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古代] 寒水逆鳞(全)+番外 草原之春 By 浅裳

●一烟三月

三月三,春风又绿江南岸,山外青山,歌吹细雨是扬州。
扬州,二十四桥明月,谁人在吹玉箫?
红墙青瓦的酒楼,五陵子弟争缠头。

一个说书先生,正在大堂正前端坐,三弦轻拨,折扇一打,开讲:
“话说,当年汴梁皇城一战,乃是天下最负胜名的一战了。”
忽地一个清脆如铃的声音响起:“我倒觉得,这位‘九现神龙’的戚大侠,忒不知情识趣了。”
众人闻言,无不眉心耸动,窃窃私语。
那说书先生闻言道:“姑娘,此话怎讲?想那戚大侠,为人刚正不阿、正气凛然,放眼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大仁大义的真英雄、好汉子。”
纤手轻握酒杯,笑眯了水汪汪的大眼:“正气凛然,可惜不识时务;刚正不阿,可惜有勇无谋。他为国为民不假,可是一味愚忠,为了个昏庸无道、不思进取的皇帝,闹得自己蒙冤受屈、兄弟惨死、若丧家之犬,最后还拼了个性命保那皇帝。这样的废柴,还真是够无趣的了。”
此言一出,不但那说书先生,连掌柜的、店小二都个个脸色煞白。这小姑娘,不到双十年华,淡黄的衫子,清丽秀美的容颜,红艳艳的小嘴里竟吐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懂得什么?戚大侠为的是一股侠义之道,为的是大宋江山社稷,为的是百姓性命安康。何尝是为了峨冠庙堂、琉璃皇城?”一把清朗的声音,骤然响起。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青衫黄裳的少年书生,坐在高高的二楼回廊上,觑着眼睛看下面。
那淡黄衫子的小姑娘,弯了弯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笑:“侠义之道,算个屁!什么是侠?什么又是义?江湖风声水起,潮涨潮夕,任谁都是在这风浪中颠簸,强就是弄潮儿,弱就是死鱼一条!江山易手、群雄逐鹿,自古英雄豪杰不都是时逢乱世的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是非成败,百姓和英雄,根本是各不相干。”
那书生给她抢白这一顿,俊脸顿时阴沉了下来:“你这全是歪理,我不与你说了。”言毕,一拂袖从二楼下来,狠狠地瞪了那姑娘一眼,闪身出门而去。
那姑娘俏脸也蒙上一层冰霜,一跺脚咬牙切齿的说:“说不过,就要溜。姓陆的,没那么便宜!”

街上春雨细细,没几个行人,只是笼了一层薄雾,看不真切来往的脸孔。
青衫黄裳的一个人,手里擎了一柄油纸伞,正慢慢地向前走着。
忽然,一阵香风飘过,那人微微皱眉,一只纤纤素手已然搭上他的左肩膀。
回头看时,那人不由得魂飞九天、俊脸煞白,双唇颤抖着:“晚……晚晴?”不对,他立刻回过神来,她不是晚晴。
虽然,眼前这个淡黄衫子的小女孩眉眼五官和晚晴有五分相象,可是她的一双妙目中尽是古灵精怪的神情,全然不似晚晴的温柔沉静。

那女孩一呆,不由得吐了吐舌头,有点尴尬地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那人看她的神情俏皮可爱,不禁微微一笑。
那女孩更呆了一分,眼前这人,从后面看身量衣着和那死鬼差不多,可是一张脸却好看的多。剑眉横飞,面如冠玉,长发微卷,唇若娇。只是这样的风神俊朗,这样的雅致清矍,却抹不去那一身的愁绪,一股子的清冷。

忽然间,一柄飞刀疾射而至,那人一惊,忙扯过那女孩。
紧接着,又是几柄飞刀向他们袭来。那人飞起手中纸伞,一转一带,飞刀绞着纸伞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纷纷落在地上。
那女孩甩开他,向飞刀射来的方向疾窜过去,淡黄的衫子犹如一朵素云,消失在夜色中。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个黑衣蒙面的人,被踹落到青石板的街面上,一条臂膀已然被卸下。蹁跹飞舞的素云落下,袖里剑银色的剑锋横在那人的脖子上,俏脸薄怒:“说!谁派你来的?”
蒙面人的嘴里狠命一咬,头一歪,已然没了气息。
袖里剑轻挑下面上蒙着的黑布面巾,脸是陌生的,左边面颊上刺着一只飞鹰。

那女孩蹲下,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往那死人的左脸上倒了一点儿红色的粉末,然后拿出一把薄如蝇翼的小刀,从那人脸上小心地割下那块纹着飞鹰的面皮。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甚至连血都没溅出分毫。只见她用两根素白的细指轻轻捏着那块面皮,让它稍稍风干,然后叠好放进一个精致的小布囊里。
那青衫人瞪眼看着这姑娘,似乎有点接受不了这么个外表清秀可爱的小姑娘,竟出手如此狠辣、果决。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是鬼医门下的弟子?”
“蛮有见识的嘛!这的确是鬼医门下的手段。”那女孩小嘴一歪,“可惜,我,不是。”

灯下对坐之时,已经是五更时分。
那女孩笑着斟茶说:“大哥好俊的功夫,我还没见过人以一柄薄透的纸伞就能如此轻松应敌的呢!”
剑眉一挑:“不必,你手段比我高明。”
“大哥说笑了。”俏生生的嘴角一弯,两边脸颊上出现一一浅的两个梨涡。
他胸中一窒,晚晴的眉眼,颊上的酒窝,这丫头是天生出来折磨他的么?
“小妹杨云晰,大哥,你……?”
“我姓顾。”心中有股解不开的闷愁,想要赶快离开,排解一下,“改日若有缘相聚,再聊。”
“啊?顾大哥,方才相识就要离开?好生不讲情面啊?”杨云晰不禁微怒,好歹也是两个人刚刚共遇过危险,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比那死鬼还冷酷。
杨云晰怒瞪的神情,竟有三分似那人每每被他惹恼气结的样子,他心里忽然起了奇怪的念头,这丫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每个细节都罩他的死穴。

●二、神龙玉斧

陆寒星一直知道,自己有张好面孔,白的脸上,斜飞的两道剑眉入鬓,黑如点漆的眼,总是闪着漫不经心的光芒,他的鼻梁很挺,他的嘴唇很薄,他的人挺立如一棵青松、一杆翠竹。
可是,当他看到眼前这男人,也不由得自卑起来。
自卑,多可笑的词汇!
可是,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那一股自卑的念头,从他心底升起来。
尤其是此刻,这男人正和她肩并肩站着。

苦笑溢出嘴角,她,永远是那样的清丽无双。
淡黄的衫子,秀发以金环结束,耳边垂的是莹白的珍珠吊坠,可是那白的耳垂却比珍珠更白。似喜非喜的一双妙目中,永远闪着不知是好意还是恶念的光芒。
娇俏的红唇此刻正附耳在那个让自己自卑的男人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是了,那个男人。
青衫黄裳,和自己的装束惊人的一致。
只是这样一来,就又把自己给比了下去。
同样着青衫的人,竟然比旁边的她更白上三分,她的白是如珍珠般晶莹剔透、柔和细致;而他的白,则如冰雪般寒冷彻骨、高洁孤傲。
而更孤傲的还有这个人。如玉山的姿态,微微倾斜在月光之下,仿佛月光就是为他设置的背景。
嘴角微微勾起,眼睛中含着一抹冷冷的嘲弄,仿佛天下人都不在他的眼里。

陆寒星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转身,欲走。
“你走,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清脆如铃的声音,带着娇嗔薄怒。
一柄寒如冰雪的银光剑锋搭上他的颈项。
陆寒星怒而不答,依旧径自往前走着。
黄影晃动,挡在他面前的娇躯,令他没有了继续前进的空间。
他怒极,上前一步,鼻尖几乎触到了她光洁的额头。
“姓陆的,你好,好……~”杏眼微红,怨怼的神情,叫人不由得心怜。
陆寒星垂下眼,道:“咱们老是吵啊,斗啊!我走了,岂不正好乘了你的心意?”
“胡说八道!”咬牙切齿的恨道。
陆寒星冷笑一声:“你身边不是早已有良人相伴?”说毕,猛地转过身。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陆寒星的声音在宁静的夜色中显得那般清晰,似乎还带着袅袅回音。

这样的夜,碧空如洗,除了一弯孤零零的月钩,竟然连半颗星子都没有。

青衫的人,站在月光下,脸色白的泛青。
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难道真的要把自己逼疯才罢休吗?
“大哥!”杨云晰飞掠至他身边,担忧地望着他如痴如呆的神色。
前尘过往,一幕幕地上演,眼前仿佛是晚晴凄哀的脸,又仿佛是那人明朗的笑。
心中苦涩涌上来,唇边笑得那样凄凉。
“帮你找到他了,好好看着,别再弄丢了。”言毕,人已无影无踪。
杨云晰白玉般的小手里搁着一柄羊脂玉雕成的小斧。
这小斧果然精致的了得。
手掌大小,上面的雕着一条龙,一条于云雾中若隐若现、俊眉冷目的龙。

修长洁白的手,拿着一柄小斧,一柄白玉雕成的小斧,斧身上雕着一条龙。
神龙玉斧,举到眼前,迎着日光,似乎能够看出那玉质的晶莹无瑕。
韩轻侯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再淡定不过的人,可是这一回也不免得乱了心神。
他放下那柄小玉斧,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人竟将这样重要的物事,给了这两个人。
杨云晰巧笑倩兮地望着他:“韩堂主,你倒是说句痛快的话啊?”
“本来杨姑娘手拿这玉斧而来,韩某无法拒绝,只是这样的要求,也未免太过分了。”韩轻侯的手似乎有一点的抖。
“过分?好啊!那么你就把当日对这玉斧主人许下的诺言实现吧!”杨云晰的俏脸忽然沉了下来。
陆寒星轩眉一挺:“你!?不要太强人所难了。”
“你懂什么?大哥既给了我这东西,自然就是让我拿来用的。”清脆如铃的声音,好似含了一块冰。
韩汀在一旁不禁怒道:“杨姑娘,此番索要的乃是我奇巧堂几十年来不外传的秘宝。说什么,也要让家父考虑一下啊!这样的咄咄逼人,真的太过分了?”
杨云晰粉嫩的唇中吐出的皆是噎死人不偿命的言语:“不是有求必应、誓死相从么?原来奇巧堂堂主说的话都是放屁。”
韩轻侯长叹一口气:“汀儿,带二位到内堂。”

奇巧堂,奇巧堂,堂如其名。
果然是华彩绮丽、精巧无双。
内堂中玉石晶莹、琉璃璀璨,龙宫宝洞,亦不过如是。
“这便是奇巧堂的藏宝内堂了?”杨云晰满意的笑,眼中闪着一抹邪气。
陆寒星叹了口气:“你好好的,不要又看上什么东西,害人家难做。”
秀眉一挑:“哼,我就是看上他们全奇巧堂的人命,他们也得乖乖地送上,更何况只是几样东西。不过,人命这东西,贱得很,本姑娘才不屑呢!”
韩轻侯苦笑着走进来,从中堂墙面上的一幅画后面,取出一只木盒。

那盒子黑如炭,闪着幽暗的光芒,一股幽香顿时充满了室内,竟然是上等的千年黑檀木雕成,
韩轻侯把盒子轻轻打开,哀怨的眼神望着他们:“这便是杨姑娘要的东西了。”
杨云晰笑眯眯地走过去,小手往盒子里一探,把那东西就拿了出来。
那是一只青青翠翠的绿竹小弩,简单得至极的样式,类似寻常童子玩的物事。
此刻,那青翠欲滴的小弩在杨云晰如凝脂般白皙的手中,愈发显得精致可爱。
“这就是传说中,和伤心小箭齐名的逆鳞小弩?”陆寒星有点难以置信。
韩轻侯低声说:“是的。”
杨云晰有一探手,把盒子里一张画有小弩机括图样和使用方法的绢帛拿出来,看了看:“多谢韩堂主了。改日再聊!”

韩汀看着那一青一黄的两个人影飘然而去,不由得大怒:“爹!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韩轻侯瞪了他一眼:“不然怎地?他们手上有神龙玉斧啊!爹再怎么舍不得这小弩,也不能违逆了对那人的承诺。”
“爹,难道我们奇巧堂就要一辈子受制于人不成?”韩汀越发忿然。
韩轻侯叹口气:“这不是受制于人,这是为人所用。能够为那人所用,是我辈的荣幸。你休要多言了,这小弩在我们这里,也不过是用来摆设。倒不如到那些有用的人手里。”
“爹,不是我小气。只是要是那人来要,孩儿定然眉头也不皱地给他。可是今天,这两个人,凭什么一上来就把小弩要走?他们算得什么?”
“屁话!那人能把玉斧交与他们,可见他们是不寻常的人物。”

飞奔了几十里,陆寒星才勒住马:“要是韩堂主不给,你打算怎么办?”
“抢啊!”杨云晰嘴角微翘,“你敢不敢?”
“就咱们俩的功夫?”陆寒星瞪大了眼,“你找死吧!奇巧堂的暗器命门不亚于唐门。光是十三门丧魂钉就能把咱们打成筛子底。”
杨云晰扑哧一声笑出来:“所以,他们要是不给,我想就算了。我真是没有想到,大哥的这个小玉斧这么管用。”
“你以为,现如今这江湖,‘顾惜朝’这三个字是那么简单的么?痴线。”陆寒星毫不留情地嘲笑,“只是你怎么会运气这么好,竟然遇到他,还能讨得他的欢心。”说着,脸色忽然变得有点难看。
杨云晰唇边噙着笑:“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对我这么好。不过,我看得出,他心里并不快活,好像总是透过我看别的什么?”想到那人的常常凄然伤感的神色,她的笑容顿时隐去了。

●三、烟月楼

万里澄江似练,金陵烟笼秦淮月。
秦淮,一江碧水。

两岸灯红酒绿,数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春情。
烟月楼,竟是此中最安静的一所在。

红绡,秦淮河畔最美的女人。
烟月楼,曾是多少江南名士、达官显贵梦想中的温柔乡。
此刻,那美丽而多情的女人却是满脸的冰霜。
“小青,我说过,爷在想事情的时候,不要去打扰!”
小丫鬟忙低了头,委委屈屈地退了下去。
红绡从纱幕的缝隙向里看去:还好,爷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DD苍白的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天下人都不在他眼中。

爷皱着眉望着杯中酒,饮了一口,丰润的唇微抿:“红绡!”
浅红的纱衣裹着窈窕的身子:“是,爷。”
“弹一曲来听听。”嗓音清朗似月。
烧槽琵琶被一双玉臂抱入怀中,纤长秀美的指轻拢慢捻,清脆若泉水叮咚的曲子便流了出来。
爷没有看她,羽睫纤长的眼怔怔望着窗外的月。
曲,是镜中;心,是水中月。
酒未入喉,已经变涩。

“好久不见,竟风雅依旧啊?”男子浑厚的嗓音,打断了琵琶声调。
爷的眼里溢出一丝温暖:“铁游夏,你依然是如此不解风情。”
“是兄弟,就请我喝酒。”铁手大剌剌地坐下,温和地冲红绡一笑,“姑娘,唐突了。”
红绡愣着,看这黑袍劲装的男人和爷隔桌而坐,端起酒壶就往嘴里倒,心想:爷这样温文尔雅的妙人,怎会有这般粗豪的兄弟?
“你下去添一副酒杯碗筷来吧!”爷的声音淡然随意。

“上月,我回京祭拜晚晴,看见墓又翻新了。是你弄的吧?”铁手黑沉沉的眸子里涌动着一丝水光。
“再翻新又怎样?人,永远都活不过来了。”垂首,微卷的发丝遮住了脸。
“晚晴若知你今日所成,泉下有感亦会欣慰的。”
“唉,我虽得到了一切,可心里始终空落落的。”
“堂堂‘七略公子’顾惜朝顾爷,还有不称心的事?”铁手的语气有些讥讽,向纱幕外窈窕的身影看了一眼,“你现在,权势名望、金钱美人哪样还缺?”
顾惜朝一愣,随即忿然:“我,和红绡,并没什么!”

