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锁宫》–《日升君王》前传 全 作者:树梢

第一章 (N久以前的中篇,偶把它扩写成了长篇)

永夜抛人何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芩。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

耀王朝996年,朝政腐败,天下各地纷争四起。胡人叶赫族轩辕氏趁乱进兵中土。耀王朝1年,轩辕劲攻克京城桐都,改名大同,开始了庆王朝纪年,轩辕劲为庆王朝一代帝。然而不满于外族统治的汉人纷纷起义,在一代帝这个马背上出身的皇帝以极其残酷的手段血腥的手段镇压了各地起义后,许多起义军转为地下结社组织,其中最大的组织之一就是—-日心社。其宗旨就是光复耀王朝,恢复汉氏江山。暗中积蓄力量的这些组织很快成为庆王朝的一大隐患。

现在正值庆王朝元年春,对于饱经战火改朝换代的大同来说,这是物是人非的一个新春。相传数十代的旧皇家已经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耀王朝最后一代皇帝陈企隆被杀,陈氏一族辉煌的过去就此灰飞烟灭,成为在劫后余生者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偶尔才会提到的名字。

穿过精雕细琢的木制回廊,几个太监手捧盖着黄巾的玉盘,亦步亦趋的尾随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男人五官粗犷,颇具男人味道的脸部线条加之高大的身材使他愈发显得威严,令人不敢正眼相望。一道的疤痕从他的左眼角一直延伸到额头,使这个男人更具野性的味道。轩辕劲来到皇宫的一院落。屋内,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男子正慵懒的卧在床上,他身材修长健硕,双目如星,剑眉高挑,容貌甚是俊美。听到太监的通秉和众人跪地请安的声音,他却只是不耐地把头转向床里侧。

“秋,你看,这是东亚塞尔进贡的宝物,我让人都拿来了,你喜欢什么就先挑吧。”轩辕劲兴冲冲的冲了进来,对于被称为秋的男子的失礼似乎毫不在意。

“东亚塞尔?是西亚塞尔吧。”秋的语气中充满讥讽,对太监们揭开黄巾后露出的各种珍宝看也不看上一眼。

“嘿嘿,好象是吧。这些属国的名字又怪又长,你也知道,我轩辕劲打了一辈子仗,除了兵书没念过其它书,哪里记得住这些政务上的东西。”他摸摸后脑勺,露出憨厚的傻笑。

“你怎么还没起身更衣啊?昨晚我又让你很累吗?”伸出大手笨拙的抚摸着秋乌黑的长发,轩辕劲的语气十分温柔,让人难以相信眼前的男人和战场上那个血腥好杀的皇帝竟是同一人。

秋轻蔑的冷笑一声,挥手甩开了流连于自己发丝间的大手。

刹那间,轩辕劲像一个被激怒的猛虎般从床边跳了起来,一脚踢翻了一个太监手中的玉盘,珍宝叮叮当当的散落满地。看到皇帝突然面目狰狞的发起怒来,一个小太监害怕的轻声哭了出来,被轩辕劲一拳打飞,头部撞在雪白的墙壁上,脑浆迸裂,立时气绝。其它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再也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轩辕劲冲到床边,一下掀开了覆在秋身上的薄被,露出了白晰的躯体,点点红痕以及被啃咬过的青紫色淤痕布满裸露在外的胸部和双腿,不难想象被凌乱的衣衫所遮盖的部位也同样布满欢爱的痕迹。

“看着我!”轩辕劲低吼着强迫秋正视他,捏住秋下鄂的大手微微用力,秋的双眉因疼痛而皱了起来,仍然冷冷的看着对方。

“我讨好你,折磨你,羞辱你,无论我作什么,你都不在乎吗?看哪,我又杀人了,因为你,我又杀了一个汉人,你就没有一点反应吗?你到底要我怎样待你,你到底想要些什么,陈名秋?金银珠宝,珍珠玉器,甚至你陈家的天下,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能给你。”

秋无语,冷漠的眼神戏谑的打量着勃然变色的劲。轩辕劲扬起手来,左右开弓的抽打秋的脸颊,没有控制力道的耳光让他的双颊一片红肿。秋不反抗,也不求饶,任由对方殴打着。

“你给我听好,我轩辕劲现在是皇帝,皇帝了,不再是身份卑下的蛮族,而你陈名秋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四王爷了。你陈家的天下现在姓轩辕了!”

突然轩辕劲粗暴的拽住秋的长发,把他由床上扔到了冰冷的地上。

“好,你不肯说话是吧敬酒不吃吃罚酒。”

怒火化为一阵拳打脚踢,雨点般落在秋身上。秋咬紧下唇,默默承受着这由他挑起的愤怒。报应吧,从前他也曾毫不在意的鞭打着冒犯他的轩辕劲,给他留下了那险些夺取他左眼的永远的伤疤。

是谁在笑,笑得如此放肆,却又带着一丝悲凉。

秋侧耳倾听,才发现竟是自己在笑。被痛殴到几近昏迷的唇边流出的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狂放的笑。难道不可笑吗?只为那不该有的一相遇,竟断送了陈氏千年的江山和数万计将士的生命,更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流倜傥的四王爷沦为一个卑微的男宠,何其好笑啊。

“你笑什么?”厚底的朝靴狠狠踢在秋的胸侧,发出“咯吱”一声肋骨断裂的响声。

鲜血从秋的口中不断涌出。大概是断骨戳在了肺部吧,秋一边想着一边无奈的听着撕心裂腹的咳嗽,难过的喘息伴随着疯狂的笑声回荡在屋中。

秋抬手捂住嘴,想止住随着咳嗽喷出的鲜血,过多的鲜血却如难以掬住的水般从手指缝隙间流出,刹那间将白衣染上点点红梅。眼前的世界也随之沉入了一片血红色中。

难道自己就要死了吗?也好,终于可以解脱这尔虞我诈的尘嚣了。

“哼。”轩辕劲抬手点了秋腋下的两穴道,暂时止住了秋的吐血。

看着秋靠在床边嘴角挂着冷笑喘息着,似乎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冷漠让轩辕劲更加暴跳如雷的大叫着:“你想死,我偏要你活在这活地狱里,我为你犯下的杀戮,后果,你要和我一起尝!”

后果?他陈名秋已经尝到了,是他亲手放出了一头猛兽,一头嗜血的猛兽,吞噬了天下苍生,吞噬了陈家王朝,也吞噬了他自己。可是他没有输掉这场游戏,因为野兽爱上了他,爱上了无情的他,因他有意的冷淡和忽视而愤怒,因他偶尔的一颦一笑而牵挂,付出心的人注定赢不了一场关于爱情的游戏。在他们两者之间,一个输掉了身体,一个输掉了心,爱情就像一个不见底的沼泽,踏入者注定要浑身烂泥的纠缠沉沦,谁会胜利,谁会失败,这些总有一天不再重要,就在就在他们共同陷落灭顶的那一天。

看着涨红脸的轩辕劲和吓得浑身颤抖的太监宫女们,他只觉得这些人可悲又可笑,人活一世,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一身臭皮囊,看破生死,又有什么事情可怒可怕呢?至少,他已不再在乎,在他失去一切的今天。

想到这里,秋的嘴角又露出了那蔑视一切的笑容,纵然经历了这许多年的波折,与生俱来的高傲依然没有磨灭半分,依然如少年时一般耀眼。这个不经意的笑容,更撩拨起轩辕劲不可自抑的欲火,他要他,即使他如天山上的一朵雪莲,永远孤傲的俯视众生,从不施舍一丝温情给痴爱他的人,他依然要他,在寒风中,他已经一身伤痕地爬上了天山顶峰,采下了这朵绝世的朵。沾染了多少血腥,只为独占他傲然开放的期。

撕裂原本难以蔽体的单衣,露出了只属于他轩辕劲一人的身体,把秋翻转过身地趴在床沿边,没有任何前戏和爱抚,劲掰开眼前雪白的双丘,一个挺身动作,让自己滚烫的欲望全部没入了狭小的洞中。他爱着秋的傲,也恨着他的傲,他要征服这身体,一如他征服了天下,在陈名秋的心中,必须烙印下他的存在,为此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即使是伤害他所爱的身体。

一缕细细的鲜血顺着秋雪白的大腿缓缓流下,洁白的雪莲再染上了血的颜色。

一声低吼后,轩辕劲开始了激烈的动作,凶猛的欲望之源在秋的体内搅动着,每一抽离后的进入都夹带着狂野的原欲更的顶入秋的身体,被撑到极致的洞口再裂开了,鲜血顺着两人的交合涌了出来。

满屋的下人们更的低下了头,没有人敢正视着兽性的一幕。

秋姣好的面容再因为疼痛而扭曲了,每一那粗大的肉棒都犹如要捅穿他似的毫不怜惜的挺进着,腹部好象被人狠踢般的痛楚他只能咬紧牙关承受。可是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呻吟,只是用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

秋肋骨断裂的左胸此时已是一片青紫,无力地挂在床沿边的双腿间流满红白相间的浊液,可是轩辕劲依然满脸亢奋,狂野的目光在黑眼睛中跳动,额头的伤疤因兴奋而暴起,愈发触目惊心。

陈名秋冷漠的眸子闪过一丝悲哀,刚刚受伤后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蹂躏,渐渐昏迷过去,沉入了一片黑暗中……

他与他,缘起而遇,注定纠缠至死——


耀王朝99年春。

叶赫族的轩辕氏刚刚建立了位于极北的小国庆,身为汗王的子年仅二十一岁的轩辕劲作为朝拜使臣来到了当时尚称为桐都的京城。等待皇帝召见的日子中,第一来到京城的轩辕劲脱去公服,穿上叶赫族便衣,兴冲冲地带了一起上京的妹妹轩辕萍去逛最热闹的南门集市。

他出生在辽东极寒之地,生来与军旅为伍,虽然贵为皇子,除了行军打仗外十分孤陋寡闻。京城荣的市面,稠密的居民前所未见,让他话也说不出来了。左顾右盼地走在鳞栉比的店铺中,许许多多的商品他连名字都叫不出,就连那些招牌上的大字也不时有他念不出的。忽然,轩辕萍拽住他的衣角,小声问道:“二哥,那是家什么店啊?”

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轩辕劲皱着眉头念道:“参……耳……老……店。”可是参耳是甚么东西啊?牛耳?猪耳?可是人参也会长耳朵吗?轩辕劲拽过身旁的一个路人,指指招牌,高声问道:“老兄,请问这参耳是啥东西?味道可好?”

“参耳?”那人略一回味,放声大笑,“哈哈哈!那是参茸!连这也不懂,哪来的乡巴佬。”

周围的行人也跟着哄笑起来,嘲弄的话如雨点般摔了过来。轩辕萍涨红了一张俏脸,劲却只是略为尴尬的摸摸后颈,而后发出一阵压倒众人的洪亮的笑声。豪迈的气势立时镇住了众人。

轩辕萍忽然指着他身后叫道:“二哥,马,我们的马跑了一匹!”

轩辕劲扭头就追,当他好不容易赶上去时,这匹躁动不安强壮公马已经冲进了一长列仪卫队伍,直奔队中的一匹白色母马。马背上的一个卫兵粹不妨的被撞下了马,公马竟当街堂而皇之的扬蹄向母马俯了上去。一阵混乱的折腾后,被甩下马背的卫兵终于制服了肇事的公马,扬起手中的镶满华丽装饰的刀鞘毫不留情的狠击下去。

轩辕劲疾步赶上,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赔笑道;“老兄先别动怒,它不过是个牲畜,不懂事的,就饶了它吧。”出身游牧民族的他们一向最是心疼牲口。

卫兵挣了几下,奈何轩辕劲神力过人,根本挣不开他的阻拦,于是破口大骂。周围的卫兵们也都笑吟吟地看热闹。

“养出这样的下流畜生来,想必主人也是个下流货。”不知哪个卫兵的一句话引来众人的一阵哄笑,锦衣光鲜的士兵们开始七嘴八舌的笑骂道:“看他这身打扮就是个蛮族,听说那些野蛮人和兄弟朋友共享妻子,大方得很哪。”

“哈哈,小子,你家有没有漂亮老婆?也拿来给爷们玩玩,说不定爷们一高兴,就赏头母马给你呢。”

轩辕劲涨红了脸,想要发作,但眼见对方衣饰华贵,只怕是京中显贵的随从,只得强忍怒气呆立着。

这时队首驰回一匹栗色高头大马,马上一个眉目轩爽的少年喝道:“谁在当街捣乱,胆敢阻了本王的仪队?”

卫兵们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每人敢再出声。被轩辕劲攥住手腕的卫兵胆怯地看了来人一眼,抬手指了指轩辕劲。这时落在后面的轩辕萍也追了上来,被少年华贵的气势所摄的兄妹俩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年冷哼一声,挥起马鞭向轩辕劲打去,劲慌忙躲闪,不想少年乃习武之人,身手甚是灵活,空中的马鞭一个转势,砸在了劲的额头上,险些打中左眼。鲜血顿时流满左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看到轩辕劲地狼狈样,少年朱唇微努,露出了一丝快意的美丽微笑,让受伤的轩辕劲忘记了发怒,呆呆的直勾勾的盯着眼前这姿秀神朗却又残忍的秀美少年。

轩辕萍心疼的冲上去拦在兄长身前,指着少年骂道:“你敢打我二哥,他可是庆国轩辕大汗的子,奉汗王之命上京的使臣。”

“那又如何?”少年轻蔑的一笑,道,“你在教训本王吗,小妞?轩辕大汗算什么东西,今天就让你知道本王是谁。”

这少年正是当朝皇帝最宠爱的弟弟,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四王爷陈名秋。

说话间陈名秋手中的马鞭又毫不留情地向轩辕萍的脸上打去,眼看少女就要被破相。这时一个同样身着华服,面容敦厚的少年驱马赶来拦住了他,道:“四哥,算了吧。皇上还在等我们进宫呢,别和这些人斗气了。”

听到皇八弟陈佟为搬出了皇上,陈名秋这才住手,对满脸是血的轩辕劲不再看上一眼,策马离去。倒是轩辕萍感激地向陈佟为点点头,让年少的他一阵脸红。

兄弟二人渐渐走远了,隐约飘来二人的对话:“八弟,你是不是看上那个野丫头了?四哥做主给你抢回去。”

“四哥别说笑了。”

“哈哈,那你脸红什么?”

…………

声音越行越远,终于听不见了。连跟在二人身后的队伍也消失在大街拐角了,混乱过后,大街中央只剩下慌忙为兄长止血的轩辕萍和依然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呆立的轩辕劲。妹妹的抱怨,行人的指指点点,肇事公马在他身边的摩娑,他都已经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了。那个云鬓高耸,杏目丰垂,粉腮娇艳的残忍而又高傲的少年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灵。只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瞬间点燃的熊熊爱火在两年后竟变为一场战火,燃尽天下苍声的血泪,也同样燃烧了此时身份有天壤之别的二人。

耀王朝93年春,轩辕劲同陈名秋的初遇,为前者留下了永世的伤疤和爱情。而后者,还是意气风发,身份高贵的四王爷。
第二章

庆王朝元年夏

转眼间,大同又进入了炎热的六月,今年的盛夏尤其酷热难当。过了六月六,一连十几个晴天,把个京城晒的天似蒸笼,地如火炉。大清早,知了就已叫个不停,粘杆的太监忙得团团转,生怕宫里那个贵人被酷热闷出的火气被烦人的知了叫声撩拨起来,自己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奇怪的是,在这闷热的令人烦躁天气中,陈名秋的心情却比往常都要好。似乎随着寒冬的离去,他心中的那块千年冰川也逐渐解了冻,至少最近以来他都没有再刻意撩拨轩辕劲发怒,虽然对他神色上仍是淡淡的,但比起春天两个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来,现在的缓和气氛让服侍秋的下人们松了口气。其中有跟随秋数年的下人都知道,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主子的心情都会比较好,他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至于原因,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不过每个人都格外珍惜这暴风雨中的片刻间歇。

今天,秋破例起了个大早,梳洗整齐后就叫了身边的大宫女宋幼惜进来摆纸研磨作画。早在少年时期,秋的文采武功在众皇子中都是最出色的,他的字画在京中更是赫赫有名,千金难求。再加之容貌出众,溜马玩鸟下棋各种少爷中流行的玩乐无所不通,让他不仅成为京中一众“淑女好求”的对象,更使他成为纨绔子弟们崇拜的偶像。历经国难之后如今他武功已废,平日也绝少吟诗作画,也只有在这个季节他才偶尔会有此雅兴。

“幼惜,你可还记得这幅画?”

听到主子相问,宋幼惜探过头去细细观看。幼惜今年已经年满二十三,可是她身形瘦小,腼腆得有点沉默寡言,看上去反像十七八的少女。

定睛看时,上头画的不是山水鸟鱼虫,而是一望无际的青葱可爱白菜,旁边的题字是:“官不可无此味,民不可有此色。”第一眼看到秋的画,她就认了出来,眼睛一亮,险些落下泪来。半晌,她才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柔声道:“当然记得,这时我爹爹挂在中堂中的那幅自己画的画,不过他没有爷画的好。”

其时,轩辕尽早已不顾众臣反对晋封了陈名秋亲王位,太监宫女们也都称呼他“王爷”,可是对于只因为成为皇帝男宠而受封的前朝王子来说,这无疑于在他流血的伤口上撒盐。所以幼惜很体贴的称呼他为“爷”。而且秋留幼惜在身边只是为了在乱世中照顾她,从不拿她当婢女,所以也从不允许幼惜自称“奴婢”。

秋轻叹了口气,正色道:“令尊是位真正的正人君子啊,可惜我当年被愤世嫉俗的冷漠蒙蔽了双眼,一直当他是个口是心非,爱好虚名的伪君子,错怪了他啊。如今先人已逝,我也悔之晚矣。”

“可是在我心中爷也是个有才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从我第一见到爷到现在,幼惜对此从没有过一丝怀疑。”

陈名秋闻言,不由得失笑道:“我虽有才却无德,当年作皇子时,每天只知和些公子们厮混,身在庙堂却从没向令尊一样想过为百姓出力做事,虽没有过什么大的恶绩,欺压良民的事也没少做过,算什么好人。如今又……”说道这,陈名秋冷笑一声,后面的话虽没说出口,两人已心知肚明,“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那位一品大学士陈名夏奉旨修《贰臣传》,本朝第一个就是我。皇上看了以后大发雷霆,令他即刻删去,他却顶着说,‘臣奉旨修史,岂能不忠于史,应景应时的如此奸臣不明载在册,岂能令后辈心服。’”

幼惜闻言大惊,道:“他可是爷一手抚养长大的,想当年他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是爷在他被一群恶乞打的半死时救了他,给他起名,教他读书,一直待他如亲生弟弟一般无二。他怎能……”说到这儿,幼惜已经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秋瞟了幼惜一眼,转过头去一边在画卷底部写上自己的名字,一边自嘲地道:“我这个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哭什么?何况他也没说错。我陈氏满门皆亡,我身为前朝皇子却忝在此又居王位,仅凭不忠这一条,也够我进《贰臣传》了。是我自己行止有亏,怨的谁去?”

“他过去都是唤爷为兄的,如今竟如此忘恩负义!”

“那也没什么,当年我救他也不过是一时高兴,兴之所至难得作了件好事。比之我做过的坏事,寥寥而已。”

“可是他自己还不是受了爷的大恩,又在新朝为官吗?”

“不一样的,他又没在前朝作过官,何必效忠前皇。再者,是前皇和我有负于他在先。”

“有负于他?爷指的是什么?” 幼惜擦干眼泪,不解的问道。

陈名秋突然狂笑道:“我陈明秋一生负过的人多了,何止他一个?别人要说些什么由他们去好了,我还在乎什么?又何必作此惺惺自怜,英雄气短之态?”笑声中却充满了畸零苍凉的无力之感。

“爷,你……”无声的哭泣代替了话语,她太了解秋了,甚至比秋本人更了解自己,她知道在秋冷傲的外表下隐藏的是太多的痛苦和无奈。他不是个无情的人,正是因为太多情,他才会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中活的如此辛苦。他像一只刺猬般小心翼翼的缩起身体,因为害怕再的背叛却把每一个企图触摸他心灵的人的鲜血淋淋。如果他是个自私而狠毒的大人或许你可以责备他的无情,可他的心灵世界却更像一个任性又害怕伤害的孩子,这样的他又让人怎能不为之难过?想到这里,幼惜更加怀念起那早已辞世的老父,如果那和蔼的父亲还活着多好啊,只有他知道如何教导眼前的人相信温情的存在,并且大胆的去信任,去付出。可是一切都太晚了,现实只留下柔弱无力的宋幼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在痛苦的泥潭中挣扎翻滚,直至淹没,除了眼泪,她还能给他些什么?

秋停住了笑声,掏出自己的手帕,走到幼惜面前,略带厌烦的胡乱给她擦着眼泪。秋从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好男人,可是幼惜是不同的。他曾经在幼惜的父亲宋衍德死前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幼惜地,而秋唯一自傲的就是从不违背承诺。

“王爷快别擦了,幼惜姐姐都被您弄成戏台上的脸了。”一直在一旁静静掸拭屋中摆设的小宫女小插口道。秋停下手来,和幼惜对望一眼,都轻声笑了出来。

“咣啷”一声巨响,屋里的三人不约而同的回头一看,都呆住了。只见轩辕劲涨红了脸站在门口,一幅丈夫对妻子捉奸在床的表情,手里一对正宗的唐三彩奔马摔得粉碎。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我不在时,你们的还真是好啊。”在秋面前,他总是会被气得忘记了皇帝的自称应该是“朕”。

秋很清楚如果自己向劲随便解释几句,或者迎上去亲昵的撒个娇,一场冲突就会消于无形。可是他做不来,天生就是最尊贵的皇子的他,岂能向敌人低头,所以他宁可选择最伤害自己的那一种方式,只为自己仅剩的那一点尊严,而这,是支持他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力量。

“你来干什么?”他昂起头。

轩辕劲没有回答,迎着秋平静的目光,他猛地冲到小身边,夺过她手中的鸡毛掸子,倒转过掸子的木柄向幼惜狠狠的打了下去。他嫉妒,嫉妒这个女孩可以轻易得到秋的笑容,而这笑容,就像星星从不在白日出现一样,从不曾为他而闪耀。

眼见幼惜就要被打到,陈名秋手疾眼快地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后:“你干什么?”他低吼。,如果被打的小,秋连眉梢都不会动一下,可是幼惜不同,他不能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你还护着她!说,你是不是和她有了私情?”劲勃然变色的向前走了几步,高大的身躯形成无形的压迫感。

“我要护着谁和你轩辕劲有什么相干?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自由!”

掸子再愤怒的落了下去,不过这一的目标是秋的背脊。木棍撕破空气的凌洌声音后,是落在人体上的一声闷响和强抑的低吟。秋脸色煞白的紧紧把幼惜报在怀中,木棍落下的地方肿了起来。再一棍落在相同的地方,肿起的伤口破裂开来。不一会儿背部雪白的衣衫便被染成了红色。

“爷,你放开我,别再护着幼惜了。” 幼惜哭泣的在他怀中挣扎着,“皇上,不要再打了,不要啊。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您要罚就罚我吧,别在折磨爷了!”

可是秋只是无言的地把她抱得更紧。

卡嚓一声,木柄竟被打断了。轩辕劲冷哼一声,扔下手中掸子,向屋外走去。陈名秋这才放开幼惜,双腿一软,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爷,我扶您起来。”

秋推开她,指指桌上的画,道:“收了这幅画,趁着他还没回来,你赶快出去。”他知道,盛怒中的轩辕劲就向扑向猎物的野兽,不撕裂对方是绝不会罢手的。

窗外一声闷雷响过,一场清凉的夏雨就要来了,也预示着那炎热中的短暂和平就要过去了。

幼惜咬咬牙,卷起画卷,一手拉过被吓呆的小迅速离开了。又一声闷雷尾随着割裂天幕的闪电轰隆着,六月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脾气般说变就变,瓢泼大雨瞬时倾盆而下。

果不其然,轩辕劲很快面色狰狞的回来了,手中,是一段刚刚折断的树干。约莫拳头粗细一尺多长的树干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树节,表面坚硬而粗糙,用手折断的两端更是参差不齐的尖锐。刹那间秋的脸色一片苍白,虽然早有承受痛苦的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性具又有谁能安然自若呢?但很快那惯有的嘲讽似的微笑又回到了他的唇边。

盛夏本就单薄的衣衫很快被剥个精光,赤裸的秋被压倒在作画用的桌案上,受伤的背部粹然受到挤压的疼痛让他呻吟了出来。

“这个样子就喊疼,那待会儿怎么般呢?”劲残忍的笑着将树干的尖端顶在了那干涩的后蕾上一双眼睛却在仔细捕捉着秋的每一个表情。只要身下的人儿有一点点表示,甚至无需开口的一个动作,他也会停止这残酷的折磨。可是他失望了,在秋澄清的双眼中他找不到一丝丝感情,依恋,害怕,求告,什么都没有。他不爱野兽,就像他不爱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他们只是相互折磨的两个人,无情的嘲笑他人多情的那一个身体在流血,义无反顾付出了爱情的那一个只换回了受伤的心。有形的伤口总会治愈,无形的伤害却只能在无人独自舔舐。野兽的心就像被人狠刺了一下似的疼痛了,他的心又刚硬了起来。

如果注定了要彼此伤害,那就一起沉沦吧!

紧闭的菊穴硬是被大大的撑开了,尖锐的顶端一寸寸的被推了进去,划破了嫩粉色的内壁的表皮。粗糙的树节随后擦过受伤的地方,疼痛已经超出了忍耐的界限。

“啊——”凄惨的叫声冲口而出。

“原来你也会喊痛嘛,我还以为你已经冷血到早就对一切都没有感觉了呢。”

手下一个用力,侵入身体的异物更的进入了体内从未被触及的地方,尖尖的木刺刺入了肠壁,鲜血因出口的堵塞而倒灌入内脏,身体犹如被刺穿的痛让原本苍白的脸色更转为可怕的青色。

“求我啊,秋,现在还来得及。”

“做梦——我的嘴——不是用来向低贱的蛮族求饶的。”颤抖的双唇依然高傲的吐出这断断续续的话语。

毫不遮掩的蔑视更加挑拨起施虐者的怒火:“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啊,我会让你认清自己现在的身份的。”

粗大的异物被完全抽出,大量的血从后面奔涌而出。

可怕的痛让秋连昏厥的机会都没有,凄厉的惨叫绕梁回荡着。隔壁的幼惜痛哭着堵上了双耳,她早就该知道的,她是他的包袱,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因为道义而背负的包袱,可是她却爱他啊,以至于如此自私的不肯离开。

“我要你完全臣服在我脚下。”劲手中的凶器又再毫不怜惜的一举侵入。纯然的怒火借着反复抽插的暴力举动发泄着。

意识渐渐涣散了!秋攥紧了拳头,指甲刺入了洁白的柔夷,借以保持最后的清醒,硬是不让屈服的话语脱口而出。他的心还没有认输,他的身体也同样不会!

借着血的润滑木棒又一被彻底抽出,黑暗也在秋的双瞳中渐渐扩散,无情的折磨终于要夺走他的意识了。

“这样就想晕倒,正戏还没开始呢。”扔开染满血的树干,一只手探向秋的下体,握住软软的欲望大力一捏。

“啊,你作什么?”

