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古代] 十二梦(全) BY 微微不笑

[戚顾古代] 十二梦(全) BY 微微不笑

十二梦之一 桃潭水千尺

子夜,有雪,飘然洒落。
雪遮住了地上那些最丑陋难看的东西,包括血迹、尸首、还有杀人的痕迹。

这是第几批?
戚少商一边跑还在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得罪过谁,结果,他发现自己得罪过很多人,蔡京童贯六半分堂……想杀他的人绝不止一个,这一究竟是谁想杀他?
从第一遇到这些的时候,戚少商就在想这个问题,可他还没有想清楚,反倒是他自己不记得这是第几遇上他们了。

自打他从江南出来,这些人就如影随行紧紧跟着他,丝毫不肯放松,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一涌而上,然后,拔剑,杀人。
只是他们运气不太好,戚少商又一向是个运气特别好的人,所以,一连几,他们都没有杀掉戚少商,反倒叫戚少商杀掉他们不少人。
他们的人在越来越少,而戚少商还是戚少商,还是那个单身只骑的戚少商。
所以,他们很恨。

戚少商知道,自己的马已经很累了,而追他的人还在追着。他不想杀更多的人,那会拖延时间,眼下这种情况,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所以他必须在那些人追上他之前跑回汴京城去。

有时候,想和不想,完全是一码事,特别是现实迫近的时候。
戚少商的马越跑越慢,而后边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了。
戚少商突然不跑了,他拉住了自己的马,转了个圈,将马头掉了过来,立在了原地。
然后,他抽出了自己的逆水寒,毫不留情的迎上了第一个敌人第二个第三个……
血光四起,刀兵相接,金石之声在这样的雪夜格外的明晰。

有时候,生死不过一线。

生和死一样的玄妙,一样的不可言说。很多时候,很多人以为自己还在生的时候,他却已是个死了,只是自己还不自知。
却还有一些人,明明早就是白骨如霜,却还是会有那么多的人记着他。记着在某时某地某事,一人的音容笑貌,犹是当年容光。

那若是在生死之间呢?

那若是在生死之间呢?
许多年以前,雷卷如是问戚少商。那时候,戚少商还是那个刚入江湖的小老么,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叫英雄豪气不知道什么叫儿女情长不知道什么叫背叛什么叫寂寞。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快乐真的很容易满足。
所以,他回答不出。
他只是笑着看着雷卷摇了摇头,然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跟在雷卷后面,听他说那些很奥又很浅显的道理。

许多年以后,戚少商也曾如是问自己,那若是在生死之间呢?
他仍然没有找到答案,就算在千里追杀的时候,多少命悬一线,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在生死之间的。那时候,他总觉得,无论再苦再难,他身边还有一直肝胆相知的好兄弟,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生死之间的。

可是这一,戚少商却知道,他真的是在生死之间了。
不是生,就是死。
在这种生命攸关的时刻,他又在想着什么呢?
是少年时的红楼听雨不知愁滋味,还是成年后如雪霜华的寂寞。

戚少商突然想笑了,这种想笑的冲动一发不可收,而且还也真真正正的笑了出来。
他笑的很大声,胸腔隐隐震动。
由于他这突如其来的笑,他的敌人竟生生收了手,他们就那么看着他,甚至于有几个还在心里暗暗揣测这戚少商是不是因为敌众我寡而突然得了失心疯。
如果戚少商想逃,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他没有逃,他还在笑。

过了片刻,戚少商不笑了,他缓缓扫过围着他的那些人,表情无比的平静声音也无比的平静眼神也无比的平静。
生。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再握紧了手里的逆水寒。

冷雪、薄冰、热血。
黑暗里的搏杀异常激烈,除了剑砍在身体发出的声音,一切都是静寂中进行着。

剑砍到身体里,再拔出来,溅起一片腥风血雨。
戚少商清楚得很,这些人是来要他命的,而且他们自己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对于这样一群报着死志来杀人的人,唯一的办法,便是用更大的生的意志去压制他们的死志。

这仿佛是一场角力,谁的意志更强谁就是胜者,而输了的那个,付出的是自己的命。
在生与死来回逡寻的那一刻,戚少商突然想了顾惜朝,想起了那一场金殿之战。
那时候,顾惜朝是不是跟他现在有同样的想法,那一剑,刺得他是不是很痛?他甚至还想到了进城之后要不要去看一看这往日的宿敌,两个人泡上一壶茶来个什么一笑泯恩仇……
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很多事,他还想起来自己欠息红泪的诺言想起自己对老八的责骂想起少年时卷哥的教导……
戚少商被自己这种无端的想法逗笑了,所以,他笑了。
他要想起顾惜朝的一瞬,他也想到了生,所以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他才能让那些事变成事实,而不是空想。

当那青砖筑就的城墙愈发近了的时候,戚少商才觉出自己腿上的疼来。微微凛冽的风夹着昨夜的积雪刮过,吹得伤口愈发的疼了。
但是,戚少商不在意。
在经历那样一场千里追杀之后,他知道,疼痛有时更能让人警醒更能让人觉察出周围的异常。
比如说,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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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初三,有雪初晴。

街上冷冷清清,应该开门的店家已经开始打扫自家门口的积雪了,还没开门的店家也都准备开门了。
这时候,神候府小巷里缓缓出来一顶小轿,这顶色的小轿穿过红狮子大街,向小戒亭方向行去。
街上扫雪的伙计和行路的看客,看到无情的小轿都恭恭敬敬的让了一条路出来。

无情的小轿停在了小戒亭,他在等一个人。
一个本应该是朋友,却不得不做敌人的人。
一个明明心怀广阔不得不假装跟他龃龉的人。
无情在等戚少商。

小戒亭是从城门到金风细雨楼的必经之地,所以无情在这里等戚少商。他知道,不消一柱香的时间,戚少商的人就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无情此时的心思却不在等人上,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自己手里的那株桃。浅色的瓣,有些微微的粉,还带着刚融的雪水,清清冷冷的香味隐隐约约的萦绕着。

那是刚刚一个小姑娘送给他的。
那个小姑娘拦下他轿子的时候,他才刚出了六扇门。
那小姑娘红着脸,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今年第一枝桃。”
说完,就跑得不见踪影。

无情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人送的桃,所以无情并不吃惊。
无情的手很苍白,但手指很长很秀气。
无情就这么轻轻的拈着这枝桃,细细的看着,然后无情笑了。

无情并不是真的无情,他笑的时候很好看,他笑的时候很多情。
他笑的时候仿似严冬尽去,春暖开,一天的阴霾俱隐去,云开月明。
很快,无情就止住了笑,因为他听见了轿外的声音。

马蹄踏着落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配上马颈银铃发出的细碎声音,竟也格外的动听。
无情一掀轿帘,戚少商正坐在马上盯着他看。
两个人的目光甫一接触,立刻错开,但其中之意已经有所明了。

“盛大人,早。”
戚少商笑了笑,看上去很真诚。
他眼睛转了转,落在了无情手里的那株桃上。
“想不到盛大人还有功夫看桃,怪不得刚才城门口的械斗没人管了。”

戚少商是故意的,一个当权者若是想找另一个人麻烦,那是什么事都可以成为借口的。这道理,无情当然明白,更何况他们两个人是特意要让别人看到他们两个人不合的。但无情没想到戚少商会开了这么一个话头,堂堂一个楼主京师白道的行首,居然拿一株桃说事。
所以,无情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顿了一下。

“这是别人送我的。”无情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了下去,“若是戚楼主喜欢,尽可拿去。”
无情说的是过场话,任是谁也看得出来,无情的声音冷淡的不带一点感情,任是谁也听得出来。
戚少商当然也看得出来听得出来,更何况他还猜到了这送桃的“别人”是谁,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可惜,在这一场事先安排好了的相遇里,戚少商扮演的不是君子。
所以,那枝桃,他志在必得。

“那谢谢盛大――人了。”最后一声微微有些上扬,戚少商的嘴角挑了挑了,手掌平平的伸了出来,伸手去索那枝桃。
无情没有动,他只是看了戚少商一眼。
那眼神,比昨夜的春雪还要寒冷。
无情的手也伸了出去,但他并没有要把那给戚少商的意思,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与戚少商伸出来的手有着一距离。

“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好没诚意。”说话时,戚少商的手向前一展,牢牢的握住了那截枝,连同无情的手一起握住。
无情的脸色一白,眉微微皱了起来,手一松,那株桃就落到了戚少商手里。
“果然是好味道。”用力嗅了嗅那枝,戚少商笑的很得意,“谢谢盛大人了。”

无情的脸色更白了,比春雪还要白上三分。
手一落,他只说了一个字。
抓。

几乎是与无情的声音同时涌现的,是那些一直站在无情后面的捕快衙役,瞬间将戚少商围了个结结实实。
戚少商并没有动,也没有生气,更没有拔他的剑。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看灰白色的天,然后长长长长的叹了一口长长长长长长的气。

不出一柱香的时间,太师府童将军府方小候府六半分堂发梦二党金风细雨楼开封府里大大小小明的暗的组织包括小甜水巷里的那位姑娘,都知道,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戚少商被四大名捕之首无情请到六扇门喝茶去了。

有时候,喝茶有很多含意,请人喝茶也有很多方法。
你可下帖子请人送去静候客人上门,也可以宝马香车亲自己登门定日子请人上门,还可以把人约出来在茶楼里好好的摆一摆龙门阵。当然,你也可以不按理出牌,特别是这牌局还在你掌握之中的时候。
所以,无情很光明正大的“抓”了戚少商来喝茶,理由也很充分。
公然在城门口聚众斗欧,虽无伤者,但仍有伤风化,所以诸葛先生要好好教导一下这位武林后辈。

先生不同,教导人的方法也就不同,诸葛正我教导戚少商的方式是请他吃饭。
戚少商嘴里塞满了菜,口齿极度不清晰,“我这一路上一共遇到了七场阻杀,不过都没得手就是了。”

无情微微一笑,将自己手里的茶杯递给戚少商,“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饿死鬼投胎。”
戚少商喝了口茶,样子是难得的幸福,“我被人追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哪还管得上是不是饿死鬼投胎,能做上饱死鬼更好。”

“世叔说你还得呆上一呆,才能回去。”
“是啊,等到正午时分,我一出六扇门,若是被人格杀在大街上,那丢的可就是四大名捕的脸了。”
同样的挪揄,却与先前在小戒亭时不同,那时候,他们是敌人,不得不针锋相对,现在,他们是朋友,可以肆无忌惮的开着有的没的的玩笑。
很多时候,敌人和朋友是对立统一的。你当他是朋友,兴许只是一转身,他就在背后狠狠捅了你一刀,有些人,你若是当他是敌人,可他却不是纯粹的敌人。
这世间的是非黑白,哪能那么容易就说的分明辨个真伪,你以为自己看得清楚明白,却还不知道自己才是最糊涂的那一个。

“这桃真漂亮。”
戚少商再拿起了那枝桃,细细的看着,“把这个送给你的人,真是有心了。”
他转过头对无情说,无情的嘴唇动了动,正要想说些什么,门绲匾簧开了。

然后,就听到追命欣喜的声音,“戚大哥。”

十二梦之二 昨夜闲潭梦落

正午时分,铁手和追命“送”戚少商出六扇门。
才出了巷子口,就看见杨无邪带了孙鱼和几个金风细雨楼的弟子等在那里。

戚少商走在前面,铁手和追命走在他后边,他们后边是杨无邪和孙鱼。等到走到了街心,戚少商才不走了,他回头看了铁手一眼,清了清嗓子。
“铁大捕头不用送了,请代我谢谢盛大人的招待。”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是有极大的怒气,但又不能发作,话也说得阴阳怪气让人听了别扭。
铁手点了点头,这是戚少商表过态了,该轮到他了,“戚代楼主好走。”
然后他拉着马上就要笑出来的追命回了六扇门。

杨无邪一直等到铁手他们看不见了,他才走到戚少商面前,“楼主。”
戚少商看了一眼孙鱼和那几个金风细雨楼的弟子,点头向他们示意,“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军师随便走走。”
孙鱼当然知道戚少商所谓的随便走走并不是真的要随便走走,随便走走是假,但主要目的却是楼主要和杨总管说事情,不想让他们跟着才是真的。所以,孙鱼向戚少商打了招呼后,领着那几个弟子先回了金风细雨楼。

正午时分,恰是汴京最热闹的时光,各家摊主店主都攒足了劲大声的吆喝着,一声一声,浅浅,听得人心里敞敞亮亮。
风吹起店门口挂的帘幕,里面的情况看不分明,却也更教人无端的猜测这店里是个什么样的光景,有没有文人雅士在这里提诗留词,有没有红粉佳人为英雄那一把男儿泪……
戚少商和杨无邪就这样走在汴京的春光里,无话,不语。
戚少商倒像是很有兴致,四外看着,不过杨无邪就不是了,他非但没有看,他还低着头。
“杨总管没有事问我吗?”
戚少商知道杨无邪有事想问他,可他不说,杨无邪也不会问,杨无邪若不问,他也不想说,他若不说,他们之间说不定就此就会了间隙,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事儿,所以,他想让杨无邪问他。

可杨无邪偏偏就是不问他,“不想。不过若是楼主希望我有事问楼主,那我就是有事问楼主。
我想问,楼主为什么一个人去江南?”
戚少商笑了笑,他也正是想让杨无邪问这个问题,所以,他回答的很快很高兴。
“因为一个月以前,无情托人给我捎了个信,希望我去一趟江南。”

杨无邪是个聪明人,他跟过金风细雨楼的三位楼主,从苏遮幕到苏梦枕再到王小石,白愁飞当然除外。他自认也能将这些人看得清楚明白将他们的脾气摸上个七八分,可他就看不明白戚少商,虽然他很佩服戚少商,虽然他心里面也认为戚少商比王小石更适合当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但他还是没有弄清楚戚少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如戚少商坚持独自一个去江南去方腊的地方,他不知道戚少商为什么会有这种坚持,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内忧外患解不开的时候。

当然,他知道戚少商并非不懂瓜田李下的道理,他也知道戚少商也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不懂戚少商。
表面看起来,无情是王小石的朋友,他的心是向着王小石的,可是,凡事都不能看表面。
无情和戚少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寂寞。
寂寞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天底下最要命的东西。
它杀人。
杀人于无形。
它伤人。
伤人于无情。

因为寂寞。
无情了解戚少商。
因为寂寞。
戚少商了解无情。
因为寂寞。
他们了解对方,知道那种事事由天不由我的寂寞。

这一点,杨无邪不知道,因为他不寂寞。
所以,他十分不解为什么戚少商会因为无情说了一句话就去了方腊的地方,就算是为了天下邦国,那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楼主亲自跑这一趟吧。

杨无邪虽然不解,他却没有问。这三年来,他已经知道了戚少商的脾气,他若是想告诉你,自然会告诉你,他若是不想告诉你,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不管怎么样,戚少商的决定总是对的。
所以,他在等,等戚少商告诉他或是不告诉他。

“方腊的义军这几个月闹得太厉害,而边境上的辽军也是连连进攻,这内忧外患,朝廷可真是吃不消了,所以,无情希望我能跟方腊谈一谈,外敌来犯的时候能同仇敌忾。”
果然,还有下半句,杨无邪如是想。

戚少商说了几句,回头看了一眼杨无邪,看到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就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朝廷是不方便出面的,就算派了朝廷的人过去,能不能见到方腊还是个问题,说不定连方腊的面都没见着,就让人给杀了。更何况若是蔡京知道了这件事,也会在这上面大作文章,借机向诸葛先生发难也说不定。方腊跟我有过一些私交,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去一趟。”