铁手微眯双眼:“即便有什么,我又岂能怪你?”言毕,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让我进去,我要找我大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
红绡有些愠怒:“姑娘,你不能硬闯啊!”
话音未落,一个浅黄色的影子已经闯了进来。
顾惜朝向紧随而至的红绡摆了摆手:“罢了,你先出去吧。”
望着眼前这人,铁手的手有些抖,手里的酒杯咣地一声落地。
随即是铺天盖地的愤怒,他一把拽起顾惜朝的衣领:“顾惜朝,你这是怎么回事?”忽地,脖子上一凉,眼边闪过一抹银光。
“黑大个儿,放开我大哥。”杨云晰袖里的软剑搭在天下最著名的神捕的脖子上。
顾惜朝挣开铁手的鹰爪:“云儿,把剑放下。”
嘟起粉嫩的唇,杨云晰扮了个鬼脸,撤回袖里剑。
铁手有些错愕,忽然长叹一声坐下。
“你现在还认为她是晚晴?”顾惜朝苦笑着说。
杨云晰好奇地打量着铁手:“你也认识我大嫂?”
“他对你大嫂有情。”顾惜朝冷冷地接口。
“噢!我知道了,你就是京城那四个小捕快中的一个,对不对啊?”恍然大悟。
一旁,顾惜朝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

天下间,竟然有人称“四大名捕”为“京城那四个小捕快”?果然是他顾惜朝的妹子。
铁手有点尴尬:“是啊!我就是那四个小捕快中排行第二的铁手,不知道姑娘有何指教?”
杨云晰说:“指教不敢,不过你这人脾气真是够差劲的。以后对我大哥客气点,他好歹也是堂堂‘七略公子’DD江湖上大有名望的人。”
顾惜朝忍着笑:“云儿,这个小捕快恐怕对我客气不了。他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他平生最爱的女子还因为我的关系死了。”
铁手望着他,忽然发现,顾惜朝似乎变了很多。能够这样谈笑着提晚晴、提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看来时间真的能够治愈所有伤口。
“我知道啊!不过,我真的想不出来,大哥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被个小捕快救了呢?”杨云晰瞪着大眼。
“没想到,十年之间,我已经需要倚仗你‘七略公子’的名望了。”铁手苦笑起来。
“云儿小孩子言语,你也当真?”顾惜朝晒道。
铁手看看杨云晰,才发现,这女孩子不但和晚晴大为不同,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
晚晴,一向是温婉的,带着三分的闲愁一股柔和;而这女孩,一脸的古灵精怪,一身的剔透伶俐。
他看了一眼顾惜朝:“只是,你何时认了这么个小妹子?”
“我和大哥一见投缘啊!”杨云晰笑嘻嘻地说着,脸上一一浅的两个梨涡。

顾惜朝愣愣地盯着杨云晰,许久才轻叹道:“好了,云儿。小陆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不要提那家伙了!我都快气死了。”杨云晰嘟起嘴,“本来好好的,自从去过五行旗后,他就和我大吵一架,又跑了!”
“等等!”铁手忽然打断她,“你说,你去过五行旗,什么时候?”
杨云晰斜眼看他:“就是上个月嘛!”
铁手语气转寒:“这么说,五行旗旗主穆易,是你杀的了?”
顾惜朝错愕间,铁手那双无所不能的手已经抓住了杨云晰的手臂。

●四旗亭酒肆

陆寒星坐在二楼的回廊上,这是他到每家客栈喝酒时必须要保持的习惯。
楼下的人,渐渐稀少起来,因为时候已经不早了。
轻轻的,有人拍在他的肩上。
回头,一张英俊的脸映进眼里。
飞扬的双眉有些微微拧着,圆睁的大大的双眼流动着明亮、璀璨、跳脱的光彩,鼻尖挺拔、唇薄如刀,发有几丝垂在脸边,白衣轻裘裹着颀长精健的身体。
人,灿烂如骄阳。
这个人,让人一见就想与他结交。

“兄台,我们认识?”陆寒星迟疑着,这人看起来明显比他年纪大些,可是一时之间又看不出到底有多大。
薄的唇,一抿,眉头拧得更紧了:“不,应该不认识。”垂下手,转身欲走。
陆寒星起身,拦住那人:“兄台,不认识,我们可以现在就认识嘛!我看兄台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心里也好生羡慕。”
那人皱着眉,低沉的嗓音有些滞涩:“可是,我不认识你。我想,我是看错了。你,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忽然间,一阵车马嘶鸣。
一群劲装持剑的人列成一队奔进来,立时便将客栈的一楼大堂占得个满满当当。
然后进来的是两个少女,看装束有些像富贵人家的侍女,可是偏又打扮得英姿飒爽,一望便是身怀不凡的武艺。
最后进来的是个女子。
她看起来很年轻,很美。

不,她的美,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明眸善睐、皓齿樱唇似乎都不足以形容的一种美。
比弱不胜衣还要弱不胜衣,比倾国倾城还要倾国倾城。
美得如此咄咄逼人,美得如此晶莹灿烂,仿佛这黄沙漫天的边城,都要因为她的美而蒙上一层圣洁的光辉。

当所有人都震惊于眼前的美丽时,陆寒星旁边的人却低声道:“该死!”然后,就那么破窗而去,白衣像是在窗口闪过的一片云。
那美女纵身提气跃上二楼,从破着窗口追了出去,在她将要追出去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陆寒星。
虽然习惯了杨云晰的任性胡为,但是陆寒星看到这样的美女跳窗子,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又透着几分古怪。所以,不跟去似乎不和常理。
发足追了许久,陆寒星终于看到了那两个人,站在边城古老而破碎的古长城上的两个人。
一个白衣,站在日光下,却比日光更灿烂。
一个红衣,美得令人眩目,身子却微微发抖。

“美女,你究竟要追我多久?”亮晶晶的眼挑着一抹不羁。
莹白的玉手紧紧地攥成了拳:“追到你想起来我是谁,你自己是谁为止!”
声音狂得像沙漠中的风:“你是谁,我知道。我自己是谁,我也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迷失了心智,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听得像黄莺的声音,却包含着的哀伤。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当然知道!”笑声有些狰狞,“我要做的,就是!”
下一刻,陆寒星的脖子已经被人掐住了。
“就是杀这样一个青衫黄裳的人!”俊逸的脸挂着抹轻松的笑就那样在眼前。
一杆伤心小箭破空而来,在陆寒星昏过去之前,只看到那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脸上那抹悲伤的神情。

连云山,虎尾溪,三匹马在悠闲地吃草。
顾惜朝望着溪水中游来游去的鱼,手里不停地往水里扔杜鹃。
火红的杜鹃,在他白得发青的手里,被扯烂、揉碎,嫣红的汁水一滴滴地流下来,流过他的手,流进虎尾溪的水里。
杨云晰咯咯笑着往铁手身上撩水,铁手只能瞪着眼、铁青着脸任她戏弄。
许久,顾惜朝才抬头望望天色:“你们,先上连云寨吧!我还有事,要去另一个地方。”
“不行啊!大哥,你走了,这小捕快一定会把我当犯人抓走的。”杨云晰嘟起了嘴。
顾惜朝勾起唇微笑:“这些天,你还没把小捕快戏弄够啊?他若抓你,早就抓了。”
铁手看了看杨云晰,没好气地说:“杨大小姐,若没你大哥,我真的早就……”
“早就怎么样?大哥,你看嘛!你不在,他真的会欺侮我的。”不依不饶。

“好了,我答应你,一办完事,就会上连云寨和你们会合。铁手不会为难你的,否则他也不会随我们跋涉千里来这里。穆易是穆鸠平的兄弟,他比我们都更了解五行旗的情况,你们把先后到五行旗的情况讲给他听,会查到些蛛丝马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铁手却有些惴惴不安:“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现在去办?不若我们一起去。”
“你们帮不了我!”冷冽的语气,空手已经抓住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旗亭酒肆,掌柜已经不是高鸡血。
只是这个比高鸡血更吝啬。
好在,他这回带了足够的钱。
其实,即使他不带钱,也没什么。
七年了,他年年来此,就算是再刻薄的人,也不会刁难。
不搀水的炮打灯,喝一口还是让人满头烟霞烈火,他亲手做的杜鹃醉鱼,还是带着热气端上来。
只是,这一,再没有了那个对他说“知音”的人。
掌柜的不与他讲话,心里也不怎么好受。
做完手里的活,就自顾自地回去歇了。

顾惜朝打扫了干净后院的小屋,拿两杯酒,放在桌上。
夜,渐。
月色如霜雪,冻得人骨头里都寒了,只是更让人心寒的是那永远也冲不破的寂寞。
三尺瑶琴置于腿上,流出的不再是轻快欢乐的声音,而是一种无可排解的寂寞忧愁。
在这样的夜里,和着远野狼的悲号,无边无际的,无法自拔、无可救赎。
愁到了,原来,哭都哭不出来。

一曲歌绝天已暮,长河望断天涯路。
今非昨,人成各。
谁共我,醉中舞?

梦魇中,是他的笑。
笑得好像灿烂的阳光,薄的唇,挺的鼻,流光溢彩的眼。
“到今天,你依然不后悔么?”
“你要飞,我就帮你飞!”
“这一回,我不知道,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抑或我们都错了。只是,这一回,我依然不会后悔,信了你。”

“你去找你自己的梦,我去找我的。你不改初衷,我却没有了那份随遇而安的心境。”
“你我相约三年整。旗亭酒肆,六月十四。”

梦魇中,没有他的笑。
江湖风雨,几多飘摇。
凭着手段、凭着智计、凭着那人留给他的资本。
一飞冲天,翱翔云天。
只是,高不胜寒,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飞得越高,就越累。
那一夜温暖的怀抱,已经冷得不在梦里。
三年整,他等来的是一本浸着血色的《七略》。
白色的残布上:六月十四,旗亭酒肆。
字已经模糊,却还像一把刀绞碎了心肝。

梦魇中,是自己寂寥的身影。
独自一个,在激流中行着。
他的眉眼,好像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天边。
任凭自己怎么飞,也飞不到。
他的温柔,好像是镜中、水中月。
怎么抓,也抓不到。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
五入宋营,三出雁门。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破敌于幽州城下。
七略公子,美名传遍天下。
只是,这一回,再没了那个挑眉赞叹的笑脸。

够了,真的够了。
长相思,催心肝。
他的心肝都碎尽了,为什么还没有尽头。
哪怕是他扬眉怒剑地向自己冲来,哪怕是他目眦尽裂地恨着。

也比这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来的好。
寂寞,不只是没有了知音,连敌手都没寻觅了。

●五连云寨

穆鸠平和铁手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连云寨里没人敢动一分一毫。
“铁二爷,穆易是我兄弟,现下他叫人害了。你让我怎么冷静?”穆鸠平忽地一拍桌子。
铁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现在不是乱发火的时候。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查清事实的真相嘛!”
“杨姑娘在到五行旗的时候,没有发现异常,当时穆易还和她打了一架。不过,当时五行旗里的情况有些微妙,似乎大家正在等什么重要的人。”铁手续道。
穆鸠平看了看杨云晰,刚刚见到这小姑娘,他也吃了一惊。不过两番斗嘴下来,他才知道这小姑娘的性情不像傅晚晴,到有十二分地像那个狐狸一样滑头的顾惜朝。
想到顾惜朝,他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个中滋味难以尽述。
他冷笑:“哼!不愧是顾惜朝的小妹子,一出手,就惹出人命官司。”
“咣!”地一声,一只绿油油的小箭击碎了他眼前的茶杯。
杨云晰杏眼圆睁:“说话客气点,谁惹的人命官司?告诉你了,这命案和我没关系。本小姐要杀个把人,还用得着不承认么?”逆鳞小弩在手里来回摆弄。
穆鸠平登时大怒:“好生猖狂的小丫头,你别仗着有那人的庇护就可以恣意妄为,本寨主性子起来了,连那人的脸面也是不给的!”

“你连谁的脸面也不给啊?”清朗的声音,有些冷冽的味道。
大帐中连云寨的几位新寨主纷纷迎上来:“公子!”
穆鸠平也不由得站起来,气鼓鼓地望着青衫黄裳、脸上平静无波的那人。
铁手松了口气:“你可来了。看看这两个剑拔弩张的样子!”
一片黄影扑上去,扯住胳膊:“大哥!你瞧嘛!这土匪头子欺侮我呢!”
笑声在喉里滚动:“欺侮你?我看你别欺侮人家是正经,那个小弩我说过,不要随便用。你这么早就露了行藏,以后被人找出了你放箭的破绽,还怎么临机救命?”
穆鸠平皱了皱眉:“顾惜朝,听起来,你好像还在指点她怎么技巧地来害人啊?”
“老八,你说呢?”顾惜朝笑得人畜无害,眼神中流动的光芒却和十年前没有半分变化。
“哼!大当家的不知道瞎了什么眼?竟然会信你这样的人!”气结。
眼光一黯:“好啊!你要是能把他找回来,就好好问问他!”

“行了。这回最会害人的都到了,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疑点来?”铁手心里明白,穆鸠平这些年来虽然嘴上不服输,可是和顾惜朝之间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友谊。不然,当年连云寨就不会作为先锋部队在顾惜朝的指挥下,直捣幽州府,迫使大辽签订合约了。
顾惜朝冷着脸,说:“老八,你这个兄弟是当年江湖赏金猎手之一吧?”
“是啊!”穆鸠平忽然想起什么,“五年前,他弃了这个身份,入主五行旗。”
“是他原来的仇家干的?”铁手望着顾惜朝。
“我去的时候,他们明显在等什么人。我和小陆向他打听关于那个飞鹰纹身的事情,他当时脸都青了!”杨云晰思索着,“那个飞鹰纹身,是不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啊?或者他原来见过?”
“什么飞鹰纹身?”铁手猛地问。
杨云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巧的锦囊,往桌上一倒。
里面掉出来四五块青白的小薄片,仔细一看,上面都有一条相似的飞鹰,肌肤的纹理隐约可见。
穆鸠平一下子跳起来:“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杨云晰一撇嘴:“人皮啊?堂堂连云寨大寨主还会害怕这种东西?”
“你怎么会找到五行旗问这事情的呢?”顾惜朝挑眉望向她。
杨云晰垂下眼睛说:“是小陆提醒我的。五行旗旗下弟子也是有纹身的,只是各有不同,飞鹰走兽什么样的都有。”
“可是,五行旗的人,和你们江南恭庄没有什么关系吧?他们应该不会去刺杀你外公。”顾惜朝若有所思。
“等等!什么江南恭庄?什么刺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穆鸠平有点迷糊了。

“原来你是江南恭庄的人。”铁手忽然有点明白杨云晰的身份了,“恭庄老庄主恭成仁是你什麽人?”
顾惜朝接口:“恭庄主是她外公,她就是二十多年前弃官罢爵、投身江湖的天波府杨家小王爷杨衡的女儿。你现在该明白,她为什么敢叫你们‘四大名捕’为六扇门小捕快了吧?”
铁手猛然一凛,他没想到,这个眼中漾着一抹邪气的小姑娘竟然是碧血青天杨家将的后人。
杨云晰嘟起小嘴:“大哥,你说好了不会讲出人家的身份嘛!”
“不说,我怕你哪天被人一剑杀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顾惜朝弹了她的额角一下,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对这个小丫头特别的宠溺。
捂着额头,忿忿然开口:“大哥!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嘛!打不过,可以跑啊!而且现在有逆鳞小弩防身,我不怕。”清脆如铃的声音,似乎从没有忧愁的时候。
铁手开始把所有的线索连系起来:“恭老庄主被刺杀,穆易被杀死。五行旗和恭庄从无联系和交往,应该也不会有相同的仇家。而且,恭庄多年来隐于江南,知者甚少,恭老庄主也已经退隐江湖多年。穆易脱离赏金猎手的身份多年,在江湖上名声也不错。还有,这个飞鹰纹身,看起来平常,而且这些人的武功明显并不高明,不然也不会被杨小姐一击而中了。”
“其实,这几个人,除了一是和大哥一起遇到的之外。其他几个都是小陆帮我收拾的。”杨云晰忽地红了脸。
“小陆?”铁手一挑眉。
顾惜朝接口:“是他心上人,一个和我装扮很像的小子。”
穆鸠平瞪起眼:“嘿!有意思了。这世上还有人和你一样品味这么怪?”
在杨云晰的小箭射出去之前,“嗡”地一声,一柄银光闪闪的小斧已然钉上穆大寨主身后的木板。
“顾爷!”三寨主裘贺从帐外跑进来,“微风带来了消息。”
伸手取过他手里的小竹筒,顾惜朝拿出短柬一看,随后沉声说:“赫连小妖被人刺杀,身受重伤,现在正送往京城。”
铁手黑沉沉地眼中,抹上了一股冷冽的寒光。

●六、局

六扇门的後园,清静。
无情闲闲地坐在一棵柳树下,独自摆弄着石桌上的棋局。
风,吹过柳树的枝条,清雅。
人更清雅。
无情的俊朗是比顾惜朝更温暖、更柔和的一种文秀之气。
青衫飞舞,袍袖如卷。
无情的白衣很衬他的脸色,顾惜朝的青衫也一样。
“赫连小妖怎么样?”顾惜朝的神色如常,比平日略低沉的声音泄露了他的心情。
无情扬起一抹笑:“还好。赫连夫人明天才能到,她在路上发过讯息来了。”
“息红泪怎么回事?她丈夫受伤,她却不在身边?”声音恢复,带着淡淡地嘲讽。
无情抿嘴不着痕迹地低笑,这个人啊!什么时候都改不了那冷冽乖张的性子。

“大师兄!”追命和冷血联袂而至。
追命一巴掌拍上顾惜朝的肩膀:“兄弟!好久不见,又清减了啊!”他的热心热肠,即便别人永远也不会像他那样,也不在乎。
“顾爷贵人事忙,怎么会像你这样逍遥,每天都是大吃大睡的?”冷血不动声色的脸上,从来都让人看不出他在讽刺你。
顾惜朝和追命两张有些相似的脸上,皆露出一般无奈的神情。
伸手从石桌上捞过一杯茶,追命鼓着两腮说:“大师兄,你的茶烹得越来越好啦!对了,你们知道么?听说,藏剑山庄得到一柄绝世好剑,最近才被人知道!”
冷血有点兴趣,因为他是使剑的。
顾惜朝不感兴趣,因为他对这些东西一向没有什么热情。也难怪,他现在已经对任何东西都没有热情了。从石桌上捞起另一杯茶,他坐到了无情的身边。
冷血推了追命一把:“你倒是说啊!被茶呛了么?”
追命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低声地说:“逆,水,寒!”
“哗啦!”一声。
无情收藏多年的古董茶杯碎了一地,无情的棋局也乱了。

藏剑山庄,在汴京城外十里。
秦少游,是藏剑山庄的庄主。
他是藏剑山庄百年来最年轻的一个庄主。
藏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名望,很高。
藏剑山庄在天下三大庄里,不一定是武力最胜的。
但却一定是最有钱的。
秦少游与其说是一个声名显赫的江湖人,倒不如说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
他的头脑比一般的生意人都更精明,也比一般的江湖人更冷静。
如果说,这些年来,他做得最成功的一笔生意,那莫过于五年前与江南恭庄的联姻。
他的妻子,是恭庄老庄主的孙女DD恭雨柔。
她很美,很温柔,也很聪明。只要有她在,即便有天大的事情,秦少游也不怕。
可是此时,恭雨柔不在,她去了江南恭庄,侍侯她被刺受伤的祖父。
即使她在,恐怕也解决不了眼前的局面。

天下四大名捕中的三位,正坐在藏剑山庄的客厅里。
秦少游不是个没见过市面的人。
事实上,他和铁手、追命都曾经有过交情,不,却也够用了。
可是,面对眼前这个清朗如月、飞扬若鹰的男人,他却一点精明也使不出来了。
或者说,他明白,即使他再精明,也绝精明不过这男人的三分心思。
“表妹!”杨云晰似乎是他眼前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杨云晰咬了咬唇瓣:“表姐夫,我大哥他们……,想要看看你得的那把宝剑。”
秦少游叹了口气:“诸位,我藏剑山庄百年来,藏了无数神兵利器,诸位不管要哪样,秦某自当双手奉上。”
白得发青的手轻轻按在桌面上,顾惜朝打断了他的话:“不必!我只要看看那把‘逆水寒’!”