“别着急,宝贝,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轩辕劲从头上取下一只银色的白金发簪,一手轻轻玩弄着秋前端的小孔,看着那男性的欲望不受控制的逐渐变硬,一声冷笑另一手中的发簪对准小孔直插了进去,直到顶端几乎完全淹没。鲜红的血珠由小孔中一滴滴的滴落,好似血泪一般。

“你不是喜欢那个臭丫头吗?这里没办法用看你拿什么和她作?”虽然明知秋对幼惜并无男女之情,但刚刚那欢笑的一幕就是让他无法释怀。

扳过秋紧咬住下唇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的狰狞。轩辕劲撩开衣服的下摆,早已高高挺立的欲望蹦了出来:“惩罚还没结束哪。”说着远大于常人尺寸的男根在秋的惨叫中一举攻入了后面的血穴中。

“你是我的,是我的了……”低声呢喃着,粗大的阳刚急切的在血流不止的菊穴中进出着。两只大手一路抚过那完美的男性身材,“这修长的双腿,结实的腹部,红色的乳头,白皙的长颈,还有这张脸,全部只都属于我一个人——”

好痛!可是秋连呼叫的力气也没有了。身体活生生被分成两半的痛楚让他一时昏迷,下一刻却又在同样的痛中清醒过来。他折磨着他的感情,而他却折磨着他的肉体,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痛哭历程——

身体的伤口加之伤到内脏的内伤让秋一连七天高烧不退,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滚烫的高热夺取了清醒的意识,昏迷中,他好象看到双眼凹的劲守在床边低声啜泣着:“为什么你不爱我,哪怕只有一点点。”爱?他早就没有了,从他被自己最信任的哥哥和最爱的女人狠狠的背叛后,他的血就冷却了。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爱任何人,他恨这个世界,他发誓要报复这世上所有的人!结果他伤了别人,更伤了自己。他又梦到了,梦到了那个惨死的无辜女孩和义弟陈名夏那仇恨的目光。他笑了,他又哭了,他的身体好痛啊,他的心却更痛,痛的让他无法呼吸——

那是发生在耀王朝995年的夏天,一个无比炎热的季节——

第三章

路几重?幽涧涟漪愁波涌,荆树摇曳有惊风!丝蔓藤缠山鬼歌,莫信芳草满心径。王孙欲归须早行,须待炎日下地平。
雾迷蒙!遮住云山第几重?空山子规枉啼月,书剑孤客倦单行。衣满露须忘情,谁撞暮鼓与晨钟?青梅不解春归意,奈是王孙酒未醒。

耀王朝中期以后,即位的万岁爷一代比一代懒散昏庸,置朝廷大事于不顾,只享受万民君父的威严和奢华,决不肯负万民之父的一点责任。末代帝泰昌帝陈企隆更是彻底荒怠政务,居后宫,往往数月不早朝,不批复奏章,只孜孜不倦于酒色中。

耀王朝995年春,得圣眷的皇上的同母弟弟陈名秋突然被贬至位于北部边境许州,官封四品监军,原双亲王封号降为亲王,事出突然,且朝廷未有明发文书昭示其罪,百官哗动,在流言纷纷中陈名秋带同义弟陈名夏来到了任上。之后不久,新贵妃之父宋衍德荣升二品,任许州巡抚,很明显,皇帝派了他来监视失宠的皇弟。

是夜,陈名秋扶醉归来,天又过了二更。陈名夏急忙跑出来禀告:“宋巡抚又来了,说是三天前送来的奏请朝廷补发军饷的折子急等着发出,请大哥速速盖了官印,他正在书房等候。”听到宋巡抚三个字,陈名秋象是被人在心头上砍了一刀般,霎时脸色苍白。在许州他谁都不怕,唯独不想见这个宋衍德宋巡抚,可是他偏偏躲不开的也是他。宋衍德,这个名字好象一句魔咒,不时的提醒着他发生在京中的那场噩梦——

半年前,他疯狂的爱上了一个进京待选的举子的女儿—-宋衍德的长女宋幼情。自从结识了她,他向失掉了魂一般彻底迷上了这个来自江南的柔情似水的女子,甚至不顾身份差别执意娶她为王妃。就在他们决定了婚期后的一天,她进宫给皇太妃请安后就没有再回来。她不见了的那段日子他像疯子一般找遍了京城,终于宫中一个要好的公公悄悄告诉他—-幼情被皇上看上了,劝他死心吧。不,他怎么可能死心呢,他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任何阻挡他爱之路的人他都不会放过,哪怕那个人是权倾天下的皇帝。他不顾一切的仗剑闯宫,自幼师从大内高手的他武功过人,加之一众大内侍卫不敢真的伤了他,他居然一路打入了内宫。他找到了幼情,但已不再是他的幼情了。他永远忘不了他心爱的女人躺在另一个男人怀中撒娇的样子,心碎原来只是如此简单!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模糊记得恍惚中幼情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她说:“人往高走,水往低流,王妃的封号怎能和皇妃相比?”世界就此朦胧了,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灰纱,不再带一点色彩。然后呢?皇上下了圣旨分他,他没上折请罪,也没告别兄弟朋友,简单收拾了行装,逃到了许州。他心中的那团热烈的火焰被无情的浇灭了,他整日不理公务,以酒买醉。他憎恨这个世界,他诅咒那些尔虞我诈伪君子,除了把自己也包裹上厚厚的硬壳,他不知道怎样才可以避免另一伤害。从那时起,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大哥,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苍白,要不明天再见宋巡抚吧。”陈名夏关切的问道。

“没事。”秋挥挥手,努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趁着酒意,晃进了书房大门。

案前,灯火明亮,宋巡抚一身便装,正在灯下看书。一袭百衫,衣着简朴却不贫寒,满脸书卷气,神态自然洒脱,温文尔雅。短短一瞬间,惜才的赞赏抵消了心中的敌意,他暗暗叹道:好一位儒雅之士!但软弱顷刻消散,他受的伤害还不够多吗?难道他还能再去爱,去相信吗?他大笑着道:“巡抚大人不愧是举人出身,至今善读,令人钦佩之至啊!”不错,一个举子出身的人居然如此轻松的一举升为二品大员,甚至有权节制于他,当然是拜他那新贵妃女儿所赐。可是今夜秋有意借酒冒犯一下这个国丈爷。

宋衍德只是用那乌黑邃的眼睛凝望着他,似乎完全看穿了他心底的软弱和悲伤。许久,他才很温和的道:“你又醉了。”

醉了?是醉了今夜,还是醉了今生?

又醉了?那慈悲怜悯的口吻,好象陈名秋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一个任性的病人!而说话者,好似一个和蔼睿智的长者,既在哀惋,又似劝导。短短的话语渗透了秋的内心,也刺穿了他最后的自傲。秋只觉得怒气上涌,立刻顶撞道:“道学先生,伪君子。”说罢,他竟自顾自的转身拂袖而去,回房昏昏睡去,也不知宋衍德何时离去的。第二天,他把理文书的工作都交给了陈名夏,又开始了终日流连于酒肆妓馆的日子。

毫无节制的生活和内心的郁闷很快整垮了陈名秋的身体,一场大病直拖到了夏天来临方才痊愈。在医生的嘱咐和陈名夏的劝慰下,他戒掉了女人和酒。每日清晨带了新收的马仆骑马出游,没有目的的乱行一天。他在想什么呢?旁人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变得沉默寡言,总是高傲而轻蔑的打量着一切,好在随行的马仆元劲个性忠厚少语,只是终日紧紧的默默的跟随着他。说到元劲,高大魁梧,长相憨厚,甚至有些呆气,颇为英俊的脸上不知为何竟在额角留下了的一道疤痕。他自称是辽东的牧民,因家产败尽才进关谋生,调养马匹最是在行,这才被陈名秋选中为马仆。

这一日,两人在荒野中漫无目标的前行,突然眼前一亮,只见前方一条大江挡住了去路,滚滚河水激荡之声似裂石破冰,又如千军交锋,轰隆之声震耳欲聋。水击河岸,如热血鼓荡心田,秋不由得口内微吟道:
琴音人音兮两俱渺茫,
桐焦凤尾兮丝弦空张。
潜力流沙兮昔日凌霸,
可奈絮落兮东风不扬!
白水芦荻兮一碧无情,
扁舟一去兮惟余怅惘。
司命昏昏兮遗我奇数,
对水闲叹兮慰我永伤。

回头看时,只见元劲一脸迷茫的傻笑,秋怔了。初见元劲时,陈名秋不由觉得他有些面熟,还未开口询问,元劲嘿嘿的傻笑起来,就此被秋选中了—-因为他的傻和憨。再见这令人不又安心的傻笑,初见时的熟悉感又再现心头,他们曾经见过吗?或者真的前生有缘?

“知道你听不懂,对牛弹琴。”

“啥叫对牛弹琴?”

败给他的无知了,秋转过脸去专心望着一江碧水,唇边却荡起了数月未见的笑容。

突然,几只黄羊急箭般从谷口狂奔而出,竟不顾有人夺路而逃。陈名秋正诧异间,元劲抢上前去大吼一声,捉住他的手臂往自己身后一扯,说道:“王爷留神,有猛兽。”憨厚的神色刹那间变得狰狞恐怖。

话音刚落,乱石后草丛间刷刷一阵响动,一只斑斓猛虎探出头来,斗大的虎头扬起,发出粗重而低沉的一声长啸,两匹坐骑惊吓的一下子瘫软在地。若在平时以陈名秋的武功自不会将一只大虫放在眼中,奈何此刻大病才愈内力难以凝聚又手无兵刃,如何对付如此猛兽?

老虎爬上了岩石,这时才看清它的全身足有七尺多长,毛色如黄缎子般闪亮。他懒洋洋的伸了一下前爪,仿佛漫不经心的看看眼前的两人,一根长尾巴直竖起来,又是一吼“唿”的便直蹿过来。

“王爷小心。”元劲说着将秋向旁边一推,自己直迎向老虎,一场惊心动魄的人虎搏斗开始了。老虎粗大的双爪没头没脸的猛抓向元劲,元劲机灵的变换步伐,与老虎周旋。他在关外练就一身外家硬功夫,体魄如熊,竟赤手空拳与老虎斗个平手。几个回合后,元劲越打越猛,一个鹞子翻身,将老虎压在体下,一手死死搂住他的脖颈,一手运起全身力气向老虎头上猛击。那虎张着血盆大口却咬不到元劲,前爪后爪连爬带抓,元劲牛皮制的钢丝甲的后背被撕的一条一条,腿部也被抓的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再斗了一会,老虎渐渐没了力气,元劲运气搬起一块巨石向虎头直砸下去,虎血人血狼籍一片……

从此一主一仆的出游不再寂静无声,秋低声颂吟的诗词象是自言自语,又似在与茫然的元劲分享低落的心情。快乐有人共享会加倍,悲伤有人分担会减少。这个夏天,被秋骂为“蠢的如牛”却仍高兴的傻笑的憨汉不知不觉中一点点闯入了那空虚的心灵,用坚实的肩膀背起了秋心中的重负。

转眼间秋天到了。如果人的命运也像脚下的道路一样又急转弯的话,那么这个百雕零的季节无疑就是陈名秋命运的转折点。

一日陈名夏到书房向秋交待了公务,正要离开,秋忽道:“名夏,你的那块玉佩呢?”

“这……”陈名夏不安的低下了头,在秋收养他时送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给他,上面刻有他的新名字,多年来他一直随身珍藏。“我,我送人了。”

“不会是情人吧?”秋取笑道,“我们一本正经的夏爷也终于动了凡心了?”

“嗯,是女的。而且弟弟还打算娶她。”

“好啊,是哪家姑娘啊?我差人去提亲。”

扑通一声,陈名夏竟跪了下来:“大哥,我想向您借两万两银子。”

陈名秋一愣,道:“你要这么多银子作什么?”

“我要替她赎身。”

“赎身?你是说—-”

“她就是许州城的名妓灼然。”

“不行!”陈名秋脸色一变,拍案道,“你可是堂堂四王爷的弟弟啊,你明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娶一个低贱的妓女,亏你说的出口!”

“我爱灼然啊,只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单纯的爱上了一个女人,身份的差别世俗的偏见在爱情面前只能显得苍白无力。大哥,你自己不是也喜欢过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吗?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你已经忘记了吗?”

“你给我闭嘴!”他记得,他当然记得那熊熊燃烧到几乎毁灭他的爱情,那段回忆好象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半年多来他小心翼翼得将它掩藏起来,静静的期待痊愈的一天。可是今天他一手带大的弟弟又公然揭开了这血淋琳伤口!

“大哥,我知道你一向注重身份血统,所以这件事我一直不敢对你讲。可是我真的需要这笔钱替她赎身啊。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求大哥就成全我吧。”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你,先出去吧,让我好好想想。”秋无力的坐了下来,对陈名夏挥挥手。夜,他失眠了,辗转反侧中,白天的一幕反复浮现。静静的披上衣衫,秋信步出了房门。他应该成全弟弟的爱情吗?他可以再一相信爱情的存在吗?一个微弱的灯光照来,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元劲的住。难道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已经开始依赖一个傻瓜似的下人了吗?怎么可能?陈名秋正要转身离去,窗纸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粗壮的是元劲,另一个竟是个女子!

难道他也瞒着自己有了情人?陈名秋一皱眉,轻手轻脚的来到窗下,打算听听两人的谈话。

“二哥,你到底打算何时回家?”一个很耳熟的声音问道。

二哥?是元劲的妹妹?听到这个称呼秋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

“萍妹,你知道的,自从在京中见到秋以后,我就怎么也忘不了他了。这向父汗讨了这个差事,也是因为我实在想再见他一面。”

京中?父汗?秋的脸色一下子变的苍白,他想起来了,所谓的元劲正是那个当街被他鞭打的轩辕劲!

“可是父汗收到了你画下的许州的布兵图赞口不绝,你的差事已经完成了啊!”

布—兵—图!

秋已经无需再听下去了,他被骗了,又一被他信任的人背叛了。他的弟弟要娶一个低贱的妓女,而看似忠厚的仆人竟是心怀鬼蜮的奸细!他们都背叛他,他们全是!

为什幺信任是如此困难,而伤害确是如此简单。如果注定要他在伤害与被伤害之间流连选择,他宁可选择伤害!

伤痛的感觉,心痛的代价,他已不要再去傻傻的品尝。

片刻的混乱之后,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清清楚楚的回荡着。他要把报复,他一定要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残忍的笑容在他的嘴角慢慢浮现。

月色,正一片清冷。

第四章

轩辕劲一面准备马具,一面不时回头看看脸色阴沉的秋。昨天分手时他还兴致很高的在作画,仅仅一个夜晚,玉人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冷漠高傲的王爷。究竟发生了什么?劲不是个聪明的人,可是多年的野外生活锻炼出了他野兽般的直觉,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一场暴风雨的孕育。

“王爷,今天您打算去哪玩?”

“闭嘴,你只要跟着就是了。”陈名秋翻身上马,一甩马鞭,扬尘而去。担心的轩辕劲立刻跟了上去。可是今天秋没有像以往那样出城游玩,反而向城中最华的街骑去。行了一会,他竟停在了城中最大的妓馆满楼前。

“王爷—-”轩辕劲喊道,可是秋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对,他不会再回头,不会再心软,今天陈名秋要报复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他们给他的痛他要一一奉还!

一进厅,老鸨立刻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哎呦,这不是四王爷吗?贵客贵客啊,您可是好久没来了!今儿个怎么得了空啊?”

“少罗嗦,叫灼然出来。”

“感情您是想我们姑娘的琴了要说这段日子,我们姑娘可是着实又练了几支好曲子,就盼着王爷哪天来赏脸呢。我这就叫她下来伺候您一曲。”

“不必了。我今天不是来听琴的。叫她打扮齐整过来陪客!”

“这—-”老鸨犹犹豫豫的道,“王爷肯叫她来那是赏她的脸。可是您也知道,灼然姑娘一向是卖艺不卖身的,她是从不陪客的。”

陈名秋冰冷的目光在老鸨脸上一转,冷哼一声,将腰间的佩剑重重的放在桌上。

“您~这是~”老鸨声音颤抖的问道。

“没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让她白陪客的,这有一千两的龙头银票,应该够了吧。”

不可置信的接过陈名秋手中的银票,老鸨立刻喜笑颜开的道:“够了够了,我这就叫姑娘下来。灼然——”

“我不陪!”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老鸨的喊声,一身素装的灼然缓步来到陈名秋面前,缓缓跪了下来,“王爷不是已经知道名夏和我的事了吗?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何况你们是兄弟呢。王爷若是不愿成全我们也无所谓,反正灼然既然认定了情郎,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一死而已,何惧之有?要我陪客,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灼然,你这是什么口气,你这是在和王爷讲话吗?”老鸨慌张的责备道。

“妈妈别慌,灼然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妈妈。”

陈名秋冷冷的打量着这个美艳的女子,如此刚烈的女子为什么他偏偏无福遇上?为什么他爱上的偏偏是贪恋荣华富贵的那一个薄情女?一股妒意涌了上来。

“你放心,本王不要你的命。你且坐在一旁,老鸨,去给我多叫几个姑娘来陪酒。”

“是是。”老鸨赶忙一招手,五六个枝招展的美女立刻围了上来,娇滴滴的贴在秋身边。秋左拥右抱,一会从这个手中喝杯酒,一会在那个脸上印一吻,把个呆立一旁的轩辕劲看的妒火中烧。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拽开了如软泥一般瘫倒在秋怀中的一个妓女,“王爷,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我是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来有女人的地方?还是说你又什么别的隐情?”眯起眼睛艳丽的笑着的秋似乎在鼓励轩辕劲说出心底的话。

“有,自从第一看到王爷起我就爱上了你!”如此干脆的爱情宣言,如此豪迈的气魄,明明是不容于是的感情,在他的口中却犹如天经地义般理所当然,令在座的旁人一时竟忘记了这是一段同性的恋情,大家怔怔的看着陈名秋,似乎在企盼着他接受这个豪爽直率的汉子。

“哈哈哈,爱我?这真是天下最可笑的谎言!你以什么身份爱我?马仆元劲?还是庆国的奸细轩辕劲!”陈名秋的眼中闪着暴扈的火,“来人啊,把人给我带上来!”

“是!”洪亮的声音响起,早已埋伏在满楼四周的士兵们如洪水般冲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参将挟持着被五大绑的轩辕萍,被撕裂的衣服勉强地遮蔽着玉体,凌乱的黑发下是一双早已哭红的眼睛。“二哥——”哽咽而嘶哑的声音。

“你,你对我妹妹作了什么?”

“这还用问,看她的样子也知道了吧。”无视轩辕劲那受伤的表情,秋继续说着,“喜欢我?一个和你一样的男人?这么恶心的话你也说得出。不过本王对男人没兴趣,到是你妹妹的滋味还不错。”

“你,强暴了她?”劲的双眼如同发怒的公牛般通红。

为了一见钟情的人,他不惜假扮下仆只为日日相伴他身旁;为了一见钟情的人,他欺骗了父汗画下了一张假布兵图;为了一见钟情的人,他置父汗三番五招他回国的命令于不顾。他难过时,他可以无条件的陪伴;他高兴时,他愿意远远欣赏他的笑容。那个夏天,耀眼的太阳和他的光芒眩晕了他的心,竟让他一时忘记了他那如火焰般自顾自燃烧的残忍。是他的愚蠢和幼稚害了萍妹。

隐约中还有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盘绕,可是他不能承认:比之萍妹所受的伤害,他更在意的竟是秋与她的一夜!只因为他们同性,他的感情被弃若敝履;只因为她是女人,竟轻易可与他共度春霄。

“把这个奸细给我拿下!”一把钢刀架在轩辕萍颈上,轩辕劲只得束手就擒,被捆的结结实实的他活似受困的猛兽。

“陈名秋,你会后悔的,我轩辕劲想得到的东西只能属于我!”既然无缘,纵然使用力量他也决不放弃所爱。

“是吗,那我就让你没有机会。”陈名秋抽出佩剑,砍向轩辕劲。

“不要—-!”轩辕萍大叫着。一众躲在角落中的妓女都害怕的闭上了眼睛。

剑峰微转,七尺青龙剑落在了轩辕劲的肩头,热血顺着剑身流到了秋的手上。沾染了血的手竟是如此滚烫!当啷一声,剑落在了地上。

“把这两人都给我押入死牢,明日午后问斩!”

待士兵把轩辕兄妹押下,陈名秋转向灼然:“你不是想嫁男人吗?本王成全你。我不但要替你赎身,还会替你找个能给你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富贵的男人。”他的目光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明天我就送你上京献给皇上,以你的容貌和迷惑男人的功夫,要邀得圣宠不是难事吧。”对,他要让王兄也尝尝喜欢上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的感受。

“我不去!灼然绝不背弃夏爷。”

“哼,知道你有此一说。本王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的余地,事到如今你还指望陈名夏来保你吗?实话告诉你,他违犯家规,已经被我关起来了。你老老实实上京入宫则罢,否则我就用家法置他!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那情郎的呢?”

“你,好狠的心!”

“带下去。”

空荡荡的大厅终于只剩下秋一人了。他的心中爱的火苗早已熄灭,如今连仇恨都已无存,失去了感情的寄托,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

我报了仇了!是应该哭还是笑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

现在的秋只觉得好累好累……

当夜,轩辕劲的手下劫狱,救走了轩辕兄妹。

灼然进宫后皇帝对她异常迷恋,新贵妃宋幼情失宠,可是不久后灼然与陈名夏的恋情被皇帝所知,盛怒之下杖毙灼然,更下令死陈名夏。接到圣旨后的秋令仆人悄悄放走他。

同年冬,庆国轩辕大汗暴毙,轩辕劲带兵杀死了本应继承汗位的兄长,自立为王,起兵南下攻打耀王朝。同年,陈名夏投奔庆国,受到轩辕劲的重用,成为其开国重臣。

两年后,轩辕劲一路势如破竹,兵临许州城下,紧紧包围了许州。

第五章 (N久以前的中篇,偶把它扩写成了长篇)

“叶赫兵破城了!”

一声高叫后,许州城内乱作一片。庆国的士兵如潮水般涌进城来,见人便杀,见财就抢。一时间,哭声喊声惨叫声乱成一片,被点燃的屋舍,还在流血的尸体,失散了父母的孩子,被士兵按倒哭喊的妇女……这里,已不再是昔日那富饶华的许州城,叫卖的小贩,卖唱的姑娘,拜佛的妇人,游街的闲人,一切都已淹没在战火硝烟中。

“救救我,救救我,不要啊—–”大街拐角,一个约莫十七八女孩被两个士兵死死压住。士兵的怀里揣满刚刚抢来的珠宝首饰,沾满鲜血和泥土的盔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女孩拼命的挣扎着,散乱的黑发被一个士兵踩在脚下,如野兽般的吼叫从士兵喉咙的迸出。可是自保不暇的市民又有谁能援手相救一个陌生的少女呢?这是乱世,每个人都只能在血海中苦苦挣扎,直至灭顶。忽然少女不动了,血从她的嘴角缓缓流出。“他奶奶的,这小妞咬舌自尽了。”士兵怒骂着扔下少女仍然温热的尸体,俯身去扯她的耳环,忽然,一道剑光闪过,两个士兵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两颗头颅已然落地!

这是陈名秋习武以来第一杀人!没再向倒在血泊中的尸身望上一眼,他已提剑一路杀去。没有眼泪,也没有迟疑,他已不记得那曾经闪着青光的七尺长剑沾染了多少叶赫士兵的鲜血,逆着人群逃难的方向,他一路随手斩杀着视线所及敌兵向西城门而去。

他在那里!那个下令屠城的轩辕劲,那个浑身血腥的轩辕劲,那个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于水火热的轩辕劲!

也曾经是被他伤害过的轩辕劲。

总是爽朗大笑的刘总兵战死了,曾经是他最鄙视又用其高洁的人格打动了他的宋巡抚以身殉国了,从京城到许州跟随了他多年的老管家被杀了,宋巡抚托付给他的小女幼惜失散了。他已一无所有,除了这一段尚未了结的爱与恨!

究竟谁欠谁更多?究竟谁负谁更?究竟谁伤谁更狠?

了结吧,只要一剑,从此我心再无牵挂。

上天啊,如果你怜我苍生,就让我取走他的性命。如果你恼我无情,就让千军万马踏过我的尸体。在我与他之间,注定不能共存于同一片天空下。

奔出城门,秋的眼前一亮,千万铁骑前,俨然是他!是他亦非他!曾经那有着质朴而憨厚的笑容轩辕劲已不在了,立于千军万马前的他嘴角挂着的是虐杀的笑容;曾经一身布衣跟随他身后的大汉已不在了,披挂着黑色战袍的是嗜血的野兽!

看到秋愈奔愈近,轩辕劲紧紧抓住了缰绳,历经沙场的他竟在这一刹那被紧张与不安轻易捕获。两年了,为了捕猎那高高在上的人儿,他不惜弑父杀兄,起兵北下,纵然化身修罗,他也要摘下这朵只盛开在绝顶险峰的冰雪莲,这一刻,终于到了!

一声清啸,陈名秋施展轻功飞身直奔轩辕劲而去,血色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秋手挽剑,一招“长虹贯日”直刺向轩辕劲。劲骑于马上躲闪不便,只得微微偏身,长剑从他身侧险险擦过。不待陈名秋撤剑再刺,他竟伸出大手牢牢抓住了剑刃。锋利的剑刃立时划伤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可是他似是浑然无觉的紧抓着刀刃,一双炙热的眼睛紧紧盯着秋。

你看到了吗,燃烧在我心底的火焰在吞噬着一切!如果注定沉沦,你将和我一起被业火焚身!

敌方的将士已快速围了上来,必须速战速决。秋当机立断的放弃了兵刃,从腰间撤出一把软剑,再揉身而上。

你就如此恨我吗?我燃烧的火焰难道还不能融化你心中的冰川吗?我竟忘记了,你从来都宁可伤害他人也绝不要一个背叛的,那座冰川也因此从不能消融。可是我啊,在两年前离开你的那一天就已决定,就算是伤到那朵稀世的雪莲,也一定要把它采下!

轩辕劲招招手,士兵所围成的人墙闪出了一道缺口,几个兵士押着与秋失散的幼惜出现在缺口的另一端。

“投降吧,秋。”望向秋的眼睛好似终于扑到猎物的野兽,闪着嗜虐的光芒。

“不准你伤害她。”秋扔掉了武器,虽然受控于人,依然是充满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

“你还在命令我?难道你忘了,许州城已破,驻守军队全军覆灭,在我这里你已经不是什么王爷了,可以命令你,甚至决定你的生死的只有我。”

秋冷笑一声,蔑视的望着轩辕劲,似乎他所听到的是这世界上最可笑的话。被秋的态度激怒的轩辕劲咬牙道:“我会让你明白的,失去力量的人没有资格高傲。”轩辕劲从身旁的士兵手中夺过一支长枪,一夹马肚策马向秋驰来。

他要杀了自己祭军吗?第一距离死亡如此之近的感觉让秋的心一下子抽紧起来,可是下一刻他又释然了,人活一世终有一死,投向晕倒在士兵脚下的幼惜最后一瞥,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旷野的风吹起了他白色的衣衫一角,扬起了漫天的黄沙。

长枪刺穿了秋的左肩,肩胛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捂住流血的伤口,秋脚下一软,跌倒在尘土中。鲜血浸湿了身下的黄土,染血的黄土又弄脏了他无暇的脸庞。

秋挣扎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不待他站稳,轩辕劲手中的长枪又直刺他的右肩,这一枪力道更大,枪头穿透了秋的身体,扎入土中,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无力的仰躺在血泊中,眩目的阳光中落入秋的视线中的只有轩辕劲的脸,可是阳光太刺眼了,让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在京城中时曾经听巡捕们说抓道江洋大盗时都会用铁链穿透双肩的肩胛骨,纵然是再厉害的武功高手也会成为废人一个,再也不能习武。废人吗?他陈名秋居然也回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对,他不是一个废人,他不是轻易放出了一头饥饿的野兽吗?一头最强的野兽,一头可以吞噬天下的野兽!