那你连我也不告诉?
杨无邪是很想这么问,但他还是没有,因为他知道戚少商是信任他的,一如他也相信戚少商。

“我知道你心里怕是怨我连你也不告诉,我是怕知道的人多了,若是我身遭不测,这事牵连的也就多了。”
戚少商停下脚步,笑着看着杨无邪,“你可是咱们楼子里的铁胆,我说什么也不能将你牵连进来,楼子里没有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你这个军师。”
戚少商说得语气轻松,故意把话题扯到杨无邪身上,而对自己这一路上所遇到的艰难只字不提,无非就是不想把杨无邪扯进来。毕竟,这个时候,去和方腊谈什么休战,这通敌的罪名不是那么好背的。

“是。”杨无邪突然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除了当年再苏梦枕的那一回,他的眼睛就再也没有那么亮过,自从苏梦枕死了以后,他一直觉得自己也一瞬间老了二十年,不只人老,心更老。
但是,现在,听了戚少商的一番话以后,他的眼睛再亮了起来。
“我是怨你。”他的声音坚定,“怨你没把金风细雨楼当回事儿。”

他转过脸看着远外的天空,高旷的天际,有几朵云悠然自得的飘着。
他的声音也慢慢变得有些飘乎,但语气却是更坚定了。
“早些年,苏公子还活着的时候,他就说过,他是楼主,他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也就是他。
而你,现在身为楼主,你就是金风细雨楼,你的一举一动全都代表着金风细雨楼的几万弟子,你居然不把金风细雨楼当回事,只身犯险入敌腹,你可知道你若是出了事,我们这些人应该如何自,金风细雨楼又该如何?”
他一番话言词凿凿,言语铮铮,竟让戚少商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他转过脸来看着戚少商,一字一句。
“这通敌的罪名,我杨无邪背得起,金风细雨楼数万子弟也背得起。”
戚少商无言以对,看着杨无邪认真的神态和发亮的眼,他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下一定告诉你还不行么。”
他脸圆圆的,一笑起来就有一大一小两个酒涡,再加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不停的眨着,就算是杨无邪再认真也忍不住将拉起的脸放了下来。

“楼――”
杨无邪才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自己对面的戚少商突然变了脸色,跟了戚少商这么久,他从来没见过他种表情。
像是看到了久别的故知,又像是看到了路窄的冤家,总之,那表情非常的怪异。怪异到杨无邪都好奇戚少商看到了什么,所以,他回过了头。

什么都没有。
戚少商看向的方向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子,一眼看不到头。
戚少商的眼睛还盯着那空荡荡的巷子口,连动也不曾动过,那眼光就好像要把那幽的巷子穿透一般。

又过了片刻,戚少商才回过神,才看到杨无邪在看自己。
“杨总管这条巷子是通向哪里的?”他问。
“苦水铺。楼主看到了谁?”眼下是关键时刻,若是看到什么难对付的对手,那可就大大的麻烦了。所以,杨无邪就问了一句。

没想到戚少商居然怔住了,他摇了摇头,“许是我看错了。”
这是一句不是回答的回答,却又确确实实是给杨无邪的回答。

其实有没有看错,只有戚少商自己最清楚。
他肯定自己没有看错,特别是明确了那条路是通向苦水铺以后,他肯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可,他并不想告诉杨无邪,他看到了顾惜朝。
没有原因,就是不想。

刚才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巷子口有个人正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视线微一交汇,他便觉得有满头的烟霞烈火,明明是很淡很淡的天青色,却教他的眼睛很痛,怎么也看不清、分不明……
那一瞬,涌上心头是什么,是恨是仇还是惆怅、惘然……
他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只有那个身影转身的刹那,想起那破空而来的三个字:
顾、惜、朝。

―――――――――――――――――――――

苦水铺是汴京的贫民窟,在这里住着的人,都是穷得要死平日里能勉勉强强度日的主儿。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五八门无所不包,什么样的人都有。
苦水铺这地方的特点正如它的名字一般也是三个字就能说完。
脏、乱、差。
在这样的乱世里,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能有这样一个息身之所已经很不错了,哪还有人有闲心去收拾自己的家,什么鸟鱼虫什么高山流水安贫乐道,那都是有钱人吃饱了没事的消遣,苦水铺的人可没那份闲心,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来干活,不然一家老小这一天就得饿肚子。

穿过苦水铺,再向左一转就是云来巷,这只是一般人家住的地方,却就已经与苦水铺俨然两个世界了。
云来巷的街坊四邻都知道,云来巷最里面的那个院子住着个书生,学问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参加大考,而只是在家里看看种种草读读书。每隔七天,六扇门的铁手铁捕头便会来这里坐坐,等到太阳落山,铁捕头便会回去了。
他们知道只有这么多,却觉得已经是很多了,因为那个人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更准确的说是他们从来也没见过那书生出过那个院子,只是隔着短墙看见他给满院草浇水而矣。
当然,除了左手第二家的关家兄妹,这两兄妹似乎跟这书生还有些交情。

春光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前个儿还是漫天飞雪,今个儿便是春阳烂漫了。
关关一推开门就看见满院红桃绽得芳华似锦,她就忍不住欢呼起来,“顾哥哥,你快来看,桃开了。”

被她这一呼,正在屋子阴影里看书的身影微微侧过身,整个人就被散漫的春阳笼罩了,就连身上那过于淡雅的天青色衣服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早就开了,是你才看见而矣。”声音淡淡的,一如身上淡淡的天青色,淡到好像好随时不见了一般。说完,他又低下头认真看他手里的书。

关关看了看屋子里低头看书的顾惜朝,又看了看那满树芳华,调皮的吐了吐了舌头,然后折下了一枝桃,跑进去递到顾惜朝面前,“顾哥哥,送给你。”
顾惜朝一愣,抬起头,正好看见关关灿若春阳的笑脸。
关关又把向前递了递,“顾哥哥,送给你。”
顾惜朝眼里微微有了些笑意,伸手将那枝桃接了过来,“又乱折我的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关关看他接了桃,笑得益发灿烂,顺口就念了一句顾惜朝曾经说过的一句诗。
其实,就这两句还是前几天她死缠着顾惜朝教她的,今天在这个时候念了出来,倒也应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又慢慢的念了一遍,越发倒得这句跟顾惜朝很配,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

看着这天真的小姑娘,顾惜朝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看他的书。
却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是多久的事了
三年?
还是四年?

那是他曾发誓不离不弃的妻子,似乎还坐在相府的桃树下,拿着那本汲古阁的《诗经》,笑着跟他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字一句,念得认真,等着他合下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不觉,又是一春,可他为什么会觉得身边满是落?

――“顾哥哥,你说什么是长厢斯守?”
关关拉了拉他的袖子,歪着头问他。

长厢斯守?
他转过头看着关关,半天没有说话。
关关就这么歪着头看他,“顾哥哥,你说什么是长厢斯守?”

你说,什么是长厢斯守?
顾惜朝心里也在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

他如今倒是可以清清静静的生活了,应了他当初对晚晴说过的话,可是合该跟他长厢斯守的人却是不在了。隔了窗看出去,窗外满院柳,看得满眼迷景,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那时候的光景,一年又一年,重重迭迭由心底浮上来,如同河里纠结不清的湿蔓,越是想看个分明解个明白,就越是看不分明解不明白。

晚晴……

晚晴……

晚晴……

只有这个名字,一声声,一,反复提起反复回响。

不思量,自难忘。
细思量,更难忘……

晚晴……
心里幽幽的叹了一声,终是没告诉关关什么叫长厢斯守。

“等你长大了,便会知道什么叫长厢斯守。”他如是回答。

长长的睫毛动了几动,黑湛湛的眸子转了几转,一咬下唇,“长大长大,你们这些大人就是会拿长大来搪塞人,我明明已经长大了。”
顾惜朝侧过脸看她赌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知道了,大姑娘,我们这些大人都不是好东西。”

说完这话,他就又转过头去看院里的红桃。
这时候,关关真的还是个小姑娘,等到她也跟顾惜朝一般年纪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感情叫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二梦之三 休对故人思故国

方应看在无情有三天没上朝之后终于忍不住的问了一句,问了一句让自己后悔的话。
“太傅,近来盛大人为何没有上朝?”
问完也后悔了。
他早就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诸葛先生恐怕也早就怀疑到了他头上,现在这样问难免会更让人起疑。

无情病了。
诸葛先生如是说,虽然不知道这位方小候爷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当他问到无情的时候,他还是说了。

方应看只是微微一颔首,算是跟诸葛先生打过招呼,等到他转过那道回廊看到别人时候,他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才微微张开。
赫然五道血痕,那是刚刚他自己抓出来的,为了克制自己抓出来的。

他当然知道无情不是病了,无情是中毒了,中的桃毒。
那桃正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一枝。
三天以前,他就知道无情中毒了,中的是密宗的欲海情天,无色无味无感亦无解,若是有情,则必中其毒;若是无情,还可逃过一劫。

方应看从来没后悔过,这一,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送了那枝桃,后悔让一个白痴去送那桃
无情。
你明明就是无情,有何必有情。既然有情,又何必无情。

方应看在苦笑,只是瞬间,笑容迅疾地敛去,在那好看的凤眼里,忽然散射出凌厉的杀意。
“出来。”一声轻喝。
任怨出现在回廊后面,面上带着暧昧不明的笑,样子毕恭毕敬,“小候爷。”

方应看的眼光缓了下去,轻轻挑了挑眉,“有事?”
“有人让我带话给小候爷,杀一是杀,杀许多也是杀。”
“所以,他就在我送出去的东西动手脚?”方应看已经在压制自己突然上升的火气,却还是觉得难以克制。

“那人只说,这种瓜田李下的事小候爷还是少做的好。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做的也就是小候爷应该做的,小候爷不做那他就做了,你做和他做都是一样的。”
“哼!”方应看冷笑了一声,“当然是一样,东西是我送出去的,自然要算到我头上。”
“小候――”
任怨话还没说完,方应看一扔袖子,将任怨一个人扔在了回廊上。

无情的的确确是中毒了,中的是密宗的欲海情天。
早在那个小姑娘把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桃里的欲海情天,但他还是接了过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似乎是绝决,他已经不愿意去想自己当时的心情,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这毒的事。反正,只要不动情,毒就不会发作,反正,他叫无情,如今倒是名副其实了。
春日看、夏日品茶、秋日读书、冬日映雪,方应看,我不过想跟你做个这样的朋友而矣。
无论遗憾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
毒已。
某些东西太柔软,就会太伤人。
既伤人,又伤己。
无情。
无――情。
宁愿你毒我一刻,也不愿你毒我一世,夜夜梦冷三更。

戚少商在知道无情中毒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无情把给他的那一刻,无情在他掌心写了一个方字,他知道,无情是让他小心方应看。可是他从来没想到过方应看会对无情下了这种毒。
所以,他听到无情中毒的消息时,他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他甚至在想,无情会不会也有他当初的那种心境,很空很茫然,就如同一眼看过去,只有恨海情天白水一片看不到头。
戚少商是无情的朋友,所以他想看看无情,看看他要不要紧。但他与无情表面不和,他不能正大光明的走到六扇门去,所以,他打算半夜的时候再去,就如同他探访李师师的醉杏楼一样。

铁手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看着顾惜朝看信,心思百般陈杂。

对于无情中毒这件事,他多少能猜出些眉目,可是他猜不透无情的心思。他不知道无情要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无情只是给自己把过脉之后说了一句无妨,就算是给他们的回答。
世叔不问,冷血不问,追命问了却还是那句无妨,他不用问也知道无情是不想提起这件事,他就算是再想知道对错,他也知道不能去问无情不想说的事情。
今早无情让人把他叫过去,他以为无情会跟他说件事,可无情只给了他一封信,让他把这封信送到顾惜朝那里。

他把信给了顾惜朝,以为他会很快有了什么答复,却没想到他一直看信,半张纸的信看了足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里,一句话也没有。

在铁手看来,顾惜朝是个让他无从捉摸的人,他从来也不知道顾惜朝想什么。他跟顾惜朝的想法作风着实差太多,差到他们两个几乎没有办法沟通,偶而有几,顾惜朝都差点气得他吐血。当然,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想履行自己当初对晚晴的承诺。

不过,此刻,他大概清楚,顾惜朝嘴边的笑意来自无情的那封信。
又过了片刻,顾惜朝笑着看向铁手,“大哥,我跟你去看看无情。”

为什么写信给顾惜朝,无情没说。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顾惜朝也没说。

少年时的顾惜朝,常常会想,人生真是不公。
他从来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正大光明的坐在学堂里读书,比如有个名满天下的老师教自己武功,比如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他这个世界的东西,一经触摸就支离破碎,仅仅是因为他有一个不好的出身。
在别人还在睡梦里过江南的时候,他就开始读书练武,希望有朝一日经才济世。可后来他又发现,这世道并不是你有才就有人欣赏你,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很多时候,出身真的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正如蔺相如之赵惠王百里奚之天秦穆公。
直到他遇见傅宗书。
那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沥尽世事懂得坚忍的青年。

他觉得能证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把握住眼前的机会,但是那一他失败了,还失去了他最心爱的人。
他也曾经想过,为什么会败。

他觉得自己会败,是因为自己太在意那样的机会了,太过刻意去追求一些东西。
所以,他必须让自己不去刻意去追求这些东西,正如无情给他写的那封信:无所得,无所失。
无情是懂他的,在他踏入无情小楼的一瞬,他想。

一盏幽灯,二点明火,燃出三分惆怅。
二人对弈,黑白方寸间杀得异常残烈,无情一向善弈,但顾惜朝的棋如同一把尖刀直直杀到无情的白子里,却又在后方挡住了无情的偷袭。

“你的杀气太重了。”放下手中棋子,无情伸指点了点顾惜朝的棋尾。
“破釜沉舟方能引你过河。”
“你的破釜沉舟杀气过重,不若卧薪尝胆来得缓和。”

“我还没有答应你。”顾惜朝挑了挑眉。
无情摇了摇头,“你会答应的。”
“因为你需要一个能让你光明正大出现在春闱考场的机会,因为这是令先妣的遗志。”
顾惜朝紧了紧自己放在桌下的手,然后缓缓的笑了,只是笑容很尖锐。
这几年,他已经学会忍耐学会了等待,他在等待无情说下去。

“我知道,这几年六半分堂找过你,蔡京也找过你,但你都没有答应,因为他们给的不是你想要的。”

无情顿了顿,又缓缓说了下去,“其实,无论你答应与不答应,你都已经身险境了,像你这样的人,不能为他们所用,那就务必除之而后快,他们怕你被别人所用。”

“你的意思是说我别无选择?”顾惜朝像是在冷笑,又像的在嘲讽,“你说得根本不对,无所得,无所失。可是我还没有得到却已经失去了,我失掉了晚晴。”

很多,顾惜朝都在梦里看到晚晴。

丞相府的桃树下,晚晴折了桃,巧笑嫣然的递给他,他伸手接了过来。那样的梦里,风都带着桃的香味。
顾惜朝知道这是梦,不过是一个早就应该醒来的梦。他的晚晴他的妻他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在三年以前就终止了。这种会反反复复出现的梦,只会反反复复的让他感到寒冷、绝望。
那种感觉挥之不去,仿佛在不知不觉里已经穿透骨髓,注定要跟着自己,他甚至在梦里看到自己的心,有一个洞,很空。