当年,“逆水寒“一案惊动江湖,秦少游没有理由不知道。所以在三年前,他得到这把剑的时侯,就秘而不宣。三年来,他把剑秘密地锁在庄内的密室之中,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竟然传遍了整个江湖。现在,他想瞒也瞒不住了。
“顾爷!顾公子!”秦少游的脸有些扭曲,“这‘逆水寒’好像并不是你的东西吧?”
顾惜朝看了看手,似乎在仔细研究自己的指甲:“怎么?你不想给?刚刚不还说,双手奉上吗?”他的神情,好似一个赌气的孩子。
秦少游感觉芒刺在背,江湖传闻,“七略公子”顾惜朝不但惊才绝艳、手腕凌厉,而且为人从不假辞色,顺者昌、逆者亡,甘心情愿为他所用的人不计其数,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的人也是如过江之鲫。
一咬牙,一闭眼:“顾公子,实话对你说吧!逆水寒宝剑在五天前已然失窃了!”

铁手忽然感觉空气中一股杀机,只见顾惜朝飞掠上前,白森森的手捏住了秦少游的脖子。
他正待上前,却被一把银光闪闪的小斧嗡地一声钉在他的椅子上。
神鬼夜哭,神哭小斧。
“阻我者,死!”
“大哥!”杨云晰睁大了眼,飞扑过去拉住顾惜朝的手,“不要杀我表姐夫!”
眼泪扑扑的落下,那神情竟似极了当年在皇城的晚晴。
顾惜朝手劲稍稍一松:“云儿让开!秦庄主,你是要命,还是要剑?”
秦少游不住地咳嗽,带着哭腔说:“顾爷,不是秦某不给,逆水寒真的被盗了。”
手劲又紧:“你是怎么得到这把剑的?”
“是,是……三年前,我在金辽边境从一个武器商人那里偶然得到的。”
金辽边境?铁手和追命对望了一眼。
七年前,戚少商入大辽境内,刺杀辽国北院大王萧天佑和大辽天祚帝,结果萧天佑死了,天祚帝却活了下来。戚少商生死不明,逆水寒宝剑也从此绝迹江湖。
顾惜朝喃喃自语:“金辽边境,金辽边境!”

藏剑山庄的密室,有着江湖中最精巧的机关暗道。
可是,这回却没有挡住盗剑者。
满室的神兵利器,甚至还有上古名剑鱼肠、湛卢、七星龙渊。
可是,这些都没动,偏偏是那个放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暗柜中被撬开了。
“来人是冲着逆水寒来的!”冷血仔细观察着室内的脚印。
秦少游惴惴不安地看着顾惜朝的神情,他生怕一个不留神,神哭小斧就招呼过来。
顾惜朝伸手摸着暗柜里的尘土,似乎还能感受到“逆水寒”那冰冷澈骨的触感。
这件事,越来越像一个“局”了。

●七息红泪的泪

“镇国将军”赫连春水被刺,震惊朝野。
当铁手、追命、顾惜朝等人来到将军府的时侯,府中上上下下已经忙乱作一团。

此刻,有来观望的政敌,有探视的同僚,还有皇帝派来的钦差御医,各色人等一应俱全。
待到他们被将军府管家宋义请至暖阁厢房之时,等在大厅中的众人不禁侧目,窃窃私语。
“看到没?那就是六扇门的神捕,还有当年那个逼宫造反的‘七略公子’。”
“四大名捕来了三个,看来这事儿不简单啊!”
“那个顾惜朝,这几年来风头可劲着呢!连九王爷都对他青眼有加,咱们还是少惹为妙。”

暖阁里铺设简单而不失华贵,自有一股雍容冲和的气度。
等到铁手等人纷纷落座,宋义方恭敬地说:“诸位爷请稍侯,我家夫人稍后便到。”
不一会儿,一身红装的息红泪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这些年来,她的美丽有增无减,一如昔日的惊心动魄。
只是此刻,这位当年武林的第一美女却是玉容苍白、肩上带伤。
铁手微微皱眉:“赫连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你们都来了。”息红泪轻叹了一声,饱含着一股忧愁。
“娘!”只听一个清脆好听的童音响起,门外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个七八岁大的女童,颈子里戴着一串明珠,生得冰雪可爱。
息红泪忙蹲下,轻抚那女孩的头说:“淳儿,你来这里作甚?”
赫连淳忽闪着大眼睛:“我能进去看看爹爹么?”
“你带小姐进去,好生看顾着。”息红泪吩咐宋义。
待宋义领着赫连淳离开后,息红泪才小心地把门关好。
冷血盯着她:“赫连夫人,倒是发生了什么事?赫连将军究竟是被谁所伤?”
息红泪忽然眼眶一红,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柔声说:“这回,我没有亲自送赫连回京,就是去追缉那刺杀他的人。”
“怎么样?抓住了么?”追命是个急性子,“你肩上的伤就是被那刺客所伤?”
息红泪摇摇头,又点点头。
顾惜朝一时没了耐性:“你倒是痛快地说啊!你见到那刺客了?”
“是,少商!”息红泪眼中滴下泪来。
追命瞪大了眼:“什么?什么……伤?”
“是少商。戚少商!”息红泪忽然大声说。

陆寒星没想到,这辈子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他仰慕已久的戚少商。更没想到,自己现在所的这种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怕的境。
“你醒了罢!”笑容温暖如阳光。

浑身被制,口不能言,陆寒星只得翻翻眼睛。
“来,喝一口粥。”温柔得让人想哭。
眉有些拧着,薄唇微抿:“不喝,病,是好不了的。”
没奈何,陆寒星只得乖乖地由着他喂下那碗粥。
戚少商唇边含笑,用衣袖替他擦了擦嘴角,然后把一袭青衫替他披上。
“你那件衣衫破旧了,我替你买了一件新的。”手指滑过他的肩头,捏起一缕发在手中捻着。
陆寒星虽然全身穴道被点,可是仍免不了从脚底到头皮一阵发麻。
他眼见,这位曾经名满天下的大侠脸上三分痴迷七分沉郁的神情,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
戚少商忽然把手中的发一扔,从床边站起来,然后坐到一张太师椅上,伸长了腿,向后靠着。
“我知道,你不是他。”眼儿眯得像一只危险的野猫,“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黑沉沉的眸子,闪过一片水光:“只是想,说说话。”
忽然,仰脸望向房顶,语调冷得不带半分情绪:“他从来不会服软,也从来不肯低头。只是,微微发怒时的样子,特别好看。”
稍稍坐起来,抬眼望向走进房来的女人:“比全天下的女人,都好看!”
陆寒星的头忽然疼极了,他搞不清楚,戚少商所说的那个“她”又或者是“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会儿,看到那彩衣斑斓的女人怒气冲冲地冲过来,则更是一塌糊涂。
那女人冲到床边,指着陆寒星,冲戚少商大喊:“我要杀了他!我早晚有一天,会杀了这小子!”
“你敢!”戚少商猛地站起来,捏住了那女人的脖子。
“咳咳!咳咳!你,你疯够了没有?”那女人拼命挣扎。
松开手,流光溢彩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明亮,也一样无情:“我本来,就是疯子!”

“戚少商真的迷失心智了?连你也伤?”铁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息红泪肩上的伤。
息红泪咬着唇,眼泪还是不断地流下来:“我不知道,少商他似乎还认识我。他的外表、衣着、武功招式都没有什么变化。连眼睛里的神采,还是当年的模样。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变得好陌生,好可怕。他竟然能毫不留情地伤了赫连,对我也是狠辣无比!而且,他的内功似乎又精进了,只一掌,就重伤了赫连。”
“他身上,有没有剑?”顾惜朝忽然问。
“没有,他本来就是擅长各家兵器,这回连兵器都不用了,只一掌就化解了伤心小箭的攻势。”息红泪思索着。
冷血望着顾惜朝道:“看来,他已经来到汴京了。‘逆水寒’现在,应该在他那里。”
顾惜朝的脸上,忽然浮现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是的。逆水寒,他来找逆水寒了。”
“顾惜朝,你知不知道?少商下一个要杀的人,可能就是你!” 息红泪忽然沉声说。
顾惜朝微微一笑,雪白的肤色底下漾出一抹红:“好,我等他来杀!”

●八为谁独立到中宵

忽然间,宋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夫人,有位姑娘要见顾公子。”
“什么人?”息红泪抬眼望向顾惜朝。
闯进来的不是别人,当然是那个叫铁手头疼的杨家大小姐杨云晰。
“大哥!不好了。”杨云晰一进来就一头撞进顾惜朝怀里。
顾惜朝忙把她扶住:“怎么了?”
只见杨云晰手里攥着一件青布衣衫,哭哭啼啼地说:“是……是陆寒星。”
息红泪看得有点吃惊,疑惑地看向铁手。
“这是顾惜朝新认的义妹。”铁手尴尬地说。
“我在大相国寺外的河堤上发现了这件衣衫。这是他的,里面有我绣的一个‘云’字,衣袖里还缝了三颗相思豆!”杨云晰抽抽噎噎地说,她一向视世俗礼教为粪土,此时说出小儿女间的情丝纠葛来,也是毫不避讳。
息红泪仔细看了看那件衣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妹子,你的这个陆公子是不是个子和顾惜朝差不多,外面穿这件青衫,里面浅黄长袍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杨云晰抬起泪眼:“是啊!他眉心里有颗小痣的。姐姐,你见过他?”
息红泪眼光扫过众人:“我被少商打伤那天,这个小伙子被他抓走了。”

夜,得很。
一片青衫闪过,目光清亮,落在无情清矍的背影上。
“自己去,就不怕他真的杀你吗?”在四大名捕中,和顾惜朝性情最相近的就是无情,所以也了解他多些。
这些年来,无情一直隐隐觉得,顾惜朝和戚少商之间,似乎并不是外人想像的只是化敌为友那么简单,而是另有其他某些更刻的联系。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去了解。
“成崖余,你的人和你的性子一样令人讨厌!”顾惜朝一撇嘴,他本来心情好的很,全被这家伙给搅了。
无情淡淡地笑:“哦!是么?如果可以的话,就把他带回来吧。”
青衫一展:“我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
望着他飞掠而去的身影,无情清澈的眼中,目光越来越冷。
“戚少商,你回来,究竟想干什么呢?”

月光如水,尽数照在波光粼粼的汴河上。
顾惜朝的衣衫在风中轻轻飘动,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清雅的容颜恍若谪仙。
“出来!”他低声喝道。
“大哥!”杨云晰嘟着嘴,从树丛后面转出来,“你也太鬼了?”

顾惜朝皱眉,这丫头武功不咋的,轻功还不错。
“要是还想见到你的陆寒星,就给我马上回去。”语气冰冷,不可抗拒。
一跺脚:“我不!大哥,无情大哥说你会有危险的。”
“你们很吵,知不知道?”低沉柔和的声音,似乎带着无限的磁性。

杨云晰抬头望去,只见从汴河桥上飘落一个颀长的身影。
白衣飘飘,眼眸灿烂如骄阳,他的身上混合着优雅和野性的双重气质,眉宇之间虎势龙形。
没来由的,杨云晰想起顾惜朝所赠的那只“神龙玉斧”上面所雕的那条矫然欲飞的苍龙。
她看见顾惜朝,飞身跃上汴河大堤,落在那人十步之外。
此刻,一片淡云遮住了些许月光,而那两个人身上竟都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一青一白,相互映衬,煞是好看。
“你回来了。”嗓音澄澈,人清如月。
唇薄如刀,气息轻吐:“我们认识?”
愕然,丰润的唇几乎退了血色。
“我们认识?”喃喃自问,相见争不如不见。
下一刻,人已欺到眼前。
薄怒:“那么,你仔细看看,我们到底认不认识?”清瘦的身体,微微发着抖。
修长的手没有顾惜朝的那样秀气,却包含了另一种遒劲优雅的力量,轻执起一缕微卷的发丝,眼中潋滟水光:“好奇怪的梦,似乎是真的?”
分别十年,气息依然是那样热烫,肌肤回温,双颊淡红。
怔怔望着眼前美景,白衣轩眉的人已然不知今昔何夕,薄唇一弯:“冰肌凝霜雪,玉斧染薄嫣。”
心神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明月将圆未圆的夏夜。
此刻,戚少商脑中闪过无数个破碎的画面:丰润诱人的唇瓣、如波似水的眸光,雪白的肌肤、芬芳的酒香,肢体交缠、呼吸纠结、心火如潮。
曾经夜夜难忘的梦境和眼前的人叠合为一,搅得他认⒍俾摇
顾惜朝的眼,望进他的灵魂中去,轻吐一句:“苍龙安骏马,寒剑挽飞。”
霎时,风吹云散,映在水中的残月亦被波涛卷得支离破碎。
梦,醒了;人,不在。
“我,不认识你。”冰霜,将夏夜变成了寒冬。
神色变为淡漠,人,飘然向后掠去。

“戚少商!你究竟是……是怎么回事?” 疑惑、愤怒、怨恨,十年的等待,转头看来,竟是一场空。
长发飞扬,头轻侧。“戚少商?”眼如寒剑,“戚少商,已经被我杀死了。”

青衫漫卷,手若鹰爪,糅身而上:“那么,你就替他偿命来吧!”此刻心如乱麻,然则他亦是一代枭雄,明白乱者须斩。这个时候,唯有一击得手,方有希望制服戚少商。
戚少商侧身格开顾惜朝攻向自己的鹰爪擒拿手,右手向他的肩膀抓去。
顾惜朝向后一挺,在空中作“鹞子翻身”,银光闪,神鬼夜哭。
神哭小斧眼看就直照戚少商侧腹打去。
此时,顾惜朝眼中全是狠辣决绝的神情:这一回,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谁料,那小斧却贴着戚少商的腹侧滑了开去,一股无形之气顿时化解了小斧飞来的力道,兜兜转转竟向顾惜朝自己袭来。
“砰!”一声,神哭小斧撞上顾惜朝的胸膛,将他护体的真气破了。
他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忙向后一撤肘,脱开戚少商的钳制,腰一拧,左腿飞起踹向对方的胸口。
戚少商唇边溢出一抹冷笑,双手一合,抓住了他的脚,两人在空中飞掠。
杨云晰看他二人,刚刚在河堤上并立,衣袂飘然、恍若一幅画。此时,忽然又作生死之搏,不由得心内大骇。慌乱中掏出逆鳞小弩,向着戚少商射去。
碧青的小箭擦着戚少商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忽然间,戚少商眼中杀气大盛,撇下顾惜朝,径直向杨云晰扑去。
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如鬼似魔,狰狞诡异,吓得杨云晰连动都动弹不得。
顾惜朝转身飞扑而上,鹰爪擒拿手立时扣上了戚少商的肩膀。戚少商回身一掌,就打在他的肩头,顾惜朝立时飞出去数丈远。原来,他刚刚欲袭击杨云晰的样子是伪装出来,诱敌入的招数。
顾惜朝扑倒在地,“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我说过,我不认识你!”语调冷淡,人已飞驰而去。
杨云晰赶忙飞身上前,扶起顾惜朝。
眼见那白衣身影飘飘而去,顾惜朝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九、忆往昔,峥嵘岁月

“呜……,呜……!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在,大哥就不会受伤了。呜呜!”
“好了,你刚刚帮他治疗了,又把‘藏剑山庄’的千年人参拿来给他调气。就不要自责了。”
顾惜朝自昏迷中醒来,听到的是杨云晰和铁手的对话。
此时,他头脑还不是很清明,觉得一阵迷茫,昨晚那是真还是幻?
戚少商,竟然一点都不认识自己了,爱纵然无影,恨亦无踪,好似自己竟是一个毫无关系、挡他去路的陌生人。
心里既气且苦,根本不想理那个惹祸精杨云晰和唠唠叨叨的铁手,干脆闭着眼,继续装睡。

“少商的功力果然比当年更厚了,顾惜朝的神哭小斧都制不住他!”息红泪叹息着。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你们不懂医术,留在这里只会打扰他休息。杨姑娘,你也忙了大半夜了,去歇歇吧!”这是无情的声音。
待众人都退出去了,无情才冷哼了一声:“你想装睡到什么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知道么?”

