却比放血后的纤细又肿胀些。
待大夫及仆人离去之后,乌映砻担忧地望着赵爰又瘦了一圈的脸庞。从昨天那一醒来之后,他人一直在昏睡中,半点食物都未曾下肚。
乌映砻端起微烫的碗,慢慢吹凉里头浓黑的药汁,小心翼翼扶起赵爰的身子让他半躺着,舀了一匙苦药喂进赵爰口中。昏睡中的赵爰不晓得香咽,匙里头的菜汁大半顺着他的嘴角流淌而下,让乌映砻皱起剑眉。

照这样下去,一碗药大概只吞进了一口,真要如大夫说的一天三帖药,那不就得喂到隔天天亮?
“赵……”乌映砻突然叫出这一直当成仇人的名,心中微感别扭,又痛恨那一个提醒他赵爰身份的“赵”字。
乌映砻抿了下双唇。“赵爰,你醒醒。”他放下药碗,轻轻呼唤昏睡中的赵爰。
可惜即使连续唤了三声,病重沉睡的赵爰依然没有因此醒来。
见状,他一双剑眉皱得更紧了。
再怎么说他都是高高在上的乌家少主,从小到大即使是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也只有别人服侍他的份,什么时候换他照顾人了?第一亲手服侍人,偏偏他这个病人居然不领情!
“我该拿你怎么办?又不能不吃药。”乌映砻盯着几上那一碗药,专注的神情好似这么看着药自然会跑到赵爰肚子里似的。
他看着赵爰憔悴的脸庞,再看向即使在病中失去健康光彩却仍然诱人的双唇,他锐利如鹰的双眸半眯。
“这是你自找的。”乌映砻抓起药碗狠狠饮进一口,接着俯身直接对上赵爰的双唇,一小口一小口的将菜汁哺进病体里。
用这个方法很快地就喂完了碗里的苦药。
他起身后以锐利的眼眸看看赵爰沾上菜汁的双唇,再望望手中点滴不剩的空碗,想着方才四唇交接的柔嫩。
原来男人的唇吻起来是这般滋味,不但不比女人差,还有种特别的满足感。
可惜这药的味道苦了些……
“少爷,李管事在外头等您。”房外头的侍卫因为李管事的来到,无意间打断乌映砻的遐想。
他抚着赵爰的小脸,爱极了刚刚亲密带来的感觉,邪美的双唇有所意图地微微勾起。“请他在外头等一会儿。”
“是。”不知里头发生何事,忠心的侍卫立刻退下。
乌映砻确定了脚步声的离去,方仰起的高大身躯再度俯下身,邪美的薄唇轻轻吻住任君取撷的失色嫩唇,慢慢加,情欲浓烈……
在乌映砻的命令下,神医很快地就被“请”到别院里来。那位神医尽管满腹怨气,但在看见赵爰沉重的病情时,仍发挥了医者仁心仁术的慈悲,马上动手救治赵爰。
而他自身的那一肚子怨气,干脆发挥在乌映砻身上,借机将他当成仆人使唤。
若非乌映砻急于救治赵爰,早将这个空长一头白发、却不见任何衰老迹象的“老头”给身首分离,早点回姥姥家吃饭去。
三天后,赵爰醒来,就看见一个一头白发、却有着一张娃娃脸的“老人家”坐在他身旁,和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的乌映砻站在床沿瞪着他瞧。
他是不是睡太久,忘记还要工作,所以乌映砻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终于醒了。”乌映砻沉着声音说道,不肯承认在看见赵爰双眼睁开的那一瞬间,心里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对不住,我是不是睡太久了?”记得他睡着的时候天还下着大雪,天空不见日头,而天色仍然明亮。可现在由窗子往外望,不但雪停了,连天色也已暗沉,房里正燃着烛火。
“你睡了整整十天的时间,你说久不久?”而他这个做主子的也照顾了他十天,现在所有乌家的人都在猜测他们这个主子到底是存着什么心,何必将一个人折磨濒死,却又像照顾自己家人一样的费心。
“十天!?”听见这个答案,赵爰非常讶异的眨眨眼。
他不过是闭上眼又睁开眼,怎么十天的时间就这样流逝。
难得瞧见他那一向淡然的黑眸露出讶异的神情,乌映砻不由得扬起右眉,细细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表情,可惜人在病中,若能少去那份憔悴必然更赏心悦目。
“小兄弟,若非有老朽救你,你恐怕不只睡上十天,而是睡上一辈子。”坐在床沿的神医终于开口说话,看见又从自己手中救回一条人命,言行举止中显得有些眉飞色舞。
从那张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数的脸蛋上听见“老朽”这两个字,还真有点难以适应。“赵爰多谢老丈出手相救。”

“哪里哪里,只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神医得意地呵呵笑着,完全无视于周遭一双双如见异人的眼神。
举手之劳?这老头难不成是忘了当初他们是怎么死拉活催才将他给架上马送来这儿,来了之后还闹了好一阵子别扭,这叫举手之劳而已?他们没见过天底下有人的脸皮能厚到如此程度。
一旁的侍卫们心里叨念着,默默不语的乌映砻更是眯起双眼。
“把这老头带走。”乌映砻很不客气地拎起神医的衣领,像抓猫一样将人都丢给侍卫。“你们都出去。”
“臭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居然对老人家如此不敬!我可是神医、神医耶!你可知道!如果不是我有一身高妙的医术,你那小娃儿怎么可能活得过来?居然利用完就把我丢开,要是有一天我……”神医 哩 唆、长篇大论的威胁话语,随着侍卫的远去越来越小声。
“你是我救的,别将多余的感激放到那老头身上!”乌映砻发现床上人儿正心不在焉,立刻不客气地伸手将他的脸给转回来面对他。
若不是他请大夫先延续他的性命,再派人去寻那糟老头,他早就死了。要感激也只能感激他,不准将他眼中难得出现的情感投注在毫不相关的人身上。
赵爰眨眼,为他眼神之间的变化感到疑惑。
在他昏迷的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何以往面对他时那双眼睛所隐藏的仇恨似乎不再那样刻?
“谢谢你救了我……但……为什么?”乌映砻既然要折磨他,为何又要救他,看他被折磨至死不是他一开始的目的吗?
他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乌映砻扬高的剑眉轻锁。“问这么多做什么?别忘了你是我的奴隶,我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在我还没折磨够你之前,不准你随随便便死去。”
乌映砻霸道的言语轰去赵爰脑中的疑惑,难得出现思绪的双眼再度回复淡然。
“原来是这样。”是他自己多心,事情并没有因为十天的经过而有多少变化。
“你做什么!”见赵爰辛苦挺起躺在床上的身子,乌映砻立刻上前一步,压他躺下。
“既然一切不会改变,一个奴隶就该做好自己的工作。”对一个奴隶来说,休息十天不工作可以说是奢侈至极。
“你不用再做那些工作了。”他的身体已经糟成这副德行,还想工作?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可不允许他继续糟蹋身子。
“不用做那些工作?是有新的工作吗?”对他来说,做些什么工作已经没有差别。
“是有新的工作。”
“做什么?”赵爰恍惚间没注意到乌映砻脸上一闪而逝的神情。
“我的贴身仆人。”
“贴……贴身仆人?”
* * *
当乌映砻的贴身仆人要做些什么?
赵爰记得以前郭华服侍他的时候,无非是帮他做些更衣、沐浴、整装、陪读等这些琐碎的工作,不过乌映砻不像是个需要有人帮他更衣沐浴陪读的人。
乌映砻说要他当他的贴身仆人都已经有三、四天的时间了,依照这些天的相方式,反而乌映砻比较像是他的贴身仆人。
他受伤的双手还无法动,身体也仍虚弱,因此净身、吃饭的工作全都交给了乌映砻。
记得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无时无刻都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被那样好看的双眼瞧着,赵爰很难不感到心跳加速,整个人好似要被吸入他的双眼中。
难道他病了这么多天,脸上多了什么值得一瞧的东西吗?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乌映砻端着午膳进房,果不其然地又发觉床上的赵爰再度失神。
这几天的相下来,终于让他感受到他神游四方的功力有多高,有时候话说到一半,人直接进入恍惚状态,回神后还有办法继续接谈刚刚的话题。

有时候短短一段话里,他能连续恍惚数,为了叫他回神,他一段话就这么被打得七零八落,真不懂他这功夫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赵爰眨眨眼,一点也不惊讶乌映砻已经在他不知不觉时坐到他身边,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还紧锢着他的腰身。
“想我什么时候该开始工作?”
“你就那么想要工作?”
赵爰摇头。“可你留我在身边不是为了……”
“为了什么?”瞧他欲言又止,乌映砻的俊目一眯。
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明白为了什么,不过像现在这样亲密的动作,两个大男人做起来实在有些奇怪,贴身仆人的工作总不会就是这么乖乖让他抱着了事吧?
“你到底打算怎么对我,至少跟我说个明白,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你会在意这些?”
毫不犹豫地,赵爰摇头。“不。”
“那你究竟在意些什么?或者说这世间有什么事是你在意的?”
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问题,却问得赵爰一头雾水,茫然思索着答案。“我……我不知道自己在意些什么。”从小他就是这个性子,常被娘说淡然的不似人间凡夫。
蓦地,腰间的臂膀收拢,紧得使他呼吸有些困难。
赵爰回首讶异的注视着他凝视自己的眼瞳,猜不透其中的思绪,茫然地瞧着,想问些什么,又不知该问什么。
“我不管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从今天开始,你的心里只能有我,只能在意我,必须在意我。”他厌恶赵爰澄澈双眼里的无情无欲,远胜过他自己所能明白的话就这么不经大脑地冲口而出。
“在意你?”赵爰原本就已经无法自控的思绪为此更加混乱,是他会错乌映砻的意,还是真如他直觉所想?“是的,在意我。”乌映砻不愿多想自己为何如此冲口而出,更不想明白话里真正的意思,一个劲儿的收紧双臂,将赵爰因疼痛而发出的惊呼置之脑后,恨不得就此将两人的身体揉合为一。
赵爰第一感觉到这男人的力量是何等强大,若真用尽全力,想来将他揉碎也不成问题。
他不懂,真的不懂。不明白乌映砻为何一下子仇恨他、一下子折磨他;救了他,温柔对待他,要他在意他,又恨不得揉碎他。
究竟对他这个灭他家门的仇人之子,他藏得是什么心?
人心难料,可面对难料的人心,以往他从不失措慌张,就只有这个霸道强壮的男人,在第一儿面就莫名的刻在脑海里念念不忘,就为他的一切举动而感到心慌意乱。
自己能不能如以往一般心平气和?他即使百般折磨他也不在乎……
收紧双臂的乌映砻,发觉怀中的人儿突然停止动静,连忙放松双臂将人轻转过,才知自己的蛮力不但弄痛了他,还使他窒息昏了过去,好不容易回复血色的双颊现已一片苍白,浓长羽睫因疼痛而垂下。
他对自己的莽撞感懊恼,居然忘了赵爰还是个虚弱的病人。以他过人的力量,一个平常人都不见得能承受如此大的臂力,更何况是纤细柔弱的他。
可恶!为何他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伤了他?他一点也不愿他受到半点伤害啊!
乌映砻愤怒的朝床沿一捶,结实温热的石炕就这么落下一块角,坠击在地上散成粒粒碎石,在安静的内室里格外沉重撼心。
* * *
冬的日子里难得见着暖阳高照,淡金色的日光将一片白色大地反射出层层七彩光芒。然而这等光芒夺目的景象却不容人注目,若是贪看了这等美景,一双灵魂之窗恐怕从此就只有与黑暗相伴。
乌家人都是北地人,就算是南方来的,在北方待过一阵子,也晓得同时拥有着白雪盖地及骄阳高照的美景只能转眼欣赏,不能留恋。
赵爰也是从小出生在北地的孩子,偏偏有着恍惚易出神的性子,一个人呆呆望着外头的景象,美丽的黑眸看不出是因为慑于眼前美景而忘神,抑或是单纯地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蓦地一双大掌遮住他的眼,不苟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赵爰抬头,看见好久一段时间不见的乌襄,他脸蛋绽放一抹浅笑。“襄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乌襄被他笑得无法板起脸孔来训诫,只能无奈的叹息。“你的眼不会不舒服吗?”小爰竟傻愣愣的注视着雪景,也不怕眼睛瞎了。
“还好,还能看得见。”他一听他这么问,才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傻事。
乌襄轻拍他的头。“幸好还看得见。”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你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别老是那样心不在焉的成吗?”
赵爰长睫一颤。“我也没法子。”他最近心情乱糟糟的,不论看见什么都会想起一些有的没有的事。
“有事别放在心上,襄大哥挺着你。”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说来听听。”
赵爰迟疑了一下。“襄大哥,你的主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是说少爷?”
“嗯!”赵爰点点头,乌映砻的模样毫无困难地浮现脑海,清晰地仿佛刚刚才见过面。
乌襄注视赵爰一眼,随后露出思的神情。“少爷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者应该说对于他关心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领导者、是战场上的好伙伴、是生活上的最大支柱。可对敌人来说,他恐怕就像个来自冥界的恶鬼了……你觉得少爷是个好人还是个恶鬼?”
赵爰苦笑。他算是他的敌人,所以乌映砻对他来说该属于恶鬼,偏偏他一下子看似关心他,一下子看似恨他,搅得他不知该将他放在心里的哪个位置。
“我不知道。”
“说得也是,连我都搞不懂少爷究竟是如何看待你。”过去少爷一直都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只有在遇上小爰的时候,变得连身旁的人都抓不住他的性子,更别谈身在其中的小爰了。
“小爰,你会恨少爷吗?”因为少爷曾吩咐李管事那样对待他。
“恨?”赵爰的神情更显茫然。“我应该恨他吗?”
如蚊蚋般喃喃自语使内室里更显寂静,有种连窗外梅办落雪都能听闻的错觉。
久久,他唇边的惶然转为凄楚。“不,我不恨他。”不恨的原因,他分不清是恨不了他,还是自己根本就无心。
乌襄俯视着赵爰惹人心怜的浅笑,一句为何,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事到如今,一切竟比预料中复杂,非亲非友、非敌非奴的关系,恐怕是连天都惶惑。
“明天,我们就要起程了……”乌襄心里已数不清多少声叹息,累积起来泛着阵阵的苦味难吞、难吐。
“起程?”赵爰略略张大俊目,仔仔细细打量起乌襄难忍离别的神情。而后,他懂了。“你们要回去了,真快。”他目光流转,视线停留在刚刚恍惚所见的一片雪景。“襄大哥你自己多保重。”
“别这么说,也许少爷会带你一起走。”他心想,不过可能性不大,乌家牧场全是乌家人,小爰不但是个外来者,还是沦为战俘的赵国公子。
一起走?可能吗?乌映砻是说过要他成为他的贴身仆人,真要成为贴身仆人,的确是该跟着一起走;不过他这贴身仆人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该当真,还是只是一句玩笑话,至少至今他都还不曾做过一项贴身仆人该做的工作。
“不是也许,而是必然。”
乌映砻的声音突然在内室门边响起,吓坏了乌襄,连赵爰都有些傻了。
瞧他们的模样,乌映砻俊美的脸庞不由得勾起微笑。“你们刚刚说了我什么坏话吗?”否则,他们怎会吓成这副德行。
“没,小的怎敢?”自己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少爷,您真的要带小爰一起走吗?”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他话虽是对着鸟襄讲的,可一对熠熠生光的眼眸却是对着赵爰瞧,不肯放过他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表情。
“没,当然没。”想到不必分别,乌襄泛起一抹傻笑。“太好了,小爰,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你一定会喜欢乌家牧场的,那是一个好大、好宽阔的好地方,塞外风大草长,地连着天,有成群的牛羊马跟豪爽的人民。你一定没到过塞外是吧?没去过的人无法感受这样的景色是何等震撼人心,乌家在四都有幅员广大的牧场,可就塞外本家最……少爷……”