即便是如此,他还是愿意在梦里看见晚晴。他曾经跟铁手说过,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因果报应不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更不会相信什么天道正义,因为从他幼时起,他就没经历过什么天道正义。
他不相信轮回,所以,他愿意在梦里看到晚晴,而不是死去与晚晴相会。

顾惜朝笑得很尖锐,“盛崖余,你忘了,我已经失去晚晴了。”
无情并没有说话,他只是专注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棋局,末了,他抬起头来,非常认真的看了顾惜朝一眼。
那双似有银光流动的眼睛微微一闪,已经有尖利的光流汇出来。

“戚少商要来了。”
无情仿佛在自言自语,眼睛再落在棋局上。
顾惜朝止住了笑,盯着无情,仿佛要在他脸上看出个洞来。良久,他垂目,吃吃的笑了起来。
“是故人。”
无情点头,“是故人。”

―――――――――――
戚少商在踏上窗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不应该在半夜来访,而应该在正当午时,正大光明的走进六扇门。
尤其是在看到无情房里那个不应该出现的人之后,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顾惜朝就坐在无情房间里正对着窗子的那张椅子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好像是专门在等他从窗子跳进来。

然后,他听见笑声,“大当家,喝茶。”
戚少商定在窗台上,眼睛始终盯着那个天青色的身影。

那人站了起来,向他的方向再举了举杯,“大当家,喝茶。”

顾惜朝走近戚少商,笑着看他僵硬的身体及瞬间苍白的脸色。随着他的第三声喝茶,手里那崭新的茶杯也飞了出去,眨眼就飞到了戚少商眼前。
戚少商顺手一抄,真的是茶,浅碧色的茶。

戚少商从窗台上跳下来,来来回回的打量着四周,蓦然听见顾惜朝又是一声笑,“不用看了,无情不在这儿,你可以去六月飞霜小筑找他。”

戚少商做了一件令他后悔的事,那就是他不应该在夜探访无情。不过,当他在六月飞霜小筑看见无情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件事并不是他最近悔的事,他最后悔的事应该是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六月飞霜小筑。

他一进去,就看见了无情,而且看见的不只一个人,还有铁手追命冷血和诸葛先生。看到他们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只有诸葛先生跟他了一句话,夜了,你送顾惜朝回去吧。
然后,无情就真的端茶送客了。

戚少商觉得自己被耍了,被诸葛先生四大名捕联手耍了,但他还得心甘情愿的让他们耍下去,毕竟仇是仇恨是恨,他也不希望顾惜朝一出了六扇门的大门,就被人毙在大街上。
一路上,他都在心里暗暗骂铁手,是你说保他的,又不是我说要保他,凭什么要我送人回去。
正想着,才发现身后一直跟着自己的脚步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吃了一惊。

回头,正看见那人停在留自己几尺远的地方,歪着头看他,似笑非笑。
戚少商心里压了又压的火气不由得就升了上来,在大街磨蹭什么,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了。
他索性也站在那里,任那人用三分不屑三分冷漠三分戒备外加一分不怀好意的目光放肆的盯着自己看。
两人对峙。
良久。
顾惜朝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当家。”

戚少商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他太了解这个人了,他对你笑,不代表他对你好,他现在对你笑,很有可能手里早就准备好了鬼哭神嚎的小斧在你最不在意的时候要你的命。
更何况,有杀气。
戚少商下意识的握紧了剑柄。

十二梦之四 且将新火试新茶

戚少商下意识的握紧了剑柄。
拔剑,一剑平平刺出。
这一剑太过平常,平常到连刚开始学剑的黄口小儿都会用,没有半点杀机与剑势。
却是极快。

眨眼间,剑到了顾惜朝眼前。
他不躲,也没动。
他只是笑着看那一剑刺到自己面前。

顾惜朝的手轻轻弹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动作,像情人温柔的爱抚,如同瞬间绽开的烟一般,很短暂。
只是一个瞬间。
弹指一挥,不过瞬间。
就在这个弹指的瞬间,剑发出了铮的一声长鸣。

那平平一剑里蕴含的无限剑意被这一指完全激发出来,一时间,金石之气弥漫了一弯好月。
剑光飞渡。
戚少商向后退了一步,他低估了顾惜朝,这三年来顾惜朝的武功长了不是一点半点。
顾惜朝身形未动,却突然出现在他身前,两指点在他胁下三寸。

“我劝你最好自己说,我一向没什么耐心。”顾惜朝懒洋洋的开口,手上用了三分的力。
咯。
“啊。”痛苦的一声呻吟根本压抑不住。
顾惜朝轻轻巧巧的点碎了一根胁骨。

“我知道你不是戚少商。”顾惜朝嘴边噙着一抹奇怪的笑意,幽冷的光从细长眼角一点一点散出来,越发浓烈。
“山佐司徒家的易容术虽然高明,却只能骗骗那些傻子。”他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从你一踏进无情的小楼我就看出你不是戚少商了。”

“为什么?”

“若是戚少商,他一定会去接我手里那杯茶,你怕我对戚少商下毒,不敢下手去接那杯茶。”
顾惜朝略有些得意,“其实你不接也是对的,那茶里确是有毒,因为我想毒死你。”顿了顿顾惜朝笑了起来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有人假扮戚少商,更何况,你扮得不像。”

那人忍住痛咧嘴一笑, “顾公子,我知道你想杀戚少商,不如我们联手――”
顾惜朝没有回答。
那人小心翼翼的盯着顾惜朝,生怕他突然对自己下手。
过了片刻,顾惜朝摇了摇头,“我对你们的作事方法没兴趣。”
那人连忙陪着笑脸,“顾公子不喜欢,可以接自己喜欢的方法办。”

顾惜朝略加思索,点了点头,“那好吧,接我的方法办。”
咯。
顾惜朝又点碎了第二根胁骨。
“你走吧,别让我再在汴京看见你。”
顾惜朝突然收了手,眼睛落在某一个地方的某个点上。
那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跑得极快。

一直等到那人不见了,顾惜朝才回过头,浅浅一笑。

足尖一点,身子飞旋起来,墨色的发如流云飞渡。
左手一扬,闪亮的小斧如同烟一般劈开汴京温柔的夜色,对着一直站在暗的人绽开。
一时间,云开雾散。

铮!
不过弹指,弹指却也千年。
也许是极短的时间,也许是极长的时间。

戚少商一步一步的从暗巷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的正是顾惜朝的神哭小斧。戚少商的表情太闲适,动作太优雅,仿佛去赴一场月上柳梢头的约会,而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宿敌,他拿着神哭小斧的动作更像是拿着一枝盛开的白玉兰,而不是刚刚想要他命的凶器。

一朝金风,一朝细雨。

铁马秋风的寒北,杏烟雨的江南,三千里江山,四十年蓬莱,更有连云一梦到三更。
世事缥缈中,茫茫人海里,只剩下寂寞人间。
常常想起,漫天黄沙的大漠里,一曲高山流水会知音。

那场惊心动魄的千里追杀之后,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九现神龙戚少商,几乎成了一个武林神话。许多后进的年轻人都以他为榜样、以他为目标,许多少女也总是希望腹到这位神秘人物的垂青。

而身为代楼主京师白道盟主的戚少商却总是常常想起那一曲高山流水,常常想起灵堂分别的那一幕,想起那个青衣翩然的身影。
他总是感觉自己已经隐隐约约的失去了什么,细细想来,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失了什么。

当戚少商在汴京温柔的夜色里看到顾惜朝的时候,除了对往事的慨叹、几分夙敌相逢的戒备,竟然还有着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欣快。

顾惜朝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戚少商托着自己的小斧缓缓笑着,那样子,真是说不出来的――傻!!

很长时间以来,他都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希望用一种明哲保身的态度将自己置身于京师混乱之外,这方法,似乎也很效。但当无情找上他的那一刻,他有种感觉,真的到了该图穷匕现的时候了。

在今日之前,他的世界还是混沌不清的。今日过后,他的世界要开始有着开天辟地的变化,一切都在等待尘埃落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几乎有些迫不急待。但对于戚少商,他一向很有耐心,他耐心的等着戚少商笑完。

“大当家,好兴致啊。”
顾惜朝几乎是在冷笑,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公子难道就不是好兴致,否则也不用手下留情了。”戚少商扬了扬手里的小斧。

“我不是手下留情,是因为我现在还不想杀你。现在至少有五个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你要是死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那我还要谢谢这五个人。”
“哼。”
顾惜朝一扔袖子,转身就走。

戚少商无奈笑笑,跟了上去。

“你不用担心,我就算被人当街杀掉,也决不会算到你戚大侠的头上,人人都知道你与我血海仇,却是人人都说你九现神龙义薄云天的,否则又怎么可能让我顾惜朝活到现在。”
头也没回,顾惜朝越走越快,说话的语气也是半讥半讽,阴阳怪气。
戚少商竟也不恼,只是跟着他,让他怎么也扔不开。

他不恼,顾惜朝却恼了,猛地转过身,一掌轰然辟了过来,“戚少商,你要杀便杀。”
“谁说我要杀你。”戚少商挑了挑嘴角,一闪身躲开了那一掌,伸手去挡顾惜朝劈过来的另一掌。
掌对掌的一瞬,戚少商突然改掌为爪,牢牢抓住顾惜朝的手腕,硬是把他拖到了云来巷一边的暗巷里。

“戚少商――”反手一推,却让他连另一手也牢牢抓住,硬是按在墙上。
“嘘!”戚少商眨了眨眼。

“你――”
顾惜朝也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不只一个,听上去最起码也要有十个人,步伐一致,一听就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功力都不弱。

两个人都听到了那声音不大的交谈声。
“老八,雷堂主说了,这一定要一击必中。”
“知道了二哥,你放心,我放了三倍的量。”
“……”
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顾惜朝听到他们走远了,才发现自己与戚少商的姿势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双手被他按在墙上,戚少商的呼吸吐纳就在自己劲侧。
偏偏戚少商还没有放手的迹象,在那里出神发呆,不知道想些什么。
一用力,扔开他压着自己的手,一推,戚少商绲匾簧撞在另一侧的墙上。

“顾惜朝!”
戚少商刚才一直想着那老八的声音在哪里听过,没成想顾惜朝突然推了他一下,一时收不住脚,后背硬生生撞到另一侧墙上。

很痛!
这是戚少商第一个反应。

戚少商的第二个反应,就是皱紧了眉盯住顾惜朝,他又想怎么样。

“哼。”
顾惜朝看也不看他,径自一个人向街上走去。

“你为什么不杀我?”
顾惜朝突然停下,低声问他,却不看他,天边的弯月已经越发的淡了。
他修长的指微微笼住自己的额头,闹了大半夜,很是有些疲惫,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戚少商没有回答。

“方才我若是尽全力杀你,你会如何?”顾惜朝扭头看他,眼睛流动的是月光一般的颜色,说不明,看不清。

戚少商还是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顾惜朝,这个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的顾惜朝,那个千里追杀他的顾惜朝;这个与他共看清风明月的顾惜朝,那个害死他许多兄弟的顾惜朝……
他一直没明白,这些个顾惜朝,哪一个才是真的,或者说,他们都不是真的顾惜朝。

“我不知道。”他如是说。
戚少商背在身后的左手慢慢的一根一根舒展开,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如此安心。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放开笼住额头的手指,“闹了大半夜,我累了。”

戚少商默然,看他转入云来巷,那个月色的淡青身影细瘦异常,体不胜衣。
他很想喊住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来。

要是让老八知道自己跟顾惜朝在一起大半夜,却只是看看月亮,一定气得吐血,一定质问他为什么不杀了顾惜朝替兄弟们报仇。
其实,他在看见顾惜朝的一瞬,真的也想过拔剑快意恩仇,可他应该拔剑的手却不自觉的握紧了。

那把剑,他拔不出来。

三年来,他常常会想起顾惜朝,想起过去岁月里的那一场千里追杀。他知道他就住在云来巷里,他知道他过得不错,他知道许多事。有的是他无意中听来的,有的是别人故意说给他听的。他也常常想起他们之间隔着的比千山万水更遥远的血海仇,想起有朝一日若是见着了他,会不会一怒拔剑,快意恩仇――

三年后,顾惜朝终于又出现在他面前。
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还是那般执扭的问他,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真的差点说,那把剑,我拔不出来,只是差点。
他甚至都能预见,顾惜朝听到这句话时,会是怎样一种表情。

他说,我不知道。
这也是实话,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些话,就算说给老八听,他也不会明白吧――

――老八!!

戚少商突然想起暗巷里那个让自己觉得很熟悉的声音,那句雷堂主说了,这一定要一击必中――

他想起来了,那是江南霹雳堂的老八。

“顾惜朝!”
他大声喊住那个还在向云来巷里走的人,身形闪动之间,他已经再抓住了顾惜朝的手腕。
顾惜朝一回头,戚少商已经拉住他掠过三丈之外。

不过电光火石。
身后“嘭”一声爆响,连他们脚下的地都在震动,周围的房屋不断晃动。接连又是几声爆炸声,刺耳异常,先是顾惜朝住的那个院子,接着连带几家的房子都被连续不断的爆炸炸得倾斜倒塌。
空气里四弥漫着硫磺的味道,和着女人们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还有四下奔逃的脚步声,一片详和的云来巷瞬间乱成一片。

戚少商一直拉着顾惜朝头也不回的跑着,一直跑到苦水铺的地段,才停下来喘了口气。戚少商回头看看,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追上来也没有人埋伏,他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这么惊天动地的爆炸,一定会招来官府的人,眼下这个时候,顾惜朝还是钦犯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和官府的人对上才好。

果然,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开封府那边一阵马蹄声,出动的快的出奇。

戚少商才一抬头,正好对上顾惜朝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们来得太快了,反倒是欲盖弥彰,一群猪。”顾惜朝摇了摇头,他细看着云来巷那边的动静。
“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人?”
“难得戚大楼主没看出来?”顾惜朝扭头看他,眼睛里有几分嘲弄,“在你戚楼主的眼里,我顾惜朝不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放心,我不会把帐算到江南霹雳堂的头上。哼,六半分堂的人想杀我,下辈子吧。”

“我不是――”戚少商本来想解释几句,自己并不是想替霹雳堂掩饰什么,转念一想,江南霹雳堂的规矩极严,若没有总堂主的默许,怕他们也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跑到京城来闹事。
说来说去,他都是理亏了。

片刻沉寂。
“要下雨了。”
顾惜朝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戚少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暗云翻卷,怕是马上就来了。
“是要下雨了。”他点头。

“那戚楼主是要抓着我不放一起在这里淋雨,还是――”顾惜朝抬了抬还被戚少商抓在手里的手腕。
戚少商看了一眼被自己抓在手里的细瘦手腕。默然放开。
“你跟我回金风细雨楼。”
此话一出口,连戚少商自己都吃了一惊,他只是心中想了一想,却转口就说了出来。
顾惜朝挑眉看他。

“你跟我回金风细雨楼,六半分堂就算再想杀你,也不至于到金风细雨楼的总堂来闹事……”
不知道是想说服顾惜朝,还是想说服自己,戚少商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十二梦之五 机会得失弹指间

还是下雨了。

孙鱼惊异的看着在他眼里一向持重的戚代楼主,居然像个小孩儿一样在雨里狂奔,一边跑还一边不断回头看着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好像在说着什么,隔着雨听不真切。
“孙鱼,你带顾公子去留白轩换衣服。”戚少商扔了扔自己袖子上的水,吩咐着孙鱼。
“是。”孙鱼暗暗且小心的打量着这位顾公子,心里揣测着他是哪一位顾公子。但表面上,他还是镇定的,“顾公子,这边请。”

京城的局势一如既往的乱,但在这样混乱的局势里,戚少商知道了顾惜朝并没有站在与自己对立的一方。对他而言,这几年来,没有了哪件事能够像这件事一般让他感到欢欣。
等到换过了身上的湿衣,更鼓已经打过了四声。戚少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自己是一点倦意也没有,怕是一夜难眠了。想起留白轩里的顾惜朝,不知道他是不是与自己一样睡不着,不知道他有没有心情喝一杯?