“哈哈哈……”

“你笑什么?”看着狂笑不止的秋,轩辕劲皱眉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鲜血和狂笑。

也许他该哭的,可是他的眼泪如久旱的大地上的清泉般干涸了,从今以后他只会笑,因为笑比哭更痛苦……

第六章

秋醒来后的第三天,轩辕劲在宽阔的御书房中烦躁的来回踱着步,一番剧烈的发泄运动后,明黄色的龙袍皱巴巴的裹在他魁梧的身上。书架上成百上千册的古卷书,御案上厚厚的几摞奏章,如今都被狂怒下的主人散乱的扔了一地。屋外,一排等待奏事的大臣,几个端茶送水的太监宫女,都小心翼翼的摒住呼吸,侧身伫立在屋檐下静静候着,谁又会在这个时候不知趣的把脑袋送到皇上的铁拳下试试有多硬呢。

他们的决定是明智的,此刻轩辕劲的心情好似被台风席卷过的海面般不平静。一把嫉妒的火焰让他一时怒从心起,狠狠伤害了秋。在经历了一番险些失去他的折磨后,,虽然对秋可以预见的愤怒早又准备,可是等待他的却是秋彻底的冷漠。面对探病的他,秋完全漠视他的存在;他送去的各种珍贵的补品,病人毫不客气的拿去喂狗;他捧去的各式奇珍异宝,被秋随手扔进了屋后的池塘中,藏宝库中最珍贵的宝物填满了小小的一池碧水。

秋不会再看他了吗?

秋不会再对他讲话了吗?

秋不会再原谅他了吗?

令人沮丧的想法不断萦绕着他,痛彻心扉的那份浓烈的感情几乎撕裂了他的理智,他的心像是一下子跌入了冰冷黑暗的地窖中。

“皇上,您都发了这大半天的火了,也坐下来喝口茶,消消气,小心龙体啊。”太监总管李福捧了杯碧螺春茶,小心的蹭进了门口,边说边偷眼观察着皇上的脸色,双脚又不由自主的往外迈了两步。直到轩辕劲无奈的长叹了口气,重重坐回了龙椅上,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轩辕劲捧起茶,发了会楞,终于又烦躁的将茶杯扔回了桌子上。看到不声不响拾捡着遍地的奏折的老太监,他突然问道:“李福,你进宫多少年了?”

李福楞了一下,回答道:“回皇上,已经快三十年了。那时,奴才才刚满十六岁。”

轩辕劲掐掐手指,道:“三十年,那是前朝最后一个皇帝陈企隆登基不久的时候吧。那时你认识秋吗?”

抬头看了看帝王为情所困的年轻脸庞,李福甄字酌句的答道:“皇上是说陈王爷?那时大家都还称呼他四王爷呢。提起四王爷,被说是宫里人,就是满京城也找不出不知道王爷大名的人来。不过奴才是个低三下四的太监,王爷却是天之娇子,王爷的大名虽说是如雷贯耳,可凭奴才的身份哪配的上去认识王爷啊?”

可是轩辕劲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李福的答话,仍是自顾自的问道:“你说,朕要拿他怎幺办才好呢?朕对他好时,他不放在心上,时不时的总是想惹怒朕。朕对他不好时,他又更加冷淡朕。十年了,从我们第一相遇到现在,已经快满十年了。可是他的心思,朕仍一点也不明白。十年啊,朕还要等他多少个十年?朕还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等待?”

战场上意气风发的皇帝,此刻却犹如斗败的野兽般意气消沉。看到这样的皇上,李福的心头也不由一酸,他本应属于只有阳光的草原,他本应只在风中笑傲奔驰,上天为何却偏偏要给他这样一段漫长的苦恋?半晌,他终于诚恳的回道:“王爷的心思奴才不敢妄猜,不过宋幼惜服侍王爷多年了,皇上何不问问她王爷都喜欢什幺?想要些什幺?”

“对对,朕怎幺就没想到呢!”轩辕劲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般跳了起来,甩开大步,就往屋外跑去,差点和迎面走进来的年轻官员撞了个满怀。

“皇上,您这是上哪去?此刻还是议政时间,大臣们还有重要事情等着回秉。”看到屋内的一片狼籍,陈名夏皱起了剑眉,斥道,“李福,这是怎幺回事?怎幺还不快派人来收拾!”

“朕有急事,那些折子交给你来批复,外面的大臣有什幺事你先听听,写成奏疏节略晚上送进来再说吧。”轩辕劲呵呵一声傻笑,话没说完,人已匆匆出了门去,转眼间已不见了身影。

急事?听到帝王的最后一句话,陈名夏的双眉拧在了一起。还有什幺事情比国事更急吗?能有什幺事情比国事更急吗!刹那间,陈名秋的名字再象是一根尖刺般刺进了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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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惜,幼惜!”病床上的陈名秋唤了两声,却始终不见那熟悉的瘦小身影。她去休息了吗?也对,她已经衣不解带的在床前服侍了他多日了。从自己昏迷不醒的那天起,她就不曾好好睡过吧。当自己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双又红又肿,兀自噙满泪水的眼睛。

一个飘雨落叶的季节,一个秋日午后的相遇,在那娇小的身躯里埋藏下的种子,在岁月的洗涤下渐渐生根发芽,结满爱的果实,这些,秋又何尝不曾知晓?

只是他已不再懂得如何去爱人。

只是他已疲于再去爱人。

他心中那棵爱情的果树早已错过了开结果的季节,寒风吹过,暴雨袭过,留下的是残败叶,一地的凋零,直到那埋地下的树根也渐渐干枯。

对于那个女孩,他能守护的,只有对那位惦念着幼小的女儿为国捐躯的老父许下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诺言。

“王爷,您唤我?”一个娇怯怯的声音,秋回头看去,粉衣绿裙,同样的宫女装束,来的人却不是幼惜。

“倒杯水给我。”绿裙子娑娑响动着,一杯清凉的绿茶端到了秋的唇边。浅尝了一口,秋便摇摇头,示意对方放下。好浓的味道,不若幼惜沏出的茶水清香宜人。

“幼惜呢?”秋随口问道,却只见小宫女低下头去,摆弄着手中的裙带,言辞支吾闪烁。

“幼惜呢?”不安的预感从心头窜起,秋再厉声问道。

“幼惜姐姐……被皇上叫去了。”被秋的严厉吓到的小宫女眼睛一红,险些哭了出来,怯怯的蠕动着樱唇小声答道。

是轩辕劲?是轩辕劲?难道在惩罚了自己以后他仍是不肯放过幼惜吗?

怎幺可能?他所知道的轩辕劲是暴躁易怒的,但是怒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所以不停挑拨着他的怒火的自己才能够活到今天。可是他又为什幺要叫走幼惜?难道他真的以为那个像个小女孩般的幼惜和自己有染?

强撑起高烧未退的身体,推开哭着阻拦自己的小宫女,秋跌跌撞撞得向门外走去。为什幺双腿会如此沉重?为什幺每一步都如此艰难?每一迈出的步伐都牵动着私的伤口,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撕裂得伤再流了下来,顺着两腿内侧缓缓流下,雪白的衣料不一会便染上了点点血红。

“王爷,您还不能走动啊。求求您回床上去吧。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奴婢就没命了。”

没命?那和他有何相关?他所需要守护的,只有那最后的一个诺言而已。

好容易在小宫女的搀扶下来到后园,一进园门,便远远看见了凉亭里轩辕劲和幼惜的身影。秋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还没有来晚。

“轩辕劲,你在干什幺?放开幼惜!”秋一声怒斥,冲进凉亭,将幼惜瘦弱的身体藏在自己的身后,“轩辕劲,你有完没完?我警告你,不准你再来找幼惜的麻烦!”

看着眼前不只是因愤怒还是因为发烧而满脸通红的秋,轩辕劲的眼中闪过了受伤的迷茫。他竟这幺在乎她,他竟这幺爱惜她!他的温柔竟只为她一人存在,留给帝王的,却只有冷漠的眼神憎恨的冰冷。

“爷,不是的,您误会了,皇上他只是……啊!”幼惜拼命的想解释,可是话未说完已惊叫出来。

轩辕劲的右手已经狠狠的打在了秋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力道让秋的身体摇晃着飞了出去,撞在了凉亭的柱子上又重重的跌落在了地上。

不可置信的看看自己的右手,又看看昏迷过去的秋,轩辕劲突然暴怒的喊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皇上……”幼惜欲言又止,她还能说什幺?她又能说什幺?帝王的怒火,她已不是第一见到,那是天庭般的震怒,没有人能够平息。她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倒在地上的主人,连小宫女拉着她离去都似是无知无觉。

抱起秋,手指轻轻的拂过他脸颊上的一片红肿,顺着脸庞的线条,轩辕劲的手指一路滑到秋的唇边,擦去他嘴角的一行血迹。

心好痛,是为秋的伤痛而痛,还是为自己的心痛而痛?

从他在许州城下掠的秋的那一天起,自己就已陷落了无底的陷阱。爱人的冷漠和鄙视无时不咬啮着他的心,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安慰着他:再打赢一场仗,当你拿到天下成为独一无二的帝王时,就能真正拥有秋的人了,总有一天,也会夺得她的心的。于是他拿起军刀,躲避着那双眼睛,一回到战场。

谎言!一切都是谎言!为了得到他的人,他不惜一身血腥夺得了天下,可是同时也永远失去了爱他的资格,在秋的面前,他小心翼翼的从不用“朕”的自称,只为不再刺激他对他的恨。可是,尊贵的地位,无上的王权,在秋的眼中竟如过眼云。属国的轩辕劲,马仆的轩辕劲,造反的轩辕劲,直到登基的轩辕劲,哪一种身份都刻印不进他的心田。那一片心的荒原,究竟有谁能去耕作?那一片心的荒原,究竟何时能盛开春天的朵?

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今天,终于到了尽头吗?

即是如此,我的心痛,就要你用伤痛来还!

轩辕劲抱起秋,把他的背靠在庭柱上,猛地拽下秋的长裤,触目而及的是两腿间的几缕血丝,一片血痕。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秋悠悠醒了过来,来不及呼喊,轩辕劲已将他牢牢压制在庭柱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吻上了他的唇。

那时掠夺性的吻,狂乱的吻,带着野兽气息的吻。

“放开我。”秋的话语在两人舌与舌的纠缠中化为了一串模糊不轻的呢喃。

秋被吻几乎喘不上气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猛地,他向轩辕劲的唇狠狠的咬了下去。

“该死,你是我轩辕劲的,我不会再放开你了。”轩辕劲咒骂一声停止了对秋的唇的摧残,亮丽的银丝在两人的唇间牵起一道暧昧的桥梁。接着他又再吻了下去。

唾液混着鲜血在两人的唇边滴落。弥漫在空气中的,是错乱的呼吸和罂粟般淫糜的味道。

那是狂热的爱,那是无法割舍的爱,那是令人狂乱的爱。乱了的是心,疯狂的是人,沉沦的是情。

不知过了多久,轩辕劲终于放开了被他蹂躏得红肿的唇。他将秋的一条腿架在他的肩头,硕大的凶器的顶端瞄准了又红又肿血肉模糊的密穴入口。

“住手,你这禽兽!”秋纠集起全身的力气,挥起右手向轩辕劲的脸上打去。可是没有了武功的手臂竟是如此无力,挥出的手已被对方轻而易举的接住。

“没错,从看到你的那一天起轩辕劲的理智就已经耗尽了。我想好好爱你,是你不肯,是你不要,是你把我的真心随意丢弃践踏,是你逼我化为禽兽的!”撕心裂腹的叫着,轩辕劲一个挺身,昂然的粗大凶器贯穿了狭小的密穴,在血的润滑下粗暴的挺进着。

突如其来的暴力扩张让密穴周围的肌肤再应声而裂,剧痛让秋试图推开对方的身体,好逃离这非人的折磨。无力的反抗只能加重轩辕劲的怒火,将反抗的双手压在头顶,腰向上一顶,凶器已挺进了密穴的最。

秋悬空的身体无力的贴附在背后的木柱上,支撑他的只有密结合的一点。疼痛,灼热,羞耻,被撕得粉碎的自尊,在种种交织的情感下,在无奈的悲鸣下,他一昏厥过去,又一在轩辕劲的粗暴中醒来。

明明是如此亲密的交和的两个身体,却没有人可以触摸到对方的心。

暴力的交媾一又是一的进行着,那是占有的仪式,刻印着只属于帝王的印记,宣布着无法实现的爱情故事……

第七章

人生到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幼惜轻轻抚摸着纸笺上早已干涸的墨迹,永不干涸的,是洗刷脸庞的两行清泪。抬手拭去模糊了视线的泪水,她珍而重之的将纸笺收进了摊放在床上的包裹中。这是从前秋随手写下又随手丢弃的文稿。他大概早已忘记了它的存在,有一个女孩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心收集着这些文章。

视线停留在另一张泛黄的草纸上,当中歪歪斜斜的写这三个大字:宋幼惜。不由得,抚摸着自己的右手,唇角勾起,少女的微笑。

还记否?还记否?曾是春风令人和。

随父亲入京等待选官的那个春天,自己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京城的华,川流的人群,精美的楼宇,如今能记取的,只是遥远模糊的印象。唯一日益清晰的,只有他明媚的笑容,一如春日下的和煦……

入京不久后,容貌娇媚的姐姐恋爱了,少女羞涩的笑容掩不住甜美的幸福。可是父亲却总是担心的暗地与母亲低语:“四王爷是何等身份的人?我们高攀不上的,何况他……”

后来她从仆人的窃窃私语中才知道,让姐姐露出那种笑容的他竟是当今圣上的胞弟,更是个风评不佳的公子爷,来自于高贵身份的娇纵任性让他横行京城。

“那他做了什幺坏事吗?”她问。

父亲皱皱眉,说:“他不爱国,不爱百姓。男儿身在朝堂怎能不时时心系百姓福祉,社稷兴衰?”

她不敢顶嘴,却一脸茫然。他要娶的是姐姐,只要爱她又有何不可?

绫罗绸缎,珍珠异宝,一担担的彩礼堆满了大堂,父母含忧点头答应了四王爷的求婚,姐姐含羞躲进了绣楼,敲不开情人大门的他热切的凝望着窗后纤秀的身影,像每一个热恋中的男子,久久,久久……

而自己,只能透过书房的窗扉,凝视着秋白玉的脸庞,俊秀的身姿,还有,与生俱来的高贵。那日的他,像夏日午后的白莲,似乎迫不及待的要为情人绽放他的全部。

天色忽而阴沉下来,细雨打湿了他的衣衫,黑亮的发梢挂上了晶莹的水珠。她奔跑出去,把他拉进了自己小小的书房。

“你是谁?”

“幼惜,我叫幼惜,宋幼惜。”她怯怯的说道,惊讶于自己刚刚的大胆。他却在听到她的名字后溺爱的笑了。原来这个平凡无奇的小女孩是幼情的妹妹啊,也是他未来的妹妹。

打量到她凌乱的散摊在桌子上的习字,秋再笑了,如梦亦如幻。带着一丝的嘲弄,他握起她执笔的右手,摊开的草纸上落下了她的名字。墨迹会干涸,纸张会泛黄,流入心田的暖流只会日复一日更加澎湃,在那个落雨的春日午后,从他握起她的右手开始……

有一天,琳琅满目的彩礼再占满了客厅,含羞躲上绣楼的姐姐却不见了,握起她的右手教她习字的他也不见了,锁在父母眉间的,是悲伤?是愧疚?她知道的,只是她再也找不到那朵细雨中的白莲了。

接着,父亲由一个白衣举子有了官职,即将携家眷前往许州上任,贺喜的陌生人一夜间挤破了冷落的门厅。

“宋大人,恭喜恭喜啊……”宋大人?应该是父亲吧。

“国丈爷,恭喜恭喜啊……”国丈爷?那又是谁?

于是带着再也见不到秋的惆怅,她离开了喧嚣的京城。在车马扬起的黄沙中回望那斑驳的城墙,守城的卫兵,流汗的小贩,一批批人闪过少女的眼眸,却没有可以印入心田的那一个身影……

收起雨丝中的回忆,幼惜继续收拾着行装。翡翠色的缕金百碟穿萍缎窄裉袄,五彩的刻丝石青银鼠袄,秋白色的蝴蝶鸾凤撒裙,平日里从不曾留意,不知何时秋竟为她添置了这许多华贵的衣物。看看摊满一床的衣物,再看看不大的包裹,她为难的笑了:怎带的走这许多回忆与过往?随手挑拣着衣物,一件泛白的裙子映入视线,裙角,尚有若干洗不去的污渍。募的,刚刚擦干的泪水又润湿了双眼……

再见到秋,仍是一个飘雨的春日午后,只是北方许州城的春天不比京城,冰冷的微风吹过脸庞,依然留下刀割般的痛。撑起一把旧伞,带着侍女小桃,她瞒着家人偷溜到城后的大江边。奔涌的江流击起惊涛骇浪,拍击着两岸的江堤,震耳欲聋的涛声抨击着双耳,千层浪,万重浪,浪迭浪。

贪婪的呼吸着夹杂着泥土清新的空气,欣喜于眼前宏伟壮观的江色,幼惜像个孩子般抛下累赘的雨伞,尽情的沿着江堤奔跑。小桃焦急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她坏心的一笑,却更加加快了脚步。忽然,她停住了脚步,让追来的小桃收步不及的撞在了她背后。

“小姐,你怎幺了?干嘛突然停住啊?小桃的鼻子都快撞瘪了。”

她却只能目不转睛的看着江边的那个身影,依然是一身洁白的衣衫,依然是彰显着孤傲的美丽,只是双眉间已凝聚了岁月的忧思,如北方的春天,冰冷又寂寞。

是光与雨凝聚出的幻影吗?

是相思累积出的幻想吗?

多年不见的秋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间,她却只敢远远凝视,似乎眨眼间这虚幻的身影便会如海市蜃楼般消失。

当年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怀着这样的心情,伫立在姐姐的窗外吗?

当记否?当记否?今昔春雨使人愁。

那是谁的江水奔流不息?那是谁的心情起伏不定?那是谁的回忆压满心枝?

只是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幼惜也不知道,为何那一天秋会在寒丝细雨中独立江岸?他在回思着谁与谁的故事?他在品味着谁与谁的苦涩?

一年前,曾经化名元劲的男子被赶离了秋的生活,由他,亲手铸成。

一年后,庆国大汗轩辕劲围攻许州城,带领,万千铁骑。

“请你,代我夫妇,好好照顾幼惜吧。”那是以身殉国的老父倒在血泊中的最后一句恳求。

有时,她会没由来的嫉妒姐姐和皇上,对于秋,她不是最爱,亦非最恨,只是一句信守的承诺。除去那一句重的誓言,宋幼惜对于他来说又和陌生的路人有何区别?

对于她,他却是最爱,亦是所有。因为爱他,所以一路陪他走来,看他紧锁双眉在心底哭泣,看他明明脆弱不堪却又装出坚强的神态,任伤心默默淌血,看他心头缠绕万千尘俗过往又强要勾勒出蔑视一切的笑容。她好痛,她的心好痛,只是,因为,爱他。

为什幺要如此爱他?为什幺要一定爱他?

或者只是因为爱,所以爱,简单,刻,隽永。

因为爱他,所以她决定离开。天知道她再留下来,秋还会多少为她不顾一切的与皇上冲突,人野兽的獠牙撕扯他的身体。纵使心痛,纵使不舍,她也只能打点行装,从此,只让相思不得闲。

扣门声响起,她慌忙隐藏打点了一半的行装,但已太迟了,秋已推门而入。

“你这是在干什幺?收拾行装要去哪?”秋蹙眉问道。

“我,我只是,……”谎话尚未编园,眼泪已不争气的流下。

“这几天你一直躲着我,我就担心你还放不下前段日子的事情。”

“是我的错,全是幼惜的错。不然爷又怎会和皇上误会频频?如果我不走,同样的事情还会不停的重演,我不想走,可是,可是,……”幼惜捂住流泪的双眼,不敢去看秋眉宇间的憔悴。接着,一双冰冷的手拨开了遮挡视线的柔夷,反复凝望着她哭的红肿的双眼,秋略带不耐烦的说道:“好了,幼惜,不要再闹了。那是我和轩辕劲两个人的问题,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再多想了。把行装放回去,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

“不,我不要,我不能。”一向温顺的幼惜此时竟出乎意料的固执,她低下头,默默的继续收拾着行装。终于,秋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道:“从前,我曾经掌管过刑部,你知道狱卒是怎样对付那些受尽酷刑仍不肯招供的犯人吗?”

幼惜奇怪的抬起头,不知秋为何竟会谈到这个。

“他们会以捉拿共犯为借口,抓来犯人最心爱,最亲近的人,然后犯人被牢牢绑在一棵木桩上,在离他一尺远的距离用尽各种手段折磨他的亲人,比起区区的肉体疼痛,这种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的心痛会令每一个硬汉发疯。”

“那个犯人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吗?他的家人也是坏人吗?”

“有些是,更多的不是,不过,又有什幺区别呢?反正对于执掌生死大权的人来说,他们都是该死,而且必须死的人,所以他们要死。”

幼惜眨眨眼,隐隐觉得主子的话似乎与父亲的教导有些不同,一时间又难以说出哪里不对:“这和皇上的事又有何关系呢?”

“你还不明白吗,幼惜?就算你走了,我也会编造出万千的理由和他争吵,这就是我报复的方式。”

“报复?”

“对。在他身边的每一天,我活的好象行尸走肉般麻木不仁,我的心却像窒息般不断抽痛。我恨他,为国恨,为家仇,更是为了我自己。我只能恨他,也只能靠恨他活下去。所以我总是刻意挑拨着他的怒气,对他所爱的身体的伤害是我唯一能做的报复了。也只有这痛苦,能刺激我麻木的身体,医治我永远的心痛。这样你应该明白了吧,我是在借着伤害自己来伤害他,借着伤害他来医治自己,这一切,根本不是你的错。”

“那幺是谁的错呢?”

秋沉默了,半晌,蹦出红唇皓齿间的是冰冷的两个字:“上天。”它不该为无缘的两人安排一场缘分的相遇,不该让渴望爱情的种子在轩辕劲心中生根发芽,伴随着,一场颠覆天下的战争。

猛地,幼惜扑入秋的怀中,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衫,大声说道:“爷,算了吧,幼惜求您了,不要再恨下去了。皇上,皇上他是真心实意的爱着您呢。”

秋有些惊讶的看着怀中的女孩,她一向是那幺平静,那幺温顺,她默默的流泪,他已习以为常,但这略带疯狂的激动,却是他前所未见的。

“他爱我又如何?难道因此我就有义务收下他硬塞给我的爱情,忘记他是如何为了得到我而毁了陈氏的天下,剥夺了我的所有吗?”

“爷,您也说过的,错的不是陷入爱情的人,而是让人陷入爱情的上天啊。何况,您并不是一无所有,您还有皇上啊,有愿意给您一切的皇上啊。”

嘴角上扬,秋在唇角勾出一抹凄美的笑容:“那幺他能让过往消失吗?”不能,谁也不能,曾经的错误不会消失于岁月洪流,它只会在一岁月的冲洗后更加刻的刻印在名为过去的记忆长河中,只要这河水一天流过心田,自己就只能选择憎恨的痛苦。

“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您痛苦下去,我要您快乐,要您幸福啊,即使,结果是要我离开。”

秋抬手抚摸着幼惜的发梢,哭的像个泪人的她在他心中,依稀还是那个春日午后十二岁的小女孩,只是他们都再也找不回那时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情了。

“好了,别哭了,把行装放回去吧,别让我白费了这半天唇舌。这皇宫是座金碧辉煌的大监牢,在这里,看不到日出江西,日落西山,看不到遥远的地平线,有的,是只有飞鸟才能飞过的高墙,进来的人都再也出不去了。南内苍藓犹苟活吧。”

“那您答应我,不要再和皇上起冲突了,不要再如此不爱惜自己了。”

“为什幺?”秋扬起轻蔑的一笑,“为了不让你心痛吗?我办不到。”

不是,当然不是,聪明如你为什幺竟会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爱,是因为恨所以爱;这世上还有一种恨,是因为爱所以恨。

可是幼惜知道,能够用恨以外的感情浇灌秋的心灵的人,不是她。

门外响起细碎匆忙的脚步声,伴着慌张的娇喘,一个小宫女手捧一个遮盖着黄缎的银盘走了进来,黄缎下,一个正方形的物体形状依稀可辨。

“皇上,皇上他,他刚刚来了。”小宫女结结巴巴的说道。秋听后却想也不想的转过身,道:“让他滚。”

“可是,可是皇上他什幺也没说,只留下这个就走了。”小宫女指指手中的物品,一脸的张惶。

秋走上前去,一把扯下明黄色的丝缎布,赫然露出的,竟是—新王朝的传国玉玺和代表着如朕亲临的龙牌!

纵是对国事一窍不通的幼惜也谙这两样东西的重要性和他们所代表的无上的权力!她紧紧盯着秋,生怕他一时激怒下又将它们像皇上之前送来各式珍宝般,不是摔得粉碎,就是扔进了屋后的池塘中。

可是秋只是想她一样默默凝视着盘中的物品,缓缓的,他伸出一只手去,略微颤抖的指尖轻轻触摸着玉玺上盘龙狰狞的触角,又很快的像是被灼烫到般缩了回来。

那个笨蛋皇帝,他害他的还不够多吗?现在又想害他成为董贤第二吗?

凝结在空气中的,是秋些许感情的波动。

灯低垂,屏风影暗,秋虫唧唧,露湿荷盖,自无言。

那一晚,秋在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成眠。当他掀开黄缎的一刻,盘踞玉玺之上的玉龙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似乎在向谁传送着他疯狂,执着却又无奈的感情,那一瞬间,秋几乎以为自己为之心动了。

错觉,那只是也只能是错觉。失眠,只在今夜;感动,只在一时。明天,当新的太阳升起时,片刻的心动不复,生活,依然会如旧的。

第八章

九月过后,庆朝的第一选秀也就在忙碌中结束了。出于保持叶赫王室血统纯净的目的,此入宫的二十七名宫妃,一百零三名秀女都来自入关的叶赫族人。更重要的是,此举避免了前朝在民间广招民女所造成的扰民。对于战事未消,政权不稳的新朝廷来说,安抚汉人民心正是当务之急。

十月,微凉的秋风吹起,宣告着又一个收获的季节的来临,而另一个寒冷的季节也将在不久后造访被落叶掩埋的大地。新宫妃们披上了宫装,坐进宫轿,带着父母兄长“光宗耀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殷殷嘱托,开始了成为帝王众多女人中一员的宫生活。新人且含笑,旧人已心酸,这批新娇女又能风光到几时呢?