乌襄话还没说完,乌映砻已不耐地走上前像拎小鸡一样将他给丢出内室,他盯着赵爰在床沿坐下。
赵爰被他这样直直盯着,一开始还不觉得怎样,可他就这么看着,看了半天不说一句话,让整个气氛变得十分诡异,自己的脸更是莫名其妙地有变热的现象。
奇怪,难不成他又发了烧?
“你的手可以动了吗?”一直沉默不说话的乌映砻终于开口。
赵爰很快地点头,伸出双手困难地动给他瞧。
抓住那枯瘦如柴的纤细,乌映砻皱眉。“那糟老头说这双手要恢复以往的敏捷恐怕是无望了。”他小心的解下赵爰双手及双臂上的布条,端来一盆水将上头的药草洗净,露出伤痕累累的苍白肌肤。
瞧他温柔的动作,赵爰竟觉得自己的脸庞更热了些。“没关系,反正也没多大用。”
“没多大用?”乌映砻微恼地扬起右眉。
没瞧见他的神情,赵爰专注盯着那一双握着自己的大手。“是啊!我也只会看书写字,至于琴艺根本就用不着,所……”忽地感觉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怪怪的,抬高视线望进那一双黑瞳,被里头的气愤给愣住了。
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你会弹琴?”
赵爰点头,不晓得他问这个做什么。
乌映砻自怀里掏出神医留下来的膏药,在受伤的地方一一抹上,这能淡化那些丑陋的疤痕。至于赵爰双手的灵活,神医说他已经尽了力,没废掉已是万幸。
他早该想到这样修长的双手必定能抚一手好琴,吹一口好笛,可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这么毁了,再也无法挽回。
“你在想些什么?”
他的问话使乌映砻讶异的回过神。“你想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赵爰为他语气里的惊讶感到啼笑皆非。“我想知道你想什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
“当然。”乌映砻毫不犹豫地点头,唇角甚至勾起笑容。“我还以为你这个人没半点好奇心。”
赵爰笑了。“那是因为我不晓得可不可以问,而非不想知晓。”是他将乌映砻想得太严肃了吗?他以为身为一个战俘该是没有问问题的权利的。
差点为他难得的开怀笑颜给窒了呼吸,乌映砻停顿了一下才吸口气舒缓胸口压力。
“没什么不可以问的,我可没让你当哑巴,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他一边说着上边仔细确定在手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上了药。
赵爰这才发现手上所上的药换了,半透明带着淡绿色的药涂起来凉凉的,闻起来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我只想明白你让我当你的贴身侍仆究竟该做些什么?你对我还恨不恨?”
“你在乎?”乌映砻手边的动作停止,心底有一个角落因此震动。
“我当然在乎,既然还活着,就该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我不想恍恍惚惚过日子……”
语句结束在乌映砻带笑戏谑的眸子里。
“你不想恍恍惚惚的过日子?”他还以为他以失神为乐呢!
明白他的调侃,赵爰双颊升起两朵红云。“别故意将话说歪了,你懂我的意思。”
乌映砻又发现了他另一个不曾见过的神情,忍不住细细审视端详,舍不得漏看那么一分。
“你……”赵爰开始觉得这人很难沟通。“可不可以别再看了?”他脸上又没长。
低低的闷笑声自乌映砻喉间逸出。

“你真的想知道当我的贴身仆人该做什么,想知道我还恨不恨你?”
“我问了不是吗?”他为何会觉得那双眼睛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你是问了……小心,才刚涂好药别沾染到其他地方。”乌映砻取出洁白的崭新布条为他缠上。“我不恨你。”
“为什么?”他还记得他一开始的恨意有多强烈。
“我不知道,现在我没法子回答你……至于我的贴身仆人该做什么?”他想这回牧场的行程绝对不会太过乏味。“这一路上我会告诉你,慢慢教你。”难得有这样美丽的战俘,自己不好好利用一下怎行。
赵爰抬首盯着他,狐疑地思量着他话里的意思。
“何况……”乌映砻的话还没说完,仍有下文:“何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刚我只说过我不恨你。”
赵爰的心急速的跳动了一下,乱了原本该有的节拍。
乌映砻勾起赵爰因连日病痛的折磨而变得尖削的下巴,拇指抚过他柔嫩的下唇。“我可没说过会就这么放过你。”他拉近薄唇与耳根之间的距离,温热的气息在赵爰颈边吹拂。“你可是我灭门仇人的儿子啊!亲爱的贴身仆人。”
离开别院回牧场的人群分批而行,不晓得是乌映砻刻意还是真的那么刚好,乌襄被安排在第一批回牧场的队伍中,而赵爰则必须跟着最后一队的乌映砻。
“怎么,你奢望乌襄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看出他眼里的思绪,提赵爰上马的乌映砻在确定他坐好之后,将他整个人用力带进怀中。
最近这几天,他越来越能抓住他的思绪,赵爰即使是毫无变化的表情,他也能约略猜出他的想法。不敢说是自己变得聪明、更加地了解他,而是赵爰越来越不懂得隐藏心思。在他有心无心的捉弄下,比起过去那个仿佛陶俑般空洞的赵爰,现在的他更像是个真正存在于世间的人。
赵爰垂眼,熟悉的臂膀紧锢着他的腰,生怕他逃跑似的。“仆人不该同主人共乘一匹马。”
“又想逃了。”他以为他不面对他的话题,不看他的眼睛,他就猜不出他的想法吗?他真要这么想就太天真了。
“没。”
乌映砻冷哼,故意扯紧缰绳惊动胯下坐骑,它毛躁地跃动起来。
赵爰为了不让自己跌下马,纤细的双手下意识的反抓住身边的壮臂。
那力道就连孩子都比他大,这直教乌映砻双眉紧拧。
“你就不会多用点力气吗?”赵爰是个男人,别教他看不起。
听出他话里的蔑视,赵爰脸色一僵。
多用点力?这要怪谁啊!若不是这双手已经被操劳得跟废了没什么两样,这话还需要他说吗?他没傻到故意摔下马,然后被马蹄给踏得尸骨无存。
“那我自己用走的。”
“你想走到明年入冬?”确定众侍卫都已到齐,他呼啸一声领头向前奔去。
这人都是这么骑马的吗?像疯子般不要命的奔驰,刺骨的寒风呼呼吹来灌入口鼻,强迫塞满他整个胸口,让他呼吸困难,一下子就难受地咳了起来。早知道自己坚持用走的,走到明年入冬也没关系,至少不会在马上被强风闷死成为笑话。
乌映砻很快的就发觉怀里人儿的不适,张起大氅将他整个人给包在怀中。
“别告诉我你没骑过马。”即使是在强风里,他的声音仍然如雷般有力传入赵爰耳中。
“我骑过。”跟他比起来,他的声音就像只蚊子一样完全传不到对方耳里。
虽然没听清楚,不过仍晓得他刚刚的确是说了话,为那立刻被风吹散的声音,乌映砻大声笑了起来。
“祝你被风噎死。”赵爰没好气地咕哝,现在他终于明白当他的贴身仆人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就是当他想嘲笑的时候,记得首当其冲地当他那个倒霉的对象。
* * *

此时,乌映砻一行人在野外扎营,赵爰独坐在铺上熊皮的角落,茫然的目光究竟在看什么,没人知晓,不过可以确定是对着帐幕门口没错。提着木桶送来刚烧好的热水的几个乌家侍卫,在离开前都忍不住奇怪地瞄了他一眼,一是好奇他惊人的外貌,一是想不透自己的主子留下这个卑贱的战俘是想如何安排。
当乌映砻吩咐好命令进帐时,一点也不意外的对上那失神的眸子。
“过来。”
眸子的主人仍然持续着神游状态。
这乌映砻放大声音又喊了一声。
赵爰纤细的身子晃了一下,抬起柔美的心形脸蛋。“有事?”
没回答他,乌映砻只瞄了一眼身旁的大木桶。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一个热气蒸腾的超大木桶,赵爰傻了一下,有点搞不清楚这么庞大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不过他还没笨到不懂乌映砻的意思,他很快上前服侍他脱下衣服。
就在他双手碰上他的腰带,乌映砻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告诉过你伤还没好之前别随便动你的手。”
赵爰皱眉。
要他服侍他更衣沐浴的人是他,不准他动手的人也是他,他到底想怎样?
“我没厉害到双脚都能跟手一样灵活。”要他不用手,那就只剩下脚了。
乌映砻轻笑。“我也没要你用脚。”
这一赵爰直接瞪上他的眼。
乌映砻仍笑了,一手搭上他的下颚。“你的小嘴看起来挺美的。”
赵爰眯起双眼,他这是什么意思?
爱看他微恼的模样,乌映砻继续挑拨道:“我不介意这么美的一张嘴替我服务。”
说不出来是啥滋味的情绪直冲脑门,赵爰雪白的脸蛋火速艳红。“你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他转身就想赶快逃离这不怀好意的人身边,可惜身形相差甚远,第一步都还没踏稳,人就被捉了回去,牢牢固定在伟昂的怀中,下巴顶着乌映砻宽阔的胸膛。
“放开我!”赵爰小脑袋气得都快冒烟。
乌映砻笑得更加开心,爱极了他生动丰富的表情。
“别想逃呵!可别忘了现在我可是你的主人,你不过是个仆人罢了,我要你怎么做,你别想要反抗。”他音调中充满邪恶的戏谑,还有……一丝丝期待,他多想瞧瞧那张小脸会用什么表情来达成他的要求。
赵爰咬牙,单薄的胸膛为激动不停喘息。“放开我!”
乌映砻询问般地高扬眉梢。
“你不放开我,我怎么做!”他认了,他不该忘记自己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赵国公子,仅是一个任人玩弄的奴隶而已。
乌映砻依言放开双臂让他得以自由,闪烁光芒的眸子眨也不眨的观赏着他每一瞬间的神情。
一开始赵爰只是板着脸,蹲身咬开腰带,扯开外衣。可当衣裳就剩下那么一件并露出里头古铜色的胸膛时,他白皙的双颊开始无法控制地染红。他为了咬啮那贴身的单衣,小巧精致的鼻尖不时碰触到结实温厚的胸膛,唇瓣更是免不了贴在充满弹性的肌肤上,鼻间所闻都是乌映砻身上充满犷野气息的豪迈味道。
为这样暧昧接触而感到心神动摇的不只有赵爰一个人,那张一开始充满戏谑及期待的俊容变得野性,需索在血脉间流窜,为欲望高张的身子加温火热,幽得恍若夜的瞳眸燃烧着火焰,就像见着美食的黑豹,等待猎物入口。
被莫名情绪烧得全身发热的赵爰,突然感觉到上方那道充满危险的火焰,猛然抬起头与那双眼对上,目光锁住对方的同一时刻,恐惧自背脊传遍他身体的每一角落,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发觉他的惊恐,乌映砻微笑,长臂一展,扣住赵爰未曾束髻的乌丝。

“还有一件。”
赵爰望向乌映砻腰间仅剩的遮蔽物,他聪明的明白若是褪下了惟一的一层隔阂,接下来的事将无法收拾。“我……”
“快!”乌映砻不容许他犹疑,喝得他纤细的身子一颤,不自觉地矮身。
赵爰咬牙,身子抖颤起来。
等待许久仍不见赵爰行动,乌映砻直接拉起他,快速地褪下赵爰的衣物,露出单薄白皙的身子。
“别……”
乌映砻吻住他颤抖的小嘴,一手拉高赵爰尚未痊愈的双手,一手抱着不停挣扎的人丢进温热的浴桶中。
赵爰惊恐的呼声尚未结束,乌映砻高大的躯体跟着进入浴桶中,不大的桶身将两人赤裸的身子贴合在一起。
* * *
赵爰昏昏沉沉自睡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夜晚,瞧着头顶上的梁柱,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这里是哪里?他怎么会这么累?
他觉得口干舌燥想起身喝点水,撑起虚乏的身体,一阵阵的酸痛自身体每一传来。他难受地皱紧眉,穿好鞋,人都还没站稳,直接就瘫软的跌在冰冷的石地上,撞得原本就不舒适的身子更为疼痛。
他狼狈地坐在地上发呆良久,渐渐忆起昨天晚上的激情疯狂。自己那不受控制的放荡画面,阻止不了地一一回到脑海中,恍若一道雷打在身上,震得他心神俱摇。
天啊,为什么会这样?
不愿意相信昨晚那恬不知耻跨坐在一个男人身上的人是他,可来自身体的痛楚却证明了一切,让他想自欺欺人也不成。
难道真有命中注定这一回事?他赵爰真的逃脱不了成为男宠的可悲命运,更可恨的是他居然不自觉地乐在其中。
什么地位、什么尊严,充其量他赵爰也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娈童罢了!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亡国那日逃得远远的,让路上的秦兵杀了他,不然自戕也成,怎样都比在这里自取其辱的好。
美丽的双目自疑惑转为羞辱再成空然,他傻傻的盯着茶几上装茶水的陶壶,半爬半跪地上前伸手拿了过来,毫不犹疑地摔在地上碎成片片。
这样不知羞耻的身子他不想要了,死了就不会再想到这一切,更不必为未来的日子担忧。
他解开右手上的布条,拾起尖锐的碎片狠狠的往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划,尖锐的陶片很快的在手上割出血痕,可并不。得不到预期里的血流如注,他发了疯似的不停在同一个地方割着,似乎不将这手割断,不流光身上的血就得不到满足。
乌映砻端着药进房看到的就是这近似疯狂的一幕,手中的药顿时洒了一地,冲上前夺过赵爰手里的陶片,手紧紧握在伤口上,阻止鲜血继续流出。
“你在做什么!”乌映砻忍不住满腔怒火地抓着赵爰的肩膀狂吼。
从昨晚过后,赵爰病愈未久的身子承受不了激情又开始发烧,快速增高的热度让他担心了整整一天,怕他这样的身子承受不起路途颠簸,好不容易在偏僻小镇上落脚找了大夫替他治病,他才照着大夫留下的菜单煎好药,进房就瞧见赵爰不要命的自残行为。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赵爰死命挣扎,双手探向满地的碎片。
乌映砻气得直接扛起他瘦如枯柴的身子,毫不怜惜地丢回木板床上,撞得原本就已经大量失血的赵爰眼前白茫茫一片,严重的晕眩恶心地让他腹部翻搅,捂着喉咙干呕。
“自找罪受。”话虽是这么说,可看他痛苦的模样乌映砻心里也不好受。他撕下衣襟下摆,在赵爰伤口上方扎个结,又起身拿过房里洗脸的铜盆,将赵爰沾满血的手腕放入冰冷的水里,小心清洗着。
赵爰晕得看不见眼前的景象,更说不出半句话来,虚弱地喘息着任他摆布。
赵爰手腕血肉模糊的让乌映砻眉头紧锁,好似伤口是割在自己身上一样心疼得难受。“你真要废了自己的手才甘心吗?”见他这样严重的伤口,看来又得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痊愈。
乌映砻掏出怀里的金创药,酒在赵爰伤口上轻轻抹匀、缠好布条。看着地上好不容易才煎好的药汁酒了一地,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一定要我跟在身边才肯乖乖的是不是?”他再也不敢留他一人在房里,生怕他又开始残害自己的身体,那么煎药及找大夫的工作还是叫侍卫去做吧。