戚少商执了一壶酒、两个杯上了白楼。他走得很慢,他甚至能想得出顾惜朝开门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才上了三楼,就听见楼上一阵异常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急急忙忙的从楼上冲了下来,绲匾簧撞到了戚少商身上。

“楼主。”是孙鱼。很显然,他惊魂未定。
孙鱼是戚少商看重的人,戚少商一向认为人也是个沉稳可以成大事的人,可眼下这个能成大事的人,额际上全都是冷汗。

“顾公子不见了。”孙鱼一句话,顾功的让戚少商也变了脸色。
戚少商以最快的迅速把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想了一遍。然后,仍然是一团乱,没能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他再认真的想了想,“他有没有问你什么话?”
“有。顾公子问我云来巷有什么人受伤。”
“你说了什么?”
“我只说伤了个姓关的。顾公子就没再问别的,只说要些热水,等我送了热水过来,顾公子已经不见了。”

孙鱼的话还没说完,戚少商已经奔下楼了,连把伞都来不及拿。

顾惜朝果然在那里。
他跪坐在云来巷最阴暗的拐角,头靠在长满了青苔的墙上。他脚夫边还躺着一个人,更准确的说,那是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手脚还是整齐的,头却少了半边,雨水将伤口洗刷得格外的干净,现出惨白的颅骨,异常狰狞。

听到戚少商趟着水跑过来溅起的水声,顾惜朝抬了一下头,很快又低了下去。

许是下雨的缘故,顾惜朝一向清明如许的眼睛竟有几分迷茫。

“顾惜朝。”戚少商喊他,他不动。
戚少商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突然站了起来,许是跪得太久,腿有些酸麻,他扶着墙看着戚少商。

那种眼神,那种表情,戚少商是见过的。在晚晴的灵堂上,顾惜朝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看得人心惊。

顾惜朝伸手一把抓住戚少商的前襟,紧得像是要勒死他一样,让他扯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你就可以报仇了。”
戚少商看着他,心却是一直沉了下去,他看着顾惜朝狂乱的抓着自己让自己杀了他。

顾惜朝猛的一松手,再一推戚少商,“用不着你假仁假义,心里明明就想杀我,表面却还要装什么大侠。”
“你看看他。”他指着地上的尸体,“我早就告诉他不要跟我接近,可他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家破人亡。”

“关诚,我告诉你,你求错人了,我不会去救你妹妹的,就算你是因为我才死的――”

戚少商看出来顾惜朝已经有些狂乱了,想起来他得过的疯病,心里一凉。上去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硬是把人拖走。
雨里面还听得见顾惜朝尖锐的笑声,“戚少商,你杀了我。”
戚少商回头看了顾惜朝一眼,眼里竟隐隐约约有着怒气,“顾惜朝,我不杀你,你给我好好活着。”
“戚少商,你――”顾惜朝并没说完,腿一软,倒在了戚少商怀里。

等到戚少商抱着顾惜朝回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楼里早就派了弟子守在门口,看到他回来,飞快的通知杨无邪。

杨无邪站在留白轩门口等他,却看见他抱了顾惜朝回来,一边走还一边吩咐着,“去找几件干衣服,送点热水过来,再去找个大夫。”

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听了赶紧去准备,杨无邪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戚少商急急忙忙的将人放在床上,扯过床被子紧紧裹住。

“楼主,你是不是想把顾公子留在这里?”
戚少商愣了一下,回过头,杨无邪十分严肃,“顾公子并不适合留在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语气平静,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以顾惜朝钦犯的身份,留在金风细雨楼,只会给金风细雨楼徒增无益,贻人口实。

“……先让他退了热再说。你叫他们快点送热水过来。”
杨无邪的顾虑戚少商不是不知道,也知道杨无邪说在有理,但是让他不管顾惜朝,他做不到。

杨无邪听了他的话,看着顾惜朝确是在高热,点了点头,“楼主,你最好把顾公子的湿衣服脱下来。”

等到杨无邪出了门,他用手试了试顾惜朝额上的温度,惊人的烫。

他太瘦了。
这是戚少商给顾惜朝换衣的时候一直徘徊不去的想法。顾惜朝的身体不但消瘦,而且苍白,那完全是一种不正常的白,一种病态的白。单薄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肋骨的形状隐约可见。

他把顾惜朝身上的湿衣服全脱了下来,用热水擦了两,再换上干衣服,用被子盖好,这些事都做完,天已经亮了。

折腾了这一整夜,戚少商却是一点倦意也没有。有些事,一定要趁早理。等到顾惜朝醒了,他还要和他谈一谈。

意料之中,戚少商在白楼的门口遇到了专门等在那里的杨无邪。

“惜朝必须留在这里。”
还不待杨无邪开口,戚少商就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他的语气让杨无邪知道,戚少商不是在与他商量,也不是告诉他自己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他自己的决定、自己的立场。

杨无邪心里微微一叹,点了点,“楼主最好再问一问诸葛先生的意思。”
无论怎么样,戚少商是代楼主,杨无邪只能向他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左右他的决定。所以,即便是再不同意戚少商的决定,他也得遵守,但他仍希望戚少商在这件事情能慎重考虑。

戚少商当然也知道杨无邪的意思,毕竟,在这波澜不惊却风波诡异的京城,把顾惜朝留在金风细雨楼就如同把一份随时都有可能被引爆的炸药放在了金风细雨楼。以顾惜朝曾经的所作所为,以他还是钦犯的身份,随时都在可能会给某些居心叵测的人以借口,用来攻击金风细雨楼的借口。

“不用问了,诸葛先生也是这个意思。”
戚少商看着杨无邪微有错愕的脸,缓缓说了下去,“上一,我在小戒亭遇到无情的时候,他就和我提过这件事。当时我就猜到这一定是诸葛先生的意思,现下,铁手迟迟没有出现,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再者,昨天夜里出了那大个乱子,还死了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不管昨夜是不是六半分堂想要顾惜朝的命,关诚死了,他与顾惜朝也算得上是好友――”说到这里,戚少商顿了一下,他觉得异常苦涩。这个他曾经引为知音的人,却也是害死他许多兄弟的人,昨天因为一个曾经对他好的人的死而发狂,他几乎想出口质问他,顾惜朝,我待你如何?你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但,终是问不出口。

“――这仇他们已经和顾惜朝结下了。这时候若是让顾惜朝一个人在外面,等于把他推到太师府和有桥集团那一边去。”

“我明白了。”杨无邪点头。

“还有一件事要办,我估计关诚的尸体现在还在开封府里,你派人把他领出来埋了吧,顺便再打听一下他妹妹的下落。”

戚少商看着杨无邪的身影越发远了,他抬看了看天,雨已经小了。想起昨天夜里顾惜朝扯着自己不断让自己杀了他的神情,心里就被扯得生疼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戚少商看着床上的顾惜朝,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长出了口气,已经不热了。
即便是睡着了,也不安稳。顾惜朝的眉一直紧紧皱着,他一直在做梦。
梦里有漫天飞舞的桃,猗丽的像一场粉红色的风雪。
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踮着脚尖,向他伸出手,“顾哥哥,桃送给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晚晴念着诗,等着他和下去……

倏而什么都没有了,只是强烈爆炸后的残垣断圮,被炸没了半张脸的关诚,一翕一合的嘴,像条马上就要死去的鱼……

等到阳光缓步移到床前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顾惜朝缓缓的睁开眼睛,微一转去,他就彻底醒了过来。
这不是他熟悉的地方,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

“你醒了。”
是戚少商。

顾惜朝反倒没了刚才心头那一瞬的紧张,他慢慢的坐起身来,脑子却飞快的盘算着。他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戚少商将一碗乌黑的药汁端到自己面前。
“你睡着了以后就开始发热。”

顾惜朝并没有去接那一碗药,他看了看四周,“这是哪里?”
“这是白楼上的留白轩。”
戚少商将手里的碗再向前递了递,顾惜朝还是没接。
“关诚呢?”
“杨无邪已经派人将他葬了。”

戚少商的手又向前伸了伸,“把药喝了。”
顾惜朝颇有些恼了,一推那碗,“你够了没有。”
他这一推,那碗药大半洒在了戚少商手上,戚少商为了端住那碗也没躲,登时手上就红了一大片。
“把药喝了,你喝了我有话跟你说。”戚少商仍是持着那碗,大有顾惜朝不喝不罢休的意味。

顾惜朝狠狠瞪了戚少商一眼。

他到底要怎么样?

接过碗来,低头喝着,不言不语,等戚少商说话。

“诸葛先生的意思是你暂时留在这里安全些,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就住这里――”
戚少商还没说完,顾惜朝手里的碗已经狠狠摔在床下了。

啪的一声,惊得戚少商把早就想了好几的话硬生生的给忘了。

“我凭什么听你们的话?”
顾惜朝的声音恨恨的,“这几年,铁手明为照顾我,实则六扇门想把我控制在他们的范围之内,我凭什么听你们的话?”

“我凭什么听你们的话?”
这话问得戚少商也是一愣,顾惜朝的眼睛投射出来的是一种冰冷的质问。

“让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你好。”
这话说得,让戚少商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顾惜朝挑了眉斜眼看向戚少商。

“因为你想给关诚报仇,因为六半最大的敌人是金风细雨楼,因为――”戚少商顿了顿,“你现在这个身份,一出门就会有一群人围上来要你的命。”

顾惜朝转过脸去,眉毛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挑。

戚少商看着他瘦削的侧脸,无声的张了张嘴,那是一句无声的言语。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没有说出口的话,等于没说,因为顾惜朝没有听到。

他只是静静看着留白轩外不断从檐头滴下的积水,看那些在春雨里越发滟潋的桃。有的经不起风吹雨打,落了,飘零了;有的还在枝上绽着,非要开到荼靡事尽了。

“要我留在这里,需要个名目。”
顾惜朝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戚少商,眼神是说不清楚的平静,平静到让戚少商觉得格外的冷。

戚少商微有沉默,他不是不明白顾惜朝的意思,只是――
良久,他淡淡开口,“你说。”

“我要当副楼主。”
“好。”戚少商点头。
三年前,是我希望你来接我的位置,结果我害死了许多人。三年后,是你说要当副楼主,我希望你能当得下这个副楼主。

听到戚少商的好字,顾惜朝动了动嘴角,像是在笑。他好像早就笃定戚少商会答应一般,只是动了动嘴角,算是对这件事有了个明确的态度。

十二梦之六 夜来风叶已鸣廊

顾惜朝并不是一个嗜血的人。可他知道,在江湖上,只要一提起他,就一定会提起那场千里追杀,提起连云寨、毁诺城、雷家庄、神威镖局……提起那个九现神龙戚少商,提起武林第一美人息红泪。
那些事也早就在走江湖买艺的艺人口中一传十十传百,他也就成了那个嗜血不堪的杀人魔王。

顾惜朝从来不反驳。

他觉得没必要。那些事,他做了就是做了,无论当初他的本意是不是想这么做,既然做了,他就不会不认。至于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只有那些没有脑子的人,才会相信那些以叱传叱的流言。

所以,他从来不解释,也不辨驳。

虽然这样说,但并不代表顾惜朝就真的喜欢别人说他嗜血。

所以,当金风细雨楼里某个不知名的弟子当着在场很多人的面说他嗜血之后,他那双好看的眉就皱了起来。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的眉皱了起来,心里不由得发紧,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手瞧,就怕他一个不留神,那个胆大包天的弟子当场丧命于神哭小斧之下。

顾惜朝并没有,他只是把原本舒展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攥成了拳,再一根一根的舒展开。大厅里是一片死寂,有不少金风细雨楼的弟子的手都按在了自己的兵器上。他们并没有把顾惜朝当成是他们刚刚上任的副楼,在他们的潜意识里,顾惜朝还是那个千里追杀代楼主的恶徒,只要顾惜朝敢动手,金风细雨楼的弟子一定要锄恶扬善。

良久,他眉松开了,竟微微一笑,饶有兴味的打量着那个弟子,“你叫什么名字?”

“赵襄。”赵襄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大丈夫坐不更名誓不改姓。
“很好。”顾惜朝点了点头,“以后你就跟着我。”

“……”
赵襄颇有意外的看了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向赵襄点了点头,“副楼主让你以后跟着他,你就好好跟着他吧。”

待众人都散了,顾惜朝回头看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戚少商一眼,似笑非笑的,“怎么,你怕我杀了他?”
戚少商没说话,算是默认。
顾惜朝冷笑一声,“只有傻子才会用杀人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跟在我身边,这方法不是更好?”

戚少商也微微一笑,“顾副楼主,楼子的事就拜托你了。”
顾惜朝挑高眉看他,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孙青霞约我在三合楼喝酒。”

三合楼二楼最里面的雅间,临街的八扇朱门乌漆窗齐齐而开,时有熏风流入,伴着春风流入的还有街上热闹的喧哗。

孙青霞的手勾住琴弦,再松开。弦跳动,发出铮的一声鸣响和嗡嗡的回声。一、两、三,他乐此不疲。
他对面的戚少商对他这种实在是有些无聊的行为视而不见,径自端着一杯茶发呆。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要我陪你喝酒,而不是要听你弹琴。”戚少商叹了口气,晃了晃自己杯里的茶。
“记得不错,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喝,你居然在喝茶,这朋友当的实在不地道。”

“你只是让我陪你喝,而不是让我跟你一起喝。”戚少商将头转了回来,“酒都让你喝了,你还抱怨我不地道,那你这朋友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孙青霞大笑,“妙极,你我二人,一个不地道,一个没良心。”

“你最近很闲?”戚少商看着自己杯里的茶,很用心很用心,像是非要要在里面看出什么来似的。
“我是看你很闲,怕你无聊,特地叫你出来喝酒的。”孙青霞的语气里尽是调侃,很难让人忽视。

戚少商向黄梨木的椅子上一靠,格外闲适,“我是很闲,但还不至于无聊。”
“是啊,找了顾惜朝来做副楼主,你会无聊才怪。”

戚少商笑了起来,“你消息倒是灵通,昨天顾惜朝才当了副楼主,人心还未定,你就知道了。”
“你――真的不怕他面为第二个白愁飞?”
“他?”
戚少商摇头,“他不会成为第二个白愁飞。”
孙青霞看着戚少商那一脸正色,不由得有些暗暗吃惊,“这话怎么说?”

