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人间路 BY:朱雀恨
第一章
秋的早晨,仙霞岭内群山寂寂、白雾缭绕,蜿蜒的盘山路上,一支马队缓慢地行进着。隔天夜里才下过阵雨,山道滑得跟泼过油似的,车夫们唯恐马匹失足跌下崖去,都下了地,小心翼翼地牵着马走。
当先那驾马车由一个老者牵着,车上坐了个清眉朗目的少年,一边看着山景,一边握了把生,一颗一颗往嘴里扔。
这少年名叫裴鹤谦,一十九岁,杭州人氏,家里开着间百年药号葆春堂,牵马的是他家的老仆裴忠,马队运送的正是他们从云贵采办来的药材。
“忠叔,“裴鹤谦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山下问:“那是什么?”
裴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晨雾已经散开,山脚下露出一条笔直的青石大道来。
“这是去杭州的路吧?“裴鹤谦跳下车,一扬手阻住了车队:“眼下就是阳关大道,我们干嘛要翻山呢?不单凶险,绕来绕去的,也费时间。”
“二少爷,你说得不错。这江浦驿道原是经仙霞、往杭州的一条官道。“裴忠叹了口气:“只是,眼下这条路可走不得了。”
车夫也帮着裴忠说话:“二少爷,您头一出门,所以不知道。走江浦驿道的话,会经过白雾街的,那镇子闹鬼,这十几年间,只有进去的人,却没一个出得来呢!”
“就是啊,别说客商了,就连去驱魔的道士也不见回来的。“另一个车夫咂巴着嘴道:“早些年官府也发过兵,可这白雾街像是会吃人的,去多少军队,就吞掉多少,侥幸逃回来的兵丁也都疯了。现在连官府都怕了,张榜明令,让商旅避着白雾街走。”
裴鹤谦年轻气盛,不信这些,扬了眉道:“光天化日的,哪来的鬼?”
裴忠轻声咳嗽:“二少爷,我们不过是过路的。出门在外,谨慎些总没错,不过是多走一天半的路途,犯不着去涉身家性命之险。”
见众人坚持,裴鹤谦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到车上,嘟着嘴看风景。
车夫们一路无聊,讲起白雾街的传言,说什么白雾街遍地枯骨,连井水都是红的,又说那里有一汪碧潭,潭中有个美人,雪颜冰肌、勾魂夺魄,春宵一度便取人性命。裴鹤谦听了只觉得好笑,白雾街真要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这些话又是哪里来的呢?可见都是些胡说了。
午后,一行人马翻过了山梁,车夫见裴鹤谦闷闷的,便拿鞭子指了崖下:“看!那就是白雾街。”
裴鹤谦凝神细看,青青的山谷间伏着一座市镇,江浦驿道穿镇而过,镇子看来并不大,只有一带长街,街边的民居多是青砖黛瓦,衬着些楚楚的烟树,远远看去一派宁静祥和,竟有几分画意。
“真不像个闹鬼的地方。”
裴鹤谦话音刚落,前头响起声凄厉的哭喊:“救命!”
众人一惊,抬眼看去,路中跪着个青衫的僮儿,一路膝行过来,攀住裴鹤谦的车辕便哭开了:“各位大爷,救救我家公子吧!求求你们了”
裴鹤谦扶起僮儿:“你家公子在哪儿?”
僮儿一手攥紧了裴鹤谦的袖子,一手指了路边的灌木丛道:“就在那里,快跟我来。”
裴鹤谦救人心切,跟着僮儿就走,裴忠到底谨慎,紧赶两步,拦在二人跟前:“小哥,到底出什么事了?“边问话,边细细打量那孩子。
这僮儿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满面是泪,衣摆上沾满了泥污,模样虽然狼狈,长得却极是周正,齿白唇红,一双眸子又清又亮,不像是小户人家的粗使奴才。
僮儿抹一把泪:“我跟少爷上山来赏秋景,不料遇着伙强人,抢了东西不算,还把我家少爷刺伤了,他昏过去了,淌了好多血”
裴鹤谦自幼习医,把人命看得天大,听说有人受伤,推了僮儿便走:“快带我去!”
裴忠不好再说什么,一使眼色,从人们立时分了两拨,一半看着车马,另一半跟上裴鹤谦,将他团团护住。
众人拨开灌木,没走多远,便见满地的枯叶间伏着个白衣人,乌发披散,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僮儿哭着扶起了那人,裴鹤谦凑上去一看,这才发现,伤者腰间一片猩红,赫然插着一柄短刀。
裴鹤谦吩咐从人取了绷带、银针过来,撕开那人的衣裳,先以银针刺穴,止住了血,又小心翼翼地拔出短刀,用绷带裹好了伤。
“公子,您是大夫吧?“僮儿望着裴鹤谦。
裴鹤谦笑着颌首,从怀里取出个瓷瓶来,倾了颗小小的丹丸在掌心。僮儿晓得他是要喂药,忙帮伤者挽起青丝,露出脸来。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裴鹤谦把药送过来,僮儿心中疑惑,抬头一看,却见裴鹤谦直愣愣地瞪着自家少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僮儿轻咳了一声:“公子。”
裴鹤谦这才如梦初醒,捏住那公子的下颌,把丹药送进了他口中。药喂好了,却忘了放手,僮儿又是一阵猛咳,裴鹤谦才松开那人的下颌。
裴鹤谦挪开了眼,心口却还是突突直跳,不由叹道:“唐诗有云‘有妇颜如雪’,我只当是诗人杜撰,今日才知这世上真有人雪为肌骨、冰为魂魄,居然还是个男子。失态了,见笑。”
“救命之恩,重于泰山,恩公不必如此。“僮儿说着,吐了吐舌头:“再者,世人初见我家少爷,多是这个模样。”
裴鹤谦笑了:“敢问你家公子高姓大名?”
“少爷姓顾,名言雪。”
裴鹤谦点头:“真是‘颜如雪’了?”
当下两边互通了名讳,这僮儿的名字也别致,叫做未央。裴鹤谦一边与僮儿寒暄,一边捡起那柄沾血的短剑来,递了过去:“这是你家公子的剑吧?”
未央眸光一闪:“裴公子神通,你怎么知道的?”
裴鹤谦笑道:“这短剑盘金丝、镶美玉,锋利不足,雅致有余,怎么看都不是山贼的,该是你家公子拿用来防身的吧,可惜反被山贼用了。”
未央接过剑来,点了点头。
一旁的裴忠插上话来:“我看你俩轻装薄履,怕是住得不远吧?”
未央颌首:“是,我们就住在山下的白雾街。”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众人寒毛直竖,未央却似全无只觉,望着裴鹤谦道:“我一个人背不动少爷,还请裴公子送佛送到西,帮忙将少爷送回去吧。”
裴鹤谦点点头,“好"字还未出口,就被裴忠拉到了一旁,老头紧攒白眉,低低劝道:“二少爷,白雾街是何等地方,还是不去的好。”
“不过是些传言,何必当真。这青天白日的,还会跑出什么妖怪不成?你看他俩,衣服有缝、地下有影,总不是鬼魅吧。“裴鹤谦说着一笑:“医者仁心,我们就送他们一程。”
裴忠把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两人正说着话,未央已凑了过来,轻咳一下:“老人家是不是听说白雾街闹鬼?唉,也不知哪来的流言。我家主人在镇上开有客栈,经营三十余载,漫说是鬼,便是鬼影也没见过一个呢。“那孩子边说话,边拿双清亮亮的眸子看着二人,一派坦荡,倒叫裴忠脸热。
“这样吧,“裴鹤谦略一沉吟:“我套辆车送他们下山,你带着人马继续赶路,我随后就到。”
裴忠摇头:“草药、车马都是小事,我担心的是您的安危。“见裴鹤谦一脸的不屑,裴忠长叹一声:“也罢,一起去吧,多少有个照应。”
众人听说要去白雾街,多有难色,裴忠竭力斡旋,说是到了地方放下人便走的,车夫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套上了马,及至裴鹤谦抱了昏迷的顾言雪过来,众人见了那人的容色,惊艳之余,倒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裴鹤谦将顾言雪、未央安顿到车中,翻身上马,长鞭一甩,率了车队,在未央的指点下,择小道下山,直奔白雾街而去。
此时太阳已挪到了西天,风过竹梢,暮色里漫山的翠竹绵绵起伏、青金跳荡,真似碧海一般。裴鹤谦的心里说不出的快意,只觉得山道也变得坦荡起来。
行不多时,车队已到岭下,踏着青青石板路,沿江浦驿道再行了半里,一座市集赫然在望。进了镇中,但见路旁榆槐成行,商铺林立,家家户户,青墙乌瓦,人声盈盈。
未央攀住裴鹤谦的肩膀,噘了嘴道:“此地便是白雾街,哪里闹鬼了?“说着,朝身旁的裴忠瞥了一眼,老头也不说话,点起杆旱烟,默默地吞云吐雾。
裴鹤谦见状,笑着打圆场:“哎,这镇上怎么连条狗都不见?”
未央愣了愣,冲着裴鹤谦一吐舌头:“养那东西干嘛?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用不着防人。”
众人初进镇中,莫不自危,到了此时,见四下一派和乐,也都放松了下来,纷纷唾骂流言害人:“早知这样,我们何苦翻山,走驿道多好?”
说话间,便到了一家客栈门口,未央指着偌大的店招笑道:“就是这里了。”
裴鹤谦勒住了马,举目看去,眼前一栋三层的木楼,朱墙乌瓦,甚是坚固,门前悬块匾额,黑漆底面,上书四个金色的大字"白雾客栈”。
未央跃下马车,奔进了店堂,不多时,一个胖子领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赶了出来,迎着裴鹤谦的马首便跪了下去:“多谢恩公搭救我家少爷。”
裴鹤谦连忙下车来扶:“这位是?”
未央立在胖子身后,眨了眨眼道:“这是王掌柜,我家除了少爷,便是他最大。”
宾主见过礼已毕,伙计们抬了顾言雪进屋,王掌柜将裴鹤谦他们请进店去,奉上香茶,攥住了裴鹤谦的手,连哭带谢:“救命之恩,何以为报?恩公若不急着赶路,恳请盘桓几日,我也好替少爷略尽地主之谊。”
裴鹤谦记挂着顾言雪的伤势,倒也有心等他醒了,见个面再走,可他还没开口,裴忠已档在了前头:“大少爷在家等着呢,二少爷,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裴鹤谦眉头一皱,强压下一口气:“不叨扰了,他日重游,再来拜望。”
“恩公既是这么说,我也不便强留,“王掌柜望了望窗外:“只是天色不早了,今晚还请在小店歇息,我当置办酒席,以款恩人。”
裴鹤谦刚要点头,裴忠把手一拱:“多谢店家美意,可杭州的店里等着这些药救命呢,我等还须星夜兼程。”
裴鹤谦被他抢了话去,心里憋闷,当着外人又不好发作,只得僵着个脸,勉强跟王掌柜道过了别,袖子一甩,气鼓鼓地往外便走。
不单裴鹤谦生气,车夫们也颇有怨言,眼看白雾街并无古怪,这些人便将往日的听闻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盼着今夜饮美酒、品佳肴,再添一宿甜梦,哪知还要赶路,登时都泄了气,慢慢腾腾套了车,千不情万不愿地挨出了客栈。
谁想人不留客天留客,才到了口前,外头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众人更走不动了,窝在廊下,不肯出门,裴忠好说歹说,这些人连脚都不肯抬,裴忠只得找裴鹤谦说话,可裴鹤谦正在气头上,哪会去劝别人,鼓了个嘴,带头往檐下一蹲。裴忠知道他小孩子脾气上来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叹息。
眼见着那雨越下越大,街上白茫茫一片,天又渐渐暗了,这下可真走不成。王掌柜跟未央都出来劝说,裴鹤谦得了个台阶,顺水推舟,回到店中,众人心中欢喜,一个个喜笑颜开,唯独裴忠蹙着两道霜眉,不言不语。
当晚王掌柜果然设下夜宴,好酒好菜摆了一桌,款待众人。裴鹤谦本是个好饮的,原想放开了喝的,却有个裴忠时时守在身旁,左一句"切莫贪杯”,右一句"酒多伤身”,直烦得裴鹤谦把个杯子一推,菜都不肯吃了。这桌酒本是为裴鹤谦开的,他一生气,众人都有些无趣,一餐饭越吃越惨淡,过不多时,便草草了收了席。
众人回房睡觉,未央帮着伙计们收拾过桌子,拈着支蜡烛上了二楼,沿着长廊一直走到底,在扇朱漆门前停住了步子,轻扣门扉:“是我,未央。”
里面有人漫应了一声,未央推门而入,未语先笑:“少爷出马,果然是手到擒来。这下,孩儿们可都有肉吃了。”
这话说下去,却没人接口了,窗外夜浓似墨,屋里连盏灯都没点,风从门缝里漏了进来,把蜡烛的火苗撩得忽忽乱蹿,未央忙拢住火头,反手掩上房门,急步走到屋中,将蜡烛一倾,引燃了灯蕊。
火光穿过绢丝灯罩,柔柔地照亮了四壁,眼前的屋子并不大,陈设清雅,屋子正中摆着张雕红木床,上头覆了顶碧纱帐。
未央隔着纱帐,朝榻间瞄了一眼,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您怎么不说话?吓死我了。”
“有点倦。“碧纱帐间伸出只玉手来,一拨一撩,分开了帐帘。
橘红的灯光登时洒了一床,只见一个少年散着乌发,拥了袭白色轻裘,靠坐在榻间。他生就了一副上好的相貌,容颜似雪,眉目如画,挺秀的鼻子虽嫌尖削,配着那上扬的眼稍,却有种说不出的魅惑。不用说,这便是裴鹤谦仗义相救的顾言雪了,只是他看起来丝毫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眼皮一抬,眸光若电,可谓神彩奕奕。
未央从怀里掏出那柄金丝短剑,双手一托,奉于榻前:“您的剑。”
顾言雪接过了短剑,五指勾拨,那短剑在他掌心滴溜溜转了个圈,只听"嗖"地一声清响,璀璨的剑光荡成片金雾,顾言雪手腕翻转,擎在手中的已是柄三尺有余的长剑了。
未央望着那剑,蹙了眉道:“不过是些凡夫俗子,还要您宝剑出鞘吗?我跟老王两个,就把他们都包圆了。”
“那几块人肉,我自然不放在眼中,今晚我另有佳客。不过,先把明儿的人肉宴安排定了吧。” 顾言雪说着,一撩袍裾,站起身来,原本抱在胸口的轻裘也逶迤至地,仔细看去竟是一条银光灿烂的大尾巴。
顾言雪晃着长尾,施施然迈到桌前,这桌子是红木所造,样式虽则寻常,却嵌了面偌大的铜镜,足有两尺见方。他一抬手,按了镜框轻轻一推,青烟过,那明晃晃的铜镜顿时变了个黑窟窿。
“咚"地一声,自镜中跃出只皮毛丰厚的狐狸来,落到地上,翻身一滚,变做个圆脸的大胖子来,正是那慈眉善目的王掌柜。
“老王,“顾言雪背靠梳妆台站了,淡挑长眉:“时候不早了,你跟未央两个把明天的主菜摘了来,该洗的洗,该剥的剥,吩咐厨房架火烧水,早点下锅吧。”
“少爷,“王掌柜仰起头来,哭丧着个脸:“这菜怕是摘不成了,我刚去看过了,客房的门窗都画上了符,根本进不去啊。”
顾言雪闻言,眼眉一立,甩了袖子推门而出。未央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小声提醒:“公子,尾巴,尾巴!”
顾言雪这才停了下来,抓过自己的尾巴,吹了口气,一拧身,又变回了个无挂无碍的翩翩佳公子。
夜半时分,四下寂寂,顾言雪和未央顺着长长的过道绕到了东厢,裴鹤谦一行便住在这里。还没走到门前,便听一阵虎啸龙吟,两人举目一看,黑漆漆的门板上浮出排金字,洒落跳脱,似虎如龙,正气浩然,妖魔难近。
“好强的符咒!“未央攥住顾言雪的衣角:“难怪老王不敢来。”
顾言雪也不说话,拍开他,欺身向前,右手一翻,卷出团剑,谁知这银亮亮的剑光才到了门首,便没了威势,门上反倒爆出层针芒似的金光来,直取顾言雪的手腕。顾言雪忙撤手跳开,饶是如此,腕间已是痛麻难当,几乎长剑脱手。
“我也看走了眼,“顾言雪恨得咬牙:“这里竟有高人。”
未央正待劝慰,身后一阵"咚、咚"急响,两人一回头,见王掌柜瞪大了眼睛,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公子那山大王杜震威来来了!”
顾言雪冷哼一声,右手一挥,明晃晃的长剑飞至半空,等再落到手心,又变回了柄小小的短剑。
未央凑上前来 :“少爷,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应付得过来。“顾言雪将短剑拢到袖底,冷笑了一声:“今夜佳客云集,还真是不太平,你跟老王好好看店吧。“说着,从未央手里接过蜡烛,一转身,踏着朱漆扶梯,下了楼去。
大堂里暗幽幽的,格子窗外大雨已止,秋风飒飒,呼啸不绝。顾言雪抽开门闩,一抬腿,踢开了大门。霎时间,大团的冷风携着寒气,涌进堂屋。
顾言雪迎风而立,擎着蜡烛,展颜一笑:“杜大王夜到访,好兴致!”
沉沉的夜色中,一只碧睛白额的斑斓大虎伏在门前,见了顾言雪,那虎咧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长尾一剪,猛扑了过来。顾言雪略一闪身,老虎擦着他的身子,跃到了大堂里头,须毛一振,立起身来,已变了条昂藏大汉,眉目英挺、虎背熊腰,也算是一表人才。
“得你亲迎,便是下刀子,我也要来啊!” 杜震威说着,腆了张脸,一把搭住了顾言雪的肩头。
顾言雪也不言语,忽地骼膊一抬,将烛火直烧到杜震威脸上,杜震威大惊之下,急忙闪避,所幸他躲得快,总算是须发未伤。
杜震威望着顾言雪,哈哈大笑:“你还是这么心狠!可是,我的美人,大敌当前,要真烧跑了我,只怕你没买后悔药去。”
“哪来的大敌?”
“还不承认?” 杜震威晃了晃手指:“你把持驿道,劫商旅、伤人命,把个好端端的白雾街变成了狐狸镇,圆觉寺的主持静虚早就嚷嚷着要替天行道了,我没说错的话,这除魔的大事便定在今夜吧!”
顾言雪眼眉一抬,一双妙目紧紧地盯住了他,眼波流转,荡出一缕春色:“夜寒风冷的,有什么话,去屋里说吧。”
两人上楼,进了顾言雪的房间。杜震威进到屋中,大大咧咧往床上一躺,枕着双臂,眯缝着眼,目光牢牢地锁在顾言雪身上。
顾言雪只作不知,挨在门旁:“我叫僮儿上盏香茶。”
杜震威自腰间摘下个酒葫芦来,冲着顾言雪一晃:“喝什么茶呢?这里有酒。“说着,拍了拍床沿:“过来。”
顾言雪自几案上取了个托盘,又拿了两个酒杯,走到床边,还没在床沿上坐稳,杜震威大手一伸,硬是将顾言雪拉倒在了榻上,一翻身,气咻咻地压了上来:“我帮你对付老和尚,你就从了我吧,我可想死”
“你了"两个还未出口,杜震威忽觉颈间一凉,低头一看,一柄雪亮的短剑架在咽喉。
顾言雪拿剑抵住了他,轻佻长眉:“你想死?我成全你。“说着将剑一送,剑锋过,便是道血口。
杜震威吃痛,慌忙闪开,捂着脖子惊呼:“顾言雪!你个狐狸精,真能下手啊!”
顾言雪往枕上一靠,轻轻抚过剑刃:“我做买卖,喜欢的是一手钱一手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最烦别人耍狠。你要跟我谈生意,便斯文些。想霸王硬上弓?哼,信不信我叫你一辈子碰不得弓!”
杜震威闻言,一拍大腿,哈哈笑了:“我就喜欢你这个爽快脾气,你是个生意人,我们便摊开了说话。静虚道行高,又是有备而来,绝不是你一个人能抵挡的,你手下这些狐狸道行浅薄,没一个顶用的,今夜这劫能不能过去,就全看我帮不帮你了。不过这帮忙么,可不能白帮”
顾言雪眼皮一抬:“你要什么?”
杜震威凑到他眼前,捉住他的手:“我要的,自然是你。”
顾言雪手腕一转,与他双手交握,冷冷笑道:“大王,你算盘打得可真精。静虚立誓荡平仙霞岭中妖孽,灭了我这白雾街,下一个,便要找你黑风寨的麻烦。今夜,说得好听点,你是在帮我,可讲到底,你不过是借了我的地盘,借了我的力,来斗静虚!”
“好个聪明的美人,叫我如何不爱你?” 杜震威将顾言雪的手指压到唇上,轻轻一吻:“这单买卖,于你有益,对我无损,有什么不好呢?再者"说着,他挪到了床上,贴住顾言雪的耳廓低语:“那件事,快活着呢,包你喜欢。”
顾言雪推开他的脑袋:“好,你我一言为定!只是,你这彩头,事成之后才能来领。”
杜震威呵呵一笑,与他击掌为誓,回身取了酒杯,筛下两盏美酒来:“饮了这酒,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顾言雪望着他,一动不动。
“你不信我?怕我下药?“杜震威长叹一声,拿了杯酒,一饮而尽,举起另一杯,也喝了一口:“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顾言雪这才端起那酒杯,饮尽了残酒。这酒入口绵醇,到了丹田却惹出一片火海赖,且愈撩愈痒,愈撩愈麻,便似有千只万只蚂蚁在咬,一口一口,细细小小,专啃要害,绝不致命,却叫人如入疯魔。
顾言雪脸红得都快滴出了血来:“你下了什么毒?”
杜震威额间也是一片热汗,挨了过去,死死抱住他:“这酒我也喝了,你说是什么毒?告诉你,这可是催情的好东西”
“为什么?我都答应了。”
杜震威心火难禁,“哧啦"一声,连撕带扯,剥去了他的衣裳:“你不信我,我也不敢信你。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吗?风头过了,你还会认帐吗?“说着猛地掰开他两条腿,折到肩头,挺身便上。
顾言雪二目一闭,咬紧了嘴唇。
却听那杜震威狂吼一声,直跌下床去,按住胸口,连连翻滚,指缝间鲜血长流,拖了一地。
顾言雪跳下床,杜震威瞪住他,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骚狐狸!你好狠!明明来了劲我看你怎么挨?等着臭和尚收拾你吧!”
顾言雪踩住他腿间,连踢几脚。杜震威痛得昏死了过去,人形渐褪,皮毛滋生,显出了原形。
顾言雪也有些丁不住了,腿脚发软,周身燥热,皮肤像要裂开一般。他吸了口气,抓了件袍子胡乱披上,推门而出。
顾言雪下了楼,从后院的角门出了客栈。这白雾客栈造得极巧,紧依山势而建,后院接着山脚,恰如一条出镇的秘道。顾言雪沿着小径一路狂奔,不多时便来到了林中的一片空地、黑黢黢的夜色中,一汪寒潭放着幽光,不等走近,清新的寒气已迎面扑来。
顾言雪甩开衣袍,终身一跃,扎入了寒潭。
冰冷的潭水扑面而来,暂时压下了燥热,顾言雪扬眉舒气,刚要浮出水面,潭边响起一声厉喝:“不要!”
“扑通”,随着飞溅的水,一个温热的身子扑了过来,自身后紧紧地抱住顾言雪,将他拖上岸去。顾言雪又惊又怒,反手一击,正中那人面门。
那人一手捂脸,另一只手却紧紧抓着顾言雪的骼膊,不肯放松:“有什么想不开的呀,不至于寻死吧?”
顾言雪大怒:“谁要寻死?你才寻死呢!”
那人"咦"了一声:“难道,你是来洗澡的?不会吧,这么冷的水!”
顾言雪挣开那人,双腿一蹬,潜入水中,半晌于寒潭中心浮出,将乌发向后拢去:“我像会淹死的人吗?”
“你”,那人惊呼,“你是顾言雪?!“说着游到顾言雪的面前,兴奋地打量他:“真是你!怎么可能?你不是受伤了吗?”
顾言雪心里一惊,对面是张年青的面庞,晶亮的眸子璨若星辰。顾言雪记得这双眼睛,也记得这个人,他是明天人肉宴上的佳肴,好像叫做裴鹤谦。
“你怎么会来?“顾言雪的眸子冷如冰凌。
也许是夜色太了,顾言雪眼中的寒意,裴鹤谦全未觉察,仍笑了道:“我睡不着,在后院闲逛,逛着逛着,就到了这里,恰好看见你跳下潭去,还当有人寻短见呢。“说着,他缩了缩肩膀:“这水好冷。”
裴鹤谦的衣裳被潭水浸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顾言雪下意识地盯住他,这少年有一个漂亮的身子,胸膛结实、臂膀强健,那薄衣下的小腹、双腿想来也不会差。原来,人这种东西,也可以这么动人心魄。顾言雪脸上一热,一道火线从下腹烧到指尖,水是冷的,心却是烫的,唇边便是水,可他不想喝,喝了也没用,这不能解他的渴。
“你病了?脸好红。“裴鹤谦凑上来,碰了碰他的额头。
裴鹤谦的手上都是水,凉凉的,指头在额上贴得久了,却透出点温热,软融融、麻酥酥,直暖到心窝里去。仿佛受不住这腻人的肤触,顾言雪抓开了他的手指,偏又舍不得放,十指交叠,渐至交握,两人靠得极近,四目相对,顾言雪的眼睛里慢慢起了层雾,烟水迷离,溺得死人。
“我"裴鹤谦涨红了脸。
顾言雪微微一笑,对着他的眼睛轻轻吹了口气。
裴鹤谦甫一闭眼,唇间便覆上两瓣温软,滑腻的舌头度了过来,抵死缠绵。
裴鹤谦骨头都酥了,控身不住,抱着顾言雪沉到水中。冰凉的潭水冻住了呼吸,却冻不住缭乱的手指,四下里一片黑暗,水波浮荡,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指底的肌肤,火烫、柔腻、实实在在。
吻着、啃着,纠缠着,两人渐渐到了潭边。裴鹤谦探出手,摸了摸潭边的巨石,那石头常年浸在水里,生了层厚厚的苔藓,滑溜软腻,并不硌人。裴鹤谦这才抱起顾言雪,将他按在石上,俯下头去,吮住他胸前的一点樱红。
顾言雪仰面轻呼,如丝的媚眼愈加迷离,伸出双臂,勾住了裴鹤谦的脖子,洁白的身子随着裴鹤谦的动作时而绷紧、时而轻颤,所谓春色无边。
裴鹤谦心驰神荡,只觉得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不由得问:“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顾言雪抚着他的眉,粲然而笑,忽地腰肢一挺,缠了上去。裴鹤谦只觉脑中一阵轰响,甘甜的嘴唇迎上来,吞没了他的疑问。
细碎的呻楚回荡在潭边,温柔的律动渐趋狂野,两人仿佛沉到了的池底,头顶是千尺碧涛,再没有萧萧林木、连天风雨,只有酥麻的快意,滚烫的、温软的,一波一波,卷过来、推过去,叫人晕眩不已,欲死欲狂。
第二章
夜浓如墨,雨已经停了,风却冷得紧,小刀般一下一下割着肌肤,顾言雪挣扎着坐了起来,身旁的少年伏在石上,甜梦正酣。
按着额角,顾言雪向潭中望去,黑幽幽水面上,浮着片轻薄如云的东西,顾言雪知道,那是自己的衣裳,适才二人情热如火,这衣服早就扯破了,就是捞回来,怕也不能穿了。
顾言雪想了想,眼珠一转,扯过裴鹤谦来,脱下他的衣物,穿上一试,竟是正正好好。
顾言雪微微一笑,俯下身去,手指沿着裴鹤谦的脸颊游走,最终停在他的天灵盖上:“你既识破了我的身份,就休怪我无情了!“说着,十指作爪,便要抓下。
正在这时,头顶上"呛啷啷"一声磬响,树梢间涌出大团金光。
“妖孽!”
顾言雪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踏了朵金云立在半空,掌中的金刚杵直指顾言雪,怒喝:“又要造孽!看你再往哪跑?”
顾言雪眯着双眼,冷笑一声:“静虚,你不在圆觉寺念经,倒来管我的闲事!鼻子还真灵!我今天才知道,驴和狗竟是有姻亲的,要不秃驴怎么长了个狗鼻子呢!”