赵爰朦胧间听见他温柔宠溺的话语,虽然是责备,却可以轻易听出话里头的无奈及关心。
他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话是什么意思?是单纯地可怜他,抑或是别有意义?
他之前那样羞辱他,现在才来可怜他,他是作何打算呢?
还是他之前的行为并非对他的羞辱?如果不是羞辱,那又是为什么?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在脑海里不停浮出,还来不及找到答案,下一个疑惑又叠了上来。
不晓得他心里的想法,乌映砻怜惜地抚着他光洁的额。
他还在发烧,可惜这地方只有木板床,陈旧的被子也无法取暖。他略微思索之后,出去吩咐侍卫该做的事,很快地就转回房里,脱下靴子跟外袍,上床躺在赵爰的身边。
“你……你要做什么?”被他的行为骇惯了的赵爰,在他爬上床的那一刻马上紧绷起身体,迷茫无神的大眼戒惧地盯着他瞧。
察觉出他的害怕,乌映砻只是伸手小心翼翼的将人带进怀里。“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他也不想想他自己都已经虚弱成这副德行了,他再如何恶劣也不至于去玩弄一个气喘吁吁、随时都会昏倒的病人吧?
闻言,赵爰并未因此放下心,仍小心地望着他瞧,无力的双手抵在两人之间。
乌映砻微笑。“外头正下着大雪,天寒地冻的,现在你又病着,我怕木板床不够暖和,才好心借你取暖。”
是这样吗?他真的会如此关心自己?
赵爰轻轻叹息一声,昏然的脑袋不愿再费力想这些问题。乌映砻温暖舒服的体温、好闻的气息让他顿时觉得好累,刚刚才醒来的身子又想睡了。
乌映砻泛起温柔的浅笑,看着他沉沉睡去之后,在他的额上轻吻,将两人的身子紧紧的依偎在一起。
由于发烧及天气又寒冷的关系,接下来的一路上赵爰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睡着,并不知晓乌映砻在众侍卫讶异的目光下如何细心的照顾他。乌映砻不但亲自喂他喝药,替他净身拭汗更衣,还特地放慢队伍的前进速度,像珍惜多么珍贵的宝贝一样将他呵护在怀里,用温暖的白裘包裹着,不让他受到一点风雪吹袭。
到乌家牧场的时候,赵爰已经退了烧,依然依偎在乌映砻的胸膛前睡着,双手不自觉地环着乌映砻的虎腰,脸颊贴在其心窝。
早在五十里外就得到乌映砻归来的消息?众乌家的好友、亲人及仆人们皆兴高采烈地等待在牧场前。
多年的塞外生活影响了这群人,乌映砻的归来让他们发出豪迈的欢呼声,一旁侍卫的亲友们更是快乐地冲上前抱住自己的爱人或是父亲。
热络的吵闹声惊动睡眠中的赵爰,他疲惫地睁开蒙胧双眼咕哝一声。
再大的声音都阻止不了那细微的梦呓传入乌映砻耳中,他伸手微微拉开轻掩着小脸的白裘,瞧见那张可爱半睡半醒的容颜。
“乖,再睡一下。”乌映砻轻拍着赵爰的背,像哄小孩般地在他耳边细语。
众人正讶异于主子奇特的温柔动作及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宠溺神情,乌映砻便伸手要大家安静下来。
半睡半醒中的赵爰比任何小孩都还要来得乖巧,听到乌映砻耳边的细语后又很快地闭上双眼睡去,细微甜美的呼吸声直暖人乌映砻的心坎里。
牧场的管事乌城略微好奇地上前询问:“少爷,这孩子是?”他看不见白裘下的脸庞,单从那娇小的身形猜测那大概是个小孩。
乌映砻犹疑了一下。“我刚收下的贴身仆人。”暂时他还不打算公布赵爰真正的身份,心里有些担心他承受不了众人敌视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啊!要我准备他的房间,还是跟其他仆人住在一起就可以了?”他打小就没见过少爷收过什么贴身仆人,以前老爷夫人在世的时候曾经想过、也跟少爷提过,不过少爷认为毋需多废心。
“不需要,他就住在我房间隔壁的那一间空房就行了。你待会儿到镇上帮我请大夫过来。”
“少爷,您病了?”乌城惊恐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乌映砻,怕主子身子真要有个什么闪失。
乌映砻啼笑皆非地瞪了乌城一眼。“不是我,是他,他在路上受了点风寒,身上又有伤,我想请大夫来看看是否好了点。”也难怪他那副惊讶的神情,别说是他的身子强壮刚健甚少生病,就连其他的乌家人也很少请过大夫。
经历过风风雨雨及坎坷生活的众人,都养出了一身无人能比的好体格。希望赵爰在乌家牧场待久了之后,身子也能跟他们一样强健,他不愿再看见他生病憔悴的模样。

“这样啊!病得可严重?正巧最近阿久刚从山上带回来一批不错的药材,可以让他补补身。”乌城是一个懂得见机行事的聪明人,光从主子小心照顾那怀里的人儿的模样,也明白白裘下的人儿虽然名为仆人,可是绝对在主子的心中占有更大的分量。
“那太好了,大夫看完病之后请他顺便抓几帖补身药方,他的身子不比咱们强壮,怕受不了牧场的生活。”“小的晓得了,对了,还没问少爷他的名字。”
“赵爰,乌襄也认识他,都叫他小爰。以后我有事出门的时候,你就叫乌襄过去我那里陪他,别让他单独一个人。”他不想再为上同样的情景担心受怕,让乌襄陪着他也是让他不再有做傻事的机会。
尽管认为主子的吩咐似乎对这赵爰太过于关心了些,不合一个主子对下人的态度,乌城还是把话给记下,做好一个管事的本分。
“您待会儿可要先净身用膳?”
“也好,将晚膳送到我房里吧!”
这些天他怀里的人儿总是昏昏沉沉过日,根本就没吃下多少东西,人又瘦了一圈,照这情况瘦下去,哪一天不见了都不会有人觉得讶异。
* * *
早晨,乌映砻用完早膳后就出门巡视牧场去了,乌城依着主子之前的吩咐,让乌襄吃完东西就快快到赵爰房里去陪他,还准备了不少清淡美味的粥品,等赵爰一醒过来马上就可以吃。
望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汤粥,乌襄口水差点没当场倾泻而出,这一堆东西别说吃了,连看都没看过,只知道这是主子照着大夫的建言要厨房做的。
“哇!小爰怎么才一回这里,待遇就差那么多?”乌襄心想小爰之前在别院差点没让李管事饿死,现在这满满的一桌食物却足以让人撑死。
闻到食物香气的赵爰,因为身体的本能,饥饿地醒过来,才张开迷蒙的大眼,还来不及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时,就瞧见坐榻上桌旁的乌襄一副饿死鬼模样,张着一双大眼直往香气来源瞧,瞠得那么大,害他有点担心乌襄的眼睛会不会突然就这么掉了下来。
“襄大哥?”赵爰无力轻喊一声,辛苦地撑起虚软的身体。
听见他的喊声,乌襄立刻回神,很快地从坐榻移到床边。“你可醒了,从昨天你到牧场时就一直睡着,都已经过了整整六个时辰了上他一边说着一边扶他起身坐好。
“已经到牧场了?”赵爰有些讶异地眨了下眼。
“当然,你不会是一路睡过来的吧?”
这么远的一段路,他多多少少该有些记忆才是。
岂知,赵爰并不否认地点点头。“这一路上我一直都病着,时间一下子早晨、一下子黄昏,雪落雪停,我都不晓得到底过了多久。”
“原来是这样,你啊!身体太虚弱了,多吃点东西补补身养壮点。身体这样糟,若不是少爷一路上呵护着你回来,恐怕来不到半路人就先倒了。”不是他爱说,这趟国人还真是养尊优惯了,尤其小爰还是个贵族公子,不曾操劳的身子更禁不起风雨考验。
“呵护着我?”他只记得一直有人在他耳边温柔的说着话,那人不会就是乌映砻聋吧?难不成是他在做梦?
“是啊!难道你都不知道?”乌家的仆人不会造谣讲些有的没有的,不过消息倒是传得挺快,他早已从跟乌映砻回来的那群侍卫口中得知,一路上少爷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照顾这个听说是仆人的赵国人。
赵爰立刻摇头。“可以跟我说清楚吗?”他想知道乌映砻究竟为他做了些什么,不愿迷迷糊糊当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瓜,是恩是恨也能有个抉择,别再如此举棋不定。
“听回来的侍卫们说,有几天的路程你发烧发得厉害,原本要在野外搭营的计划因此取消,少爷命令他们四下找寻村庄。那段日子里少爷一个人不眠不歇的照顾你,不但亲自喂药净身,还哄着高烧梦呓的你入睡。”他真难想象少爷哄人的样子是怎生的模样,平常一副严厉冷酷的模样,居然知道怎么哄人哩!
“还有呢?”原来那真的不是在做梦,耳边温柔的安慰声真的是出自于他一直认为以玩弄他为乐的人身上。自己还记得那声音是多么的轻柔,生怕吓到他似的如风低喃,暖暖的气息直温热入心。
“还有啊!这件白裘是少爷高价购得的,毛料相当不错,可是实在卖得贵了点,有点不值得。”他们乌家可是名声响亮的商人,这种不但没占到便宜还亏本的生意着实有损他们乌家的名誉。
“你看,这一桌的食物是少爷特意询问大夫,让厨娘特地为你做的,因为不晓得你喜欢吃些什么,干脆每一种都做一点,才不会强迫你吃到不喜欢的东西。所以,少爷的用心你要好好珍惜,趁这些粥还没凉之前赶快吃了,吃完这个还有药等着你,那药也是少爷特别吩咐的,珍贵得很。”他真希望哪一天也有人能这么对待他,那才叫福气。
赵爰看向满满的一桌食物,心感到不安。
他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呢?这样一来他如何狠得下心怨他、恨他?在他那样对待他之后,怨恨会比较容易。
“你要吃哪一碗?”啧啧!看得他眼睛都了。
陷在思绪里的赵爰,随手指了其中一碗淡绿中带着红点的粥品。

乌襄捧来那碗清香的药粥在床沿坐下。“别想那么多,快把粥给吃了。”他本来想递到赵爰手里,可注意到他手腕上的伤痕还是作罢,直接舀起一匙喂到嘴边。“你的手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又伤了?”他记得自己离开别院的时候见他手伤都已经好了一半,怎么现在右腕上还缠着布条?
“没什么,不小心打破碗割到的。”他现在想起来心已不再那样激动,真奇怪,不过才几天的光景而已。
“襄大哥,离开别院到今天究竟是过了多少日子?”
他乌襄又不是笨蛋,当然知道赵爰刚刚的话是在骗他,摔破碗割到的地方应该是手掌或者是手指吧?怎么可能是手腕?不过他不想说就算了,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本来少爷是要和大家一起过年的,不过后来行程拖延了不少,现在都已经十一了。”
“十一?那是整整一个月了。”从别院到乌家牧场虽然不近,可也只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快马奔驰更是半月不到,看来乌映砻真的了不少时间在照顾他。
“可不是吗?来,多吃点,少爷要我能让你吃多少就吃多少,最好等下看到你时人已经白白胖胖,瞧瞧你这脸颊下巴还有这手,尖的尖,细的细,摸起来都是骨头,我敢打赌咱乌家里最小的孩子都比你重。”
赵爰没听见他后来的话,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面的那几句话。“等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去哪里了?”
“你是说少爷吗?”趁他注意力转移的时候,乌襄很快地多喂入了几口粥。“少爷到匈奴的领地去了,听说那个什么格鲁齐的族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批好马,让少爷过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再不然选几只好的母马跟咱牧场里的公马配种,今年年底看能不能赶在入冬前有新的小马出生。”
“匈奴的领地?离这里可远?什么时候回来?”想到乌映砻不在自己身边,他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慌。乌襄狐疑地看他一眼。“大概一天的路程,不过少爷通常会被留在那里作客,说不定哪天才回来,可能要五六天的时间吧!最久的一有半个月之久。怎地,少爷才离开不过半个时辰而已,你就开始想念他了?”
闻言,赵爰差点没被嘴里的那口粥给噎死。
“我、我哪有想他……”襄大哥说那什么话,他恨不得乌映砻离得远远的……突然,那一张总爱笑着玩弄他、却又关心他的俊脸浮出脑海,想起过去那些日子陪伴着自己的温柔低语,他一张苍白的小脸霎时飘上两抹极淡的粉红。
“你没想他?”乌襄丢给他一个睁眼说瞎话的朝天白眼,他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还说浑话,他若不想少爷怎么会脸红,怎么会在知道少爷要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就急忙问清楚回来的日子。
没想他?去说给三岁娃儿听还有可能会被相信。
两人就正对着面,赵爰当然不会没看见他脸上那一派了然的表情,顿时思绪乱得跟蚕丝作茧一样,理不开首尾,自困在狭小的空间中动弹不得。
* * *
“映砻哥,你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一个头绑着两条辫子、身上装饰着小巧铃铛、脸如满月、有着如星美目的少女在看见帐幕旁跟人说话的乌映砻之后,立刻跃下马直直朝乌映砻身上扑过去,娇俏的脸蛋满是欢愉兴奋。
早习惯了她这等欢迎人的方式,乌映砻只是一笑,将自动抱来的姑娘轻轻放下。“你爹说你跟你表哥上山打猎去了,反正你回来还不是能看到我。”
乌映砻宠溺的抚摸着格鲁齐里的第一美人璎珞的脑袋瓜子,对这天真可人如妹妹般的姑娘他是真心欣赏。
“那差多了,你难得来一,我当然希望能好好欢迎你,你这要待多久?”璎珞拉着他粗壮的臂膀,整个人几乎挂在上头摇晃。
从第一见到乌映砻开始,她就喜欢上这俊美英武的男人,可惜那时她不过才十一、二岁,他又忙着整理四散的家务跟计划报仇的事。现在好不容易她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且他的大仇已报,当然要想办法更接近他,让他的心里时时刻刻都能想到她,早点将她迎娶进门。
小姑娘的心思乌映砻怎么会不懂,可惜他一直把她当小妹妹看待,并没有同样的心思;更何况现在已经有人会让他无法自制地时时念着,虽然自己很清楚这并非是一种好现象,可感情这事若能控制的话,世间哪来那样多情感纠葛。
“我这不会待太久,之前才刚从中原回到牧场,马上又赶过来跟你爹商量生意上的事,还没有机会好好跟家人聚一聚。”而且赵爰那家伙也无法使他安心,总担忧他不能适应牧场的生活又犯了病。
“怎可这样!你好久没来了呢!”璎珞失望地嘟起小嘴。“爹也希望映砻哥能待久点是吧?”她马上朝在一旁静默不语的爹亲讨救兵。
奇笑了一下。“别闹了,你映砻哥既然急着回去,你就别小孩子气,赶快准备一下晚上的欢迎会才是要事。”他晓得一切不过是自家女儿犯单相思,之前他就已经向乌映砻这孩子提过亲,可惜乌映砻表示得很清楚,对璎珞他只当妹妹看待,没男女之情。
见父亲不肯帮忙,璎珞气得猛跺脚。“爹!你都不帮你女儿。”
这要他怎么帮?人家都摆明了不喜欢她,他还能做什么?
“你啊!这么蛮,哪里像个女孩子家,快点回去帮你娘准备晚上的食物,别在这里使性子,快去!”
“爹!”璎珞猛哼一口气,不满地瞪奇一眼,又十分委屈瞧着没有多说话的乌映砻,一双美目已经盈上泪雾。
奇摆摆手将女儿赶回去,等璎珞压抑在喉间的哽咽声逸出、冲回营帐里后,这才有些无可奈何地对乌映砻叹息。