戚少商略有些沉吟,“顾惜朝并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但是你永远也感觉不到他的野心在哪里。这一刻,可他可能会为了权势不择手段、果于诛杀,下一刻,他也许就会将到手的权势弃如敝履。”

“他和白愁飞不像……”

戚少商的话尾轻了下去,他站起身来看楼下来往的车马和熙攘的人群,更远一点的地方,那是顾惜朝曾经住过的云来巷。

他又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我没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知音。”

“――顾惜朝,我若不杀你,老天都不长眼了。”

顾惜朝,我给你了一个机会,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我把金风细雨楼双手奉上,为的是再赌一,这一,我真的输不起了,所以,你切莫负我。

就在戚少商与孙青霞在三合楼喝酒的时候,顾惜朝正合目躺在留白轩的软榻上。
他的些困惑,为什么戚少商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为什么他就这么放心大胆的把金风细雨楼交给自己,为什么他还能镇定自若的跟别人出去喝酒聊天?
他就这么有恃无恐的相信自己不会再背叛反水?
是应该说他是大智若愚,还是应该说他没有脑子?

很好。
顾惜朝忽然睁开了自己一直合着的双眼。
很好,戚少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这份信任。
――――――――――――――――――――――――
待戚少商从三合楼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过了。
他沉吟着走回自己的房间,才走到了门口,却发现自己房间里的灯亮着。顾惜朝正坐在桌前认真的读着一本书,看样子是在等他回来。

“大当家是想学夏禹过门不入?”
戚少商听见他的声音,几无可闻的叹了口气,推门而入,“有事?”

“有。”顾惜朝合上手里的书。
“惜朝这几年在京城未曾出门,大当家难道不应该尽尽地主之谊?”

戚少商坐在桌前,给顾惜朝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惜朝若是想,明日便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晴很亮,他原本就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不自觉的温柔笑意。

顾惜朝被他那一声惜朝叫得一愣,端起了杯,却没喝。

“惜朝惜朝……”看见他在发愣,戚少商忍不住叫了他几声。
顾惜朝回过神,“干什么?”
被他这一问,戚少商反倒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有些讷讷,“没什么。”
顾惜朝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惜朝告辞了。”

等到门在自己面前完全关上,戚少商才发现顾惜朝刚才看的那本书是他一直放在枕边的《七略》。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颇有兴味的打量着四周的店铺,不由笑了起来,“难道你真的没逛过京城?”

顾惜朝摇头,“我来京城的几,都是为生计所迫,哪还能有心情闲逛,等到东窗事发,我又是身份不便,铁手也不让我出门,更不用说闲逛了。”
他说的随意,戚少商却听的有心,他笑道,“那我倒是真得尽地主之谊了。”

“你跟我来。”
他拉住顾惜朝,一口气走了好几条街,正好停在一家店的门口。

“天离阁?”顾惜朝微有错愕,戚少商什么时候对古书有了兴趣。

“掌柜的,上我和你说的书找到了么。”
“戚公子,您来了,你说的那书我们没找到,要不,您看看别的。”掌柜的笑着向里面让他。

“上,你跟我提起过那本书,我让他们找,没找到,我们看看别的吧。”戚少商笑着对顾惜朝说道。
顾惜朝默然,他当时不过是随意说说,没成想戚少商真的记在心里了。

戚少商向里面走了过去。走了几步,不见身后的顾惜朝跟上来,回看一看,顾惜朝正站在门口看着他。

“你在这里坐坐,我去去就回。”顾惜朝说完了这句话,就欲转身出门。
戚少商急走了两步,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三合楼。”

“三合楼?”戚少商一愣,“你饿了?那我们一起过去吧。”

“我不饿。狄飞惊约我在三合楼见面。”顾惜朝说得云淡风清,就像是要去见一个长久未见的老友,而不是六半分堂的署理总堂主狄飞惊。

“我跟你一起去。”
戚少商吃了一惊,这件事他居然不知道。
“你不用奇怪,狄飞惊用的是飞鸽传书,整个金风细雨楼就我一个人知道。”
“我跟你一起去。”
戚少商坚持,说什么也不能让顾惜朝一个人去见狄飞惊。

“我一个人就一个人。”顾惜朝有些恼了,用力扔开戚少商的手,头也不回的向三合楼方向走去。
戚少商急忙跟了上去,小跑着才跟上了顾惜朝,连说了几句话,顾惜朝都不理,越走越快。

“你站住!”
戚少商也有些气了,一把拉住顾惜朝。
“你要是怕我卖了金风细雨楼,就不要让我当什么副楼主!”顾惜朝声色俱厉。

戚少商听着他的语气里有些讽刺,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去见狄飞惊,你又何必多心。你这么个玲珑心肝的人,我对你如何,难道你不懂么?”语气里微有叹息。
顾惜朝盯着戚少商看了一眼,愣在了那里,半晌没说出话来。
良久,戚少商放开一直拉着顾惜朝的手,“我陪你走到三合楼。”

两个人慢慢走在街上,许久,两个人谁也不开口。
三合楼离天离阁并不远,转过了几条街,远远的就看见三合楼门前挂着的招牌。

戚少商正要说些什么,顾惜朝已经径自走了过去,他回头向戚少商摆了摆手,“你回去吧,我只是和他单独见见面,并不会怎么样。”
戚少商摇头,“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顾惜朝看他坚持,便不再说什么,转身三合楼走过去。

顾惜朝走得有些远了,但戚少商一直站在那条小巷里看着那个青色的身影。笔直且瘦削,即便是走在人群里,也能让人清易分辨出来。
自从他们再相遇开始,戚少商就觉得顾惜朝有种心事重重的感觉,连让人跟他相的时候都觉得压抑。顾惜朝这三年来变得太多,但唯一没有变的,是他还能看清他的心。

看着那个几乎不胜衣的身影,戚少商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十二梦之七 万丈红尘三生远

狄飞惊一见到顾惜朝上楼,就歉然的道:“请不要怪我失礼。我的头骨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

顾惜朝站在门口,并没有进门,他笑着摇头,“狄大堂主没说实话。”
顾惜朝说的是实话,狄飞惊是可以抬头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可以抬头,也很少有人会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他,但无疑,顾惜朝是一个不会顾忌他面子的人。

“你应该说,我头骨不便,抬头不便。”
“是,对不起顾公子,请不要怪我失礼。我的头骨不便,抬头不便,很对不起。”狄飞惊竟然一点也没有生气,他只是按照顾惜朝的意思又说了一遍。

顾惜朝笑着走到他面前,亲手倒了杯茶递给狄飞惊,“你找我有事?”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说些什么虚伪到家的假话来搪场面。
但是,这种方式,只有顾惜朝能用,因为他用的对象是狄飞惊,那是他认为狄飞惊也是个聪明人,能听得懂他的意思。
狄飞惊回答的也很直接,“有事。关关想见你。”

“你从任怨那里把她领出来了?”
“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任怨那里领她?”
“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任怨在等你。”
“那你为什么要去把他领出来?”
“因为六半分堂不想让顾公子误会。”

顾惜朝一口气问了四个问题,狄飞惊也连着答了他四个问题。

顾惜朝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茶是浅碧色,一看就是好茶,入口绵长。
“我从来没误会过六半分堂。”
“一个时辰以后,我希望看到关关出现在金风细雨楼。”
顾惜朝放下手里的杯,与桌面相碰的清脆声音,让狄飞惊微微抬起了眼。

然后,顾惜朝听见狄飞惊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到。
长指轻敲桌面,顾惜朝转身就走,走到门前时,他微微停了一下,“我从来不欠人情。”
然后,推门而出。

日光游弋,已经要接近正午。

顾惜朝一从三合楼出来,就看见戚少商站在那里等他,笑得灿烂。
戚少商笑得的时候,眼睛很亮,显得他人格外的英挺,连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姑娘心心念念的嫁人要嫁戚少商了。”
“顾大公子就会拿我找趣。”戚少商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顾惜朝并没有说笑的意思,他的神态很认真。
“是么。”戚少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我是不是要多笑笑,来博取顾公子的欢心。”

本来是好心赞他,去又被戚少商顾意曲解成别的意思,顾惜朝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惜朝惜朝。”戚少商笑着跟了上去。

戚少商和顾惜朝在金明池边逛了许久,更准确的说,是戚少商跟着顾惜朝逛了许久,顾惜朝在前面走,戚少商跟在他身后。
话也没说上几句,偶而有那么个一两句,顾惜朝问,戚少商答。

两个人绕着金明池转了一整圈,等到回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时近申时,端的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

戚少商跟顾惜朝一路走到白楼门口,看到一个娇俏细瘦的小身子坐在白楼的台阶上,肩膀不停的耸动,一看就是在哭。
杨无邪一脸的无奈站在边上,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关关出现在金风细雨楼为止,她就一直在哭,哭得人肝肠寸断,任一向是长袖善舞舌灿莲的杨无邪说破了嘴也不肯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生平头一,杨无邪知道了什么叫英雄无用武之地。

没有哪一,杨无邪可以用高兴来形容看到顾惜朝的心情,可眼下,他实在是高兴得紧顾惜朝回来。
关关听到脚步声,一下子就抬起了头,飞奔扑到顾惜朝怀里,“顾哥哥。”
哇地一声,哭得更悲更伤心。

顾惜朝知道她这些天受了不少惊吓和苦楚,加上亲人离世,打击不小,也就任她在自己怀里哭的昏天暗地。
良久,顾惜朝拍了拍她的背,“关关。”
他的声音很轻,像温柔的夜风,一点一点兜转过来,过耳意暖。

“你还小,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你还不能明了的,比如说是非,比如说黑白。很多事也不并不是像你看到的那样,更多的时候,我们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哥哥――”一提到关城,关关又说不下去了,哽咽起来。
“那我们能相信什么呢?”

那我们能相信什么呢?
听到关关如此问,顾惜朝并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抬头看了看暗云翻卷的天,叹了一声,“心。”

关关并不能理解顾惜朝所说的话,很久很久以前,顾惜朝曾告诉过她,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你可以相信别人的话,但不可以相信他的心。
因为,有相信就有怀疑,而人心是最不可靠最脆弱的,哪怕是细如毛发的一点点怀疑,也可让至亲的骨肉反目成仇、如仙伴侣孤老终生。
所以,顾惜朝说,人心不可信。
所以,关关很迷茫,她还记得顾惜朝跟她说过的话,但如今,顾惜朝又说,能相信的,只有心,所以,她迷茫了。

关关不能理解顾惜朝的意思,但是戚少商能。他一听到顾惜朝那声轻叹,就觉得自己的心都好像要纠起来了。听到那一声心的时候,他反倒不知道那一句话是顾惜朝对着关关说的,还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总觉得顾惜朝想要跟自己说点什么,他也在等着顾惜朝跟自己说,可是顾惜朝就是不说。
他不说,他就不问。
但是他知道,顾惜朝并不高兴。
所以,他也高兴不起来。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清楚,自己的喜怒哀乐是随着顾惜朝起伏的,他一向是个诚实的人,从不自欺欺人,所以,他承认。

也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只是觉得……奇怪。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他不知道能把这叫做什么,索性也就不去想,他的性子一向都是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去死想,总是水落石出的一天,不是么?

接照顾惜朝的意思,关关就在金风细雨楼里住了下来,住在顾惜朝房间的隔壁。等到安顿好了关关,再理了一些琐事,两个人才发现已经快到四更了。

顾惜朝接过戚少商递过来的茶,浅浅的啜了一口,扭头看了看天,“天快亮了,你去睡一下吧。”
“我不困,倒是你,眼底都青了,还不去睡。“戚少商摇了摇头。
“我不想睡。”顾惜朝低头看着杯里起起伏伏的茶叶。
既而,他抬头一笑,“你是不是有事想问我?”

“不。”
“你不想说,我知道。”
戚少商苦笑了一下,“我不想问你你不想说的事。”

“你是怕我骗你?”顾惜朝挑高了眉,眼里似有埋怨。
“……”
戚少商不说话,不问顾惜朝的原因之一,就是怕他骗自己,宁可不问,也不想听到那人随意编出来的谎话。

“哼。”顾惜朝冷笑了一声,“戚大当家这顾虑也不是不应该。”
“对不起。”
戚少商一句对不起反倒让顾惜朝愣了一下,戚少商接着说了下去,“没有下了。”

顾惜朝安静的看了他好一会儿,转开头,“我有事问你。”

??
“你问。”
“那一百零八公案哪儿去了?”

戚少商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顾惜朝,表情颇有些玩味。
顾惜朝笑了起来,很是有些灿烂。

“惜朝,你在打什么主意?”
顾惜朝笑而不答,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那是我不想告诉你。

戚少商看着他,良久,两个人相视一笑。

过了好一会儿,戚少商才止住笑,颇有些遗憾的盯着顾惜朝的眼睛,“惜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彼此不加防范?”

顾惜朝仍是笑着,“除非你前事尽忘。”

十二梦之八 灯火阑珊春意暖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笑着说,“除非你前事尽忘。”

前事尽忘。

很多时候,记忆都是最不牢靠的东西,你明明想记得那些人那些事,却偏偏慢慢忘记了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先是声音,接着是微笑,然后是容颜,慢慢慢慢,你就会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开始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可是有些时候却是事与愿伪的,有些事明明不想记得,却总是记得,就像河里时时刻刻纠缠不清的水草,像水鬼一样缠着人的脖子,让人窒息。

过去的事,发生就是发生了,什么人都不可能抛下自己的过去,顾惜朝更不可能。对于他来说,过去的事,做了就是做了,没有什么不能认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喜欢戚少商记着这件事,当然,他也知道,戚少商不可能前事尽忘,他也不想摆去一副悔过的姿态去让戚少商可怜。
有时候也只是希望罢了。

“除非你前事尽忘。”
戚少商听了这话,不免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说话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顾惜朝只是心里想着这念头,哪成想自己竟随口说了出来,也实下有些懊丧,一抬头,正好撞见戚少商暗暗逡寻的看着自己,不由得恼了。
他腾地一声站起来,拉开门就要走。

戚少商连忙抢了几步拉住他,“惜朝。”
一听他这一声惜朝,顾惜朝一用力,扔开了他的手,“大当家这声惜朝,我可是担待不起。”
戚少商听他这一声冷笑,不由得也有些气了,自己一味的伏低做小,他竟然还恼了。
反手牢牢抓住他手腕,“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问我?”