静虚气得胡子乱颤,广袖一挥,火红的袈裟卷起股黑风,直奔顾言雪而去。
顾言雪身子一拧,“咚"地跃入寒潭,水一闪,不见了影踪,那黑风拍了个空,撞到地上,潭边的巨石顿作了荠粉。
静虚紧蹙白眉,合拢了双掌,须臾眉心金光一灿,开出个天眼来,如电的目光撕开千尺潭水,锁住了水底的顾言雪,哪知顾言雪也正望着他,明眸粲然、波光潋滟,一如江南的春水,柔波百转,直叫人沉沦一世,也是心甘情愿。
静虚胸中一阵翻涌,再定心神,却已经迟了。顾言雪趁着他恍惚的当口,双臂一振,跃出寒潭,沾了水的袖子在空中急舞,一股急风挟着森然水雾,直扑静虚面门。静虚躲得慢了,几乎被他击中。
顾言雪哈哈大笑,落到潭中,弹指作法,将满池的寒水,都作了枪林弹雨,静虚慌忙稳住身形,挥动金刚杵,激起烈烈金风。这两人,一个踞于天上,一个隐于水中,隔空相战,斗了个天翻地覆。
二人打得如此热闹,裴鹤谦便是个死人,也给他们吵醒了,可他醒是醒了,却不甚明白,眼前金光闪耀、银波飞溅,裴鹤谦只当自己在做梦,他往骼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钻心,这才知道,竟不是个梦。
就在裴鹤谦恍恍惚惚的时候,交斗的二人已分出了高下。顾言雪虽然占得了先机,可论道行,他到底输给静虚一筹,护身的金刀又丢在了客栈,想再用媚眼术,静虚也有了防备,怎么都不肯看他的眼睛,顾言雪不免黔驴技穷,不久便显出了颓势,再挨了一阵,别说还手了,便是招架,也有些吃力。
金刚杵又扫过一阵急风,顾言雪脚下虚软,想要闪避,心虽有余,力却不足,正暗自叫苦,却被人抱住了,双双滚入潭中,顾言雪举目一看,救他的正是裴鹤谦。
裴鹤谦这一搅局,静虚自然震怒,拿金刚杵点了他道:“快些让开!老僧只伏妖孽,不伤人命。如若不然,别怪我殃及池鱼!”
裴鹤谦哪肯撇下顾言雪,拚死拦在二人中间,静虚看他赤身裸体的样子,更觉得碍眼,抡起金刚杵直扑过来:“纵是凡人,与这畜生不干不净,也是该杀!”
裴鹤谦并不闪避,蘸着池水,临空书出一道金符!
那符金光夺目、跳脱不定,仿佛是一个活物,“嗖"地一声,朝着静虚飞了过去。
静虚急挥金刚杵,总算拍散了符咒,可还是被金光燎到了胡子,一把飘飘洒洒的银髯,已烧去了大半。
裴鹤谦这一出手,不但让静虚大吃一惊,顾言雪也呆住了。裴鹤谦画出的符竟与客栈门板上的一摸一样,顾言雪万万没料到,眼前的少年竟是那莫测的高人!
再看裴鹤谦,却毫无高人的潇洒,张大着一张嘴,满脸的恍惚:“天!这是什么?法术吗?“转过脸来,对顾言雪扬了扬手指:“我居然会用法术了!”
看着少年天真的傻样,顾言雪恨不能一掌拍死他。
顾言雪不过是想想,静虚的恨,却是真真切切的。老和尚哪曾吃过这样的亏,气得脸都紫了,须眉倒立,举起金刚杵纵身扑来。
事发突然,静虚来得又快,二人避无可避,眼看金刚杵就要拍到头上了,顾言雪攥住裴鹤谦的肩,身子一矮,缩到了他背后,竟拿他当了人肉盾牌!再看裴鹤谦,更是可怜,整个人都僵了,别说画符,便是动一下眼皮也不能够。
“当!“金星飞散,金刚杵插上了裴鹤谦的胸膛!
“哇--”
“彭--”
“当啷啷--”
接连几声巨响,顾言雪缩成一团,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边等着死尸压过来,边苦思对策。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裴鹤谦倒下,不由咋舌,暗到此人果然不同寻常,死了都不带倒的。再一琢磨,觉得不对,探头一瞧,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
三丈之外的草木被生生砸倒了一片,静虚伏在灌木堆里,嘴角鲜血长流,已是人事不省,金刚杵脱了手,滚在潭边,再看裴鹤谦,却是毫发未伤,怔怔立在原地,见顾言雪看着自己,才指了静虚问:“他怎么了?”
顾言雪头皮都麻了,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站起身来,脚尖一点,将静虚的金刚杵踢进了千尺寒潭。
哪知这神器跟主人是命脉相连的,金刚杵甫一落水,静虚眼皮一跳,竟醒转了过来,他伤得极重,一时爬不起身,颤着手,点住了顾言雪:“你你个妖孽!老僧与你不共戴天!”
顾言雪冷笑一声,跃到他跟前,一脚蹬住他的胸口:“不共戴天?好啊!老秃驴,去你的阿鼻地狱念经吧!“五指一并,如尖锥一般,直插静虚的天灵盖。
静虚拚死闪避,天灵盖倒是让开了,脸却没躲过顾言雪的五指锥,“哧啦"一声,右颊一阵火辣。
顾言雪一击不中,再度扑上,张开十指,便去掐他的脖子,哪知刚碰到老和尚一层油皮,却被裴鹤谦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了。
“够了!他已经受伤了!住手!”
顾言雪恨静虚入骨,哪肯罢手,谁想裴鹤谦竟也有把力气,顾言雪怎么也挣不脱他。两人一个扑,一个拽,扭作了一团。静虚趁机就地一滚,拿袈裟卷住了头,口中喃喃,白烟过,连人带袈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宿敌脱逃,顾言雪心头火起,回身给了裴鹤谦一个嘴巴。
裴鹤谦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顾言雪会打他。他们明明一见钟情,顾言雪刚在他身下婉转承欢过,天还没亮,却变了一张脸。又或者说,顾言雪变的不是脸,他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眸光流转间,露出的已不是媚态,而是森森寒意,刻毒、凛然、拒人千里。
“言雪”,裴鹤谦伸出手,碰了碰顾言雪的脸颊,指底的肌触柔腻醉人,不会错,这是他的言雪,如雪如玉,却又暖意融融,春风一度,便叫人永世难忘。
少年的指尖带着熟悉的体温,顾言雪的身体记得它,它碰过他的额,它点过他的唇,它曾在他最隐秘的地方留下纪念。
裴鹤谦的眼里闪着炽热的火,好像随时会跳出眼眶,再将人点燃,顾言雪有些恍惚,他忽然感到害怕,转而变得愤怒。他猛地推倒了裴鹤谦,五指一捏,朝对方的心口重重插去!
“彭--”
眼前金星四散,指头如同伸入滚油,灼痛难当,还来不及惊叫,顾言雪已被弹到了半空,半晌才听到耳边的呼唤。
“你怎么了?“裴鹤谦脸上的表情和他的声音一样焦急,也一样无辜。
顾言雪忍住痛,咬着牙撑起身来:“你过来!”
这一,顾言雪终于看清了,裴鹤谦的胸前挂着一枚红玉,那玉殷红如血,一根丝线穿过了中间的小孔,栓在裴鹤谦的颈间。就是这枚小小红玉,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爆出了一层金芒,静虚只怕也是伤在这玉下。
“裴公子,你既有神玉护体,又会书道家的灵符,断非等闲,何必跟我演戏?“顾言雪长眉一扬,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是它救了我?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可以压邪。“裴鹤谦轻抚着红玉,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不会什么法术。我有一个当道士的朋友,他知道我要出远门,才教了我书符,说路上恐怕不太平,嘱咐我不管住在哪里,都要在门窗上书好了符咒才睡。”
顾言雪哪里肯信,睨着裴鹤谦,目光也越来越怨毒。
裴鹤谦心里发苦,拥紧了顾言雪,凝视着他的眼睛:“言雪,你不是个凡人吧?不要那么看着我,不要那么狠。我会难过的,我喜欢你啊。”
类似的话,顾言雪不知听过多少遍,说话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言之凿凿、信誓旦旦,顾言雪也由着他们上钩,由着他们爱他,直到这些人一个个被剥了皮、剔了骨,填进了狐狸们的肚皮。
顾言雪伸出根指头,沿着裴鹤谦的眉骨轻轻勾画。这就是人,长得仪表堂堂,平日里更是衣冠齐楚。指头顺着脸颊往下,滑到了嘴角,这两片唇间藏了多少仁义道德、人伦天理,可是,骨子里呢?贪淫好色、轻浮短见。看到点雪颜冰肌,便轻许了永世永生。
顾言雪忽地笑了,人心易变、欢爱无常,这些人有的是永远,一天便是一个新的永远。不过,这样也好,他越是轻信浅薄,顾言雪越能将他玩于股掌之间。
" 我也是没办法,“顾言雪垂下头,惺惺作态:“这里山林密的,总有些精怪作乱,刚才那个老和尚,就是妖魔变的,常年盘踞驿道、为非作歹,我幼时学过些法术,虽不高明,也看不得这魔物伤人害命,便跟他结下了梁子。“说着,他抚着裴鹤谦的胸口,放柔了声音:“我性子急躁,迁怒于你,是我不好。”
“那和尚是妖怪?“裴鹤谦似信不信。
顾言雪点头:“是啊,他常在这附近出没,杀人劫财,把白雾街的名声都搞臭了。其实,作乱的是这秃驴啊,白雾街上的人也受其害,只好学些法术,以求自保。”
“对了,“裴鹤谦摸了摸顾言雪的腰肋:“你那伤是怎么回事?这么快就好了?”
顾言雪噗哧一笑:“我没受伤,一个障眼法而已。我前日起过一卦,算出将有贵人行经白雾街,所以才用了些小小幻术,诓你们入镇,本想慢慢求你们帮忙灭妖的,没想到误打误撞间已然得偿所愿,真是天大的缘分了。”
他这番话九分是假,却掺了一分真相,软软款款说出来,裴鹤谦一时也辨不出真伪,虽然觉着蹊跷,却又不忍不信。
顾言雪见他沉吟不语,忙岔开了话题:“你那道士朋友好生厉害,是何的高人?”
“他俗姓陈,道号玄真子,在西湖边的葛岭修行。”
顾言雪妙目一转,粲然而笑:“要不你带我去杭州吧,一来,你我可以厮守;二来,我也想去拜师学艺。眼下那臭和尚虽受了重伤,又失了兵器,可斩草未除根,几个月后,将息好了,必会找我寻仇,到时候不单我要遭殃,只怕还会连累镇上的无辜百姓呢。”
裴鹤谦静静望着他,半晌,俯下身,轻吻他的额头:“好。”
两人拥在一起,耳鬓厮磨、气息相融,渐渐都红了脸,裴鹤谦的嘴唇点过顾言雪的额头,擦过鼻尖,胶到唇上,辗转吸吮渐下移,到了颈间轻啃慢舔,顾言雪怕痒,缩着脖子呵呵地笑。
正在得趣,顾言雪忽地推开了裴鹤谦,一跃而起:“明天要早起赶路,我先回去睡了!”
裴鹤谦急得直嚷:“喂!你穿了我的衣服!我怎么回去啊?”
顾言雪回过头来,从上到下,将他赤条条的身子扫了一遍,哈哈大笑:“怕什么?蛮好看的。“说着,掉头就跑。
寅时将至,天光欲曙,夜色不如先前那么浓了,像了兑了水的墨汁,黑还是黑的,却有些稀薄。
未央将衣服仔细地叠好了,裹进个包袱,手里打着结,两根眉毛却结得更紧:“少爷,我心里总不踏实。门上那符着实厉害,姓裴的要真是个凡夫俗子,便是照了葫芦,也画不出这样的瓢!太蹊跷了!”
“我知道。“顾言雪靠在榻间,把根银亮亮的大尾巴拢到胸前,轻轻梳理。
“知道你还跟他走!“未央瞪圆了眼。
"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宝我押定了。“顾言雪说着轻叹一声:“我这个家可不好当,白雾街还能太平多久,也未可知。圆觉寺跟我们为敌已久,现在我又跟黑风寨撕破了脸,单看眼前,是我们占了上风,得了便宜,可假以时日,等他们歇过气来,这白雾街可就吃紧了。倒不如跟这姓裴的走一趟。他要是个俗人,便是我登天的梯子,他要是个神仙,我也不怕收不服他!”
未央愣了一阵,好半天才点了点头:“公子,我陪你去吧。”
顾言雪摆手:“老王胆子太小,这客栈交给他,我不放心,你留下看店吧。”
正说着话,楼梯上响起阵轻轻的脚步声,顾言雪朝未央使个眼色,那孩子会意,飞身掩至门边,待脚步声近了,“彭"地一声,推开门来,将人截在半道。
“裴公子,您这是?“未央强压住笑,挑了眉,故作惊讶。
再看对面的裴鹤谦,赤了身子,单抓了件湿漉漉的白衣遮在腰间,那衣裳不单破烂,更兼轻薄,冷风一吹,飘飘浮浮,显山露水。
未央见他狼狈,故意往他腰下猛看:“啊呀!您去哪儿了?被打劫了?这街上可一向太平,没听说有强人拦路。”
裴鹤谦脸涨得通红:“我在后山泡澡衣服沉到潭里了"说着一闪身,绕过未央,三步并作两步,逃入长廊。
未央见他跑远了,才进了屋,靠在门上,“噗哧"一笑:“这人还挺好玩的。”
裴鹤谦跟未央的对答,顾言雪隔了扇门早听到了,此时他倒在榻间,抱着条尾巴,笑成了一团。
未央见他开心成那样,初时也是欢喜,渐渐地却放淡了脸色。长夜漫漫,前路遥遥,来日的福祸,有谁知道呢?
日清晨,太阳还藏在云堆里,裴鹤谦一行已起了身,吃过早饭,便要上路。临出门,裴鹤谦跟裴忠商量:“忠叔,我想带个人一起走。”
裴忠还不及发问,只听身后一阵脚步轻响,裴鹤谦转过头去,顿时春上眉梢,仿佛见了天大的宝贝。裴忠扭头一瞧,也呆住了。
一个少年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身穿一领月白轻衫,手持洒金折扇,眉横春山,眼含秋水,容颜似雪,气韵如兰,说不出的风流洒落,丹青难描。
这少年如此俊秀,众人见了他,却跟见了鬼似的,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止惊讶,更兼惶惑,只因这少年跟那顾言雪竟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身形相貌,全都一模一样。要说他不是顾言雪,实不可信,可要说他是顾言雪吧,以顾言雪的伤势,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起不了床的,怎么一夜功夫,便跟个没事人似的了?
大伙正惊疑不定,未央捧了个包袱,跟着下了楼,走到裴鹤谦面前,“咚"地就跪下了:“裴公子真是华佗再世,几丸药下去,我家公子已然痊愈。“说着,递上包袱:“这一路山高水长的,我家少爷全承您照拂了。”
裴鹤谦接过那布包,嘴里跟裴忠说着话,目光却粘在顾言雪身上,移不开来:“顾公子要去杭州,想与我们搭伴同行。”
裴忠"哦"了一声,垂下头去,默默地抽烟,许是呛着了,咳嗽连连。
众人再是怀疑,这路总是得赶的,话也总得听东家的,只得强压了满腹的疑云,打点行装,趁着魇锷,沿着江浦驿道,出了白雾街。
青石大道于仙霞岭间蜿蜒上下,道旁的竹林青翠入云,金风过,一片萧萧。顾言雪头一出远门,眼前虽是看惯了的山景,心境不同,便也觉着有趣,不愿在车厢里窝着,高挑了车帘,嚷嚷着要跟赶车的裴鹤谦换了,驾车玩玩。
裴鹤谦知道他不会赶车,哪里肯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顾言雪生就了一口伶牙俐齿,裴鹤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驳得体无完肤。顾言雪占了口舌便宜、洋洋得意,裴鹤谦不但不生气,见他开心反而高兴,两个人各取所需、各有所乐,也算是皆大欢喜。
驿道平顺,天气又好,众人鼓足了劲,赶了整整一天的路,日暮时分,便到了江山府,找了家旅舍,歇下脚来。
顾言雪分到一间朝南的上房,他初离家,正在新鲜头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都没有睡意,干脆披上衣服,出去散心。刚出房门,就听见有人咳嗽,低低的一声唤:“顾公子。”
顾言雪回过头来,只见院中的老槐树下蹲着个人,脸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嘴上咬了管旱烟,一吐一吸间,红红的火星,明明灭灭。
顾言雪心里便有几分明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
那人头垂得更低,咂了口烟,半晌,闷闷地放出句话来:“十年前的冬天,我曾路过白雾街”
顾言雪闻言,勃然变色。
那人抬起头来,月光落到他脸上,勾勒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正是裴忠。
裴忠凝视着顾言雪,悠悠叹了声:“仔细看,你跟你娘长得真像。”
顾言雪眸光一闪,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翻转,掌中的洒金折扇霎时变了柄金丝短剑!
裴忠却全无知觉,低了个头,慢悠悠地将烟灰敲到地上,把个后脑勺生生地送到了顾言雪的手底。
“你娘是个好人。“老头的声音有些嘶哑。风过树梢,黑影憧憧,树下的裴忠仿佛也在簌簌发抖:“要不是她把我藏在潭里,我早死了”
顾言雪的右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是你?”
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大德,我永世难忘。十年了,白雾街的事,我跟谁都没有提过。但是,“他仰起脸来,望着顾言雪:“裴家对我也是恩义重,二少爷年轻了点、贪玩了点,可心肠却是极好的。顾公子,我求你了,放过他吧。”
顾言雪冷笑,右臂一挥,一道金光"刷"地直奔着裴忠的脑袋。
老头一缩脖,只觉着头顶凉嗖嗖的,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来,面前却是黑的,他心中着慌,忙伸手去摸,却抓了满把的断发。
顾言雪收回短刀,玉白的手指抚过剑刃:“这剑是吹毛断发的,你若太多嘴,它下断的,可就不止是头发了!“说话间手腕翻转,短剑又变回了洒金折扇。
顾言雪收拢折扇,忽而一笑:“你家少爷皮厚肉臭的,我还懒得吃呢!”
经过这一夜,裴忠的话更少了,一路只是默默抽烟。裴鹤谦一心扑在顾言雪身上,也没看出蹊跷。一行人晓行夜宿,四天之后终于抵达了杭州。
裴家的葆春堂开在蔡观巷内,离清波门仅一箭之遥。跟江南的许多商家一样,这间生药铺子也是前店后院,三进的大宅,沿街作了店面,后头便是居所了。裴鹤谦他们到得晚了,铺子已下了门板。裴鹤谦吩咐从人将车停在铺子门口候着,自己带着裴忠、顾言雪下了车,沿着窄巷,绕到了一扇角门前,“笃、笃"叩门。
不多时,丫鬟开了门,还没跟裴鹤谦问好,一条大狗窜了出来,冲着裴鹤谦身后的顾言雪,呲牙咧嘴,叫个不停。
“大黄!别闹!“裴鹤谦喝住那狗,蹲下身拍了拍狗头,那狗跟他极熟,收拢了一身的竖毛,蹭着他的腿,摇起了尾巴。
裴鹤谦扳起狗头,指了顾言雪道:“大黄,来,认识一下,这是顾言雪、顾公子,我的朋友。“压低了声音,跟狗装凶:“不许欺生啊!不然拿你褒汤喝!”
可就是这样,裴鹤谦也没能化解大黄跟顾言雪的对立,大黄还是冲着顾言雪狂吠,顾言雪也不肯进门。裴鹤谦没办法,只好把大黄牵到院子里,拿绳子拴住。顾言雪这才铁青着脸,迈过了门槛。
裴鹤谦见他脸色不好,陪笑解释:“大黄平时还挺乖的,就是有些欺生。我父亲年前纳了个姓沈的姨娘,她刚进门的时候,大黄天天追着她咬呢。”
正说着话,里面一阵脚步杂沓,走出一对男女,看样子像是夫妇,男的三十来岁,面相斯文、气度沉稳;女的长了张圆脸,笑眯眯的。
裴鹤谦赶上前去,叫了哥嫂,又拉过顾言雪来,与二人见礼。
他大哥裴鹤谨见了顾言雪,没说什么,嫂嫂罗氏却弯了双笑眼,啧啧赞叹:“好个俊秀公子!该不是女孩子乔装的吧?再不然,便是山间的精怪。”
明知这是恭维,顾言雪脸上却有些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罗氏见他犯了窘,掩了口笑道:“顾公子别见怪。我只是想着,鹤谦若能娶进了个似你这般好模好样的人儿,我这当嫂嫂的也就安心了。”
裴忠见大少奶奶越说越不像话,赶忙上前替主人解围,说是请大少爷核对采买的药材。罗氏这才放那两兄弟去了,却拉着顾言雪进了内堂,说是要好好款待。
顾言雪只得跟着她进去,罗氏吩咐厨下赶出了一桌子好菜,执了银壶,勤劝酒:“我相公一见了烂草根,再不记得家小的,不必等他们,我们先吃。”
顾言雪接过酒盏,慢慢呷着,那妇人却是喝过一杯,又是一杯,一边替顾言雪布菜,一边将家中的景况一一道来。原来裴家人丁不旺,裴鹤谨和罗氏生了一对儿女,男名阿萱、女名阿茹,裴鹤谦却还未婚娶,两兄弟的父亲裴均亭年前又得了怪病,卧榻不起,全靠个姓沈的姨娘伺候着起居,轻易不见客人。
这罗氏口齿伶俐,把些家常闲话讲得行云流水一般,顾言雪听了,却既觉陌生、又感无趣,左耳朵进去、右耳朵便出来了,闷闷地挟菜抿酒,桌上的菜色虽是不错,偏偏没有鸡,顾言雪吃着、吃着,不禁想念起山中的逍遥日子来。
罗氏看他恹恹的,只道他是劳累了,恰好丫鬟来禀,说房间已经洒扫好了,便吩咐丫头将顾言雪送去了东厢的客房。
客房很久没人住过了,帐子、被褥都是新换的,案上点了沉香,以掩饰屋中的霉味,许或许是为了让味道快点散去,格子窗全都敞开着。
顾言雪喝过几杯酒,脑袋有些发沉,打发了丫头,吹熄了灯,窗也不关,合衣倒在床上,原想着合一会儿眼便起的,谁想迷迷瞪瞪,竟睡过去了。等再睁开眼皮来,却见面前银光一闪。
顾言雪坐起身来,四下环视,屋子里黑鞯模淡淡的月色泻了一地,他只当自己眼,想要再睡,窗外又晃过了一道银光。
顾言雪疾步走到窗边,探头张望。外头的庭院荒芜已久,木没人修剪,一丛一丛,纠结缠绕,杀气腾腾的,足有一人多高,
忽地,那黑乎乎的木间跃出一颗明珠,蹦到半空,滴溜溜打个转,又落了下去。过不多久,那珠子又出现了,随之再度沉落,如此一跳一落,反反覆覆,仿佛有个人站在树丛里,抛接着这颗珠子。
看到这里,顾言雪嘴角勾出一抹笑来,待要跃到院中,远却传来一阵脚步响,像是有人来了。
此时那银珠恰悬在半空,木间忽地窜上个黑影,一口吞没了珠子,树丛里发出阵悉悉嗦嗦的声响,碎影摇曳,又重归寂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顾言雪侧耳听了,一晃身形,躲到窗旁。不一会儿,声音已到了跟前,一个黑影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
顾言雪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半夜三更,闲庭信步,裴公子,你还真是风雅。”
第三章
“啊!“裴鹤谦惊骇之下,两腿一软,几乎跌到地上,指着顾言雪,半天才说出句话来:“你干嘛?躲在那里吓死我了!”
顾言雪双手一按,轻飘飘坐上了窗台:“我在自己房中赏月,倒是你,有何贵干?”
裴鹤谦收拾惊魂,也跳上了窗台,挨到顾言雪身边:“我刚从店里回来,卸货、验货,累都累死了,“说着,打了个哈欠:“好容易回了房,却又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你。你也没睡?想家了吧?”
江南民居,窗户既高又窄,那窗台一个人坐着还算宽裕,两人并坐却不免局促,裴鹤谦一扭头,二人的鼻尖几乎撞在了一起,四目相对,两人心中都是一动。自寒潭之后,碍于众人的耳目,这一路上,他们再没有亲近过,十九岁的少年,正是情热如火的年纪,熬到今夜,也算难得了。
顾言雪抬起脸来,裴鹤谦也俯下身,双唇交叠,无比的默契。甜蜜的亲吻渐趋炽烈、渐趋浓厚,嘴唇无法承受,那吻便溢出了唇瓣,滑到颈项,又滑过了锁骨,衣襟散开,热吻一寸一寸烧了下去,情欲的,噼啪绽放,开了一路。
顾言雪仰起头,天上是白团团一轮圆月,如此圆满、叫人没来由地安心,顾言雪忽然觉得,身上的这个人跟今晚的月亮很像,他的吻也是叫人放心的,坦率、热烈,略嫌直白,却又新鲜有趣。可是月亮是会变的,今个儿是十五,过了今晚,它会一点点瘦下去,到了初一,再看不见月影
阖上眼睛,回忆如潮,将人卷没。
那是十年前,盛夏的朔夜,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一丝的风,四下里黑沉沉的,无边的死寂,无边的蒸闷。突然,橘红的火苗直窜九霄,浓烟滚滚,号哭哀绝。火光映上刀刃,璀璨刺眼,有人举起了刀子,“刷"地划下,滚烫的鲜血,喷泉般飞溅。一颗心被生生地扯出了胸腔,无数的手伸过来,争抢、撕扯、践踏
顾言雪一抬手,猛地推开了裴鹤谦。
裴鹤谦正陷在缠绵乡里,被他推了个措手不及,“咚"地,从窗台直栽到了地上,又惊又痛,狼狈不堪。
“你又怎么了?“裴鹤谦爬起来,却见顾言雪紧闭着眼,白皙的脸上全无人色,他一着急,只顾着心疼顾言雪,倒忘了自己的痛:“你不舒服吗?“他是个医者,见了病人便要问诊,探出手来,想去给顾言雪号脉,可指头才搭上顾言雪的脉门,却被狠狠地甩开了。
“我没心思,你走吧!“顾言雪扭过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裴鹤谦也来了脾气,把脚一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甩手要走,偏偏又狠不下那个心,半晌沉声道:“我跟你在一起,又不单是为了那个。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
顾言雪抬起眼来,冷冷盯着他。
裴鹤谦叹了口气:“我只个凡夫俗子,不会仙家法术,更不会辨读你的心事。可我知道,你不快活,你也并不喜欢我。你跟我来杭州,只为了习道吧?”
顾言雪长眉一挑,不置可否。
“我喜欢你,可是我并不想勉强你。不愿意做的事,你可以不做;不愿意说的话,你也可以不说。只是,假如你遇到了麻烦,不妨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即便我帮不了你,至少可以陪你说说话,再不然,静静坐着也好。”
静静的陪伴到底有什么好,顾言雪既不知道,也不觉得,只是这霜浓露重的秋夜,这两个人,一个坐在窗台,一个蹲在地上,竟是默默挨了一宿。
夜里睡得晚了,第二天起得也就迟,等顾言雪洗漱好了,太阳早悬在了头顶。小丫鬟"笃、笃"地叩门,请他去用午饭。
到了前厅,裴鹤谨夫妇连同两个孩子,已坐在了桌边。裴鹤谦只比顾言雪早到了一步,刚坐下,见顾言雪来了,忙将身边的空椅子拉开了,笑着招呼:“早!”
罗氏"噗哧"笑了:“我的傻兄弟,都吃午饭了,还早啊?”
裴鹤谦晓得嫂嫂的脾气,单是笑笑,并不计较,裴鹤谨看不过,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罗氏把眉毛一抬,横着裴鹤谨:“我说错了吗?鹤谦越长越高了,可一点都不改小孩子心性,糊里糊涂、毛毛糙糙的,你看--“说着,拿筷子指了裴鹤谦的额头问:“这又是哪里磕的?昨天都没看到呢!”
顾言雪顺着她的筷子一瞧,这才发现裴鹤谦的额角青了一块,不用说,肯定是昨晚摔到的。望着裴鹤谦若无其实的样子,顾言雪心里没来由地竟是一软。
罗氏摇着头:“鹤谦,你明年就满二十岁了,老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裴鹤谨又咳了一声,望着弟弟:“鹤谦,你是收拾收拾玩心,好好做些事了。涌金门外棺材店的陈三病了,我两个月前给他开了个方子,吃到现在,也不见好,你待会儿去看看吧。”
裴鹤谦一口答应,裴鹤谨点头:“这几个月,你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我们这城南一带,出了种怪病,已经死了九个人了,陈三要是熬不过去,可就凑满十个了。”
罗氏也插上话来:“是啊,这些人你哥都去看过,也都开了方子,可那药吃下去就跟泼在石头上一样,一点用都没有。得病的都是些壮年男子,原本好好的,突然之间面黄肌瘦,不过十天半个月,便一命呜呼。你说奇怪不奇怪?”
顾言雪听了,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吃过饭,裴鹤谦收拾了药箱,正要出门,顾言雪却拉住了他:“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玄真子?“见裴鹤谦不说话,他淡然一笑:“干脆这样吧,今天我先陪你去看病,回头你就送我去葛岭。”
“你就这么急着走?“裴鹤谦凝视他:“好,我带去。”
陈三家的棺材铺也算家百年老店,别的字号老了,沧桑里透着厚实,棺材铺老了,却徒添阴气。一进铺子,扑面便是股刺鼻的油漆味,店堂里一个挨一个排满了棺椁,再敞亮的房间,也显得阴森。
顾言雪这还是头一进棺材店,他对生死不存敬畏之心,只觉得好奇,绕着口棺材,这里敲敲、那里看看,偏巧他又穿了身白衣,掌柜的年老昏,只当他穿着孝服,是来买棺材的,蹒跚着上前:“这位公子,真是有眼力。这口寿材是楠木造的,板厚身宽,光漆底就上了十五道,着实是好东西。”
顾言雪听了便笑:“既是好东西,给你东家留着罢,他用得着。”
一句话,差点把老头噎得背过气去,裴鹤谦赶忙上前,拱手道:“胡掌柜,我是葆春堂的裴鹤谦,特来给陈老爷看病。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开玩笑呢。您老人家海涵。”
老头捋了半天胡子,好不容易将一口气咽了下去,连声叨叨:“这年轻人怎么说话的?”