睁开眼,轻叹了一口气:“他真的,不认识我了。”
“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无情把他稍稍扶起来坐着。
顾惜朝心中一阵气血翻涌,忽然怒不可遏地吼道:“我怎么知道?十年了,我们十年未见。再见,他却一点都不认识我了。甚至,连我们的仇恨,都忘记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那么,你们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更加刻骨铭心呢?”无情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那是一种探究的、审视的光芒。
顾惜朝撇了他一眼,紧抿了唇。
无情好似无心地说:“你的伤,并无大碍。看来,那小子还是手下留情了,对你,比对小妖那个情敌好多了。”
“什么情敌?当年,息红泪嫁给小妖的时侯,他还高兴得不得了,跑去毁诺城给他们送嫁妆呢!”顾惜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冲口而出这样的话。
“是了。”无情好像记起什么似的,“那时候,他正带着你,三山五岳地跑,找名医给你治病,是吧?”
“原来,成大捕头,还对别人的私隐,有窥伺的兴趣。哼!”顾惜朝别过头去,不理他。
无情唇边勾起一抹笑:“这么说,你和戚少商之间,还有些私隐?呵呵!”

杨云晰翻来覆去地在房里,睡不着。心里有些事情,难以排解。
眼前总是那一幕景象:顾惜朝青衫,戚少商白衣,一个清如朗月,一个灿若骄阳。
天那!她竟然觉得,她大哥顾惜朝和戚少商那个家伙特别的相配!她是怎么了?现在,她应该想生死未卜的陆寒星才对啊!
猛地坐起来,对了,陆寒星还没找到,她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什么?
杨大小姐翻身下床,一推门却撞上了正想敲门的铁手。
“咦?铁大叔?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一句话,令铁手顿时顶上生烟DD好歹,他和顾惜朝也是平辈人,怎么一下子变成“大叔”了?
铁手在心底提醒自己,要冷静:“咳!是这样的,我想问问你,关于昨晚遇到戚少商的事。”
杨云晰美目一亮:“好啊!正好,我也有事情想问你。”

“我看,那个戚少商真的是脑子有问题!一开始还好好的,不知道为啥,一下子和我大哥打起来了。”杨云晰嘟着嘴说。
铁手问道:“那么,他说没说,他自己是谁?”
“没有啊!他好像真的忘记自己是谁了。”
“可是,根据赫连夫人所说,他还是记得自己的身份和赫连夫妇的。”
“我怎么知道?对了,大叔。我大哥和那个戚少商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什么关系?铁手皱起眉:“这可难说了。当年,戚少商与你大哥一见如故,彼此引为知己,你大哥却是奉了傅宗书之命去杀他的。然后……”

杨云晰打断他:“我知道嘛!后来千里追杀、京城决战,我都知道啊!再后来呢?再后来,我大哥忽然在江湖上发迹,戚少商却忽然间不见了踪影。有人说,是我大哥杀了戚少商取而代之;也有人说,戚少商不但和我大哥化敌为友,还留下七道神龙令助我大哥在江湖上站稳脚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听着她的话,铁手心里闪过晚晴死后的一幕幕:他如何受晚晴之托去照顾伤病交加的顾惜朝;顾惜朝如何发疯把他打伤;他如何力劝戚少商放下仇恨,去找寻顾惜朝。
后来的事情,他也是听说而已:戚少商不知用什么方法治好了顾惜朝的伤病;然后他作为“神龙捕快”连破奇案,还得到一笔十分可观的财富;可是,在十年前的一个夏夜,戚少商却把一纸辞书留在了诸葛先生那里,辞去了捕快之职。
此后,他去了边关、成为宋军中的急先锋,先后打了好几场生死大战;与此同时,顾惜朝也在江湖上渐渐发迹,凭借着凌厉的手腕和出众的才华掌控了三河六帮十八家门派,短短三年已经成为一代枭雄。
七年前,戚少商入辽境,刺杀萧天佑和天祚帝,便从此生死不明。据说,当时和他一起去的赫连家死士只有一人回到宋营,可是没有说一句话就死了,怀里只带着一本染血的《七略》。
听说赫连夫妇把那本《七略》还给了顾惜朝,再后来便有了顾惜朝五入宋营、三出雁门关,作为赫连将军的参谋军师连破辽国八十里连环阵,兵逼幽州城下,使得辽国被迫签订合约,从此宋辽边境好容易得到了短暂的一段太平日子。
可是,这一回,赫连春水被刺,想必军中又会人心浮动,辽人再度蠢蠢欲动必不可免。
想到这里,铁手猛地跳起来,对杨云晰说:“以后再跟你说,我去找大师兄。”
“哎!铁大叔!火烧屁股啦?怎么回事啊?”杨云晰看着铁手窜出门去,皱皱小鼻子,“干嘛啊?人家还没问完呢?当年我大哥怎么就没能杀了戚少商啊?这戚少商怎么又没杀我大哥啊?”一定有古怪!

放下手中的密函,无情的脸上平静无波,抬眼看看铁手,把密函递给他。
“什么?”铁手心中一沉,“金国密使来到汴京?而且还暂住在大相国寺?”
无情默然点点头,驱动着轮椅缓缓向窗前,良久,才道:“这密使就是大金国的七王爷DD完颜晟。半年前,据潜伏金国的探子来报,完颜晟网罗了一批中原武林人士为他效命,其中有一个人武功奇高、别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能使八种不同的兵器,无论是指、掌、拳、脚的功夫都是人上之人。但是,这个人从来不使剑,完颜晟寻访了很多上古名剑给他,可这人就是使得不顺手,每一都将之震碎成寸断。”
无情一番话,说得铁手心里大骇不已。
“大师兄,你……你不会认为完颜晟身边这人?”这个世界上,能让铁手手足无措的事情真的不多。
“你说呢?你比我更了解他。这一回,他在大相国寺外出现不是这么凑巧的事吧?”无情的眼眸中迸发出一股寒光。
铁手紧紧握了拳,高高举起,却轻轻落在桌上:“不可能。戚少商,不可能成为完颜晟的手下。谁都有可能,就只有他不可能!”
无情轻轻叹了口气:“但,如果,他不再是戚少商了呢?”

●十、缠

镜中的女人,神情虽然是冰冷的,却显得格外动人,而她这份冰冷,似乎也能为她增添美丽。可见,她的美有多么的惊人了。
这么美丽,这么年轻,可是又有什么用?
还不是换不来那人的一丝一毫的温暖?
曾经,她以为,自己有了一个好的依靠。
可是,那个男人却将她送给了另一个男人。

其实,这本来没什么。他们金国的女子,向来没有中原女子那么多的世俗礼法。
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那样的出众。
只要他站在你面前,就不得不被他的那种神采所夺。
还记得,两年前,她头一见到他的时侯。
她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衫子,长长的发微卷着披在肩上,比中原女子都高瘦的身材使她显得特别窈窕动人。
而那个人,就那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似全天下的人都不在他眼里,他就只得你一个。那一刻,她忽然间觉得,像是冬日午后一抹最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那般温暖,温暖得她想要流泪。从此,只要他的眼神不在她身上,她就会感觉无比的寒冷,冷得澈骨。
然而,没过多久,当她不再穿那淡青色的衫子,不再披着头发站在他面前,他的目光就再没有落在她身上。

咬碎了银牙,狠狠地把镜子掷到地上。
彩衣斑斓的身影,在空气中滑过一道美丽的虹。
此时,那个人,正站在月光底下,静静地摸着他那把剑。
美丽的剑锋,闪着碧青的颜色,好似他喜欢的青衫。
是了,那小子不也是着青衫的么?
狠狠地转身,向厢房走去,那小子正坐在房里,白痴一样地看月光。
陆寒星知道那彩衣斑斓的美女,每看到自己都是满脸的怒气,几之后已经不以为意了,看她进来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你知道么?我真的很想杀了你。真的很想。”彩依的纤纤素手轻抚上陆寒星的脸。
眨了眨眼:“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啪!”一个耳光扇在陆寒星的脸上,“你以为我不敢么?”
虽然平生受的折辱不在少数,可是他仍不免怒火燃烧,猛地站起来:“你当然不敢!哼哼!因为,你心里怕他,如果你杀了我,他一定会杀了你。”眼睛撇向窗外坐着的人。
“混账!”彩依的美眸都愤怒地红了起来,“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来威胁我?你根本什么都不是,杀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你别以为,他是真的在乎你?要不是……要不是你这件衣衫,他才懒得看你一眼!”
对了,自己那件旧衣呢?陆寒星猛地觉醒,那是云儿送给他的。云儿,是这世界上,惟一在乎他的人,惟一的。
遇上了疯疯癫癫的戚少商和这个古怪乖张的女人,他已经有十几日不能脱身了。
要想个办法逃走。
“那又怎么样?只是,你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心里有些别扭,他好像把自己和一个女人来相提并论,太奇怪了。
“哼!”彩依冷哼一声,“我现在就杀了你,看他会不会来救?”说毕,手一扬,一柄短刃置于手中。
陆寒星侧头避过第一轮的攻击,可这下一轮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了。
眼见那柄白刃就当胸刺来,不由得闭目待死,心里一痛:云儿,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忽然,空气中闪过一丝的杀气。
彩依的短匕首一下子撞上了青青的剑锋。
戚少商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有眼中两点寒芒。

彩依本身武功奇高,可是此刻心里仍是不免慌乱。
只见剑锋闪烁,她的每一退路都被封死了。
一转头,一缕长发,顿时被逆水寒削成寸寸断。
陆寒星睁眼看时,两个身影快得匪夷所思,缠斗在一起。
忽然只听一个人厉喝道:“住手!”
戚少商当下一个飞身,挡在陆寒星面前,望向门口。

只见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锦衣华服的公子立在屋门口,嘻嘻笑着:“兄长何必为这等小事动气?彩依她不过是说来玩玩。”
随即变成一股阴桀暴戾之色,向彩依喝道:“你真是不知好歹,须知逆水寒一出鞘必要见血的,当真是自己作死啊!”
彩依支持不住,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原来刚刚她已被戚少商的内力震伤。
那公子看着她玉容惨淡、神色凄凉,不由得幽幽一叹,从袖中掏出一块白色帕子来递给她。
彩依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嘴,方慢慢地向门口走去,出门之时,回过头来眼神怨怼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冷冽地看着那公子,“咣!”的一声,把逆水寒入鞘。
那公子呵呵一笑,不以为意,走过来拍拍戚少商的肩膀:“兄长莫要动气。其实,我也有事想找这位陆公子帮个忙。只是不知道,兄长可愿意把人借我一用?”
“你不必这般客气。”戚少商撇了陆寒星一眼,“这人我留着也没什麽用。”
“好!既然兄长这样说,那我就少不得劳烦这位陆公子了。”

(写到这里再来介绍一下历史背景。
上回说到,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大金国七王爷完颜晟,这人是历史上确有其人的。
他就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金太宗,这样一来,历史就被我歪曲了。
因为,此篇故事设定的时间为公元11年,也就是宋徽宗崇宁年的事。
这样,《逆水寒》原本所发生的故事就挪到了哲宗皇帝时期,而被小顾逼宫的皇帝也换成了哲宗。
宋徽宗赵佶于《逆水寒》一案五六年后登基即位。而根据历史,赵佶18岁即位,这一年是22岁。
辽国的天祚帝即位时间被我提前了二十多年前,而完颜晟的即位时间也提前了十几年。汗!毕竟不是历史小说,为了故事好看,也顾不得这些了。)

●十一、谁解我,登临意

车马辚辚,一辆装饰华美而又不失雅致的马车从九王爷赵佼的府邸驶出。
车内坐着赵佼和一个作文士打扮的人。
赵佼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可当今圣上还要唤他一声:九哥。
五年前他们的兄长DD哲宗皇帝过世,太皇太后选中了文采风流、知书达理的十一皇子赵佶为嗣。
他们兄弟感情极好,所以九王爷赵佼常常出入宫禁,竟是无所顾忌。
眼看马车进了皇城,赵佼笑晏晏地对那人说:“顾兄,你这又是小半年没有来京城吧?皇上一定高兴得很。”
那人抬手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蓝袍里面露出白色的衬里,手却比衬里更白。
人生真是如轮盘,兜来转去,昔年的逼宫叛贼,今日竟然成了皇城的座上宾。
一抹微讽的笑容从顾惜朝的嘴角溢出。
原来,这新任的皇帝赵佶天性是个风流不羁、才华绝世的才子,他平生最爱书画、清茗、诗词歌赋、诸般杂学。于治国平天下上的兴趣倒是稀缺,偏只爱和一帮才子佳人厮混。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九王爷府上结识了顾惜朝,立时为其才华风度所倾倒,真心结交。可惜,顾惜朝不但出身市井勾栏,更曾经是逼宫反叛的逆贼,不便授予官职。而顾惜朝自从经历了种种事端之后,对于出将入相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倒是在江湖上翻云覆雨、上下腾挪更符合他的性子。因此,他虽然曾经为破辽出谋划策,却是从来没有领受过任何官职。
而顾惜朝本自就是惊才绝艳的一代才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这新皇上对他安邦定国的能耐不怎么看重,可对他这些方面却很欣赏。

进了宫门,马车被几个内庭侍奉的内侍引着向一座古雅的偏殿而去。
及至赵佼和顾惜朝下了车,两个俏生生的宫女迎上来:“王爷和顾先生可来了。皇上一早就等着了呢!”
“呵呵!九哥,你们可来了。”一进殿门,就听到皇帝笑意盈盈的声音。
赵佼和顾惜朝忙做礼,赵佶上前一把扶起:“休要外道,我们兄弟间还讲这些俗礼作甚?”
“皇上!”顾惜朝抬首,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
赵佶打量着他:“顾兄,又清减了啊!我听九哥说,你前几日受了伤。现下可都好了吧?”
这年轻的皇帝,端的是文秀俊雅,脸上的神情也是温和有礼,不像个九五之尊,倒十足地像个青年才子的样子。
顾惜朝心内虽然不喜他的胸无大志,却也不由得被他的才华风采所打动,忙说道:“没什么大事,倒叨扰皇上惦念了。人在江湖,哪里还没有个伤病?”
赵佶一笑:“顾兄,这江湖风雨,几多磨难,何必如此执著呢?倒不如,你入宫来,咱们兄弟长相作伴,研究个诗书画意岂不好?”
“惜朝本自就是一个江湖草莽,恐怕当不起皇上的厚爱。”顾惜朝面色微冷。
赵佼一见他冷傲的性子又上来了,忙说:“顾兄,皇上也是为了你好。”
赵佶不以为忤,笑道:“也罢!顾兄既然不愿意,朕怎么敢强求?想来,若无江湖几多波折,朕也无缘能见到顾兄今日的风采啊!”
“好了,不提其他,今日找你们俩前来有两件事。”说着,赵佶一手拉了一个,向殿内正前横着的大书案走去。
及至到了案边,赵佶指着案上的一幅长约五尺的大幅山水画道:“顾兄、九哥,你们看看朕这幅新作《雪山归棹图》如何?这还是上回顾兄来京的时侯,咱们三个微服至黄河岸边,赏那冬雪美景之后,朕一直念念不忘,废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方才绘成的。”
顾惜朝望去,只见那图中意境萧索,大地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两岸峰峙岳立,寒江之上有几点孤舟正作归途。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这九五之尊,怎么画出自己的大宋江山如此肃杀凄凉?想当日,他们于黄河赏雪之时,只见波涛怒卷、朔风激荡,那种慨然而慷的壮丽之色直叫人心血沸腾,哪里是这样寂寥萧索的情景?
赵佼拍手称赞道:“妙,妙啊!皇上此图尽得隆冬雪景之妙,使人恍如画境。”

赵佶抚掌而笑,一双眼却觑着看顾惜朝,似乎在等待他的赞美。
顾惜朝何等精明练达之人,他哪里不知赵佶心中所想,只是这样一幅画要叫他称一个好字,实在很难。
只见他,拿起桌上的软毫朱砂笔,道:“皇上,此画确实是一幅传世佳品,只是差了一笔,便白玉微瑕,不若叫惜朝替你添上这一笔,为皇上的杰作锦上添。不知,皇上可愿意?”
赵佶嘴角一弯:“顾兄尽管添,朕没有装裱,叫你们先看画,就是为了可以再修改琢磨的。”
“那草民就大不敬了。”顾惜朝一提笔,饱沾朱砂,在山之尽头,浓浓地点上了一抹斜阳。
瞬时间,画境由疏离惨淡,变成了壮丽豪迈,而这壮丽中又饱含着一股英雄末路、慷慨悲愤的气势。好似多年前,有个人在一抹夕阳下,浑身浴血,唇色惨淡,脸上却毫无惧意,一副昂然天地的英雄气概。
“这……这……!” 赵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顾兄,这一笔简直胜过了朕这一整幅画啊!没有这一笔,朕这幅画端的是一无是。”
“哪里!顾兄这一笔,果真是点睛之笔,不过皇上的画也是传世之作啊!”赵佼忙着向顾惜朝使眼色。
顾惜朝放下笔,微微一笑:“皇上谬赞了。惜朝不过是借献佛,这一笔想必皇上也是想过的,不过来不及添上罢了。”
“哈哈!顾兄,你啊!” 赵佶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这幅画经顾兄一改,果然气韵非凡了。朕可以把它流传后世了,到时候少不得要添上顾兄的大名。”
“皇上,千万不可。惜朝待罪之身,哪里敢污了皇上的佳作?不过是皇上垂爱,方才班门弄斧。”顾惜朝忙说道。
“顾兄,太过谦了。罢了,这件事容朕再想想。还有一件事,朕要与你们商量。” 赵佶几步跨到书案后的宝座上坐定,“大金国的密使DD七王爷完颜晟来到京城已经有几日了。他想与朕会面,可是朕又怕此事走露风声,被辽国知道,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皇上的意思是?”赵佼情知此事事关重大,也不敢多言。
“朕已经通知完颜晟了,在宫外见面。朕和九哥、顾兄带那么几个侍卫,在宫外一秘密的所在和他会面。” 赵佶忽然故做神秘地说。
顾惜朝一挑眉:“不知道,皇上这个秘密的所在是在哪里?”
赵佶忽然面露戏谑之色:“呵呵,小甜水巷栖凤阁。”