被他这一吼,顾惜朝反倒说不出什么来了,半晌,他才低声说道,“我――”
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戚少商看着门外渐晓的天,心里很无奈,叹了口气,放开抓住顾惜朝的手,替他理了理衣襟,然后,轻轻的叫了声,“惜朝――”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你明白我,我也明白你,只盼哪天你能信了我,我能信了你。”

顾惜朝听他这话,心里登时软了下来,百般滋味如风卷过,纵是玲珑心肝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先前气他的话此时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他转过身,看戚少商,半晌,他垂了下眼,挡住眼里的光彩。
“大当家,你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

戚少商看了他片刻,笑了笑,拉起了他的手,“我请你喝酒。”

自那天以后,戚少商不再过问顾惜朝做的事,而顾惜朝也没有再追问过楼里人手的调度,他们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一种至少要彼此信任的默契。
他们也知道,能彼此信任对方并不容易,所以,两个人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
天气越来越好了,也越来越热了。
金明池边的柳树抽了新芽,风吹动树枝,枝条千姿万态,那是连最柔轫的舞娘都做不到的柔顺姿态。
金明池清澈的水里还伴着滟滟的桃瓣,随波起伏。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西桨桥头渡……”
打扮得艳丽的小女伶抱着琵琶正咿咿呀呀唱着传了不知道多少代的情歌,那轻吟浅唱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娇媚几分妖娆,听得人心里发软。

顾惜朝觉得有些无聊,狭长的凤眼向对面看了看,戚少商正悠闲自得坐在那里,看得来听得颇有些怡然自得。

一挥手,让那唱曲儿的小姑娘下去,又瞥了一眼戚少商,“大当家的好兴致哪。”
戚少商微微一笑,“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而矣。”
顾惜朝冷哼一声,“闲来无事?我看是色欲熏心吧,最好是李师师执壶孙三四把盏封宜人抚琴,小甜水巷的头牌尽入囊中,舒舒服服的当你的代楼主。”

他说这话不过是想讽刺戚少商的气定神闲,可在戚少商看来这话里却多多少少的有些酸了。

“生气了?”
戚少商不但不生气,反倒还有些高兴。
“哼,我哪敢生戚大当家的气。”
戚少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眨了眨眼,分明就是生气了。

沉默了片刻,“我不过是看你最近太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若是在楼子里,你哪能好好休息。”

顾惜朝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发窘,心情大好,每都是他被顾公子连讥带刺,这也合该是风水轮流转了,“惜――”

――纾
一声巨响,之后,船身开始猛烈摇晃,连舱里的摆设都开始不停的晃动。
难得的沉寂平和竟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惊破,戚少商心里大骂那个坏人好事的奸人。
顾惜朝坐在窗边,向外看了一眼之后,反倒笑了起来,气定神闲的看了戚少商一眼,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那一笑,让戚少商心里发冷。
“大当家,故人来访呢。”

一句话才说完,帘子就被人挑了起来。
果然。
是个奸、人。

“孙、青、霞。”
戚少商几乎是咬牙切齿念出来人的名字
门口那人负手站着,依旧是那副白衣胜雪琴音狂的样子,“戚代楼主,我还知道你竟想我至咬牙切齿的地步。”

顾惜朝听着这话却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引得孙青霞一愣。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向着孙青霞一举,“请。”
修长的指轻捏着葱绿水玉的杯,就那么伸出去,凭填了清新之气。

孙青霞虽然没见过顾惜朝,却也曾听人说过,也曾听戚少商提起他们过往那些事来,待到见着了,却是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物。
不由得扫了戚少商一眼,那一眼意思明了。

戚少商看着孙青霞一眼扫了过来,似笑非笑,哪能还不明白他是在笑自己菜,被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追杀,还千里逃亡到京城来。
戚少商也不示弱,狠狠一眼瞪回去,意思也明了,等你知道他的厉害,再来说我菜吧。
还不等孙青霞接,戚少商就伸手将那杯夺了过去,“他哪里懂得酒,给他就是糟蹋了。”
顾惜朝本来是好意敬孙青霞,哪成想让戚少商一手夺去了,又不好恼,眼睛转了转了,笑得益发的明朗。
“与孙兄这样的人中龙凤共饮,哪能用这般没有滋味的酒,不如孙兄哪天有空到留白轩来,我与孙兄共饮,也没了那闲杂人等搅局。”
这言下之意,那闲杂人等分明就是指戚少商。
孙青霞心情大好的应着,一点也不给戚少商留面子笑得明目张胆。

戚少商盯了顾惜朝一眼,看他正笑着看自己,想说的话便再也无法说出口了,索性让孙青霞笑了个够。
几杯酒下去,顾惜朝原本苍白的脸色开始慢慢红润起来,话也开始多了起来,怎么看,,都有点儿与孙青霞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的意思。

“小欠,你背上负的琴可是焦尾?”
“惜朝,你真是好眼力。”
孙青霞听了这话居然得意起来,索性把背上负的琴取了下来,大大方方的给顾惜朝看,甚至还把自己那把剑抽了出来,就差把当日对戚少商的那个腾腾腾拆开来看了。由琴谈到琴曲由琴曲变成了剑意再由剑意转到奇门异术。

两个人谈得热火朝天,孙青霞从孙兄青霞变成了小欠,顾惜朝由顾副楼主顾公子变成了惜朝,完全把同桌的戚少商晒在了一边,好像已经把他给忘了。
这期间,酒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觥筹交错间,戚少商干咳了七声,暗暗伸脚踩了孙青霞三,而且是一比一狠,可惜了,孙大官人全然不觉戚代楼主越来阴沉的脸色。

顾惜朝放下酒杯,言笑晏晏,“小欠,不如你明天晚上到留白轩来,我给你喝炮打灯――”
他这话刚说完,却听见旁边啪的一声,戚少商手边的一双筷子竟掉到地上去了。
顾惜朝似是吃了一下,转过头来,“好好的,怎么掉了。”说着伏身去拾。

“大当家,筷子。”
眼睛里竟像是蒙了一层水气,原本苍白如雪的脸上浮起浅浅的嫣红,还暧昧不明的笑着
,戚少商竟没去接筷子,一把抓住手腕。
“惜朝,你醉了吧。”
话说得轻柔,手却将腕抓得死紧,反正隔着蜀锦的桌布,孙青霞也看不见。

“谁说的。”
细长的眼眯了起来,一拂手,自己的筷子竟也掉在了地上。
颇有些吃惊的看了掉在地上的那一比筷子,眼瞬时睁大了,“怎么……又……掉……”说着就又要去拾,戚少商刚要拦,顾惜朝却靠了过来,戚少商扶住他,顾惜朝却吃吃的笑了起来。

“小欠,你明天来吧。”
“小欠……”

戚少商颇说些无奈,还说没醉,口齿都不清楚了,抬头狠狠瞪了孙青霞一眼,孙青霞竟挑了挑唇颇有示威的意思。

“惜朝,我明天一定来。”
孙青霞转身踉跄着出舱,再呆下去,怕是戚少商真的会在他身上穿几个洞。

等到孙青霞先前坐的船看不见了,顾惜朝突然一把推开一直扶着自己的戚少商,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

先前的醉意竟是连半点也看不出,“他在试我。”
声音冷冷的,哪还有与孙青霞聊天时的高兴。
“他来与我饮酒,不过是想知道我会不会对你突然下手。”
戚少商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是我朋友。”

“――惜朝,你真的要与他夜半共饮炮打灯?”
“你不是说他是你朋友?”

戚少商一窒,不想他拿这话来堵自己,一报还一报,来的还真快。
转过头,顾惜朝细长的眼睛流光溢彩,笑得像小狐狸一样,一伸手从戚少商手里夺走那杯刚倒好的酒。

“大当家……”
单手支着颐,面色桃红,似笑非笑的盯着戚少商,“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一饮而尽。

顾惜朝醉了,春酿喝的时候不觉怎样,后劲还是很大的,更何况他酒量还不怎么好。
呃……酒品,也不算太好。

好不容易把醉话边篇的顾惜朝弄回留白轩,搬到床上,戚少商才松了口气,给他脱了外衣,盖好被子,正想着吩咐下人去做碗醒酒汤。
却听见身后咚的一声,回头一看,顾惜朝从床上滚到地上来了。

看样子是摔疼了,一手揉着膝,瞪着眼看戚少商。
戚少商无奈的叹了口气,认命的伏下身去想把他扶起来。

顾惜朝吃吃的笑了起来,身子软软的靠在戚少商怀里,“大当家。”
醉酒之后,声音懒洋洋的,好像在撒娇。

戚少商猛地一僵,顾惜朝的手指顺着他胸膛摸上了他的脸,停在了他唇上,他觉得自己喉咙有点紧。

“大当家……”
顾惜朝抬起头,眼神迷离。
手指动了动,滑到了唇角,用力一扯,“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惜――”
顾惜朝一头扎在他肩窝,不动了。

十二梦之九 梦里春晓惊动起

臂中的人睡的很沉,苍白如雪的容颜上带着些许微薄的红润,很动人,也很……妩媚。
妩媚,是妩媚。
戚少商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词会用在这个人身上,他总是冷漠的,骄傲的,带些微怒的看着自己,从来没有这般安静,也没有这般――动人。

如果,他不是醉了,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样抱着他吧,更不会让自己沉睡如此。

轻抚着那突出来的肩骨,有些扎手,叹了口气,他实在是太瘦了。
那一在雨中把他抱回来,他就感觉这人太瘦了,浑身的骨头。但只有他知道,这样瘦弱的身体下隐藏的是怎样一副风骨。

看着自己臂中沉睡着的那个人,戚少商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那种空的感觉了。

戚少商心里有一个洞,一个表面看起来完好却实际上早就破烂不堪的洞,就算他是金风细雨楼的代总楼主,就算是有美倾心于他,就算是京师白道的龙头,手里有呼风唤雨的权势,他也总是觉得空,那种空的感觉时常纠结着他,让他不得安宁。
无情说,那是寂寞。
他不认同,亦不否认。

后来,他又遇到了顾惜朝,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他却再没感到空了。
或许是,不寂寞了。

寂寞?
戚少商的眉皱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对顾惜朝温柔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不喜欢这种看不清自己内心的状态,这比风云变幻的局势更让他无奈。

顾惜朝醒了,从戚少商抚着他肩骨的那一瞬间,他就醒了,也听到了戚少商那一声叹息。他能感觉得出,戚少商就躺在自己身边,自己就躺在他臂中,他不想睁开眼,因为,这样的姿势会让他觉得尴尬。

“醒了?”

头顶传来戚少商带着笑意的询问,微有调侃。
一睁眼,正好对上戚少商俯看下来的眼,黑白分明。

手微微动了动,毫不犹豫的推在他肩膀上,示意他放开自己。
戚少商笑着扬了扬眉,将自己的左手从顾惜朝肩上拿了下来,然后,就在顾惜朝以为他要起身的一瞬间,将人抱在怀里。
“我偏不放。”

“戚――”顾惜朝的眉皱了起来。
“吁!”戚少商好整以暇的将人抱紧,“我冷。”
冷――
这实在是一个不怎么好的借口,在越来越暖的暮春,戚少商的借口居然是冷。
但顾惜朝并没有推开他,他任戚少商抱着。

室中是难得的静谧。
顾惜朝出神的看着桌上跳动的灯火,一下又一下,耳边是戚少商低低的声音。

“惜朝,很多事都已经过去,不要再纠结在过去的记忆里了。”
顾惜朝扭过头看他,眼里流动着银色的光,“你究竟想说什么?”

戚少商浅笑,微微放开顾惜朝,“我只是说,别对自己那么绝情残忍。”
“我不会忘记晚晴。”
“这不是让你忘记晚晴,只是让你为自己而活。”
戚少商的声音越发的温柔起来,“这并不难。”

顾惜朝皱眉,扬了扬下巴,“那你呢?”

“你灭了连云寨,屠毁诺城,平雷家庄,血洗神威镖局,我当时只是想,我要是没有认识你应该多好,卷哥明正他们都不用死了……”

戚少商说起这些事情,就像是前尘滔滔不绝的往事,散尽在红尘乱世里,一经提起满目风烟。
可,顾惜朝知道,那不是。

“――事实是不能改变的,我认识你了就是认识你了。”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细长明亮的眼睛,像是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你说,你不会害我,我一直记着呢。”
他重新将人抱在怀里,“我都记着呢。”

顾惜朝觉得有些茫然,突然觉得自己鬓边传来温暖的触感,他吃了一惊,下意识扬头。
戚少商眼里尽是温暖的笑意,低下头,在他鬓边又印上一个浅浅的吻。
“应该结束的,就结束吧。”他悄声说道。
――――――――――――――――――――――
此时的月,不过下弦。
像是姑娘家最朦胧的笑意,淡淡的薄云笼在月上,越是想看个分明,就越加的看不分明。

孙青霞从墙头跳进金风细雨楼的时候,刚好三更。
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需要跳墙进金风细雨楼,而且还是为了和一个跟自己名声差不太多的顾大恶人喝酒。
孙青霞觉得顾惜朝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特别是跟戚少商在一起的时候。他当然没忘记戚少商踩他那三脚,到现在他脚背还肿着呢。
别人施恩不忘报一向是他做人的原则,所以,不管昨天顾惜朝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来了。

“小欠哥哥。”

这一声小欠哥哥差点让孙青霞坐到地上,孙青霞一抬头,树上坐着一个小姑娘,正笑着看着自己,手里还拿着一个西湖水的酒坛。
“小欠哥哥。”
最后一个字微微上扬,叫得异常甜蜜。

“顾哥哥让我在这里等小欠哥哥喝酒。”关关扬了扬手里的酒坛,她的眼睛很大眼黑,黑白分明,里面带着说不出的笑意。

这样的眼睛,让孙青霞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有过的真诚与单纯,那时候,他还是孙家的一个小孩子,转眼间,他成了江湖上人人不齿的孙淫魔。
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笑容,让孙青霞觉得异常温暖,让他想起以前那些温暖的往事。

“你是谁,你惜朝哥哥呢,他为什么让你在这里等我?”

关关歪着头,看了孙青霞一眼,抿了抿唇,“我不想告诉你。”
有点撒娇,有点任性,就是不想告诉孙青霞。

孙青霞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个小姑娘的眼睛让他觉得很恍惚,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恍惚的感觉。

“小欠哥哥,人家为什么都叫你孙淫魔?”
“小姑娘问这种问题,可就不是个好姑娘了。”
“切!”
“关关,你别再喝了,你真的会喝醉。”
“谁说的,倒是小欠哥哥你好像要醉了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人家要那么说你?”
“我不知道。”
“不知道?骗人。”
“我真的不知道。”

暖暖的夜风吹过,带起阵阵香。
孙青霞想起了他小时候曾以做过的梦,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自己,想起了成年后在江湖上的漂泊。

孙青霞已经习惯了,跳墙进金风细雨楼,然后跟关关在一起喝酒,这让他觉得安心,他喜欢关关,但却不是以一个男人的方式,那种感觉,就像是跟一个长者聊天,虽然关关只有十五岁。可他总是觉得关关已经有五十岁了。
当然,这话不能说给那个小姑娘听,她会翻脸的,再小也是女子,哪会喜欢别人说她老。
一如往常,关关笑着坐在树上,伸手递过来一个酒坛。
孙青霞接了过来,才喝了一口,味道却和往常不一样,“这是什么酒?”
关关笑而不答,伸指轻轻在他眉心一按。

孙青霞吃惊的看着关关,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指尖传了过来。是麻,是凉,一阵凉透骨髓的麻酥酥地直传入心口。他最后的印象是:关关的手拂在他眼睛上,嘴唇动了动,那是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薛凝神的手搭在孙青霞的脉上,他原本就皱得很紧的眉此时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床边站着戚少商和杨无邪,还有眼里一直蓄满了泪的关关。

“箱子燕。”
薛凝神放下手,轻咳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戚少商,“必须马上配解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箱子燕。
……
一声一声都变成催命的鬼哭狼嚎,戚少商耳边嗡嗡鸣响,眼前都是黑的,他看着薛凝神开合的嘴,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不断回响的声音只有那追魂夺命的三个字:
箱子燕。

戚少商还没能消化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没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的时候,关关已经哭了出来。那样的一个小姑娘,从来也不知道心机是什么,算计是什么,只是单纯天真,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被拖到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局里来。
千算万算,千防万防,戚少商也没想过顾惜朝会对孙青霞下手,前几天,仅不过就是几天前,他们还在金明池的画舫里有说有笑,转眼间,顾惜朝就要孙青霞起了杀意,而且迅速得让人吃惊。

戚少商走到留白轩的时候,顾惜朝正在画画,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看到戚少商进来,顾惜朝也没抬头,只是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你先坐,我一会儿有事跟你说。”
“我有事问你?”
“嗯?”
“孙――”
“――楼主。”
赵襄从外面闯了进来,脸上全部都是汗,表情十分慌乱。
“我们在小甜水巷蓝线红线的地盘全都让六半分堂的人占了。”