顾言雪冷笑,裴鹤谦忙把他拉到身后,百般的陪不是,老头这才引着二人,颤颤巍巍朝里走去。
进了内室,胡掌柜撩开帐帘,裴鹤谦往帐中一张,不觉蹙紧了眉峰:“怎么瘦成这样?我去云南前,见过他一回,那时还挺壮实的。”
老掌柜抹了抹眼角:“是啊,说倒就倒了。我东家原是个勤快人,每天比谁都起得早,可两个月前,有天没起来,我进来一看,人瘫在床上,已经糊涂了,请了大夫,也吃了药,可人却还是一天天瘦下去。”
裴鹤谦给陈三搭过了脉,胡掌柜把他让到桌边,添水研墨,看着裴鹤谦写下新的药方
顾言雪趁两人不备,溜到床边,撩开帐子,伸出了手,沿着病人的脸,由颌及额慢慢摸去,指头滑到陈三耳后,忽觉异样。顾言雪扯起陈三的耳朵,细细一看,果然陈三的耳根藏了两个极小的红点,殷红的血点,衬了苍黄的肌肤,格外诡异。
顾言雪嘴角一扬,还没勾出个笑影,陈三却睁开了一双血红的浊眼,见了他,便似痴了一般,两只枯黄的爪子牢牢地攀住他:“美人,我的美人,来,我们再来!”
裴鹤谦听到动静,刚要冲过来,顾言雪已甩脱了陈三,掸一掸白衣,盯着胡掌柜:“他常这样胡言乱语?”
老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点头:“一天总要叫上几遍?夜里更离谱,便似"老脸一红:“便似有个女人在屋里一样,可开了门一看,却只有他一个。”
顾言雪抿了薄唇,不再说话。
裴鹤谦写好方子,把煎熬的方法细细地向胡掌柜说明了,这才跟顾言雪一起出了棺材铺。
到了街上,裴鹤谦比来的时候更沉默了,两人踏了衰草,朝葛岭走去。到了道观,守门的童子却说玄真子云游去了,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回不来,二人只好沿湖岸折返。
日头斜斜地照了下来,前边的西湖烟波浩淼、风致楚楚,虽是秋,却带出几分春意。裴鹤谦跟来时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眼睛都亮了许多,不时把湖中的景致指给顾言雪看,什么苏堤、白堤、大小瀛州,名人掌故、诗词歌赋,数说不绝。
顾言雪冷冷看着他:“你怎么那么高兴?”
裴鹤谦愣了愣,脸一红:“我总觉着,你若见了玄真子,也许这一去,再不回来了。”
顾言雪这才明白过来,裴鹤谦是因为没遇着玄真子、留住了自己在开心呢。那患得患失的样子,真跟个小孩子似的。顾言雪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便问他:“不想让我来,你不会编些话哄我?或者说玄真子闭关了,或者说他生病不见客。说不定我就信了,在你家多住几日也未可知。”
裴鹤谦看着他,摇了摇头:“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心不在我这儿,哄你还不等于哄自个儿?”
裴鹤谦的目光灼热如火,被这样的眼光烤得久了,顾言雪也有些晕眩,不由侧过了脸去。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等回到清波门,天都黑了。蔡观巷里开的多是些药铺、布店,关门都早,白天还算热闹,到了晚上,两边的铺子合上了门板,蓝幽幽的月光照着石板路,单是看着,就觉着寒意逼人,偏偏那秋风也来凑趣,“嗖嗖"地直往人身上招呼。顾言雪禁不住袖拢了手,裴鹤谦见了,默默地将他拉到身侧,替他挡住了风。
顾言雪心里一动,抬头去看他,却见对面的屋顶上飞出一蓬银光。
顾言雪不及细想,左手将裴鹤谦往后一拽,右腕一转,“啪"地展开了折扇。
“叮、叮、叮”,仿佛有什么撞上了扇面,不等这些东西悉数落地,顾言雪左袖一卷,接住了这蓬银星,手臂一振,将它们甩回空中。
屋顶上响起声极细的呜咽,随即便是一片死寂。
事发突然,裴鹤谦几乎看愣了,等回过神来,忙拉了顾言雪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顾言雪也不理他,俯下身自地上拈起些什么,拢进掌心,细细抚摩。裴鹤谦凑过去一瞧,却见顾言雪手里空空如野,什么都没有。裴鹤谦干瞪了半天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再问:“你在摸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所以说,你是肉眼凡胎。“顾言雪说着,朝着他的眼睛吹了口气。
裴鹤谦只觉双目一凉,不禁阖上眼皮,等再睁开眼来,却见顾言雪手心里放出一团融融的微光。裴鹤谦低呼一声。
顾言雪微微笑了,漫舒五指摊平了手掌,只见他的手心里伏着丛银白的毫毛,晚风穿巷而过,掠过他的指间,将那毛团吹散,一丝丝、一缕缕,宛如杨,翩翩迁迁,没入夜空。
等银毫都散尽了,裴鹤谦仍望着天幕,舍不得调回眼来,虽然是夜晚,眼前的世界却仿佛是洗过了一般,说不出的清明,他把视线下移,发现原本静谧的街上,此刻却多了几条人影,那些人或站或走,或蹲在街边,双脚却不曾沾地,仿佛飘在空中,脸上的表情也是恍惚的,似睡似醒。
裴鹤谦惊愕不已,回头去看顾言雪,目光碰着团刺目的白芒,逼得他闭起双眼。两根温暖的指头划过眼皮,耳边是顾言雪淡淡的声音:“看够了吧?也该回来了。”
裴鹤谦再睁眼,世界已恢复了常态,诡异的人影消失了。
“那是什么?”
顾言雪笑了:“小小法术,帮你开开眼罢了。裴大夫,这世上多的是你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鬼魂?“裴鹤谦一怔:“这么说,刚才偷袭我们的也不是人,而是精怪。“他想了想,猛地抬起头:“陈三病得蹊跷,我们替他看了病回来,便遇上这事,莫非莫非他不是生病,而是遇邪?”
“咦,你不傻么?”
顾言雪的话充满了讽刺,裴鹤谦也不计较:“你既然会法术,就捉了那妖怪,救救陈三,已经死了九个人了。”
“陈三贪淫好色自寻死路,本不关我的事,“顾言雪长眉一挑,“只怪那畜生有眼无珠,欺到我头上来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早晚找它说话。”
裴鹤谦拉住顾言雪:“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你?“顾言雪笑起来:“算了吧,你一个凡人,能做什么?况且你心又软,不是这一路的人才。”
“也许我们很不一样,可我想跟你在一起。“裴鹤谦看着顾言雪的眼睛:“不懂的事,我可以学。我不是会画符吗?还有,其实我很小的时候,是能看见那些鬼魂的,我还跟他们一起玩过。”
顾言雪猛一抬头,紧紧盯住了他。
裴鹤谦叹了口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大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你哥哥也见过这些?”
裴鹤谦摇头:“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他看不见这些。”
裴鹤谦神色坦荡,顾言雪相信他没有扯谎。这个人不但能书灵符,还有神玉护身,小的时候又能见鬼怪,看来倒也有些来历。
“你娘是怎样的人?很少听你提她。“顾言雪问。
“据说很娴静,不爱打扮,也不喜说笑,她和玄真子是师兄妹,嫁进裴家之后,便一直闭门修道。我两岁时,她就过世了,这些事我都是听家里人或是玄真子说的。”
顾言雪不免惊异:“玄真子多少年纪?竟是你母亲的师兄。”
裴鹤谦摇了摇头:“他的年纪,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得出来,日后你见了他,自然明白。”
日清晨,天边堆起一层彤云,到了午后,那云越堆越厚,窗外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一会儿,便落下层融融的初雪。
裴鹤谦想起顾言雪没带几件衣裳来,带来的又都是轻衫,怕他受寒,差小丫鬟请了顾言雪来,商量着要带他去买冬衣。顾言雪起先一再推辞,说自己就喜欢轻巧的打扮,裴鹤谦一再坚持,他才松了口。二人套了驾马车,迎着微风细雪,去了市集。
等到了地方,顾言雪下了车,一看店招,心里便有三分不悦。原来裴鹤谦带他来的,既不是成衣铺,也不是绸缎庄,而是一家叫"宝裘居"的皮货行。
裴鹤谦不知就里,一边引着顾言雪往店里走,一边笑着说:“宝裘居的皮货,全杭州都是数一数二的,皮子又好,颜色又多,我嫂子特别喜欢这里的狐裘呢。”
顾言雪听到"狐裘"两个字,心里的不快从三分加到了七分,当时就沉下了脸,有心要走,掌柜、伙计都已迎了上来。
那掌柜跟裴鹤谦显然是故交,谈笑间极其热络:“二公子,听说你去了云南,我可惦记得紧呢。“说着,又朝顾言雪拱手:“这位公子是?”
裴鹤谦也拱手还礼:“这位是顾公子,我的朋友,想买件御寒的冬衣,有好的尽管拿出来。”
掌柜的绕着顾言雪走了一圈,把他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才拈了三绺银髯,呵呵笑道:“顾公子身量颀长、风神俊秀,最宜穿锦着裘。“说着一招手,叫过个伙计,低声吩咐了两句。
不多时,那伙计托着个盘龙描凤的织锦包袱走到三人面前。掌柜的一边解那包袱,一边低声道:“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若不是裴公子的朋友要,我轻易是不肯示人的。当然,也是顾公子人物齐整,气度出众,衬得起这袭宝裘。不是我自夸,我在这行干了二十余年,断不会看走了眼,这颜色,这款、这型,天生便是等着顾公子来穿的。”
顾言雪听他嗦嗦一堆话,早就不耐烦了,正要拂袖而去,却见那掌柜的解开了包袱,双手掂起那领裘皮,轻轻一抖。
顿时,屋里仿佛绽开了千朵雪莲,又如倾下了万斛珍珠,明晃晃地叫人无法逼视。众人定睛再看,却见掌柜的手中,水银泻地般垂着一领雪白的狐裘,当真是灿烂如星、轻柔似雾、丰润如云!
裴鹤谦接过那狐裘,给顾言雪披上,玉人雪裘,相得益彰,众是一叠声地喝彩。裴鹤谦心里高兴,顾不得人多,两手按着顾言雪的肩头,一时舍不得放,却觉着那人的双肩一阵阵发抖,再看顾言雪的脸,早白得没了人色,一双乌幽幽的眸子,定定的,放出毒光。
裴鹤谦跟他连日相,对他那任性、乖张的脾气,也略知一二,看这样子,晓得顾言雪是恼了,却不知他恼些什么,便放软了口气,轻声问他:“这狐裘好不好?”
顾言雪嘴唇颤了半天,才恨恨地吐出个"好"字来,眉毛一抬:“买下来!再贵也要买。”
裴鹤谦原想跟掌柜的坐下来,慢慢议议价的,可看顾言雪这副模样,却不敢耽搁了,冲掌柜的笑了道:“这狐裘我要下了。此乃宝物,价钱想必不瑁我身边这些银子怕是远远不够的。跟你打个商量,东西我先拿了走,银钱明日纳还,你看如何?”
掌柜连忙点头:“换了别人自然不成的,可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您尽管拿去,来日我备下香茶,再等您叙话。”
裴鹤谦见掌柜的答应了,便取了那织锦的包袱皮,又替顾言雪掖了掖狐裘,带着他出了门。顾言雪出奇的安静,乖乖地坐进了车中,裴鹤谦不放心,也跟了上去,贴近了,才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咯楞楞响,裴鹤谦急了,忙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顾言雪别过脸,抬起了骼膊,像是要解狐裘,手却抖得不行。裴鹤谦环住了他,小心地替他解开狐裘,叠好了,搁到一边。
顾言雪蜷进壁角,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裴鹤谦想去抱他,就被他狠狠推开:“快去赶车!快走!走啊!走啊!走!!”
裴鹤谦忙退出去,翻身上马,猛挥鞭子,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去,这才勒住了缰绳。
天边暗云翻滚,大雪似纷飞的鹅毛,绵绵密密,洒落下来。裴鹤谦犹豫了半天,跳下马背,撩起一角车帘:“外头雪很大,我可以进来吗?”
顾言雪怔怔望着身旁的狐裘,眼皮都不抬一下。
裴鹤谦站了好一会儿,才蹭上了车,挨到他的身边。顾言雪垂着头,雪白的脸绷得跟匹素缎似的,眼睛定定的,像缎子上落的两点漆,那张藏了刀言剑语的毒嘴,抿成了条红线,整个人似极了一个绢人,精致漂亮,却是空心的。
裴鹤谦知道顾言雪性子倔强,又爱面子,轻易不肯示弱的,今日失态至此,怕是遇了天大的变故,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想要问他,既不知从何问起,更怕问错了话,火上浇油,只得叹了一声,盘腿坐下,自己也化成了泥塑木雕。
雪粒子打在车顶上,沙拉拉作响,两个人对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越来越暗,外头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拍开帘栊,飕飕地往车厢里直灌。
裴鹤谦怕顾言雪受凉,挪近了一些,想把他抱到怀中,用体温为他御寒,可才碰到他肩膀,顾言雪猛地扬起手来,照着裴鹤谦的脸,就是一个嘴巴。裴鹤谦还来不及躲,第二个耳光又甩了过来。
裴鹤谦被推倒在车中,顾言雪像头愤怒的小兽,扑过去,骑在他身上,对着他又抓又打,可不管他怎么撕、怎么踢,裴鹤谦既不还手,也不吭气,一味退让。纠缠中,裴鹤谦脖子里的丝线被扯断了,血玉骨碌碌滚到了角落。
裴鹤谦刚想去捡那玉,颈间忽地一热,两排牙齿贴上来,耳畔是顾言雪的低语:“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现在,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裴鹤谦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脖子里一阵刺痛,尖尖的牙齿撕开了皮肉,鲜血泊泊地向外涌,有一点疼痛、有一点晕眩。裴鹤谦伸出手来,轻轻抚着顾言雪的脑袋。
顾言雪愣住了,每杀一个人,他都会问他们相同的问题:“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不同的人,会给他不同的答案,有的推诿塞责,有的闪烁其辞,有的信誓旦旦,但不管答案如何,当他真的撕开他们的喉咙,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号哭连天、拚死挣扎的,只有裴鹤谦,他,居然心甘情愿。
“你真的愿意?“顾言雪抬起头来,莹白的肌肤,染血的红唇,妖异而又骇人。
“嗯。“裴鹤谦望着他,眼神温柔。
“我不是人。”
“猜到了,“裴鹤谦看了看一边的狐裘:“你是狐狸吧?”
顾言雪冷笑:“后悔了吗?”
“是后悔,“裴鹤谦抬起手指,替顾言雪抹去嘴角的血渍:“我只有一条命,只能为你死一。我多想再陪你几年、几十年、一百年,或者更长。”
顾言雪眼中寒光闪动,忽地,他一低头,再咬住了裴鹤谦的脖子,然而这一,他的撕咬有些无力,慢慢地,凶狠的啃咬变成了急切的亲吻,当热吻从颈项移到唇上,裴鹤谦第一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还有,顾言雪眼泪的味道。
微凉的指尖滑过脖颈,血渐渐止住了,怀里的人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却不时拖过自己的袖子,擤一把鼻涕,裴鹤谦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顾言雪瞪他。
“没什么。“裴鹤谦低下头,在顾言雪额上盖了个吻。
顾言雪叹了口气,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低低地问:“你没话问我吗?”
裴鹤谦托起他的下颌,鼻尖对着鼻尖:“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不过,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什么都不问。我,不想逼你说谎。”
两人靠得极近,顾言雪可以听到裴鹤谦的心跳,“扑通、扑通”,如此有力、如此清晰,叫人心生依恋,恨不能靠着他,一世一生。
顾言雪望着他,低叹一声:“人没有爪子、牙也不尖,可是你们有的是甜言蜜语,许的是海枯石烂,可翻脸比翻书还快,相信了你,只怕我就走上了条死路。”
裴鹤谦将他按到怀中:“人生不过百年,哪来的永世永生,我只能说,我活一天,便会好好待你一天。你可以不信,但是你可以看着,一天一天看下去,看满一百年。”
“换汤不换药。”
“你不信?”
“我大概是疯了,我"顾言雪闭上眼,“我想相信。”
“你说什么?“裴鹤谦喜得眼睛都亮了,灼灼的目光落在顾言雪脸上。
顾言雪叹了口气:“得意吧?我信你。”
裴鹤谦高兴地跳了起来,脑袋撞到车顶,“哎哟"一声蹲到壁角,顾言雪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去看他撞得怎么样了,裴鹤谦却在角落里摸起了样东西,万分郑重地递到他眼前。
“世人定情,总有个信物。这玉虽然寒薄,却是我娘给的,我也带了十数年。” 裴鹤谦说着,将一枚红玉系到了顾言雪的颈间。
“人心若变,留着信物,又有什么用?“顾言雪抚着那玉,到底也没有摘下:“再者,我又没东西还你”
“不一定要东西的,我只要你一句话。“裴鹤谦揽住他,点着他的鼻尖:“答应我,以后再不要骗我。我想让你信我,也想让自己信你。”
顾言雪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这一夜,两人依在车中说了一宿的话,顾言雪告诉裴鹤谦白雾客栈其实是家狐狸店,白雾街也是个狐狸镇。裴鹤谦听了点头:“那静虚不是妖魔,真是和尚了?对了,你诓我们去客栈到底想做什么?”
“谋财啊"顾言雪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你住在山,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裴鹤谦蹙起了眉头。
“买鸡吃。”
裴鹤谦听了哈哈大笑:“你要吃鸡,以后我帮你买。谋财就谋财吧,不害命就好。对了,据说这十年间进了白雾街的人都失踪了,到底怎么回事?”
“闲人闲言,以讹传讹,你也信吗?“顾言雪把脸埋到他胸前:“你说过,我不想说的,你就不问。”
裴鹤谦叹了口气,揽住了他,半晌才问:“那件狐裘怎么回事?”
“那是我妈妈的。”
“什么?!“裴鹤谦闻言色变。
顾言雪咬紧了牙关,半晌才勉强稳住声音:“十年前我妈妈被杀,皮也被剥掉,下落不明。没想到,居然流落到了杭州"说到这里,他忽地噤了声,牙齿咯楞楞地打架,人也抖成了一团。
裴鹤谦忙将他搂住,着意安抚:“言雪,我在这里。都过去了,别想了!”
如此温言软语了半天,顾言雪才渐渐止住了颤抖,裴鹤谦晓得他素日骄傲,难得卸下心防,便把骼膊作了枕头,给顾言雪枕着,连哄带劝,陪着这只伤心的狐狸熬过了一夜。
第四章
等两人睁开眼来,天已大亮,帘外的风声也小了。裴鹤谦打开帘栊一瞧,外头赫然是个琉璃的世界,忙拉过顾言雪来,指了前边的一带长桥道:“那就是断桥。”
顾言雪举目望去,远平湖似镜、长桥如虹,只是这镜、这虹都是水晶雕的、银子打的,说不出的素洁悦目。太阳自云里探出了头来,淡淡地洒下层霞彩,别样旖旎。
裴鹤谦见顾言雪看得痴了,便拢了他道:“等把你娘的事情了了,你也别开客栈了,干脆留在杭州,跟我一起游山玩水,岂不是好?”
“把我娘的事了了?”
“是啊,狐裘既是在宝裘居,这店便脱不了干系,由此着手,总能寻到真凶。“裴鹤谦望着顾言雪的眼睛:“我知道你想一个人去查。可是,言雪,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也让我尽一份力。”
顾言雪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好。”
两人拥了一会儿,裴鹤谦忽然叫了一声:“完了,完了,我们一晚上没回去,连个口信都没给家里捎。哥哥、嫂嫂肯定都急死了!快回家吧!”
顾言雪看他急得满头是汗,倒笑了:“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他们骂?”
裴鹤谦也不答话,跃上马背,猛挥长鞭,总算在午时之前赶回了裴家。
甫一进门,罗氏便拦在了马前,指着裴鹤谦一通数说。裴鹤谦在嫂子面前极其服帖,别说回嘴了,连眉头都不敢抬一下。
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罗氏才拿帕子按住了眼角:“你大了,不用听哥嫂的话了,去哪儿,也不用告诉家里了。”
裴鹤谦藉机下了马,扶着罗氏道:“怎么会呢?嫂嫂,我饿了。”
罗氏心疼弟弟,叹了口气:“罢了,“说着,吩咐一旁的裴忠:“你带他们去吃饭吧。”
眼看罗氏转过照壁,进了内堂,裴鹤谦回到车中,将那狐裘小心叠起,依旧用织锦包袱裹好了,交到顾言雪手中。
裴忠立在原地,等二人下了车,裴鹤谦走到跟前了,才凑过去,低声道:“昨晚宝裘居的伙计来找过您,说那件货要二百两黄金,请您得了空给送过去,假如不得闲,吩咐一声,他也会来取。”
裴鹤谦吓了一跳:“二百两黄金?!”
“是啊。大少爷知道了怕是得生气。我偷偷打发了他,没让大少爷知道。”
裴鹤谦点点头,他原以为那袭狐裘再贵,两、三百两银子总也够了,没想到竟值二百两黄金。裴家不过是小康人家,裴鹤谦的吃穿用度都须跟兄嫂伸手,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么多金子,不由蹙紧了眉头。
顾言雪听了,只作不知,催促裴忠带他们去吃饭。
裴鹤谦心里有事,饭也吃得格外地慢,顾言雪胃口却是大好,连吃两碗,才拍下了筷子:“待会儿就去趟宝裘居吧。”
裴鹤谦怕见债主,愣愣地看着他:“等个一两天吧,我再想法子筹些钱。”
顾言雪摇头:“夜长了这梦也就多了,迟去不如早去。你吃完了,记得叫我。“言罢,一推碗,捧着包袱回房去了。
顾言雪回到东厢,想到裴鹤谦苦着脸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他藏好了狐裘,看看四下无人,便到院中捡了几块石头回来,拿张布垫着,置于案上。接着又关门落锁,这才回到案前,盘腿坐下,将眼一阖,气沉丹田,悠悠然打起坐来。
半晌,只见他头顶飘出一层白烟,水色的唇渐渐张开,“呼"地一声,喷出了颗银珠。那珠子并不大,不过龙眼大小,却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浮在空中,滴溜溜乱旋,每转过一个角度,便放出不同的异彩。
顾言雪右手一翻,将银珠合于掌心,口中喃喃。不一会儿,只见他掌心涌出一团金雾,翻飞缭绕,将案上的石头密密地围裹了起来。待金雾散去,那布上石头已变成了几锭耀眼的黄金元宝。
“笃、笃"叩门声响,顾言雪睁开双目,把银珠吞进口中,拿起那布,包上金子,纳入袖底,这才站起身来,拔锁开门。
“走吧,我们去宝裘居。“裴鹤谦立在门口,脸色黯然。
“这么快就筹到钱了?“顾言雪有心逗他。
裴鹤谦摇了摇头:“先给个二百两银子,余下的慢慢再想办法吧。我家与这宝裘居常有往来,他们也不好太过逼迫。”
顾言雪哈哈大笑,从袖子里掏出布包,掷进他怀中:“我还真要你出钱不成?这一包足有三百两呢。”
裴鹤谦揭开包袱一看,丝毫不见喜色,仍是沉着个脸:“哪来的金子?”
顾言雪便有几分不悦,把眉毛一抬:“偷的!抢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管得着吗?”
裴鹤谦把那布包原样包好,递还给他:“言雪,不管这金子怎么来的,你先收回去。“说着,静静望了他,眼色温柔:“凡事都有我。”
他话虽未说破,顾言雪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裴鹤谦言下之意,无非是说,这金子多半是顾言雪往日"谋财"来的,他裴鹤谦是个谦谦君子,用不得这不义之财。
顾言雪想到这里,冷笑一声,把包袱往屋里一扔,带上了门。心想:你正直、你清高?好啊,那二百两黄金,你自己慢慢还吧!
午后时分,裴鹤谦驾了车,带着顾言雪再访宝裘居。掌柜的只当他带了金子来,唯恐黄金白银的放在店堂里,落了贼眼,招惹是非,便嘱咐伙计看着铺子,自己引了裴顾二人,到内室相谈。
言谈间,裴鹤谦抱怨这狐裘开价未免太高了,掌柜的连连摇头:“裴公子,这可不是一般的狐裘的啊。”
裴鹤谦微微一笑:“这狐狸还是有来历的不成?”
“这是自然。” 掌柜的连连点头:“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只千年妖狐的皮,这狐狸生前,能变化人形,活色生香一个美人啊,听说还能点石成金呢!”
“既是如此神异,怎么做了皮袍?”
掌柜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话我只偷偷告诉您,据说为了捕杀这只狐狸,死了上百个人呢,我东家也是死里逃生,才带出了这张狐皮。”
掌柜说着一抬头,正跟顾言雪对上了眼,被那凶光一扫,掌柜的身上发冷,连话都不会说了。
裴鹤谦赶忙起身,拦在二人之间,笑着问那掌柜:“竟有此奇事!却不知道当年捉这狐狸时,是个什么情景?这狐狸可是钟老板亲手伏下的?”
掌柜的镇定心神,擦着额角的汗道:“这就都不知道了,都是些传言,我东家轻易不肯提这事,讳莫如。“一边说一边想着自个儿可真是老了,好端端说着话,竟也会冒虚汗。
裴鹤谦点点头,重又落座:“说起来,足有半年没见着钟老板了,他身子可好?”
掌柜的拱手陈谢:“多谢惦念,我东家常年在外采买皮货,劳顿了些,身子却还硬朗。”
“钟老板年近半百还降得了这等狐妖,着实硬朗啊!”
掌柜的连连摇头:“这两年他只收皮货,很少围猎了。这狐皮是我东家十年前带回来的。头五年,恐这东西沾了精气,有古怪,就一直锁着,没敢制成袍子,后来袍子是缝出来了,却一直没出手。一来,这袍子有些来历,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不放心卖;二来,宝剑配英雄,我卖了二十几年裘皮,第一经手这么个宝物,不想卖给个俗人,糟践了它。也就是顾公子,那风神、那样貌才配得起这袍子。”
正说着话呢,外头一阵喧嚷,不一会儿,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掌柜的道:“您老去前头看看吧,有人抬了一只活的大老虎,放在门口,硬是要我们买下!”
掌柜的忙跟裴顾二人打招呼:“您们少坐,我去看看。”
顾言雪站起来,微微一笑:“活老虎抬到皮货行,这还真新鲜,一起看看去。”
伙计引着三人到得门前,只见雪地里停了一架二轮板车,车上搁了老大一个铁笼子,那栅栏一根根足有拇指粗细,笼中伏着一只斑斓大虎,骨架虽然雄壮,却失了威风,阖拢了眼皮,背上伤痕斑驳,皮毛撕脱,惨不忍睹。
掌柜的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
赶车的大汉见伙计带出个长者来,知道管事的来了,走上前来,大手一伸:“二百两银子,老虎我们可送到了。”
掌柜的又惊又气:“一张虎皮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银子?再者,它背都了,皮相得不能再,这样的皮子我家不要!”
“开什么玩笑!“大汉手一把拽住老头的脖领:“明明说到了宝裘居就给钱的,我们可走了几十里山路,特地从仙霞岭送过来的!”
眼看掌柜的脖子都快被拽歪了,伙计胆小,不敢上前。裴鹤谦看不过眼,推开大汉,护住了掌柜:“这位好汉,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来。他一个老人家,经不得磕碰,有什么闪失,大家都不好过。”
大汉悻悻地罢了手,指了那老虎道:“我是仙霞岭中的猎户,逮了这虎,正要杀了,来了两个道士,给了五十两银子作定金,叫我们把虎送到杭州宝裘居来,说是另有二百两答谢的。我千辛万苦送了虎来!怎么倒不认帐了?!”
掌柜的气得胡子乱颤:“我家是开皮货行的,跟什么僧啊、道啊,向无往来!别人下的定,凭什么要我家来收?你自己没搞清楚,倒来强卖,是何道理?!”
大汉闻言便要揍他,老头直往裴鹤谦身后躲,几个人登时乱成了一团。顾言雪趁着乱,悠悠然踱到车边,把了铁栅栏,低低问道:“大王,别来无恙?”
他这话驾了北风,灌入虎耳,那虎身子一震,猛地睁开了一双碧眼。
顾言雪将指头探入笼子,摸着虎鼻,朗声道:“听说老虎鼻子与龙肝、凤胆并称天下三绝,且要趁这老虎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割下来,拿滚水涮来吃,才最是美味。”
顾言雪这几句话说下去,众人都是一惊,连那猎户也变了颜色,他捕猎多年,如此恶毒的吃法却也是第一听见。
老虎更是气得不行,扬须张口,想要咬顾言雪,可恨顾言雪那只手搁在它鼻子上,嘴张得翻了天,却也咬不着。
顾言雪不怕老虎,裴鹤谦却怕虎伤了他,过来拉他:“小心!”
顾言雪笑着问:“你不是带了二百两银子吗?这老虎我要了,今晚吃虎鼻!”
顾言雪这一句话,解了两家的围,猎户卖掉了虎,宝裘居也不必破财消灾,众人皆大欢喜,只苦了裴鹤谦一个,可顾言雪不容他说个"不"字,早把手探进他怀中,摸出包银子,一甩手,抛给了猎户。
“这一包是二百五十两!“裴鹤谦惊叫。
顾言雪点点头:“哦,那这板车、笼子算五十两,一并卖给我吧!”