“映砻,你真的对小女没有一点点意思?”毕竟是做父亲的,当然希望女儿挑个好儿郎嫁了,幸福过一生。而且近来在秦国强兵的攻掠下,女儿若嫁给族里的人,下一刻就可能成为寡妇。乌家牧场独立于天地一水间,不是匈奴人,不受秦君命令四下杀伐,完全不需要担忧这些问题。
乌映砻摇头。“对不住。”
“别跟我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这老头奢求。我也知道璎珞那妮子实在配不上你,她的个性太过骄纵,性子又野惯了,管都管不住。”
他们边塞姑娘个性豪爽,在自己的族里还不觉得如何,可乌家可是中原望族,即使迁到北地已经有许多年,可在生活习惯上依然是带着中原人的守礼,自然也就不会想娶这样的姑娘。
“不是这样的,璎珞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
奇微笑。“如果你说彼此不合意,那我还肯信。说配不上,我看连你自己都觉得这话有值得商议之是吧?”这样好的男儿如果还说配不上,那他就不晓得天下间还有谁配得上了。映砻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说配不上还真是委屈他自己了。
乌映砻会意一笑,不多作反驳,这时候不论说什么都是多余。
奇又叹了一口气,抬手拍拍乌映砻的肩。“趁现在她们几个女人在准备的时候,我带你到回风谷去看看。前一阵子听咱族里的哥儿说有一道银白的影子不时在林间穿梭,看样子是只难得一见的灵狐,不知我们有没有这等运气能捉到这好东西,一只虽不能做成毛皮衣裳,当个送人的宠物也不错。不过你应该是还没有想送的对象是吧?”
闻言,乌映砻想起还在乌家牧场的赵爰。“真的有这样一只银狐?”
以为会得到附和的奇讶异地眨了下眼,看见乌映砻眼中微乎其微的希冀,终于明白自家女儿为何得不到他的欢心了。
不过他没听过哪家姑娘被乌家少主看上的消息啊?
“有不少人看过,应该不会有错才是,怎么,你有想送的对象?”他好奇是哪家的姑娘有那样好的运气能让乌映砻看上。
乌映砻不隐瞒地颔首。“是有想送的人,只是不晓得他会不会收。”收到这样的礼物,那张惹人怜的小脸会是怎样的表情?现在这个时刻,他是否又习惯性地出神发呆?
“怎么可能不收,有哪家姑娘拒绝得了你的礼物。”若是如此,那姑娘可真是不知好歹了。
乌映砻知道他误会了,并不多作说明,心里倒真的希望能捕到那只银狐好送给赵爰当礼物。
* * *
冲回帐内的璎珞气愤地咬紧下唇,在心里头不停咒骂着她那可恶的老爹,又怨心上人不肯开口多为她说几句话,她只不过是想在难得的时间内可以尽量陪伴他而已,又没有做其他的要求。
“璎珞,你是怎么了?哭成这样。”璎珞的母亲华采停下手边工作过来安慰她的宝贝女儿。
“都是爹啦!映砻哥好不容易来咱家里一趟,可爹不让我陪他,又不挽留他多住些日子。”
华采了然微笑。“你爹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你就别生气了,倒是好好准备些吃的,让大家见识见识你的手艺不是更好吗?证明咱璎珞不仅是人美、懂得狩猎,还有一手的好厨艺。女人啊,能满足男人的胃比什么都还重要。”
早明白自己女儿的心意,可她没有署喙的余地,一切都交给当家的作主。而且她这个做娘的虽也欣赏乌映砻这孩子,不过一眼就看出他与女儿两人并不适合,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想来当家的也是知道这点才会对爱女如此决断。
璎珞点点头,擦干眼泪动手帮娘剥除毛皮。
反正不管怎么说,她都不会放弃的,边塞的姑娘最大的优点就是比别人有毅力,勇于承当一切。
手里忙着工作,华采还是注意到女儿的神情,她不由得担心的皱起一双柳眉。
“你在打算些什么?”
璎珞吓了一跳,心虚地不敢瞧母亲一眼。“没……没什么。”
见状,华采眉锁得更紧了些。
“璎珞,娘从小看你到大,你认为你有什么心事可以瞒得过娘的吗?”女儿肚子里打什么鬼主意她一清二楚,现在八成又是在想些如何能够缠在乌映砻身边的馊主意。
“娘,女儿我又不会做什么坏事,你就别管那么多成不成?”她打定主意铁了心,没人能动摇得了。
映砻哥不肯在她家里多待一段日子没关系,那干脆就换她到乌家牧场去多待一段时间。她晓得这计划若是说给了娘知晓,爹一定也会跟着知道,娘从来不会瞒着爹的。

一旦爹知道她的想法,必然会千方百计阻止她的行动,因此说什么她都不会把这打算说出来,更不会傻到事先通知映砻哥她会过去的消息。
等这映砻哥谈完生意,他先离开一段时间后,她再假装跟大表哥一起出去打猎,自己一个人偷偷上路到乌家牧场,就不信还有人能阻止得了她。
“要我别管那么多?娘又不是不知你这孩子根本是野惯了,谁也制不了你,一天到晚在外头闯祸,怎可不管?”这孩子真要让她做娘的担足了忧才甘心是不是。
“娘,反正我都决定了,你别管,女儿不会闯祸的。”璎珞直接嘟起小嘴,避开娘亲关心的目光。
华采无可奈何地叹息摇头。
算了!她都这么大了,再管下去也不是办法,到时候吃了苦头,自然而然就能记取教训,只盼那时候别伤得太才好。
帐里的营火熊熊烧着,妖魅不定的光彩吸引人去捉摸,只有真正碰触过的人才晓得它不但伤人,更无法自由操握。
入春的天空已不再飘雪,地面上的积雪一点一点融退,踏下去不会陷,而是讨人厌的泥泞。
乌家牧场的院落盖在三座小山围绕的山谷之中,住着四百多人的地方相当的大,好不容易央着乌襄让他四走走的赵爰,惊叹于其如此广大建筑的典雅与豪放兼备。
他小时候住的赵王宫也大得很,可是雕梁画栋下缺少了一股清幽,不像这里使人放松心性。
陪他在后园里闲逛的乌襄无聊到趴在平滑大石上睡觉,而赵爰则蹲在一株不是很高大的树下,望着天空发呆出神。
乌映砻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现在他不知道正在做什么?
都已经四天了……
唉,想这么多作啥?见到他又如何?总不能问他为什么最近只要想起他,心里就会酸酸痛痛的,想到他对他所做的一切,又有说不出来的满足感?要他承认他常梦到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唇、他的一切,这又如何说得出口?
像现在,他明明人就醒着,乌映砻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又浮现眼前,一双带笑又饱含无可奈何的眸子仿佛真的一般,正温柔地对着他瞧。
多么真实的幻觉,就算发出声音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才这么想,果然幻觉就开始对他说话,记忆里厚实安定的声音不曾改变,的确是常在他梦里出现的声音。
“没想到你发呆的功力真的可以达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程度。”
乌映砻蹲在赵爰眼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啼笑皆非地发现身前人儿的目光还是一片茫然,将视线放在他脸上而没传到脑子里去。
怀里的小东西开始气闷地骚动,他只好拍拍小家伙白皙柔细的脸颊,把他遨游四方的神智唤回来。
为什么连幻觉都喜欢欺负他,没事拍他的脸做……
猛地睁大黑白分明的大眼,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幻觉,而是最真实的存在。
“终于回神啦?”乌映砻抚弄他双颊的柔嫩,确定他离开的这几天都有好好的吃、没饿着,虽是看不出丰腴多少,至少没再瘦下去。
“你……你回……来了?什……什么时候回来的?”赵爰被他吓得心跳差点停止,连说话都开始结巴。
“才刚回来而已,你这几天过得好不好?”
听见他关心的话语,他心底又开始不争气地感到温暖、开心,很快点头。“我过得很好,我要……谢你,对我这……”他心里是感激的,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知道。”见他羞涩的模样,乌映砻的心也觉得暖和,不知道当他看见他带回来给他的礼物时,会是怎样的神情。“我带了点东西回来给你。”
“给我?”这些天来他对他的方式已经超出对待一个仆人的范围太多,现在又特地带东西给他,有哪个主人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奴隶的?
“嗯,手伸出来,小心接着。”等他伸出一双手,乌映砻小心的从怀中抱出好不容易猎得的银狐交与他。

对上那双可爱美丽至极的狐眼,他轻抚着柔滑冰凉的银色毛皮,毛皮底下是暖暖的身子,赵爰的一双眼睛睁得更大了,大到所有人都可以清楚看见蕴藏其中的惊讶与喜悦,还有更多的感动。
他的表情让乌映砻万分满意,俊脸跟着笑开,泛起怜惜心疼的微笑。“喜欢吗?”
赵爰看看他,看看怀里的小狐狸,又回到他的脸,很快地点头,不停点着。
“喜欢,很喜欢。”赵爰不自觉地俊目泛起泪光。
即使泪没滴下来,泪眼汪汪的模样也足够让乌映砻心疼了。“喜欢就好,要不要替它取个名字?”乌映砻张手直接拥抱他,一点也不在乎乌襄就在一旁看着。
不晓得乌映砻正抱着自己,赵爰笑开了俊脸,小心翼翼的抱着他送给他的美丽小东西。“要叫它什么名字?”他脸上同时出现疑惑及询问的可爱模样。
很满意他开始有七情六欲的表情,乌映砻在他额上轻吻一记。
早习惯他这些动作的赵爰正于兴奋之中,忘了抗拒,倒是身后不远的乌襄大声地倒抽了一口气。
他没看错吧?他家的少爷真的在一个男人脸上亲吻!
在两人世界里,没人注意到那倒抽口气的声音,赵爰摸摸狐毛想了一下。“你想一个字,我也想一个字,然后合在一起就是它的名字,你说好不好?”
乌映砻点点头。“当然好,那我选雪字。”
“咦?”听见他给的字,赵爰吓了一跳。
“怎么了?”
赵爰脸红红的,粉唇轻敌:“我想的字也是雪。”没想到他们两个人的默契这么好。
乌映砻笑出声。“那就叫它雪雪好了。”很满意他与他有同样的心思。
赵爰开心地点头,原本苍白的脸蛋粉扑扑的,煞是艳丽动人。
“这几天在牧场过得好不好?都做些什么事?”乌映砻轻轻松松把人提到自己的大腿上坐下,双手连着赵爰手中的银狐一起抱住。
被他自然毫不修饰的亲密动作弄得有些尴尬,赵爰垂下头目不斜视的看着银狐。“没做些什么,都在房里或院子里发呆。”
乌映砻想了一下。“这样好了,明天我们骑马到牧场四去看看。”
“骑马?”自己怎么说都算是个俘虏吧?乌映砻这么放心让他骑马,不怕他就这么逃了。
“你会骑马吧?”
赵爰马上点头。爱说笑,他怎么可能不会骑马?别因为他外表看起来柔弱,就真的当他什么都不会。
像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乌映砻在他身后偷偷笑着,然后看见他抚摸着狐毛上的手,剑眉轻锁,伸手探向他纤细的手腕。“还是先别骑马好了,等你手完全好了再说,明天你跟我坐同一匹马。”他怕他结痂的伤口会因为用力过度又裂了开来。
被他大掌握着的地方热热的好不温暖,赵爰发觉自己竟然莫名地眷恋起这份感觉,及被他宠爱的快乐。
这样是不好的、不对的,问题是他已觉得自己放不开了。
为什么他要这么温柔的对他呢?如此,一切都乱了谱,教他更无所适从。
* * *
尽管已经步入春天,乌映砻在带赵爰出门前还是强硬地在他身上塞了不少件温暖厚实的衬衣外袍,让修长纤细的身躯乍看之下还真是壮了不少。
赵爰自住进乌家牧场之后,都是待在乌映砻住的院落里养病休息,真正见过他的人只有乌襄及一起跟随过来的侍卫,而确实将他容貌看个仔细的就只有乌襄一人。现下乌映砻拉着他走出房门,马上引来一堆惊艳的目光,直猜什么时候牧场里住了个这么漂亮的大姑娘,跟少爷走在一起还真是搭配的一对,两个人的气质谁也不输谁,一个斯文纤细,一个秀朗英挺。
只可惜这姑娘气质外貌好虽好,走路举止却像个大男人似的,一头乌发也不梳髻整理一下,就随意用一条长缎系在脑后。