无情望着眼前这年轻人,幽的目光带着一丝揣测。
铁手站起来:“你就是陆寒星?”
“是!”恭敬却又自信。
“完颜晟约我们明天到小甜水巷栖凤阁见面?”无情放下手里的信,他没想到完颜晟竟然自己找上门来。
陆寒星还未及开口,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陆寒星?”
回头望去,杨云晰娇喘不已地站在门口,一双美目中波光潋滟,小脸上又惊又喜。
微笑,目光中流出一丝温暖:“是我。”青衫下的手伸着,向她发出邀请。
莹黄的一朵云就那样扑到他怀里,抽抽搭搭地说:“你真是,作死啊!害人家担心的要命。”
铁手和无情不禁有些尴尬,想不到天波府杨家的后代竟这样视世俗礼教为粪土。
“咳咳!”铁手提醒道,“陆公子,你被戚少商抓去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戚少商当真不记得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怎么知道他是戚少商?”无情忽然盯住他。
陆寒星轻轻一笑:“是这样的。小弟在边城被戚大侠抓住,然后辗转千里,也曾几逃走,最后仍被戚大侠抓了回来。期间,遇到了两个沧州府的捕快,他们直认出戚大侠来。小弟方才得知,他就是我仰慕已久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可惜现在,这位你仰慕的‘九现神龙’竟成了大金国七王爷的手下鹰犬。”无情冷笑道。

铁手幽然叹了一口气:“那么,我们就去会会这个失了心智的戚少商吧!看看,这七年间,世事竟变化如斯。”

●十二、栖凤阁

东京汴梁,自古华奢靡之地,汴河以东皆是勾栏酒楼,王公子弟寻欢作乐的最佳场所。这里不似江南的软玉温香、吴侬软语,却有的是风华绝代、艳冠群伦的红粉佳人。此间最负胜名的莫过于小甜水巷几位才貌双全的绝代名妓, 栖凤阁的白牡丹便是其中最出众的一个,白牡丹就是李师师。
李师师究竟如何美,如何媚,如何艳名远播,没有人能说的清。

长长的官道上,驰来两驾马车。
栖凤阁的看门小厮,一见这两辆马车,立时紧张起来,两个奔进楼中通报,两个忙迎上来,拉住车马的笼头。
这是两辆描金飞凤的马车,虽然看起来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奢华的物事,可是明眼人却能看出,其中的虎势龙形、非凡气度。
只见几个锦衣华服却是精壮干练的汉子从头一辆车里跳下来,纷纷凑到后面那辆车前。
车门打开,先出来的是个穿着银丝锦袍的青年公子,锦袍上滚着金边,一脸的俊秀富贵。
他看了看侍侯在车前的几个大汉,随即向车内轻唤道:“到了。”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文士扶着一个更年轻的公子从车上下来。
后下来的那公子眉清目秀、温文尔雅,一身苏绣鸟的绢丝长袍,数不尽的风流潇洒。
而那文士,虽然身量比这两个公子都高出许多,却更形清瘦,一身青布的长衫无结无带,在身上显得更加飘逸优雅。剑眉一扬,那双黑亮的眼中就生生流出一江春水来。洁如美玉的脸上,唇微微翘起,端的是含睇而笑,神气却是一股清冷桀傲。
这三人甫一出现,就引起栖凤阁前的一片震动,正是微服出游的九王爷赵佼、道君天子赵佶和陪伴他们前来的顾惜朝。

待到三人进了前楼,一个艳丽风流的美妇人满面堆笑地迎上来,俯首而拜:“哎哟!真是稀世的贵客啊!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殿试秀才赵公子。”这道君皇帝赵佶为人风流不羁,两年前一时好奇和九王爷来逛小甜水巷,仰慕李师师的艳名,便化名殿试秀才赵乙来栖凤阁狎妓。一来二去,天下间竟无人不知,道君皇帝的这桩风流韵事。
税监周邦彦曾有词曰: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低声问,向谁行宿?严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少年游?感旧》便是描写的道君皇帝逛青楼、宠幸李师师的韵事。
赵佶一笑道:“夫人不必多礼,今日在下邀了位远道而来的友人来此相会,还望夫人能够不吝美酒佳肴,代为款待一二。”
“哎哟!瞧您说的,那可是咱们天大的荣幸。师师正在梳妆打扮,马上就到暖阁候着您。”那李妈妈忙不迭地上来。
顾惜朝微微皱眉,向一旁闪去,他从小生长在勾栏妓院之中,本来是特别讨厌这些鸨儿,所以当年买下烟月楼的时侯,就把原先欺辱压榨红绡的那个鸨母给赶了出去。
“哟!这位爷真真是骨骼清奇、相貌俊美不凡啊啊!赵公子您结交的怎么都是这样神仙似的人物?真是羡煞老奴了。”那李妈妈横着一双媚眼看顾惜朝,越看越爱,这文士虽然称不上顶年轻,却是一丝烟火气也没有的飘逸绝尘。
赵佶看了顾惜朝一眼,笑晏晏地道:“这位是你们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七略公子’顾惜朝,夫人久经人事,难道没有听过吗?”
那李妈妈登时拍手笑道:“哎哟,老奴真是眼拙了,有眼不识泰山。只是老奴万没有想到,顾惜朝顾公子在江湖上成名少说也有十来年了,竟然还是这般风神俊朗,一点也看不出年纪来呢!”

“那是当然了。我们顾兄,何等人物,怎么会有风霜之色呢?”赵佼赞叹道。
“公子,我看咱们还是早点进去吧!”顾惜朝抬眼一看,进出栖凤阁的客人和楼上楼下的姑娘小厮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里十分不舒服。

“哎哟!这是哪阵风吹的,怎么六扇门的四大神捕都来了?”李妈妈一声惊呼。
赵佶兄弟和顾惜朝回头一看,可不是么!
无情、铁手、追命、冷血四个有点石化的人正在眼前。
无情等人忙上来行礼,却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好。
顾惜朝心底暗笑:这大宋朝廷,果然是越来越荒诞可笑了。皇帝、王爷和护国良臣竟然在勾栏妓院里相见!
“原来是六扇门的几位朋友啊!”赵佶洒然一笑,“不必多礼,咱们即在这地方相见,那便都是客人,就不用那么多礼数了。”心底却是一阵忿忿:难不成这四个是诸葛那老儿派过来盯着朕的?他平生最厌的就是诸葛神侯这样耿直精忠的老臣,没事就在耳边唠叨进言,烦也要烦死了。
无情看着赵佶脸上阴阴晴晴的神色,心里轻叹,驱动轮椅上前:“公子,崖余行动不便,难以侍侯。今日来此,是应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完颜公子之约。不想,遇到公子。得罪之,还望见谅。”那意思便是,我们不是来盯你皇上陛下的稍的,不过是凑巧碰上,搅了您小人家的雅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完颜公子?哼!这小子,不知道搞什么鬼?”赵佶忿然一拂袖,率先走上楼去。
铁手悄悄移到顾惜朝身边,轻声说:“你有点心里准备,今天戚少商可能也会来!”
顾惜朝微微一震,清朗的目忽然变得幽。

酒未开樽,句未裁。
还没等赵佶他们坐定,只见一身华美锦袍的完颜晟已然带着两个劲装大汉步上楼来。
“在下完颜晟,见过赵公子了!”他的汉语不但流利,而且极有文雅之气。这个人,不像无情他们想像的金虏蛮夷的样子。衣着装扮不但有着宋朝皇室的优雅华贵,眉宇之间也是一派的英挺贵气,好似比赵氏兄弟更多了几分帝王之相。
完颜晟,是大金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第七子。年纪不大,却已经是金国最不可替代的一人。据说,他幼时随父侍奉辽帝行猎,辽国手下将官折辱女真勇士,他父亲完颜阿骨打忍辱负重,他看在眼里,格外愤懑。那时候,完颜晟才只有七岁,生得机灵可爱,辽帝喜他聪慧,便召至行营,舞蹈作歌取乐。他巧编歌词,戏耍辽国的元帅将军,更气得大辽的东英王爷耶律烈吐血重病。从此,完颜晟的大名就响遍了白山黑水之间,成为女真人中的智者和大英雄。

“完颜晟,你这是想干什么?”赵佶面色薄怒,撇了无情四人一眼。
完颜晟在他对面一桌坐下,哈哈一笑:“我们遥远的北方苦寒之地,都知道,大宋国有四位天下无敌的名捕侠客。可赵公子似乎并不喜欢这四位大宋的英雄豪杰啊?”
“什么话?”赵佶哼道,“六扇门的这四位朋友与在下家中的交情岂是外人能够了解的?”
赵佼忙插话:“是啊!四大名捕,对于完颜公子来说,自是仰慕已久的英雄侠客。可是,于我们兄弟来说,却是从小就见的家人朋友一般。这怎么好相比呢?”
“即这样,那甚好。”完颜晟笑道,“只是,赵公子此番选的这个地方,倒是风流香艳的很啊!”说毕,向正盈盈上楼来的李师师望去。
赵佶看着李师师风华万千的走来,不由得轻轻笑了:“那是当然了。不知完颜公子对我们汉人的风雅情趣了解多少?”
“知之不多,不过还不至于刹了风景,败了赵公子的雅兴。”完颜晟以欣赏的眼神看着李师师,“哈哈!我们今日只谈风月,不提其他,好不好?”
赵佶心道:这人倒还乖觉,为人也不讨厌。

李师师的确很美。
虽然在铁手他们看来,她和息红泪可以平分秋色了,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

如果息红泪像火,动人心魄、夺人神魂;那么李师师就是水,让人心神迷醉、流连忘返。
“公子!”李师师的声音如娇软玉,“师师给您预备了上好的雕和几样我家乡的细点。”
赵佶不禁神醉:“好!快叫他们呈上来,给完颜公子一同品尝。”
顾惜朝心底暗咐:皇帝年轻,一味高乐,这完颜晟一见便是个不凡的人,若不杀杀他的志气,只怕他们这一方就要落于下风了。
他原本并没有那些“天地君亲师”道德礼教的想法。只是赵佶对他推心置腹,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便还一分。况且他好胜心高,对这个完颜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念及此,他悄悄地对身边的追命、冷血嘀咕两句,二人则瞪着眼看了他好久,方铁青着脸点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李师师吩咐下的百年雕就送了上来。
赵佶笑眯眯地说:“来,顾兄,你是南方人,来尝尝这雕可有你们江南的风味?”
顾惜朝一颔首:“公子,是否该先敬完颜公子呢?”
“啊!是了,师师,去给完颜公子敬一杯酒。”
“公子,方才完颜公子对我们师兄弟青眼有加,不若让小人去敬他一杯,如何?”说话的正是冷血。
追命忙道:“喝酒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铁手和无情瞪着他俩,又看了看一脸事不关己的顾惜朝,不由得满头冒烟,心想:搞什么鬼?
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冷血的剑已经出鞘,剑尖挑起面前桌上的酒杯。
而追命则飞身而起,掠在半空,脚尖踢起一个侍女手中的酒壶。
下一瞬,那酒壶已然在空中倒转,冷血的剑则接住了酒杯,酒壶正巧倾倒了一满杯的雕。追命一个漂亮的转身,接住了那个酒壶,一挥手又向完颜晟掷去。
而冷血的剑则平担着酒杯,同时向完颜晟送去。

完颜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折扇,正轻轻摇着,见到这情景,也不闪不避。
眼看酒壶、酒杯和冷血的剑就要招呼到他脸上。
一只不知从天外还是哪里来的手,轻轻弹开了冷血的剑,手腕一翻又捞起了倾倒的酒杯。几乎是在同时,一个足尖轻挑,那酒壶也瞬时逆转了方向,径直向赵佶飞来。
顾惜朝见状,也顾不得多想,一个展身飞掠而上接住了那只酒壶。
青衫闪,发丝飞扬。
在他把酒壶放到赵佶桌上之时,那边“嗒”的一声,酒杯也落到完颜晟的桌上。
此时,众人抬眼望去,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分立在两桌前,横眉冷对。

●十三、三试

无情和铁手心里不禁大为震撼,刚刚从窗外飞掠而入的人,眉微蹙、眼澄明,面色沉静、唇薄如刀。他身上不过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白布衣衫,无折无痕,十足的合身嵌体,益发显得猿背狼腰、鹤形螂势。
赵佶虽然心中有点诧异,不过也很快明白了顾惜朝的用意,他虽然没有什么帝王的胸怀,却也并不笨,相反他还是个特别乖觉伶俐之人。“哈哈,这追命、冷血二人也太莽撞了。”他眼神一转,“完颜公子,好神勇的手下。”
完颜晟一挥折扇:“不是手下,是兄弟!”
“哦?”接话的是顾惜朝,“没想到,大金国还有这样一等一的高手!完颜公子,你可知,我们中原武林中,能够接得了冷血的剑、追命的脚,这样的人屈指可数。”
“这位是?”完颜晟挑眉。
赵佶忙说:“这位顾惜朝顾公子是在下的挚交。武艺不但是绝顶的好,才华风采更是举世无双。”
完颜晟上下打量了一下顾惜朝,刚刚他一上来就注意到这文士打扮的人其实并不简单。比起四大名捕来,“七略公子”顾惜朝更加威名远播,因为他不只是在江湖上大有名声,更是辽军中一个恐怖的恶梦。
“原来是赫赫有名的‘七略公子’,真是失敬了。”完颜晟一拱手。
顾惜朝没有看他,只是直勾勾地望向那张让他爱恨难辨的脸:“不知道,这位完颜公子的好兄弟又是哪方高明人士。”
完颜晟玩味着他的眼神:“我这位义兄,和在下有生死情意。他虽然不是我的亲兄弟,对在下来说却是胜似至亲骨肉。”
“哦?”赵佶大为感兴趣,“什么样的生死情意?”
完颜晟洒然一笑:“这个嘛!恕在下不便明言。”
顾惜朝眼神陡然一怒,目光如刀,吓得完颜晟额上冷汗直冒。
“呃!赵公子,这墙上的画,可是您的亲笔?”完颜晟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
顾惜朝冷着脸重新坐到赵佶身边的位子上,那白衣人也不发一言地坐到完颜晟身边。
冷血、追命也各自落座,酒宴重开,各人心中都打着小鼓。

只见厅内中堂之上挂着一副《芙蓉锦鸡图》,图上芙蓉开,俏丽端艳,一只五彩锦鸡斑斓美丽、双目如生。图上还题着一首诗:
新样梳妆巧画眉
窄衣纤体最相宜;
一时趋向多情远
小阁幽窗静弈棋。
显然是赵佶写给李师师的情诗,而这画也少不得是定情之画了。
“是啊!完颜公子对书画还有兴趣?”赵佶有点惊讶。
完颜晟笑道:“在下虽非赵公子这般清雅之人,倒也是颇心仪中原这些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久闻赵公子嗜好书画,此番也带了一幅鸟图来相赠。”
“哦?”赵佶平生最好的就是工笔鸟画,一听此言,立时大为感兴趣。
完颜晟命手下一人送上一幅卷轴。
赵佶在李师师的协助下打开画卷。
这是一幅长约三尺的长画,浅黄色的绢底,分外古雅精致。的确是鸟,不过却与赵佶的《芙蓉锦鸡图》风格迥异。

画中:下面一带塞北山川,山河表里支离破碎,溪流隐约可见,更多的是碎石荒野、独堡枯树,只是漫山遍野开得灿烂的火红杜鹃分外妖娆。这些不过是背景,画中最生动的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鹰目桀傲清冷、倔强刚烈,端的是夺人气息、神韵矫然。
赵佶不禁叫好,这幅画虽然不是工笔精心描绘,却是一气呵成、浓墨重彩,另有一股慷慨豪迈的气韵。忙喜不自禁地问:“完颜公子,此画是您的大作?”
“哈哈!赵公子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这样绝世的才华?这作者是谁,您不妨猜猜。”
顾惜朝凝目看去,画尾没有印章,只是龙飞凤舞地篆着两个字,似乎是作者的留名。
待到他仔细看了半天,方看出那两个字:松平!
霎时间,好似半边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
你若无情我便休!为何又勾起了旧日情仇?
再看那幅画,飞鹰桀傲、杜鹃火红,流不尽的英雄血,数不尽的世事纷扰。
顾惜朝的音色从未有如此般暗哑:“松平!这作画者,是松平!?”
“顾公子好眼力。”完颜晟喝彩道,“松平,便是我这艺高人胆大的结拜义兄了。”
无情忽然想起昔年的旧事来,戚少商此人雄才大略、才华横溢,点过翰林、做过土匪,几经风雨、四起四落。
铁手也忆起,当年他在追捕“绝灭王”楚相玉的时侯,头一遇到戚少商,他便是做个落魄书生的打扮,他虽然是连云寨的大当家,却是诗、书、琴、棋、剑、兵法无一不精,会作画并不稀奇。
赵佶诧异的很:“没想到,这位松平先生不但武功卓绝,画艺也这般精湛?”
“呵呵!我义兄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稀世之才。因此,在下心中十分敬爱于他。”完颜晟脸上禁不住自得之色,松平这一幅《飞鹰图》确是意境高于赵佶那幅《芙蓉锦鸡图》百倍。
“公子!松平先生这幅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不过惜朝心里并不服气。想来,我中原文化博大精,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于异姓外族!”顾惜朝忽然向赵佶行大礼,言语中满是不忿之意。
“哦?顾兄,你何故如此?”赵佶忙搀起他。
顾惜朝一抬眼,眼中精光四射:“今日七夕佳节,公子在此与完颜公子把酒欢宴。不若,就让惜朝与松平先生在琴棋书画上比试个高下,也聊以助兴。”他脸上全是一股的斗志昂扬,先前清冷傲然的神气全然不见了,此刻好似一个争强好胜的小孩一般。
“我看,顾兄此议甚好。公子,不若就应了吧?”许久插不上话的赵佼忙道。
“好!好!小弟久不见顾兄一展才华,没想到这回顾兄有如此雅兴?”赵佶道,“只是不知道,完颜公子和松平先生意下如何?”
完颜晟转头望向松平:“小弟是没什么意见,只是不知道义兄的意思?”
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松平。他羽睫一闪,瞬间对上顾惜朝灼灼的目光。
良久,颊边露出一一浅的两个酒窝:“好!”