大汉哪有不乐意的,连连点头:“天色不早,就此告辞!“说着,一溜烟跑远了,唯恐裴鹤谦反悔。
顾言雪走到掌柜的跟前:“二百两金子是个大数目,我们暂时拿不出,本想着今日先给你个二百五的,奈何拿来买虎了。来日再登门纳还,您意下如何?“见掌柜的面有难色,他眼珠子一转:“您要觉得不合适呢?我把这老虎留下抵帐吧。不过这车、这笼子我可要带回去的。”
掌柜的连忙摆手:“别,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银子不急,慢慢儿还好了。”
顾言雪哈哈大笑,又到裴鹤谦怀里搜了些铜板出来,在路边逮了条闲汉,让他推了板车运虎。
裴鹤谦哭笑不得:“你真要把这虎带回我家?我嫂子不吓死才怪!”
顾言雪眯了眼,觑着远山:“附近可有山岭?”
“那就得往西南,满觉栊、九溪一带去了。”
顾言雪点了点头,拉着裴鹤谦上了车。裴鹤谦打马,闲汉推着板车,三人一虎一路向南,行人见了活虎,纷纷侧目,顾言雪得意洋洋,高挑了帘栊,挥洒折扇。
冬天昼长夜短,等他们入了山岭,日头犹未西坠。顾言雪四下打量,眼看林子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窄,附近再没了人家,便让闲汉把板车停到路边,又给了一把铜板,打发他去了,自己一撩长袍,下了马车,走到笼前。
裴鹤谦端坐马上,交抱着双臂,静静望着他。
顾言雪扶着笼子,回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虎?”
“不知道。“裴鹤谦微微笑了:“你再任性,也不是胡闹的人,我相信你自有打算。总不见得,买了这虎大变活人吧?”
顾言雪长眉一挑:“我的裴公子,总算给你猜对了一回!“说着将右臂一挥,袖底顿时涌出大团的白雾,袅袅娜娜,覆住了笼子。等云雾散开,笼中已不见了猛虎,蜷伏在地的赫然是一条壮汉!
“这是?“裴鹤谦指着那笼子,眼都直了。
顾言雪也不理他,一屁股坐到了板车上,从铁栅栏间伸进手去,戳那大汉:“杜震威。装什么死啊?裴公子买下了你,就是你主人了,还不磕头?!”
杜震威瞪他一眼,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顾言雪笑了,手指一卷,拈下根头发来,迎风一扬,那根青丝霎时化作千丝万缕的银毫,飘飘洒洒飞入笼中,一旦近了杜震威的身子,这些银毫便似活物一般,捡着杜震威的脖领子、衣袖、鼻孔、耳窝,乃至眼角,一扭一扭、纷涌而入。
起先杜震威还不觉得厉害,等那银毫钻进关窍,周身就像爬满了蚂蚁,骨头缝里都奇痒难熬。杜震威滚倒在笼中,左蹭右撞,可骨头里的痒,却是抓不着、也挠不到的,他苦不堪言,真恨不能一头碰死了才好!
“舒服吗?“顾言雪哈哈一笑,指头勾转,又拈下了根青丝,正要做法,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看他难受的,“裴鹤谦一脸的不忍,“饶了他吧!”
顾言雪长眉一轩:“你知道他是谁?犯过什么事?”
裴鹤谦摇头:“他再有什么罪过,你也跟他好好说。昂藏八尺的汉子弄成这样,我看了也难受。”
顾言雪望着他,半晌叹了一声:“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肉眼凡胎、妇人之仁。“说话间,却松开了指头,听凭那发丝为北风掠去。
“他不是人,是仙霞岭中一只成精的老虎,跟我虽有些宿怨,倒也算不得血海仇。“顾言雪转过脸,对杜震威道:“我问你三句话,你须好好作答,答得好了,我便解了法术,你可答应?”
杜震威都快痒死了,听到这话,连连点头。
顾言雪微微一笑,对着他一挥手指,杜震威身上奇痒稍解,总算坐定了下来。
“你也是个有道行的,怎么落到了猎户手里?”
杜震威恨恨地"呸"了一声:“区区猎户哪里伤得到我?偷袭我的原是两个臭老道,他们用符镇住了我,逼我现出原形,本来还想将我开膛剖腹的,被我趁隙脱了身。谁想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会塞牙,我一不留神,掉进了猎户的陷阱。臭道士想跟猎户买我,幸而他们没带银子,才指点猎户,把我卖到了杭州。”
顾言雪点点头:“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开膛?”
“不知道,” 杜震威摇了摇头:“单见他们取了长剑想划我肚子。”
顾言雪蹙了眉毛:“答不上来,我可不能给你解了。算了吧。”
眼看着三个问题就要满了,杜震威岂肯容它功亏一篑:“别啊,再换别的问吧。”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卖到杭州?”
杜震威禁不住叫苦:“我的美人,你能不能问点我知道的事啊?
他不提那"美人"二字犹可,一说"美人”,恰恰勾起了顾言雪的旧恨。
顾言雪眼皮一抬,眸光似电,直直刺到杜震威脸上,忽地又笑了:“好啊,我便问你个能答的。“说着,指了裴鹤谦道:“他已买了你,你便追随他一生,给他永世为奴,如何?”
杜震威斜睨着裴鹤谦:“他算哪根葱?!”
顾言雪也不理会,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折扇递到裴鹤谦的手中:“我也给你个信物。”
他突然交付信物,不仅裴鹤谦愕然,杜震威更是大惊失色:“你从不离身的法器,居然给一个凡夫俗子!”
“是啊,“顾言雪嘴里说着话,眼睛却衔着裴鹤谦:“算起来,成全了我们的人,倒是你呢。”
杜震威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过来:“那晚你跟了他?竟然是他!”
北风卷过,杜震威不禁打了个寒战,身上的麻痒,一点一点又爬了出来,不独皮肉痒,心里也是又酸又麻,一阵阵地发痒。这痒虽不及之前的厉害,细细品去,竟更要人命。
顾言雪把扇子塞进裴鹤谦的手中:“这是你的了。只要你用这扇子扇他一下,就可解了法术。只是有一条,扇这下之前,得先让他认你为主。”
裴鹤谦面有难色:“我不要奴仆,何必逼他。”
顾言雪冷笑:“东西才拿到手,就不听话了?裴公子,只怕你将来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呢。”
裴鹤谦大窘:“你还不信我吗?”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俨然是打情骂俏,杜震威听得气极,“呸"了一声:“爷爷顶天立地!就是死,也不认什么狗屁的主!”
顾言雪哈哈大笑:“好!你不认也没什么,至多不过痒个几百年的,等哪天你寿终正寝了,便也超脱了。”
杜震威妒火攻心,狂吼一声朝二人扑去,奈何隔着个铁笼子,空把自己碰了个头破血流。他头上又痛,身上又痒,抓着那铁栅栏惨啸连连。
裴鹤谦再也看不下去了,趁着顾言雪不备,挥着折扇,一气猛扇。却见杜震威周身哆嗦,“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裴鹤谦大惊,看看手里的折扇,又看看顾言雪:“怎么会这样?我扇得太多了?”
顾言雪面沉似水:“你既不听我的话,有什么事,自己兜着吧。”
裴鹤谦叹了口气,顾言雪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这人一旦来了脾气,无理尚且狠上三分,何况自己违约在先,他得了理哪里还会饶人,说不管那是肯定不会管了。
再看笼中的杜震威,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裴鹤谦救人心切,顾不得许多,打开笼门,将杜震威扶了起来。正要去探杜震威的鼻息,眼前忽地涌起一团青烟,霎时间,腥风弥天、虎啸震耳。裴鹤谦略一愣神,已被掀翻在了地上。青烟散,刚才还昏迷不醒的杜震威已化作了一条斑斓猛虎,张开个血盆大口,朝裴鹤谦直扑过来!
裴鹤谦暗道不好,眼看老虎爪子已碰到了身上,却听"嗷"的一声,那老虎如受电击,从他身上摔了下来,滚在地上,四爪乱挠。
裴鹤谦赶忙退出了笼子,顾言雪袖了手,站在旁边,一脸的云淡风清:“乱施仁心,可是要搭上性命的。”
“你是说,他昏迷是假,为的就是哄我进笼?”
“总算还没蠢到家!“顾言雪漫舒十指,变出一根纯钢锁链,将笼门牢牢锁住:“你救他的命。可你看,它又如何报偿你的好心。”
笼中的老虎浑身发抖,又蹭又挠。
裴鹤谦望着它,禁不住蹙起眉来:“他又怎么了?”
" 当然是真的,蛊毒又上来了呗。“顾言雪凑近笼边,望着老虎,冷笑一声:“大王,我给你句实话,那银毫是我家传的神蛊,一旦种上,这一生都不能违抗金扇的主人。若是忤逆了主人,便会奇痒立犯。只有主人原谅了你,用金扇给你扇了,方得纾解。换句话说,这主子你可以不认,你这一身皮肉却不得不认。”
顾言雪立起身,对着笼子狠踹了一脚:“我原想给你找个善主,也买你个甘心,偏偏你不识抬举!我也不杀你,你就留在此地,自生自灭吧!“言罢,拖着裴鹤谦上了马车,将鞭子塞进裴鹤谦的手里,催了他走。
车轮才滚了两下,后头便传来阵哀哀虎啸,如泣似诉。裴鹤谦回头去看顾言雪,那人微微勾了下嘴角:“裴公子,你有家奴啦。”
两人回到笼边,顾言雪施了法,将猛虎变作人形。杜震威依旧不肯叫裴鹤谦主人,实在逼不过,只得绷着脸,磕了三个头,算是行了主仆之礼。顾言雪这才颌首,让裴鹤谦给他解了法术。
裴鹤谦打开笼门,想扶杜震威出笼,却被杜震威横了一眼。顾言雪眉毛倒竖,便要发作,裴鹤谦按住他的肩头:“他已是我的仆人了,便交给我发落吧。”
顾言雪盯着裴鹤谦看了半天,见他手持折扇,一派胸有成竹的架势,才点了点头。
裴鹤谦走到杜震威跟前,施了一礼:“我无功受了你三拜,委实不安。在下最敬硬汉,你又比我年长,我们也别论主仆了,便以兄弟相称,你看如何?”
杜震威讶然。
“我称你一声杜大哥吧。“裴鹤谦微微一笑:“小弟名叫裴鹤谦,杭州人氏,住在清波门边、蔡观巷内。如蒙不嫌,日后可以常常走动。”
杜震威闻言,怔在当地:“你放我走?”
“你我既是兄弟,哪有什么放不放的?你尽可来去自便。”
杜震威心中的疑云堆得半天高,不信天下间竟有此等以德报怨之人。再看顾言雪,垂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既未阻拦,也不发作。杜震威顾不上分辨裴鹤谦是真情还是假意,趁那狐狸发呆的当口,跃笼而出,连跑带跳,窜进了密林。
等他跑远了,顾言雪才扬了眉道:“你这可真叫放虎归山。”
裴鹤谦笑了:“我不缺家奴,他又自在惯了,何苦强留他呢?”
“是,你是谦谦君子,我是卑鄙小人。”
裴鹤谦叹气:“何苦这么说?我虽猜不透你的心思,却也知道几分。言雪,你要他做我家奴时,便料到我会纵他归山吧?说到底,你是用我这个‘善主’,买他一个‘甘心’。”
“哦,“顾言雪扬眉:“还有呢?”
“他是个性烈之人,吃了那些道士的亏,断不会善罢甘休,顺藤摸瓜,早晚会找上宝裘居,而这宝裘居的底细便是你想知道的。”
顾言雪哈哈一笑,跃上车去:“裴公子,我小看你了。你这君子跟我待得久了,只怕也要成个小人。”
裴鹤谦跟着上了车,从他手中接过长鞭:“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要你杀人呢?”
裴鹤谦望着顾言雪,神色困惑。顾言雪笑了:“是,我怎么忘了你的天理人伦呢?你终是个君子。”
裴鹤谦想要解释,顾言雪按住他的手:“好在你这个君子还不讨厌,“食指在裴鹤谦掌心划过:“今夜无雪,来东厢赏月吧。”
第五章
这一夜应了顾言雪的话,果然没下雪,天上有一弯银月。裴鹤谦等家里的人都睡下了,趁着髟律,摸去了东厢客房。
进了园子却发现屋里熄了灯,正自忐忑,却听"吱呀"一声,格子窗悠悠推开,顾言雪着一袭月白的衫子,笑微微坐上窗台。
裴鹤谦走到窗前,跟那人四目相对,月牙儿穿云度雾,院子里黑黢黢的,对面的人也成了个剪影,那双眼睛却是再分明不过的,所谓灿如寒星,淡若前尘。裴鹤谦一抬腿,也跨上了窗台,把个人拢过来,却又不做什么,单是痴痴望着。顾言雪忽而笑了,往他眼里吹了口气,裴鹤谦下意识地闭眼,唇间贴上两瓣软腻,一如最初,寒潭冷月、美人如玉、情热似火。
裴鹤谦环住那个人,去捉住他的唇,可顾言雪是暖玉,也真正是活色生香,明明拢紧了,明明含住了,却还是捉摸不定,叫人心痒难熬。裴鹤谦想把他按在格子窗上,那人一仰脖,却拖着他朝屋里倒去。
两人纠缠着栽下窗台,好在临窗摆了张梨木书桌,接住了二人。裴鹤谦想坐起来,顾言雪拉着他不放,手指沿着他的胸膛往下爬,黑暗中,那五根指头似生了眼睛,到了腿间,直扑要害。
裴鹤谦闷哼一声,也发了疯。
水盂倾翻了,砚台摔在地下,冬夜的寒气染上了墨香,融融的月光落到窗前,桌上铺开了月白的衫子、天青的长袍,乌丝散开了,肌肤晕红了,眼睛起了雾,身下的宣纸沙沙作响,淡咬轻抓、浅吟低诉,记一场云雨、绘一幅春宫。
情事已毕,顾言雪披起衣裳,裴鹤谦贴在他耳畔,轻声道:“去床上吧。”
“既是赏月,床上怎及这里看得分明?“顾言雪说着合拢了窗扉,指头在窗户纸上戳出两个洞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洞中观月,却能见乾坤。”
裴鹤谦不知他又玩什么样,凑到小孔前张了一张。天上一弯冷月,地下风移树影,哪有什么乾坤,不过是看惯了的景物,正要问顾言雪,却见顾言雪凑到了另一个孔前,专心地盯着,再也不理自己了。
裴鹤谦强打着精神,又看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正要昏昏睡去,忽觉腿上一疼,他一激灵倒也醒了。裴鹤谦晓得是顾言雪在掐自己,再向孔中窥去,不由大惊,只见那扶疏的树木间,有一颗银珠上下跳脱,流光溢彩,耀人二目。
顾言雪凑近他耳边:“看我变个戏法。”
裴鹤谦怔怔望向他,却见那人微微笑了,身形转淡,五官模糊,转眼间竟化了一缕烟尘,循着窗纸间的小孔,忽忽悠悠向外飘去。
裴鹤谦惊骇之下,把紧了窗棂,恨不能把眼珠子钉进纸上的小孔去,可那顾言雪化的烟却是极淡的,一到了黑乎乎的院中,便再看不见了,倒是林木间的那颗银珠,一跃一落,不急不徐。
忽地,那银珠似被施了定身法,凝在空中,再不往下落了。
“刷"地一声,自鞑菽炯浯芷鹛醢子袄矗直扑银珠,可那珠子走得更快,又向空中跃了数尺。如此一个逃,一个扑,不下三四回合,珠子已移到了最高的树梢。那白影扑得气咻咻的,也不跳了,干脆攀着树干爬了上去。这回裴鹤谦总算看清了,这白影原来是一只毛亮似银的雪狐。
狐狸攀到树顶,正要去摘那枝梢的银珠,忽听哈哈一声笑,顾言雪在枝头显出身形来,托了那珠子问:“你找这个吗?”
那狐狸低吼一声,向他撞去,顾言雪右手执珠,左臂轻轻一扬,将狐狸格开。狐狸立身不稳,险些坠下枝头,幸而顾言雪手快,抓着它的银尾,将它倒提在手中。
狐狸吱吱乱叫,一开口倒放出人话来了,竟是娇滴滴的女声:“你也是雪狐,你也有灵珠,同类相残,算什么东西!”
顾言雪点头:“你在这杭州城勾引些痴汉,吸他们的精血,炼你的内丹,原不关我事,可你不该犯到我的头上,跟我玩什么偷袭。小爷生平最恨赊欠,你送我一蓬银毫,我必加倍奉还。”
狐狸闻言,狠啐了一口:“少说屁话!我就是不找你,你也不会放过我!你跟这裴家二少爷勾勾搭搭,哪能坐视我拿他老爹炼丹,早晚要用我讨好你那情郎,只怪我道行浅,技不如你!“说着,斜睨着顾言雪道:“不过,我可告诉你,我们吃人尚吐骨头,可人要吃我们,却是连皮带骨,三魂七魄,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的。你尽管跟那少爷卿卿我我去,我只看你落个什么下场!”
顾言雪勃然变色,“啪"地将狐狸掷于地下,自己也自枝头跃下,一脚蹬在它腰上。却听东厢的窗扇间"吱扭"一声,接着便是阵急急的脚步响,一抬头,裴鹤谦已到了跟前。
“言雪,它是谁?拿我父亲炼丹又是怎么说?”
" 它么,便是那居简出,悉心照料你父亲起居的沈姨娘了。“顾言雪狠狠碾了狐狸一脚:“但凡修道的精怪,腹中都有一颗内丹,或称灵珠,丹炼好了,才能变化人形,法力也才会高强。拿人命炼丹是条捷径,一条人命可增一甲子的功力,炼满十二条,可增千年法力。你爹跟城南这十个男人都是它炼丹的材料。”
裴鹤谦骇然:“它是沈姨娘?难怪她来了半年父亲便卧榻不起。”
顾言雪冷笑一声:“放心吧,拿掉了灵珠,它就是只最寻常的狐狸,由着人抽筋剥皮。“说着托起银珠,一呵气喷出口火来:“等我烧了这珠子,它的嘴再毒,也说不出人话了!”
眼见那银珠被燎得失了光彩,愈缩愈小,狐狸慌了神,哀号连连,又哭又骂:“你我都是雪狐,这么毁我你于心何忍!”
裴鹤谦攥住顾言雪的手:“它这功力还剩多少了?”
顾言雪得意洋洋:“嗯,就够它变个美人了吧,想跟我作对,怕是得再修个一两千年。”
“够了,别烧了,把珠子还给它吧。”
顾言雪愕然,地上的狐狸更是瞪大了眼睛。裴鹤谦从顾言雪手中接过珠子,蹲下身,送到雪狐的口边:“你好歹也服侍了我爹一年,我们也做过一家人,今日做个了结,我不念你的旧恶,你也别记他的新仇,拿了珠子,寻个好地方,过逍遥日子去吧。”
狐狸盯着他,一张口吞下了珠子,摇身一变,成了个罗衣锦袄的中年美妇,搭着裴鹤谦的手立起身来,水漾的眸子笼络着人:“好个多情良善的小哥,何必跟这只公狐狸混在一,女人的滋味,可是他没有的。”
顾言雪闻言变色,挥出一团疾风,妇人拧身躲过,娇笑着跃上墙头:“小子,你动了真心,活该一世吃苦。“言毕,驾了晚风,倏忽而去。
“你倒怜香惜玉!“顾言雪丢下裴鹤谦,转身就走。
裴鹤谦疾步跟上:“我是听你说‘拿掉了灵珠,它就由人抽筋剥皮’觉得心惊,“他扶住顾言雪的肩头:“你们既然都有了人形,再被剥皮,何等凄惨,言雪。”
顾言雪忽地领会了他言下所指,一时惘然,半晌才问:“她杀过人,她手上的人命你不计较吗?”
“人死不能复生,杀了她又能怎样。天理昭彰,她欠下的,自有她还的时候。于我而言,她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计较不计较又如何呢?我看重的是你。”
顾言雪阖上眼,由着裴鹤谦将他揽住,悠悠叹道:“裴鹤谦,你但凡坏一些,善恶不分一些,那该多好。”
日一早,顾言雪到前厅吃饭,桌上摆着六副碗筷,座中却只有个罗氏和阿萱、阿茹两个孩子,不见裴氏兄弟。顾言雪只当裴鹤谦昨晚累了,今天起不来,他心里有鬼,没敢多问,跟罗氏问过早,便坐下吃饭了。动了两下筷子,却见罗氏叹息连连,擦着眼角道:“顾公子,我家也不知招了哪路瘟神,流年不利啊。”
顾言雪脸色一僵,罗氏也没注意,絮叨不绝:“半年前公公莫名其妙病倒了,今天一早沈姨娘又不见了。你说怪不怪?她可是再安分不过的人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顾言雪晓得沈姨娘的事发了,淡然一笑:“这姨娘还年青吧,守得住一时,哪里守得住一世,或是跟人走了,也未可知。”
罗氏摇头:“单是走失了人口,报个官也就罢了。可是,“她咬了咬牙,“一大早的门前躺个死狐狸又算什么?”
顾言雪一怔:“死狐狸?”
“是啊,“罗氏叹息,“更夫发觉的,就死在我家门口。相公拦着,没让我去看,听阿忠说是只白狐狸,被开了膛,心肺、肠子血哧呼啦流了一地。这事多蹊跷啊,听了都叫人胆寒,要是传出去了,只怕说我家闹狐狸精呢”
罗氏还在唠叨,顾言雪放下筷子,直奔大门。
还没到门首,便听外头人声营营,顾言雪向外一张,只见裴忠蹲在门前的地上,正拿一领席子裹着什么东西,席子下一滩黑血,血里尚粘了些白色的绒毛。裴氏兄弟站在一旁,裴鹤谨沉着脸,看着裴忠收拾残局,裴鹤谦对着两个衙役打恭赔笑。在这些人之外,街坊邻居里三层、外三层,把个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引颈竖耳,唯恐漏看、漏听了一丝热闹。
顾言雪走到裴忠面前,低低吩咐:“给我看看。”
裴忠见是他来了,先是一愣,跟着拚命摇头。
顾言雪也不跟他废话,足尖一抬,挑开了草席。只见血泊里躺了只呲牙咧嘴的雪狐,眼珠子突出着,由颈至腹划了条大口子,内脏全露在外头,死相狰狞,煞是可怖。众人见了,不免又是一阵惊呼。
顾言雪皱了皱眉:“盖上吧。”
裴忠得了他这三个字,忙把死狐卷起来,却听震雷般一声大吼:“哪来的狂生?阻挠官爷办案?要不要命了?!”
顾言雪一抬眼,两个衙役已气势汹汹地杀到了面前。
顾言雪冷笑:“什么官?什么爷?给个七品县令跑腿送水,拿着公帑的奴才罢了,也敢自称官爷?笑死人了。” 说着扬了头,俾睨二人:“再者,你们来办什么案了?城南十条人命你们不管,人家门前躺个死狐狸,倒来管了?不过是逮着个商户打抽丰!这杭州城里死狗、死猫、死耗子、死蚂蚁多了去了,你们可要挨着个的都管上一管?”
一番话将两个衙役噎得气结于胸,偏又应对不上,涨红了脸,恼羞成怒。裴鹤谦唯恐顾言雪吃亏,连忙将他拖到身后,拱了手打圆场:“这人就爱说笑,官爷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带了死狐跟二位爷去县府回话。“说着,吩咐裴忠:“快去备车,请官爷上座。”
两个衙役中,年长那个面目和善些,点点头不作声了,年轻那个却是一脸凶横,不肯轻饶了顾言雪,自腰间亮出条锁链,兜头盖脑朝顾言雪挥来:“臭小子,污蔑官差,锁回去说话!”
顾言雪见锁链过来了,不躲不藏,待链子到了头顶,冷哼了一声。天地顿时一暗,不知打哪儿吹来阵怪风,飞砂走石迷了人眼,等风过了,众人定睛再看,无不骇然,只见顾言雪好端端立在那里,脚边零零星星,落满了铁环,衙役那条精钢铁链,不但没锁到人,反而断了个四分五裂!
“妖怪!“衙役指着顾言雪惊呼,连连后退。
裴鹤谦忙扶住了他,陪笑道:“难怪官爷受惊,这风是大得怕人。”
那衙役不肯作罢,“妖怪、妖怪"数说不绝,裴鹤谦掏出锭碎银,悄悄按在衙役掌心:“官爷息怒,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久居山,只会读书,不惯应答。您瞧他衣服有缝、地下有影,怎么会是妖怪呢?真要是个妖怪,我们生意人家也不敢容留!”
“可我这铁链”
“风来得不巧,迷了您眼,链条磕在地下,碰坏了也是有的。“裴鹤谦说着,攥了攥衙役的手:“您来办公差,坏了家伙,有一两赔一两,我家一力担当,万望官爷海涵。”
裴鹤谨也过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明里暗里百般承诺。那衙役才悻悻地收了手。裴鹤谦恐夜长梦多,催着裴忠赶了车来,将那卷了死狐的草席往车后一撂,打起帘栊,招呼两个衙役上车。
裴鹤谨回了趟内宅,取了个小小包袱递给裴鹤谦,顾言雪心里透亮,清水衙门银铺地,没些黄白之物打点,裴鹤谦这遭只怕去是去得,回就回不得了。
打发了官差,裴鹤谨又让两个仆役担了水出来,跟裴忠一起洒扫血渍,眼瞧着血迹渐渐淡去,邻里却迟迟不散,也不谈狐狸了,单把那风神俊秀、行止诡异的顾言雪上上下下看了个够。
顾言雪明知众人看着自己,不但不避让,反迎风立了,嘴角微扬,刻意卖弄风流,一双凤眼滑过那些女眷,仿佛有情,又似无意,人堆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不红了脸,既怕看他,却又舍不得不看。
裴鹤谨是个本份的生意人,最怕惹是生非,他对顾言雪本是无喜无憎的,今日见这人犯官差、起事端、卖风流,心下难免不快,碍着弟弟不好说什么,只沉了脸道:“顾公子,洒扫的事留给下人,我们先回去吧。”
顾言雪这才应了声,跟他回了内堂。
裴鹤谨进了家门,心中烦乱,也不理会药铺了,打发伙计挂出牌子,歇业一天,自己窝在家里,一边生闷气,一边跟罗氏检点家财,看那沈姨娘可曾卷走细软。夫妻两个从清早直忙到午后,总算查了个明白,家中财物,并未短少。裴鹤谨的脸色渐缓,却又惦念兄弟,忙让裴忠去县衙门前候着,探问消息。
罗氏看丈夫劳碌了,沏了壶茶来。裴鹤谦闭了会儿眼,端起茶盅刚饮了两口,一抬眼,见个小丫头鬼鬼祟祟蹩在门边,对着罗氏努嘴拧眉。
裴鹤谨心中有气,“咚"地将茶盅拍在案上:“鬼头鬼脑的干什么?有什么话,进来回!”
那丫头委委屈屈走到他跟前:“宝裘居的伙计来了,说二少爷赊了他们二百两黄金,问什么时候送还过去,还说若是钱不凑手,吩咐一声,哪天等有了,着他登门来取,也是可以的。”
裴鹤谨一听"二百两黄金”,脸都白了,命那丫头速速唤了宝裘居的伙计问话,两下里一番对答,这才知道,裴鹤谦竟拿二百两金子买了一袭狐裘!
当着宝裘居的伙计,裴鹤谨也不便发作,只说等裴鹤谦回来,核实了,定会给个说法。那伙计听了便笑:“我亲眼看着二少爷把狐裘披到顾公子肩上的,那还有假吗?二少爷对那顾公子可真是言听计从,不单买裘皮,还买了只大老虎呢,一出手就是二百五十两雪银,眉头都不带皱的。”
裴鹤谨心头的怒意压都压不住了,手一颤,清绿的茶汤洒了一桌。
伙计垂了眉,叹口气:“我是个下人,本不该说什么。可风闻您家犯了官差,二少爷被拘去了县衙,唉,我家掌柜的说了:‘无论男女,美到极致,便成祸害。‘我这一来呢,是催债;二来,也是来给您提个醒,免得二少爷越走越偏,债台高筑不算,这往后的风雨,恐怕更不可测呢。”
裴鹤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那伙计去了半日,裴鹤谨仍呆呆地坐在太师椅里,罗氏小心翼翼凑过来,替他捏肩:“那种下人,十句话里怕是有八句听不得的。还是等鹤谦回来,问明白再说。平白气坏了身子,不值得。“说了,又笑道:“顾公子生得再美,总是个男儿,鹤谦就是贪图美色,也不会贪个男色吧?”
话音未落,裴鹤谨已将茶盅扫到了地下,“当啷"一声,砸个粉碎。罗氏看着他,脸都白了:“你是怕他们”
掌灯时分,裴忠跟着裴鹤谦回来了,银子一钱都没剩下,好在案子结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裴鹤谨见了弟弟,闷闷地不说话,罗氏也笑得勉强:“忙了一天,也该累了,稍歇一下吧。”
裴鹤谦见此情形,不便多问,回房洗了把脸,坐了一阵,便有小丫头来请,说是备下饭菜了。到了前厅,只见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裴鹤谨跟顾言雪相对而坐,不作一声。
裴鹤谦挨着顾言雪坐下,举起筷子,笑了问:“嫂嫂、阿萱、阿茹呢?”