瞧“她”上马的样子,天啊!居然就这么直接横跨上去,姿势说潇洒是够潇洒,问题是一个姑娘家这么做是多么不雅的一件事。
“我做了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了吗?”怎么四周的目光活像是他刚刚杀了人一般的向他投射。
乌映砻看着他白里透红的脸蛋、细致优雅的五官、修长不显宽大的身形,及袍下露出的纤细足踝,很能理解他那群仆人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他们觉得你的动作太粗鲁了。”语毕,他跟在赵爰身后跨上骏马。
“粗鲁?”从来没有人说过他的动作粗鲁。“我的动作真的很粗鲁吗?”从小很少跟人比较过行为举止,他不晓得自己是否真的不够优雅。
“以一个男人来说,不会,可是以一个……”
不用他再多说下去,赵爰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
他难道就真的长得那么像女人吗?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也满十八了,脸会一直没有变化吗?这世间有哪个女人跟他一样有喉结、有哪个女人说话会这样低沉、有哪个女人长这样高,有……
算了,看他们的目光就知道,他们真的不把他当男人看,他没天真到连对方眼里的意思都看不懂。
“生气了?”乌映砻抬起赵爰的下巴,让他可以清楚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没。”没啥好生气的,容貌是天生的,人家怎么想是他们自己的事,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女人就行了。
乌映砻见他的确是一副淡然毫不在乎的神情。“你又回来了。”
他上句不接下句的回话使得赵爰听了一头雾水。“我又回来了?”他对着乌映砻袭一脸疑惑的问道。
赵爰再度显现情绪的神情令乌映砻微笑。“是对我特别吗?”
“你究竟在说什么?”近来已经够让他困扰了,现在连要好好说个话也不成吗?
“你没发现你自己只有在对我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像个人吗?”记得在赵国亡国那天,他也是用着仿佛来自天上的超然神情看着他,轻柔无波的声音还是剑架颈项时所发出的。
赵爰不自觉拧眉。“是这样吗?”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所以不知道,不过面对乌映砻时心情起伏特别激烈他倒是有感受。
凝视着他不停变化心思的容貌,乌映砻真是愉悦极了,尤其是发觉他对他与对其他人之间的差异时,更有一股自得充满胸口。
只有他一人能拥有完全的他,他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非常喜欢这个想法。
“是这样没错……别再多想了,想这没有意义。”乌映砻要他继续保持原样,不让他有机会多想而改变。
没有意义?是他开的头还好意思说。
赵爰没好气瞪他一眼,拍拍前头柔软的马鬃。
乌映砻大笑,双腿一夹,胯下骏马随即奔驰而去,让没有心理准备的赵爰又跌进他的怀抱里,心里咕哝。
* * *
乌家牧场相当大,主要依照季节变化分成三个区域。像现在较为寒冷的季节里,就在隔着一个林子的湖边放牧。这个地方四季如春,即使在冬天,草木也依然茂盛,白雪不知是吹不进这个谷中还是怎地,甚少有白雪飘飘的景象出现。
赵爰跟乌映砻两人散步在林间,不时可听闻远的马蹄声。
他们刚刚才从那儿过来,成千的马匹聚集在草原上看起来甚是壮观,尤其当乌映砻胯下的那匹众马之王――奔雷出现在一群马匹前时更是引起一阵骚动。
那时乌映砻立刻带他下马,奔雷随即如飞箭一般冲入马群之中引起万马奔腾,那震撼人心之景犹在他的脑海中。
乌映砻告诉他奔雷在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是群马的领导者,他了不少力气才将他驯服成为坐骑,每来这里的时候,他都会放手让它狂奔,使它重回到大地之母的怀抱。
他说话间得意自傲的神采飞扬教赵爰一时失了神,怔怔然瞧着,心跳一比一还快。

“你想,把雪雪放下去走走,它会不会跑掉?”
“应该是不会,我看它挺黏你的。”不知是看出他们没有伤害它的心,还是眩于赵爰如天人般的秀美,自从他将那只狐狸交到赵爰手中之后,它就一直乖乖的待在赵爰身边。
昨晚他过去看他有没有睡好的时候,小银狐还护主地起身怒视他,直到确定他的身份后才又缩回赵爰怀里继续休息。
赵爰开心的微笑,将脸埋到舒服的狐毛里摩挲了一下才踏身放开雪雪。
一切正如乌映砻所料,雪雪在快速的绕了林子一圈后,又回到赵爰的脚边摩挲着。
“它好聪明……啊!”话说到一半,他被一双大手腾空带起,停在林间的一块大石上,大石上头平滑舒服,可见经常被人使用。
“你……你……你又……”从那天的亲密行为过后,他就常常这么对待他,把他当成女人或娃娃般的抱在自己怀里。
老实说,他并不讨厌这样被他抱着,甚至有点喜欢,喜欢与他一起分享彼此的体温,可……问题是,他是个男人啊!容貌再如何秀美,他毕竟还是个男人,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是不对的。
没听清楚他的结巴,乌映砻侧脸看向因为血流加速而呈现一片粉红的脸蛋。“你说什么?”
赵爰略微犹疑地瞧他一眼,还是决定把问题说出口,他不是个喜欢将疑问问在心中的人。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过是你的仆人而已,不是吗?”
乌映砻眯起眼睛,危险的光芒在里头闪烁,让赵爰有些胆战心惊。
不过他也只是被他的模样吓到而已,并非真正感到恐惧。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一定不会伤害他,还会保护着他。
“你不知道?”他以为他表现得够明白了。
赵爰摇首,他不说他怎么会知道?他没厉害到能猜测出别人的心意。
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一样,乌映砻愉快地笑了起来。“真没想到,原来你很迟钝。”
依他无谓淡然的世方式,他还以为他一定有颗玲珑剔透的心,可看穿世俗的人心,原来他并非真正的不可捉摸啊!
心里头像是有一块大石落下,乌映砻无法停止的不断逸出笑声。
“有那么好笑吗?”他早就知道自己很迟钝,只要跟他相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人都有短,他的短并不特别糟糕,至少没糟到可以让人笑成那副德行。
乌映砻亲了他一记。“我不是在笑你,别生气。”
赵爰没说话,向石下的银狐招招手让它跳到自己怀里。
“你难道没有想过在什么时候,人会关心另一个人,会温柔对待他,会喜欢对他做出亲密的动作?”
“想过。”
“那结果呢?”
结果就是一切的事实都不足以用来佐证他的想法。“我不知道,因为我是你的仇人,还是一个地位卑下的战俘,而且还是个男人,你跟我之间,怎可能……”最后的结论他如何都说不出口,仿佛若是出声否定一切,就永远都不可能有成真的一刻。
“为什么不可能?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管你的身份,不在乎你是个男人。”
听不到一丝犹疑的嗓音令赵爰心慌。“你怎能如此肯定?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你从不怀疑?”这可是世人唾弃的一种感情啊!没有强大的信心跟力量,如何能勇于接受?
从来没有一段完美感情的结局是由两个男人一起达成的!
“很简单,因为我在女人身上无法找到心动,在其他男人身上生不出欲望,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会让我狠不下心,会使我想要好好疼你、照顾你,只有你是我想拥抱的。”在过去那些尝尽所有滋味的时间里,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感情。
第一见面时的撼动、离开时的心躁、归来时的迫不及待、看不得他的冷淡、爱恋于他的身体、心疼他的纤细、气愤他的自残、欣喜他的快乐、分享他的感情,所有的情绪归因于同一个人身上,想要不懂这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这是不可能、不可能的啊!你忘了你跟我都是男人吗?”
“我不在乎这些!”
“可我……”
怀里的银狐突然挣扎落地,戒慎地依靠在大石边,锐利的眼睛瞪视四周。
瞧见它的异状,乌映砻拉着赵爰起身,俊目迅速梭巡林间。他一手将赵爰揽在怀中,一手伸向腰间佩剑。不久,乌映砻发现一双双饥饿的青光,贪婪地盯着大石边的两人一狐。
是闯进谷的狼群!
这里虽隐密,可瞒不了饿狼的鼻子,每一年都有不少马匹牺牲在狼口下,即使狼群已经被他们扑灭不少,可还是有残留下来的活口。
感受到身边人的紧绷,赵爰顺着他的视线在林间梭巡着,很快就发现一步步向他们靠近的狼群。
他知道这种动物的可怕,过去别院的仆人常常在林间遭到狼群攻击而一去不回,而他仅听过狼嚎,这还是他第一见到。
乌映砻约略估计了一下狼群的数目,要解决近二十匹的狼对他而言并不是太过困难,只不过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需要保护的人。
“等一下它们扑上来的时候,你尽量躲在我跟大石之间,等奔雷过来的时候见机逃跑。”
身边的赵爰没有回话,以为他是第一看见这等凶恶的动物吓坏了。乌映砻猛吹一声口哨,尖锐的声音里灌输内力足以震痛听者的耳膜,心里期望奔雷没跑得太远,可以听见这一声叫唤。
哨声发出的同时,狼群受到刺激,开始疯狂前扑。
乌映砻将赵爰带到身后,专心一志,力求一剑就能解决一匹狼。
狼群从他们四周飞扑包围而来,想要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乌映砻手中的利剑插入其中一匹狼的双眼之间还来不及拔出时,另外两只扑了上来。
乌映砻伸腿踹开其中一只将剑拔回,狼爪从他腿上划过,还来不及出手对付另一只狼,一道咖啡色的弧形影子划下,狠狠直接撞向狼头迸出鲜血。
那是赵爰从地上捡起的一截树枝,粗糙的树皮刺破手心,手腕结痂的地方更是因为过度用力引来一阵剧疼,痛得他唇色发白直冒冷汗。
“别出来,躲到我后面!”乌映砻差点没为他英勇的行为给吓死。
“不要!”赵爰固执地紧抓着树枝,又狠又快地再度挥向另一头狼,被打到的饿狼短时间内完全站不起身,他都是瞄准头部直打。怎么可能让乌映砻一个人孤军奋战,说什么他都不干。
“该死的!”乌映砻快被他的行为给气疯了,一颗心跳得几乎快跳出体外,他火速解决三匹攻过来的狼。
赵爰一心一意保护乌映砻的周围,没发觉他的下唇因为手部疼痛而咬出鲜血,尤其当其中一匹狼乘机咬向乌映砻颈子的一瞬间,他更是奋不顾身的将树枝用力甩出去,又快又准地刺进狼眼中,让手无利器的自己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乌映袭既担心又佩服地将赵爰给拖到身后,右手一个回旋,利剑一挥,那匹狼身首异,然继续扑过来的无头狼尸,仍在他腹间抓出三道血痕。
看见他受伤,赵爰比谁都难过,立刻弯身捡起两颗大石扔向狼群,准头跟刚刚的树枝一样精准,打得两只狼头破血流。
就在这个时候奔雷冲进林中,两个人默契十足地一个抓起在周围奔窜的银狐,一个揽住对方纤细的腰身跃上马,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狼群包围。
脱离险境之后的两人并没有因此放下心,尤其是赵爰,立刻掀开乌映砻的衣襟检查伤口。
乌映砻腹间的伤口鲜血淋漓,看不出来伤得多,可血流了不少。
“你觉得怎样?会不会很痛?”赵爰直接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从领口到衣摆撕成一半围上乌映砻虎腰,将他的伤口扎紧止血。
乌映砻看见自己伤比想象中来得严重,不过就是在抵抗时血流过多,有点头昏脑胀的,但还不至于致命。“还好,你呢?有没有伤到哪里?”
赵爰想也没想就摇头,试图替他腿上的伤口止血,可惜在马匹奔驰下不好行动,而且手也不听指挥。
“那就好……我先警告你,在我昏过去的时候不准虐待自己。”看见牧场大门,乌映砻松了一口气,视线开始模糊。

赵爰惊疑一声,才想抬头问清是怎么一回事,乌映砻的身子已经如大山般朝他身上压下来,慌得赵爰瞬间忘记两人还在奔驰的马上,放开缰绳抱住乌映砻,两人一起滚落下马。
“襄大哥,可以让我进去看看映砻吗?”
仍带着自马上摔落的一身狼狈,赵爰拉着乌襄的手恳求着。
不知为什么,当大家扶着乌映砻进房请大夫疗伤时,乌襄就拖着他到隔壁房里,不让他待在他身边好照顾他。
大夫已经进入乌映砻的房里,他却只能隔着一道墙空着急。“襄大哥?”襄大哥一直都对他很好,为何不肯听他的请求?且襄大哥俊脸上的神情也失了过去的亲切,冷得不像是他所熟悉的乌襄。
见他一直不肯理他,赵爰猛一咬牙,从他身边快速走过,直奔向乌映砻的房间。
乌襄眼明手快地要抓住赵爰的手,不料竟被他怀里的银狐咬了一下,那双漂亮的狐狸目仍防备的盯着他瞧,像是看透什么似地让乌襄一阵战栗。“你这只该死的狐狸!”他怒极而骂。
雪雪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了一下,而后理都不理他一眼,跟随主人而去。
* * *
赵爰一进到房里头,正好对上刚自昏迷中醒过来的乌映砻正四梭巡他身形的眼,四目交接下可以轻易感觉到彼此瞬间松了一口气的心情。
尤其是从头到尾一直醒着的赵爰,紧绷的身子得到解放,站不稳地颓然坐倒。他心里头只担心乌映砻的伤势如何,忘记自己也是受伤的人,不但旧创复发,刚刚为了保护昏迷中的乌映砻而从马上摔下来的伤,如今更是撞得全身有说不出来的疼痛。
“爰?”乌映砻很快甩开大夫的手,下床冲到赵爰身边。“你怎么了?”他一双手在他身上来回摸着,怕赵爰哪里受伤了他却不知道。
看他惊慌的模样,赵爰不禁微笑。“我没事,你赶快上床歇着,大夫还没诊治结束。”赵爰撑起身,麻木的右手一点知觉也没有,奇怪地挥了一下,发现完全无法操控。
“你的手?”乌映砻自然发觉到他手部不自然的动作,拖他一起坐到床沿,吩咐仆人准备净身用的热水,要大夫先看他的手。
赵爰自然不依他,把手藏到身后,要他先让大夫把伤口理完毕后再来看他的手。
乌映砻心不甘、情不愿的要大夫尽快将自己身上的伤理好,而他一双眼睛直瞪着赵爰的手瞧。
他怎么会不懂乌映砻的感情呢?
瞧他过度关心自己的模样,赵爰奇怪之前的自己怎会那样傻,竟然看不见如此明显的事实。他是真正喜欢自己的,一点也不在乎他是个男人。
那他自己呢?
终究还是傻瓜一个,早在八岁那年那颗从不记挂世间的心,竟偏偏记得一个远方的身影时,答案就已经够明显了不是吗?
怪不得人总是说陷在情感里的人们看不清真相,他同样让国仇家恨蒙蔽了自己的心。
从他变得不同的眼神,乌映砻从其中感觉到他所想要的,即使腰间伤口痛得他几乎咬牙切齿,双唇还是缓缓形成一道曲线,那又皱眉又微笑的表情煞是怪异。
赵爰见状,柔和悦耳的男中音自他喉间一点一滴聚集,聚集成为声音,成为动人的笑声。
“你的样子甚丑。”若非自己双手不方便,真想抚到乌映砻的脸庞上一揉。
笑语嫣然的美丽,直让一旁的人看得心眩神摇,沾着泥巴的粉颊,让绝俗中带有一股纯然的天真,活像是个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子般诱人捕捉。
“你们瞧够了没?”乌映砻有点生气地一把将赵爰的脸塞到自己怀铮这等秀美绝景只准在两个人独的时候才能显露,其他人别奢望分享?
大夫略微尴尬的回神,认为这姑娘实在美得惊人,他都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将目光放在人家姑娘脸上,怪不得乌少爷生气,连他也觉得自己像个老不修。“麻烦这位姑娘伸出手来让老朽看看。”
赵爰想起身纠正他的话,可头上那只大手一点也不像是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伤患,活似铁钳般将他锁得紧紧。
乌映砻拉出赵爰的双手朝向大夫,他右腕的肌肤有些烫人。
大夫只瞧了一会儿,刚触及手腕两侧的关节,便知事态严重。“姑娘,你的手可有知觉?”