?!
戚少商吃了一惊,那一片蓝线红线全都是金风细雨楼的精英弟子,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没有半点声息就让六半分堂的人占了。

“我们的兄弟说,是事先有人把我们暗哨的位置泄露给六半分堂了,而半个时辰之前有人拿了楼主的条子让他们撤出一半人,结果就――”

拿了我的条子,戚少商一愣,随即明了。
知道暗哨的位置,能把他戚少商的字和语气学得惟妙惟肖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赵襄说得嗫嚅,但他却在说一个事实,一个非常残忍的事实。

戚少商的脸色反倒静了下来,留白轩里一片死寂,过了片刻,他微微一扬头,“是真的么?”
顾惜朝放下手里的笔,向后退了一步,仔细看着画,连头也没抬,“是真的。”
一个问得平静,一个答得平静,两个人都像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
“赵襄,你出去。”戚少商看了看赵襄,赵襄点头出去了。

顾惜朝冷冷的笑了一声,他一声笑短且促,像一记闷棍敲在戚少商心上,疼、痛、酸、苦、恨……百般滋味纠结。
他这一声笑激起了戚少商隐忍了许久的怒气,细细听来,连呼吸中都能感觉到翻腾的怒意。

顾惜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声,“大当家,惜朝不过经彼之道还施彼身。

戚少商一顿,良久不语,玩味一笑,“你早就知道了?”
“是。”
顾惜朝闭了闭眼,“大当家,你后悔了。”

自从他猜到了事实的那一瞬起,他就不断告诉自己,不要相信戚少商,他是在骗你。一个声音时时刻刻的提醒着自己,你必须记得,那一天,有个人想要置你于死地,他是真的想杀了你。

“那一天,我看到你走过去,我就突然后悔了,我不应该给霹雳堂的人一个这样的机会。顾惜朝,我活着受着折磨,你凭什么去死,你跟我,必须一起受着那些应该受的报应。”
戚少商停了停,接着说下去,声音却渐渐变得柔和起来,“那时候,杀了你,我不后悔;现在,爱了你,我不悔。这些事,我件件都不后悔。”

顾惜朝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登时呆愣在那里,半晌之后,他微微低下头,“……可惜。”

他这一声可惜,不知道是说戚少商还是说他自己。

戚少商的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来。

顾惜朝跟着戚少商从金风细雨楼下来的时候,有至少四百支箭对着顾惜朝。

顾惜朝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势。”

“你们这些人,真的以为用这些箭对着我,我就走不了?真是蠢。”

“杨无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怀疑我,一直都不喜欢我呆在金风细雨楼,现在我给你一个理由。”
顾惜朝扬着眉,声声冷笑带着轻蔑。
“杀我。你杀了我,我就不能呆在金风细雨楼了。”

杨无邪一直没说话,他只是举起了右手,只要他向下一挥,任是惊才绝艳的顾惜朝也会变成一只刺猬,他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顾惜朝的武功能好到让他逃到箭网。
但是他并没有挥下那只右手,他在等戚少商说话。

良久,戚少商苦笑了一下,“你下了毒?”
“是奈何。”
甫一听到奈何这两个字,杨无邪枯发温梦成都吃一了惊,奈何奈何,就是无可奈何,说白了,奈何不是毒,而一种蛊,以宿主的血为药引下到寄主身上,若是宿主有事,那寄主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也就是说,顾惜朝若是死了,戚少商也得死。

杨无邪挥了下左手,那是代表收箭的手势,他不能让他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折在这个时候,折在自己人手里。

“你为什么不下点儿别的?你可以毒死我。”
“……当年,我就应该毒死你。”
顾惜朝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里面燃着灼热的火。
“留不住,我可就走了。”

戚少商看着那个淡青色的身影穿行在房脊之间,心里越来越冷,像是冰椎入骨,凉得不可压制,从脚底一路蔓延至头顶,从此,万劫不复。
“箭呢?”
劈手从身边人手里夺过了弓箭,张弓,搭箭,瞄准了那个还未消失的人影,蓦然松开了手。

“嗤――”
那是金石破开空气的声音,磨得发亮的箭头一路劈开黑夜,划出一道银光。
顾惜朝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什么,他没躲,因为他知道,他躲不开。

金风细雨楼的弟子都看到那个淡青色的身影,被细长的雕翎穿透身体,骤然从房顶上跌了下去。

带起一片血雨。

“楼主?”
杨无邪上前一步,看着一动也不动的戚少商,还有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没回答。
“楼主?”
枯发温梦成也上前了一步,纷纷唤着。

噗。
他们看到地上多出的那一片刺眼的红色和戚少商不断渗出血的嘴角。
“楼主、楼主……”
咣当。
戚少商手里的弓箭落地,他仰面倒了下去。

十二梦之十 更剔残灯抽剑看

戚少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午时了。日光游弋,热得有些毒辣。
眼前一片昏黑,无数光亮的小点闪烁,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了床前站的是杨无邪。
“楼主。”
杨无邪扶他起来,勉强坐了起来,却觉得胸腔隐隐约约作痛,尤其是左肩,好像被什么利器穿透了,椎着似的痛。
看来,自己那一箭伤得那人不清哪,伤了他,自己也要受同样的苦楚,还真是有难同当。
有难同当。
戚少商一想到这四个字,忍不住苦笑了下。
应该说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人呢?”
靠在床头,戚少商微合了双目。
杨无邪被问得一愣,随即明了。
“没找到人,只找到这个。”

杨无邪递过来半截嵌着朱红雕翎的断箭。
“看样子,是穿透了。”

穿透了?
想起那个单薄的肩,被尖锐的箭头穿透了,想必一定很痛吧,怪不得自己的左肩这么痛,他苦笑了一下。

戚少商并没有在床上躺太久,做为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他必须收拾起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怀,去面对比情怀更乱的局势。
六半分堂刚得了蓝红一线,又得了顾惜朝,必定要乘势进攻,他必须要重新分派分配人手,以待严势。

等到一切总算是重新有了头绪,已经入夜了。
入夜的金风细雨楼,灯火,还有无数看不见人的暗哨。
这是杨无邪吩咐的,现在戚少商重伤在身,六半分堂的人说不定就会派出什么人来出其不意的刺杀戚少商。

戚少商对于杨无邪的这种小心翼翼,自不多说,他知道杨无邪是担心自己。
戚少商走到白楼门口的时候,像往常那般抬头看了一眼留白轩,等看到了那一室明亮的灯火,他才想起来,那个人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现在,住在那里的,是关关那个小姑娘。
其实更确实的说,是关着关关那个小姑娘。她的嫌疑并不比顾惜朝小,虽然她有可能只是顾惜朝放在这里的一枚小小棋子,虽然她有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局里面,任何人都是棋子,没有人知道下步应该走向哪里,除非是对弈的人。

戚少商在留白轩门口站了许久,才推门进去。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细细逡寻了片刻,他看向墙角,果然,一个蜷曲的小身体。

“不吃东西的话,你哪有力气跟我说话。”
扫到桌上什么也没动的饭菜,戚少商淡淡的说道。

没有声音,亦没有动作。

戚少商蹲到关关面前,伸出手来,“来,陪你少商哥哥吃顿饭。”
头仍早是低着的,埋在自己膝里,但戚少商一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少商哥哥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你忍心看你少商哥哥陪你饿着?”

片刻之后,那头黑发动了动。
半晌,关关才微微抬起了头,脸上泪痕交错。

“真是个小姑娘,这么喜欢哭。”
戚少商微笑着说,将关关拉了起来。

关关却是猛的一瑟缩,“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表情,活像是个受了伤的小动物,眼神异常紧张的盯着戚少商,看他不说话,又嗫嚅的说了一遍,“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问你,我们只是吃饭。”
戚少商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是吓坏了,也不忍心再责问,只是好言好语的安慰。

“吃过了饭,你就可以随意活动了。”
关关一脸茫然的看着他,看着戚少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样子不像是在骗自己。

“但是,不要乱跑。”
戚少商看着她坐在自己对面,仍旧是笑着,“最近很乱,小心跑丢了。”

戚少商真的没有骗她,等到吃过了饭,她就真的可以四活动了。
她去看了孙青霞。
关关看着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孙青霞,伸指重新在他眉心点了一点,

然后细细的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然后,在孙青霞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大喊了起来,“救命啊。”
带着点凄惨意味的嘶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明显,如同惊雷,炸响在金风细雨楼。

戚少商是看着她去看孙青霞的,刚一转身,就听见房间骤然传出的呼救声,他的心陡然间沉了下去,竟然一动不动的愣在了那里。

杨无邪领着人匆匆忙忙的跑到门口,正好关关从里面闯了出来,一下子撞到了他怀里,脸白得像鬼,整个人不停的抖着,指着屋子里。

是孙青霞。
他拿着剑,没有一点表情,眼睛亦没有一点转动。
眼睛没有一点转动?!

杨无邪一把拉开关关的瞬间,孙青霞的剑已经到了眼前。
一瞬间有多长,是开落,还是弹指三千年华?
一瞬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有很多改变。

戚少商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口,他的剑拦住了孙青霞的剑,金戈之声不绝于耳。
铮!
一击不中,孙青霞即走。

身后的人想追,戚少商拦住了他们。
“不用追了。”
孙青霞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南天九幽的那些药人。
实是太像了。

‘孙青霞’的目的应该是杀他,但是正好遇见了来看他的关关。
他看着那个夜色中早已消失了的身影,好像是想从茫茫夜色里看出个什么似的,“没事了,你们下去吧。”

杨无邪看了关关一眼,又看了看戚少商,领着人下去了。
戚少商收了剑,看到一直吓得不清的关关,将她拉到了自己面前。
“不用怕的。”

孙青霞一击不中,即走。
如果顾惜朝想杀他的话,为什么会对孙青霞下这种指命,他应该是宁死也要杀了他的。
是顾惜朝不想杀他……,还是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

戚少商仔细的想着,究竟什么才是被他忽略的地方,什么是他没有想到的。顾惜朝扯去了他太多的注意力,使他忽略了什么东西。

有时候,亲眼看到的,也有可能会是错的。
突然想起某一天,顾惜朝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
身后一把利刃无声无息刺中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真正忽略的是什么。
是关关。
一直以来,她都以一个小姑娘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让别人怜她爱她,却对她没有提防之心。

可是,很多事,真的不能只看表面。

痛。
虽然戚少商也想学一关云长男儿流血不流泪英雄豪杰宁死不低头,但实在是太痛了,痛到他都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但是却没有声音,他张了嘴,却没有声音。
妈的,下手真黑,居然还下毒!心里暗骂了一句。

为什么……
他在努力做这个口型。

关关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她哭着摇头,“顾哥哥说,是你想要杀他,才会害死我哥哥的。”

雷纯一向都是个灵透的女子,可她却看不清顾惜朝这个人。也许就像狄飞惊说过的,顾惜朝与戚少商,就是生来相克,非得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
这让她想起苏梦枕,想起自己那个未结同心人先亡的未婚无,想起了踏血寻梅阁里那条承载了无数秘密的地道。
念及故人,生命有多长,痛就有多长。

此时,顾惜朝正合目靠在床头,头发散着,仅着黄色的内衫,身体单薄得吓人,脸色苍白如鬼。
他的左肩虽然上了最好的药,也很及时的包扎了,但仍不断有血渗出来。
很痛。
那种痛就像是用一把钝刀在割伤口,割得鲜血淋漓,难以逾合。
他单手抚上那伤口,微微一触,就痛不可当。
戚少商,我记住你了。

“顾公子,伤好些了么?”
面对雷纯并不虚伪的关心,顾惜朝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让顾公好好休息,不过――”

“雷堂主想知道我对以后的事有什么打算?”
雷纯点了点头,“我想知道,顾公子对我们下一步的计划。”
“我们?”
雷纯笑了笑,“从今天开始,顾公子就是我们六半分堂的大堂主。”
听到了雷纯的安排,顾惜朝并没有表示什么,没有高兴亦没有不满,只是微微一笑。

“那就等好了。”
他说完了这一句,就再合上了双目。

雷纯并没有完全理解顾惜朝的意思,等到一柱香以后,金风细雨楼那边传来戚少商被刺的消息时,她才再露出那种很淡很朦胧的笑。
看来,时间到了。

若是按狄飞惊的看法,不要那么快相信顾惜朝,要静观其变,但是雷纯执意想试一试,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这样的看法,狄飞惊也认同。

一切都很顺利,都按着顾惜朝事先安排好的步骤进行着。
让狄飞惊游移的是,未免有些太顺利了,顺利让人不安。

自从戚少商受伤生死不明后,六半分堂对金风细雨楼的进攻势如破竹,甚至于一直进到了天泉山。
雷纯和顾惜朝站在天泉山下,看着山上不断放起的烟,那是事先说好的信号,戚少商在山上。
他是喜欢看烟的,因为当初晚情喜欢看,他也就喜欢了。
那一朵一朵绽开在漫远的天际,华丽,且寂寞。刹那间,芳华落尽,由盛情热烈转至黯淡如死。
很多事湮远得好像一场中宵乍醒追不回的春梦。
大梦谁先醒,平生我自知。
醒来之后,烟还是不堪剪。

兰烬落。

此刻,天上暗云翻卷,顾惜朝一至抬着头看着那灿烂缭绕的烟。片刻之后,声响俱绝,夜风吹起顾惜朝衣襟袖带,吹起他如墨黑发,挡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良久,顾惜朝合上微有酸涩的双眼,似有叹息,“我去看看戚少商。”

顾惜朝一步一步的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很重,他想让戚少商知道他来了。簌簌的随着夜风漫卷而下,眼前的景致显得迷离朦胧。

他看见一个人躲在地上,周围是遍地的落,身边是那个人的剑。
寂静且美好。

顾惜朝的脚步突然放轻了,他几乎是飘到那个人面前,看了片刻,然后慢慢蹲在他面前。

伸手轻触他的脸颊,顺着轮廓摸下去,触到某一点,热热的。他就像受到了惊吓的孩子,一下子就把手收了回来。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在他指尖,开着一片艳丽的红。

他愣了一下,几乎是不自主的用袖子替他擦嘴边的血,很是小心很是温柔,一下一下,像是对待最名贵的瓷器,无比珍惜。    
他多希望戚少商蓦然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笑着跟他说我没事。
他不过想看他的真心而矣,他不是不信他说过的话,却是终难安心。
他不是不信他,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能让他毫无条件相信的人,那这个人一定是戚少商。
他信不过的,是周围的人,周围的事,他也只不过想知道,若是当一切都发生变化时,他会不会变?
现在他知道了,他会一直一直在他身边,怎样也不会变。
但这世上唯一一个能给他温暖的人,却不能和他一起了。
而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那些过去的事。
想起了数年前的大漠孤烟,他们相视一笑。

……
“惜朝,我们打个赌吧。要是我赢了,你就陪着我做我想做的事,要是你赢了,我就陪着你做你想做的事。”
“你就那么有把握赢我,不怕我让你去杀人放火?”
“我要是赢了,你就跟我去杀人放火、劫富济贫,我要是输了,就跟着你劫富济贫、杀人放火。”
……
顾惜朝怔怔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有着戚少商身上的血,其实无所谓谁输谁赢,谁输都是输掉自己,可是他亲手把他推到这个杀局里来了。

雷纯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将晚了。目之所及,一片李白桃红相交,绮丽的开出漫天风雪。一棵桃树下,顾惜朝抱着戚少商坐在其下,周身已被簌簌的落盖了厚厚一层。

“顾公子。”她轻轻唤着,一连几声,顾惜朝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那一刻雷纯已经看清他的眼神,里面似有黑色的火焰跳动。

“顾公――”
那个子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打断。
那种声音是从地下发出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穿动。

雷纯和她带来的人都吃了一惊,除了顾惜朝。

一百零八个人破地而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弓箭,对着顾惜朝和雷纯。杨无邪站在他们面前。

杨无邪第一眼看到顾惜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戚少商为什么会安排那一百零八公案出楼。
看到自己面前那些拉弓搭箭的人,顾惜朝的脸色很平常,他心积虑,苦待数月,不惜以自己为饵,挑动了京城里一场不可预期的变乱,但此时,他的脸色也只有平常。
看到杨无邪命令那一百零八公案放箭时,他平常的脸色才有了一点儿变化,那是一点儿笑意,一点儿不出意料的笑意。

“戚少商,他就只有这点儿本事么?”