“你嫂子是个女流之辈,孩子们又小,有些话我不想让他们听到。”
裴鹤谦略略一愣,顾言雪抬起眼帘,冷冷盯着裴鹤谨:“摆什么鸿门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裴鹤谨根本不理他,只看着自己的兄弟:“宝裘居的伙计来过了。”
裴鹤谦脸上发烧:“哥,钱是我赊的。我会慢慢还。”
“你拿什么还?二百两金子!你拿什么还?!“裴鹤谨禁不住发怒,“父亲从小教导我们谦谨为人、勤俭持家。你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学着奢靡招摇,对得起你名字里那个‘谦’字吗?!”
裴鹤谦还没说话,顾言雪推开了碗盏,转身就走。裴鹤谦急了,一伸手,攥住他骼膊:“言雪!”
裴鹤谨见状,脸色愈阴。
顾言雪抽出手来:“我去去就回,“抬眼睨着裴鹤谨,“两心不变,管旁人嚼什么舌根?!”
裴鹤谨气得墨髯乱颤,指了顾言雪的背影喝问弟弟:“什么叫‘两心不变’?他一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哪来这种混话?!”
“哥,我跟他”
裴鹤谦话音未落,顾言雪一阵风似地回来了,一扬手把个包袱扔在裴鹤谨跟前。那包袱本来扎得就不紧,经此一磕,便散开了,露出几锭光华灿烂的黄金元宝。
裴鹤谨的眼睛却不曾在那金子上停得一停,只望了裴鹤谦问:“狐裘是谁买的?”
“我买的。“裴鹤谦答。
裴鹤谨点头:“这狐裘谁穿都没关系,既然是我们裴家的人买下的,这金子便由我们裴家来还。二百两黄金虽不是小数目,卖了城南那几亩地,便也差不多了。”
裴鹤谦急了:“哥,那是祖产!”
" 你知道就好!“裴鹤谨闭了闭眼,口气转缓:“祖宗留下家业,无非希望子孙踏实做人,与其用那路数不明的金子,不如变卖田产,至少能买个安心。“说着,将那包金子推到一边,眼睛还看着弟弟,话却是说给顾言雪听的:“顾公子,过去的事我不想问,也不想追究,你是鬼也罢,是仙也好,我家鹤谦都攀不上你这样的高朋,拿了东西赶路去罢,恕不远送。”
顾言雪不怒不笑,也不辩驳,立在那里,一双乌幽幽的眸子落定在裴鹤谦身上。
裴鹤谦在哥哥跟前直直跪下:“父亲的训诫我不敢一日或忘,我再荒唐,也是揣着一颗心做人,父亲跟你的养育之恩,我更是铭感五内。只是我跟他"他咬了咬牙,“我活一天,便待他好一天,一生一世都不会变的。”
裴鹤谨拍案而起:“你说什么?!你瞎了眼了?他是个男人,你看不出来?!”
裴鹤谦垂了头,低低道:“我认的就是他,不论男女,我认的总是他了。”
“鬼迷心窍!“裴鹤谨气得一脚将裴鹤谦蹬倒在地,指了弟弟的鼻子喝问:“你还要不要脸面?要不要父兄了?!”
裴鹤谦爬起来,依旧跪好。
裴鹤谨转而朝顾言雪发难:“你身为男子,骄奢淫逸、卖弄风情,还认不认得‘廉耻’二字?你给鹤谦下了什么妖蛊,把他迷成这样?还不放了我弟弟!不然不然我、我,我必与你拚个鱼死网破!”
顾言雪微微一笑,云淡风清:“你爱怎么想、怎么做,我都管不着,悉听尊便吧。“说着,执了裴鹤谦的手道:“跟我走。”
裴鹤谨跑到到门口,张开双臂拦了拦,又觉气馁,发狠道:“鹤谦,你要跟他走了!就别回来了!我只当爹少生了个儿子,我也少了个弟弟!”
正僵持不下,罗氏冲了进来,一把按住裴鹤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到了哪儿,鹤谦总是你弟弟!“转身又对着裴鹤谦抹了抹眼泪:“鹤谦,你哥这是心疼你啊!你怎么就不明白他那片心呢!”
裴鹤谦望着兄嫂心如刀割:“你们为我好我都知道,可是我也不能负了他。”
罗氏泪盈盈地望向顾言雪:“顾公子,我们鹤谦是个傻孩子。你就你就高抬贵手吧!”
顾言雪听了,咬住薄唇,半晌看了裴鹤谦道:“你跟我走,往后的日子难免凶险。”
裴鹤谦攥住他的手:“你有艰险,我怎能坐视不理?”
顾言雪笑了:“真是个傻子呢,“他转过头,看着罗氏,“这个人,我舍不得放。”
一边的裴鹤谨已气得两眼昏黑,指了门,一叠声地厉喝:“滚!滚!都给我滚!”
裴鹤谦冲着哥嫂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我先离家几日,待风波定了,必负荆请罪,再来拜望哥嫂爹爹。嫂嫂,哥哥跟父亲都有劳你照料了。”
裴鹤谨一个劲地跺脚,看都不看他。倒是罗氏擦着泪,上前扶起了裴鹤谦,柔声道:“唉,你放心吧。鹤谦,你记着这儿总是你的家,我们都心心念念记挂着你,盼你回来。”
裴鹤谦长到十九岁,还是头一被扫地出门。罗氏心疼他,不单替他收拾了细软,还亲自送到了门口。
夜空中鹅毛般的雪片纷扬而落,罗氏看着天色,蹙紧了娥眉:“要不明早再走吧?天寒地冻的,你们去哪儿过夜啊。”
裴鹤谦强笑着安慰她:“不妨事,我们去葛岭的清虚观,玄真子即便不在,借宿一宵总没问题。”
正说着话,一驾马车慢慢悠悠驶进了蔡观巷,罗氏抬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王二驾车回来了。她上前打了个招呼,又摸出吊铜钱塞到王二手里,替二人雇下了马车。
裴鹤谦谢过嫂嫂,恐她受寒,催她回去:“快进去吧,不然哥哥更要生气了。”
罗氏摇头:“你知道什么?我不送他才担心呢,你哥哥多疼你啊。”
裴鹤谦闻言心里一酸,又觉温暖,又觉歉疚,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罗氏看看他,拉了顾言雪的手道:“顾公子,我可把这傻兄弟交托给你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神啊怪啊,一概不懂,可我想呢,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为了你把个家都抛了,你也不会亏待他吧。”
顾言雪望着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一双眸子不见底。
罗氏虽是百般的不放心,却也无可奈何,目送着二人上了车。马车转过街角,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六章
静夜寂寂,车轮碌碌,顾言雪坐在车里一语不发,裴鹤谦更觉寂寥,伸出手把顾言雪拢到怀中,抚着他的发丝:“言雪,我只有你了。”
“后悔了?“顾言雪的声音闷闷的。
裴鹤谦摇头:“不会啊,你知道的,我不会。”
顾言雪默默地捉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
裴鹤谦拥着他,半晌叹了口气:“有件事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你是存心去冲撞官差的吧,还刻意在人前露了身手,这是为什么呢?照说沈姨娘出了那事,你该韬光养晦才是。”
顾言雪嘴角微扬:“不放出香饵,怎钓大鱼?”
“你想引出谁?莫非莫非是杀沈姨娘的凶手?”
顾言雪点点头:“嗯,这下可不傻了。”
“可那凶手在哪儿?能引出来吗?”
顾言雪哈哈一笑:“大鱼未至,虾米先行。这不就在跟前么!”
裴鹤谦愕然,望着车帘:“怎么可能?”
顾言雪一笑:“怎么不可能?“说着指头在车壁上叩了叩:“别装了,停车吧。”
话音未落,却听"刷刷"一阵急响,车厢四角窜出四道金光,到了头顶上纵横交错,织就了一张罗网,将两人罩在中间。
帘栊挑,王二站到车前,黑着张脸断喝:“好个精怪,倒生了双利眼!”
裴鹤谦惊愕不已:“王大哥,你”
" 这可不是你家隔壁贩香烛的王二。你见的不过是层垩土,道家有易容之术,他只学了个皮毛,不过夜黑天昏的,瞒你们这些俗人却也够了。“顾言雪嘴里说着话,右手一抬, “嗖"的一声,一道银光从指间飞出,直奔王二去了。那人躲避不及,被银光射中面门,一张脸碎裂开来,假眉毛、假胡子伴着白粉纷纷而落,露出张陌生的黄脸。
眼看面具被毁,那人却毫不慌乱,右手一翻自身后抽出一柄长剑,以剑指天,口中喃喃,颂念咒符,罩着二人的光网如一窠金蛇,扭动盘绕,朝二人身上缠了过来。
裴鹤谦连忙揽住顾言雪,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他,金网裹到他身上,细如丝线的金光扣入皮肉,疼得裴鹤谦拧紧了浓眉。顾言雪从他怀里抽出折扇,手腕一转,将扇子变成了长剑。剑锋过,金网如死去的金蛇断了一地,转眼消失不见。
作法之人大惊失色,足尖一点,便想仗剑而去。
顾言雪怎容他脱逃,仗剑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挺剑招架,却不是顾言雪的对手,只三、四个回合,便落了下风。顾言雪瞅准他的空门,一剑刺中他足踝。那人身子摇晃,顾言雪又加上一脚,将他蹬翻在地!
“你你个狐狸精!“那人虽败,嘴巴却还不肯老实。
顾言雪一剑钉穿了他的肩胛,痛得那人噤了声。
却听身后一阵异响,偌大一架马车眼化成了一缕青烟,车上的裴鹤谦被摔了个头晕眼。
“这车也是变出来的?“裴鹤谦悻悻地爬起来,走到顾言雪身旁:“是这人害了沈姨娘?”
顾言雪点头:“多半就是他。沈姨娘炼内丹需十二条人命,连你爹带城南那十个,总共十一个人,她最后一味药饵,只怕就落在王二身上。这沈姨娘也是死性不改,虽在我手里吃了亏,临走却还想去找王二索命,哪曾想到,她早给人盯上了,遇到个扮猪吃老虎的假王二,结果丹没炼成,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裴鹤谦若有所思:“难怪那死狐身上有不少刮痕,就是被这金网伤的吧。可言雪,你怎么知道这车夫是假的呢?”
顾言雪轻扬秀眉:“王二为人疲懒,他的香烛店生意又差,每天太阳不落便歇了业,怎么这大雪纷飞的夜里,倒驾着车出来了?还那么凑巧,恰赶着你我出门的时候。”
“所以你留了心,仔细一瞧,便看出他面具下的破绽?“裴鹤谦颌首,“可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沈姨娘?”
顾言雪手腕一转,长剑抵上那人的眼皮:“这就要问他了。”
那人咬紧了牙关不吭声,顾言雪微微笑了,手里轻轻一送,但听"噗"的一声,那人捂住右眼,惨呼连连,指缝里鲜血长流。
裴鹤谦不禁变色,顾言雪却是淡定如水,满脸的若无其事,举起滴血的剑尖,又点住那人的左眼。
那人紧紧攀住剑身,想阻住剑势,可这长剑凉如冰、滑如水,哪里阻得住了,眼皮一阵刺痛,血已流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顾言雪逼问。
那人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一阵响,面色转青,继而转紫,两腿蹬了几下,再没了动静。
裴鹤谦俯下身去,探他的鼻息:“死了,应该是服毒自杀。”
顾言雪冷笑一声,抖去剑尖的血滴,轻吹了口气,那剑在他手中越缩越短,短到了极,“呛"地放出道金芒,依旧变回了一柄折扇。
顾言雪把扇子揣还裴鹤谦的怀中:“马车没了,我们走着去吧。”
裴鹤谦点点头,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找了件长衫出来,盖在死人脸上。
顾言雪白他一眼:“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裴鹤谦也不答话,默默地背起包袱,执了顾言雪的手,向前走去。没有多远,顾言雪忽地停下步子,霍然转身,裴鹤谦跟着他扭头一望,不觉大惊失色,只见雪地里一件长衫随风翻卷,至于那具尸首,却早已不见了影踪。
“怎么回事?“裴鹤谦眼都直了。
“诈死罢了,裴大夫,你我都被骗了。“顾言雪淡挑长眉:“由他去吧,我们走。”
冬天的夜晚,四下一片死寂,耳边寒风呼啸,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只有交握着的手心递送着绵绵暖意。
顾言雪轻轻叹息:“我记得诗经上说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原是不信的,生太悠长,死太空寂,哪里说得定呢。可眼下倒有些相信。”
裴鹤谦笑了:“觉得这么走着、走着,也就是一辈子了。”
顾言雪望着他:“我怎么会跟你走到一起呢?我们的想法、脾性完全不同。你太良善,而我是只狠心的狐狸,你为了我忤逆父兄、背弃家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会觉得不值。”
裴鹤谦微微笑了,为他拂去发上的雪粒:“我逆了哥哥的意,却没有背弃家人,有朝一日他们想明白了,我再带你回去。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觉得,你也许手狠,心却并不狠。“他攥紧了顾言雪的手,按到唇边:“没有什么值得或者不值得,这只狐狸爪子,我要抓一辈子。”
二人到了葛岭,已是后半夜了,天黑如墨,清虚观门户紧掩。裴鹤谦拍了半天门,才有个童子披了棉衣,过来开门。
裴鹤谦显然认得那童子,叫他云青。
云青说起玄真子,满脸的不屑:“玄真子啊,昨天回来的,这会儿应该在吃酒,不知醉了没有,你等等。”
不一会儿云青引着个人回来了。顾言雪抬眼望去,这人身量极矮,跟云青竟是一般高的,长的也是张娃娃脸,虽留了三绺墨髯,却没一丝仙风道骨的味儿,一身的酒气,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两条腿直打飘。
“鹤谦,哈哈!“玄真子见了裴鹤谦,打着酒嗝,指了他道:“我就知道你要来,所以今夜无眠,清酒提神,单等你来登门。”
顾言雪听了这话,心里一动。裴鹤谦却连连摇头:“你哪天不是清酒一壶,以佐长夜的?要喝就喝,别拿我当借口。”
玄真子哈哈大笑。
裴鹤谦拉了他的手道:“我遇到些事情,想在你这里借住几日,“又指了顾言雪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顾言雪,他想跟你学道呢。”
玄真子眯着眼,看了看顾言雪:“带师学艺啊呵呵,明天再说。“转过身,在云青头上敲个爆栗:“小混蛋,愣着干嘛?还不去准备一间客房!”
云青气得推他:“老混蛋,是两间客房吧?”
玄真子皱眉:“这年月,材如金、米如银的,能省就省,一间房能睡两个,干嘛睡一个?“说着腆了脸,一双醉眼对着顾言雪:“你说呢?”
云青无奈,收拾了一间客房,安排二人住下。裴鹤谦谢过云青,打发他早早去了,铺好了被褥,笑了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头一睡在一张床上呢。”
顾言雪一边解衣,一边蹙了眉道:“这玄真子,还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他半疯半傻、半仙半圣,却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爱憎分明,好就是一万个好,不好就是一万个不好。他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便是拿你当自己人了。“裴鹤谦说着,将顾言雪拉进被子,捻灭了灯蕊:“不早了,快睡吧。”
顾言雪不惯跟人同床,靠在他胸口,怎么都觉着别扭,干脆别过身去,把个背脊对着裴鹤谦。裴鹤谦也不计较,从身后环着他。裴鹤谦这一日着实劳碌了,不多会儿,便沉沉睡去,顾言雪却睡不着,睁了眼,听窗外的萧萧风声。裴鹤谦的骼膊压在身上,有些沉,却是叫人心安的份量,被窝里暖意融融,慢慢地顾言雪也合上了眼皮。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顾言雪刚要翻身,却觉着身后有什么东西被压住了,回头一瞧,只见裴鹤谦一脸的笑,正抱了团银亮亮的东西轻轻梳理。顾言雪定睛再看,裴鹤谦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尾巴,又是什么?他又惊又急,忙从裴鹤谦手中夺过尾巴,连推带掖,藏到背后。
裴鹤谦凑过去,捧住他的脸:“很好看。”
顾言雪望着他:“你不觉得恶心?”
“怎么会?“裴鹤谦失笑,拢住他,手指沿着脊柱往下爬,慢慢儿抚上哪条蓬松的大尾巴:“天这么冷,正缺床好毯子呢?”
顾言雪往后一躲,正倒在榻上,压住了自己的尾巴,他那袭中衣本就穿得散漫,衣带欲系不系,露三分春色,再得那丝丝银毫相衬,冰肌雪肤,耀了人眼。
裴鹤谦望着他,四目相对,两人都出了神。裴鹤谦慢慢地捧住了顾言雪的脸,双手渐下移,到了领襟轻轻滑入,向下游走,一分分、一寸寸,蜜色的中衣委顿下来,剥出个莹白的身子。
裴鹤谦覆上了那个身子,早已惯熟的情事,勾出的却是刻骨的贪恋,难耐悸动,一如最初。癫狂迷乱间,顾言雪偏过了头去,雪颜、柳眉、乌丝、玉颈,于素衾薄褥间铺出一片秀色,当真是娇比水月、媚如春烟。
“言雪,“裴鹤谦箍紧了他,低低叹息:“你真要人命。”
“是你这个人,要了我的命。“顾言雪望着他,一双眸子,烟水迷鳌
裴鹤谦心中一荡,刚要开口,唇间覆上两瓣温软。
也是,管谁要了谁的命呢,不过是你贪我恋,你情我愿,说是人妖殊途,可这一刻,它是他的,他也是它的。
雨散云收,一个人又分作了两个,裴鹤谦却舍不得顾言雪的尾巴,也不穿衣服,把他那银亮亮的尾巴拖到胸前,看个不住:“你平时藏哪儿了?之前怎么没见过?”
顾言雪理好了衣裳,一拧身,从他手中抽过尾巴来,轻轻吹上一口气,偌大一条尾巴,霎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让你看到还好?“说着把裴鹤谦的衣服掷到他怀里,“日上三竿了,再不起,叫人犯疑。”
裴鹤谦笑着接过衣服,一边穿一边缠着顾言雪问长问短。顾言雪被他纠缠不过,只得跟他交了底:“我道行浅,一旦松懈、放下了戒备,尾巴就会露出来。”
裴鹤谦听了更是高兴:“这么说,你总算把我当自家人了。“想了想,又皱起眉来:“你斗沈姨娘、斗道士、斗那只老虎,都如砍瓜切菜一般,道行还浅吗?”
“法力跟道行是两回事,。“顾言雪说着,一扬长眉:“我只修炼了九年,道行自然浅。至于我的法力么那是别人转给我的。”
裴鹤谦还想再问,外头有人敲门,顾言雪推开门。云青打着哈欠道:“师父请你们去用早饭。”
顾言雪点头:“你师父是哪位?”
“你昨晚不是见过了,就是玄真子啊。“云青说着,撇了撇嘴:“清虚观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做了徒弟,他自然是师父了。”
顾言雪虽然吃惊,却也不好多问,当下跟着裴鹤谦,由云青领着,出了客房。昨夜天黑,顾言雪也没看真切,到了此时才发现,这清虚观是个再小不过的道观,几间瓦房围着个小小的院落,要不是其中一间屋子大开了门扇,供奉着神像,院中也摆了个香炉,简直就像个普通的民宅。
云青走到西边,推开一扇窄门,顾言雪探头一看,却是间厨房。他心里正犯嘀咕,灶后探出个圆圆的脑袋,三绺墨髯映了炉火飘飘摆摆,正是那玄真子。
“鹤谦,你们先坐下,我再添把火,粥要熬好啦。”
裴鹤谦拉了顾言雪在灶边的一张木桌前坐下,云青拖把凳子,也大大咧咧坐了,等着他师父把粥盛好了,端给他们。
及至那粥端上桌来,却是又黑又黄的一团浆糊,裴鹤谦不觉皱眉,唯恐顾言雪吃不惯,一扭头,却见顾言雪端起那个粗瓷碗,呼噜、呼噜喝得香甜。
玄真子慢慢悠悠喝着粥,见顾言雪放下碗来,乐呵呵地问:“还要吗?”
顾言雪愣了愣,眼珠子一转:“好啊。”
玄真子问他:“味道如何?”
“太难吃了。”
玄真子闻言,哈哈大笑:“明知难吃,你还要?”
顾言雪一脸正色:“既然要拜师,那么师父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玄真子笑着点头,将碗一推,对那云青道:“师父做饭,你洗碗,快点、快点!快去洗!”
云青气鼓鼓地立起来,收拾了碗筷,拿到外头去洗。
玄真子见云青出了门,这才慢慢地拈着三绺胡子道:“顾公子,你是个聪明的呃狐狸,我便跟你打开了天窗说亮话吧。我这道观简陋、人也古怪,蒙你不弃想拜我为师,可是呢,我既不能收你为徒,也不会教你法术。”
顾言雪拧紧了长眉,裴鹤谦看了心疼,急着问:“为什么?他不合缘法吗?”
玄真子摇头:“错,世间万物,皆合缘法,草木禽兽,均可修道。只是我这道观头一个字就是‘清’。顾公子,你明白吗?”
见顾言雪不吱声,玄真子叹了口气:“鹤谦,你去帮我那小徒弟刷刷碗吧。我跟顾公子说几句话。”
裴鹤谦无奈,只得离了座,将门掩上,去了院中。
玄真子望着裴鹤谦的背影点头喟叹:“鹤谦是个好孩子。”
顾言雪抬眼看着他,眸光似电:“你到底想说什么?”
玄真子拈须而笑:“我想说,你同他,路归路、桥归桥,还是各走一边的好。”
“我和他如何,不劳你费心。“顾言雪说着,便要拂衣而去。
“且慢,回来,“玄真子拍拍身边的空凳子:“听我把话说完。”
顾言雪哪里肯坐,立在那里,居高临下睨着这个满面尘灰的道士。玄真子也不介意,干脆将两只脚都踩上了凳子,抱着膝盖,冲着顾言雪嘻嘻一笑:“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脏兮兮、疯癫癫的小矮子。可你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个什么样子?” 他眯了眯眼,“我看到的是一只狐狸,一只背负数十条人命,双手沾满鲜血的狐狸。”
顾言雪脸色陡变,定了定心神,冷笑一声:“你尽管去说,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玄真子摇头:“他不用听,他可以看。“说着,微微一笑,“鹤谦身上流着仙家的血脉,他跟我一样,生而能见阴阳。后来有人封了他的灵力,关了他的天眼,可是这法术只有十八年的效力,到今年刚好是第十八年。我若算得不错,他的灵力已慢慢觉醒,不久就会开天眼了。到了那时,他看到你背负孽障、满身血污,又作何想? "
顾言雪咬紧了牙,半天才挤出一句:“他说过的,活一天,便待我好一天。”
玄真子要图:“情话而已,你也相信?”
顾言雪一言不发,脸色煞白。
" 看到你们,我就想到二十年的旧事。“玄真子眯起眼来,长长叹息:“那时终南山里有位仙子,我们这些师兄弟都敬着她、护着她,她却爱上了一个鳏夫。为了那个凡人,她背弃仙缘,在祖师面前立下毒誓,以不死之身,换那男人的恩爱,情在人在,情绝命绝。谁想三年之后,男人便起了异心。可叹我师妹清高一世,却落个心死如灰,抛下个两岁的儿子,撒手人寰。”
顾言雪心里"咯噔"一下。
玄真子颌首:“不错。我说的师妹,便是鹤谦的母亲凌清风。清风说看得太清,只会辛苦,所以她在死前封了鹤谦的灵力。可鹤谦到底是仙家之后,该看到的,早晚会看到。”
玄真子抬起头:“你自己做过什么孽,自己最清楚了。与其将来被他看穿,不如好聚好散。须知人妖殊途,你们走的终究不是一条路。”
顾言雪咬住唇:“我不懂?昨夜你为什么让我们?”
“再是桥归桥、路归路,你们总有过一段,临别留个好点的回忆吧。” 玄真子走到门边,却又停了下来:“你炼的那种邪术害人害己,我劝你快些悬崖勒马吧。我再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要寻的道观就在后山,名曰紫云观。”
他盯着顾言雪的眼睛:“你既是真心待鹤谦,就不要将他扯进你的恩怨。待会儿我会在酒中下药,将鹤谦放倒,你趁机便走了吧。如此分别,与你们二人都好。”
顾言雪冷着脸一言不发,玄真子拉开了门,院子里日头照着残雪,白光刺目,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强光,顾言雪闭上了双眼。
吃饭的时候,玄真子果然在酒里下了药,迷昏了裴鹤谦和云青。他提起酒壶,另外替顾言雪倒了杯酒:“药是抹在杯子里的,你的杯上没有,放心喝吧。”
顾言雪也不多话,一仰而尽,撩袍起身,再不看裴鹤谦一眼。
倒是玄真子叫住了他:“我看得出,你是个真性情的。老道并非无情,实在是三界有别。”
顾言雪冷笑一声:“情?你知道什么是情?”
出了清虚观,顾言雪翻过个葛岭,直奔后山。葛岭的后山比前山冷落许多,到都是萧萧枯竹。顾言雪举目四顾,只见山脚的竹影中,隐隐露出一带高墙,像个道观模样,他正要下山,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顾言雪猛一回头,不由愣住了。
裴鹤谦朝他跑了过来,扶着根竹子,气喘连连:“总算赶上了。好个玄真子,居然给我下药,幸好我舌头灵,偷偷把酒倒了,又装醉,才溜了出来。“裴鹤谦说着,抹了把汗:“玄真子说了什么?你居然要一个人走。就因为我是个人,而你是狐狸?”
顾言雪一声不吭。
裴鹤谦捉住顾言雪的手,叹口气:“你是狐狸又怎么了?我早说过,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言雪,别丢下我。”
裴鹤谦的目光诚挚灼热,顾言雪心里一翻涌。他也想跟裴鹤谦说这样的话:别丢下我,即便看穿了我,也别丢下我,即便经年累月,色衰爱弛,也别丢下我,可这些话,一字字、一句句,如骨梗在喉,他咽不下,更吐不出。
顾言雪能做的,只是看着裴鹤谦,他要记住张脸,这样的眉毛、这样的眼,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笑,这个人爱过他,也是他爱过的,即使他们分开,这段记忆属于顾言雪,谁也无法剥夺。
“言雪。“裴鹤谦伸出手来,摩娑他的脸颊。
顾言雪压过去,吻住他。谁知道哪一刻,裴鹤谦会开天眼,会看穿自己,所有恩爱会一去不返。至少,这一刻,这个人是他的,他也是这个人的。
顾言雪攀住裴鹤谦的脖子,泪水滑落。裴鹤谦拥着他问:“你怎么了?”
顾言雪吸了口气:“假如我要杀人,你会怎样?”
裴鹤谦扳过他的脸:“杀谁?”
“也许是个路人,也许是个小孩,谁知道呢"顾言雪目光闪烁。
裴鹤谦轻轻吻上他的额:“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
“是啊,“顾言雪凄然一笑,“我不会的。”
裴鹤谦叹了口气:“玄真子说了什么?他冤枉你了吧。”
顾言雪摇头,替他拂去肩头的雪:“他告诉我,昨夜那道士是后山紫云观的。“说着,牵起裴鹤谦的手来:“既然来了,陪我去看看。”
两人下了山,沿着那溜高墙绕到山门,对着牌匾一看,果然是紫云观,观门却紧紧关着。裴鹤谦朝门缝里一张,空庭寂寂,不见一个人影。
两人沿着高墙又转了一圈,发现观后竹林茂密,山势又高,是个翻墙的好地方,正想挑一下手,却见一道人影如壁虎般,利落地攀上了高墙。
顾言雪见了那人,玉指一弹,放出道银光。墙上的人应声栽倒,闷哼连连。
“死狐狸"那人刚爬起来,一不留神踩上堆积雪,又要滑倒。
裴鹤谦忙扶住他:“杜兄,你怎么也来了?”
杜震威恼羞成怒,摔开他的手:“你爷爷爱上哪儿上哪儿!少管闲事!”
顾言雪淡然一笑:“他来寻那两个捉过他的道士。”
“你怎知道?“杜震威瞪大了眼,见顾言雪笑得得意,心生忿忿,虎着脸不肯说话。
裴鹤谦用起激将法:“捉虎兄的人真是这道观的?别冤枉了好人。”
“冤枉?哼!“杜震威果然中计,自腰间掏出块黑乎乎的铁牌来:“我特意回了趟仙霞岭,在他们逮我的地方找到了这个。”
顾言雪接过一看,玄铁牌上铸了两个篆体小字"紫云”。
“果然,“顾言雪眯了眼微微一笑,“我还知道,他们逮你,是为了你腹中的灵珠。”
裴鹤谦听到此,不禁点头:“我明白了:这观中有人专捉精怪,剖腹取珠。虎兄命大,那些道士来不及取他的珠子,便遇了猎户,堪堪躲过一劫。沈姨娘没那么好的运气,就遭了他们的毒手。”
“对。“顾言雪把铁牌还给杜震威:“他们既要把你卖去宝裘居,那皮货店的老板,只怕也逃不了干系吧?”
杜震威点头:“我去访查过了,那宝裘居的老板叫做钟昆,跟这观中的老道过从甚密。那日亏得他不在店里,我要被他买下了,估计早被剖了肚子!“他将牌子别回腰中,骂骂咧咧:“娘的!历来只有老虎吃人,这班道士倒好,不好好修道炼丹,却来找我们的晦气了!”
顾言雪冷笑:“一粒灵珠,便是百年、千年的神力,比他们自个儿修炼可省力多了。”
“呸!” 杜震威恨恨啐了一口:“看我把这破观砸个稀烂!“说着又去攀墙,一只脚刚蹬到墙上,足踝刺痛,又跌回了地下。
杜震威气得直翻白眼:“死狐狸,又隔空打我!”