赵爰摇头,自大夫的神情他大概可以猜到答案,之前神医就先警告过要他小心照顾受伤的双手,可后来他不但用陶片自残,今儿个还使尽身上所有力气杀狼,大概是废了吧!
“大夫,您直说没关系。”
大夫叹了一口气。“姑娘这手之前便已伤到经络,伤还没好又用力扯动,这只手……”经络都断了,注定是这么废了。
赵爰怔怔然对着自己无药可救的右手,并无太大难过,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早有心理准备。
乌映砻捧起赵爰无力支持的右手,小心包裹在他双手掌心,他是为了保护他,这手才会废了的。“还有神医,我让人请神医过来。”
“别难过。”赵爰左掌轻贴在乌映砻的脸庞,晓得他为他心痛。“我并不难过,至少它没让狼咬了你,我很高兴它是因为救你而废的,不是废在我的自残之下。换成是你,你也会为我这么做的是吧?”将两人情感说清楚后的感觉真好,不论说什么话都不需要想太多,每一句都是真心毫无虚假。
乌映砻微笑,将其他人赶出房里。
“我会照顾你的,从今天起我当你的右手,你是我,我是你。”
赵爰又笑了,笑得好温柔、好灿烂。“真好,一只手换到这样大的一个人。”是不是在将来,他不必将脑海里第一见面的景象记得牢牢的,也能永远不忘他的一切,因为他就在自己身边,他就是他。
“愿意接受我了?”他实在怕极了他再度伤害自己。
赵爰腼腆微笑,将疲累的身子倚到他怀中。“是你一开始太霸道。”他什么都没跟他说一声,让他又惊又怕。
想起过去如何对他,乌映砻的确是有些懊悔。他若是一开始就看清自己的心,之后也就不会这么辛苦,连带害了赵妥废了手又吃那么多的苦。“是我的错。”
“无人犯错,若可预知万千,又哪来人间苦痛?”他累了一整天,又有安心的肩膀可靠,眼皮几乎撑不开。
“别睡,净过身后再睡。”顺便将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摔伤上药,两个人是一起摔下马的,不信他身上有伤他会没事。
赵爰睡意朦胧的点点头,让乌映砻拉起身往澡堂去。
“可别边睡边洗啊!帮你净身我可不保证不会对你下手。”赵爰的身子对他有股魔力,他会控制不了欲望。
闻言,赵爰猛地睁大双眼,睡意全飞走了,小脸更是一片通红,想到那天他们也是在净身时发生第一亲密关系。当时他当成是种侮辱时都抵抗不了情欲了,更何况是现在。“你先洗,我随后过去。”
乌映砻故意挑起暧昧浅笑。“我只命人准备一桶热水,可没准备你的份。”
“那我不洗可以吧?”
乌映砻忍不住嘻笑出声,硬拖着他进澡堂。“放心,你别忘了我身上还有伤,我也不想在你缺乏体力下行事,要是又病了怎么办?”
“我没那么不争气!”若非之前过度劳力,他哪会说病就病,他真当他是个气虚体弱的男人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唔……”
赵爰直接捂上那张嘴会比要他闭嘴快些。
* * *
“你在做什么?”
乌映砻理完公事正要回房瞧瞧赵爰时,人还没走到房门前,就看见春草茂盛的院子里蹲着一个极为熟悉的人影,上前一探,那人正在用左手拿着一双筷子试图夹起草间的碎石砾,不过没有半成功。
赵爰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努力手边的工作。“你觉得我是在做什么?”
“夹石头。”
“那就对了。”赵爰继续夹着他的石头。
“这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夹石头?”乌映砻受不了他不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在他对面蹲下,抬高他这些天来略长肉的下巴。

“你说呢?”赵爰没好气地用筷子拨开握在他下巴上的大手。
“你不说我怎知道?”
明知故问!
赵爰马上丢给他一记白眼。“真要我说?”
乌映砻颇为“认真”地点头。
“那好,我是因为不想成为乌家所养的猪,才要学自己提筷。”这几天他会胖得快不是没有原因,归功于乌大少爷喂人吃饭的功力一等一,硬将他肚子塞得快吐出来才肯放手。
早知道当初他应该割左腕而非右腕才对。
“这样啊?可那跟我问的问题有啥关联?”
赵爰直接将筷子丢到他脸上,这人装傻的功力同样高竿。
乌映砻接过飞来的筷子,立刻收起来不让赵爰拿回去。“既然你不学了,那我替你收起来。”爱说笑,他没傻到让他在短时间内学会左手拿筷,那会平白失去生活一大乐事,看着赵爰在他手中变得丰腴可是一大满足。
赵爰直身站起,反正房里的筷子多的是,他爱收就让他收。
乌映砻怎么可能如此容易就放他离开,自今天早晨起,他就忙着理公事,现在好不容易抽个空过来看看,当然得陪他到满意为止。
赵爰懊恼这人的力气怎生大得惊人,拖个大男人活像是拉娃娃似的。“放开我,你就如此喜欢欺我这个废人是吧!”
“我不许你这么说。”
“那就让我自己学会使用左手,你可没法子这样陪在我身边一生,我必须学会在你不在的时候自己一人生活。”他不愿手残了,人也跟着废了,没有右手他还有左手,决计不当个拖累人的累赘。
明白他的心思,乌映砻牵着他的手回房。“我晓得,可别在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学,我好不容易找着时间,当然希望你将所有心思放在我身上。”
赵爰恬静一笑。“怎么?你觉得不够?除了这些琐碎之事外,我已无其他牵挂负担,现在我也只剩下你,这样难道还不够?”
本来还有个襄大哥,可近来几天他都不跟他说话,想也明白,是为了他跟映砻之间见不得人的情感吧!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怎能奢求别人接受。
那活像是受了委屈的话,教乌映砻板起俊脸。
是他不好,忘了他不但没有任何亲人,连国家都已经亡,没有他在身旁时会是怎样孤单,自然会想要找些事来做做,证明自己并非真的如此孤索。“是我错了。”
“我又没怪你。”这人真是的,何必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扛,不累、不重吗?
乌映砻决定放弃这惹人心烦的问题。“乌襄呢?”他记得要他多过来陪陪赵爰的。
赵爰沉默,难掩心伤的叹息。“你别再烦襄大哥过来了,这里有雪雪陪我就可以了。”
不可能没察觉他神情上的变化,乌映砻在卧榻上坐下,顺手将赵爰抱进怀里。“怎么了?乌襄做了什么?”赵爰仰起身端详着他的神情,而后轻轻叹息。“他没做什么,只是你不能奢望人人都跟我们一般。”
他父王即使在宫内苑,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豢养男童的事实仍旧被人称为荒淫。更何况他们一个不过是富商,一个更是下贱的战俘,缺乏地位依凭,更容易遭人闲语。
他不求甚多,只要能在乌映砻成家前都一直陪伴他即可,他是个有家业的人,不比他这个亡国奴,终究是要生儿育女,那时他不离开也不成。哪家的女子会容许自家丈夫私养男宠呢?
他的心思永远瞒不过他,乌映砻用力将他抱在怀中。
那强大的力道锁得赵爰隐隐作疼,可即使这样被揉碎了也甘心,只有借着那疼痛,他才能告诉自己真的是被他握在掌心。
“我不会放开你的,永远不会,死也不放手。”
右颊轻枕着乌映砻的胸膛,赵爰笑着,他尝过人事全非的滋味,知晓世间难有永恒,不过现在他愿意相信,愿意相信他的话是永远,没有人能改变得了。

“少爷,前院有客来访。”阻止了平日通报的仆人,乌襄自愿过来报知,不能再使更多人知晓少爷跟一个战俘在房里头以什么样的姿态相。
赵爰自乌映砻身上坐起,目光对上乌襄正直的双眼时,过去关心自己的那双眼很快地转开,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瞧,好似他是多么肮脏。
察觉身上的颤抖,再看向乌襄躲开的目光,乌映砻心知这时候多说些什么也无用。正如赵爰所说,不能奢望其他人以平常心看待,到底他们是异类。
“是谁?”
“是个相当美丽的姑娘,自称是璎珞。”
“璎珞?她来这里做什么?”乌映砻移身下榻,不舍的在赵爰唇上吻了一记。“我马上回来,你在这儿等我。”赵爰撑起身子想送他到门外,却忘了右手早已失去支撑的力量,颓然摔回坐榻上,自己都没来得及喊疼,倒是一旁的两人先惊呼出声,忙伸出双手相扶。
乌襄发现自己的动作,迅速收回双手,不放心地在赵爰身上来回看着。
“有没有哪里摔疼了?”乌映砻关心的问道。
赵爰摇头,让他扶起身。“不过是那点高度,哪能摔得疼?又非一岁娃儿,你快去吧!别让客人久等了。”
“让她等没关系。”璎珞那孩子八成是瞒着父母自己偷偷跟来的,该给点教训,让她明白世间不是什么事都能尽如她意。
赵爰无可奈何一笑,他真把他当成摔不起的娃娃了。“既然是认识的朋友,怎好让人久等,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就是了……何况,襄大哥在这儿陪着我,不会有事的。”
乌襄站立的高大身明显一震,思绪百般复杂。
乌映砻看了乌襄一眼后回视赵爰,没再多说一句话,缓步离开内室。
* * *
乌映砻离开后,房里气氛完全沉寂下来,似乎可以清楚听闻到对方的呼吸声。
“襄大哥,你讨厌我了吗?还是认为我很贱?”赵爰走到乌襄身前,隔着一段距离不再靠近。
乌襄偏过头,呼吸急促了点。
赵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是怎么想我的,不过就是个不知羞耻的奴隶,亏之前我还把他当兄弟看待,没想到竟公然做出此等淫秽之事。你是这样想的是吧?”
想要他不明白都难呵!
“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别跟我说这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就真的跟你父亲一样荒淫吗?既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为什么要继续做?为什么?”乌襄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双肩摇晃狂吼。
他怎么能如此做?怎么能?
他跟少爷两个都是男人啊!两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想到就让他觉得恶心污秽。
乌映砻离开后,房里气氛完全沉寂下来,似乎可以清楚听闻到对方的呼吸声。
“襄大哥,你讨厌我了吗?还是认为我很贱?”赵爰走到乌襄身前,隔着一段距离不再靠近。
乌襄偏过头,呼吸急促了点。
赵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是怎么想我的,不过就是个不知羞耻的奴隶,亏之前我还把他当兄弟看待,没想到竟公然做出此等淫秽之事。你是这样想的是吧?”
想要他不明白都难呵!
“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别跟我说这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真的跟你父亲一样荒淫吗?既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为什么要继续做?为什么?”乌襄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双肩摇晃狂吼。

他怎么能如此做?怎么能?
他跟少爷两个都是男人啊!两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想到就让他觉得亚心污秽。
“襄大哥……我跟映砻都非愚人,不会刻意选择不该的一条路走,可惜感情哪能照自己想的路子走?你以为你家少爷之前为何困扰,我又为何自残?都是因为明白事以至此,心无法挽回。”
“你说的我都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明白两个男人说什么都不该在一起,不该以这等夫妻的形式在一起。”
“这我明白……”
“你明白?明白就该离我家少爷远远的,最好老死不相见,你无依无靠、无家人拖累,可少爷不同,你别拖他忍受众人指责。”
赵爰在坐榻上坐下来,幽黑瞳如静逸的无波湖水,一点也不曾为他的一番话掀起涟漪。如果乌映砻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必然会露出怒容,硬将那份出尘恬然给摇散。
“会的,等映砻成家那日,我会离开的。”离开到任谁也寻不着的地方,再也无人可臆测两人之间的关系,为他留下一份清静。
“我宁可你现在就走,在众人都还没发现之前离去。”
赵爰垂下眼,左手抚摸从刚刚就一直坐卧在榻上的雪雪。
雪雪仰首一望,起身步到他怀里蜷卧,眯上双眼前不忘瞪乌襄一眼,好似方才两人的对话它都晓得,全听在耳里。
虽然仅是微微牵动一下唇角,然赵爰的确是笑着的。
“我就这么点愿望,你连这份奢求都不愿给我吗?”
人是说着话,心神却不知飘向何方,赵爰的那抹笑意挂在无神的脸庞上,带了点淡淡的哀伤,淡淡的不舍。
乌襄咬牙,猛地转身走出房间,怕再继续看着那张惹人怜惜的容颜,心就跟着软化而失去坚持。
赵爰纤细的左掌继续抚摸着雪雪柔滑的狐毛,一滴水珠落在银色毛皮上,令赵爰愕然。久久,他才发觉乌襄的远去,才发现那颗水珠竟是自他眼里落下。
真丢脸呵!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第二颗水珠消失在雪雪的舌尖,四目凝望,赵爰弯身将脸庞埋进温暖的毛皮里,泪水一起滚落。
“小伙子,你相不相信这世间真有长生不老?”
瞠大双眼,赵爰着实被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有着一头白发却貌如十七、八岁的青衣人给吓到了。
刚刚他只不过弯下身拿起掉落在床榻下的书简,起身的一瞬间,原本只有他一人的房里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人立在跟前。
看他一直没有回答,青衣人眨眨眼,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天啊!我还以为大概只有乌家那大块头才会把人利用完后丢到一旁就忘记,难不成你这小伙子也是?我老人家还以为你跟那大块头不一样,必定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少年,尤其又生得如此俊俏,老天还是有良心的,造了个这样可爱的孩子来感激我,结果竟是我年老眼,心更是胡涂,看了半天,还是一个连自己恩人生啥模样的都不晓得的没心肝、没天良、没……”
“老丈,我记得您,我没忘记。”赵爰本是想等他数落完再回话,不过听了那么久,看来神医是没打算停止,只好赶快把话插进去,阻止他在再发出那听不出来是哭声还是笑声的埋怨。
神医眨眨他骨碌碌的双眼。“你真的记得?”
“真的。”赵爰马上保证道。“不过神医您是怎么来的?怎没人通报一声?”
这问话像是问到了他得意之,神医立刻露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笑容来。“人人都以为我的医术高超,其实我真正高超的哪是医术,而是武功。这医术呢,老朽自而立之年方始接触,可武功却是从小练到大,六十年的研习哪能跟九十年的劳苦相比。老人家我跟风一样就这么大剌剌地从那些侍卫眼前飘过,他们连影子都没瞧见半个,又怎知我的来到。对了,小伙子,你的手是怎么一回事?”
任他拉过右手上下翻动,赵爰将自别院离别后所发生的事一一的跟他说明白。
神医皱眉。“你这手我是没办法救了,主筋断了而且萎缩,接不回来了,顶多帮你接上筋,让它看起来自然点。”
“没关系的,我不介怀,倒是让神医您劳心了。”
“别神医神医的叫,老人家我可是有名有姓的,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神医贵姓大名。”
岂知,赵爰不问还好,这一问,神医马上露出一副诡异的表情。
“您怎么了?”
神医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痴笑。“你要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忘性也大。”
赵爰眨眼。“您难不成……”接下来的话他不好冒犯出口。
“嘿嘿!我的名都五、六十年不用了,自然就给忘了,没关系,我住在鬼谷,你就叫我老鬼就可以了。对了!你身边那个大块头呢?特地请人来接我,我来了却没看到人。”
赵爰当然不好意思真的叫他老鬼,笑着以左手倒茶送到神医面前。“他陪生意上好友的女儿去看牧场了。”
“女儿?他不陪你陪人家的女儿作啥?难不成他移情别恋了吗?”
赵爰白皙的脸蛋瞬间火红。“您……您……”
“我怎么会知道是吧?老人家活了这么把年纪,要是连这么明显的事实都瞧不出,那真的叫白活了。怎样,大块头到底移情别恋了没?”
赵爰摇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脸皮比那大块头薄多了,没啥好不好意思的,不过就是人间情爱嘛。”他莫测高的朝杯口吹了口气,喝进去才发觉茶是冷的。
“您不觉得不该吗?”
“什么该不该?爱都爱了哪能计较这般多?”神医灵活的双眼里是看透人世的豁达老练,无形中平静赵爰不安的心。
“若世人皆能如您这般的豁达,也许世间便难有苦痛了。”
神医呵呵直笑,被人捧的感觉实在不错。“别跟老人家我咬文嚼字的,既然这里没我的事,我就先走一步。”
“咦?您不多停留,映砻回来也乐于见您的。”
“他?”神医撇撇嘴。“你说他会赶我去吃风喝雨我还相信,乐于见我,我没那福分,那大块头眼里只有你而已,上要不是为了救你,他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没敢奢望那大块头会记挂他。
“不是的,他不是这样的人,想必是那时心焦才会得罪您。”
神医摆摆手。“我懂,我懂,反正以后多的是时间,搞不好等那日子来时,你光看我的脸都会看烦了。”
“您这话是……”
“别管了,以后你就知道,毋需我再多说。”他挥挥手,人来时突然,去也无踪,空留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 * *
确定好将送往中原的马匹后,乌映砻略感不耐地瞪着一整天跟在他身边的娇美姑娘,碍于跟她爹是好友,又当她是妹妹的情况下,他实在不好斥责她过于纠缠的行为。
“璎珞,你该回族里去了,我已经派人送信给你父亲,你再不回去,他会生气的。”
“不要,既然要面对他的怒火,自然等晚点,反正他必然会派人来接我,这段日子就让我住在牧场里有啥不可?”她好不容易偷跑来此,怎可能轻易离开,说什么也要等他心里有她,得到承诺后再走。
乌映砻不想伤她,可继续拖下去只会加伤害,还不如早早同她说个清楚,让她放弃。
“璎珞,我只当你是个妹妹,我们两人是不可能的。”他并不想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毕竟璎珞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姑娘,他也不愿这样伤她。
璎珞俏脸煞白,朱红樱唇抿紧。“不会不可能的,映砻哥还没有心爱的人之前,璎珞就有这个机会,璎珞不会就这么放弃。”他们相久了也会有感情,她相信不会有其他姑娘比她更有机会亲近他。
“你怎知我没有心上人呢?”