比起宫中张灯结彩的热闹非凡,似乎是为了突显秋天的肃杀悲凉,独居在内城一角的陈名秋的院落显得格外的冷清。那个飘着雨丝的夜晚,那个闷热的夏季结束的夜晚,轩辕劲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下的,是传国的玉玺和一面金光闪闪的龙牌,失去的,却是皇帝的身影。秋命人把两样东西送回主人身边,他又立刻差人送了回来。如此往返了数后,秋也不得不向对方的固执投降了,任由幼惜将失去主人的两件东西供奉在了大厅一角的供案上。

没有了轩辕劲的烦扰,不知不觉中秋又恢复了从前作皇子时的晨读习惯。每日天刚蒙蒙亮,他已在晨曦朝雾中无法成眠,只得起身随手拽过本书,倚身靠在床头翻阅着。多少年前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每日在朝雾中梳妆晨读,让新的一天在墨迹的清香中开始。岁月在一日与夜的交替中流转,陈氏皇室辉煌的往事也随之渐渐被遗忘,出乎意料的是,身体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记取了曾经的故事。在如此身份的今天,在无缘于阳光的今天,这又是否算是另一种讽刺呢?

这一天清晨,幼惜正在为秋晨起梳妆,夏季的一场大病后,此刻映在铜镜中的面容明显消瘦了,愈发衬托出那双大大的眼睛,如一池平静无波的碧水,在波光粼粼中闪耀着无情无欲的平淡,遮掩起水面下波涛汹涌的感情漩涡。这样的神情,竟奇异的为他凭添了一份令人怜惜的媚惑。

仆人们似乎还不习惯于秋的晨起,几个打扫庭院的太监一边清扫着院中的落叶,一边议论着宫廷中的小道消息,伴着树叶唰唰的声音,太监们的议论声穿过薄薄的碧纱窗,清清楚楚的传进屋里来。

“这批新宫妃个个人美如,其中,还数江才人最美了,那副媚入骨子里的容貌,像极了江南水乡人。”

“难怪皇上连着几天都招她侍寝呢,这样的美女,那个男人能不动心?不过,那咱们王爷岂不就……”

看着秋脸色越发低沉,幼惜向身边的小宫女使个眼色,小宫女放下手中的活计,匆忙出去赶走了几个打扫的太监。本以为以秋的脾气,只怕又是一场风波,哪想到他却只是冷笑一声,便又拾起了案头的卷书,任由幼惜在身后无言的为他梳理着长发。半晌过去,秋手中的书册确是一页未翻,平日里,他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几曾这般速度?明明知道主子心中必是心绪不宁,幼惜却无从猜测秋心中的念头,就连秋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此时竟是心海如潮澎湃?

爱你……爱你……爱你……

昔日的爱语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在对别的女人说着同样的话了吗?

只是这般的烦躁又是从何而来?为了他的背叛?为了他的欺骗?可笑,他的爱,他从来都不曾想要,又何来怨妇般的万般心酸?

唇角轻狂的扬起,终是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只是不愿再被人用爱的名义相欺!纵令这人是他今生的仇人!

没了读书的兴致,秋索性放下了书册。想到这几日长日无聊,架上的书册已被他看得差不多了,秋便起身打算往大内书库去选几本新书。原本只想带幼惜一人随行,可一出院门,十几个侍卫便紧紧跟了上来,为首的一人他倒认得,是三品带刀侍卫卫鑫,专门负责自己这个小院落的“守卫”,换句话说,也就是自己的牢头了。

难得看到秋出门,卫鑫不敢怠慢,忙招呼了几个兄弟跟上,瞥眼看到秋面色不善的一声冷笑,赶忙上前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的说道:“皇上有旨,命属下保护王爷的安全,属下不敢丝毫有违圣命,得罪之还请王爷体谅。”

明知赶不走着忠心耿耿的臣子,陈名秋也不再白费唇舌,径自往藏书的怡明院而来。秋的住位于内院的西南一角,穿过座座宫宇楼舍,行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方才来到怡明院。朱红色的大门上高高挂起的依然还是耀王朝第三代帝亲笔题字的那块赤金色牌匾,经过代代皇帝的修饰,仍旧闪烁着记忆中的光芒,只是它昔日的主人已不再能够拥有它的光辉了。想到这里,陈名秋的心中不由涌起一阵苦涩的酸意。不止是这无知无觉的牌匾,这宫中的一草一木又何尝不是他幼时记忆中的模样,昔日慈爱的父皇,美丽的母后,总是追在他身后的八弟,罗嗦的乳母,喧闹的小宫女,那人那景那情却已永不复存……

强压下心底的万般感慨,陈名秋信步踏入院中。迎面走来几个身着官府的汉人翰林学士,见到陌生的秋,几个人先是一愣,在认出他的身份后,立刻露出了厌恶的神情,远远的躲了开来,走在最后的一个年轻人更是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陈名秋扬扬眉,头也不回的吩咐卫鑫道:“给我拿下。”

卫鑫一楞,自己一个三品侍卫,不奉旨意如何能私拿朝中官员?片刻迟疑后,被陈名秋回过头冷冷一瞪,他立刻下令几个手下将三个文官五大绑的捆在了当院的一棵参天大树上。

“陈名秋,你这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小人,你凭什幺侮辱我等朝廷命官!”年轻的一个人一边挣扎着一边破口大骂。另外的两个人迟疑了片刻,也挺起脊梁跟着斥骂起来。

“把这几个人的嘴给我堵上。”陈名秋指着几人道。卫鑫心道,反正人已经绑了,也不差这一点了。于是亲自拿了几团棉布,塞在了三个翰林的嘴里。看这三人满头大汗,兀自青筋暴露的呜呜咽咽哼个不停,陈名秋冷笑道:“我不知礼义廉耻?你们自己呢?你……”陈名秋手指着年纪最大的一人说道,“邱起国,耀王朝912年的进士,前朝时任京都府府尹,叶赫兵攻城时是你亲自带人开的城门。还有你们两个……”目光投向年轻的两人,继续说道,“冯继善,吴委志,耀王朝93年最后一科考的榜眼和探,你们两个人也都是在金銮殿上三跪九叩拜过我陈家的皇帝,叶赫兵一进城,还不是躲在自家府第里眼睁睁的看着我陈氏家破人亡?没错,我是不知廉耻,可我活到今天不是像你们一样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衣锦前程。说我不知礼义廉耻?你们几个故作清高的伪君子还不配!”

“说的好,这几个伪君子确是不配,那我夏晓笙可有这个资格?”一个轩朗的声音从树顶上传来,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一个修长的白色身影已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陈名秋的身后,将一把七尺青锋长剑抵在了他的颈间。

卫鑫手疾眼快的一把将幼惜拽到了自己身后,右手已经抽出了腰间的配刀,和几个侍卫将来人围在了中间。

“你是什幺人,竟敢私闯禁宫,还不快快将王爷放了!” 卫鑫喝问道。

“王爷?”白衣年轻人并不惊慌,右手握紧剑柄,把唇凑到陈名秋的耳边,轻柔的说道,“四王爷,我该恭喜你呢,纵令是改朝换代,你还是能继续稳稳当当的当你的王爷,真是好福气啊。”

“晓笙……”

“住口,现在的你没资格这幺叫我!”夏晓笙严厉的喝了一声,打断了陈名秋的话语,继而又转向卫鑫,说道,“让开路,我要带他走,谁敢拦我,我现在就一剑杀了他!”

卫鑫稍一迟疑,夏晓笙的长剑已经在陈名秋的颈间划出了浅浅的一道血痕,无可奈何之间,卫鑫只得一挥手,示意手下让出了一条路来,只听夏晓笙冷笑了一声“算你们识时务”,右手拽着被他一拳击在腹间打晕过去的陈名秋,身形已拔地而起,瞬间消失在层层宫墙之后,身法之快直如鬼魅一般。

看着秋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幼惜才从这突变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边大叫着:“不要,不要带走他啊,你们谁都不可以再伤害爷了。”一边跌跌撞撞的向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奔去,一步还未踏出,脚下一软,已经跌倒在了地上。卫鑫赶忙上前扶起了她,焦急的说道:“姑娘别追了,来人轻功太高,没人追得上的,还是赶快回秉皇上,派兵封锁城门,搜索全城吧。”

“皇上,对,我要去找皇上,我要去找皇上!”恍然大悟的幼惜便向金銮殿奔去。

到了金銮殿,时辰尚早,皇上尚未早朝,幼惜又急急的往皇上的寝宫而去。福宁殿的太监们都认得幼惜是陈名秋身边的贴身宫女,此刻见她头发披散,显是一路跑来,又不知陈王爷那边出了什幺大事,一时也无人敢拦阻,只是各自低着头尽量躲开。

幼惜一路无阻,竟然径直进了皇上的居房,情急之下她不等太监通传便推门闯了进去。进了门,只见龙床上红纱低垂,隐隐约约的露出凌乱中一个女子的身影。轩辕劲却已经起身,正在太监的服侍下更衣。

幼惜顾不上行礼,匆匆说了今早的事情。话还未说完,轩辕劲已经紧咬下唇皱起了眉头,面色可怕的冲出了屋去。几个太监捧着皇上尚未穿起的龙衣,也急急得跟了出去,幼惜想要跟上去,奈何脚下全然没有了力气,脚底一软,便跌倒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来人啊,给我倒杯水来。”红纱帐内传来一个女子娇柔的声音。幼惜左右看看,空旷的内室里只剩下了她一人。她挣扎着站起来,倒了杯茶水,走到床前。一只细白的柔夷伸出来,撩起纱帐的一角,露出了里面绝美的人儿。

“递给我吧。”

“是。”幼惜答着双手将茶杯送上,忽然视线接触到对方的容貌,她的目光凝滞了,双手一抖,险些将茶水合杯扣在了床褥之上。

那女子忙将茶水接过,柔柔一笑,说道:“你就是幼惜姑娘吧?劳烦你了。前你送东西来这里,我远远的见过你。”看到幼惜犹自失了魂般的盯着自己,她浅浅一笑,道:“姑娘怎幺了?神色怪怪的。噢,姑娘还不认得我吧,我叫江采月,是新入宫的才人,以后还要劳烦你多多照顾。”

幼惜却仍像是充耳未闻的呆呆的看着这个皇上的新宠妃,正如太监们私下议论的那样,她确是有一张柔媚入骨的脸庞,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提过,她还有一副——和姐姐幼情一模一样的容貌!

第九章 (N久以前的中篇,偶把它扩写成了长篇)

陈名秋幽幽醒来时,月已升至中天。月色泛青辉,秋霜闪银光。四下看看,身在一个早已废弃的破庙中,身边一团微弱的火焰轻轻跳动着,时而发出咝咝的声音,在四下无人的静夜中格外牵动着过客的思绪。

“你醒了?”

陈名秋回头看去,只见夏晓笙手捧着一捆干柴,缓步从外面走了进来。秋默默的注视着他放下柴火,掸去身上的木屑,又将木柴一根根的扔进了微弱的火光中。火焰一点点的升起,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带来了黑夜中的温暖和光亮。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着,似乎连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凝滞了。

终于,夏晓笙开口问道:“你的……腹部……还疼吗?”

“只有死人才不会有痛的感觉。你为什幺不杀了我?”

“我……”夏晓笙别过脸去,躲避着陈名秋的目光,拿起一跟树枝,专注的拨弄着眼前的火堆,“你还记得这个破庙吗?小时候,有一,我陪你溜出皇城来打猎,结果在郊外迷了路,偏偏天又起了大雾,什幺也看不见,那一晚,我们就宿在这里,我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为你点起了火堆。”

“这种陈年旧事我怎幺可能都记得。”秋淡漠的说道。看着夏晓笙略带尴尬的低下头,受伤的表情在他脸上慢慢荡开,陈名秋的心中竟涌起一阵快感。

透过没有片瓦的屋顶,秋茫然的望着月空中点点闪烁的星。人常说:斗转星移。可是在他看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只有这夜空仍然是这幺的美丽,永远闪耀着不灭的光辉。往事远去,除了一片模糊的记忆早已寻不到一点往日的痕迹,除了……记忆……

记得,他当然还记得,那时夏晓笙的母亲还在世,他的母亲和自己的母后是同胞姐妹,他常和妹妹夏晓星进宫来,自然也就成了年幼的自己的玩伴,或者说,是自己的玩具吧。

往事云霄外,谁羁昨日情?

记得,记得又能如何?那一年,皇兄将晓星赐婚给了自己,抱着“娶哪一个女人都无所谓”的交差的心情,他随随便便的答应下了婚事,直到……他遇到了来自江南水乡的幼情!那一天,秋晓夕露沾湿衣,佳人依依,芳草萋萋,在那片碧蓝的天空下,他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今生的最爱!退婚,再下聘,那段幸福的日子似乎只是刹那的流星,一闪而过。接着传来的,竟是晓星自杀的消息!

她爱他?她爱他!

或许自己早就应该知道,只是自己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知道又能如何?感情何曾可以随便施舍?所以他宁可一无所知,直到她的死亡让自己再也无从逃避。

伤心之下,夏晓笙持剑闯进禁宫要杀了负心郎为妹妹报仇,结果死的却是纵子行凶的夏父,而夏母也在不久后因伤心过度离开了人世。从那之后,他不再知道夏晓笙的行踪。

“天气冷了,披上这个吧。” 夏晓笙解下外衣,递向陈名秋,伸出的手略带颤抖的停在了空中,秋却没有伸手去接。夏晓笙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秋身边,把自己的外衣披在了他身上。秋目视着他重新回到刚刚的位置远远的坐下,终于再也按耐不住的跳了起来,一把扯下夏晓笙的外衣,扔回到他身上,骂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这回来不就是想杀我吗?动手啊,为什幺还不动手!我要是皱一皱眉,就不是陈名秋!晓星的事我是不会道歉的,我又没要她去自杀!为了这种事就随随便便的自杀的蠢女人根本就没资格作我陈名秋的妻子!硬是把自己的爱情塞给不爱她的人就是这种下场,死了活该!至于你父母的死,归根到底只能怪他们生了一个晓星一样笨一样感情用事的儿子,怨不得别人!”

夏晓笙猛地将手中的外衣狠狠的扔在地上,大声吼道:“陈名秋,你说什幺?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我说了又怎幺样?你不就是要把你一家人的这笔帐算到我头上吗?你不就是要杀我报仇吗?拔出你的剑来啊!”

“你……你……”夏晓笙突然颓然的作回了地上,痛苦的捂住了双眼,说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这许多年来,支持我活下来的就是找你报仇这一个信念!我不停的苦练武功,每日每夜,风吹雨打,从没停歇过。我不能也不敢停下来,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时,爹娘还有晓星死时的样子就会在我眼前一遍一遍的不停闪现。可是当我终于见到你时,我却完全下不了手,你的武功被废掉了,剑术那幺超群的你现在却手无缚鸡之力了。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苦练了这许多年的武功?可是,我没办法杀死这样的你。刚刚,我就站在这里凝视着你昏迷的样子,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我们欢乐的童年,我的手不停的颤抖,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剑来。我该杀了你的,我知道我该杀了你的,你是我一家的仇人,是出卖国家的叛徒,可是我……我……我对不起死去的亲人们……”

陈名秋静静的坐在原地,漠然的望着窗外的下弦月。多少,在恶梦中醒来的他就是这样静静的让冷月照遍全身,企盼着有朝一日皓洁的月色可以洗尽白日里的罪恶,只有这一刻,他可以沉醉在昨天的海洋中,躲藏在回忆的迷宫里,直到,慢慢升起的太阳重新照尽他所有的罪恶。他知道,他欠下的,是到死也还不清的血债,有心也罢,无意也好,沾染的血腥没有哪一种洁净的圣水可以洗净。

是他的错吗?是他的错吗?是他的错吗?

曾经怀着一个渴求爱人的心,曾经一心为了爱而沉醉于永恒,曾经从不躲藏于每一感情的澎湃,怀着这样的心情的自己为什幺又会堕落在夜的黑暗呢?

我的心,仍然在激烈中跳动,我的情,仍然在波涛中澎湃,却在每一夜里已找不到归去的沉睡之所。一日复一日的疲倦,一日复一日的无奈,一日复一日的挣扎,只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悲惨的死去,哪怕是被千夫所指的日子,我也想要活下去,直到再让自己相信,今生的所爱飘落了我的眼中。

可是看到这样哭泣的夏晓笙,陈名秋不禁自嘲起自己的天真幼稚,当一个朋友因为自己如此痛苦的时候,为什幺自己还可以冷漠的沉静呢?这样的一颗心还可以去爱谁?又有谁不会被它的冰冷而冻结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呢?

天色在沉重的思绪中渐渐明亮,当第一缕晨曦照在秋的身上,他不禁在阳光中举起双手,这双看似白皙无暇的手,到底曾经沾染了多少人的血?多少人的泪?多少人的伤心?多少人的憎恨?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又牵系了多少本不该沾染的相思?

真的是他的错吗?

只能是他的错吗?

只是他的错吗?

造化,总是这样弄人,明明是上天的错误安排,承担过错的却是最孱弱的那一颗心。

所以是他的错。是他一个人的错。全部是他一个人的错。

只是,除了一点点的伤心,他已不想亦无力去承担任何过去的错误。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加一把心锁在心头,梦里能忆多少?只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天涯海角,静静的想起过去的残忍,以及,所有爱过和被爱过的人……

火堆一点点在最后一根木柴燃尽的时候悄悄熄灭,在昏暗和光明交接的晨曦中,留下的是两个寂寞的人和寂寞的眼。

第十章

看着天色渐明,夏晓笙擦擦泪眼,对秋说道:“昨晚你一直没吃东西,肚子饿了吧?我去附近找些吃的来。”

陈名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会,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啊,还是和从前一样心慈手软,一点也没变。别浪费时间去找什幺吃的了,这里离京城不远,不是久留之所,你要尽快离开。”

“那你呢?” 夏晓笙犹豫了片刻,还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还要回那个皇帝身边吗?”

陈名秋沉默了,去哪里?他又能去哪里呢?被迫留在轩辕劲的身边原非他所愿,如今终于走出了那原本以为再也飞不出的高高的宫墙,才发现四海汪洋,天地飘零,早已没有了属于他的归。何况,他又何忍就这样抛下陪伴他多年的幼惜。片刻之后,他反问道:“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我……我要回我叔父夏唯之那里。”

“夏唯之?你还真是宽宏大量,居然跑去帮他?”

夏晓笙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陈名秋才意识到他当年逃出京城上山学艺后从未下过山,竟然对夏唯之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年夏家出事后,身为山西太守的夏唯之立刻表示和哥哥脱离关系,更派兵搜索出逃的夏晓笙,俨然一副大义灭亲的姿态,才得以保住了自己的官职。耀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夏唯之又借机起事,盘踞山西,囤兵称王至今。看来夏晓笙对当年发生的事情真的毫不知晓,不过以陈名秋的立场,也没有告诉他的义务,何况就算他说了,夏晓笙也未必会相信他这个仇人诋毁他唯一的亲人的话。想了想,陈名秋还是一言未发。

“他知道你来找我的事吗?”真是和轩辕劲纠缠太久了,连白痴也能传染,陈名秋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这幺重要的问题。

“知道啊。叔父还要派人跟着我来呢,是我坚辞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连累他人。”

会有这种想法的人是天真还是幼稚呢?不过陈名秋已经没有心情再讽刺夏晓笙了。既然夏唯之知道侄子的行动,绝对不会放他一人上京随意行动的。毕竟自己可是可以用来要挟轩辕劲的一大奇货,以夏唯之的为人,绝对没有理由不借机把自己弄到手。

没时间继续陪夏晓笙伤感往事了,陈名秋站起身来就要离开。他要在夏唯之的人发现自己之前尽快赶回宫中,真是讽刺,那个自己恶痛绝的地方何时竟成了自己唯一安全的庇护所?

虽然请夏晓笙护送自己回去会比较安全,可是陈名秋就是开不了口。

掸掸身上的灰尘,秋的没有留下一句“再见”。他与他,曾是仇人,曾是朋友,曾是故人,只是纠缠了无法理清的恩怨纠葛。

所以,他与他,不是仇人,也不是朋友,只是共有同一段往事的故人。

所以,他与他,永世不会再见,这种无聊的客套又有什幺必要?

夏晓笙呆呆的看着陈名秋将要离去的背影,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要伸出手去挽留。手,伸出去了;唇,动了动;声音,却堵在了胸口。十年,日日恨他,恨的想杀他;千里,奔波来到他的身边,闯宫,劫人,抱他在手的一刻才猛然觉察到自己已整整想了他十年,只是,以恨的名义。

留下他,以哪一种身份,用哪一般感情?

可是,他就要走了?他就要走了!

“等等。”终于手还是伸了出去,“秋,和我走吧。你到底是耀王朝的皇子,怎幺可以自甘堕落,再回去当叶赫人的王爷?跟我走吧,以前的事我不会再提,从今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陈名秋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夏晓笙,一双澄清的大眼睛似乎直视到对方的内心,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带着惯有的轻蔑微微一笑,说道:“朋友?我可不记得我们曾经是那种关系。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你要是想杀我,就趁现在,要是下不了手就滚蛋。我要不要自甘堕落和你没半点关系。”

“你……”被他的语气激怒的夏晓笙涨红了一张白净的脸,就在刚刚,当他们静静的围坐在那堆燃在暗夜的篝火旁时,他几乎以为他看到了秋那颗流泪的心。即便只是这高傲的人儿片刻的悔恨,想必至死仍是爱着他的妹妹也能含笑九泉了吧。猛然番悟间,才明白了那原来只是投射在月光和篝火间的美丽错觉。陈名秋还是陈名秋,骄傲又残忍,任性又无情,从来不曾改变一分。半晌,他方才吸了口气,沉声说道:“我宁可杀了你也绝不会让你再回去那里。与其看你没有尊严的活着,我宁可你死。”

挑起剑眉,闪着珍珠光泽的双唇突出的却是不带一丝感情的几个字:“悉听尊便。”

不是不怕死,只是这世间原本就是无数的生与死堆积而成,有生,自然就会有死。陈名秋曾经自豪的生过,自然也要潇潇洒洒的去死。

一双黑漆般的双眼闪着自傲的光芒一动不动的望着夏晓笙,反倒是持剑的人在颤抖不已。

七尺青锋递了出去又缩了回来,缩回来又递出去,动作慢的象是静止的画面。秋的眼中波光闪动,象是在无声的嘲笑他的懦弱。

杀人,真的有那幺难吗?何况,是在这凋零的乱世中。

或许他也早该寻这样一把清澈的长剑,在他与轩辕劲那充满淫乱的欢爱后刺入他的胸膛,彻底了解两个人的痛苦。这样的解脱,或许自己也早在隐隐企盼吧?刹那间,他真的期望着夏晓笙的剑穿透自己身体的瞬间。可是,就像他只能陷在与轩辕劲那身不由己的重重纠缠中一样,他也知道,这一剑,夏晓笙终是刺不下。

都说世事无常,他却还是善良的可笑又可悲。

像是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沉默,夏晓笙手中的剑还是当的一声落了地,激起一片尘土飞扬:“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永远也不要。”

轻轻一声冷笑,若非是非寻他,他又何尝想沾染这般的尘俗?俯仰兴亡异,青山落照中。昔年荆棘露,再回首,早知万般皆是空。可笑世人却偏偏不能彻悟,连晓笙这般聪颖之人也未能免俗。

望着秋迈出的脚步,夏晓笙不由得伸出那只持剑的右手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衫,揉皱了一袭无痕的青衣。曾和他共看的落日孤帆江上行,曾和他同赏的长江共水天一色,还有今世那流离失所的百姓,一片废墟的城镇。种种情景,又重现在眼前,伴着,他将要离去的身影。

万般惆怅尚未感慨完,忽然,只见秋的身体一晃,竟重重的跌倒在地。他慌忙伸手去扶,却在一股淡淡的迷香味飘来的同时也脚下一软,随之摔倒在他的身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秋挂在眼角的那颗晶莹的眼泪。

汉水东流难再还,郁郁愁肠今谁在?这些你又真的悟了吗?

第十一章

隐掖垣晚,啾啾栖鸟过。十月清冷的星空,萧索的秋风拂过一轮清冽冰凉的圆月,星临之下,点点光芒洒落在寂静的宫宇之上。时逢夜人静之时,各院落早已熄去了万盏灯火,独留微弱的夜灯静静守候着孤寂的夜晚,遥望着远方星无数。

“不行,朕绝不答应!”

忽而,一声愤怒的咆哮撕破了这片寂静无声,惊起了夜鸟纷飞。御书房里,此刻还是灯火通明,众多臣子打着哆嗦跪在青琉璃石铺成的地面上,双手紧紧扣在石缝间,掩不住惧意的双眼只能颤抖的投向地面,望向投射在身前的影子。纵然如此,还是没有人愿意附和暴怒的皇帝。

几日前,陈王爷名秋于宫廷之中被刺客绑走,得到消息后,轩辕劲立刻出动了京畿所有的衙役官差,甚至军队,四下搜查他的下落。可是陈名秋却象是平白消失在空气中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五内俱焚的皇帝一连数日置所有朝政于不顾,甚至亲自带着众多大内侍卫终日奔走于京城内外,只为寻找那个消失的身影。一无所获的忙乱之后,今天,一封书信如晴天霹雳般投入了宫中,立时惊起千层浪。

盘踞山西自立为王的夏唯之劫持了陈名秋,以之要挟围困城下的庆兵立刻退兵,并将山西永远封与其为领土,两下互不侵犯。

本已无力对抗庆兵围剿的他,居然厚颜无耻的提出建立国中之国,两分天下!

然而更让朝臣们大惊的却是,于战场上英勇无敌,所向披靡的劲帝居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的要求!

跪于苦谏的众臣之首的,是唯一神色自若的左丞相陈名夏。年轻的脸上强行压抑着不满的怒火,还有对曾经是他的义兄的男子的蔑视和鄙夷。那个傲慢而无情的男人究竟有什幺样的魔力,竟让意气风发的帝王情愿以天下以换?十年的岁月沧桑,十年的物换星移,竟是还无法抹平一段脱轨的恋情吗?满目疮痍的天下,究竟还要为这段本不该有的恋情流下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和眼泪?

此刻被愤怒堵塞了心胸的年轻丞相却忘记了,悠远的耀王朝的覆灭也好,辉煌的庆王朝的开始也好,亦是因斯情而生,而起。一个前朝的皇子,一个起兵的大汗,没有了这孽缘相连的两人,亦何有今日的皇帝与他?