顾言雪并不答话,走到墙边,右掌朝墙上一劈,那又冷又硬的青砖墙到了他指底,竟变得豆腐一般。手掌过,三寸来厚的砖墙被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自上而下,足有一人多高。
“开!“随着顾言雪一声低喝,一道白芒自裂缝中心爆出,把裂缝撑开,张成了一个枣核形的孔洞,最宽约有二尺,可容一个成人通行。
“过去吧。“顾言雪一边施法,一边瞥着二人。
杜震威闷哼一声,迎着白光钻过了洞去,裴鹤谦不敢耽搁,急急跟上。顾言雪见他俩都过去了,这才轻撩袍摆,跃过裂缝,回头冲着墙面吹了口气,白光熄,裂缝合拢,没有一丝的破绽。
裴鹤谦不由赞叹:“厉害!”
“雕虫小技,” 杜震威嗤之以鼻,“狐狸么,就会穿墙打洞。”
顾言雪也不跟他计较,三人举目望去,面前是个宽绰的院子,一带殿宇踞于雪中,乌瓦黄墙、煞是齐整。
顾言雪作了个手势,三人蹑手蹑脚地绕到殿后。杜震威攀上高高的窄窗,拿舌头点破了窗纸,向内张去。原来这是一间柴房,一个童子守着炉子正在烹茶。杜震威灵机一动,拔下几根毛发,放在掌上,吹入屋中。童子仰头,只见空中金光乱飞,想要叫人,身子一晃,已栽在了炉边。
第七章
眼见童子倒了,杜震威扒着窗框闪入屋内,顾言雪随后跃入,回过身又将裴鹤谦拉了进来。
杜震威走到炉边,一脚踩住童子的肚子,自腰间拔出柄短刀,贴着童子的鼻尖:“他要说不出灵珠的下落,这鼻子就别要了!”
顾言雪冷笑:“来硬的没用。快把他唤醒了,我来问话。”
杜震威瞪了瞪顾言雪,手在童子额上一点,金光闪过,那孩子渐渐张开了眼皮。
顾言雪扣住童子的脖子:“我们不会为难你,只问你几句话。不过你要是乱叫,“他看了看持刀的杜震威,“我可保不住他会做什么。”
那童子到底年幼,唬得抖作了一团,怯怯地道:“我不能欺师灭祖。”
顾言雪笑了:“谁要你欺师灭祖?我只问你,这紫云观内,有几地方是你不能去的?”
童子松了口气:“观主、师兄们的卧房,我都不能去,再有就是正殿后的紫英阁,那是观中圣地,是只有观主才能去的。”
顾言雪点了点头,朝杜震威使个眼色,杜震威会意,右手在童子额上一拍,那孩子又昏了过去。
“东西应该在紫英阁。“裴鹤谦想了想,蹙着眉道:“可那既是观中圣地,想必门禁森严,轻易进不去的。”
顾言雪淡然一笑,望着杜震威:“所以得找个会遁土术的。”
杜震威闷哼:“我自己遁过去倒是容易,凭什么带两个累赘?”
见他坐地起价,顾言雪却也不恼:“我给你种的神蛊,说是无解却也有解,你要带我们去紫英阁,等回了仙霞岭,我就帮你解去,你看怎么样?”
“果真?“杜震威又惊又喜,不过他被顾言雪耍怕了,并不怎么相信。
顾言雪见状,右手指天:“如违此誓,叫我顾言雪魂飞魄散,直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脱。”
他们冰释前嫌,本是一件好事,可不知怎么的,听了顾言雪的誓词,裴鹤谦却是心惊肉跳。裴鹤谦不由攥住了顾言雪的手,顾言雪的掌心又湿又凉,全是冷汗。
裴鹤谦刚想问什么,顾言雪却抽出了手来,走到窗边朝外望了望,指了东首的一座高阁道:“那就是紫英阁了吧。”
杜震威凑过去看了看,点点脑袋:“对,正殿后头,应该就是了。”
杜震威目测了紫云阁的距离、方位,闭拢双目,两手持在胸前,颂念咒语,右足一顿地,白烟起,脚下的青石板化作了一池碧波,悄无声息地将他吞了进去。
趁那潭水尚未合拢,顾言雪拽过裴鹤谦,纵身一跃,双双跳下。
三人顺着暗流在地下漂了一会儿,杜震威立定身子,指了头顶道:“到了。“说着又要施法,却被顾言雪一把按住,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侧耳倾听。
裴鹤谦学着二人细细谛听,果然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忽地,一个粗嘎的声音传进三人耳中:“这是第八颗灵珠了吧,道长近来斩获不少。”
“都是些普通的珠子,“换了个清朗的声音,该是那个道长:“还是没找到能点石成金的灵珠,真不知何日才能登上仙界。”
“道长耐着性子,慢慢儿找,必能寻见。神珠虽然希罕,却是真有其物,十年前我可亲眼见过的。”
“算了。“那道长漫应着,“既然来了,去偏殿喝杯热酒吧,院子里的白梅开了,趁着雪色对酒赏梅,那是再好不过了。
“道长果然风雅。“暗哑的声音呵呵笑着。
顶上传来阵关门落锁的声音,接着便是杂沓的脚步响。脚步渐远,过了一会儿,再无人声了。
“上去吧。”
随着顾言雪的低语,杜震威以掌击顶,“砰"地一声,碧涛汹汹将三人托到屋中,白烟过,绿水杳然,脚下已是冰冷的石板地了。
裴鹤谦立起身来,四打量,眼前是间小小的殿阁,窗扇上都下着紫色的帘栊,虽是白天,却是暗沉沉的,正南的墙上摆着个神龛,龛前放着个长长的供桌,桌上燃了一炉沉香,炉边有个紫缎锦盒。
杜震威伸手去拿那缎盒,却听"啪"的一声,半空里爆出一道紫电来,痛得他抱着手腕,唏嘘不已。
顾言雪略一沉吟,自颈间拽下个东西,抛给裴鹤谦。裴鹤谦接过一看,原来是自己送给顾言雪的血玉,不由皱眉:“你这是干嘛?”
顾言雪并不看他,望着那紫盒道:“这盒子上打了埋伏,我们都是精怪近不得它。你虽是凡人,有这神玉护体,或许能够拿到。试试看吧。”
顾言雪说得虽然在理,裴鹤谦心里却不怎么踏实,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那血玉挂到颈间,去拿紫盒。
指头刚碰到盒身,裴鹤谦便觉得一阵刺痛,所幸这一盒子里没有闪出紫电。他忍住了疼,掰开盒子往地下一倒。
只听"啪啦啦"一阵响,八颗大小不一的灵珠掉到了地上,或赤、或青、或玄、或银,各色不一,剔透玲珑。
顾言雪掏出一条帕子,将地下的灵珠一一捡起,包了起来。又踹了杜震威一脚:“快走吧。”
“爷爷歇会儿都不行?“杜震威嘟囔着站起来,刚要念咒,胸口却一阵钝痛,“哇"地喷出口血来。裴鹤谦吓了一跳,忙扶着他坐下。
顾言雪皱眉:“伤到心脉了,这遁土术怕是用不成了。“他走到墙边,想使穿墙术,指头还没碰到墙皮,一阵紫风迎面袭来,顾言雪立身不住,趔趄着向后跌去。裴鹤谦疾步上前,将他揽住。
“这屋子有古怪。“顾言雪秀紧蹙。
裴鹤谦不由着急:“怎么办?”
顾言雪沉吟不语,三人都没了主意。杜震威气得骂娘:“娘的,等那老道回来,可不是瓮中捉鳖么?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直接冲上来,杀他个出其不意!”
顾言雪摇头:“一个盒子便那么厉害,此又是他的地盘,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就是输,也得看看这那两个混蛋长什么熊样!现在倒好,都不知落谁手里。” 杜震威越说越气。
裴鹤谦想了想:“一个是紫云观的道长,另一个声音我认得,是宝裘居的老板钟昆。这人喉咙受过伤,声音很怪,我不会认错的。”
顾言雪闻言,目光一凛。
裴鹤谦看他脸色不对,正要问他,却见那包灵珠掉在地上,便捡了起来,交还给顾言雪。
顾言雪接过珠子,忽地一笑:“有了。“望着杜震威道:“过来,我帮你疗伤。”
顾言雪说着,从手帕包里捡了一颗灵珠出来,让裴鹤谦拿着珠子,举在杜震威面前。
裴鹤谦细细看去,发现那银珠带着灼烧的痕迹,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这颗恐怕就是沈姨娘的灵珠了。
顾言雪盘腿坐下,闭目凝神,暗暗运气,左手捏作兰,右手中指直指灵珠。不一会儿,他左掌心里透出一团碧光,那光越燃越亮,到了后来竟在他掌中炸开,碧绿的磷火从指缝溅出,绕着顾言雪上下翻飞,他额上、肩上、腿上,都是诡异的火光,指着灵珠的中指也变成了翠色,指尖冒出一股淡淡的绿烟。
裴鹤谦看得眼都直了,恍惚间,听到一阵低低的抽泣,顾言雪指上的青烟缓缓上腾,慢慢幻作人形,一个个哀嚎着、嘶吼着,竭力朝空中挣去。
突然,顾言雪睁开了眼睛,眸子里也是碧火跳荡。他一挥手,将那些人影拢到手底,低喝一声,周身的磷火燃成了一片,与此同时,那些人影也碎成了点点银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汇入杜震威的前额。
杜震威身子一震,睁开眼来,瞪住顾言雪:“你竟在修习‘炼魂术’?”
裴鹤谦想到那些人影,头皮都麻了:“什么是炼魂术?”
杜震威哼了一声:“这珠子里有屈死的冤魂,用‘炼魂术’便可将他们萃取出来,或补元气、或是作傀儡,总之,想炼什么,便能炼什么。”
“那些魂魄会怎么样?“裴鹤谦追问。
杜震威不及作答,顾言雪一撩袍子,立起身来:“这么唠叨,可见伤是好了,还不快行遁土术。”
杜震威哈哈一笑:“你还怕他知道?”
他嘴上虽调侃着,到底不敢耽搁,当下凝神作法,带着顾裴二人,由紫英阁遁到了观外。
三人钻出地面,天都黑了,杜震威擦了把汗:“娘的,总算出来了!”
顾言雪微微一笑,扬起手来:“你看,我拿了什么?”
杜震威凑近前去,忽地身子一晃,栽倒在雪中。
裴鹤谦忙将他抱起,问顾言雪:“他怎么了?”
顾言雪也不说话,凝视着他,目光如怨如慕,看得裴鹤谦一阵心惊。
“言雪,你今天有点奇怪。到底怎么了?”
顾言雪托起他的下颌,在他唇上盖了个吻。
顾言雪的袖底藏着股暗香,像是梅,又像幽兰,缥缈清苦,令人沉醉。
裴鹤谦想去抱他,骼膊却重得抬不起,不单是骼膊,连眼皮都那么沉,睁也睁不开。朦胧间,裴鹤谦觉得那瓣似的唇,从自己的嘴上挪到了额前,蜻蜓点水般,印下一朵涟漪。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以后的路我自己走吧。“顾言雪抚过裴鹤谦的脸颊,转身离去。
顾言雪沿原路下山,重又摸到了紫云观外。也不知过了多久,观门"吱呀"一声开了。有童子提了绢纱灯,引着两个人出来。走在前头的是个中年道士,后面那人穿着富丽的紫貂,却是一个驼子。
到了门外,那驼子冲道士供了供手:“天黑风冷的,道长请留步,我的马车就在山脚下候着。“声音嘶哑,正是紫英阁里的那人。
“这点风算什么,钟老板太客气了。“道士说着微微一笑,从童子手中接过灯来:“我送你过去。”
听到"钟老板"三个字,顾言雪眉头一皱,裴鹤谦果然没有说错,这人就是宝裘居的老板钟昆。
顾言雪放轻步子,尾随二人下山。从两人的步态吐息中,顾言雪看得出来,那道士道行高,不在玄真子之下,钟昆却是个凡夫俗子,并无法力可言。
顾言雪隐约觉得钟昆的背影眼熟,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想看看钟昆的脸,可天太暗了,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得作罢。
道士将钟昆送到山下,林子外头果然停着一辆华车。
钟昆谢过道士,上了车,他晚间喝过些酒,这时有点乏了,正想个打盹,却听车夫"哎哟"一声叫。马车猛然停住,钟昆收身不及,几乎跌出车外。钟昆不由大怒,摔开车帘,破口大骂:“没用的东西,连个车都赶不好"话说到一半,却似咬了舌头,生生怔住。
只见车外站着一个白衣人,容颜如雪、明眸似星,于清标秀美中,透着一股妖气。
钟昆心胆俱寒,脱出而出:“你是顾白氏!怎么可能?!”
顾言雪见了钟昆,也是一愣,眼前的脸又老又丑,可那道由耳至颈,几乎撕裂了咽喉的伤疤,顾言雪认得。
十年前的滔天烈焰再度涌到眼前,就是这个人!他居然没有死!
顾言雪眼中爆出两道寒光,手起如电,直取钟昆咽喉。
钟昆一边躲闪,一边掏出条绫罗,口中直呼:“罗娘救命!“说完身子一软,昏倒在车中。
顾言雪挺身再上,斜里飞过团粉色的烟尘,将他在当中。
那烟看似轻飘,却是又粘又腻,顾言雪只当烟里有毒,急忙闭气,却见那烟慢慢聚拢,渐渐显出人形。不一会儿,那粉烟化作了一个妇人,档在车前,执了帕子睨着顾言雪:“顾公子,一日不见,你还好吗?鹤谦呢,怎么不见他啊?“左顾右盼一番,噗哧笑了:“莫不是吵架了?”
顾言雪冷笑:“好个温柔体贴的嫂嫂。紫云观居然收绫罗精作弟子?你也真是能干,真身护着钟昆,精魂却在裴家生儿育女。”
罗氏抿嘴一笑:“我哪有生儿育女的闲情,一年前才借了那女人的皮囊,演个傀儡戏法罢了。”
“你到裴家,是为了取沈姨娘的灵珠吧?你守了一年,就是想等她杀满十二个人,炼出能点石成金的内丹,没想到却被我捷足先登,坏了你的好事。”
罗氏笑着颌首:“幸而你听了鹤谦的话,放了她,还是让我采到了灵珠,虽是烧过了,却也聊胜于无。其实呢,我最想要的还是你的灵珠,你法力比沈姨娘强,只怕能点石成金呢,可惜我师弟没用,斗不过你。”
正说着话,钟昆醒了过来,指住顾言雪,嘶哑着大吼:“他的灵珠定可以点石成金!他是顾白氏的儿子!他就是我们要找的狐狸!”
罗氏闻言变色,帕子一扬,抖起半天粉烟,五指作爪,直奔顾言雪的面门。
顾言雪拧身让过,扑入车中,去拿钟昆。
罗氏身形疾转,将钟昆掩到身后,冲着顾言雪微微一笑,嘴里念个"破"字。
顾言雪只当她要迎面来袭,忙闪身避让,不曾想车厢背后开了个大洞,罗氏提着钟昆自破洞穿出,驾着呼呼北风,直上夜空。
顾言雪恨得一咬牙,跃上屋脊急急追赶,也不知越过几重山墙,忽见那影子直坠而下,飘飘悠悠坠入一个庭院。
顾言雪足尖疾点,跃上这家的院墙,刚要往下跳,却觉着那院子说不出的熟悉,微微一怔,醒悟过来,这不正是裴家么?可到了这时,他也顾不得细想了,顾言雪一提气,轻飘飘落到院中。
庭院寂寂,落雪无声,顾言雪沿着回廊朝里走去。身后便是东厢,顾言雪不敢回望,那里锁着如潮的回忆。格子窗下,裴鹤谦伴他看过圆月,梨木桌上他跟他翻云覆雨。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此刻追想,倒像是隔了一世。
顾言雪摇摇头,摔开回忆。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顾言雪拧身望去。裴鹤谨提了盏灯,正朝他怒目而视,罗氏站在他旁边,云鬓散乱、睡眼迷鳎也是一副刚被惊醒的样子,。
“就是他!“突然,钟昆从二人身后探出头来,指住顾言雪:“他半夜来访,说是有事相商,硬把我拉到你家。哪知到了门前,他忽然变成一只狐狸,想要咬死我。裴公子,要不是你放我进来,我就给他咬死了!”
裴鹤谨气得脸都青了,护着钟昆,怒斥顾言雪:“好个一石二鸟的毒计!你在我家门前杀人,既害了钟老板,又想嫁祸我家!还不快滚!裴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顾言雪并不辩驳,冷着脸朝三人走去。
裴鹤谨终究是个凡夫俗子,脸上强作镇定,心里早就怯了,眼见着顾言雪一步一步逼了过来,忙拽着妻子、钟昆连连后退。
钟昆凑在他耳边,低低地道:“公子莫慌,我见他行事诡异,恐他不利于我,出门前让家人飞马报了官,算来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院外脚步杂沓,大门被人擂得山响。
再说那葛岭上的裴鹤谦,中了迷香,正在昏睡,忽觉额上一片冰凉。
裴鹤谦被激得一抖,睁开眼来,只见头顶天黑如墨,周遭竹影绰绰,他下意识地朝身边摸去:“言雪!”
暗地里有人冷哼:“还在叫他?”
裴鹤谦揉了揉眼,这才发现玄真子已经来了,正扶着昏迷的杜震威,往他额间施法。
“言雪呢?“裴鹤谦四下张望。
“我怎么知道?我还要问你,怎么躺到这儿了呢。“玄真子心里生气,手一松将杜震威扔在地上。
可怜杜震威后脑勺正磕在块石头上,即便迷香不解,也被痛醒了,他支起身子,一边骂娘一边站了起来。
想起顾言雪叵测的言行,裴鹤谦心头一片迷惘,他望着玄真子,一时之间竟答不上话。
玄真子直摇头:“顾言雪把你撂在这儿的?你也算个痴情种了。我跟你挑明了说吧,你跟那狐狸人妖殊途,没什么好结果,就此放手吧。”
裴鹤谦哪里听得进去,正要反驳,平地里卷起一股怪风。玄真子听风辨声,面色陡变,掐指一算,叫声:“不好。“拉着裴鹤谦就走:“快跟我来,你家出事了!”
裴鹤谦心中慌乱,不知怎么却问出一句:“言雪在那里吗?”
玄真子点点头,抓着他便要乘风而去,左臂一沉,被杜震威捉住了:“带上我!”
玄真子本不想理这妖物,可时间急迫,也没功夫纠缠了,一手一个,抓起二人,跃到了空中。
裴鹤谦这是头一御风而行,却丝毫没有不适,只恨玄真子飞得太慢。他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得去阻止!
裴鹤谦挣开玄真子的手,倏地朝下急掠。
“啊!“杜震威惊呼:“他会飞?!他怎么会飞?”
玄真子叹息:“他的灵力醒了。”
风声猎猎、刀戈似雪,顾言雪静立院中,冷冷觑着四周的兵丁。
带队的正是昨天早上那两个衙役,年青的衙役双手叉腰,颐指气使:“你这妖怪,还不伏诸?!”
顾言雪扬眉冷笑,足尖点地,身子一纵,绕过了裴鹤谨,直扑钟昆。
那钟昆也有几分机灵,身子一矮,躲过一招,右手探到身后,抽出了一柄精钢长剑!
这剑虽然锋利,顾言雪却不放在眼中,伸出右臂,轻轻一拂。
钟昆只觉眼前袖影翩迁,仿佛绽开了万朵雪云,定睛再看,剑已到了顾言雪的手中。
“你多活了十年,也到头了!“顾言雪嘴角轻扬,长剑一送,直指钟昆胸膛!
蓦地一团粉烟兜头而至,阻断了顾言雪的视线。
虽然看不清楚,可顾言雪听得见、也闻得着--
“噗”,那是长剑凌空、穿胸而过。
“哧”,血腥四溅,红暗夜,相得益彰。
兵丁们惶然叫嚷:“杀人啦!杀人啦!“叫得山呼海响,却没人敢趋近一步。顾言雪想笑,有人却抢先笑了出来。诡异的轻笑中,一个粉色的身影凌空飞起,不等顾言雪看清,已没入了夜色。
粉烟渐散,顾言雪终于看见了,长剑上穿着两个尸身,目眦尽裂的是裴鹤谨,脸色惊惶的是裴罗氏,而钟昆早已消失不见。
好个掉包计,长剑破空的那一刻,谁曾想,剑下的冤魂已换了人!
“言雪!“云端传来一声疾呼。
顾言雪举目张望,沉沉夜空里,裴鹤谦如一颗流星,飞身而下。
近了、近了,顾言雪看着他向自己飞来,如此熟悉的面庞,渐渐放大、渐渐清晰,眉间的焦虑,变作惊异,变作骇然。
“顾言雪!”
原来,这三个字,裴鹤谦可以念得如此愤懑!
顾言雪抽回长剑,任死尸伏倒在自己脚下,裴鹤谦应该已经看清,这长剑结果了谁的性命。
“咚"裴鹤谦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抱紧了兄长,可无论他怎么摇晃,怎么呼唤,裴鹤谨的眼睛都没有睁开,鲜血洇湿了裴鹤谦的袍子,粘腻的感觉直渗心脾。
“这是怎么回事?!”
裴鹤谦握紧了拳头,火光下,他的双眼明若星辰,灼灼的是愤怒,惶惶的是惊异,盈盈的是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看着这样的裴鹤谦,顾言雪很清楚那一剑毁掉了什么。
虽然裴鹤谦在问"怎么回事”,可他哪里是在发问,分明是在喝斥,他的眼睛已经给了他答案。只是他不知道,他看到的都是不该看的,该看到的他都没有看到,造化弄人,莫过于此,顾言雪不禁冷笑。
“顾言雪!” 裴鹤谦怒喝,“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什么你都信吗?” 顾言雪冷着脸,吐出的话却一字一顿。
不等裴鹤谦开口,兵丁们已指着顾言雪大叫:“裴公子!人是他杀的,我等亲眼所见!“两个衙役也连连点头:“裴公子!你快过来,当心他伤你!”
裴鹤谦纹丝不动,怔怔望着顾言雪:“你答应过我,对我说实话。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他抱紧了哥哥的尸首,声音越来越低,可顾言雪听得到,他在说:“我多想信你我该怎么信你?”
“咣朗朗"剑光一闪,围观的兵丁们惊呼连连,都以为裴鹤谦要人头落地,哪知落地的却是顾言雪手中的长剑。
“你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可以信我。“将剑踢到裴鹤谦手边,顾言雪神色淡然:“不管你报不报仇,我只给你一机会。过了今日,我对你绝不手软。”
“为什么要这样?我哥嫂都是好人。再怎么说,也是两条人命”
“我是妖,人命在我眼中,等同草芥!“顾言雪冷笑:“人妖殊途。裴公子,你该醒醒了。”
青铜剑柄触手如冰,这水一般凉薄的兵刃,却重若千钧,裴鹤谦拖着长剑,挣扎着站起身来,他几乎听得到自己的骨节在"咯、咯"作响。
冷,真是冷,裴鹤谦记得六岁那年的冬天也是这么冷,自己淘气,把雪塞进哥哥的领子,后来哥哥发烧了,却跟父亲说是吹了风才病的。裴鹤谦在哥哥床前哭,哥哥探出手来,摸着他的脑袋,那么冷的天,可哥哥的手心却是暖的,而现在
裴鹤谦举起长剑,指住顾言雪的胸膛:“告诉我!为什么?!”
顾言雪默然伫立,脸上不见一丝表情,一双眸子云遮雾绕。
望着他,裴鹤谦心口一阵酸软。这双眼,烟水迷离,溺得死人,犹记得山寒潭、东厢月下,他就那么望着自己,或是一笑,对着自己的眼睛吹口气。裴鹤谦疼他、宠他,自以为懂得他,谁曾想,到头来还是不懂。
狐狸的心果然跟人的不一样?不也是血肉铸就?不也是暖的、软的?可他怎么就那么狠!
雪落在剑上,渐渐化了,冲淡了血痕,仇恨如果也能被雪洗掉,那该多好。
裴鹤谦举着剑,放不下,也送不出,他多希望顾言雪可以开口,可以说"不是我做的,你看错了”,甚至,说"我错了"了也好,服个软、求个饶也好,可是,顾言雪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冷风似刀,乱雪如梅,一柄剑隔开两个人。
半晌,裴鹤谦长叹一声,垂下了剑尖,刚要撤回长剑,顾言雪手腕一翻,捉住剑身,将剑尖抵到了自己的心口。
顾言雪漫舒长眉,睨着裴鹤谦:“你不报仇了?机会只有一,现在收剑,这杀兄之仇,只怕你终身难报。”
“杀了你又如何?就算是报仇,我也不想报得糊里糊涂。有什么话,公堂上说罢。”
“好个奉公守法的君子!“顾言雪面上冷笑,心却痛如刀绞。
顾言雪记得,放走沈姨娘的时候,裴鹤谦曾说"天理昭彰,她欠下的,自有她还的时候。于我而言,她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计较不计较又如何呢?“裴鹤谦不计较,只因不相关。此刻他待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他不屑报仇,对于他顾言雪已无关紧要。一个谦谦君子跟只满身血腥的狐狸计较什么?他抬一抬手,放开一只牲畜,他知道这牲畜恶贯满盈,天网恢恢,用不着他裴公子亲自动手。
可是,是谁说"我活一天,便会好好待你一天。你可以不信,但是你可以看着,一天一天看下去,看满一百年。"?
是谁说"这只狐狸爪子,我要抓一辈子。"?
山盟海誓、言犹在耳,而他与他,已经不相关。
顾言雪不由大笑。甜言蜜语他原本不信,凡夫俗子他更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为何心如刀割?
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这个人以柔情为线、软语为针,穿筋锁骨将他钉住,又或者,他根本未费一针一线,说到底是自己作茧自缚。
情罗爱网销魂蚀骨,割舍不下,便只有拚死挣出。
“噗--”
顾言雪捏住剑尖,用力一带,将那一泓秋水引入了自己的胸膛!
长剑切进肌肤,清凉沁人,并无想像中的痛苦,也是,心已痛彻,皮肉之苦又算些什么?
裴鹤谦万万料不到这一着,骇得魂都飞了,长剑脱手,砸在地下。
“裴鹤谦,我已还了你一剑,你把扇子还我,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顾言雪说到后头,已然气短,他闭紧了双眼,掩着胸趔趄后退,鲜血自指缝间汨汨渗出,月白的长袍一片殷红。
裴鹤谦心乱如麻,想去拉他,却被顾言雪拍开。
“听不懂吗?把扇子还我!“顾言雪怒视着他,一双眸子寒光凛凛。
衙役们见顾言雪受了重伤,悄悄招呼兵丁,以合围之势,一步步逼了过来。年轻的衙役贪功心切,照准顾言雪的后心,掷出一柄飞刀。
裴鹤谦见势不好,拖着顾言雪就地一滚,躲开了刀刃。他刚吁出了口气,只觉胸前一动,低头看去顾,言雪的手已探进了他的怀中。
裴鹤谦心道不好,想去拉他,顾言雪已抽出了折扇,朝人群冲去。
顾言雪手腕翻转,扇子舞出一片金光,初时那光不过碗口般大,眨眼便有伞面大小。众人这才看出一些端倪,想要逃却来不及了。只听"嗖"的破空声响,金光向人堆里射去。
衙役们腿脚酸软,等那光切到颈间,才明白过来,这扇子已变了一柄宝剑!
裴鹤谦呆住了,眼前的人是顾言雪吗?不,这是恶鬼修罗!随着那白影手起剑落,一颗颗人头滚落地下。
寒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中,顾言雪拄剑狂笑,他的脸上、身上溅满了血点,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死去的兵丁在地上抽搐,活着的连滚带爬,四散奔逃。
第八章
“妖孽!”
半空响起一声断喝,鹤谦举目望去,院墙上立了三道人影,两个童子各执一盏宫灯,双星拱月般围著名道士,那道士仪态端方,衣袂当风,翩翩然颇有仙姿。可这神仙似的人物,容色却是不善,指了顾言雪厉声呵斥:“好个妖物,杀良民、斩官差,欺杭州无人吗?我玉矶子倒要来领教领教。”
顾言雪闻言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紫云观的老贼!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不过是为灵珠!”
玉矶子从童子手中接过灯盏,双臂一振,两盏纱灯疾飞若电,直奔顾言雪的面门。
顾言雪不敢怠慢,挥动宝剑,削飞了一盏纱灯,再要去削另一盏,却牵动了胸口的伤,略一愣神的功夫,纱灯已掠到了跟前。
顾言雪拧身闪躲,纱灯擦着他面门过去了,可谁料那绢纱的灯罩却忽地散开,变作一张轻薄的罗网,兜头盖脸罩了下来。
顾言雪再想要躲,却来不及了,随着玉矶子一个"收"字,那层薄纱把他死死裹住,横经纵纬嵌入皮肉,将他勒得鲜血淋漓。
眼见顾言雪被勒成了一个血人,裴鹤谦再也看不下去了,飞扑过去,死命撕扯他身上的纱罗,扯了两把,罗网未破,两只手已被割得伤痕累累。
玉矶子见状冷笑:“好个多情的裴公子,他害你兄嫂,你还救他?”