“你有吗?”她一听,连樱唇都失了颜色。
乌映砻叹息,大手安慰地轻抚她的头。“是的,我有。”
“没骗我?”
“映砻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璎珞贝齿紧咬下唇。“那我想知道她是谁,我想看看她。”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得到映砻哥的欢心。
乌映砻毫不犹疑地摇头。“没那必要,璎珞。”他怕璎珞见着赵爰之后,会当面给他难堪,他不想他受到伤害。
感觉出他眼里的宠爱,璎珞哭泣出声。“你就这么呵护她,连让我见她一面都不肯,你的璎珞妹妹会是那么不值得一信的女人吗?”为了那女人,她这个妹妹瞬间倒成了洪水猛兽般不堪。
“当然不是,你不会懂的。”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所有人部能明白他心中已有所爱,可他俩之间的爱恋却不容世俗。“映砻哥不赶你走,你可别让你家人担心,一个女孩子家单身在外毕竟是不好,我先走一步。”
他不愿意再多说,多说亦是无用;于是他回转马身策马狂奔而去,以哨声提酌另一头的仆人替他注意璎珞的安危。
璎珞泪眼汪汪瞪着他离去时的方向,几颗泪珠就这么滚落下来。
“璎珞姑娘……”
一方白帕递到她眼前,璎珞泪眼蒙胧间瞧见乌襄同情的神色。
对于乌襄她是熟悉的,过去常常跟着乌映砻到族里谈交易,只是两人不常有机会说话而已。
“襄大哥,你知道映砻哥心里的人是谁吗?”
乌襄脸上闪过一丝说不出的沉痛。“我知。”
“是谁?比我更适合映砻哥吗?”璎珞急急的发问,她不想就这么无缘由的放弃一切。
乌襄咬牙说:“不!他不适合,他一点也不适合跟少爷在一起。”
璎珞是个好姑娘,跟少爷在一起的人若是她,那他就不会有那样多的烦恼。
“真的?”璎珞眼中升起一股希冀,如果襄大哥说的是真的,那是不是代表她还有希望?
望见她眼中的希冀,乌襄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想法,如果这么做了,是不是就可以将路子转正,不让少爷走向离经叛道?
“我带你去看他。”他冲口而出。
“看她?她就在这个地方吗?”为什么她来了两天的时间竟不知晓有这样的一个人?
“是的,他就在这个地方,我带你去看他,不过你必须帮我一个忙,这个忙是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即使少爷知道后杀了他也无所谓,他就是不愿亲眼看见两个人身败名裂,若需要有人来斩断一切,那么就由他来执刀。
“你想做什么、襄大哥?”
“一件必须做,一定要做的事。”
* * *
在院落里,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坐在大石边,左手上的一双筷子笨拙的夹着石上的小石粒。从这一头夹到那一头;无聊的雪雪蹲坐一边,时而顽皮的拨弄那身影好不容易才夹起来的石头,因此小石粒很快地掉回原位,弹起而向四滚散。
纤细的身影发出轻笑,用筷子轻打雪雪的“小手”。“你怎么跟映砻一样!老喜欢打扰我练习,再这样下去我永远学不会自己吃饭了。”赵爰责备的语气里带有笑意,一点都不严厉。
雪雪看出主人的温和性子,更是调皮地在筷子夹向石上的石粒之前,马上伸掌拨开。于是筷子向东,狐掌也跟着向东,筷子向西,狐掌也向西,两筷一掌在石上玩耍起来,完全忘记原先的目的。
“雪雪!”赵爰美目瞪向狐眼。

雪雪学狗儿般无辜地头儿微偏,大眼漾水。
“少来这一套!”没见过这么没狐样的狐狸。
雪雪大眼里的水气更浓了。
赵爰樱唇忽地噗啼笑出声,说时迟那时快,筷子与狐掌同时伸向大石右方的小石粒,狐掌率先得阵,将石粒给拨到地下,赵爰接着发出懊恼的声音――
“可恶!你这只狡猾的狐狸!”
雪雪马上露出奸笑般的模样。
很快地,一人一狐在院子里追打起来,银色的身影跟白色的身形穿梭在春天绿草中,那白色的身形仿佛自天下凡来人间嬉戏的仙子。
这样美丽的景象,教偷看的人失去呼吸,生怕苦是不小心吐息,就会将仙子给吓飞。
“她是谁?”躲在围墙边,璎珞问着带她过来的乌襄。
那白色的身影,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那份美丽并非在容貌上高她一筹,而是在脱俗离尘的气质上。任谁看见这般绝俗的女子,都会轻易地将身心陷溺其中吧?
“他是一个战俘,一个奴隶,一个亡国的王子。”乌襄眼神茫然地注视着那道身影,依稀记得在柴房见到赵爰时,那忍受着痛楚却淡然如风的神情与美丽。
他一点都不想伤害他啊!可这是为了他好,为了少爷好。
离开这里小爰他就可以摆脱奴隶的身份,相信在其他地方必然有那时逃脱的赵国部属等待着他,而少爷也可以专心于乌家家业,娶个美丽的新娘,生儿育女幸福的过完一生。
“王子?”璎珞差点叫喊出声。
这样美的一个人竟然会是个男人?她终于了解到为何刚刚会觉得他少了一份女子特有的阴柔了,那人是个男人,自然不可能散发出女人的味道。她现在知道后再仔细观察之下,果然发觉这人的一举一动以女人的角度来看都太过于大而化之,至少就不会有女人跨大步走路,跑起来也没那样快捷。
“他跟你要带我来看的人有什么关系吗?”她记得襄大哥是特地领她来看映砻哥心爱的人,而不是一个长相过美的男子。她心里已经有映砻哥了,即使这个男子同样令人怦然心动,她也不会就这样移情别恋的。
“他就是少爷喜欢的人。”这句话是在他强力压抑下说出的。
“什么!”璎珞又差点叫喊出声,她在听见乌襄的回答之后,朱唇变得苍白灰惨,一双大眼充满惊疑不定。“可……可他是个男人不是吗?”尽管那人长得比姑娘美,但还是个男人啊!
乌襄没有回答,接下来的一幕证实了一切。
在院落的门边注视人狐嬉戏一幕良久的乌映砻终于被雪雪发现,他张手抱住正好追着雪雪跑到身前的赵爰,一双唇瓣立刻吻住因奔跑而喘息的人儿唇上,赵爰笑着迎接而上,跎高脚尖揽住乌映砻的颈子。
再自然不过的一幕美景教第一瞧见两个男人亲吻的璎珞轻掩小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
天啊!这是段怎样的感情,两个男人怎可能相恋?男人与女子间的契合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为何他们会如此背道而驰?
看够了两人亲密的画面,乌襄硬拉着忍着哭泣的璎珞离开,怕她真的就这么哭出来,惊动里头的两人。
“你哭什么?”乌襄问道。女人果然是水做的,什么事都能哭。
璎珞猛摇头。“我、我不知道……”但她就是想哭。
“你会帮我吧?”
“我能帮你什么?”她眼泪仍不停掉落。
“帮我将他们两个人分开。你跟我都明白这是不对的,现在牧场里的人都还不知道小爰的真实身份,知道的人更不晓得他跟少爷之间的关系,我们必须在事情还没传开来前将他们分开。”等事情传出去,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将他们两个人分开?可这样好吗?”
“能有什么不好?这是不对的啊!何况你爱少爷,如果分开了他们,你就可以跟少爷在一起了,这样有什么不好?”

璎珞默默地注视着他,用袖子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既然你这么说,我愿意相信你,因为你看着他们两人的日子比我久,必然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即使在说这些话时,她的模样像极了在说服自己什么,她还是选择相信乌襄。因为若是选择相信,她还有机会;若是不信,就连机会都失去了。
她的话让乌襄登时傻住。
因为他看着他们的日子比她长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分开他们两人,真的好吗?真的对吗?
现在不是问自己这些问题的时候了,是与非都已经很清楚,没必要再多想。
“明天,明天少爷一早会如同以往一般,到镇上去交易,就那个时候我们必须使小爰离开。”
* * *
院里院外不同的心思。
乌映砻温柔的拭去赵爰额际的汗水,喜见他脸蛋上健康的红晕。
“你不会就这样跟雪雪在院子里追了一整天吧?”
赵爰扬眉。“我有那样孩子气吗?”要不是雪雪故意跟他闹,他哪来那么多的精力。
“没有吗?”真没有的话,他就不会玩得一身是汗了。
故意将汗水抹在乌映砻的衣襟上,赵爰大笑出声,衣襟上很明显地印出他的脸蛋,他除了那段辛苦劈柴挑水的日子不算,有多久的时日没像今天这般流得一身是汗了?“你最近很忙。”
“你发现了?”乌映砻以食指卷起他微湿的黑发,一圈又一圈绕着。
“怎可能不发现?”之前黏着他的人不见了,当然奇怪。“你有事瞒着我。”
乌映砻微笑。“是有事瞒着你,不过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了。”这件事他安排了已经有一段时日,除了他自己外,没有人知道。想必在他们知道这事之后,会吓一大跳吧!
“跟我有关?”
“嗯!跟你有关……对了,那老头子之前是不是来找过你?”
赵爰轻笑。“你是说神医?”
“我就知道。”那老头子居然还在他的绸绢上留话,生怕他不晓得他曾经到此一游似的。“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奇怪的话?”他看见绸卷上的话,才明白那老人精明得可怕,计划好的一切都瞒不过他。
赵爰眯起眼睛。“是有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不会是跟你有关吧?”
乌映砻在他颈间咕哝:“是跟你我都有关……”
等那些事完成之后,他就可以霸占他一个人所有的时间,轻轻松松的过日子,然后……
“你说什么?”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赵爰毫不客气地拉起他的头。
“我说……”乌映砻诡笑出声,扯下刚刚偷偷拉开的腰带,双掌偷袭的探入赵爰白皙的胸膛。“我们好久没有亲密了,你说对不对?”
赵爰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地朝四周观望,确定没有其他人的存在。“你疯了,现在是大白天的,你……唔……”
乌映砻直接堵住那张诱人的小嘴,将人给抱进屋里去,不但阻止他的 唆言语,伺机满足欲望,同时转移了刚刚的话题,一举三得。
当事情完全照着自己的计划而行时,乌襄真不知自己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