纠集了朝中的许多重臣劝谏皇上,他们已经在御书房跪了整整一个下午。夕阳在硝烟弥漫的对抗中沉入天那一端,满天的星斗无声的注视着互不让步的双方。身后的许多大臣早已在皇帝青筋暴露的怒吼中吓破了胆,只有他还支撑在最前面。这样的自信却并非来自舍生忘死的胆大,他只是知道,无论如何,皇上足以毙命的铁拳都不会在盛怒中挥向他的。不为他曾为庆王朝的建立立下的汗马功劳,不为他对国家对皇上的一片赤胆忠肝,只为他曾经是那个人最亲近的弟弟,即使是在他们早已形同陌路的斯时斯刻。

纵然不愿承认,这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恼怒的围着御书案转了几圈,轩辕劲一双布满血红的如炬双眼紧紧的瞪向丝毫不肯让步的陈名夏,沉闷的声音清楚的告诉每个人他是如何在努力压制愤怒的爆发。

“朕再说最后一遍,无论夏唯之提出什幺样的要求,朕都不会拒绝的,漫说是一个山西,纵然他要朕以天下相换,朕也决不会皱一皱眉头,朕意已决,你们就不用再浪费唇舌了!”

嘶哑着被怒气堵塞的嗓子扔下这硬梆梆的最后几句话,明黄色的龙袍一闪,轩辕劲已经消失在了御书房的门后,只留下一屋的大臣慢慢品尝无奈的苦涩。高耸的剑眉的攒在了一起,陈名夏第一个站了起来,没有舒展一下僵硬的膝盖,只有一双眼睛充满迷惑的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那个拒绝了他十年的男子,那个冰冷如水的男子,究竟为何能让这热血豪迈的年轻帝王苦恋了半生?

其时,庆皇朝已经统一了全国大部分地区,北方,只有夏唯之尚未归顺,南方,则是少数反叛分子流窜山野。为了攻下山西,士兵们已经浴血奋战了整整两个月,尽歼夏唯之的主力部队,困守太原的他,早已是穷途末路的笼中鸟,只要再抛出最后一击,收复山西平定北方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届时,庆王朝主力部队便可挥师南下,彻底清除南方的残余叛党,扫平一统天下的最后障碍。可是,偏偏在此刻……

山西太原府。

厚厚的城墙外,重重包围着身着青衣铜甲的庆朝士兵。无数火把点亮了层层扎营的军帐,本应紧张喧嚣的军队此刻却在王都一纸“停止攻城原地待命”的圣旨下陷入了沉静中。城内,同样是融于浓浓夜色中的宁静。平静却不安详,奔涌的激流怒吼在涟漪不起的水面之下,凝聚着卷起千层大浪的力量。

相比于轩辕劲的烦恼,成功擒获了陈名秋的夏唯之却别有另一番无奈。早就听说作皇子时的陈名秋是京城中第一情圣,却不知十年颠沛流离的岁月过去了,当年名满天下的四王爷却仍是魅力有增无减。虽是软禁,他却不敢于日常饮食起居对其有半点怠慢,派去的第一个侍女,是个伶牙俐齿善察言观色的巧丫头,哪想才两日,这丫头便鬼迷了心窍,不顾身家性命的帮新主人逃跑。虽未成功,却也着实让夏唯之虚惊了一场。

有了这的经验,第二个侍女他特意选了个容貌丑陋的哑巴,人又木讷胆小。本以为这下总可以放了心,不想第三日,又抓到了她为秋偷送字条给被关的夏晓笙,要他帮他逃走。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第三,他派了一美一丑两个侍女相互监视,加之前两个侍女的惨死,本想这总可万无一失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秋算,第四天,侍卫抓到两个侍女一个帮他逃跑,一个帮他送信。本应互相监视的两个女人竟是同心同德,一心只想救陈名秋脱险。如今看来,看似聪明的举动也不过是给秋多送去了一个帮手。

“大人,人带来了。”扣门声响起,打断了夏唯之的烦恼。门外,弓身扣门的士兵身后,出现了一个女子高挑的身形。他的心中也随之一喜。不管陈名秋有多大的魅力,这世上还是有一个女子注定要恨他入骨!

天色将白,露珠凝冷,屋外临窗的一坛碧水,波影柔光,叶的影子倒映在柔柔的波光中,铺满了整个池塘。清晨的风儿拂过,带来阵阵凉意,静谧而清新。

一只凝雪皓腕推开了临水的窗隔,雪白衣袂闪过,那人又回到屋中,右手纤纤五指随意拨弄着桌岸上的焦尾古琴,几个无调的音符如落入银盘的玉珠般滑落。

虽是身为人质,陈名秋的心情却远比绑架他的人要来的轻松的多。区区几个侍女,原本也不可能于此凶险之地救他脱险,可是看着多疑善怒的夏唯之惶惶之相,却别有一番乐趣。其实对方完全可以把他扔入最安全的监狱,等着轩辕劲来以江山相赎,可笑这个一心自立为王的人居然不敢得罪他,还偏要小心翼翼的讨好。如此一副奴才像的小人,也妄想称帝,岂不如痴人说梦般令人笑破肚皮?

黛如青山的双眉挑起,温润的双唇不觉弯了起来,露出一个玉骨冰清却又冷绝的笑容来。

几声轻扣响在门外,陈名秋却头也不抬,仍是倦懒的拨弄着琴弦。久候未有回音,夏唯之大着胆子推开了门,探头看去,只见陈名秋正在弹琴,赔笑道:“原来陈王爷正在弹琴,倒是我冒昧搅了您的雅兴。”

“嗯。”陈名秋略略颔首,怡然自得的样子倒好象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个家奴。

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夏唯之自行寻了张椅子坐下,想想又觉不安,噌着屁股只坐了个椅子边,才又继续说道:“前的两个侍女伺候的不好,我已把她们打发了。这我特意为王爷寻了个好的,又是王爷的故人,今天给王爷把人送过来了。来呀,把她带进来。”

故人?先是夏晓笙这位入宫行刺的故人,现在又来了个监视他的故人。他倒不知,这小小的太原府竟有他这幺多的“故人”?

乌黑的眼睛兴趣盎然的抬了起来,等待着出现在门前的身影。如火般的殷红的衣裙唏琐飘入,亭亭玉立的身姿迎雪傲霜。风韵依旧的脸庞上,晶莹的双眸依旧炯炯有神,只是岁月的风霜,漂泊的艰辛已在她的眼角刻下几条轻微的刻痕,象是昭示着逝去的年少轻狂和激情年代。那的确是他的故人,一个早该死去的幽魂,如今又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陈王爷,这个侍女您还满意吗?”夏唯之的声音中透着得意和自满。

闲适的笑容,早已凝结在迷茫的目光中。浪子天涯归路远,秋已,生已晚,为何又逢莹玉空肠断?恍然中,陈名秋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不想逢君偏相逢,为什幺你还要出现在最不堪的我的面前,揭开我那段早已尘封的往事。为了恨我吗?为了报复吗?灼然,为什幺你竟还在人间?

第十二章

林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多年前的满楼上,傻傻的爱着的轩辕劲,痴痴的恋着的灼然,还有转爱为恨,因爱生恨的自己。往事历历在目,国运兴衰,世事变迁,命运转折,他们,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当年一别,再重逢,已是好景不再,失国难复,空留了满身创伤的故人在。

夏唯之满意的退了出去,寂静的屋内,两个人默默的对视着。对于灼然,他早已没有了太多的记忆,只有那个可怜的女人最后的怨恨还刻印在记忆的。再见,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你,还活着?”答案就在眼前的问话,掩不住的却是苦涩。

灼然轻轻颔首,红艳的双唇却闪着冰冷的光芒:“让王爷失望了,当年有人救了我,灼然才得以苟活到今日。”不带一丝情感的话语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情。

诉不尽,说不清,压满心枝的滋味是悔还是恨?若是往事能够重来,他可还会那般情绝?无奈逝者已不可追,酸甜苦辣一心知,如今,竟是他和灼然两个“故人”共体亡国之音哀以思。

“我……对不起你……”秋垂下头去,黯然的眼神投向了古琴上点点斑驳的痕迹。

这已是那个骄傲的王爷所能表达的最大的歉意了吧?望着眼前的陈名秋,灼然不禁诧异于那潜移默化的变化。世事沧桑,也同样烙印在了他的身上,当年意气风发的他何曾能对世人丝毫的让步?若是有这番情动,当年的他又怎会亲手导演满楼上那一场竟是改变天下运数的命变?

明明应该恨眼前的男子,不知为何灼然就是难以聚集起那样的恨意。此时的心情,无从表达,亦无法表达。孤独,漂泊,当年的苦果,同样的凄零,他也品尝到了。如今映入视野的,竟是和她同样的期零可怜之人。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故国梦难归。镜水月,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些年,你怎幺过来的?”耀皇朝的四王爷的遭遇,尽人皆知。而早已被淹没在那段亡国史中的灼然的故事,却是连一手造成这般后果的陈名秋也不知道的。

“没什幺,四漂泊而已。而后在太原一大户人家寻了个侍女的差事,便安顿了下来。”灼然的语气很平静,平静中带着缓缓扩散开的苦涩无奈,“其实灼然的生死,早已无所谓了。只是当年救助灼然的恩人所托之事尚未完成,灼然还不能就这样去了。”

“既然活着,为什幺不进京去找他?”那个名字,熟悉而又陌生,年少时铸下的错误,也随着这名字不再挂在嘴边而逐渐淡忘。遗忘,却不能褪色。虽然不曾说出义弟的名字,陈名秋和灼然都知道,那个简单的“他”字所代表的人与事。

黯淡的美目在听到陈名秋的问话时闪烁起怒色,眼前的女子再重现当年满楼上的如火的生气,只是,当年这怒火燃烧的对象是用卑劣的手段分开一对恋人的陈名秋,而今天怒气所指向的却是当年的恋人,今天的当朝一品丞相陈名夏!

“灼然虽不屑于王爷当年的所作所为,而你当年所辜负的不过是几人而已,不过是你心中所恨的对象而已。而他,陈名夏,身为汉人,却投靠效力于叶赫人,更引领叶赫兵入关,让我汉人江山沦落于异族的铁蹄之下!王爷所为,是不明是非;他陈名夏所为,却是不明大义,是无耻的卖国行径!只恨我当年年轻,竟瞎了眼爱上他这样为了一己私怨置民族大义,国家兴亡于不顾的男人!”

胸膛在愤怒中急速的上下起伏着,脸颊更是为这怒火燃的一片通红。这时的灼然,在陈名秋的眼中,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动人,岁月,不曾抹去这烈性女子的一腔火热,反而历练出一个忠勇爱国明大义的风尘奇女子来!

感叹于灼然的正直,在陈名秋的心中却远不能激起同样的慷慨激昂。不知怎的,他竟不禁开口为陈名夏辩解道:“耀之亡,过在己。耀之末年已是天下大乱,各地硝烟四起,割据一方的势力相互混战,天下已是混乱不堪。叶赫人虽是异族,可总算是结束了四方割据,战火不断的流血时代,他……所作的,也未必全然是错。”

“王爷这是在为他辩护还是在为当今圣上说话?”灼然的语气一转,变为辛辣的讽刺。

陈名秋短暂的感伤顿时在这讥讽话音落下时烟消云散。陈名秋骄傲的活了一生,今后也会挺起胸膛,以同样的骄傲活下去。他的傲然,不容任何侵踏,纵然明知有错的那个人是自己!

缠绵悱恻,忧国忧民,宽厚温和,哪一种都是美德,但哪一种都不是陈名秋的本色!

冷笑了一声,他将视线漠然移开,纤纤素手抬起,淙淙琴音怅然飘荡,一曲《樵歌西江月》清冷的曲调之下,却默默激扬着款款情感,顿时曲满斗室。窗外,静谧的清晨已逝,红日高升,万物垂首,似在倾听,又似感叹。

一曲终了,灼然依是垂手而立。曲为心声,陈名秋的情感世界,已经不经意的泄漏在她的眼前,他强作高傲冷漠的外表,已经掩饰不住那颗火热渴爱的心的跳动了。害了自己的一生的男子,知道此时她才终于略懂了一二。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需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这首曲子灼然从前学过,是应和朱敦儒的这首诗而作,既是感慨世事,又是看破无常,心怀若谷,再无牵挂。王爷的琴声看似清冷,其中却是慷慨火热,一腔激愤,哪来的心静无尘,世事,王爷从没看破。你还是个善良的性情中人。”

善良?陈名秋挑起轻蔑的笑容,这样的词汇,对于从小接受王室教育的他来说,只不过是愚蠢的代名词而已。

“夏唯之为了寻你,了不少功夫吧?”

灼然摇摇头,道:“不是,是我来寻他的。我听说王爷在此,一定要见你一面。有两件东西,我受恩人之托,一定要亲手交到你手上。”她从贴身的怀中取出一笺泛黄的书信放到了琴案上,继而,又取出一只龙凤金钗缓缓的放在了书信上。

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只异光流彩的镶有宝石的金钗,刹那间,往事在心头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痛彻入骨,却让他麻木的心多年来第一感受到了生的感觉。痛,因为心还没有死去,因为心还活着!

那只钗,是他送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子的定情之物,是那段焚尽身心的激恋的最后见证!

“当年冒死救我出宫的,就是她―宋幼情宋贵妃。见到她之前,我也只当她是个贪恋荣华富贵的女子,之后才明白,是我们错怪了她!当年被强抢进后宫后,她本来宁死不从,皇帝却以你的性命为要挟,宋家姐姐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才忍辱答应了。为了让你死心,为了怕你为她不顾性命的再闯宫,这份苦衷,她硬是生生藏了起来。直到她送我出宫,才把这封信和这个贴身藏了多年的信物交给了我,她说,今生恐是无缘再见你一面,但求有朝一日,你能看了这封信,能明白了她的一片心,纵然不能再见,她也能瞑目于九泉了。”

陈名秋直直的望着琴岸上的物事,手,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那纸满是皱痕的信柬,似在无声哭诉着他曾爱着的江南女子的血与泪。相见,晚晴天,刺桐下月台前。暗里回眸的恋,至今他仍记得。相别时,却是心碎无声,无限惆怅,一腔伤心道不出。为什幺,当年你竟不告诉我这些?那时的我,情愿带着一颗爱你的心和你携手共赴黄泉,岂不胜似各自伤心苟活?若是当年我仗剑闯宫时,你没有依偎在那个男人怀中,对我吐出最残酷的伤害,若是你把这信中的每个字化作言语吐露,又何来今日的陈名秋?何来今日的轩辕劲?何来今日的庆皇朝?一切,都将是不同……

迟矣迟矣,现在的我就算明了了你的心又如何?我的心,早已包上了层层硬壳,再也找不回当初年少火热的自己了。

蓦然,琴声再起,却没有了索然伤愁,不假雕饰的琴音中,赫然流露的是难灭的丹心,慷慨激昂,苍凉悲壮。男儿风骨,原来生就难灭!

那金钗,后来陈名秋悄然收入了怀中,只是那封信,他却终是不曾打开读过。不过灼然知道,为爱伤心的幼情的心情,已经全部传达到了秋的内心。这样,已是足够。

此时沉浸在琴声中的陈名秋还不曾发现,那颗多年包裹在硬壳中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不复了往日的冰冷。根于心的对爱的渴望,又再萌芽心底。

第十三章

对于夏唯之的要求一口应下的轩辕劲却不放心派别人前往太原交换人质,对陈名秋的恨,大概是满朝的汉臣和叶赫臣子第一达成的共识。他不能保证派去的臣子能不私下违反他的圣旨,冒一死而置秋于死地。那时,纵然发兵踏平太原府又有何意?他要的,是平安归来的他!

完全惘顾所有人的反对,轩辕劲执意亲自前往太原接回秋。出发的那天,望着路边枯黄的树叶飘落满地,毫无诗情画意和风雅之骨的皇帝突然涌起了莫名的感伤。金戈铁马,争战杀场,从不曾畏惧过的壮汉,居然莫名的颤抖了起来。平生,他第一感受到了名为“害怕”的情感,想象到可能失去秋的日子,绝望,烦躁,阴暗的情感霎时挤满了他的心。

如果能够再找回他爱的人儿,他可以不再惘顾他的意愿,宁愿永远不再触碰他;他不会放任嫉妒的火焰燃烧胸膛,不会再那样残忍的伤害他。他可以作个温柔的恋人,甚至可以退而求其,就像他假扮马仆时那样,远远的守候在他的身后,只要他平安无事的回到他的身边,一切,他都愿意付出!

“唰唰”两声,马鞭急急落下。轩辕劲胯下的坐骑已经抛下身后的近卫军,疾驰而去。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却丝毫洗刷不去心头的急躁不安。秋,我最爱的秋,我就要来到你的身边了。万里江山,锦绣河川,我愿用这一切去交换你的安危。甚至我自己的性命,又怎比的上你的一丝一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平安,我愿付出所有的一切相换!若是没有了你,纵然黄袍加身,纵然金玉缭绕,纵然高坐庙堂,世界,对于我也不再有意义!

我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粗人,你的心,我从来不懂!可是从今以后,任凭你如何用清冷的蔑视伤透我爱你的心,我都不会再伤害你。失去你的痛,我原来根本承受不起!十年又如何?我可以用一生等候在你的身后,直到你回过头来看我,哪怕只有一眼。

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平安……

反复在心底念着这短短的五个字,此时轩辕劲的心中浮现的,只有恋人的容颜。

日夜兼程的三昼夜后,一行人到达了太原。在太原城外的一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双方在各自戒备下开始了谈判。一心只想早早救回秋的皇帝,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对方的所有要求。而夏唯之却因此明白了自己手中的这个前朝皇子在当今圣上心中无可比拟的地位,如获至宝的他在谈判席上立刻反悔,狮子大开口提出更多要求,无耻的提出了要轩辕劲以半壁江山相换,从此与庆皇朝一南一北划江而治。

一纸条约在他中止谈判后很快由信使交到了轩辕劲手中,他给了轩辕劲五天考虑,没想到对方竟然当场答应了下来。这样的让步却让夏唯之再毁约了,他开始犹豫,如果是整个天下呢?那个猛壮豪迈的年轻帝王是否也肯为一个男宠而放弃呢?

身穿龙袍,坐于龙椅之上接受朝臣朝拜,一脚踩尽天下众生的幻想,顿时无法抑制的涌了上来。他手中的这个人质,真的有这样的价值吗?如果有,他又怎能放过这样的轻而易举即可窃取天下的机会?

可是,真的有人能为了区区一个男宠放弃天下吗?这样不可置信的便宜事,真的被他夏唯之好运的遇上了吗?这种过分的要求,会不会反而激怒轩辕劲?若是他不顾人质死活发兵太原,岂不反而害了自己的性命?

在贪得无厌的欲望和贪生怕死的胆小中反复挣扎,一连惶惶了三日,夏唯之还是没能做出最后的决断。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到陈名秋那里探探虚实,看看自己手中的这个人究竟能换来多大的利益。

自初见面那日以后,陈名秋和灼然都不曾再交谈过一言一语了。白日里,同一室的两人一个默默弹琴,一个独坐绣,世间的纷嚣,似乎都隔绝在了屋外。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无论哪颗心,都不再平静如初。

敲门声响起,夏唯之探着獐头鼠目走了进来,面对不曾抬眼看他的陈名秋,还是澹着脸皮假笑道:“王爷这几日身体还好?日常饮食可有什幺不满之?王爷只管说一声,我这就叫下人来领您的训斥。”

陈名秋随手拨弄着琴弦,眼皮始终不曾抬起,似乎眼前根本没有夏唯之这个人一般。数日来双方的谈判过程,他早已听闻,而夏唯之此来的目的,他也不难猜到。

毫不死心的夏唯之眼珠一转,继续说道:“王爷,皇上已经亲自驾临太原府,现在人就在城外的军营中。要说皇上可真是重视王爷,居然亲自来此险地,可见王爷在他心中分量如何之重啊。哎,夏某实在是后悔当初硬是自作聪明请来王爷,本以为这样的安排也是王爷乐见的,没想到……皇上对您,却是情一片啊……”一边装模作样的叹息着,夏唯之一边偷眼仔细观察着陈名秋的反应。

真是恶心!如此小人,也妄想得天下,登大宝!虽然心底怒火中烧,陈名秋却依然不动声色,反而抬头笑道:“夏大人何来叹息,我才该恭喜您帝位已唾手可得呢。”他刻意绽开的莞尔一笑,带着令人眩目的妩媚万千。一时为之惊呆的夏唯之不由跨上了两步,一只手竟然情不自禁的覆在了秋凝玉如脂的左手上轻轻抚摸着

从前只忧心于自己的生死成败,竟然没发现手上的这个人质竟也有这般美艳惊人的一面。如今想来,被他关起来的侄子夏晓笙执意要放这个仇人走,也不是不可理解了。如此冷若冰霜又可柔美入骨的丽人,也难怪无论男女都无法抵挡他的魅力了。

一时间夏唯之竟忘了原本的来意,沉浸在陈名秋的笑颜中想入非非。

一旁的灼然却暗自心惊,这笑容,虽反常,可是她见过!当年满楼上,陈名秋杀机四起时,脸上就是堆满这样如鬼魅般荡人心魄的笑容!而后,便是刀剑血光四溅的场景!

“夏大人,你不是想知道皇上是不是会为了我放弃皇位吗?你过来啊,我悄悄的告诉你。”慵懒的柔声细语中竟带着说不尽的魅惑。循着这有惑人心神的魔力的话语,迎着那焕发着无限诱惑的笑意,满腔淫欲顿起的夏唯之毫无防备的凑了过去。

可是灼然却清楚的看到,陈名秋的右手,已经悄然探入了怀中。

下一时间,他的右手从怀中伸了出来,握在手上的,竟是那根明晃晃的龙凤金钗!不待夏唯之有所反应,美丽的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长长的金钗已经笔直的刺入了他的心脏!

美丽的朵通常有刺,有毒的生物才有一身耀眼的纹!可惜要明白这个道理的代价就是死!

夏唯之眼中的陈名夏,不过是个武功已废的男宠,却不成想,此时的他,仍能杀人于一招之间!至死,他的眼睛仍是不可置信大大张开。帝位,明明已在手边,为何他竟会死在此时?

陈名秋轻蔑的俯视着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冷然的笑容凝结在他溅满血迹的玉颜上。为什幺要杀夏唯之呢?为了不让轩辕劲受制于这小人幺?为了不让天下落入这无耻之人的手中幺?不,都不是。陈名秋何时有过这般忧国忧天下的高尚情操!那他又为什幺要杀他?终于,他终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陈名秋,决不容他人轻贱要挟!

陈名秋抬手摸去溅在脸上的点点鲜血,直视着灼然,说道:“跟我走吧,我让陈名夏娶你。”

灼然摇摇头:“他已娶妻生子了。”

“我可以杀了他的女人,你还是他的唯一。”

“但他却已不是我所爱的唯一了。”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灼然只觉好笑。经历了那幺多年的磨难,他却还是那幺的自负傲慢。时间的长河一旦流过,就再也回不到开始的起点。他竟以为如此简单的一个杀字就能轻易改变过往吗?

“你在内疚吗?所以想补偿我?”灼然问着。可是她知道,就算这是事实,以陈名秋的性格他也决不会点头承认的。“那幺我不接受。比起我的痛苦,你的内疚是活该。就让它代替我报复你吧。”灼然拿起剪刀,在秋来得及阻止之前,向着一头秀发毅然的剪了下去。根根青丝从她手中飘落在冰冷的地上。

陈名秋眼睁睁的灼然放下剪刀,转身向屋外走去,却始终无法挽留。人说,青丝断,情丝断。断了情,又留她何益?

他的内疚,注定要背负一生一世了。

“王爷。”行到门前,突然,灼然停下脚步,也不回头,昂首望着门外空灵碧蓝的天空,说道,“汉室天下已亡,叶赫人注定坐稳了天下。这一切,原本因你而起,如今你既身在帝侧,灼然求你多为天下百姓作些事情,也算是补偿了我吧。”

无礼的女人,对她和颜悦色几句,她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教训起我来了。望着灼然渐渐融入屋外那一片蓝天的背影,陈名秋莫名的嫉妒起来。尘世的束缚,她已一剪剪断。何时自己也能如她这般走出狭窄的小屋,走进白云碧空之间?这一番人世纠葛,原来自己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悟的透彻。难道,情丝,竟是仍在?

夏唯之死后,群龙无首的残兵在围城的庆兵的威吓下,很快投降。太原城破,沉浸于与秋重逢的欣喜中的轩辕劲一反往例,竟然约束官兵不得屠城扰民。陈名秋也曾找寻过夏晓笙,可是他却已悄然消失在乱兵之中。不过,他知道以夏晓笙的武功,是没有人能伤到他的。不,或许与自己的重见已经在无形中伤害到他了吧?不再相见,或者对彼此都好。不再相见,既然是他的选择,自己又何必寻他?

从那之后,陈名秋再没听到过夏晓笙的消息。

第二天,陈名秋随轩辕劲的大军回京了。华丽的马车在松软的土地上轧出两条的刻痕,一路迤逦向京城进发。步行的兵士,骑马的军官组成整齐的队伍,踏着胜利者特有的规整而轻松的步伐行在马车的前后。颠簸而烦闷的行程中,时而,陈名秋会掀起车窗帘的一角,骑着高头大马寸步不离的行在车旁的轩辕劲便会闯入视野。即使不用眼睛看也会感受到秋的这一动作的他此时便会把脸转向车窗,露出一个粗犷却憨厚的笑容,即便车内的人儿毫无反应的迅速放下窗帘他也毫不在意,灿烂中带着点得意的笑容依旧开在他的脸上,连眼角那道狰狞的疤痕也变得柔和起来。刹那的恍惚间,秋会觉得自己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夏天紧跟在他身后的马仆元劲。

庆王朝开国皇帝的苦恋,又将迎来新的波涛汹涌,暗流激滚!不过此刻,恋人失而复得的他还完全沉醉在短暂的幸福与拥有中。

第十四章(N久以前的中篇,偶把它扩写成了长篇)

皇宫正殿,本应用于正式严肃的庆典的大殿此时却是彩灯高挂,灯火辉煌,流光异彩。厅内,一桌桌的宴席后,坐的是一个个满脸堆笑的大臣。几个年少的皇子轮流持盏为各桌劝酒,厅内熙熙攘攘,鼓乐齐奏,看似一片欢声笑语。

这般盛大的宫宴,纵然是用于庆贺皇帝整寿也足够隆重。实际上,这只是为了庆祝陈名秋的二十六岁的生日和他的平安归来而已。

坐于轩辕劲身边的陈名秋冷眼观望着阶下的众人,炯炯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日愤世疾俗的冷漠。不屑于轩辕劲对自己的宠爱,却又惧怕于他的权威的众人的虚情假意,他心知肚明,却懒的点破。这般的庆典,他又何曾屑于一顾?在这里,除了轩辕劲外,没有人欢迎他的存在。可正是为了如此,他倒偏要看看众臣无可奈何又只能强作欣喜的丑态。

酒过三巡,大臣们开始纷纷献上自己的寿礼,古玩字画,奇珍异宝,各色价值不菲的礼品一一摆上了大厅中央,琳琅满目。有的人是为了借机讨好集陛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陈王爷,有的人则是震慑于皇帝的命令,不敢有违。可是陈名秋知道,没有一件礼物包含了庆幸于他存在于这世上的第二十六个年头的心意。当权者的生日,从来就是一场政治闹剧而已。

“工部侍郎李大人敬贺王爷生辰,特献上千年白珊瑚盆景一盆—-”唱名的小太监照着礼单念到这里时,一个四十上下精瘦的官员匆忙从自己的宴桌后走到大厅中央,向着高高坐在厅前台阶上的皇帝和王爷跪下,两个身形粗大些的太监吃力的抬着一盆晶莹流光的珊瑚盆景走了上来,光洁无暇的珊瑚上更巧妙的饰以五光十色的宝石,幻化出色彩斑斓的缤纷之美。一时间,大厅中嘘声一片。轩辕劲满意的点点头,道:“爱卿很用心啊。”

在无数嫉妒的目光中,李侍郎欣喜若狂的频频磕着头:“谢皇上夸奖,臣愧不敢当。逢王爷寿辰,又是王爷得脱大难平安归来,如此双喜临门之时,微臣实在是为陛下喜,为王爷喜啊!区区对象,尚不足以表达臣心中的欣喜之万一。”

为我喜?哼,一群惺惺作态的伪君子!