一时间,栖凤阁内人仰马翻,主楼下的大厅已被清整一空,四边回廊楼上皆是翘首观望看热闹的姑娘客人。
厅侧一溜矮几,酒席重摆、佳肴再添,赵佶和完颜晟邻桌而坐,大厅中央只摆了两张书案。
顾惜朝飞身而入,环望四周道:“方才,松平先生的画作,诸位已见,现下顾某少不得现场作画一幅相赠于完颜公子,替我家公子聊尽地主之谊。”
赵佶一听,大喜过望:“顾兄欲现场作画,太好了。来人,快将我平日用的黄矾绢布呈上来!”
“公子且慢!”顾惜朝一抬手,指着厅外一座白帛绢屏道,“我要那个!”
李师师一愣:“那架绢屏是昨日才从江南送来的,奴家尚未来得及请工匠绘上朵纹样。”
“顾兄既要,师师你就割爱吧!”赵佶抚着她的肩头柔声说。

“那是当然!”李师师婉转一笑,“难得顾公子看的上眼。”
随即,两三个小厮就把那架屏风抬了进来。
众人侧头看去,只见那架屏风,高约八尺,丈余宽,竟是一块上好的江南白绢制成。

顾惜朝伸手取了一杆画泼墨山水的巨毫,顿入墨缸之中饱浸墨汁,随即飞身跃起。
只见他足尖轻点,左右踏了两下书案,跃至屏前。
蛮腰一拧,落笔屏上。
他的身形快得出奇,脸庞在灯光下光洁如玉,眸光流转似水银流动,飞舞的青衫如一只玉色蝴蝶,上下蹁跹。
李师师也少不得取来一把琵琶,作嘈嘈切切的喜乐之乐。
众人耳听音乐,眼见顾惜朝挥毫泼墨,美如画境。
一曲未毕,画已完成。
青衫飞扬,身形兜转,翩然而落。
掷笔,转头,微卷的发丝拂过脸颊。
人,傲立于画屏之前。
李师师的琵琶戛然而止。
一时间,厅内厅外,楼上楼下,竟是鸦雀无声。
陡然间,爆发出一阵喝彩。
连铁手、追命这些不懂书画的人也不由得衷心赞叹。

只见,那丈余宽的白屏之上,笔墨淋漓,一只苍龙于云海中,腾云驾雾、矫然欲飞。
俊眉冷目之色,张扬颀健之形,端的是龙行万里、布云施雨、出神入化、容色如生。
完颜晟鼓掌劲呼:“好个‘神龙云海图’,顾公子才华横溢,小弟服了!”
赵佶忙对李师师说:“师师,还不快给顾兄敬酒?”
“是!”李师师满斟美酒,柔情万种地步至顾惜朝面前,纤纤素手递上白瓷杯。
顾惜朝伸手接过,却被她的尖尖玉指滑过掌心。
甜姐儿爱俏,乃是窑子里的真理。
更何况,顾惜朝这等人品才华,李师师如何不动心?
不过,此时她背对赵佶,这隐秘的动作只落在一双湛然灿烂的眼眸中。
众人只见,二人容色若仙,在明晃晃的灯下,越发光彩逼人。
顾惜朝心中不悦,却也没表现在脸上,一仰头喝尽杯中酒:“多谢师师姑娘。”

李师师凤目微挑,瞧了他一眼,便回席又依偎在赵佶身边。
“这一回,少不得是顾兄胜了!”赵佼叫道。
顾惜朝望着松平,只等他开口认输。
松平见他得意洋洋地像个小狐狸一样,方又吃了酒,白玉般的肌肤底下渗出一抹淡红。
“这酒,真淡!”松平的修指轻抚着杯子,挑眉看着顾惜朝。
顾惜朝忽地想起,那指腹落在自己肌肤上的触感,不由得俊脸上一阵燥热。一扬下巴:“怎么?松平先生不服气,咱们再来比过!”

完颜晟道:“兄长既喝不惯这南朝的酒,不若把咱们带来的酒拿上来,也请赵公子品尝一下。”
“好啊!不知道完颜公子带来的什么美酒?”赵佶有些薄醉了。
完颜晟一招手,他的随侍即取了几大坛酒来,一溜摆在厅中,几名小厮把酒分壶而装,重新上桌。
顾惜朝倒了一杯饮下,只觉得满头烟霞烈火,那味道比炮打灯有过之而无不及。
“哈哈!此酒乃是我们大金国的名产DD高粱红,和你们南朝的酒那是大大的不同啊!”
“喂!松平先生,你倒是比,还是不比啊?”顾惜朝酢红了脸,看着他。
松平放下酒杯:“比什么?”
赵佶蹙眉道:“画,比过了。比书吧!你们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各摹一幅字来,须是先贤大家的名帖,只是不许写本朝的。”他心知,顾惜朝的字比画更胜一筹,此番是赢定了。
顾惜朝和松平同声答道:“好!”

松平轻巧地跃过矮几,走到大厅中央,从顾惜朝身旁走过。到书案前,手里兀自还拿着一只酒杯,一壶酒。
赵佶忙令人送上两张描金云龙笺,燃上一炷梦甜香。
顾惜朝目光一冷,也拿了杯酒,踱至另一张书案前。一手提笔,一手拿酒杯,笔走龙蛇意随心动地写起来。
他抿一口酒,写几行,却见松平还在喝酒,不由得心底火起:“松平先生的酒还没有喝够么!叫小弟给你再添上一杯!”说毕,飞起一脚踢起一坛地上的高粱红。
只见松平掷下手里的酒杯,轻巧巧地接了那坛酒,顺势卧于书案之上仰头喝了起来。
顾惜朝手底加快,已经快完成了,而那炷梦甜香也只剩半寸。
众人心里纳闷,松平却还是在喝酒,莫非他不想比了?
顾惜朝写完之时,松平方饮尽坛中的高粱红,追命不由得感慨,这人的酒量还真大。
顾惜朝将金笺一展,众人凝目望去,纷纷叫好。
他摹的乃是唐朝张旭的狂草名作《率意帖》。
此帖狂放不羁,笔意豪迈,乃是历朝历代草书中的上品佳作。
此帖有千余字,顾惜朝一气呵成,笔意轻灵,却比张旭的原作更添几分狂肆张扬。
赵佶心下大喜,抬眼道:“松平先生,香已将尽,你是认输了么?”

松平笑而不答,搁下酒坛,拿起桌上的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此时那炷梦甜香刚好燃尽。
只见金笺上的字DD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寥寥六十二个字,乃是书圣王羲之的《丧乱帖》,此帖乃是书圣于无意间随笔写出,却是比《兰亭序》更加弥足珍贵的稀世奇作。
松平这幅《丧乱帖》,先行后草,且行且草,不安、痛苦、压抑、矛盾,人间百愁、堪比丧乱,但纵有千般苦痛,更与何人诉?
顾惜朝望着这六十二个字,心中百般滋味,难以尽述。
他抬眼望去,松平一脸平静无波,无愁无笑。

是了,是了。
你心中有多少恨、多少怨,多少矛盾纠结,多少压抑苦痛?
我背叛了你的信任,杀了你的兄弟,害得你千里逃亡,半生基业毁于一旦。
可是,你却杀不了我,就像我当年杀不了你一样。
我可以痴,可以狂,可以为了晚晴的死而痴迷发疯,可以打伤铁手。
可是,你却要接受捕快的职责,抛弃前半生的快意恩仇,违心地去做你本不愿意做的事。
你遵守对铁手的承诺,来找你恨之入骨的我,你带我千里寻医,你让自己对每个人都好,你像太阳一样照在每一个人身上,江湖侠义有千斤重,你一个人就担了八百,可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你压抑自己的痛苦快乐,好像世间的一切于你不过是浮云。
我想飞之心,永远不死,可你却再也不是那个腾云驾雾的“九现神龙”了。
官场的人笑你不识时务,江湖的人恨你不讲道义,夜里梦里兄弟亲朋的阴魂搅得你不得安宁。那些日子,你就和现在一样,平静得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事。
可是,你忘了,你忘了我是谁?
你忘了,我是这个世间最了解你的人,你忘了我知你就如同你知我。
你心里的矛盾痛苦,就同我永远也不可磨灭的雄心壮志一样,折磨我的同时也折磨着你。
你宁愿不看,不想,不知道我的成功,我的飞翔,好像这样就可以忘记我们之间的仇恨和你的自责矛盾。
戚少商啊!戚少商。
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是你这辈子,第一也许也是最后一,真真正正地放开自己,不想那么多,不在乎天地君亲师,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和自己的执望唯一一放开自己。
我多希望,多希望你能永远这样,多希望你忘记这一切。
可是,你忘不了,忘不掉,你恨我,但更恨你自己。
所以你选择自我放逐,选择最激烈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选择用死来逃开我,逃开你自己的心。
可是到了今天,你心底的痛苦仍然在那里,从没有减轻过,对吗?
纵然,你换了个身份,忘却了前尘过往,忘却了我,可是你的悔恨、自责、矛盾还在那里,一点也没有消失,对吗?
这幅字,完全是你内心的写照,完全是戚少商这个人一生的写照。

自从遇上了我,你就再没快乐过,是吗?你就是一直这样挣扎在爱与恨的边缘,是吗?
这就是你戚少商真正的才华心性,这就是你的心。

众人暗咐:,顾惜朝的《率意帖》气势狂放,但多少难免显得略轻浮了些;松平这幅《丧乱帖》果然是不输于书圣的传世之作,难得的是行草兼备中不失法度严谨,收放自如,但是其中的意境未免太愁苦忧愤了。
一时之间,竟也无法判断高下。
顾惜朝盯着松平道:“这一回,我,认输了!”说毕,抓起自己那张《率意帖》,紧紧攥了攥,忽然一扬手,那幅字已然化为一堆碎片。
众人不禁大惊失色,没想到他落败之下,竟然一时激愤,以内力震碎了自己的字。
赵佶和完颜晟立时大呼可惜。
赵佼打着圆场说:“顾兄,这是何苦呢?这样一来,世间又少了一幅传世佳作啊!两位两番比试,不分高下。看来,少不得要再比一场了!”
松平微笑着看顾惜朝:“还比什么?”
只听完颜晟说:“不若,比音律如何?我义兄的琴艺这一二年来,竟是大涨的厉害!”
李师师立时为难道:“咱们栖凤阁虽然有不少名琴佳桐,可是真正称得上上好的古琴就只有一张‘青芦焦尾’而已,不知道二位哪位先弹呢?”
“我来弹琴!”顾惜朝盯着松平道,“我抚琴作歌,你弹剑相和。若是音律不齐,或是词句对不上的,就算输!”
“好,我的剑意如果不合曲调,也算输!”松平淡淡地开口。
众人心中不禁大奇,琴剑唱和,古已有之,可是真能并驾匹敌的倒是少之又少,不是剑势太强,就是琴音太胜,总是难以达到和谐圆满。不知道,这两个人,谁能占据主动?

●十四、向来痴,从此醉

“此人声喧哗,如何奏得了琴?”顾惜朝忽然皱眉道。
“后园有一池碧水,水中有一座小亭,倒是很清静幽雅。这样,我们在池边听琴,二位于亭中比试,就不会受到干扰了。”李师师柔声道。
赵佶抚掌而笑:“此计甚好,甚好。”
下一刻,已移师后园池边。
此时正是七夕佳节,天上一弯新月,池边几盏纱灯。
摒退楼里众人,只剩下赵佶和完颜晟等十几人。
池边摆下几张藤桌漆凳,重新添上酒菜,众人又再纷纷落座。

碧青的琴,碧青的衫,顾惜朝翩然飞掠过水面,入小亭,清如朗月。

雪亮的剑,雪白的衣,松平轻点石岸,飘飘而至,灿若骄阳。
月华如水,两人相视,良久无言。
“铮”的一声,琴音骤起。
一曲《南歌子》带着金鼓之音流淌而出。
顾惜朝朗朗的歌声清悦如水:“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白影矫矫,翩若游龙。
调子一转,剑意陡变。
“过清明,子规声近伤魂。”
“可耐小雨轻阴,消几度黄昏。”
“漫对曲阑幽砌,搪涮伊憷睿不为留春。”
“念琐窗酒醒,疏帘泪烛,残梦难存。”
“酸眸,凝望久,燕飞津外,絮落潮头。念谁见天涯,风雨归舟。”
“暮鼓残歌都尽,愁不尽、绿水东流。何人解、登临此意,分付与轻鸥。”
二人的声音相互应和着,好似龙吟鹰唳,于湖面上久久回荡。

琴音忽然变得清越悠扬,长剑亦轻灵曼妙。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不与群比。”
“桂湖消暑佳时,荷风教作清凉境。浓阴榭下,小桥岸曲,萍翻鱼泳。”
“绿w轻摇,垂丝随舞,乱蝉闲定。对华香界,琉璃水国,波光湿、青衫影。”
顾惜朝侧眼望向松平的薄唇莹眸,梦中之景,历历在心头,瑞雪红梅、小桥流水,秋山远树、碧水寒鸦,几度风光同谁赏?却道欢乐促、离别苦。

琴音渐涩,曲调忽然变得哀怨凄婉。
“事与相怜随逝水。漫凄凉、清泪苍江滴。还忍觅,旧踪迹。”
剑势逆转,柔中带刚。
“而今怎执长门笔。老情怀、残雨渐歇,霜风犹瑟。长念千山行路苦,归未胡沙征客。”
琴音铮铮,如泣如诉。
“西河渡,红尘路,三千渊宿,凭谁顾?”
剑锋凌乱,不成踪迹。
“谈幽思,心已惘,梦魂共与,相恨长。”

琴意切切。
“天遥,黯怀无极,总短梦轻回,几许无聊。叹来时旧家苑,御宇问云霄。”
剑走如狂。
“心远,罗衫共舞,惊回首,却道终身未许狂到老。”

忽然间,琴音大作,那两个人却没再词歌相和。
晚风吹着池水,岸边草丛中飞出点点流萤,淡淡的光晕笼着小亭,恍如仙境。
白衣飘然,青衫磊落。
几点流萤于顾惜朝的眉梢闪过,眼角眉梢一段风流。
松平心中一动,脑中闪过千般念头,竟全是与眼前这人相关的。
一时之间,以内力催动剑势,逆水寒宝剑顿时铮铮作鸣。
顾惜朝立时也在琴音中灌注内力,气韵相交之时,二人已经开始比拼内力。

铁手虽然不甚懂音律,但是他乃内功的行家,在第一时间就感到那两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内力杀气。马上低声对无情说:“不好!他们俩个已经不是在单纯的比音律诗词了。”
无情睁大眼睛看去,无奈此时湖面水气蒸腾、月色疏淡,无法看清那两人脸上的表情。
松平剑势顿转,顾惜朝以为他要袭击自己,手下一发狠,一根琴弦顺势而断,照着松平就飞去。松平的剑势却是陡然而转,强行收了回来。只见,那琴弦一端尖如针刺,“噗”地一声,刺进他的胸口。
这回,池边的人都看到了,松平的白衣上迸出一朵血,艳丽得诡异骇人。
赵佶立时急道:“二位,咱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啊!”
顾惜朝手一颤,瑶琴落地,他向后退了几步,喃喃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
松平捂着胸口,微微地笑了起来:“那天,你挡我的路,我打了你一掌。现在,你刺我一弦。很公平!”说着,嘴角也淌出血来。
“不是,不是的。我不恨你打了我,我没有想要刺你,我没有……”顾惜朝慌乱地说。
“没关系,我们这样,就算是不打,不相识!”松平用剑拄着立住身子。原本,以他的内功,顾惜朝那一刺并不会伤得很重,只是他刚刚的剑势转圜之际为了免得伤到顾惜朝,自己硬接了那股剑气,导致内力反噬。

“义兄!”只听完颜晟大喊一声,飞掠而至,接住松平摇摇欲坠的身子,脸上全是关切之情。
顾惜朝一时间心乱如麻:“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
追命、冷血二人也飞掠而至,问道:“顾惜朝,你怎么样?”
“我,没事!”顾惜朝咬着牙,携了琴飞出亭去。
赵佶顿时兴致大减,不喜道:“完颜晟这个义兄怎么回事?好好的动刀动剑起来。真是有辱斯文!“
“公子,是我的过失。”顾惜朝欠身道,“是惜朝不小心,毁坏了师师姑娘的琴,还扫了公子的兴致!”
“顾兄,不必为他开脱!”赵佶打个酒嗝,“那人虽然才高八斗,可惜戾气太重,哼!不结交也罢!”