一大早乌映砻便已经离开牧场,乌襄带着之前就已准备好的包袱跟满面愁容的璎珞到赵爰所在的内室。
此时赵爰一个人坐在坐榻上,神智又不知飘向何方,一身刚晨起的模样不曾稍作整理,茫然看着窗外景色,连两人步入内室都不晓得。
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晓得他正神游到过去住的芸姬别院,想着不知池里的莲今年会不会开,有李管事在那里,莲该还留着才是。
“小爰……”乌襄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唤醒出神的人儿。
赵爰顿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向乌襄,悠然恬静的笑容,将人衬得更是秀美绝伦。
“襄大哥……”赵爰看见他身边的璎珞,眼中浮起疑问。“这位姑娘是?”
“她是璎珞姑娘,前些天才来到牧场的客人,是少爷生意上好友的女儿。”
“啊!我知道,幸会了,璎珞姑娘,敝姓赵,单名爰。”他没想到璎珞竟会是这样一位漂亮的姑娘,听映砻说起时,他还以为她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而已。
“赵公子好。”这还是她第一这么近看赵爰的模样,发现那俊秀斯文里带股傲人英气,一看便知家世良好,同样是高高在上、命令惯了的人。
赵爰微笑,注意力回到乌襄身上,眼里依旧是带着些许疑惑。
“璎珞姑娘跟少爷相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他们之间相融洽的模样曾经使我们以为她会是乌家主母……”
璎珞想起过去跟乌映砻毫无芥蒂欢笑的时光,那时她是真的认为自己将来会是映砻哥的新娘,看着族里的姑娘缝制嫁衣,她总是在一旁偷偷学着,希望在自己出嫁那天,能成为最美丽的新娘。
不需乌襄再多说些什么,赵爰已然明白他今天来此的目的,他凝视着璎珞那双滚着泪水的大眼有些心疼。
璎珞是个好姑娘,一个很适合映砻的好姑娘,如果他不曾出现,今天她已经披上嫁衣成为乌家媳妇了吧?
他晓得映砻真的只当她是妹妹,可以他的性子,娶的姑娘并非要是真心相爱的女子,长久相,潺潺流水的情感亦可聚成汪洋。
“我希望你能离开,你的存在让少爷无法离开,只要你离开了,相信少爷有一天必然会……”
赵爰抬手阻止了乌襄接下来想说的话。
“你想说的我都知道,请离开好吗?让我仔细想一想……”赵爰收回流转于两人脸庞的目光,神情幽然的望向远方。
对他人而言,必定会认定此情此景是多么的可笑。一个仆人、一个不被爱的姑娘,竟插手管起主子的事来了。可身在此局的是他赵爰,一个看似笑看人间却是身陷其中的傻子。
“我……”乌襄还想再说些什么,然坐榻上的赵爰显然心思已经飘远,忘记了房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如果你愿意离开,我替你准备了行囊,听李管事说,你过去的部属曾经在别院流连过,现在似乎定居在咸阳城外。”即使小爰听不进他说的话,他还是必须交代清楚,以免他若真的愿意离去,会成为无依无靠之人。
璎珞让乌襄拉着离开,走出院落前,她回首望了一眼凝视天空出神的赵爰,在那看似空洞的眼里,她瞧见与她同样纠葛难解的情丝,更有茫茫然的空寂。
心,蓦地加快跳动。
朗朗白云自天的那一头飘到这一,再缓缓消失边际。
赵爰起身,走过乌襄替他准备好的行囊―将房门轻掩。
* * *
璎珞走到一半,人便立在石地上动也不肯一动。
“怎么了?你是怕小爰他不肯走吗?放心,如果他不走,我会再去劝说的。”乌襄以为她没见着赵爰的离去,所以心里不安。
璎珞垂首,缓缓摇头。
“不是的话,那你怎么了?”在这些天之前,他没跟她说过多少话,猜不透她的性子。
“映砻哥是真的很爱赵公子对不?”映砻哥从来没有用对赵爰那样的目光瞧着她,他凝锁宠溺的温柔眸子里有淡淡的忧伤,还有生怕赵公子不在他身边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那样看过她。
不过她明白,同样的眼神,在她望着映砻哥时,也可以在她眼中瞧见。除非爱得很,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的滋味掺杂。
乌襄静默,心里明明是那样的清楚事实,他却不愿承认他尊敬的少爷竟然是以那样刻的情感去爱着一个男人。
“赵公子也必然很爱映砻哥。”刚刚她瞧见的是不可测的无底洞,仿佛在开天辟地时,便已经不停挖掘累积。“他,像是认识了映砻哥很久很久,像即使映砻哥不在他身边,他也能瞧见他一样。”就是那种刻,令人感觉恐惧。
“你想说什么?”
璎珞缓缓抬头,泪水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流淌满面,一点声音也无。“我想说,他们不该分开,不能分开。我懂得那样的情感,失去了便无法存活……”就像映砻哥一旦离开她的生命,她的心便会跟着死去一样。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们是两个男人,即使爱,还是两个男人。”
璎珞抽回他紧握的双手。“我不懂你说的那些,璎珞只知道相爱的人不该分开,相爱的人一旦分开了就不能独活。”从小到大,一个不识字的姑娘家懂得什么?除了缝衣、煮炊、狩猎外,她们天天看着的是父母与情郎,一辈子都在学习相爱。
她不是个慧黠的聪明姑娘,却是个懂得爱的女人。
璎珞回身冲回赵爰的院落,希望把话重说清楚,她爱映袭哥,所以希望他能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即使留她一个人也没关系,一个人心死,总比三个人心死来得好。
乌襄愣在原地,他不懂璎珞究竟在想什么,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要努力不放手吗?他没爱过谁,不明白她、少爷、小爰这些陷爱情中的人的想法,只觉得他们都疯了,全都疯了!
璎珞来到赵爰房里时,赵爰已不在房中,乌襄准备的行囊躺在坐榻上看起来颇为可笑。
行囊是多么没有必要的累赘。失去心的人有如行尸走肉,再也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他会到哪里去?
她今天是第一与赵爰见面,对第一见面的人,她猜测不了他的去向。
找映砻哥,映砻哥一定会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定能找到他!
想着,她立刻奔出院落,经过依然傻在原地的乌襄。
“你要去哪里?”她不是跟小爰解释去了吗?
“赵公子不在房里、也不在院落,他离开了。我要去找映砻哥,让映砻哥把他找回来。”
乌襄眼明手快地捉住璎珞。“他走了,他走了就好,你别再多做傻事,他会去找他的部属,少爷也将过得很好。”
璎珞用力甩开他的手。“你什么都不懂,他不会去找他的部属的,心都丢在这里了,回去没有希望等待的地方又有何用?”
“你别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别去,让他走。”
“听不懂,怎会听不懂,是你不愿多想而已,出门在外你会想家吧?为什么会想家,那是因为有你心爱的娘在家里等你,如果没有了你娘,换了一个人,你会想家吗?你的家是你和你娘完成的,而赵公子的家是他和映砻哥完成的,没有映砻哥,家就不复存!你怎会不懂?”
谁说情字只有谈过的人方知晓,不识情字不过是愚懦之人的逃避。
他颓然放璎珞远去,乌襄的理智被一句句苛责震得七零八落,再也拼不出谁是谁非。
* * *
得到璎珞的通知,乌映砻考验起奔雷的能力,如飞似地奔回乌家牧场。
他会去哪里?
房里头没有任何他留下来的讯息,什么都没带走,什么都没留下。
他手不方便又没有坐骑,不可能走得太远,这里他知道的地方又不多,他还会去哪里?

想起之前杀狼的幽谷,那是惟一一个他知道且安静的地方,除了那里,不会有其他的地方了。
* * *
赵爰站在崖边发呆,手里抱着偷偷跟着他出来的雪雪。
不知是他站得太久,还是谷里头的湿气重,一身外袍半湿,发上凝结了几颗晶莹的水珠儿。
不知过了多久,远响起马蹄声,为首的一匹黑马上坐着的是吓白了脸的乌映砻磬,身后跟着璎珞及乌襄。
赵爰回身看向三人,站立太久的身子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将三个人的心提到最高点。
“你们怎么都来了?”赵爰笑着说出来的话显得有些幽远,像来自远不知名的方向。
“爰,别站在那里,过来……算了,你别动,我过去就好。”乌映砻怕极了赵爰脚步一个不稳就坠落崖底。这里他来过多,知道崖边罡风足以吹起一头骏马,更别说是身形单薄的赵爰了。
赵爰微笑。“你别过来了,这里虽然美,可挺危险的,刚刚我就差点被风给吹下去。”像是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话一般,一阵谷风卷起他半湿的衣袍,修长的身形动摇。
见状,乌映砻的心跳几乎停止。“知道危险就别待在那里,我……”
赵爰摇头要他别说话。“你喜欢璎珞姑娘对不对?她是个天真善良的好女孩……”
这换乌映砻打断他的话。“没用的,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你比谁都清楚。”
闻言,赵爰恍惚了一下。
“是啊!就像你懂我一样,我也懂得你。”
“既然知道,你这是……”
“不过如果我不在了,也许你的心里就可以有其他的人一开始会难过,不过时间会淡薄一切。”
“我不准你这么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一瞬间,乌映砻忘记赵爰的境,怒气冲冲的向前踏出几步,混乱的情绪根本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
似乎被他的怒气吓到,赵爰下意识地往后踏一步,整个人几乎悬在崖边。
“我是说真的,没有了我,随着时间过去,你会慢慢淡忘我,然后可以重新爱上一个人,这人也许是璎珞姑娘,也许是其他温柔婉约的美丽女子,更可能是个像我的女子,不过总比跟一个男人相爱来得好,不会遭受议论,不必担忧对方必须忍受嘲讽,不必时时猜疑会不会有一天对方发现对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
乌映砻突然觉得目前的情况有些荒谬可笑。
“你不是个会说笑的人,明知道刚刚说的那些都不可能,说又有何用?”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彼此是多么记挂对方,说“一时兴起”这四个字更是可笑。他乌映砻砻从来就不是一时兴起的人,他夺取的,必定是他要的,他要的东西,一辈子都不可能放手。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没有了你,自然就没有我,你说的那些都是废话,”乌映砻又向前迈进一步。
似乎要考验三人的胆量,赵爰往后退了一些。
“跟我在一起,你不怕世人唾弃你?”
“我不在乎!”乌映砻如雷怒吼,坚定无犹疑。
赵爰唇边的微笑扩大。“如果有一天你厌恶我……”
“除非我死了!”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厌恶他。
赵爰笑容又扩大了些。“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赵爰话语中似有未尽之意,眼中充满着压抑不住的情感,不看乌映砻,不看璎珞,而是看着乌襄。

乌襄被他看得心里痛苦不堪,偏过头无法继续注视他询问般的眼神。
又一阵风吹来,赵爰站立不稳,乌襄与璎珞同时惊呼出声。
“你敢死就给我试试看,我们一起到地下去算帐。”乌映砻毫不犹豫地向前扑了上去。
下一瞬间,两人同时坠落,璎珞与乌襄冲了上去,一声惊喊声也没有,掉落下去的两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一切结局。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这样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乌襄疯了似的对着崖下哭喊,朦胧不见底的崖早已失去两人的踪影,听不见他的悔恨。
璎珞茫茫然的瞧着下方。
刚刚她似乎听见了很小很小的一声轻笑,虽然很小声,可是很快乐、很满足。
人落下去,不可能还活着吧?死前还如此快乐,是因为对方就在自己身边是吗?可是她宁可活着看对方快乐啊!
* * *
璎珞没听错,坠落下去的两人,的确是发出了笑声。
赵爰在乌映砻抱紧他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我刚刚遇到了神医……”
语毕,乌映砻想起之前安排的一切,还有刚刚赵爰那奇怪的模样。
他是来阻止赵爰做傻事的,偏偏一点悲壮凄凉的气氛也没有。
“你实在不适合当个戏子。”乌映砻嘴边挂着笑容叹息。
赵爰眨眨眼,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 * *
多年之后――
“老鬼,你就不会对这头发想想办法吗?”
一如仙境般的离尘幽谷,由内可以望见远方气势盛大的流水瀑布,不远的一片碧绿潭水,树林丛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比邻的两个小庄院,红瓦白墙典雅细致。可惜一大清早的大吼声坏了此等宁静之美。
与过去一般顶着一头白发的神医,此时擦腰瞪着比他高上一个头的俊美男子,俊美男子有着一张二十余岁的面貌,可两鬓霜白如四十壮年,眼里的沉如已知天命,任谁看了都猜不透他的年岁。
“我有啥法子,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早有办法,我何必生得一张弱冠之相而顶着白发苍苍,这样比较好看吗?你比我好多了,不但只有两边是白的,看来还比我年长,我是满头白发,满头耶!”真不晓得自己当时是发了啥疯,何必在知晓这大块头决定放弃牧场带爱人远走天涯时,建议两人可以到他这儿定居,根本彼此看不顺眼嘛,真是自找气受。
也不想想他年纪都老大一把了,只有一头烦恼丝增添岁月,这可是别人想求都求不得的――不但不感激他,还抱怨他功力不足,驻颜无术。
乌映砻冷哼一声,不想跟这个一大早就过来找麻烦的老家伙争吵,顺手抱起一旁出神发愣的赵爰到潭边去钓几尾寒潭鱼吃。
这鬼谷啥不多,就是奇奇怪怪的珍奇异果最多,老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等他与赵爰在这儿住了十多年却发现彼此容貌一点变化也没有,才知这些东西原来都是难求的长生驻颜异果。
“不吵了?”赵爰拍拍乌映砻的肩要他放自己下去。
这两个人似乎天生不对盘,光碰面也能吵。
不过赵爰知道其实他们两个人都很欣赏对方,吵架也是一种情感交流的方式,何况当年他一个人茫然散步到崖边时,若不是神医跟他说映砻决定放弃一切远走,他还真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
他不愿意就那么轻易离开,又怕待着终有一天会招致群起围攻……所以跟神医一起配合演了场戏,给映砻一个选择的机会,让其他人得知他们布置的结局,光为这点,他跟映袭就很感激他。
后来,映砻毫不犹豫地选择陪他落崖,乌襄也将扛起牧场的一切责任,让情根种的璎珞断念。结果如何,他们不想多去探查,那已与他们两人无关。
“你就喜欢置身在事外。”乌映砻依其意放他下地,替他将一头乌丝拨到脑后。也许是因为赵爰天生寡欲的关系,不但容颜不改,连青丝也不见白。

赵爰轻笑,喜看他们两人拌嘴的模样。“你晓得雪雪的尾巴多了一尾吗?”
“真的?”
赵爰点点头。“也许再过不了多久,他变成了人我也不讶异。”山下常常有村民将他们当成了神仙,求仙的人都被神医的阵法给困在外头,从来就再没有人进来过。
在这里这么多年的时间,他们练武习文,清心寡欲,他学医、种草,乌映砻学障法、学建构。改变是一点一滴的,不过他们都晓得自己虽非常人眼里的神仙,但要如仙自在似乎并非不可。
清朗一笑,乌映砻拉着他的手到潭边坐了下来。“管他世间恁般变化,只要你在我身边,那就够了。”
赵爰回以温柔一笑,将头枕在在他盘起的一边大腿上,轻轻躺下。“我也是,只要有你就够了。”富贵华不求,名利威势不需,仙缘更非一开始的打算,两个人惟一一个心愿,即是一起。
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如此简单。
不知从何冒出的雪雪似乎不同意他们俩的话,钻进两人之间骚动,惹得两人直笑。
“这么久不见,你跑到哪儿去了?”赵爰爱怜地抚摸它雪白柔滑的毛皮。
雪雪偏头,倏地离开两人身上,下了地,冲回树丛里。
正感疑惑的两人对看一眼,正猜疑是怎么回事时,雪雪又冲了回来,嘴里还叼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到两人面前。
赵爰起身,揭开雪雪带来的神秘之物,布包底下出现一张幼嫩白皙的婴儿脸蛋。
两人瞧瞧对方,看着小婴儿,又看向雪雪,然后发现雪雪似乎正露出一抹可爱又诡异的笑容。
这狐狸,又有啥歪主意了?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