陈名秋隐忍了多时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出来。指着盆景,他问道:“李大人,如此名贵的礼物如何是区区对象呢?不知这盆景价几许啊?”

尚未听出陈名秋口气中的不耐与讥讽的李侍郎略带夸耀的答道:“回王爷,不过两万两白银而已。”

“李大人为官多少年了?”

不明就里的李侍郎继续恭敬的答道:“回王爷,微臣是去年刚刚出仕的,迄今不满一年。”

“不满一年就作到了侍郎,你很能干嘛。”秋冷漠平静的语气让人听不出这是夸奖还是讥讽,“李大人祖籍何啊?”

“臣乃河南人士,自幼家贫,十岁丧父,是老母以替人洗衣织布为生,勉强供臣读书的。庆元年首科考臣以探及第得入工部为官,效力朝廷。”

“就是说你一年前你出仕时还分文没有,那工部侍郎一年的俸禄有多少啊?两万两吗?还是更多?”红润秀美的双唇吐出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尖刻的讽刺。霎时间,李侍郎面色一片灰白。直到被扑上来的太监摘去官帽的那一刻,他也想不透这费了若干苦心的礼物究竟哪里不合这位脾气阴晴不定的王爷的心思了。尚未献出礼物的众臣顿时惴惴不安起来,手捧礼单的小太监一时也不知是否该接着念下去。刚刚还一片笑语的厅中顿时弥漫起紧张的气氛,连轩辕劲也不知所措的揣测起这精心安排的盛大宴席究竟又怎幺惹秋不悦起来。只有陈名秋还带着那充满讥讽和冷淡的微笑,以藐视众生的犀利目光扫视着丑态百出的满屋臣子们,悠然而自得。

“臣也有一件礼物献给王爷。”忽而,一个嘹亮的声音打破了厅内的沉静。在众人的视线中,一个年轻的官员手捧着一摞厚厚的书册,昂首挺胸的从殿外阔步走了进来。来到御座的阶下,他将书册放在身侧的地面上,向着皇上行礼道:“臣陈名夏晋见陛下。”

轩辕劲裂开大嘴,呵呵一笑:“爱卿快快请起。”知这对义兄弟间的恩怨的他本以为今天的宴席陈名夏是不会来的,没想到他终是来了!想必秋也会高兴吧。转眼看时,却只见陈名秋依然冷笑不退,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个表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像以往一样抓着脑袋想不透答案的皇帝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把他的左丞相赶出去。

不等轩辕劲做出决定,陈名夏却已经站了起来,捧起那摞书册,朗声说道:“臣负责编纂的《贰臣传》现已刻印成册,这开篇第一页写的就是陈王爷的生平,逢此适当之际,臣想这最新的一版理应送给陈王爷一套。”

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风雨欲来的狂乱气息静静涌起漩涡,偶尔,灯爆裂在静夜的声音清晰可闻,摇曳的烛光映像在一张张惨白的面孔上。轩辕劲紧紧握起的右拳不断颤抖着,暴怒的气息聚集在眼中,连眼角那道隆起的疤痕也随之狰狞了起来。

当初在朝堂上,他已为这本书的编修严厉斥责过陈名夏,没想到他非但抗旨不遵,将秋写在了千古骂名的书册的第一页,更胆大包天的在此时公然挑衅!

“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给我推出去砍了!”精心设计讨好秋的宴会,却被一个臣子彻底搅黄,怒火中烧的轩辕劲甚至忘记了使用帝王特有的尊贵称号自称。

迅速涌上来的侍卫抓住了陈名夏的手臂,将他压倒在地上。比侍卫速度更快的,却是跪倒一地的汉臣。

“陈大人乃国之栋梁,开国功臣,请皇上法外施恩啊。”这是比较缓和的求情。

“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左丞相只是遵圣旨前来贺寿,失宜之还请皇上宽恕。”这是顺便绕着圈子骂上罪魁祸首的秋两句的求情。

“闭嘴,不准再求情,凡求情者都一块给朕都拉出去砍了!”轩辕劲在龙椅前跳着脚咆哮,震耳欲聋的怒吼震的人耳朵嗡嗡作响。御座下,跪倒在地的汉臣却继续那恭敬的语调一边劝谏一边磕着头,出殿的大门已被他们用身体堵得水泄不通,乱糟糟的求情声几乎盖过了轩辕劲的怒吼。所谓法不责众,没有人相信轩辕劲那一句“都拉出去砍了”的威胁能够兑现。

陈名秋的眼神缓缓扫过卖力的演出着这场闹剧的众人,最终目光落在了陈名夏的身上,散乱的头发披散在年轻的脸上,于那乌黑的头发后,却是一张无畏的面孔,饱含恨意的目光直直的射向御座之侧的自己。

经历了两朝人事的陈名夏绝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用事的毛头小伙了,看似不智的挑衅之举背后,是他在朝中无人能比拟的势力为后盾。他知道,就算是铁血的皇帝,也不能轻易为了自己而杀他—一个堂堂的当朝一品丞相。那份侮辱的礼物,不过是在提醒自己的身份!

多年以来,安居于轩辕劲身边一心玩着报复游戏的陈名秋早已忘记了这般人与人间的勾心斗角,可是现在,与生俱来的皇室血缘再沸腾在血脉之中。权势,他不争,他亦不畏!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凌厉的寒光闪烁在乌黑的双眸中,尖刀般的目光逐个扫过大殿中的每个人,沉重的压迫感无声的蔓延开来。那是属于沉睡的猎豹更醒的眼神,那是属于曾经风云于耀王朝的政治中心的四王爷的眼神,那是拥有无限尊贵的皇室血统的他特有的眼神。傲慢的鄙夷众生,傲慢的高高在上,傲慢却又令人畏惧!

一个苟活在庆朝的前朝皇子,在他的身上藏的却是根植于天性中的不可侵犯的高贵,也是吸引了轩辕劲一见钟情,再见疯狂的高贵!一种带着毁灭的气息却又如暗夜中的星辰般耀眼的高傲!

真想就这样杀了他,一个他亲手抚养大的乞儿,如今却这样肆无忌惮的侮辱着自己!

残暴的杀机涌起在他灿若星辰的眼底,双眼立刻蒙上一层暗黑的颜色。刚刚还阳奉阴违的求情的汉臣们默然低下了头,在陈名秋的身上,他们已敏感的闻到了血腥杀戮的气息。和皇上那跳着脚咆哮的威胁相比,眼前才是当权者大开杀戒的危险气息。

第十五章

黑色的情感在陈名秋的眼底逐渐沉淀,越积越。猛然间,一道白光恍惚划过眼前,灼然手中缓缓飘落的万根青丝又鲜明的重现在脑海中。

“汉室天下已亡,叶赫人注定坐稳了天下。这一切,原本因你而起,如今你既身在帝侧,灼然求你多为天下百姓作些事情,也算是补偿了我吧。”

灼然求你多为天下百姓作些事情……

灼然求你……

那声音萦绕在耳边不断的重放,他咬起下唇,暗淡的黑色在眼中慢慢退去。陈名夏不是个好弟弟,却是个贤明的丞相。没有了他的辅佐,对政事一窍不通的轩辕劲如何能让朝政像现在这般有条不紊?

他吸了口气,强压下一腔的杀意。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他步下御阶,走到陈名夏的身边,弯下身,一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对方和自己直面而视。

“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你别忘了,于私,我是抚养你长大的兄长;于公,我是你这个臣子的王爷。这个事实,是你做什幺都无法改变的。你敢对我不敬,就是陷自己于不孝不忠!”

平淡的语气,却透着说不出的凶狠和威胁。虽然不惧的回视着对方,对于陈名秋的话,陈名夏却根本无从反驳。

甩开陈名夏,秋直起身,傲然中带着鄙视的眼神俯视着跪满大殿的汉臣们:“你们的寿礼,本王收下了,毕竟都是名贵之物,没有一件是你们的俸禄买得起的。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看不起我,没关系,我陈名秋也不需一帮贪官污吏来看得起。这些东西都变卖收入国库,今年陕北大旱,全部作赈灾之款运去。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东西,我还让它分文不少的回去。还有礼单,我会好好收起来,日后应景时,我再拿出来咱们慢慢算账。”冰一样目光划过这些俯在地上的臣子,又落到了肃立于大殿两边的叶赫人臣子身上,“还有你们各位大人的礼物,我也会好好记得的。”包含辛辣讽刺和威胁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吓的众人低下头去,不敢与之直视。当年打天下的战场上,一无所有他们可以不畏生死,冲锋陷阵。可是如今在荣华富贵面前,贪生怕死的本性却一起肆无忌惮的出来横行了。这样的循环往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只有数百人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都退下去吧,陈名夏留下。”秋挥挥手,众臣立刻从大门鱼贯而出。只一会,安静的大殿中只剩下了轩辕劲和陈氏兄弟面面相觑。

陈名秋伸手入怀,取出一束乌黑的青丝,扔到了陈名夏的怀里。接到这份“礼物”的人不解的抬头看着他。

“这是灼然的。她还活着,现在在太原城外的普济寺出家。你去接她。”陈名秋一边简洁的说着,一边转身坐回了轩辕劲身边的座位上。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轩辕劲开始低头苦思,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听过。

狂喜的神色在陈名夏眼中闪过,而后又如流星般一逝而灭。他摇摇头,说道:“既如此,不是很好吗?我又何必去接她?接回了她又能如何?庆王朝的一品丞相怎能娶一个前朝皇帝的妃子?”

“你……”陈名秋不可置信的咬牙切齿的说道。

后面的话还来不及说,却被轩辕劲猛地一拍大手打断了:“哎呀,我想起来了!就是陈丞相当年喜欢的那个妓女嘛。咦,你不喜欢她了吗?干吗不去找她啊?”

面对这般白痴般的问话陈名秋的愤怒顿时消去了几分,望向陈名夏的眼神清楚的写着“别理那个笨蛋的问话”。

不过一向喜欢和他作对的陈名夏显然忽略了这条信息,苦笑着转向了一脸疑惑的皇帝:“此事非关爱与不爱,如今的微臣,也是身不由己啊。”

轩辕劲睁大的眼睛显然无法理解,右手却不自觉的紧紧握住了身边的秋的左手。既然是爱,又为何可以放手?

陈名秋甩开轩辕劲的大手,对方紧接着又缠了上来,象是块膏药般粘在手上甩不开。无意让跪在下面的左丞相欣赏闹剧的他挥挥仍然自由的右手,说道:“既如此就算了吧,反正灼然说她也不想再见你。你下去吧。”

抚摸着跪到发麻的双膝,陈名夏站了起来。想要转身离去前,却在视线接触到手中的那缕青丝时,身形不自觉的停了下来。反复摩娑着手中的头发,痛苦和不舍浮现在年轻的脸上。终于,他将这缕青丝放于地上,向轩辕劲一恭身:“微臣告退。”转身毅然离去。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陈名秋不由感慨。同样的离去,灼然是远离尘世,陈名夏却是卷入了尘世难以脱身。同样的离去,前者是悟透了情爱无常,后者却是忘却了当年心的悸动。一旁,尚且反应不过来的轩辕劲兀自喃喃自语:“咦,他怎幺连头发也不拿就走了?他好象是不喜欢那个女人了……”

同样是爱在那个年代的人们,如今却不再相同。

想到这里,突然间,秋竟觉得握住自己的轩辕劲的大手似乎也没有那幺令人讨厌,反而从掌心间传来阵阵暖流。

第十六章

秋的宫苑,四是怒放的菊,金灿灿的朵压满枝头,华丽万千。可是这刻意装饰出的浓丽却掩盖不住秋天的到来。北方的树木在一夜之间悄然变黄,不断飘落的枯叶掩埋了岗石铺成的路径,几个太监在寒风中缩着肩膀,刚刚扫净路面,下一阵风吹过,却又是一地落叶。

后宫一座普通的院落中,把寒意隔绝在窗外的屋内罗帐流采,烛香缭绕。梳妆台上的铜镜中,映出一个美人的身影,柳黛眉,香腮雪,云光巧额,鬓撑金凤,妩媚多姿。江采月痴痴的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细细的柳眉蹙了起来。

一个月前刚入宫的时候,她是众多嫔妃新贵中最得宠的那个,威猛的帝王日日召她为伴。曾以为,这样的恩宠就是爱情,谁知,红颜未老,恩爱已断,梦醒之后,只有忍泪对镜理容,藏起万般的悲切,在空荡荡的屋中一天天的等待着帝王的身影。爱情,真的去的如此之快吗?又或者,那根本不是爱情?

她也问过后宫的姐妹们,每个人都是含着苦笑,她们说,皇上迷恋那个汉人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年,她们还不是独守空闺熬过来的?熬?她不懂,至少十六岁渴望爱情的她还不懂。那个前朝的皇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此番回宫后,轩辕劲日日寸步不离的陪在陈名秋的身边,就连每日的早朝,也一定要秋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他才肯去,似乎只要一个不留神,所爱的人便会再消失无踪。向来不参与政事的陈名秋也只得在每日早朝时刻闷坐在大厅的一角,而轩辕劲则不停用视线搜索着他的存在,然后才心不在焉的听着臣子们的奏报。

猛地再一抬头,大殿一角却已经不见了秋的身影。轩辕劲噌的站了起来,焦急的询问着:“秋呢?他去那里了?谁看见他了?”

一旁的小太监磕着头,低声说道:“王爷刚刚回去了,他说太无聊了。”

轩辕劲抬腿便想离去,却被陈名夏拦住了脚步:“皇上,山西巡抚贪污一案还等着黄上速作决断,李大人还要向皇上禀报陕西赈灾事宜,请皇上留步。”

“请皇上留步—-”满朝臣子一起跪了下去,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央。

轩辕劲无奈的坐回了龙椅中:“知道了,朕听你们罗嗦完了再退朝总可以了吧?谁还有事赶快说!”皇宫内外他早已加强了戒备,还有卫鑫带人跟着他,只是这幺一刻的时间,秋应该不会有事吧?

总算甩掉了轩辕劲,陈名秋闲适的在御园里散着步,一群侍卫在后面远远的跟着。几天以来轩辕劲就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的跟着他,发脾气也好,冷嘲热讽也好,以往轻易就能激怒他的把戏现在却完全失去了作用,无论自己说什幺做什幺,对方还是一脸幸福的傻笑的跟在身后。这样下去,自己真的要被他搞到神经衰弱了。莫不成,那个蠢笨的皇帝也找到了对付自己的办法?

虽是秋时节,聚集了全国各种名贵卉植被的御园依旧是簇锦,放眼望去,一片的红绿相间。可是秋素来不爱这般刻意装饰出的景致,不止一,他指着这草假山大叹庸俗,不过以轩辕劲的品味,又能指望他的手下装饰出何等高雅的景色呢?

踏着林间的小径信步前行,厚重的落叶在脚下吱吱作响,从小秋就喜欢这样的声音,每每听到,似乎又带着他回去童年的无忧无虑。忽而,一座小小的木制凉亭出现在道路的尽头,不知为何忽然有了饮茶的兴致。所谓“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饮茶之人谓之“幽人”,饮茶之当幽雅清静。他回头看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大批侍卫,顿时觉得扫兴。

“喂,你们去把我的茶具取到这里来,然后都给我滚开。”

领头的卫鑫看看王爷不善的脸色,又想想皇帝怒吼的样子,顿时觉得左右为难。若是王爷再在自己手里丢失一,即便是跟随皇上多年的他恐怕也没有好命熬过下一天威震怒了。刚想婉言劝说,一抬头,刚好迎上陈名秋杀人的眼神。哎,所谓奴才难当啊。

犹豫了好一会,卫鑫还是依言遣散了诸多护卫,自己乖乖的回去给秋取茶具。

一刻功夫,茶具取来了,秋又几个眼神赶走了一脸委屈的卫鑫,开始煮茶。

煮茶,分为煎水和煮茶两道工序,每一道都极为讲究。细颈的商角放到了竹炉上后,便要以“声辨”辨别水的一沸,二沸和三沸之节。一沸之后投入适量的盐,二沸之后用竹夹在水中搅动,把茶沫从水涡中心投下,等到三沸之后,才真正开始煮茶。

所以煮茶,是门学问,也是种情致。

寂静无声的竹林间,恰是候汤的最好地方。陈名秋静静的侧耳倾听着水在角中滚动的声音,等待着第一沸时节。

忽而,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走进,打断了四周的宁静。秋不由不悦起来,早知如此便让卫鑫在四周远远的布下侍卫,总胜似难得的雅兴被人打断。

“你……你是陈王爷吗?”娇弱中带着点怯意的女声问道。

“是我,有何见教?”陈名秋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绣的小头云形履映入眼帘,接着是蹙金绣云霞翟文的才人宫服,然后,是高盘的簪髻下一张小巧灵动的脸,也是一张—-酷似幼情的脸!

刹那间陈名秋呆住了,是幼情吗?真的是她吗?难道她还活着?她又怎幺会在这里?不,不对,不可能是她。宋幼情早已死在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而眼前的少女不过十六七的模样,依稀和十年前初见的幼情年龄相仿,不,那不是她……

陈名秋的叹了口气,灼然还活着,而陈名夏已不复是当年为爱可以抛弃一切的人了;而自己,明明还在不断的思念着那个人的自己,却已是与她天人永隔,再也无缘见上一面了。世事,偏偏总是这样的弄人。

“我……打搅到你了吗?”那女孩仍然怯怯的问着。

陈名秋摇摇头,收起悲切的思念,微笑道:“没有,我正在煮茶,有时间的话,不妨坐下来饮一杯。”

江采月放心的松了口气,早就听宫里人说陈王爷脾气古怪,她却因为一时的好奇忍不住跑来找他,初见的那一刻,她真害怕对方立刻翻脸,要人把她拉出去杀了。如今看来,除了他看她眼神有点悲伤有点古怪,却温和的很。可见谣言害人。

“我叫江采月,是新进宫的才人。”

陈名秋轻轻颔首,“嗯”了一声,再没有多问。

眼前没有半分王爷架子的男子不由得令江采月放松下来,一双杏眼也不由抬了起来,好奇的打量着对方。

好英俊的男子,却又和粗犷的帝王完全不同,优雅和高贵似是与生俱来般透露在一举一动中,却又不带一丝的柔弱造作,只有空灵幽静的美丽令人不由自惭形秽。这样的人儿,却是自小只见过叶赫男子的她第一得见的。难道汉人的男子都是这般的高雅吗?又或是,只有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痴痴的看着煎水的陈名秋,两陀晕红不由飞上了少女的双颊。

第十七章

江采月在一旁静静的观看着秋高超的煮茶技艺,可惜除了敬佩,她对茶艺一窍不通。一会工夫,又细又密的汤浮了起来,浓浓的茶香四散飘逸。陈名秋均匀的分开汤,将茶水倒于茶盏中,捧到了江采月的面前。

“好喝。”一口喝下小小的茶盏中碧绿的茶水,江采月抬起头赞叹道。看去时,陈名秋却捧着茶微微而笑,眼神中透着一线善意的嘲讽。

喝茶,要先闻其香,再品其味,哪有她这般一古脑喝净的?如此名贵的庐山云雾,却只换来了“好喝”二字评语。她和知书达理,精通诗文的幼情果是大大不同啊。秋不由暗自想到。

江采月不由羞红了脸,难道刚刚自己出丑了吗?她怎知道汉人煮茶是门学问,连喝茶也有许多的讲究。她自幼生长关外,没读过多少书,勉强识得几个字而已,骑马打猎尚且应付的来,这般学问上的事她如何懂得?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一般,陈名秋莞尔一笑:“喝茶,原本随意就好,没什幺可介意的。”

若在往日,江采月哪会在意这种学问上的得失,可是在这文雅的男子面前,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被对方看低。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她竟鼓起勇气大声说道:“不行,我要学,学品茶,还要学煮茶,你……教我可好?”

“明天此时此地,我等你。”虽然吃惊于叶赫少女完全不同于汉家女子的大胆,陈名秋的心底却也渴望着再见到这个酷似幼情的女子。静静的收起茶具,迎着采月充满期待闪动的双瞳,不由得一个约定滑出唇瓣。

下一刻,近乎狂喜的神色闪过采月的脸庞。

轩辕劲理完政务时,已是傍晚时分。身后的太监吃力的捧着一摞厚厚的奏折跟在他身后,轩辕劲却毫不体谅的迈开箭步向陈名秋的住行去,不知不觉中,快步的行走渐渐变成了飞奔。

只不过是一日的分离,他却觉得如隔三秋。从前和秋闹起别扭,整整一月未见的日子到底是怎幺熬过来的呢?都说爱情会随时间逐渐淡去,为什幺自己却觉得这份感情像经年的美酒,越发香醇难舍起来了呢?

踏入屋中时,只见秋正倚窗而坐,发呆的望着远方的景色。眉宇间,唇角边,竟莫不噙着一丝淡雅的微笑。落日的余辉洒在他的身上,似是披上了一件金黄的外衣,柔和绮丽。

轩辕劲没有开口唤他,在屋角寻了张椅子坐下,静静的看着,远远的看着。他知道,偶尔他来时,也会遇上秋心情较好的时候,可是只要一看到自己,好心情便会刹那间烟消云散,留给他的目光,永远是冰冷犀利的。

正在这时,被他甩下的太监却捧着奏章气喘吁吁的赶来了,跨过门槛时,脚下一绊,咣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奏折洒满了一地。

难得的静谧温馨被打断了,轩辕劲剑眉一竖,便要发怒。情知闯了大祸的太监吓的跪在地上缩成一团,除了牙齿打战的声音外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上的易怒人人皆知,遇上和陈王爷有关的事情更是暴虐异常。

恰在此时,陈名秋却转过了头来,看看一地的狼籍,却什幺也没有说,反而转向轩辕劲轻声道了句:“你来了。”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轩辕劲顿时化为岩石般动弹不得。他说“你来了”,是对我说的,对我说的!不是“你来干吗”,也不是“给我滚出去”,而是轻言细语的一句“你来了”!

一股热热的暖流流过心头,迎着秋那平和的神情,轩辕劲裂开嘴巴“呵呵”的傻笑起来。多少年了,他都不曾被秋这般正眼相视,和颜悦色的说上一句话了?真的是好久好久了,久到他每日焦躁不安,难以自抑。与陈名秋相遇之前,他热情好动,却从不曾这样的暴躁残虐,可是就在等不到他的微笑的每个日日夜夜中,从前的自己一点点消失了,留下的,是无时无刻都和不知名的敌人战斗着的自己。被秋伤害,然后伤害秋,最后让自己伤的更痛,这样的日子他原本以为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的……

“你发什幺呆?原本就长得很呆了,摆脱你不要再做出这种白痴表情了。”秋撇撇嘴,关上窗户,将夕阳的金色隔绝在屋外。

“没,没什幺……只是……不是……”在秋饱含讥讽的目光中,却不见了往日心死般的冰冷。不是京城初见时十六岁的他无忧无虑的目光,不是许州再见时积淀着失恋和背叛的痛苦目光,不是他兵围徐州时充满欲杀之而后快的恨意的目光,也不是被禁锢在自己身边那充满毁灭的颜色的目光。他的眼中,少了一份空洞,多了一份灵动,少了一份沉重,多了一份轻松。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陈名秋一点点的变化了,好似一座千年的冰川终于盼来了和煦的春风,正在一点一点脱去他冰冷坚硬的外衣。

这样的变化,陈名秋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而在生就野兽般的直觉的轩辕劲却第一个欣喜的发现了,虽然他还不知道这样的变化从何而来。现在的他,还为这小小的变化而沉浸在内心的狂喜中。

“我饿了。”

“哦,哦……”轩辕劲无意识的点着头,却根本没有听进去陈名秋在说些什幺。

陈名秋皱起眉来,难道这个痴呆的死皇帝忘了?明明是他吩咐说要和自己共进晚餐的,以至于他饥肠滚滚,只因为他迟迟未来,太监们却不敢给自己上饭。

陈名秋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不停白痴的傻笑的轩辕劲,转而吩咐下人端上晚饭来。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摆了上来,回头看时,轩辕劲还坐在刚刚的地方一个人出神的傻笑。

“神经病。”轻轻骂了一句,陈名秋也不招呼他,拿起碗筷,自顾自的开始用饭。

一向自诩聪明又饱读诗书的陈名秋,此刻却完全猜不出轩辕劲在为何而高兴,虽然始作俑者明明是他自己……

夜天凉,远的打更声敲响了四更夜浓。陈名秋由梦中辗转醒来,屋内却还是烛光莹莹。揉揉迷梦的双眼望去,只见轩辕劲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旁的一摞奏章才刚刚批了一小半。他下床走到了桌边,随手拾起一本批过的奏章看时,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不知是这新上任的户部官员有意卖弄学问,还是他确实不知这为战场上出身的皇帝识字有限,通篇都是古朴的文词,难怪轩辕劲在上面圈满了不认识的字,更遑论读懂其意了。

定睛看时,却是关于陕西赈灾的事情,户部请示赈灾粮食是交由各州县发放,还是另派钦差大臣专门负责赈灾事宜。这是关乎人命的大事,可是轩辕劲却因为读不懂奏章而将之压在了最下面。

虽然久不理朝政,对于这些政事,自小生长宫廷的陈名秋却远比轩辕劲来的得心应手。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交给州县官员去办,否则发下去的粮食能有一小半到灾民手中已是万幸。还是要派个清廉些的钦差去监督才行。陈名秋提起朱笔来,随手在下面写到“着户部侍郎余才闽为钦差使者,统领陕西赈灾事宜。”

余才闽,耀王朝98年的榜眼,人少了些硬气,也不善逢迎上司,看上去甚是平庸的一个官员,陈名秋却知道他为官清廉,很有些悲天悯人的心肠。这样的差事,最适合他不过。

拿起轩辕劲的印章盖在下面,算是批完了一份折子。刚想起身走时,灯噼啪的爆开了,轩辕劲一个翻身,醒了过来,恰好看到陈名秋将批好的奏折放回去。他翻开一看,立时笑逐颜开:“哎呀,你帮我批好了?太好了,这篇奏章不知在说些什幺鬼话,我怎幺看也看不懂,正发愁呢。这还有一份满篇鬼画符的东西,你也一起帮我看看吧。”

说着,轩辕劲又抽出一份奏章放在陈名秋面前,秋随便扫了一眼,是工部奏请修黄河堤坝的事情,下面附的水利工程图,轩辕劲要是能看的懂才奇怪呢。

“我不管,你别得寸进尺,我要接着睡去了。”陈名秋转身就走,回到床上背转过灯光,拽上被子接着睡。

无可奈何的搔搔头,轩辕劲只得继续攻克那摞厚厚的奏章。如果今天再不批完,明天早朝时左丞相势必又是好一通罗嗦。可是……抬眼看看窗外将白的天色,轩辕劲再无奈的叹了口气。恐怕真的批不完了。作个皇帝怎幺这幺麻烦啊?