顾惜朝心道:你哪里知道,他曾经几番出生入死保你大宋江山,还曾经救过你的皇兄。你只道他擅文采懂书画,却不晓得他乃是杀场之上的“万人敌”!
“兄长受了伤,我看这酒宴比试是进行不下去了!”完颜晟此刻恰好扶着松平回到岸边,他的脸色却是难看得很。
赵佶醺醺的醉眼:“也罢!那么,就请铁捕头、成捕头送送完颜公子吧!”
无情和铁手双双叹了一口气:“是!公子。”

●十五、棋子

“戚少商当真变成了金国七王爷完颜晟身边的亲信?”诸葛神侯三缕美髯,身形沉稳如山,十多年来他的面貌没有大的变化,武功更是越发出神入化。
追命哼了一声:“哪里只是亲信,我看那完颜晟对他真的好似至亲骨肉一般呢!”
铁手皱眉道:“当年,戚少商赴辽国行刺杀之事,落败后生死不明,现今却是和这个金国的王爷同进同出!当真是奇怪至极啊!”
“当年,到底是谁让他去刺杀辽国北院大王和皇帝的?”顾惜朝忽然对诸葛先生怒道。
无情以目示意他冷静,不徐不疾地开口:“你以为,谁能支使得了他?是他自己坚持去的。”
果然,果然!顾惜朝攥紧了手。
“戚少商此人武功奇高、雄才大略,不论在哪里都是个中翘楚,现在他若听命於金国,对我们可是大大的不利啊!”诸葛神侯一捻须。
无情叹道:“所以,在半年前,我接到潜伏金国的探子密报之时,就在想办法搞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什么?你知道这件事,已经有半年了?”顾惜朝双眸一眯,“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我怎么会告诉你们?”无情冷笑道,“顾公子贵人多忙,我怎么能用这样不确定的消息去骚扰你呢?不过,今日一看,他确是忘了你们的前尘过往,否则也不会硬受你一刺了!”
“你!”顾惜朝冷瞪着他。
“好了。不管这戚少商是真失忆也好,还是出于什么原因投靠了金国也好,我们都不得不防。”诸葛神侯黑眸一沉。

“诸葛正我到底是什么意思?”顾惜朝冷声对无情说。
无情又坐在六扇门后园中,摆弄他的棋局。
“什么意思?你这么聪明的人,还需要我跟你讲得那么清楚吗?”无情低着头,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他的棋局上。
顾惜朝转到他面前,手按在棋盘上:“不要和我耍枪!”
“耍枪?呵呵!”无情抬起头来,脸上是一丝冷笑,“顾公子你对现今天下的局势,恐怕比我这个六扇门的小捕快更清楚吧?大宋与大辽,自太祖太宗开始就是战事不断。戚少商在连云寨的时侯就曾在抗辽战争中立下大功,而你顾公子能够功成名就不也是凭的当年大败辽军于幽州城下吗?自从金国立国以来,辽国就受到了他们的钳制,我们才得以有喘息的机会。辽帝昏庸,可金国完颜阿骨打父子却是当世难寻的英雄豪杰,完颜晟你昨天已经见到了。假以时日,金国很可能会取代辽国,成为我大宋的劲敌。然而,我们现在却还要和他们修好,共抗辽国。现今,天下这局势,比起东汉末三国乱世有过之而无不及。戚少商,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你顾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能耐。诸葛先生的意思,当然是最好能够挽回他,让他重新成为我大宋保土卫疆的栋梁。”
“可是,如果挽回不了,又怎么样呢?”顾惜朝盯着他。
无情拂开顾惜朝的手,重新摆好棋局:“如果,挽回不了,那么他就是这样一枚‘弃卒’了。”说罢,拿起一枚黑子,丢在一边。

顾惜朝眼中寒光一闪:“成崖余,你到今日,还不肯说实话?其实,早在七年前,他刺杀失败之时,他就已经是‘弃卒’了,对么?”
无情看了他一眼,转开目光:“当年,他不冷静的刺杀行动,已经是大大的不智了。你认为,这样的人,还有资格成为棋局中的重要一子么?可今日不同往日,戚少商已不是戚少商,他是松平,是完颜晟最信任、最倚重的人。”
“所以,你要利用他,如果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干脆杀了他!”顾惜朝紧紧地攥住了拳,“你有没有想过,棋下得多了,小心自己也被算进去!”
“哈哈!”无情洒然一笑,“你我,本来就都是这棋盘上的棋子。我们现在,都是过河的卒子,没有退路了。你想想,如果戚少商重新回来集结武林豪杰,头一个受到威胁的是谁?你顾公子十年来的苦心孤诣,难道真的舍得付之东流?而且,还是拱手送给完颜晟那个小子。”
顾惜朝一咬牙:“好!这件事,由我来作,你们谁也不许插手。总之,既不会和金国撕破脸,也不能让戚少商为完颜晟在中原武林中埋下祸根!其他的,我可不能保证。”不等无情回话,便拂袖而去。
看着他凄清桀傲的背影,无情在心里暗道:好歹,戚少商在你手里还能活下来,就像当年一样。

夜阑,人静,闲敲棋子落灯。
只是,顾惜朝现在却没有这样的兴致。
他坐在孤灯之前,像多少年来无数的坐在那里一样,不动,不眨眼,不说话。
一时间,有些怔仲,手边放着那本无数看过写过的《七略》,血染半边书页,多年下来,已经是淡红微黑。
拿起来,轻轻嗅着上面的血腥味,似乎还是热的,一如某个人温暖的怀抱,灿烂的微笑。

你那时,是如何带着这本书,踏上必死无疑的征程?
又是如何在绝境里,写下“六月十四,旗亭酒肆”这八个字?
我的书,我的约,你却把它们统统地掷还给我。
罢了,罢了!
你既然忘恨负爱,那就休怪我辣手无情。
赏我才,赞我书,亦知我心。
只是,这一,我又要骗你,害你了。
戚少商,你恨我吧!恨我吧!
恨得越刻,你才能越忘不了我。

“喂!你大半夜拉人家出来干什么?”杨云晰清清脆脆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我想让你帮我去给一个人看看伤!”是陆寒星的声音,他似乎有点紧张。
“谁?”
“嗯,是松平先生。”
“戚少商?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和他又没有什么仇大恨?”
“你疯了啊!他把你抓走,还打伤大哥。还要我去给他医伤?你是叫他吓糊涂了,还是脑筋出了问题?”小手摸上他的额头。

向旁边闪躲:“哪里有?你不记得了,我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戚少商。”
“他有什么好敬重的啊?别说以前,就说他现在,疯疯癫癫、敌我不分的。连我大哥、赫连夫人他们都不认得了,我为什么要给他治伤啊?”
“这么说,你就是不去了?”
“不去,就是不去!”

“云儿,你还是跟他去一趟吧!”顾惜朝的声音骤然响起。
杨云晰一转头,看到她大哥清矍的身影站在房门口,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好似带着无穷的愁绪。
“大哥!”不满。
“难道要大哥求你么?”
杨云晰看看顾惜朝,又看看陆寒星,咬牙道:“好啦!我去,还不行么?真不知道你们都中了什么邪?”

●十六、戚少商不是戚少商

太阳刚刚升起,一缕阳光就那样照进来。
松平抬手似乎想要抓那缕阳光,眯了眼,头脑里一阵清明。
可是,下一刻,他又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心绪有一丝凌乱。
飘飘而至的一双璧人,青衣黄杉,男的英俊、女的娇俏,好美的一幅画。
“喂!他好像伤得不怎么重啊?”杨云晰戳戳陆寒星。
陆寒星叹气:“你先看看再说吧!”
俏生生的脸就那么来到眼前:“把上衣解开!”
抿唇一笑,晃了小姑娘的眼。
小嘴一撅,嘟嘟囔囔地说:“没事,长那么好看干嘛?”
线条分明的胸膛裸露在阳光下,杨云晰不禁摒了呼吸。蜂蜜色的皮肤上面伤痕纠结,微微鼓起的胸肌上左一道刀疤右一条剑伤。相比之下最新的那个琴弦所刺的伤口倒显得不那么厉害,只是它正好落在一道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边腰侧的长长刀疤上。这疤痕之,好似原来已经贯穿了他半边的身子,生生地把这个人劈成两半。又被缝合了起来,不管流了多少血,缝合了身体之后,他还能活过来。
杨云晰虽然见多了生老病死,可是这样厉害的伤还是头一遇见,不由得震慑了心魂,手开始微微发抖。
陆寒星忙道:“怎么了?”
“没事!”恶狠狠地对他喊了一声,又瞪着松平说,“你坐好点!不然,我怎么给你上药。疯子一样的伤痕,把人吓也吓死了!”
“他本来,就是疯子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彩衣斑斓、容貌冷艳的女人笑着掠进来。

她看着陆寒星,恶狠狠地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陆寒星一时间,无话可答。
杨云晰在松平的伤口上狠狠抹了一把药,然后站起来:“我们不来,他就死定了!你们知不知道,他这伤根本没好,伤在心口上了,心脏也受了重创。真奇怪,这样的人怎么活下来的?”
“不可能,我遇到他的时侯,他就是现在这样一副英雄气概!”彩依不服气这个小丫头怎么如此犀利。
“这伤啊!我看是好不了了,过去很多年,里面的经络搭错了,怪不得人疯疯癫癫的呢?都影响到脑子了!”杨云晰故意发着狠说。(汗!不要和我纠结医学上的问题!身上的伤能影响到脑子么?望天,武林人士的经络都是和中枢神经有些联系的吧!)

“没关系!反正又死不了。”松平掩上衣襟,淡淡地说,好似事不关己。
杨云晰叉着腰说:“那怎么行?既然我大哥要我来给你治伤,那我就一定要想办法治好你啊!否则,岂不叫大哥笑话我?”
“你大哥,是谁?”挑眉笑得那样温暖,这个人实在叫人很难恨他怪他,更别提讨厌他了。
杨云晰瞪着眼说:“你连这个都忘了,唉!我大哥是顾惜朝啊!十多年来,你们俩的恩怨情仇整个江湖都传遍了。”
叹气,自从这回来到中原,总是有人跟他说以前的事,又是顾惜朝,他已经听别人说过无数了。他是戚少商,他是顾惜朝,他们是恩怨纠葛的仇人。
上在月下相见,他竟像极了自己梦中的那人,这样刻的记忆,想必他们之间的仇恨一定很吧?
可是那个人啊!竟然是如此的才华出众。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跟人斗过了;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喝过酒了。对着他,似乎所有的愁都消了,怨都散了,只剩下一股难以压抑的热血在心里激荡。摸摸胸口,他这颗心啊!受过很重的伤,已经有很久都麻木得不能动了。自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无知无觉的心,竟然有一丝的颤动。这便是所谓仇恨的刻入骨么?原来,已经入骨髓了,纵然是重活一遍,也忘不掉么?
“戚少商已经死了。现下,他就是我的义兄DD松平!”朗朗的声音清亮得像雨打芭蕉。
杨云晰回眸一望,看到了完颜晟逆光下的高大身影。
清澈如水的眸子,晶亮得像寒夜里的星星:“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决定戚少商的人生?”
完颜晟英武俊朗,一个跨步走到杨云晰面前:“这个?似乎轮不到姑娘你来过问吧?”笑声好似边城的烽火一样炙热。
“我欠他一条命!”松平站起来,走到窗口,负手而立。
完颜晟看着杨云晰道:“你刚刚说,我义兄这伤,倒是能不能治?”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秀眉挑着好似一只狡E的小狐,“不是轮不到我来过问吗?”
完颜晟哈哈一笑:“好有趣的小大夫,看来我要恭恭敬敬地请你为我义兄看看伤了。“
“不必,你就是求我,本姑娘也未必愿意。”杨云晰的脸沉了下来,又转身对石头一样站在窗前的人说,“戚少商,我不管你记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反正我以前也不认识你,但是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病人,怎么治都要听我的。本姑娘不喜欢出诊,以后每天晨昏定醒,你须得来六扇门报道,明白吗?”
松平转过身来,盯着她说:“如果我去了,能见到他吧?”
“谁?”杨云晰诧异。
陆寒星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他说的应该是,你大哥DD顾惜朝。”
笑容明亮,这年轻人,果然很聪明。

但,事与愿违。
第一天, 松平到六扇门,被追命和铁手围着团团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然后被杨云晰用银针扎了满头一个时辰。他,没有见到顾惜朝。
第二天, 松平到六扇门,被诸葛神侯和冷血冷冷地看了两眼。然后,被杨云晰灌了三碗汤药。他,没有见到顾惜朝。

第三天, 松平到六扇门,被无情拉着下了两局棋,把无情杀得片甲不留,差点被无情用棋子打破头。然后,被杨云晰泡在一个大药罐里两个时辰。他,还是没有见到顾惜朝。
第四天, 松平从六扇门出来,沿着街向前走,走到汴河桥上。青衫曼妙、卷发飞扬,顾惜朝站在桥上,仿佛将要羽化登仙。
人,就在眼前。
肤色如玉,羽睫纤长。
“你好!”不知如何搭讪。
顾惜朝剑眉微蹙,心道:戚少商,你不是相交满天下的“九现神龙”吗?那样风流的文采,怎么连打个招呼,都这样别扭。(某衣服插:小顾啊!你不知道,男人看到自己动心的人的时侯都是很傻的咩?)
“好!”不想理他。
“我们?”一低首,看见一缕卷发调皮地挂在脸侧,想也没想,伸手拨到肩后。
清瘦的身子一震,转过脸来:“你干什么?”
抬起的手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的神情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不笑的时侯也有酒窝。
顾惜朝忽然觉得头疼的很,拉起他的手:“走,喝酒去!”
手牵手走着,微凉的掌心中有些湿,松平心里一颤,忽然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那双比自己的手更纤细修长的柔荑。

汴河边一座酒楼,二楼窗边坐着两个人。
此时,夕阳正西下,照的松平一脸金光闪闪。
“怎么,喝不惯?”顾惜朝看他皱着眉拿着酒杯。
一笑,又饮了一口:“不,挺好的。”
顾惜朝叹气:“这是东京汴梁的特产,你自己便是京城人士。你当真都忘了?”
低下头,道:“确实,没有什么大印象了。不过,我还记得你。”
冷笑:“记得?大当家的,你少哄人了!”
沉默良久,才讷讷开口:“听他们说,我们之间有很的仇。可是,我现在却不怎么记得了。我想,也许这是好事。这样,你我说不定可以重新开始,做朋友。”眼中含着期待。
重新开始?重新开始!那又能怎么样呢?如今世事已变,善恶易手。再见,还是在对立的位置上。怎么重新?怎么开始?
呵呵一笑:“你真的相信我?还想和我做朋友?”
点头,很坚定:“人生百年,相遇能相知者少之又少。那日三番比试,我已经明白你这个人了。琴剑相对,知音难求,你不这么认为么?”
顾惜朝仰头喝下一杯酒:“人生百年,知音难求。”大当家的说得好轻松,原来作你的知音,竟是这样容易的事,只消舞文弄墨、弹弹琴就行了!(某衣服插:大家请看,这就是死钻牛角尖的典型例子!)