裴鹤谦也不理会,手里扯着纱罗,一双眼望定了网中的人,低声道:“有我在,别怕。”
顾言雪怔怔看着他,忽地阖上眼皮,一滴泪自眼角沁出,和着鲜血滚落腮边。
裴鹤谦心如刀绞,也不知是疼他,还是恨自己。手下的丝网韧如钢线,如何扯得断了?裴鹤谦不知该怎么救顾言雪,甚至不知该不该救他,可看着那人身陷囹囵、满身是血,胸中便痛似油煎。
这就是情爱吗?明知他狠似蛇蝎,明知他罪有应得,却是舍也舍不得,放也放不下。早知情爱会叫人如此痴狂,裴鹤谦宁可当日未遇着这人。若未相逢,便免了今日之苦,可若未相逢,便也没了往日之甜,没了柔情蜜意、生死相缠,这一世又有什么滋味?
玉矶子见他两手是血,仍不舍不弃,不由冷笑:“我这仙家宝物,岂是你赤手空拳可以破的”
话音未落,裴鹤谦的指尖忽地爆出簇金芒,“哧啦"一声,铜罗铁网应声而裂。
眼看法术被解,玉矶子又惊又怒,双手一挥,一道道灵符足自他袖间射出,如飞乱雪,朝二人身上扑来。
裴鹤谦不及细想,以指为笔临空书符,但见他指尖过,便有金光闪动,一笔勾完,一条金龙横空出世,低吟长啸,朝着玉矶子飞扑过去。
金龙虽是来势汹汹,玉矶子却也不慌,敛息宁神颂念法号,银光过一柄宝剑已在手中。
等那巨龙到了面前,玉矶子仰起头来,手起剑落,直刺龙眼。
巨龙惨叫一声,化作漫天金星,随着冷风散入夜空。
裴鹤谦再想书符,划了几下,却不见动静,他自知不是玉矶子的对手,一面节节后退,一面张开手臂,将顾言雪掩至身后。
玉矶子指了裴鹤谦道:“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贫道面前卖弄?我念你为妖孽所惑,偶迷本心,不与你计较。快快交出妖狐,不然连你一块儿斩了!”
见裴鹤谦不为所动,玉矶子掠下墙头,手中的宝剑疾出如电,直奔裴鹤谦的前心。
剑尖碰到裴鹤谦的前襟,只听"啪"的一声,裴鹤谦胸口竟窜出了一团金光。
说时迟、那时快,这金光如一道火线,沿着剑身直烧过来,玉矶子只觉虎口灼痛,胸口如受重击,当下倒退出三、五步去,宝剑也脱了手。
玉矶子是见过大阵仗的人,稍一回神已明白过来,这裴鹤谦怕是有宝物护体,与其跟他对招,倒不如拿顾言雪开刀。
思量已定,玉矶子挺身又是一剑,明取裴鹤谦的咽喉,到了半路,剑锋一转直扑顾言雪而去。
裴鹤谦大惊失色,再要回护,已来不及了,只听"噗"的一声,宝剑钉穿了顾言雪的肩胛。
“雪狐!”
“是狐狸啊!”
躲在树后的兵丁纷纷探出头来,指着院中,惊呼连连。雪地里,中剑的少年已变成了一只满身血污的白狐,那狐狸呲着口利牙,一双碧眼如同鬼火,幽幽渗人。
“都看到了吧?“玉矶子指了雪狐喝道:“这是只杀生害命的妖狐,贫道今夜便要替天行道、斩妖除魔!“说着仗剑又刺,可这一回,他的宝剑却落了空,千钧一发的当口,裴鹤谦抱住狐狸,滚了开去。
“裴公子!你在做什么?“玉矶子执剑逼近,回身指着裴鹤谨、罗氏的尸身喝问:“那是你的亲哥哥、亲嫂嫂!你不为他们报仇,反要维护妖狐!你还算个人吗?”
墙头的童子也翩翩下掠,舒臂展袖,织出一圈薄薄的纱网来,将裴鹤谦跟雪狐圈在中间。兵丁们见那一人一狐陷入绝境,胆子也大了起来,操着兵刃围上前来。
玉矶子叹了口气:“单为个色字,你便要背弃人伦吗?他再是好看,也是一只狐狸,禽兽之心险不可测。今天他能杀你兄嫂,来日便能杀你!“玉矶子朝着裴鹤谦伸出手来:“欲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它,到我这里来。”
裴鹤谦望着玉矶子,他很清楚,以他一人之力根本救不了顾言雪。玉矶子给他的,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为了道义也好,为了一己的性命也罢,他都该交出顾言雪,为兄嫂报仇。可玉矶子要的究竟是什么?真是替天行道,还是为了精怪腹中的灵珠?沈姨娘的惨状历历在目,裴鹤谦不得不疑。
裴鹤谦不禁搂住了狐狸,指底的皮毛光润如丝,小东西蜷紧了身子,缩在他胸前,裴鹤谦可以感觉到它的心跳,激越不安,脆弱无助。
等了半天,也不见裴鹤谦松手,玉矶子不耐烦了,皱了眉问:“裴公子,你放是不放?”
裴鹤谦拥着狐狸,咬牙不语。玉矶子冷笑一声,冲童子使个颜色。童子们会意,手中的罗网越收越紧,兵丁们见势也越凑越近,嚷嚷着:“剁了!剁了!两个一起剁了!”
玉矶子晓得裴鹤谦身上有些古怪,怕再吃亏,不敢轻易下手,执了长剑从旁观望。兵丁们却不知其中奥妙,这些人素来欺软怕硬惯了,起初还有些忌惮,再三挑衅后,确知狐狸被打回了原形,再横不起来了,顿时有了底气,胆大的便拿了刀戈对着那一人一狐指指戳戳。
裴鹤谦知道顾言雪伤重,再受不得罪,死命将它护住。他背后立着条莽汉,见此情形更是来气,照着裴鹤谦的脊梁就是一刀。
裴鹤谦听到风声,抱着狐狸就躲,奈何四下里围了罗网,躲不利索,后腰被拉开了一条血口。
玉矶子见了,心下登时通明,朗声道:“他背后是空门!”
那些兵丁见着血,便跟苍蝇见了腐肉一般,再听到这句话,更是群情激奋,一个个执刀挥戈挺身而上,恨不能将裴顾二人剁成肉泥。
突然平地刮过一阵怪风,漫天的雪雾迷了人眼。众人惊叫不迭,裴鹤谦却是喜出望外,果然,耳畔响起声低斥:“臭小子,跟我来!”
这风来得蹊跷,玉矶子怎不知其中厉害,急忙稳住身形,运气推掌抵御狂风,好不容易压住了怪风,却见雪散雾开之,几道影子拔地而起,倏忽之间上了青天。
玉矶子忙带了两个童子,乘风踏云,追击而去。
再说那玄真子,一手抓着杜震威,一手拽了裴鹤谦,穿云度雾一路西奔。
玄真子的身手原不在玉矶子之下,可他带了两个累赘,难免吃亏。不一会儿玉矶子已经追到,随着阵"刷刷"的急响,无数条金丝如灵蛇般窜来,拦住了去路。
眼看着追兵已至,玄真子却不慌乱,回过头来,嘿嘿一笑:“老邻居,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玉矶子闻言一怔,等看清了他的面目,冷哼一声:“玄真子,你不是不理三界的散仙吗?怎么跟这些妖怪混到了一起?”
“是,三界是非与我无关,不过么,“玄真子冲着裴鹤谦努了努嘴:“谁要伤了这小子,我跟他没完。”
“好大的口气!“玉矶子冷笑,双掌一翻,那些金线如获号令,朝玄真子他们纠缠过来。
杜震威不由着急,连踢带扭想挣开金线,不料他越是挣扎,那些金线盘得越紧。
跟那哇哇乱叫的杜震威比,玄真子可谓气定神闲,等三人都被裹成了金茧,他朝左右各喷了一口气,只见他气息到,一条条金线如遇刀切,齐刷刷绷断,而他便藉着这索断弦绷的弹力,带着众人落到十丈开外,身子一纵,冲进了一团浓云。
玉矶子急忙跟上,可进了云阵才发现,周遭俱是雾气,莫说是抓人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好容易钻出云团,玉矶子举目再看,远一个小黑点已渡过了西子湖,飘飘悠悠落到象鼻峰上。
且不说玉矶子如何懊丧,单说玄真子,一手抓着杜震威,一手拽了裴鹤谦,在象鼻峰上拣了平地,落了下来。
杜震威被玄真子拖着飞了一夜,早累坏了,坐到在地上呼呼直喘。裴鹤谦也拣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撕下一截衣袍,替狐狸裹住伤口。
玄真子不由喟叹:“冤孽,你到底舍不得它。也罢,杭州太险,你带着它回仙霞岭吧。”
裴鹤谦怔了怔,苦笑:“我怎么能走?“他从怀里掏出那柄洒金折扇,连同雪狐一起抱到杜震威面前:“扇子我已还给他了,此去仙霞,你们互相照顾吧。”
“你把他托给我?“杜震威一双眼瞪得跟铜铃一般:“你不怕我吃了他?”
“你待他如何,我心里明白。“裴鹤谦强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再不走,紫云观的人来了,可就麻烦了。”
杜震威接过狐狸,天上突然射落无数金线。玄真子一面挥袖抵挡,一面将裴杜二人推到一块巨石后头。谁想这金线甚是厉害,玄真子赤手空拳,抵挡不住,也退到了石后。裴鹤谦往天上望去,只见玉矶子领了一班道士立于云头,摆开了阵势,那金线便是自阵中射出。
眼看玄真子驾云逼近,杜震威急得双脚直跳:“怎么办?怎么办?”
裴鹤谦按住他:“别慌。“说着扯脱了杜震威的外衣,虚虚拢成了一个卷儿,乍一看倒像抱着只狐狸:“我跟玄真子引开那些道士,等我们走远了,你再带他下山。”
玄真子颌首,一扬手掀起半天的黑风,裴鹤谦会意,跟着他就地一滚,冲了出去,急雨似的金线立时变了方向,紧撵着他们去了。
等玉矶子他们走远了,杜震威才吁出口气来,抱起那雪狐,点了它的脑袋道:“臭狐狸,风水轮流转,你也有今日?”
他这句话原是一个玩笑,不料雪狐紧阖的眼皮下,却落下两行泪来。
杜震威见它哭了,倒吓了一跳,伸出手来,帮它拭泪,嘴里急急分辨:“我逗你呢,哭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姓裴的既然诚心托我,我不会为难你。”
他不辨白还好,一提到裴鹤谦,狐狸的眼泪更是决了堤,把胸前的白毛都打湿了。
杜震威再是粗心,这时也明白过来,顾言雪哪里是怕自己苛待它,分明是舍不得裴鹤谦。
如此一想,杜震威顿觉自己替人做了嫁衣,又妒又恨,有心丢下狐狸,偏偏舍不得,怔了半日,长叹了一声,携着狐狸遁地而去。
朝阳射破云翳,直照到楚妃巷中,巷口开着间小小的碾玉店,店主左旋正拿着笤帚扫雪,忽听一阵脚步响,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矮个儿道士拖着个少年跑了过来。
那道士见了左旋,眉开眼笑:“师兄,我是玄真子啊,救命!救命!快让我们进屋躲躲!”
左旋冷眼扫着二人。玄真子登时垮下脸来,扯过那少年道:“师兄,你不救我没关系,这可是裴鹤谦,清风的儿子啊!”
左旋微怔,这一愣神的功夫,玄真子已推着裴鹤谦,三步两脚,窜进了店去。
左旋叹了口气,抬头望去,青空之中隐约逼过一股煞气,他晓得来者不善,忙凌空书符,设下障眼结界,这才退进了店中。
左旋进屋一看,却见玄真子踩在凳子上,正对货架上一尊白玉观音摇头晃脑:“左旋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真像啊,越看越像”
旁边的裴鹤谦一脸窘迫,频频拉他:“快下来,你这是什么样子?”
玄真子毫不理会,捻着小胡子道:“这又不是外人家里。鹤谦,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娘本是终南仙子,她有两个师兄,我是她二师兄,那大师兄么,便是此间主人,他叫左旋”
话未说完,左旋冷冷开口:“你胡说什么?凌清风早已背弃师门,我也不再是终南弟子,我跟凌清风的儿子,更无辈分可叙。”
裴鹤谦听他说得绝决,不免尴尬,玄真子却不以为意,爬到货架上,取了三个白玉杯下来,又自腰间摘下个酒葫芦,倾下三杯水酒,拍着案板道:“神仙也好,凡人也好,我们总是相识一场。你跟这孩子既能谋面,便是缘分,来、来、来,废话少说,先喝一杯。“说着,一仰脖,玉杯已空。
裴鹤谦也跟着先干为敬,左旋不好推辞,只得饮了一杯。
玄真子又给左旋满上,他手里倒着酒,嘴也不闲着,不管左旋爱不爱听,将裴鹤谦跟顾言雪、紫云观的恩怨,叽叽呱呱说了个大概。
左旋听了便笑:“凌清风为了个凡人不肯做神仙,她儿子却连凡人都不喜欢,看上了狐妖。“他叹了口气,望着裴鹤谦:“你为了只狐狸,连杀兄之仇也不报了?”
裴鹤谦摇头:“顾言雪虽然任性,却也不是不讲理的,我想,这其中只怕另有缘故。”
“另有缘故?什么缘故?你又从何而知?说到底,你不过是色迷心窍、自欺欺人罢了。“左旋冷笑一声:“我来问你,若他真那么做了,你怎么办?”
裴鹤谦对答不来。
左旋将玉杯掷个粉碎,拂袖而去。
“别理他,他是在跟自己生气。“玄真子将碎玉踢到了柜台底下,抬起头来,冲着裴鹤谦一笑:“当年你爹流连烟,被左旋发觉,你娘还不肯相,那时他也这么问过她。”
裴鹤谦垂着头,咬紧了嘴唇,家门巨变、兄嫂惨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裴鹤谦反覆问自己,假如那一切真是言雪做的,他该怎么办呢?
裴鹤谦没有答案,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得找出真相。不听不看,不是真正的信任。为了保护言雪,他必须有所行动。
“师伯,“裴鹤谦忽地上前一步,跪在玄真子脚下:“你不是说我身上有仙家的血脉吗?教我法术吧。”
“别叫我师伯,我有的是徒子徒孙,可这忘年之交,只有你一个。“玄真子将他扶起,笑了道:“你本是半仙之体,学这些再容易不过了。眼下你已能御风,哪日再开了天眼,就真是个仙道中人了。”
“开天眼?“裴鹤谦一愣。
“是啊,等开了天眼,鬼魅精怪再是变化,你也能透过虚像,看到本体,再不会为妖孽所迷了。”
裴鹤谦想到顾言雪,不由默然。
玄真子晓得触到他的心事了,忙岔开话头,将修行的法门一一说与他听。这一教,便没了个头,从早上直说到了黄昏,什么画符、隐身、设结界,恨不能将千般的法术一日说尽,好在裴鹤谦天分甚高,听一阵、练一阵的,十几个时辰下来,倒也小有所成。
吃罢晚饭,裴鹤谦还想再学,玄真子却喝多了,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裴鹤谦自己练了一会儿,也有些困倦,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裴鹤谦只觉双目无比清凉,瞧什么都格外清楚,再看外头天色已黑,桌上点着盏油灯,左旋坐在桌边,就了豆大的灯火,正雕着一座白玉观音。
裴鹤谦站起来,喊了声"师伯”,左旋却跟没听见似的,眼皮都不抬一下,等裴鹤谦走到门边了,才闷声道:“路上小心些,记着隐身,别大意了。”
“您知道我要去哪儿?”
“去查真相,对吧?“左旋冷哼:“红尘扰扰,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我劝你还是斩断情丝,跟玄真子回终南山吧。”
“情丝若是那么容易断,您也不会混迹市井,雕这白玉观音了吧?“裴鹤谦望了望桌上的观音:“我娘走的早,可她的模样,我还记得。您雕得真好。”
左旋一怔。裴鹤谦倒笑了:“谢谢您这么惦念她。“手按上了门板,却又回过头来:“您能帮我雕件东西吗?”
夜半时分,裴鹤谦赶了到葛岭,紫云观前风移竹影,满目萧瑟。裴鹤谦绕到后墙,将双掌按到壁间,刚要使出穿墙术,却听有人低唤:“二少爷。”
裴鹤谦心头一惊,转身看去,只见裴忠站在身后,望着自己,老泪纵横。老头肩上、眉毛上都挂了层薄雪,显然已在此地等候多时。裴鹤谦乍见家人,心头也是酸楚,一把攥住老头的手:“忠叔,你怎么在这儿?”
裴忠摆摆手,拉着裴鹤谦钻进了竹林,见没人跟来,这才低声道:“城里都在传说,顾公子被紫云观的道士抓起来了,我估摸着你会来,还真给我等到了。”
裴鹤谦摇头:“他回白雾街了。忠叔,家里怎么样了?我爹还好吧?阿萱、阿茹呢?”
裴忠闻言叹了口气:“我怕老爷受不住,大少爷、大少奶奶的事,暂且瞒下了。阿萱、阿茹却是整天哭,找爹娘、要叔叔”
裴鹤谦听了这话,心里直如刀割一般。裴忠于瞧他那模样,也替他难过,犹豫再三,低低地道:“顾公子的事,您也别太自责。人说‘三岁看到老’,我总觉着他不是那么狠毒的人,其中怕有隐情 。
“三岁看到老?“裴鹤谦一愣,细细想去,便明白过来:“你跟言雪是旧识?难怪初见面时,你百般劝诫,不让我去那白雾街,你早知道他是狐狸了,对吗?”
裴忠点头:“我守在这儿,一来,是想见您,二来,有些事,我想该让您知道了。“当下便将前尘往事,细细数说。
十九年前,裴忠正值壮年,每隔两年总要去一趟云贵,采办药材,仙霞岭、白雾街是他的必经之路。
当时的白雾街极是热闹,商旅往来,人声鼎沸,镇上最有名的客栈,当数白雾客栈。这白雾客栈出名,一来是它牌子老、店面大;二来,却是因为这家的老板娘顾白氏了。
关于顾白氏,白雾街上有种种传说,有人说她是神女转世,也有人说她是仙下凡,可不管怎么说,这女子的确有些神异,住店的客人若有沉疴,只要得她看上一眼,天大的毛病,也会不药而愈。一来二去,消息不胫而走,且愈传愈神,白雾客栈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过往的商旅不管有病没病,都爱往这儿投宿,整日价哼哼哈哈,只盼美人一顾。
裴忠是个老实人,原不盼此等艳遇,不想那一年崴伤了脚,同行的人不由分说,把他架到了白雾客栈。没过多久,店主便引着顾白氏来了。
裴忠抬头一看,三魂七魄,霎时丢了个干净,恍惚间,只觉脚踝微凉,待他回过神来,美人已去,单留个笑微微的店主:“您看看自己的脚。”
裴忠这才想起脚伤,低头一看,已然痊愈。
打这往后,裴忠那一池心湖便起了涟漪,年年盼着云贵之行,到了白雾街,便直奔白雾客栈,明知道顾白氏已是他人之妇,明知她贞静贤淑,眼里只有夫君,可就是管不住自个儿,只想见她,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如此,六年之中,裴忠见了她三回,或是一个背影,或是一擦肩,他远远地看着她浅笑低语、相夫教子。
比起居简出的顾白氏,裴忠见她儿子的机会则要多得多,顾言雪小时候简直是颗机灵豆子,长得好看,口齿伶俐,且不怕生,整天在客栈里跑上跑下,跟那些商旅混得极熟,大家都喜欢他,也爱逗他,猎户们存心拿出些小兔子、小狐狸,说要杀掉,惹得他哇哇大哭,搬出扑满来,倒了一桌子铜板,好赎出那些小东西,抱去放生。大家都说,言雪真像母亲,神仙样貌,菩萨心肠。
望着这对雪玉般的母子,裴忠打心底里高兴,在他眼中,这白雾街便是世外桃源,有了绵绵仙霞岭的庇护,顾白氏跟她的儿子,将一世平安、一世快活。
可谁曾想到,三年之后,当他再过仙霞岭时,白雾客栈已烧成了一片火海,顾白氏被绑在废墟中,镇上的人围着她大声唾骂,她的丈夫把刀架在她颈上。
裴忠脑袋里"嗡"地一响,冲进人堆,背了顾白氏就跑。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救她,至于到底出了什么事,跑不跑得出去,裴忠一概没有想过。他甚至连方向都辨不出来了。倒是顾白氏伏在他背后,轻声嘱咐:“往前跑有片林子,穿过林子,便是个潭”
话说到一半,忽地没了声响。裴忠扭头一看,显些跌倒在地,自己背的哪里是个美人了,分明是只白毛碧睛的狐狸。
见他骇得张大了嘴,那狐狸阖上眼帘,过了一会儿,许是歇过气了,又化出了美人的样貌:“你放下我,自己走吧。前面有道山梁,翻过去就是仙霞岭的腹地。一旦进了山,镇上的人便拿不到你了。”
“那你怎么办?”
顾白氏微微一笑:“我是狐狸,你还要救我吗?”
裴忠不答话,背起她又跑。眼看穿出密林,到了潭边,西边却传来声声犬吠,又有火把点点,似一堆血红的眼睛,急急移来。裴忠晓得追兵已近,加紧了步子,发足狂奔,没跑多远,右腿一阵刺痛,已然中箭。
裴忠挣扎着要起来,顾白氏按住他,舒指如兰,点住了他的眉心。
裴忠只觉额间微凉,身子一麻,便没了气力,再看那白氏,又变成了一只狐狸。
“咕咚--”
裴忠被雪狐推落了潭中。琉璃般的潭水在头顶合拢,白氏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您也知道,我不会水,“裴忠喃喃,“可那一夜,我在水里呼吸自如。后来我才明白,她用最后的一点法力,把我藏在潭水里她,是她救了我的命。”
裴忠掩住眼睛,好半天,才吁出口气来:“就那样,我沉在了池底。我听到那些人抓住了她,那是一群疯子。再后来,我看到一样东西沉了下来"老头忍不住,发出悲鸣:“那是她的心,一颗被剖开的心。”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潭边,天已经亮了,潭边到都是死尸,昨夜追捕我们的人,此时都成了尸首。后来,我被几只狐狸抓住,押到一男孩面前。”
“是言雪吧?“裴鹤谦的声音有些干涩。
裴忠点了点头:“是,他替母亲报了仇,镇上的人全被他杀了。”
“他父亲呢?”
裴忠长叹:“据说是顾老板挖出了白氏的心。你说他能放过吗?顾公子原本也要杀我,听说我救过白氏,才放了我一条生路。而我,十年来也一直守着这个秘密。”
细雪沙沙而下,落到二人肩头。裴鹤谦闭了闭眼:“言雪的身世,我也猜过一些,没想到竟是这样凄凉。忠叔,其实我很怕,我怕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他我该怎么办?”
这样的问题,裴忠哪有答案,情之所起,一往而,此后的恩怨纠缠,只怕谁都预料不到了。
主仆二人正自呆立,忽听竹林外头欢声晏晏,一个女子笑道:“你家钟老板想得真是周道,连庆功酒都备好,还连夜送到观里。”
第九章
裴鹤谦和裴忠听到那个声音都是一怔,两人对视一下,透过竹子的缝隙朝路上张去,只见黑黢黢的山道上驶来一驾马车,车帘挑着,里头摆满了酒坛,一个男子一手勒马,一手搂着个妇人正在调笑。裴忠认得,这男子正是钟昆的车夫,而那圆脸高髻的女子,长得竟跟死去的罗氏一摸一样。
裴忠骇得几乎惊叫出声,倒是裴鹤谦一把掩住了他的嘴,附耳道:“这不是我嫂嫂。”
裴忠闻言愈奇,扭头看去,裴鹤谦蹙着眉,一双眸子精光湛然,裴忠忽然觉得眼前的少爷跟平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老头心下惶然,颤声问道:“那她是谁?”
“一条成了精的绫罗。“裴鹤谦轻叹:“忠叔,我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了。”
裴忠还想再问,裴鹤谦摇头:“忠叔,你先回去,这里有我。“说着身形一转,竟不见了影踪,裴忠虽不懂道家仙法,也猜到这是隐身一类的咒术。眼看那马车渐行渐远,湮没在萧萧林间,裴忠望了望当头的冷月,撩起袍子,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走去。今天的二少爷已不是那不经世事的贪玩少年了,他看得到的东西,裴忠看不到,他要去的地方,裴忠去不了,老头能做的只是替他守住家园、老父,一双幼侄,裴忠知道,早晚有那么一天,少爷会回来的。
再说葛岭的另一头,那驾马车翻过了山梁,朝着紫云观迤逦而去,裴鹤谦施起隐身术,一搭马车,攀上了车辕。罗娘到底警觉,抓着车夫的肩道:“这车好像一颠。”
“山路哪里不颠了?“车夫嘴里说着话,趁势抱过她来:“罗娘的情义我总记着,等见着老爷,我就跟他讨了你。这些年我也攒了点家私,足够我俩快活的了。”
说话间二人便粘到了一,正在得趣,罗娘忽地惨叫一声。车夫只觉怀里的妇人似被谁提住了脖子,生生扯离了臂间,他急忙抬头,却见车前不知何时已拦了个少年,单手卡住了罗娘的后颈,那妇人被他一抓,便越变越小,眨眼功夫已缩成了一个尺余的小人,紧接着,随着"哧"的一声响,青烟过,妇人已变成了一条粉色罗帕。
车夫仓惶抬头,正跟裴鹤谦对上了眼,他跟裴鹤谦是旧日相识,当下惊叫一声:“裴二少!“这车夫本是钟昆的心腹,又跟罗娘勾搭成奸,钟昆和玉矶子做的恶事,他都知晓,眼见裴鹤谦拿住了罗娘,他不由心虚生怯,以为裴鹤谦要拿他开刀,惊骇之下,唯求自保,当下"咕咚"一声跪在了裴鹤谦脚边:“裴二少,你听我说!不关我的事啊!害你兄嫂的是钟昆和这绫罗精!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我知道,可可我什么都没干过!我就是个赶车的!”
裴鹤谦听这车夫话有蹊跷,心里大惊,也不知是喜是恨,一把将他按到车壁上:“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是这样的"车夫眼珠子乱转,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吞吞吐吐将绫罗精假扮裴罗氏,陷害顾言雪的经过缓缓道来,他口中说着话,眼睛却瞟着车外,此时马车离紫云观已是极近,他故意放高了声量,观中道士听到吵嚷,点了灯出来查看。车夫见着灯影,晓得生机就在这一线,便装出气短的模样,歪着脖子,去推裴鹤谦扣在颈间的手:“二少,我喘不过气”
裴鹤谦不知有诈,手中略松,车夫趁机滚下了马车,连爬带叫,朝道士们奔去。裴鹤谦飞身追赶,他手中的绫罗见有机可趁,也烈烈而舞,意欲挣脱。裴鹤谦恨这绫罗精害死兄嫂,自然不肯放手,就那么一个耽搁,车夫已躲进了紫云观中,那班道士趁势关门落锁,把裴鹤谦隔在外头。
裴鹤谦抢上前去,正待叩门,肩头却被人拍了一把,他急转回头,只见玄真子和左旋已站在了身后,左旋依旧冷着面孔,玄真子却是笑嘻嘻的,自裴鹤谦手中抽过绫罗来:“啧、啧,好小子,你这一趟可没白跑。”
“他们陷害言雪!“裴鹤谦说着又要去打山门,玄真子一把攥住他的手:“我们都听到了。”
望着玄真子的眼睛,裴鹤谦渐渐回过味来,原来这一路玄真子和左旋都在暗中相护,他能这么快擒到罗娘,只怕也靠两人相助。
“玉矶子不在道观。“左旋走过来,淡淡地道。
裴鹤谦一怔,玄真子点头微笑:“说得不错。鹤谦你想,玉矶子若在观中,如何肯放过我们这些送上门的人犯?早就大开洞府,金线阵伺候了。他们不敢应战,只说明一条,老道不在家。那你再想,玉矶子此时不在紫云观,又去了哪里呢?”
被他这么一点,裴鹤谦登时明白过来:“玉矶子去找言雪了!”
玄真子嘿嘿一笑:“我也是这么猜的,不过到底如何,还得问那知情人。“当下自怀中摸出了个火摺子,迎风"啪"地一抖,打出了火焰,便去烤那罗帕。绫罗见了火,当即便着,粉烟蒸腾,雾气凝结,化作一个妇人的样貌,哀哀哭诉:“道爷饶我。”
玄真子挑眉:“你先告诉道爷,玉矶子去了哪里?那钟昆又在何?”
“钟昆说狐狸的老巢在白雾街,他和玉矶子知会了江山府尹,带着大军去捉白狐狸了。我都说了,道爷饶我!”
“嗯,“玄真子点头,“你说了实话,我该饶你,只是你杀生害命,冤死的裴氏夫妇不能饶你,老道做件好事,代他们送你一程吧。“说着玄真子朝着帕子吹了口气,火势转急,烈焰熊熊,那绫罗惨呼了一声,顿时化为烟尘。
裴鹤谦与玄真子相交日久,倒是头一见他除妖。这绫罗精害他兄嫂,裴鹤谦自然也是恨的,可看她灰飞烟灭,却并无畅快之感。细细品去,玄真子那番话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杀生害命”、“不能饶你”,这些话说的是罗娘,只怕也是言雪。
裴鹤谦不在乎顾言雪做过什么,言雪才十九岁,百年的人生刚刚起头,纵然错过,那也只是一小程。可这都是裴鹤谦自己的想法。别人会怎么看呢?那些被言雪害死的人能不能饶恕?如玄真子这般替天行道的人能不能饶恕?