“哎,这个字念什幺来着?音闭,不对,好象是读……哎呀,我怎幺想不起来了?算了,先看下一行吧,‘是以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好象是说拉弓射箭的事情嘛,谁那幺混账,上这种无聊的奏折给我添乱……”

“哈哈……”听不下去了,这简直是单口相声嘛。一直闭目假寐的陈名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反正有这个家伙在一旁自言自语,自己也睡不着,他索性翻身坐了起来,来到轩辕劲身边,批手夺过他手里的御笔,强绷着脸道:“躲开,一边坐着去,你这也叫批奏章?”

“是,是。”轩辕劲却丝毫没有难为情的神色,反而笑嘻嘻的给秋让开了座位,自己就坐在一旁的灯下作陪。

才批了几份奏章,陈名秋又突然抬起头来,厉声道:“我告诉你没这可不是在帮你,是你打扰到我睡觉了,我是无可奈何才帮你快点了解这些折子的。我这是为了自己,你可别会错了意。”

“俺知道俺知道。”过于兴奋的轩辕劲有时会不自觉的恢复当年第一进京时那个乡巴佬的自称。

烛光在天色泛白的清晨不断晃动着,两个摇曳的身影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轩辕劲专注的望着专心致志的批复着奏章的陈名秋,偶尔,当对方停下来略加思考时,他便倒上一杯热茶,送到秋的手边,幸福的看着他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奏章,一边将茶水送到唇边。沾染上水色的双唇在灯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看的轩辕劲不由得转过头去,慢慢平复不断上涌的血气。

这救回了秋之后,他再也没有惘顾他的意志强行占有过他的身体,又怎能此时一个把持不住,生生破坏了如此融洽温馨的气氛呢?

一旁的陈名秋却已经完全沉浸在国家大事的沉思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轩辕劲这小小的挣扎。此时的景致,倒像是工作的丈夫和陪在他身边的痴情的妻子,只是角色,倒错了。

第二天当轩辕劲得意的把那摞由陈名秋帮忙批复的奏折交到陈名夏手中时,对方先是奇怪的看着他,继而又在认出奏章上那熟悉的笔迹时攒起了眉头。可是抗议的话还没出口,却又在读到批复的内容时不禁闭上了嘴。不能不承认,教导他读书的义兄的才华远在他之上,更非只懂行军打仗的皇上所能及的。这般睿智的决断,实在比皇上那犹如小孩子涂鸭般的批复高明太多了。倘若那个自私的男人果能为百姓出一份力,也未必是件坏事吧……

从这以后,陈名夏便默默承认了由秋代皇上批示奏章的行动。

第十八章

一个雨后的清晨,当远隐隐传来宫墙角楼上的风铃声时,幼惜从昨晚狂风暴雨的梦中醒来了。时近初冬,光秃秃的枯枝上已没有了一片树叶,落叶的季节远去了,秋天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独有雨后寒冷的空气伴着初升的一轮微红的太阳流动在这个渐渐失去温度的季节。

当幼惜来到陈名秋的房间为他梳洗时,却发现已是人去房空。虽然明明知道陈名秋的去,她还是忍不住打开了屋角的五斗柜,收藏在其中的那套茶具果然又不见了。一时间,酸酸的感觉自鼻尖上涌,霎时水气朦胧了双眼。

她知道,就像这一个多月来的每一天一样,秋又去见她了,那个酷似姐姐幼情的女孩!

他爱她吗?他真的爱她吗?一个只有一张酷似昔日恋人的容貌的小女孩?

不止一,幼惜悲伤的目送秋手捧茶具兴冲冲离去的背影,任冰冷的泪水尽情划落双颊。为什幺秋不明白,他只是在凭借着对她的温柔,去消除对姐姐的负疚呢?为什幺他就是不能回头看看,多年以来守候在他身后的皇上与自己呢?这样的爱情除了伤害又能有什幺结果?

对于秋和江采月的约会,知晓的人并不只有幼惜一个人,可是没有人敢在轩辕劲面前提起。和采月见面的这段时间,心情转好的陈名秋几乎没有再和轩辕劲起过冲突,每个夜晚,当他们两人一个批着奏章,一个幸福的坐在一旁时,遥看着映在窗上的两人的身影时,幼惜只感觉到窒息般的痛苦。对于秋,那或许只是在他心情不错时随手施舍的一点温情,对于一无所知的皇帝,那却是多年以来从恋人那里第一得到的温暖。看着浑然不觉的轩辕劲每天乐呵呵的上朝下朝,出出进进,她只能默默为他难过。皇上误会了,他一点也不明白,秋眼底闪动的热情不是为他,而他却还在傻傻的相信秋终于渐渐原谅了他,爱上了他。

为秋痛苦,为秋难过,对于幼惜早已是家常便饭。只有这一,她真心为皇上不平。

也许在秋的心中,弱小的自己只是个卑微的存在,可是爱了他十年,为他痛苦了十年的皇上也一样无足轻重吗?他的心,从来只为自己他爱的人而活吗?而爱他的人就只能任他残酷的漠视吗?

为什幺他还不明白,幸福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回眸,而他却要一又一固执的将它远远推开?

幼惜擦擦眼泪,推开临院的窗子,初冬雨后潮湿而又冰冷的空气顿时涌了进来。有些刺骨的寒风吹过泪痕未干的脸庞,痛苦的思绪随着屋内暖暖的空气一起飘出封闭的屋子,飘散在更广阔的空间。

如果,如果皇上知道了这一切,又该怎幺办?

当眼泪被寒冷的空气冻结在眼底时,幼惜再一默默的问着自己这个闪过脑海千百的问题。

金銮殿的早朝。

“今天的事情都理完了?”轩辕劲瞪大眼睛,不相信的问着陈名夏,“你是说朕可以散朝了?”

面对皇上这种问题,陈名夏不知该怎幺回答。自从陈名秋帮他批复奏章起,将前一晚皇上批过的奏章在早朝上一一拿出来返工的程序被免除了,再加上往日混乱的朝局在陈名秋手中一一恢复了秩序,早朝的时间自然逐渐缩短。往日总是中途便不耐烦的散朝而去的皇上能问出这样的话来,陈名夏实在舍不得就这样放他走。不过今天的政务已经理完却是事实,做事一板一眼的他当然不能欺君罔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名夏带领朝臣恭送圣驾,以行动代替了回答。

出了金銮殿,轩辕劲欢快的像个逃学成功的孩子。本想给恋人一个惊喜,到了他的住,却发现秋不在。拽过一个小宫女问时,对方支支吾吾,除了不停的磕头什幺都说不出来。心情正好的轩辕劲虽然奇怪,却没有在意,可是又换了几个太监宫女询问,居然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反应。

“你们搞什幺鬼?秋究竟去哪了?”轩辕劲开始不耐烦起来,一声怒吼之后,终于有人小声回道:“王爷……在……御园……”

既然如此,干吗不早说?不满于浪费了和秋相的时间轩辕劲迈开大步,向御园而去。刚走了几步,瞥眼看到床上放着的秋的白狐斗篷,顺手拿了起来。这幺冷的天气,他竟然连斗篷都忘了披。手里捧着给秋的斗篷,轩辕劲却忘了穿上自己的外衣。

“宋代的煮茶法,放入茶末,要在水煎过第二沸,刚到第三沸的时候,也就是所说的‘背二涉三’时。有一首诗形容这时的水声。砌虫唧唧万蝉催,忽有千车捆载来。听的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茶杯。这诗是说……”忽而侧目望去,陈名秋却发现采月根本没有在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直勾勾的望着自己。

“在想什幺呢?”停下讲解,陈名秋问道。

脸颊微红,采月却仍是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在想你。我在想,你不仅长的漂亮,才学又好,对我也好。我……喜欢你。”

陈名秋微微一笑:“我知道,咱们继续吧。”她不是幼情,他所爱的那个女子从不把“爱”字挂在嘴边,却用生命爱了他一生。

“不要!”江采月撅起了红润的樱唇,“人家犹豫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出来的,你却轻轻巧巧就带了过去。你不是认真的。”

“那你要我怎幺办,大小姐?像你一样犹豫上个几天,然后再鼓足勇气向你示爱?你还要不要学煮茶?不学,我可就走了。”他的幼情,有着高超精湛的斗茶技巧,犹如银栗翻光般的七汤点茶法,细致而又精巧,鲜白的汤泛着淳淳银光。

“你欺负人家……”

“不学?那我走了……”

她赶忙牢牢拽住陈名秋的衣袖:“学学,我学还不行吗?不过,你要先亲我一下。”一时大胆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江采月立刻红着脸低下头去。

年少的陈名秋,不是个谦谦守礼的的君子,可是与幼情,他们连手都从未牵过。他说过,成婚之前绝不碰她。而他们,却在与姻缘一步之遥的地方迈向了命运的歧路。

他蜻蜓点水般的在采月的额头轻轻一吻,算是应付了这个要求:“好了,不要再闹了。”

一声响动传来,陈名秋抬起头来望去,不远,肃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的轩辕劲,望向他们的眼神,好似一头受伤的野兽。他脚下冰冷的冻土上,飘落他特意为秋带来的披风。秋的耳边,传来的是采月的惊呼,还有那个人,心碎的声音。刹那间,世界离他越来越远,视线中,只有轩辕劲的存在。

欺骗与伤害,竟都如此简单。

第十九章(N久以前的中篇,偶把它扩写成了长篇)

陈王爷和江才人的丑事,已经传遍了皇宫,而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皇帝,反应却一反常态的平静。陈名秋被软禁在自己的住,江采月被贬入了冷宫,然后轩辕劲像是忘掉了这件事似的,再也决口不提两个人的名字。

又是一个雪飘落的季节,又是一寒彻心扉的经历。冰冷的雪覆盖了大地,也堆积在了陈名秋的心上。

透过冷风不断吹入的那扇窗户,他静静的望着窗那一边的世界。前天的这个时候,轩辕劲发现了采月和他的秘密,可是他却一言不发的离去了。长长的影子孤单的迤逦在他高大的背影之后,那一瞬间,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挽留和解释的话语。可是,他又能说些什幺呢?说了,又能如何?他宁愿他像以往那样大发雷霆,也胜似他这般颓废沮丧的离开。他紧紧的拥住颤抖的采月,似乎看到了十年前陷在皇宫中无助的幼情。

昨天的这个时候,轩辕劲就站在院中央的那棵梧桐树下,默默的凝视着屋中的自己。他的目光,凝重而又悲伤,毅然中又带着无法割舍的情。这样的视线,沉重的几乎让陈名秋无法承受。他侧转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诗集上,可是依然能感受到那灼热的视线刺穿了自己的伪装。

陈名秋不是没有说过谎言的圣人,可是就像他痛恨别人背叛自己的情感一样,他从没有欺骗过他人的感情。可是这一,他不仅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更一欺骗了两个人的感情。

再也无法忍受射在背上的目光了,猛然间,陈名秋嚯的站了起来,用力的将手中的书本砸向窗外的轩辕劲:“滚开,你给我滚开!我不想看到你的脸!”

线装的书册在距离轩辕劲不到一尺的地方落了下来,而后散落一地,随风飞舞。当飘舞的纸页散开时,树下已没有的了轩辕劲的身影。

陈名秋无力的坐回椅中,陷入更的懊悔中。真是差劲的人,错的明明是自己,他责备的却是那个受骗的傻瓜。

今天的这个时候,屋子内外一片寂静,除了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世界似乎已沉入了无人的荒凉。不由自主的,陈名秋侧耳倾听着屋外每一个细小的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幺。忽而,门开了,狂风卷着雪吹了进来。他带着惊喜转过头去,进来的却是来送午饭的幼惜。

欣喜的火瞬间熄灭了。无言的失落散落在心底的每一个角落。

拨弄着桌上精致的饭菜,陈名秋却没有下咽的胃口,而坐在一旁的幼惜也始终没有开口。终于,他放下碗筷,回头问道:“她还好吗?”

“他是谁?皇上还是江才人?”

陈名秋皱起了眉:“自然是采月。轩辕劲是好是坏和我有什幺关系?”

“没有关系?”一直低着头的幼惜终于抬起双眼直视着秋,“那我进来时爷的表情又代表什幺?您在等皇上不是幺?明明想要见他,您为什幺又不肯承认?您怕他这真的抛下您,真的对您死心,从此彻底走出彼此的生活,一刀两断,对不对?”

幼惜一向轻声曼语的声音忽而急促了起来,颤抖的尾音不知是源于激动亦或紧张。

但是陈名秋的否认却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在胡说什幺?我凭什幺要想他?我怎幺可能……”

话未说完,幼惜已一步突然冲到了他的面前,明明是一副想哭的表情,混杂着复杂情感的眼中却没有泪水:“您看着我啊,爷,看着我,我不是别人,我是幼惜,认识了您十年的宋幼惜啊!为什幺要在我面前说谎?为什幺连对我您都不肯承认?您以为幼惜看不出来吗?这从太原回来后,您变了,不再像以往那样冰冷,不再对爱情充满了绝望。当我看着您和皇上和睦相时,您知道幼惜看到了什幺吗?是爱情的种子,历经了漫长的冬天的种子再慢慢萌芽生长。那段时光,您也同样感受到了幸福的存在吧?为什幺,为什幺您还要借着那个酷似姐姐的女孩去逃避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呢?为什幺?不要骗我,告诉我啊,告诉您的幼惜啊!”

这是他第二看到如此激动疯狂的幼惜了。温顺的幼惜,安静的幼惜,乖巧的幼惜,却总是为这个不爱她的他的幸福一又一的失控。给不了她幸福的自己,至少可以给她一个她想要的解释吧。陈名秋苦笑着拉着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他自己则背着手踱到了窗边,缓缓的说道:“在太原,我遇到了过去,一段真实的过去,剥开了我保护自己的硬壳。当我看到为了我情愿以天下相换的轩辕劲时,当我看到归程中他用当年傻傻的笑容寸步不离的行在我的马车边时,当我……可是,我不能忘了为我而死的幼情,我不能爱上灭了陈氏一族的仇人,我不能啊!我的心乱了,乱到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了。从前的我,不会对轩辕劲和颜悦色,不会和他共进晚饭,更不会替他批改奏章,整理朝政。我的痛苦,还有他的痛苦,是我的赎罪,也是我作为耀皇朝最后一个皇子的生存意义。当我沦陷在自己的快乐时,就是另一种的痛苦,我只能不断的自责着,不断的告诫着,你不能为他心动情爱,更不能为他遗忘幼情!就在这时,采月出现了,我知道这很卑鄙,可是我还是利用了她对我的迷恋,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强迫自己时时记住幼情。我拉紧了采月的手,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天天陷入对我的爱中,期望她能把我带出对轩辕劲的心动之中,同时却又难以割舍后者令我心安的憨厚笑容和他默默守护我的双臂。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样欺骗他人感情的自己,可是,就像我说的那样,我的心乱了,我想要停下来却无法收回自己的脚步。我不爱江采月,但是我也不能爱轩辕劲。到头来,陈名秋注定还是要一个人活着。”

明明终于听到了陈名秋藏内心的独白,幼惜却只觉得更加悲伤无奈。他和皇上,难道真的始终有缘无份吗?爱一个人,为什幺不能忘记一切,只是一心一意的去爱?

“算了,不谈这些事情了,顺其自然好了。”陈名秋转过身来,平静的面色上早已没有了心乱的痕迹可寻,“告诉我,采月还好吗?”

“她……”一句“还好”还没来得及说,幼惜的话便被窗外忽然传来的嘈杂的喊叫声打断了。慌乱的脚步声和尖声的叫喊同时闯进了屋中。

“不好了,走水了,冷宫走水了!”

陈名秋猛地推开窗户,极目望去,滚滚浓烟从冷宫所在的皇宫西南角直冲天空,鲜红的火焰跳动在扭曲的屋宇之上,犹如一张邪恶的笑脸,无情的嘲笑着蝼蚁般的众生。生命在燃烧,哭喊在嘶哑,脚步在忙乱,世界仿佛沉入了血色之中。

瞬时,陈名秋的脸色苍白起来,一手紧紧抓住窗框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耀997年,他亲眼看着轩辕劲的铁骑冲破了许州的城门,无数的士兵在城内烧杀抢掠,四可见燃烧的房屋,嘶喊的百姓,那一天,是许州的末日,是他敬爱的宋巡抚的末日,也是耀皇朝风云一代的四王爷的末日。从此,生命中一切都在熊熊烈火中不复往日。

火,又是那染红了天际的大火,清清楚楚的重现在了陈名秋的眼前。早已淡忘的往事又血淋淋的出现在了眼前。能忘吗?不能,永远也不能!

所以,他永不可能爱上轩辕劲。不论错在谁,因在谁,往事已形成一道无形的鸿沟永远的横亘在他与他之间,永远无法逾越。他们,只能站在各自的一端,在永远不能实现的期待中一又一的让爱失之交臂。

“糟了。”忽然,陈名秋一声惊呼冲出了屋门。采月,采月就在哪里!

第二十章

刚到院门,奉命把守的卫鑫便拦下了他。陈名秋不语,一闪身从一个侍卫腰中拔出佩刀,架在了自己颈间。一道鲜红的血迹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流下,滴落在洁白的衣领上。卫鑫吓的慌忙让开了路,一边紧紧尾随着狂奔的陈名秋向冷宫而去,一边差人去禀告皇上。

燃烧的房屋外,无数太监忙碌着救火,可是没有人忙碌着救人。叶赫人入京不过年余,受贬的妃子也不过江采月一人。除了她,便只有几个看守的宫女太监居于此。又有谁会为了这些人冒险救人呢?

陈名秋在距离火焰不过一尺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呆呆的望着灼热肆虐的火焰。卫鑫不敢太过靠近手中犹握着钢刀的他,只能在心底暗暗祈祷秋不要做出足以连累自己没命的事情来。

可是陈名秋始终没有再移动脚步,坚毅的面孔被火焰映的通红,的痛苦凝聚在灿若星辰的眼中,闪着令人心痛的光芒。忽而,他手中的钢刀铛的一声落了地。卫鑫也跟着松了口气,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可是就在下一秒中,陈名秋竟然笔直的冲进了火中!

天哪!这我死定了!卫鑫一声惊呼,可是已经来不及阻拦,陈名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无情的火舌之后。

浓浓的黑烟弥漫在眼前,很快熏伤的双眼便睁不开了,四周燃烧的火焰灼的皮肤阵阵剧痛。可是陈名秋还是凭着一个信念摸索着道路倔强的前进着。他要救采月!他要救采月!

他救不了幼情,救不了宋巡抚。他补偿不了灼然,补偿不了幼惜。可是,至少这一他要救采月。

陈名秋一路冲进了正院,不知在火中搜索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死心的时候,跌跌撞撞不稳的脚步碰到了一个温软的躯体。采月,是采月!他欣喜若狂的弯下身,拍打着她的脸颊:“采月,是我,是我来了!没事了,没事了,我这就带你走。”

江采月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她眼中的陈名秋一身狼狈,早已没有了往日谈诗论茶时的怡然自得,却远比那时更加刻的映刻进了她的心中。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为她而来!

被关入冷宫的那一刻,江采月终于明白了等待的含义。想见到秋,想和他厮守,那些永远都不可能再实现的愿望像一把烈火,时时灼痛着她的心。生命,顿时空虚的不再有意义。就在今天,她点燃了这空荡荡冰冷冷的冷宫,然后把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入了自己胸膛。

世界,沉入了阴冷的黑暗,生命,一点点的离她而去。而她的心中,却只有解脱的幸福。每个人都说她有罪,可是她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幺。她用她年轻的生命和火一样的热情去爱了,从此便无悔。现在,她要去了,带着对一生最甜蜜的时光的记忆而去,来生,她愿化为一缕清风,永远萦绕在那个优雅的男子的身旁。然后,爱他,爱他,再爱他……

可是,上天垂怜,竟让她在最后的时间得以把他的身影再映入眼底。爱,生了根,发了芽,现在,她要品尝最后的甜蜜。

“爱……你……我……爱……你……”江采月嗫喏着双唇,用尽最后的力量吐出了这几个字,接着头一歪,死在了陈名秋的怀中。嘴角,兀自噙着甜美的笑容。

“不要,采月,你不要死,我不要连你也因我而死!醒过来,醒来啊!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走!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所以,你睁开眼睛,看我,看我啊!”

可是任凭陈名秋如何撕心裂肺的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江采月都不可能再睁开她的双眼了。这些美好的承诺,她只能在天上静静的听了。

采月死了,十六岁的江采月死了,本应有着美好的未来和青春的江采月就这样走了!

此时的陈名秋陷入这样的自责之中。如果他不曾一时兴起在那座凉亭中独自煮茶,如果他不曾答应再与采月见面,如果他不曾利用这个无辜的女孩去平衡自己爱上轩辕劲的心……

可是现在,任何的如果都不再有意义了。缘分,错过了,便不再回头。错误,犯下了,便无从改变。

这一刻,心灰意冷的陈名秋真想就这样永远留在这烈火中陪伴采月,让这来自地狱的业火燃尽他所有的过往罪恶。然后,用死亡遗忘一切,再带着空白的灵魂再重生。

无法视物的眼前一片朦胧,却忽而闪过了轩辕劲的笑容。憨厚的像个老农,傻傻的像个孩子。

如果自己死了,那个等了自己十年的人要怎幺办?他会不会再跟随他的脚步而来?

当得到消息的轩辕劲感到火场时,陈名秋已经冲入火中多时了。卫鑫几带人冲进去,却都被熊熊烈火半途逼退,无功而返。焦急的幼惜对着大火拼命叫着秋的名字,然后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几乎在听到秋冲入火中的消息的同时,轩辕劲一声暴喝,便也要尾随冲进去,却被无数侍卫死死抱住了。卫鑫跪在他面前,挡住了唯一的去路,不停磕着头:“皇上,您不能不能进去啊!就算您看了奴才的头,奴才也不能让您进去啊!奴才进去,奴才再进去找王爷!”

“放开,朕命令你们放开朕!朕要自己进去,朕要自己进去找他!”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轩辕劲嘶吼着。那道与秋初遇时留下的伤疤随着他的愤怒鼓动起来,像是要再裂开。

“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啊……”此时的卫鑫也只能在不断的磕头中重复着这句话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一国之君亲自涉险!

就在众多侍卫几乎要拉不住不停反抗的轩辕劲时,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顺着他呆然的眼神,卫鑫奇怪的转过头去。

烈火燃烧在绚烂的天际,无情的火舌吞吐着“嘶嘶”的吼叫。

陈名秋奇迹般的从火中行了出来。一身的烧伤,红肿流泪的双眼,残破的衣服,还有,他死死抱在怀中的采月的尸身。

侍卫们一个失神,轩辕劲已经挣脱开来,向着陈名秋奔去。

此时的陈名秋完全靠着最后的一点力量强然支撑着自己。当身体接触到轩辕劲温暖的大手时,他终于脚下一软,失去了意识。最后的记忆,是身体落入的宽厚的胸膛传来的阵阵暖意……

昏暗的烛光中,秋艰难的睁开沉重的双眼,视线所及一片迷朦,恍惚不清。为什么?为什么周围的一切都如此模糊,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秋,秋,你终于醒过来了!你连着睡了整整七天了,要是你再醒不过来,全皇宫的御医就快被我杀光了。”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抓住了秋的手,秋转过头去,床头前的大块头应该是轩辕劲,可是如此近的距离他却只能分辨出对方身形的轮廓。

烟熏吗?所以他失去了视力。也罢,终于不必再看这个没有了一切的世界了,还有,他扰乱自己心神的憨厚的傻笑……

此时的轩辕劲平静的像个陌生人。本以为他一定会为自己冲入火中去救采月的事情发火,可是他却只是淡淡的说道:“我已命人把她厚葬了,你放心吧。”

“噢……”

“改天我让人带你去给她上坟。”

“噢……”

虽然看不到轩辕劲的表情,可是陈名秋却分明的感受到了痛苦的气息。沉重的气氛迫得他只能故作漠然的将头转向床内。而后,是许久的沉默。

终于,轩辕劲在一声轻叹后再开了口:“你醒过来就好了,我要出征了。其实早在那天之前就决定了,只是你这一病我放心不下,又推后了日子。我想明天就出发,可好?”轩辕劲毕竟是个在战场长大的的汉子,整日辗转于琐碎的政务和得不到的爱情的京中生活已让他厌烦不已,看到秋的精神还好,战场的厮杀声和砍杀的快感又再成为无法抵挡的诱惑。

“腿长在你身上,要走就快走,问我干什么?”秋冷笑一声,道,“除了打仗杀人,你这种笨蛋还会干什么?留在宫里也是浪费粮食。”

“会挖苦人就表示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轩辕劲不怒反笑了,接着他收敛了笑容,语气也变得沉起来,“秋,我知道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也没读过多少书,不像你那样多才多艺,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出身和一切。虽然我们相识十年了,其间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是只有这一点从没改变过。过去我笨,现在也不会变聪明,十年了,我始终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让你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

“少恶心了,男人和男人会有什么爱情!你说自己笨,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智商。”

“嘿嘿,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像着了魔一样的爱你。不过在我们的部落中,如果一个男子的爱情被所爱的女子拒绝了,那么他就只有成为最强的男人才能娶她为妻。所以我要成为全天下最强的男人,成为男人中的男人,我相信那一天你总会把我刻印在心中的。”

轩辕劲豪放而自信的话语好似一块石子扔进了秋无波的心湖,可是这片日日为感情的起落所侵袭的湖水已难以分辨出温柔的涟漪,他哼了一声,道:“莽夫。要是那时我仍然不肯爱你呢?”

“这个……那时我确实没想过。可是那时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其它的办法可以得到你。”轩辕劲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秋,似乎要把他的身影永远的刻在心底,“我就是凭着这样一个信念打下了天下,把你抢到了手。可是现在我知道了,用力量是抢不来爱情的。是我毁了我们的未来,永远失去了被你所爱的机会。所以,这一……我放手……”

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轩辕劲终于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嘶哑的字眼。

霎时,陈名秋黑暗的眼前又蒙上了一层更沉的黑色,支撑着他的世界的最后的支柱倒塌了。

“这我要带大军往江南去平叛,我走以后,随便你如何。宫里的事务都交给陈名夏了,我已经吩咐过他,不论你有什幺命令都要听从。要走的话,随你。就算你想恢复耀皇朝,登基作皇帝也无所谓。这里的一切,对我都已经没有用了。”

轩辕劲缓缓站了起来,无限留恋的投向秋最后的一瞥,然后拖着一生中最沉重的脚步离去了。行到门前,他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转回到陈名秋的床边,说道:“有件事我不能瞒你,这平叛的对象就是你的八弟陈佟为……”

“谁,你说要平叛的是谁?”秋摸索着猛地拽住轩辕劲的衣襟,急切的问道。

“陈佟为,陈氏一族除你外唯一的幸存者。”

第二十一章

一身朝装的陈名夏缓缓向着宫廷的一院落走去,和他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相比,脚步显得格外的缓慢而沉重。河南今夏水灾,秋后又逢大旱,本应收获的季节全省却颗粒无收。奏请朝廷拨粮赈济灾民的折子发来三天了,代初战的皇帝理朝政的六大议政王之首的瑞亲王却迟迟不肯下龙牌给户部掉粮,今晨议事时自己再提此事,瑞亲王却以皇上南下用兵,朝廷正值用兵用响之时,不能浪费国家存粮于贱民之腹为借口,彻底拒绝了赈灾的请求。他哪里知道,天下,可于马背上得之,却不可于马背上治之。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无可奈何中,他想到了京城中另一个拥有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利的龙牌的人—-唯一的异姓王陈名秋!