顾惜朝的笑让杨无邪举到半空的手,硬生生的停在了那里。
杨无邪忽而听到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又一阵,密如急雨的兵刃相接的声音。
这种声音,对于杨无邪来说,并不陌生,甚至更准确的说,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可以动手的信号。
只是――来得真快。

他举着的手重重向下挥了下去。

十二梦之十一风流云散雪逝冰消(END)

注:文里的隐语和解释出自小椴殿下的《肝胆》

杨无邪举着的手重重的向下挥了下去。
那一百零八张弓边动也没动过,还是直直的指向雷纯和顾惜朝。
雷纯突然反应过来,她回头看顾惜朝,暗暗咬了咬牙。她早就应该想到的,顾惜朝哪可能为了还她一个人情而出买金风细雨楼,那个疯子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

顾惜朝的意态太悠闲了,悠闲到让雷纯发恨,他向雷纯笑了笑,转身不轻不重的踢了戚少商一下,“起来,装死很好玩儿吗?”

于是,‘死’了许久的戚少商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大一小两个酒窝格外明显。
“雷堂主,好久不见。”

雷纯被他们俩个气得脸色发青,表面却还是平静。
“戚楼主,好久不见。”
然后用一种很温柔很平和的语气对顾惜朝说,“顾公子,妙哪。”

顾惜朝看着雷纯,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的,“雷堂主,如果你说话的时候不那么用力的话,我就当你是真心夸我了。”

雷纯冷笑了一声。

顾惜朝接着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雷纯点点头,她是真的想知道顾惜朝这什么要这么做,先前对红蓝一线的进攻之中,顾惜朝一向都是不手软的,所以,她才信了他是背叛金风细雨楼的。

“因为我说过,我不欠别人的人情,所以,我给了你们一个光明正大进攻金风细雨楼的机会。”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看戚少商。

“我是背叛了金风细雨楼,但是,我没有骗你。”
“我早就说了,你说的话,我信。”戚少商笑得越发了,说不出的得意。

“现在,连这么明显的放水你都攻不进来,雷堂主,只能说你们六半分堂气候弱了。”
雷纯变了脸色,她知道,顾惜朝不是戚少商,一个机会摆在面前,顾惜朝一定会杀了她。像她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遇到这种事还是镇定如常,只是微微变了变脸色,只能说,还有别的变数。

她看了顾惜朝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顾公子,你忘了一件事。”
“噢?”顾惜朝挑了挑眉。

“你和戚少商杨无邪都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你忘了,狄飞惊不在这里。”
“你是说踏雪寻梅阁里的那条地道?”
“地道不只那么一条。”雷纯微微抿了抿唇,高兴的看着顾惜朝的脸色变了一变。

“那是惜朝孤陋寡闻了。”
顾惜朝笑了笑,“雷堂主是在暗示我,如果我射死你的话,狄飞惊就要对金风细雨楼采取什么雷霆手段了?”

“我不是在暗示你。”雷纯摇头,她指了指天泉山上山的小径,“我只是在提醒你,狄飞惊要来了而矣。”

果然,不出片刻,狄飞惊那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又不像是只有他一个人,离得太远,只能看见他手里好像拎了个大包袱。
待他走近了,才看清,他手里拎着个人,一个已经昏迷的人。

虽然隔了有段距离,但戚少商还是看清了狄飞惊手里的那个人,是关关。
他很是有些担心的转头看了顾惜朝一眼,顾惜朝也看清那人是谁了,脸色变得很白。

“雷堂主,你什么意思,六半分堂竟然连小孩子也不放过,我看你们以后真的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对于顾惜朝的冷嘲热讽,雷纯并不在意,她只是笑了笑,“顾公子,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只怕你比我更清楚吧,看样子,戚楼主也知道,那就更好办了。”

“好办?我看不那么好办吧。”
戚少商挑了挑眉,“雷堂主,我可不这么想。”
狄飞惊还没走到雷纯面前,就听见雷纯的三个剑婢不约而同的发出抽气声。

戚少商右手掌下扣住了一段细长雪白的脖子,那是雷纯的脖子。
谁也没看清戚少商是怎样越过顾惜朝和三剑婢,扣住雷纯脖子的,问题的关键是,他扣住了六半分堂总堂主的脖子,并且随时都有可能让雷纯变成红颜薄命。

他转头看了手按在剑柄的三剑婢一眼,又看了正在向这边走的狄飞惊一眼,笑嘻嘻的开口,“我劝你们最好就保持现在的样子呆在原地,否则我也不敢确定会不会因为你们谁的异动而失手。”

狄飞惊果然不动了,他把手里的人轻轻放在地上,微微抬了抬眼,“戚楼主,凭你与雷总堂主的关系,你真忍心掐死她不成?”

戚少商看了看他,不说话,心里却暗暗骂个不停,这个狄飞惊,什么时候都不忘记挑拨离间,他偷偷扫了顾惜朝一眼,发现后者正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看着他,一副看他怎么收场的样子。
惜朝,你要相信我,我跟雷纯没关系……心里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你可以试试,狄大堂主,我要是掐死了雷总堂主,你不就是总堂主了?”不就是挑拨离间嘛,谁都会。

雷纯一直很安静,就算被戚少商毫不留情的扣在手下,也没有任何吃惊害怕的表情,听到戚少商的话,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戚楼主,你抓着我,不过也就是想以人换人,我答应你。”
“谁说我想以人换人了。”戚少商笑着逼近雷纯,摇了摇左手的食指,“狄飞惊以为随便抓个人,就能让我心软?”
“那他可就错了。”戚少商笑着欺近雷纯,“撕票啊,那就撕吧。”

就在雷纯真的以为戚少商要掐死自己的时候,他却突然松了手,用一种很正经很严肃的语气跟她说道,“把红蓝一线还回来。”

关关醒过来的时候,顾惜朝正坐在她床边看书。
“顾哥哥。”关关轻轻喊了一声。
顾惜朝看了她一眼,眉毛不易察觉的挑了一下。

昨天夜里的混战结束得很快,六半分堂用关关和红蓝一线换回雷纯,金风细雨楼没有什么损失,六半分堂没有得到什么。
然后,顾惜朝在完全忽视戚少商的情况下,带着还昏迷不醒的关关来到六扇门。

关关自己坐了起来,看着外面如水的夜色,“原来,我睡了一天了。”
她知道顾惜朝尖锐的视线正盯着自己,但她却不想说点什么,这片刻的沉寂,让她想起乡音,这时候,她的眼睛就有一种纯净的美。

“我以为会是无情来审问我。”
她吃吃的笑了起来,“顾哥哥,你真的很厉害呢。”

顾惜朝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柔声说,“迦叶,你还是小姑娘。”

正在拢发的手抑制不住的抖动了一下,她回望顾惜朝,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全是关切与诚挚。

“你说错了”迦叶摇头,“从我踏上宋国土地的那一瞬,我就不是小姑娘了。多那一刻起,我就是为了自己国家而来帮助金主颠覆宋国的圣女迦叶。”

“迦叶。”顾惜朝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的热度一点一点的传了过去。

“十年以前,金主掠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用以来威胁转世活佛……身为圣女的我,必须要为自己的兄长和父母做些什么,六年前,金主说要我帮他除掉京城里的两大势力,我就来到汴京……”

迦叶的声音很小很轻,有些话顾惜朝听不太清,但最后那句如果有地狱的话,我希望是我下,却让他心动了一下。

“迦叶……”
“顾哥哥,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迦叶突然抬起头,看着顾惜朝,“六年的心积虑,我不觉得哪里有错。”

“是铭文。”
“铭文?”

顾惜朝点头,转身走到书案前,写了几个字。
“我住到云来巷的第二年,你曾让我帮你写一篇记念你母亲的铭文,你把你母亲的名字给了我。”

“我记得。”迦叶点头,“那有什么错呢?”

“你看。”顾惜朝把自己写的那几个字递给迦叶。

“关氏霍青卿。”顾惜朝伸指点着那个卿字,“你什么都像,就是这个字露出了破绽,你写成了青草的青,有哪个爱母至的女儿会写错自己母亲的名字。”

迦叶苦笑,“想不到,我竟然败在这么小的字上。”

顾惜朝定定的看了她片刻,撇开眼,好半天才开口,“真正让我确定你身份的,是摩诃给你的家书。”
“家书?”迦叶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从遥远藏地传过来的家书何其珍贵,六年间,迦叶总共才收到过两封,她着实没想到,还有一封竟落在了顾惜朝的手里。
顾惜朝点头,“其中有几句,我到现在还记得。”

“……犹记当日汝去之时,总角压眉,未及及笄,而今去国离乡,竟有四年余。兄实不肖!仰不足以谢父母生养之恩,俯不足以报弟妹扶携之情,情何以堪?……汝独自在外,切念我佛宗要诣,勿动杀念。”

迦叶默默听着,竟像是痴了一般,不觉已渐渐红了眼眶,等到顾惜朝念出那句勿动杀念时,已是泪如泉涌。
“勿动杀念,勿动杀念。”几声仓促而狂乱的短笑,尖利且刺耳。
胡乱的用袖子抹了抹脸,“你们哪里知道,自己父母在人家手里的掣肘――”

“――我知道。”顾惜朝打断她,转向更遥远的天际,那晨的星格外的亮。
“我若是站在你这个位置,只怕做得比你更绝更狠,所以我明白,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拿起屠刀,立地成佛。”迦叶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突然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佛与魔,不过就是一个转身。”她伸手指向更为高远的夜空,墨黑天幕上,暗云翻卷,像是一场风云变幻的预言。“佛也要经历这千万浩劫。”

“……我们教里有一句秘语,多罗多罗奄答波罗哞尼密。”
顾惜朝回头看她通彻透明的眼神,仿佛真能从里面看出那遥远的高原,湛蓝的天。

迦叶说着那几个字,每个字都从胸臆里念出,竟令她那张小小的脸庞也带出了不可侵犯的庄严宝相。

“译成汉语的意思就是:风流、云散、雪逝、冰消。历任的活佛都说,谁能参透这秘语的真正含意,谁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她这句话是像说给顾惜朝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风流、云散、雪逝、冰消……
那是一种怎样心境,才能体会到此中的真意,是哪一种人,才能由这此间的凄凉感触到人世间的真正自由。

每个人心里,都有着不同的答案。

“顾哥哥,你帮了无情,无情答应不会再限制你的任何活动,可是,你真的自由了吗?”
迦叶的指点在顾惜朝心口,“你的心,不自由。”

顾惜朝不再说话,迦叶说得没错,他的心,不自由。
他答应帮无情,亲手挑起了金风细雨楼和六半分堂的争端,为的是消弥迦叶想置两方于死地的杀着。
表面上看,是他平息了两方的争端,让他们免于相争互伤而让别人坐收渔利的下场,可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自由才答应无情的。无论是金风细雨楼,还是六半分堂,乃至于大宋六扇门,都跟他没关系,他想要的,只是自由而矣。

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不高兴呢,他又有什么看不开呢?那人明明是不在意的,为什么自己竟觉得是欠着他的了?

“……那时候,杀了你,我不后悔;现在,爱了你,我也不后悔,件件都不后悔……”

想着那时候在天泉山刚看到戚少商躺在那里的时候,心底陡然冒出来的丝丝凉意又是什么呢?

“顾哥哥。”迦叶的一声轻唤,让他从恍惚中猛然惊醒。
“小欠哥哥中了我们密宗的摄魂术,给他至冰的泉水洗洗就好了。”

“其实我一看到戚哥哥中了一剑还能抓住我不放,我就知道你一定早就识破了。”
迦叶柔声说道。

“迦叶,其实你是有机会杀他的。”顾惜朝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看着迦叶的眼睛。
“没有人是天生阴毒残忍的,况且……”迦叶拉长了音,“我若是真的杀了他,顾哥哥会伤心吧。”

“呃――”顾惜朝无言以对,只能看着迦叶奸笑。

转眼间,迦叶敛了笑,叹了口气,“顾哥哥,想必你们也知道我是金主早就订下的太子妃,无情会因此放了我,可是,我走了之后……”她声音低了下去。

“我们会记得你的。”门口传来戚少商带着笑意的包子脸,“小姑娘,你无情哥哥叫你呢,还不快去。”

迦叶看了看顾惜朝,后者向她点了点头,她才转过身向门口。
“对不起。”路过戚少商身边时,她突然对戚少商笑了笑。

戚少商愣了一下,转眼间也笑得越发得意了,摸了摸她的头,“小丫头,总有一天,你要在那个什么拉圣宫招待我们。”

“是布达拉圣宫。”迦叶吐了吐舌头,闪了出去,铁手在门口等她。

顾惜朝静静的喝着茶,戚少商就坐在他对面,两个人都静静的。

过了片刻,戚少商果然忍不住了,静得他难受,“惜朝,这六扇门这么热,还是跟我回楼子里去吧,留白轩地势又高又敞亮,通风透气。”

他说完了这话,就偷眼去看顾惜朝,却看对方连头也没抬。
戚少商心里就凉了起来,一试探、一信任、一背叛,谁都认为自己没有错,谁都不肯先低头,彼此倔强挣扎,却不知道人心一向都是最脆弱的,在历尽穷途末路世事冷眼后,哪还经得起这样的反复,就算而今不过咫尺,对他二人来说,却也是天涯了。

“惜朝……”
他光喊着那人的名字,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蓦然想起那人肩膀的伤口,忍住伸出手去轻抚,“痛么?”

顾惜朝放下手里的杯,抬眼斜斜的看了戚少商一眼,突然伸出手来,在昨夜迦叶刺出的伤口上重重一按,“不痛。”
看着戚少商痛得不住咧嘴,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
“我跟雷堂主又没什么关系,当然不痛了。”
“惜朝,惜朝,你这是什么意思,狄飞惊那小子的话你也信?”
戚少商急急的解释。
“惜朝,你是不是吃醋了?”
“……”
“惜朝,惜朝?”
“……”
“嘿嘿,明明就是吃醋了。”
“……”

又过了片刻,听见顾惜朝带着怒气的低喊,“戚少商,你要死了,这里是六扇门!”
之后,就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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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若不无常,又哪叫世事。本来以为无可更改的事情是很容易就在一瞬之间天翻地覆的,所谓覆雨翻云,不过如此。
这个局布了这么久,已经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又是在哪里结束的。
其实,很多事还没有弄清楚,可谁能说明白什么才是真相。世事变幻,人心无常,自以为神鬼不觉掌握大局,却不想别人早就将你疑心了,都以为自己是隔岸观火,看得通透,却不明白是谁算计了谁、谁揣度了谁。
世事一场大梦,不过是假作真是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