裴鹤谦心乱如麻,不禁望向玄真子:“你不会伤害言雪吧?”
“你也知道它罪孽重?“玄真子拂了拂襟上的飞灰,悠然一笑:“世上的事情只要有欠终归有还,不过你放心,我跟它不见面,便也不会做这讨债人。倒是你,鹤谦,你想过没有,你天眼已开,再要相逢,它眼里的你还是你,你眼中的它却不是它了。”
“他狐狸的样子,我也见过,没什么。”
玄真子呵呵一笑:“只看一时当然还好,可是一世呢,十年、百年,你能永远跟只狐狸呆在一起?”
“我不知道,“裴鹤谦攥紧了拳,“可眼下言雪有难,我得去救他。”
玄真子叹了口气:“算啦,我再陪你走一趟吧。”
“不,“裴鹤谦摇头:“我自己去。”
玄真子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左旋却道:“让他一个人去。”
玄真子一愣,转头怒道:“你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他可是清风的儿子!江山府已经发兵白雾街了!此去大军汹汹,还有个难缠的玉矶子,你不怕他出事?”
左旋冷哼:“正因为江山府发了兵,你我才不能去。一旦大军攻城,那狐妖必与官军作对,鹤谦必然站在他那一边,你我呢?难道也帮着妖孽杀人吗?你忘了终南祖训吗?我看,你倒比我更不像个终南子弟。”
玄真子闻言愕然,想要辩驳,终究找不出话来。
裴鹤谦淡然一笑:“左师伯说得对,这事你们不便插手。我跟言雪那是我们俩自己的事情。“说着向二人拱了手道:“我若有幸度过此劫,必携言雪扫净庭院,备下佳肴,与两位师叔把酒夜话。”
裴鹤谦言毕,正要御风而去,左旋却拉住了他,将一件东西放入他手心,裴鹤谦低头一看,不禁笑了:“多谢师伯。”
静夜寂寂,仙霞岭在夜色里绵亘起伏,宛如一片墨色的大海,然而仔细看去,这海并不是纯黑的,就在官道的那边,一团熹微的红光从峡谷间放出,仿佛海里托出的一星渔火,那便是被无数火把照亮的白雾街城门。
“大人,道长的金线阵果然了得,城头的守军已被销去了大半!”
听闻战报,江山府尹遥望城楼,微微颌首。云端里玉矶子与一干道士摆开了法阵,无数金线急落如雨,映着火把的光芒煞是好看。城头之上,不断有人中了金针,倒地惨叫。江山府尹想了想,叫住探马:“慢着,守城的果真是狐狸吗?”
“报大人!真是狐狸。初初看去,那些东西都穿着衣冠,一个个人模人样,可一旦中了道长的金线就都现形了,全是狐狸!”
“大人,我没骗您吧?“一旁传来个嘶哑的声音。
江山府尹循声看去,熊熊火把映出一张丑怪的疤面,正是那宝裘居的老板钟昆。钟昆目瞪城墙,咬牙切齿:“那些狐妖把持驿道,残害商旅,这十年间不知行人丧生此间啊!”
江山府尹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备巨木!攻城!”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千大军顿如滔滔大江,朝着城楼涌去,数丈之长、合围之粗的巨木撞向城门,“咣咣"的响声和着狐狸的惨叫不绝于耳。
眼看城破在即,半空里突然响起一声清啸,府尹但觉眼前一,定睛看去,城内跃起一条人影,顷刻间掠上了城头。只见那人高举一柄利剑,手腕疾转之间,明如秋水的长剑舞得光波流转,玉矶子阵中飞出的金线遇着剑光,便如同泥牛入海,转瞬之间消于无形。
隔得太远,府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知是个少年,身姿异样的清标,披的是一袭雪色斗篷,他身量消瘦,斗篷却甚是宽博,兜住了冷风,如一面旗帜猎猎而舞。府尹不晓得他是谁,可又隐约有些预感。这个少年,只是一个人,只是那么一站,竟让这座城池有了灵魂。
云头的玉矶子见了少年,也是愕然,双指一并,点了他厉喝:“好个妖孽!还有命来受死?!”
少年闻言并不答话,单是冷笑,手中的长剑舞得如蛟龙出水,将漫天的金线悉数打落。城头的狐狸得了他的掩护,顿时群情激越,弯弓搭箭,拚死抵御攻城大军。
江山府尹在城下看了,眉头一皱,叫过探子:“这就是白雾街的雪狐了?”
那探子也是初见顾言雪,抓了半天头皮:“大概是吧。奇怪,道长明明说那雪狐已被重创,可这少年好生厉害,看着不像有伤啊”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城头的顾言雪身子一歪,银盘般的剑霎时出现了个缺口,金线透入,狐狸群中又是一阵惨叫。探子到底眼尖,指住顾言雪胸前惊叫:“大人,您看!他真有伤!”
府尹抬头望去,只见顾言雪的前襟隐隐透出血色,像是旧伤迸裂的模样,夜色之中,他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抡着剑,勉强支持。
" 唰!“一道金光直冲云霄,府尹仓惶抬头,但见顾言雪飞身执剑,竟迎着玉矶子的金线阵扑了上去,金针如雨,他却全不畏怯。玉矶子晓得他存了同归于尽之心,也是骇然,拧身急躲,将个道童推到身前。“噗"的一声,顾言雪剑光过,那道童已是身首异。玉矶子得此罅隙,从背后抽出长剑,与顾言雪战成了一团。
顾言雪这一击,原本是以险求快,想打玉矶子一个措手不及,不料玉矶子狠辣至此,抓了道童垫背,这一耽搁,顾言雪顿失先机,他本就有伤,法力又不及玉矶子高强,几招之后,便被玉矶子从天上逼到了城楼。
此时城上的狐狸已死去大半,活着的几只,也是满面血污,伤势非轻。顾言雪孤立无援,被玉矶子逼得节节后退,玉矶子一心要取灵珠,剑剑都是杀招,城下的兵丁也趁势搭箭,火矢嗖嗖,直扑顾言雪的后背。顾言雪两下受敌,一个招架不及,长剑脱手,空门尽露,玉矶子见状大喜,挺剑急刺。
眼看顾言雪就要命丧剑下,却见半空之中,一条人影来如闪电,蓦地落到玉矶子与顾言雪之间。顾言雪心头一动,匆忙抬头,昏暗之中,一条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有人拦在他的面前,一手护住了他,另一只手牢牢地捉住了玉矶子的剑刃。
“言雪,你没事吧?”
冷风送来那人的低语,顾言雪忽地湿了眼眶,他觉得自己在做梦,然而那真是裴鹤谦的声音,他叫他"言雪”,语调温柔,千般呵护、万种宠爱,一如过去。可他们怎么回得到过去?这是错觉吗?因为生死一线,所以痴念炽盛,恍然若真?
“裴鹤谦!“玉矶子的断喝将顾言雪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老道抽回长剑,点着裴鹤谦怒斥:“你还护着这畜生?!好个执迷不悟的狂生!“说话间手腕急抖,挺剑再刺。裴鹤谦一边用身子护住顾言雪,一边出掌如风,抵御攻势。
两下里剑走掌舞正战得热闹,却听城下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是士卒们的欢呼,原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已被攻破。
顾言雪把着内墙向城中望去,只见粼粼甲胄汹涌而入,城内的狐狸四下奔逃,然而这些狐狸或老或弱,根本跑不过铁骑,转眼的功夫,已被铁蹄踏住,刀枪过,血染长街。顾言雪看得心似油煎,一个纵身,跃下城墙。裴鹤谦见状大惊,一把拽住顾言雪的骼膊,两人一同坠到地下,挡在了滔滔大军之前。
眼看数千铁骑合围而来,顾言雪忽地仰天长啸,随着那声啸音,他整个人有如一支明烛,蓦地放出光华,融融的银辉浑似万盏火莲,耀了人眼,军士们闪避不及,纷纷侧目,战马嘶鸣,连连后退,一时之间阵势大乱,千余大军转眼之间,便退到了城外。众人定下心神,再要催马,只觉马蹄如陷泥沼,竟是一步也行不得了。
城中的狐狸见顾言雪逼退了大军,自是欢欣,一只只奔突而来,紧紧聚在顾言雪身后。
却听空中一声历喝,随着道一青光,玉矶子御剑而至,冲着江山府尹疾呼:“大人!狐妖身负重伤,气数将尽,这只是障眼的小小法术!快令我军闭目纵马,只要不看他,便冲得过去了!”
江山府尹闻言急忙传令,三军上下人人阖眼、个个扬鞭,谁想果真应了玉矶子的话,一旦闭了双目,骏马顿时奋蹄扬鬃,直奔前方而去。
眼看尘雪滚滚,数千铁骑汹汹而来,裴鹤谦只觉脚下的大地都在瑟瑟震颤,再看顾言雪竟是毫不退避,狐狸们惊骇之下,也聚得更拢,牢牢围住顾言雪,竟是一派与城池共存亡的模样。
裴鹤谦不由着急,未及开口,顾言雪倒先说了话:“你走吧!再不走,你也会死!”
裴鹤谦一怔,长叹一声,捉住顾言雪的手,牢牢地攥在了掌中。
铁蹄愈近,雪粉扑面,四下里冷若冰窟,掌心的那一点暖更让人鼻酸,顾言雪想要挣脱,却怎么都挣不出裴鹤谦的掌握,他转过头,怒瞪着裴鹤谦,想要开口,千言万语塞在胸中,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顾言雪再清楚不过,他有重伤在身,已施不出什么法术,他知道他拦不住谁,他站在这里,只因他是顾言雪,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固守身后的城池。
其实,从杀父夺镇的那天起,顾言雪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人们会杀向白雾街。这个世上的人总比妖怪多,他们占据市镇、侵吞山林,他们容不下异己,只要这些人在,狐狸便永无宁日。白雾街的日子,也是过一天算一天,说到底,不过是乱世偷安。然而顾言雪到底赢过那些人,整整十年,狐狸是这条驿道的主宰,他有资格骄傲--骄傲地迎向死亡。
只是,顾言雪料不到,真到了这一天,他的身边会有一个人,一个跟他全然不同的人,他们之间,隔着谎言、误会,人妖之分,这个人也曾生过他的气,也曾对他执剑相向,然而自始至终这个人从未真的放弃,最危难的时候,这人总是握着他的手,掌心温暖,叫他心软气怯,贪生怕死。
顾言雪心思澎湃,转念之间汹汹兵马已到了眼前,狐狸们竖毛呲牙,待要拚死,却见裴鹤谦长袖一摆,临空奋笔,书出一道符咒,煌煌金字化为灵蛇万条,朝着大军游蹿而去。
再说马上的士卒们闭目扬鞭,哪知前方情势已变,但觉马腿一绊,未及睁眼已是人仰马翻,再看周遭,“哗啦啦"早倒下了一片坐骑,许多的骏马嘶鸣不已,马腿之间犹有金索闪烁。
眼看法术奏效,裴鹤谦拉着顾言雪转过身朝城里狂奔,群狐一怔,随即跟上。江山府的士卒一时之间追不上来,玉矶子跟他的道士却是御风踏云,紧随不舍。裴鹤谦一边带着群狐逃命,一边回头作法抵挡道士。
若论法力,裴鹤谦一人并非道士们的敌手,好在白雾街巷道蜿蜒,群狐久居与此,占足了地利,总算将一干道士甩出一程。
“这样不行,早晚会被他们追上!“跑了一段,裴鹤谦忽地松开了顾言雪的手:“我来挡住他们!你们先跑!跑得越远越好!言雪,听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雾街是肯定不能要了!“见顾言雪只是摇头,裴鹤谦不由着急:“你还不肯弃城?”
“不!“顾言雪盯着他:“我和你断后!“说着,他转过身,望向群狐:“你们先走,记住要分头逃命,仙霞岭莽苍奥,一旦入山,便是海阔天空。”
群狐舍不得他,依依不去,顾言雪恨得顿足:“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见他动怒,狐狸们这才渐渐散去,却有一只锦毛小狐靠在顾言雪的足边,怎么都不肯离开。裴鹤谦俯身看去,那狐狸竟对裴鹤谦呲牙咧嘴,凶相毕露。
顾言雪把小狐的爪子掰开,好言劝它:“未央,快走吧。”
“未央?“裴鹤谦愕然:“他怎么了?”
“为了替我疗伤,让我尽快恢复法力,未央他们耗尽了灵气。“顾言雪抬头,看着裴鹤谦:“所以它们都成了普通的狐狸,没有法术可以自保。”
“未央,“裴鹤谦凑上前去,抚摸未央的脑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我伤害你家公子,对吗?之前我被奸人蒙蔽,以为言雪杀了我的兄嫂,才惹出了一场误会。现在我已知道了真相,未央,相信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言雪。把他交给我,好不好?”
小狐扭过头看了看顾言雪,忽地从裴鹤谦掌中蹿出,朝着巷奔突而去。
巷寂静,远却是马蹄隆隆,人声营营。裴鹤谦捉住顾言雪的手放在胸前:“言雪,我不知道该怎么带你逃出去,可我知道,我们的日子还很长。言雪,答应我,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我怎么样,你一定要跑出去。即使走散,总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答应我,言雪。”
顾言雪望着他,眼眶渐湿,说不出话来。
裴鹤谦微微一笑,俯身吻去轻轻顾言雪的泪,又将一件东西带到他的颈间。顾言雪低头看去,却原来是裴鹤谦给过他的那块定情血玉。顾言雪一怔,刚想说什么,裴鹤谦却点住了他的唇:“我说过,这是定情之物,我只有一颗心,给了就收不回去。你还我一趟,便是伤我一,不要再伤我了,好不好?”
顾言雪生性倔强,本是轻易不肯落泪的,今夜却不知怎么了,裴鹤谦简简单单几句话,倒把他逼得泪盈于睫。顾言雪仰起头,含泪笑问:“我的剑没了,拿什么还你呢?”
裴鹤谦故意叹了口气:“我哪敢指望你的东西。“见顾言雪变了颜色,裴鹤谦便笑了,将顾言雪揽到胸前,捉着他的手探入胸怀。
温热的肤触让顾言雪心头一跳,接着手指碰到一个小小的佩饰,温润的感觉似是暖玉,形状却不规则,非环非锁,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信物。“裴鹤谦说着,扯着丝线将那件东西拿了出来,稀疏的星光洒在他的胸前,那果然是一件玉饰,温腻的白玉雕出一只雪狐,眉目含笑,大尾蓬松,惟妙惟肖,正似活的一般。
“言雪,我要的信物就是你。”
“言雪,“裴鹤谦直望进顾言雪的眼眸:“知道吗?我要的信物就是你”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封住。
顾言雪的吻热切如火,紧箍的手臂甚至让裴鹤谦觉得痛楚,然而这痛是实在的,撇去了伪饰,舍掉了缠绵,一味地想要靠近,近些,再近一些
“要是只有我们两个该多好。“靠在裴鹤谦的肩头,顾言雪叹息。
裴鹤谦拥住他,望向沉沉暗夜:“会的。等过了今晚,我们到山里搭一间茅屋,种几畦小菜,闲时再打些山鸡,只一个你,只一个我,就这么过一辈子。
“好。“顾言雪把头埋进他的胸怀:“要是真能熬过今晚,我愿意一辈子不吃鸡。真的”
裴鹤谦听了这话,一阵好笑,一阵心酸,正想找些话开解,却听身后銮铃声响、马蹄杂沓。裴鹤谦回头望去,只见无数的火把映亮了粼粼铠甲,大队人马已然追至。
裴鹤谦望了望顾言雪,两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静待大军,眼看江山府的兵马已经追到了跟前,顾言雪忽地一拧身,扯着裴鹤谦钻入了路边一三层的木楼。白雾街的房子门庭狭小,骑兵自然冲不进去,江山府尹一面令人下马盘查,一面指挥大军将这栋木楼团团围住。不想那几个兵丁进了楼便再不见出来,江山府尹正急得满头大汗,玉矶子恰好赶至,听了经过不由顿足:“大人!这屋子只怕有些古怪!”
“这这这里是白雾客栈!“忽地,马队里发出一声惊呼。
玉矶子和江山府尹循声望去,发现说话之人正是钟昆,只见他手指楼门,脸色煞白:“不会错的,原先这儿有个‘白雾客栈’的牌匾,这里就是那狐狸的老巢!”
玉矶子闻言颌首:“大人,您带大军在此暂候,我带童子进去看看!“说着便领着几个道童冲进了白雾客栈。
一行人进到楼中,却见四下漆黑一团,道童燃起火摺子,玉矶子上得楼去一间间屋子都搜遍了,结果却是一无所获。老道略略沉吟,下了楼,又到后院查看,果然发现一条小径直通后山,玉矶子不禁跌足:“糟了!让狐狸跑了!“转过身呵令道童:“速报大人,狐妖已逃去后山!快带大军围堵!”
再说后山的竹林上空,裴鹤谦正拉着顾言雪御风而行,顾言雪时不时回望身后:“你说玉矶子会在客栈耽搁多久?未央他们跑进山里了吗?”
裴鹤谦点头:“放心,这么久了,未央他们肯定已经进山。言雪,“裴鹤谦说着握紧的顾言雪的手:“等过了这片林子,就是仙霞山了。我们不会有事。”
正说话间,却听前面"呛啷啷"一声磬响,林间涌出大团的金光,金光之中一个老僧脚踏金云,手中的金刚杵指住顾言雪:“我听说江山府攻打白雾街,就知道你会从这儿逃命!老衲业已守候多时,妖孽,还不快快伏诛?!”
裴鹤谦闻声大惊,原来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圆觉寺的主持静虚,数月之前他在后山被顾言雪重伤,连金刚杵都掉进了寒潭,不料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顾言雪也是愕然,未及回神,静虚的金刚杵已然拍至,顾言雪堪堪躲过,第二杵又扫了过来。
眼看金刚杵离顾言雪的面门不到寸余,裴鹤谦一掌击上大杵,静虚身子一歪,连退几步,再看裴鹤谦手捂前胸,脸色也是煞白。风过林梢,带来马蹄隆隆,裴鹤谦拿眼角的余光一扫,竹林那头火把闪耀,正是江山府的大军。
“言雪,你先走。”
“不。”
“傻瓜,玉矶子要的是你腹中的灵珠,这些人也是跟你有仇,我就算被他们抓住,也不会有事。“裴鹤谦望着他笑了:“言雪,我答应你,一定会去找你的。我从来没骗过你,对吧?”
正说着话,静虚手执金刚杵又扑了过来,裴鹤谦拧身格挡,与他战作一团。竹林外头人声马嘶越来越近,裴鹤谦心急如焚,放声历喝:“你受了伤,不能帮我,只会让我分心!快走!”
听到这话,顾言雪悚然失色,他咬了咬牙,终于调转身子朝着后山飞奔。静虚见顾言雪要跑,忙去拦堵,却被裴鹤谦死死缠住。
风在耳畔呼呼直吼,眼前竹影憧憧、时密时疏,到是枯黄的竹叶,仿佛不会有尽头,脸上冰凉一片,到底是汗还是泪,顾言雪却不知道了,他只知道,要快点跑,再快一点,只要出了这个林子,只要翻过这座山,天就会亮了。鹤谦说过,熬过了这一夜,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终于竹林被甩在了身后,顾言雪爬上了山冈,往前望群山莽苍,绵亘起伏,那是仙霞腹地,人迹不到的山。
天就快亮了吗?顾言雪朝东方眺望,然而那里只有无尽的浓云,它们紧紧压地住了群山,仿佛要把山峦都揿入地底。马上要下雪了吧。原来即便熬过夜晚,等来的也未必是天明。
忽地,一阵尖锐的痛贯穿了顾言雪的胸膛,这疼痛如此强烈、如此突然,以至于他弓下了身,甚至不能呼吸。是伤口开裂了吗?不,不是,即使心被刺穿,也不该那么痛的,会那么痛的,只有失去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于是,在那高高的山冈之上,在离平安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顾言雪蓦然转身,朝着白雾街踉跄飞奔。
小径上没有火把、没有人影,风儿穿过竹林,带来远的喧嚣,像是马嘶,又像是人声,可那声音太模糊了,又或者顾言雪的心太乱了,他怎么都听不清楚,他能听到的只是自己狂乱的心跳。按着灼痛的胸腔,顾言雪拚命奔跑,周围的竹子被他撞得哗哗乱响,这样太容易被发现了,然而他顾不得,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前方的竹叶间,渐渐透出银光,一点点的,波影涟涟,那是林间空地,那是两人初合欢的寒潭,那个地方从来是寂静的,此刻却人影憧憧,喧嚷嘈杂。那么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助威声、斥骂声,马啸声,然而顾言雪一下子就捉到了裴鹤谦的声音,那是他的喘息,沉重的,仿佛已耗尽了全身气力,却仍在坚守,不肯退后。
顾言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竹林的,那一刻,他已置身度外。
然后,他看到了他。
裴鹤谦站在那里,双目紧闭,全身的真气都汇于掌间,化成一道巨大的风墙,将数千铁骑拦在墙后。然而他的敌人并不仅仅是这数千铁骑,这风墙也并非坚不可摧,玉矶子的长剑、静虚的金刚杵不时捣破风墙,在他的身边呼啸而过。他的衣服早已失去本色,暗夜中看来仿佛是黑的,但顾言雪知道那是应该是赤红一片,那是鲜血的颜色!
“哗”,银光一闪,玉矶子的长剑直刺裴鹤谦的心脏!
顾言雪猛扑出去,狠狠咬住了玉矶子的手腕!
“叮"玉矶子长剑落地。
然而,随着"彭"的一声闷响,裴鹤谦还是往后倒去,就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静虚的金刚杵击中了他的胸膛!
顾言雪看着裴鹤谦倒下,看着艳丽的血沫从他口中涌出,喷向天空。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天地都凝固了,静,无边的静。
顾言雪伸出双臂,把裴鹤谦揽进怀中,裴鹤谦的睫毛垂着,那么安静,好像睡着了一样。
“鹤谦,你累了吧?“顾言雪轻吻他沾满血污的脸颊:“没事了。“他抱起裴鹤谦,跄踉起身:“我带你去山里,就我们两个”
玉矶子和静虚直扑过来,顾言雪却仿佛看不见他们,迎着长剑、迎着金刚杵,他径直上前。
“当啷啷--”
随着两声巨响,金星四散,长剑和金刚杵双双飞到空中,玉矶子和静虚都被震到了一边,顾言雪虽也跌在地上,却是毫发未伤,一团红光在他胸前闪烁,那是裴鹤谦送给他的护身血玉。
“傻瓜,为什么把它给我?“望着一动不动的裴鹤谦,顾言雪的眼泪滴落下来。
晶莹的泪珠掉到玉上,血玉忽地碎裂,暗红的残片直坠尘埃。
“它的护身符没了!上啊!!”
随着钟昆一声大叫,数千铁骑飞奔而至,玉矶子和静虚也挣扎起身,扑向顾言雪!
顾言雪望着前方,他的眸子如此漆黑、如此湛,仿佛已洞穿了千军万马,洞穿了这扰扰的红尘,他在看什么?是林间的茅屋、青青的菜园,永远不会实现的小小梦想?
忽地,顾言雪笑了,他伸出双手,猛地扯裂了自己的胸膛!
淋漓的鲜血中,他取出一粒明珠,高高举过头顶。夜空中仿佛升起了一颗明星。那样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的神物,谁都没有见过,它是如此轻灵,光波流动,仿佛不是被顾言雪托在手心,而是自己浮在空中。顷刻间,沉沉夜色变得柔和,萧萧竹林静止无声。江山府尹连同他的士卒都惊呆了,连骏马也收住了狂奔的四蹄。
顾言雪环视众人,目光如冰:“你们跟着这道士千里奔袭,毁我家园、杀我手足,可是你们有没有想到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替天行道吗?呸!我来告诉你们,他要的是这个!”
" 这颗灵珠曾经属于我的母亲,她温柔善良,一生从未害过任何人。十年前,“顾言雪蓦然地转身,直指钟昆:“这个人来到镇上,他告诉我嗜赌成性的父亲,我母亲是狐仙,她的腹中有一颗能点石成金的灵珠。为了永远享用不尽的金银,他、我的父亲,还有这镇上的人们,杀死了我的母亲。就在这里,就在这个潭边,他们抓住她,剖开了她的心”
顾言雪咬住嘴唇,半晌才惨笑出声:“他们找不到这颗珠子,因为我母亲已经把珠子哺给了我。是,这十年来我杀过很多人,我死有余辜,可我的母亲做错了什么?“他望向地上的裴鹤谦,泪水滚落:“他他又做错了什么?”
“你们这些人,贪欲横生、娇纵狂妄,自以为是天地之灵,在你们看来山川湖泊都是你们的领地,天地万物全是为了你们而生,一切珍宝都是你们囊中之物。可今天你们休想拿到这颗灵珠!”
“啪--”
随着一声脆响,顾言雪双掌一合,灵珠被击得粉碎。他的身体向前栽倒,正伏在裴鹤谦身上,两张年轻的脸庞依偎在了一起。无数的银星从顾言雪指缝间飞出,飘飘摇摇,直上九霄,那是灵珠的碎屑,是这俗世无法挽回的精灵。
“呜、呜、呜"万壑千谷间响起一声声悲鸣,乌沉沉的天空仿佛也被撼动,狂风呼啸、暗云翻滚,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
江山府尹勒住马头,正想传令,却听士卒一阵哗然,有人惊叫:“狐狸!狐狸!!”
江山府尹极目望去,却见山野间、竹林中,无数的狐狸从四面八方飞蹿而至,直扑这片林间的空地。士卒们惊骇不已,抡刀举枪,双手却在瑟瑟发抖。眼看一场人狐大战就在眼前,众人身后的寒潭却涌起了滔天巨浪!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散在空中的那些银星,此时恰如一群归巢的鸟雀,列队成行朝着寒潭飘去,随着越来越多的银星撞入寒潭,潭中的白浪也一层大过一层,铺天盖地,啸卷翻腾。士卒们唯恐潭水扑出,噬人性命,纷纷退散,那些狐狸见了奔涌的潭水,却如见神明,一只只迎着滔滔白沫狂奔而去,拱立潭边。
“噗哧”,高达丈余的浪头如朵一般绽放,水间一个素衣女子卓然而立,仪态如仙。士卒们望见她,手中的刀枪竟再也捏不住了,“哐啷、哐啷"掉了一地,江山府尹只觉得身下的战马一颤,几乎将他颠下马背,他紧抓缰绳,低头一看,骏马竟已伏跪在地,再看四下,所有的战马都已拜倒。
“妖孽!”
忽地一道青光腾云而上,直奔潭中的女子。众人定睛看去,却是玉矶子仗剑而来,他的身后,静虚手持金刚杵也呼啸而至。
“啪!”
长剑和金刚杵同时击中了女子,水四溅,浪头顿熄。两人正自得意,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将他们挟裹而入,二人的兵器都脱了手,长剑、金刚杵飞到潭边,立时断成几截。马队中的钟昆见此情形,直骇得体如筛糠,想要逃跑,腿却软得不行,他挣扎着刚爬了两步,却听身后水作响,未及惊呼,已被大浪卷进了潭中。
“哗啦"随着一声巨响,数丈的水柱轰然坍塌,玉矶子、静虚、钟昆一同被黑色的漩涡吞噬,水中的女子也杳无所踪。
纷扬的大雪渐渐落定,不知不觉间,东方的天际透出嫣然红晕。终于,第一缕金光从山峦间射出,穿过竹梢,落到了林间空地,那儿有个小小的白丘,仔细看去,那是一对依偎的少年,盖着薄薄的雪被。阳光笼在这雪的坟茔上,渐渐地,雪化了,晶莹的雪水冲去了血污,也冲去了眼泪。霞光替他们的脸颊抹上红云,他们的嘴唇靠在一起,那么嫣红,仿佛再靠近一点,就会地吻在一起。
然后,他们的睫毛动了,那不像是风儿调皮的游戏,因为随着睫毛的翕动,他们的眼睛睁开了,乌幽幽的眼珠里映出彼此。
“我在做梦吗?“顾言雪落了泪。
“不,“裴鹤谦轻吻他的嘴唇:“我说过的,我们一定还会见面。”
“嗯,“顾言雪笑了,“在山里盖间小屋,只一个你,只一个我”
话音未落,一只小狐欢跳着跃到两人之间,紧接着,所有的狐狸都朝他们蜂拥而来,偎的、蹭的、甚至是舔的。被那么多毛茸茸的伙伴围绕着,两人相对苦笑。
“看来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裴鹤谦笑道。
“是啊,“顾言雪吐吐舌头,转而一笑:“把忠叔,你爹,阿萱、阿茹都接到这里。还有"他皱了皱眉:“你家那只狗也牵过来吧。”
“真的?“裴鹤谦瞪大了眼睛:“你真肯收留大黄?”
顾言雪点头,狐群之中顿时一片悲鸣。
“大人,他们他们居然活了这、这、这”
“那又如何?“瞪了张口结舌的探子一眼,江山府尹踏蹬上马。
“可是,可是,这些狐狸恶贯满盈,理应剿灭啊!”
“恶贯满盈吗?“江山府尹凝望前方那对相拥的少年,忽地一笑:“依我看,恶贯满盈的是人的贪念吧。”
“可是,这白雾街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算了?白白把镇子让给狐狸?“探子犹自嘟囔,却发现众人都已翻身上马,随着府尹扬鞭而去,探子急忙跃上马背:“等等我!等等我啊!!”
銮铃声绝。
仙霞岭头雪化云开,晴川若画、碧水如带,又是一年春来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