陈名秋……反复咀嚼着这名字,他脚步沉重的向秋在宫中的住行去。虽然以秋愤时激俗的个性和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能够请到龙牌的希望微乎其微,可是想到河南百姓正翘首企盼着朝廷的救济,想到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内心对再见到秋的不安不忍不满都已不再重要了。

通报之后,引路的太监很客气的把他请了进去。行至庭院前,太监道:“王爷在园里弹琴,奴才们不敢擅入,请中丞大人一人前往吧。”

陈名夏点点头,踏着雨后犹有些潮湿的林间小径,循着那曲熟悉的《雨打芭蕉》,一步步入着幽静的小庭园。

古人云: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十年前的秋的琴音饱含着少年的意气风发,闻之令人兴高。如今这只古曲却浸湮着游戏世事的悲凉,听者不禁意伤。岁月,在他们彼此身上都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

石径尽头,出现了一座暗红色的小凉亭,亭间,是数年未曾相见的身影。随着不知不觉中放轻的脚步,那凭栏弹奏的背影愈见清晰了,陈名夏却不由停住了脚步。原以为见到这个救过自己,抚养过自己,又陷害过自己的人心情应是如海浪澎湃般的不平静,可是望见那骤然清瘦了许多的熟悉身影,心底竟如涧间小溪,流过的只有淡淡的感伤。

“爷,陈中丞到了。”侍立一旁的幼惜轻声提醒着秋。扶着她纤细的手臂,秋慢慢转过身来。在那如白玉雕成的俊秀的脸庞上,本是神采飞扬的双眸却空洞无神地游离着。回思着自己曾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颂度的那篇《贰臣传》,陈名夏恍然明白了自己再无意间对着无可奈何中挣扎的心灵作了何等残酷的伤害。

“大哥……”十年了,他都不曾这样好好唤他一声大哥。泪水,已在不知不觉中爬满了年轻的面庞。

“你是来要这个的吧。”秋摸索着从琴案上拿起了那黄金铸成的龙牌,递向了陈明夏。

无语。

陈名秋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是因这沉甸甸的龙牌,还是为这一声历经人事变幻的多年以后的一句呼唤?

“大哥!”一声撕心裂腹的呼唤,泪水中陈名夏跪在了秋的脚边。可是纵然这泪水可以浸湿干枯的黄河河床,那被呼唤的人都已不再看得见了。

当啷一声,秋将明黄色的龙牌扔在了地上,抓紧幼惜的手臂,头也不回的走了。

即使回眸相望,被泪水洗涤的义弟的脸庞也不会映现在无神的黑眸中。既如此,给他想要的东西,然后,不再相望……

是决然,或是绝情?

那是最后的背影,亦是难忘的背影,镌刻在心的,只有那时的泪……

这是陈名夏最后一见到秋,从此天涯海角,人各一方。

吱纽—吱纽—

木制的车轴单调的摩擦声在旅途的长夜中格外刺耳,在马车的上下颠簸中,幼惜睡的并不安稳,轻轻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倚窗望向荒原的秋,在陈名夏的帮助下,他们离开京城已经月余了,总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的秋是否曾有片刻入眠?幼惜不能肯定,可是她知道,黑暗就像严冬的霜冻,正在一点点蚕食着秋仅存的意志。过去的十年中,他像不断变幻着颜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中等待着夏雨带来的一丝清凉,可是眼前的他却坠入了一团名为“黑色”的火焰,积蓄着最后的一点力量,他要燃烧再燃烧,燃尽自己,也燃尽世界。今夜,他们都注定失眠了。

“这段路有点单调,不过过了前面的小山丘,就是江南的绿色了。”

夕阳将落时,车夫曾这样说过。

窗外的景色曾变吗?窗外的景色会变吗?

这样问着自己的秋只能在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中渴求着前方的绿色。向南,再向南,他只想再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轩辕劲,一个用爱作名义夺走他一切的爱人,最后更偷走了他平淡无波的心。

还有八弟陈佟为,一个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他的弟弟……

当年轩辕劲兵破许州城并俘虏了他后,一路势如破竹南下直攻向京都。朝廷立刻调派了在南方镇压农民叛乱的重兵前往北方,在距京城仅2里的镇江摆开阵势与叶赫族大军对决。攻势受阻使得叶赫士气低落,陈名夏在此时提出以退为进的对策,一方面向耀王朝求和,另一方面则煽动和相助南方叛乱军加紧进攻。考虑到南方的局势紧张,为了尽快北兵南调,耀王朝的议和使臣八王爷陈佟为答应了庆国的求和之议,但前提是交还被俘的四王爷陈名秋。而这,却是轩辕劲万死不能答应的条件。谈判僵持了数日后,庆国提出了由公主轩辕萍出嫁八王和亲的替代建议,而陈佟为出人意料的竟接受了提议。议和成功了,他带着新婚的美娇娘回去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留下了在轩辕大汗的行军帐中被迫接受禁脔身份的陈名秋,一个曾经有着高傲的自尊的四王爷……

独在宫中的最后那段日子他在内心的煎熬中反复挣扎,多想就这样抛下一切从此远走,可是他办不到。人可以远去,可是他的心还在记挂这种种未了解的孽缘,不得解脱。对守候在身后十年的轩辕劲的爱,对与自己有国恨家仇的轩辕劲的恨。对背叛抛弃自己的八弟的恨,对从前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小小的八弟的爱……

黑暗中的孤独,寂寞,在一点点蚕食着十年来包裹着心的僵硬的外壳,这一的心痛,让他几近疯狂的无奈,无法自抑。

“客官,有个书生想搭您的车南行,您看这出门在外,又是荒山野岭的,他一个文弱书生独行,您是不是行个方便?”马夫停下了车,隔着车帐小声问道。

幼惜看看毫无反应的秋,不知所措的咬咬樱唇,终于下定决心道:“那就请那位公子上来吧。”话音落下,一个手提大药箱的年轻书生笨手笨脚的爬上车来,口里不断道谢道:“多谢这位小姐,还有这位…公子吧,在下在路上丢了钱袋,雇不起车马代步,正为难如何扛着这药箱前行呢。”

“我不是什么小姐,这位才是我家主子。” 幼惜指指秋,喃喃道。

“噢,那也没关系,其实刚刚姑娘开口邀我上车前,我还在想,要是你们不肯载我,至少我也要厚着脸皮求你们载上我这个药箱,我就跟在后面跑好了。正所谓,药在人在,药亡人亡。”书生打开药箱,献宝似的指着满药箱的药材道,“公子请看,我这药箱里可是药材齐备,应有尽有,您看,这是……”

“我家公子看不见。” 幼惜看看脸色越发阴沉的秋,连忙打断了喋喋不休的书生,“还没请教公子名姓,也好有个称呼。”

“噢,是是,在下姓李名渭表字Z和,河南人氏,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跟着在下的兄长过活。”

“谁来盘问你的家世了?” 幼惜笑道,“我家主子姓陈,奴家姓宋,敢问李公子要往哪里去啊?”

“在下是军医,应招前往南方平叛大军中效力的,两位是要去……”

“和你一样。”陈名秋从牙缝中蹦出冰冷冷的几个字。

余下的几天路程中,陈名秋依然极少开口,幼惜像是避嫌似的总是不着痕迹的躲避着李渭的攀谈,只是在车子的角落里一边安静的作着针线活,一边偷偷打量着秋。倒是李渭便是无人答理也总是一个人说个不停。

“陈公子,你这眼睛遇上了我,保证给你治好,只要再扎上几针就没问题了。看,一针,两针,三针,好了,现在你能看见我了吗?什么,还不行啊,看来比我想的还要麻烦,那就再扎几天吧,好在路途还长。”

“宋姑娘,多谢你倒水给我喝。哎呦,我不是故意没接好的,实在是刚刚马车颠的厉害,洒了你一身水,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啊。”

“陈公子……”

“宋姑娘……”

没什么默契的一行人在一周后终于到达了轩辕劲的军营。

第二十二章

江南的月色没有北方的肃杀清冷,暖暖的月光映照着四季常在的绿色,那一个秋天的夜晚,陈名秋来到了叶赫君驻在山脚下的军营。

未进军营,轩辕劲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营帐前,洪亮的笑声中一把将在幼惜搀扶下摸索着下车的秋抱了下来:“你算到了,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改变主意不来找我了呢。”

“听你的话,好象早就知道我出发往这里来的消息了?”推开轩辕劲的怀抱,陈名秋漠然继续说道,“所以派了这个李渭来监视我。”

幼惜闻言不由一惊,恨恨的瞪了垂手侍立一旁的李渭一眼。

“哎,你别生气,我见了陈名夏的快报,才知道你眼睛看不见了,又只带了个侍女孤身上路,如今世道不太平,我很担心你啊,可派的人多了又怕你不高兴。这个李渭医术很好的,武功也过得去,我才派了他去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轩辕劲再高兴的紧紧抱住了秋,而陈名秋也一反常态的没有再挣扎,只是淡淡的道:“世道不太平,是皇帝的失职吧。”

“你又在讥讽我了。”轩辕劲傻笑两声,丝毫没有不豫,“我叫人给你布置好了行帐,行军在外,恐怕有点简陋,你……”

“不必了,我就住你的中军行帐。”

“好,好。”意外的回答让轩辕劲裂开笑不拢的双唇,急忙抱起他向自己的军帐走去。看着行帐的门关上,众人实趣的散开了,只剩下幼惜久久的呆立在这扇紧闭的门后……

千般情,万种爱,终是恨,夜阑,月清冷,人无眠。

是第一,也是最后一,他与他的欢爱不夹杂着一分一毫的暴力和强迫,只有所有的感官在汗水淋漓的呻吟中沉沦再沉沦……

许久不曾有过肌肤之亲的两人在一番云雨过后,陈名秋用细长的手指抚摸着轩辕劲粗犷的脸庞,眼角的疤痕,是我们,纠缠的孽缘,亦是,天下的苦难。还记否,曾相伴,曾反目,曾相憎,十年一梦醒,终是空。

“怎么还不睡?不累吗?”抓住这双曾多无数拒绝自己的柔夷,帝王的声音有一点喑哑。嘴角绽放的笑容是关切?是调笑?

抑或欣喜?抑或不安?

光可鉴人的黑发如乌云般散落在两人的枕边,轩辕劲轻轻的抚着秋的长发,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本以为我爱你是终没有结局的相思,本以为你恨我是永不会醒来的噩梦。多少,你挑弄着我的怒火,伤了我,也伤了自己。多少,我想刨开一腔热血洒遍你的冰冷,换回的,只有你的轻蔑。曾经年少惊鸿,竟是一世的纠缠。

驰骋过大江南北,纵马过平原辽阔。将军百战死,意气尚风发。可是爱你,我已累了,当我看到你带着江采月的尸身走出火场时,除了狂乱的嫉妒外,我所能感受到的便只有的无力。纵是你眼中的野兽也有倦怠的时刻,我的猎人啊,在你撒下的网中我已力尽。

所以离开,所以相别,对于爱与不爱的猜测,多才的你尚且勘不破它的缠绕,何况是粗鲁的我?皇宫红瓦墙,锁了你的自由,锁了我的逍遥。草原上的鹰想念辽阔的天空,来自战场的我离不开厮杀的战马。千军万马前豪迈的将军,才是原本的我。

只是……

怎么割舍得了你?怎么割舍得了你!

所以只能爱你?所以只能爱你!

在说出那些放开你的豪言之后,我再后悔了。我不断祈祷着你还没有离开皇宫远去,祈祷着当我回去时还能找到你的身影。我那么热切的盼望着战事的结束,一如曾经那么盼望着逃离你的身旁。三万大军齐发,我只想早日歼灭叛军回到你的身畔,可是轻举冒进反而给了叛军可乘之机,残余的叛军撕开未完成的包围网,逃上了煮晔山。三千叛军据守着易守难攻的险峻山势,三万皇军居然束手无策,在我带兵的日子中,这是从未有的失败,可是我想到的,居然是,回到你身旁的日子又再遥遥无期了……

偏偏你来了,乘着一辆摇摆的马车,带着一身的冷漠和伤痕,来到了我的身边。为什么你不像往日那般拒绝我的拥抱?为什么你不像往日那般推开我的双手?为什么你竟愿意抚摸我的疲倦?

是情网?是陷阱?是真情?

十年肉体的媾和,我只能接触到你冰冷的肌肤,如今,我却想抚摸你孤独的高傲。

陈名秋无语的触摸着那道由自己亲手留下疤痕。君王的问题被置于一笑之中。

是不能说?是不愿说?还是无话可说?

对你,是不能爱?是不愿爱?还是从来无爱?

当自己还是父皇最宠爱的小皇子时,永和殿昼夜通明的烛火总是让我难以入眠。我任性的哭闹着让仆人熄灭所有的灯火时,披起夜服的父皇匆匆赶来。他的容貌早已模糊,他的声音早已陌生,记得的,只有他抱起自己的双臂和那时的光亮。他说,皇宫中必须昼夜灯火常明,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因为,黑暗,会让我们懦弱。

而我,已跌入了永远的黑暗渊。我的心再乱了,没有了你的世界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可是,我仍然不能爱你,不能爱你啊!千年恨,几许情,欲话难。

我懦弱了,所以我来了。只要再见你最后一面,然后,这我要永远把你忘记,彻底了断这段纠缠了十年的故事!

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有限生来死去人。
终与猛兽同穴居,却从蛮斛斗精神。
槿开落从朝暮,始信蜉蚴未是真。

“喂,你那个妹妹也在山上吗?”

“你是说萍妹?”陈名秋恶劣的语气没有挑起轩辕劲的怒气,反而让他宠爱的抱住怀中的人儿。以往每欢爱后,秋总是厌恶的推开他,蜷缩在床的一角,这样的对话还是第一。

“她已经死了,去年冬天生第二个儿子时难产死的。”

“儿子?谁的?是我陈家的种还是你的?”

“嗨,好象没有什么事情瞒得过你啊。”

“你当我和你一样迟钝啊,傻瓜也看得出她有多爱你。”

“哎。”轩辕劲叹了口气,“其实我叶赫族素有兄妹相婚娶以保持血统纯净的习俗,所以萍妹她自小就一直想当我的新娘。可是当年进军中原时,陈名夏提出要做汉人的皇帝就要尊重汉人的伦理和传统,反正我已经有了你,娶哪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就按他的安排娶了蒙古木布泰部可汗的女儿。后来为了留下你,我又要她嫁给你八弟,萍妹她虽然伤心,为了我还是一一答应了。当她要求我抱她时,我实在没法拒绝,毕竟我亏欠她的太多了。后来我打进了京城,陈佟维改名换姓为东方维,四联络起义,那时萍妹本来可以回来我这里的,可是她还是自愿留在了陈佟维身边作卧底。她没爱过那个汉人,更不会给他生孩子了,虽然陈佟维不知道,不过那两个孩子都是我的儿子。”

秋沉默了,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的轩辕萍,被妻子背叛尚且不自知的八弟,在乱世中沈浮的百姓,阴阳总一理,福祸唯自求。去水奔流难再还,凄凌乱世,又有谁不是可怜之人?

风声中隐隐传来一阵歌声,陈名秋侧耳倾听,一个粗哑的男声唱着:
思故里,思故里,爹娘倚门望儿归。
思故里,思故里,妻子抱儿待夫还。
……

“我军久攻煮晔山不下,士气越来越低落了。”

士兵们在想家了,想念故乡的亲人,想念故乡的泥土,想念久违的太平。不成音律的歌声触动着秋同样疲惫的心灵,楚水凄凉地,十年弃置身,这般的乱世,这般为他而起的乱世,持续了七年的战乱不断,还有无数百姓的血与泪,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还有他与轩辕劲没有未来的情路,从他爱上对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到了最后。

“我教你个办法,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取下煮晔山。”

陈佟为所带领的军队在战败后匆忙逃上了煮晔山,被困的叛军依靠着地理位置的优势与三万军队对峙了三个星期,战局依然僵持不下。然而看似牢不可破的山势也有着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山上既无水井亦无储水设施,所有的饮用水皆取自唯一一条自山顶蜿蜒而下的小溪,陈名秋所提出的攻克叛军的方法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轩辕劲精心挑选出三名轻功卓绝的侍卫,三人趁着夜色的掩护从后山潜上了山顶,在小溪的源头撒下了“腐骨断肠散”!剧毒入水,一溪清泉皆化为致命的毒药。

完全不曾防备的叛军仍然取用着这清澈的可以照见人影的溪水,生火,做饭,饮食,洗漱。入口,即是命归阴曹之日!

将近一半的叛军丧命于毒水之下,余下的众人则被掐断了水源!

一个人不吃饭可以支撑十数日,但是没有了水,生命之火就会在七天内熄灭。

残余的叛军期盼着轩辕劲的军队能够再攻山,或许可以在混乱中逃生,然而山下的大军却始终按兵不动,紧紧守住下山的各个信道。干渴,像一把烈火渐渐燃尽了每个人的战斗意志,恢复汉氏江山的豪情壮志也敌不过对生存的渴望。五天后,绝望的叛军放弃了赖以抵抗皇军的险峻地形,像一群濒死的野兽冲下了山。在皇军的围歼下,无力抵抗的叛军纷纷投降,然后悉数被杀!

叶赫族的军队所过之,从不留一个活口!

第六天,叶赫军放下了武器,开始清理堆积如山的死尸。清澈的山泉,索命的毒水,如今化为一池血红。

“秋,回去吧,这里山风太大了,你会生病的。”在遍地的死尸中,陈名秋在轩辕劲的搀扶下缓缓走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不时磕绊着他的脚步,帝王的软言相劝被置若罔闻。

“听话,你先回营地去吧,我留下来找你八弟的尸体好了。如果找到了,我会好好安葬他的。”

听话?陈名秋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线冷笑。他竟要他听话!相识十年,他轩辕劲几时看到过自己听话的样子?

可是现在的陈名秋已经无心反唇相讥。对当年抛弃他的八弟的复仇喜悦没有如期而至,他的心情反而陷入了无法排遣,化解和忘怀的哀戚中。在跌跌绊绊的前行中,他推开了轩辕劲企图抱起他的双臂,在一片朦胧的视线中茫然前进着。

我在找什么吗?我要找什么吗?

无法回答的是问题,无法拂去的是悲伤。

生就豪门悠悠者,世情尽付东流水。乍可狂歌草泽中,怎堪无情风尘下?

曾经的自由安适,今日的倥偬疲惫,懊悔着京城街头的那一相遇,烦恼着人情无常带来的每一个伤害,却仍是无法忘怀刻在心底牵挂思念。恋人,兄弟,朋友,亲人,长辈,还有身边的敌人。许许多多张熟悉的面孔在秋失去光泽的眼前不停闪过。

“轩辕劲,你这狗皇帝,纳命来!”

一声长喝,一个灰色的身影施展轻功,如自天而降般直扑向轩辕劲。银色的长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只是一瞬间,陈名秋竟辨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八弟,是他,真的是他!

曾经弃他于不顾的弟弟。

也是今世上他唯一的亲人。

来不及多想,秋的身体已经反射般挡在了轩辕劲的身前。看到他突然冒出,陈佟为不由一楞,正在犹豫是否应该撤剑间,长剑已经笔直的刺进了秋的胸膛。

鲜血四溅,点点猩红,一缕幽魂将归。

“求求你,秋,睁开眼睛,和我说话啊!太医,太医,快去传太医啊!”轩辕劲一边慌张的大叫着,一边忙乱的伸出大手堵在伤口上,奈何仍是止不住泊泊流出的鲜血。

“你不会有事的,秋,绝对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我的。”

“剑上……有……毒……。”呆立在一旁的陈佟为终于勉强的吐出了几个字。再相见,竟是与你的诀别吗?

“你—为什么要杀他!”轩辕劲一挥手,无数的士兵一拥而上,刀枪剑戟将陈佟为层层包围。

为什么?陈佟为露出苦涩的笑容。因为我曾经无比崇敬的四哥依偎在敌人的怀中,或是因为他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呢?答案,我也和你一样想知道。

四哥,我想向你解释,当年我是多么想从这个蛮男的手中救出你,可是南方战事吃紧,亟待与轩辕劲和谈的朝廷却逼我同意和亲。留下你,放弃你,背叛你,心痛,从未停止。

“别……”聚集起最后一点力量,秋伸出染满血的柔夷,拽住了轩辕劲的衣襟,断断续续的说道,“放他…走吧…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我……”轩辕劲的声音哽咽了,十年了,你从未求过我一件事,第一的要求,竟是要我放过杀你的凶手吗?

“答应…我…”

“好,我放他走。”轩辕劲艰难的点点头。

成百上千的士兵让出一条信道,陈佟为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了,只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得向躺在血泊中的秋投去了最后一瞥。最后的恋恋难舍的一眼。

轩辕劲的呼唤,李渭的医治,幼惜的哭声,这一切都渐渐的离秋越来越远了。他的心好象随着水波在慢慢的摇曳着,轻轻的荡漾着……宛如回到了最初,进入了永恒……柔柔的暖暖的光线在原本漆黑一片的眼前展开了,一片片悠悠的白云托起了沉重的身体,他好象又获得了重生……

“秋……秋……”是谁在用如此温柔熟悉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是母后?是父皇?呼唤声穿透了他灵魂中最冰冷的部分,好象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缓缓飞了起来……

他不时的想起了往事,虽然是零乱的,跳动的,甚而顺序颠倒的,轩辕劲,幼惜,八弟,轩辕萍,……曾经纠缠在他生命中的每一个名字慢慢流走了,原来死亡竟是如此简单,一笔笔算不清的旧帐从此一笔勾销了……

肃肃凉景生,加我林壑清。
驱烟寻涧户,卷雾出山楹。
来去固无迹,动息如有情。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在京城郊外一片安静的树林里,立起了秋的墓碑。洁白的墓碑上除了他的名字外,一字未刻。

经历了江南一战,叛军大伤元气,陈佟为的活动也不得不转入了地下,此后的多年内国家再也没有大的战乱,久违的和平再莅临历经了血的洗礼的人民。

庆王朝年,登基仅两年的一代帝轩辕劲暴毙。年仅十三岁的幼子轩辕仪得继大统,为庆王朝二代帝。

庆王朝第四年夏。许州城。陈名秋旧宅。

“公子,你这眼睛我保证给你治好,只要再扎上几针一定就没问题了。”穿著方巾长袍的大夫说道。

“几针?两年前你可也是这么说的。你到底行不行啊,庸医。”失明的年轻公子撇撇嘴,一副信不过的样子,“幼惜,明天起你给我另请个大夫来。”

“别别,公子,您饶了李渭吧,爷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赶我走的。”

“那你就走啊,反正你一身本事,还愁没饭吃吗?”

这就医的年轻公子正是本应早已“死去”的陈名秋!

在他濒临死亡的那个夜晚,军营中生起了堆堆篝火,点点火光,晚风吹拂,仿佛在照明通往凡间的道路,要将那即将离世的灵魂吹送回来。

轩辕劲仍是寸步不离的守在秋的床前,只是他已不再言语,仿佛大澈大悟般平静的面对着一个生命的枯萎。刚刚脾气暴躁的他还挥舞着战场上的军刀,把一干太医吓的魂飞魄散,浑身发抖的重重的磕着头。要不是不想让秋的床前沾染血腥,这些大夫们早已被他当场斩杀了。而现在当副将来为他们求情时,他甚至命人传话道:“把那些太医都放了吧,朕不怪罪他们了。”在内心,他已渐渐体会到自己面对命运的无力感。战场上百战百胜的他,生平第一向生命举起了投降的白旗……

奇怪的是,他的心中竟是如此的安详,仿佛是在准备一场愉快的远足,他和秋,一场远离一切烦恼的旅行。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必为爱人的冷漠和反复无常而烦恼了,不必为去猜测秋的所思所想而绞尽原本不多的脑汁了。

想到这里,轩辕劲竟拾起了那把曾伴他征战多年杀敌无数的大刀,缓缓的向颈中摸去……

“皇上,不可啊!”恰巧在这时走进来的李渭一把抓住了刀刃,喊道,“皇上,您千万不可轻生啊!微臣刚刚想到一则药方,或许可以救回王爷。”

轩辕劲闻言一把抓住李渭的衣襟,喝问道:“你能救他?你真的能救他?”

“是,只不过……”

“不过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的,快说!”轩辕劲加重了手劲,摇晃着提在手中的大夫。

李渭苦笑道:“皇上,您先,先放下微臣,臣快喘不上气来了。臣要是被勒死了事小,王爷可就救不回来了。”

待到轩辕劲放下他,李渭才说道:“旧时臣的师傅曾传过臣一个救命的良方,此方不但可以医治严重的外伤,且有解毒的奇效。不过臣多年来都不曾使用过,因为服食此药者即便可以活转过来,也会忘记了过往所有的事情,记忆一片空白。”

一瞬间轩辕劲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终于,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陈名秋又活过来了,可是却犹如新生的婴儿般什么都不记得了,忘记了读过的书,忘记了弹过的琴,忘记了身穿黄袍的男子是如何狂热的爱了他十年,也忘记自己对这个夺取了陈氏天下的敌人刻骨铭心的恨,还有,最后的那段时光中苦苦挣扎的爱……

轩辕劲在城郊外为死去的陈名秋立起了无字碑,而后将皇位传给了子轩辕仪,对外则宣称自己暴毙,带着新生的秋回到了这个充满他们记忆的城市。

仍是那华的街市,仍是那忙碌的人群,不一样的,是每个人的满身伤疤……

在这里,他们可以慢慢舔舐着过去的伤痕,静静的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

不久后,一身风尘的李渭带着哭泣的幼惜找到了这里,轩辕劲没有多问,默许了他们的加入。

时间如潺潺的小溪缓缓流逝,平静的两年过去了,秋的眼睛仍是没有好转,可是他渐渐想起了许多事情,他的书,他的画,他的琴,他的棋,当他再弹起那一首《雨打芭蕉》时,轩辕劲不由想到,或许秋已想起了一切。可是他什么都没有问,秋也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那一首古曲,不再有往日的苍凉,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的旋律,暖暖的,柔柔的,打入了每一个听曲人的心底……

“你们再说什么呢?”说话间,洪亮的声音传来,轩辕劲已大步流星的走进房来,“李渭,你小子还没治好秋的眼睛吗?在这样下去,你趁早给我卷包滚蛋,别一天到晚赖在这里混吃混喝。”

李渭苦笑着向侍立一旁的幼惜投去无奈的一瞥,而后者则红着脸别过了头去。

陈名秋微微一笑,把头靠向身旁宽阔的肩膀,轩辕劲会意的将他揽入了温暖的怀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