忽地,楼下大堂里,一对儿唱曲的父女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冷不丁见了面庞,竟撞见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只教人眼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边天。”
“莫不是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很不倩疏林挂住斜晖。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
几句唱词哀怨缠绵,写的是唐人百曲中《莺莺传》的故事。

顾惜朝侧耳听去,琢磨其中滋味,遥想半生得得失失。自己聪明绝世、一身才华,到如今依旧是书剑飘零,连个知心贴己的人也没有。而眼前这人,想当年何等的豪情万丈,一副英雄气概,今日却连自己的本名真姓、身世由来都忘却了。人间凄凉者,惟此二人而已。
一时间,竟然痴了。
一双手伸过来,拉住他冰冷的手,暖意透过肌肤,一丝丝地B到心里去。
“我知道,今时今日,你是宋朝皇帝的知己密友;我是金国王爷的金兰挚交。天下局势动荡,三国之间是非甚多。只是,且行且珍惜。哪怕有一时半日的知音之情存着,也是好的。”松平的眼直直地望他。
顾惜朝看到,那双明亮如镜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
仿佛,全天下都不在他眼里,他就只得一个你。
楼下,那唱曲儿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来:“年少轻远别,情薄易弃抛。西风黄叶雨纷飞,染寒烟衰草凄迷。却道人间堪比修罗地,情短,恨长。”

●十七、晚来风疾休住也

“大哥!”杨云晰清清脆脆的声音,人像一朵素云,飘进房里。
顾惜朝坐着,手里拿着一只绛珠玉钗:“喏,送你的。”
“这么好?”小姑娘笑得像一朵儿,“你送过很多好东西啦!再送,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顾惜朝轻叹一声:“当年,你大嫂最爱这种样子的珠钗。只是那时候,我没钱买。后来,等我买到的时侯,却再没有机会送给她了。”
杨云晰心里一痛,拉着他的胳膊:“大哥,这钗还是送给大嫂吧!”
“嗯?”未及他反应过来,杨云晰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跑。

京城外十里,“惜晴小居”。
草色青葱,小桥流水,竹林滴翠,倦鸟归巢。
精致的青竹小舍后面,就是傅晚晴的香冢。
“你怎麽知道这里?”顾惜朝有些愠怒。
杨云晰吓了一跳,低着头:“那个!这个!你头一天回京城的时侯,我和铁手跟踪你来着。”
“哼!”这两人真是!
见他并未继续生气了,杨云晰拿出准备好的香烛纸钱,还有那只珠钗。
“大嫂啊!大嫂。我和大哥来看你了,我知道,你好清净,不喜欢别人打扰。可是,我不是别人啊!我是大哥的小妹子,大哥说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我想我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也认下我这个小妹子吧!”她絮絮叨叨地说,“那个还有啊!我听说,我和你长得很像呢!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哥他才对我这么好。大嫂,你真的很幸福。有大哥这么好的男人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他到现在都没有再娶妻。大嫂,你如果在天有灵,就保佑大哥长命百岁、岁岁平安。还有啊!保佑我喜欢的人,也像大哥对你一样对我。”
听到最后这句话,顾惜朝忽然有点惆怅。晚晴活着的时侯,没有和他过上一天开心的日子,反而受了不少苦,最后还为他而死。
“好了!你大嫂都知道了。不过,告诉陆寒星那小子,别学我,我不是什么好人,对你大嫂更是怀愧疚。”

“哈哈!久闻‘七略公子’是个痴情种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至今对尊夫人还是念念不忘。”一声像连城烽火一般的笑。
完颜晟高大的身影,在这里显得很不协调。
杨云晰皱着眉道:“你这个人,真讨厌,怎么跑到这里来打扰人家。”
杨云晰发起怒来,更显得俏丽,平添了几分明艳。
完颜晟一时竟看呆了。
“完颜公子有什么事吗?”顾惜朝冷哼一声,“这里乃是亡妻安眠之地,有什么事,咱们到外面再说。”
“当然,死者为大嘛!”完颜晟恭敬有礼。

是他!一定是他!
彩依看着顾惜朝飘逸的青衫和微卷的发丝,不由得咬碎了银牙。松平一直想着的那人,一定就是他了。
“喂!”杨云晰小声地在顾惜朝耳边说,“大哥!那个女的看上你啦?咱们自打一进来,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你。”
顾惜朝不禁干笑一声,心道:如果那种眼神也算是看上的话,那么他倒不介意消受一下美人恩。只是奇怪,这女人和他头一遭照面,怎么会用这种恨之入骨的神情看他?
画舫飘零,河水轻逝,这里左右无凭,隔墙无耳,倒是个极私密的所在。
完颜晟邀他来这里,要说的话,他不用猜也能明白了。
“顾公子。”完颜晟的态度,不卑不亢却是极有礼,他的眼神也是坚定而真诚的。这样的人,恐怕任何人都会被他打动。
只可惜,他不是任何人。
他是顾惜朝。
世道人心,他冷观得太多了,了解得太透了。
眼前这个男人,想要的,他很清楚。
万里江山,笑拥天下,谁人不想?
他自己,岂不也曾经有这样的豪情壮志?
当年幽州城下的强虏,如今早已灰飞烟灭。
很多东西,经历过,就倦了,无心再去收拾旧怀。
“顾公子。”完颜晟亲手为他倒上一杯茶,“公子你,世之奇才。小弟远在极北苦寒之地,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顾惜朝不客气地拿起那杯茶:“七王爷不必对顾某说这些恭维的话。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三年前,公子以军师身份,破辽国五十万精锐于幽州城下,天下谁人不知道‘七略公子’的美名?只可惜啊!大宋的皇上,只推崇你的诗书文墨,却对你安邦定国、妙计安天下的才华视而不见。真是可惜,可惜了!”完颜晟脸上一股叹惋的神情。
顾惜朝微微一笑:“七王爷,顾某一介江湖草莽,早已绝了那庙堂登高的心思,一心只求江湖之远。”
完颜晟自嘲地笑了笑,看看顾惜朝:“看来,顾公子对小弟,是多有戒心啊!不过,这也难怪。小弟本自就是蛮夷鞑虏,在顾公子这样才华出众的中原侠者看来,当然不值得一交了。”
中原侠者!?这些年来,还是头一有人这么称呼他。

“哈哈!七王爷,真是太有趣了。”顾惜朝仰天长笑,“多少年来,有人说我顾惜朝心狠手辣、小斧无情;也有人说我口蜜腹剑、阴险狠毒;还有人说我是乱世枭雄、有窃国之心。倒还真没有一个人,会说我是什么中原侠者!哈哈!”
“顾公子不承认?呵呵,可是您领袖群伦,中原武林中现在不是惟您‘七略公子’马首是瞻嘛?而且,于国于朝,您的声名也是日益显赫。若不是,你们大宋的皇帝不重视您这方面的才干,出将入相,于你顾公子而言,也不是难事啊!”完颜晟轩眉一挺。
顾惜朝冷笑道:“好了,七王爷。你东拉西扯了半天,还不是在恭维我么?你不知道,我大宋的情势。我顾惜朝出身下贱,又曾经是逼宫叛乱的逆贼。哪怕是功高于天,也难以登堂入朝,谋求官职啊?”
完颜晟晒道:“哼哼!这便是你们中原人的迂腐不通了。还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哪里及得上我女真勇士,只要是有勇有谋者,必当重用。我父汗当年,也不过是个普通猎户,可是他带领我女真勇猛杀敌,攻无不克,这才创立了我大金国的基业。”
“是啊!所以,你才笼络了戚少商这样的中原能人,为你效力嘛!我倒不相信,大金国内,还能有人在琴棋书画上和我比肩的人物?”顾惜朝冷哼一声。
完颜晟洒然一笑:“原来,顾公子还在为那天的事情而不快啊!我义兄的确是才智过人。当年,我于辽河中将他救起的时侯,便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人。那时候,他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我请了无数中原名医,了四年的时间,才将他治到现在这个样子。三年来,他既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家在何方。只是,这一回来到中原,我们才大致知道了他原来竟是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九现神龙’戚少商。可惜,到如今,他也没有完全恢复。指望这回,杨姑娘能妙手回春,把他治愈。到时候,哪怕他不和我们回大金,小弟心里也是欢喜的。”说着,一双眼望向杨云晰,满是求肯的神色。
“你看我干嘛?大哥让我治,我才治。”杨云晰一瞥顾惜朝。
“既然,你知道了他是戚少商,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回来,还带着他到惹是生非,打伤了‘镇国将军’赫连春水?”顾惜朝的唇边扬起一抹嘲弄,“七王爷,你编谎也要编个能让人信服的吧?你以救命之恩来钳制着戚少商,他这人偏偏迂腐得紧,就算失忆,可这有恩必报的大侠性子是改不了的。你此来中原,恐怕不是为了和皇上会面这么简单吧?你带的那些人,已经在十几日前入了雁门,直奔沧州,现下恐怕已经到山东境内了吧?”
完颜晟眼中精芒立现:“哈哈!久闻‘七略公子’智计无双,心思缜密,看来传闻非虚。不错,这一回,小弟是带了不少中原武林的成名人士和一些西域塞北的好手来到大宋。不妨直接告诉公子,我们正是为了一件大事而来,而这件事不但关系到我大金,更是关系到你们大宋的安危。因此,小弟才不得不来向顾公子讨个人情,希望能得到您的助益。”
“哦?什么样的大事?还关系到咱们两国?七王爷讲出来,顾某才好裁夺啊?”顾惜朝忽然心绪热诚了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个完颜晟到底玩什麽招。
完颜晟目光冷峻:“不瞒顾公子,不久前,我们接到消息,半年前辽国的一大批精锐死士,化整为零,扮作客商、江湖人士潜入大宋境内,查探夺取当年南唐王朝留下的一批财宝和精锐武器,以装备辽国的军队。”

“竟有这等事?”铁手万般诧异。
“我看,那个完颜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假的。”杨云晰瞪着一双妙目说。
无情略一沉吟,顾惜朝冷笑着看他:“你无情公子消息何等的灵通?竟然连这样的事,都没有查到?还叫完颜晟给占了先机?”
“当年,戚少商冒险入辽行刺,我们潜伏在辽国大都的人因为接应他,不幸暴露被杀了。因此,这么多年来,查探辽国内部消息的渠道不是很畅通。”无情冷冽地回望他。
“戚少商的事情,你们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赫连被打伤这件事,难道就这么算了?”一声娇叱,火红的颜色,火一样美的女人,赫连夫人息红泪就那样闯了进来。
无情和铁手揉揉眉心,不禁头疼了起来。
“呆会儿,他就会来,你可以乘云儿给他治伤的时侯,在药里加点毒药。”顾惜朝冷笑,“这样,你就可以替赫连小妖报仇了!”
息红泪美目一寒:“顾惜朝,你这是什么鬼点子?我是那个意思吗?”
“不然,你想怎么样?戚少商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就知道给他那个金国王爷的义弟卖命。你杀了他,哼哼!也算是为国除害了。”
“你?”息红泪一时气结,又转向无情和铁手道,“你们不想想,戚少商是怎样的人?我认识他有十五年的时间了,他何尝做过一件有违侠义、有悖良心的事情?他现在神智不清、敌我不分,你们都是他的朋友啊!怎么不想去唤醒他呢?”
“赫连夫人!你是他的初恋情人,他对你都辣手无情,我们!算什么啊?”铁手忙说,“你稍安毋躁,我们这不是正想办法吗?”
“好了,不要吵了!”追命忽然大叫道,“戚少商来了!”

白衣轩眉,眼神清亮,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个疯傻失忆的人。
“顾公子,你好!”笑得像阳光一样温暖。
顾惜朝一挥手:“你先跟她道个歉吧!她可是你的初恋情人,一回来就把人家丈夫给打伤了,还伤她!真是年纪越大越不长进了。”
松平或者说是戚少商,马上走到息红泪面前,恭手肃立:“对不起。我有时候,头脑会很不清醒。多有得罪之,还望夫人你见谅。”
息红泪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个曾经矫若苍龙的男人,这个曾经在怒江畔飞落悬崖为她摘一朵火红蔷薇的男人,现在竟然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前不久,他还辣手重伤她的丈夫,无情地把小箭向她挥来。此刻,却一脸孩子似的神情,真心地向她道歉。

“唉!”一代倾国倾城的佳人幽幽一叹,“少商。你真真叫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
其他人,却在奇怪,戚少商怎么忽然这么听顾惜朝的话,无情止不住地来回打量两个人,眼中若有所思。
“顾惜朝!”冷血一脸严峻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函,“这是你属下,九河帮帮主来的信。”
顾惜朝接过信看,俊秀的脸上,渐渐发冷。
过了一会儿,他方抬起头来,盯着戚少商道:“你今天回去,告诉完颜晟,我答应他的要求。不过你们这的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

●十八、舟行

渺渺千山,苍苍白露,一苇横江。
一条大运河,记载了古往今来多少王朝故事,多少悲欢离合。
皓月当空,粼粼波涛之上行着一艘船。
船,木色尚新,彩画雕镂,旗幔飘飘。
船头立着一个孤清绝傲的身影,人清如月,冷调得仿佛不在尘世之中。
曾经是笑拥天下狂的容颜,带着一丝的寂寞,肌肤像是要渗进月光里,白的透明。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一声疏狂苍凉的歌声响起,弹剑作歌的人,似有三分醉意。剑语依然,琴音却无,原来断弦的琴,不在手中,而在心里。

走过窗前,镂空窗里,青丝半掩着脸,只露出一线薄唇、俊逸的侧脸。
酒气,充盈着室内。
皱皱眉,挑剔的眼神望向那半醉半醒的人。
白衣寥落,胡乱翻卷着遮住腿,长腿微蜷,剑锋置于其上,拿着酒壶的手,兀自撂倒在一边。
“原来是个醉猫!”语声悄而轻俏,清澈得像初春破冰的寒泉。
手边压着一方黄纸笺,拽出来一看,胸口像是擂了一记重锤。
描金云龙笺的碎片,好似有几十片,细细地粘合在一起,笺上如风卷残云的狂草,三分率意、七分狂傲。
眼睁开,轻笑:“这是一幅好字。”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戚少商,你以为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破镜再圆、覆水重收么?

破了就是破了,你再粘一千一万,它也是破的。
书,可以补;字,可以粘。
可是,心碎了,拿什么补,拿什么粘?
那是血肉,不是纸片,禁不起碎了又补,补了再碎。
绝望时的寒,灰心时的冷,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苦,谁不能吃?罪,谁不能受?
可是,黑得没有尽头的路,形单影只怎么走下去?
你招一招手,就能唤来阳光。
别人,飞断了翅,却离太阳越来越远。

“我叫你粘!叫你补!”使劲用手撕着,骨子里的痴狂发作,原来他的疯,毕竟没有好。
“你疯了!”扑上去,夺过的已是一团揉烂了的纸屑。捏住他的双臂,用身体压制住他疯狂的扭动,推压到舱板上。
痴然的眼,对上狂肆的脸。
你是疯子,我也是疯子,那么让我们来比一比,谁更疯!
薄俏的唇压上丰润的唇。
唇齿纠缠,舌尖轻送,一边清凉、一边温暖,彼此皆追寻着另一半自己急需的感受。
心里,像是烧着一把火,焚尽了,便是空的躯壳,却还包容着你的影子。
这一刻,胜却人间无数,纵然相望恨水,已是几许春风。
心里的痴怨陡然升起:戚少商,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当什么?
苍鹰野云,傲啸云天,怎得你袖手轻笑便收缚入怀?
狠命的一咬,血腥充溢唇齿之间,绞着不死不休的狂痛伤怀,伤了人,也伤了己。
只是那人偏偏也是痴然欲狂,生生地将血意渐浓的滋味送到他喉里去,轻扣着齿腭,辗转噬咬着唇瓣。
忘了么?忘了么?
人人都以为我忘了,我自己也认为如此。
忘了仇,忘了情;失了恨,失了爱。
只是,依然忘不了你的容颜。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
青衣卷发,是刻在心头的烙印,纵然是碎尽了的心,再拼起来,还是片片都有你的影子。
人人都说我们有恨,人人都说我们有仇。
人人都说,戚少商恨顾惜朝。

那么,就让戚少商死了吧!让他消失,让他忘却。
只剩下,一个可以放手一搏,可以无牵无挂的我。
夜里梦里都忘不了你的我。
这已经不是一个吻,而是两匹野狼誓死的搏杀,谁也不愿意后退一步。
血肉纠缠,掐断彼此的呼吸。
终于,在濒临窒息之前,唇分。
猛地推开他,顾惜朝喘着气,平复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
眼前的人,嘴角渗出一丝血来,眯了眼冲他笑。
下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七略公子”已然落荒而逃。
身后却传来阵阵轻笑,听在耳中暧昧得叫人红了脸。
仿佛是多少年前,有个人眼直直地望进他心里去:“从现在开始,是你在逃!”

陆寒星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书,冷不丁被铁手一掌拍在肩上。
“是顾惜朝的书啊!”铁手温和地笑,“他的书流传得挺广的么!”
陆寒星笑笑放下《七略》:“是赫连夫人送我的。”
“哦?怎么,你也想到军中效力?”铁手扬眉,看着这个混合了南方人的俊秀和北方人的英挺DD很出色的孩子。
陆寒星红了脸:“我不过是一个江湖上寂寂无名的小子。云儿她是忠良之后,天波府杨家的小姐。所以……”
铁手心头一凛:“所以,你希望能够出人头地,有朝一日好配得上她?”
怯怯地点点头:“嗯!”
“其实,女人的心很奇怪。并不是你能够功成名就,她才会高兴。”铁手忽然严肃起来,“最重要的是,重情重义,心中有正气,明白吗?”
陆寒星看看他,猛地点了一下头:“我明白的,铁二爷!”

“大哥!”杨云晰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顾惜朝正抱膝坐在船舷上,向旁边挪了挪,示意她坐下。
“大哥,过了长江,就是杭州。你一定要来我家坐坐。”笑眯了的眼,像两弯月牙。
顾惜朝看着远愈显苍翠的群山,淡淡答道:“好啊!”
“对了,云儿,你外公的伤势如何?”
杨云晰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临走前,我去表姐夫那里,他说表姐七月初托人给他送信,说外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还需要时间恢复元气。毕竟年纪大了嘛!”
“你外公遇刺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年初啊!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你说,刺杀你外公的人相当厉害。可是,后来几袭击你的人,武功又太拙劣,是不是?”
“是啊!我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和咱们这南下,有什么关系么?”
“不知道,我一时还没有理清头绪。不过,我想很快就能知道了。”

●十九、野渡

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人间最美是苏杭。
顾惜朝一行人,到了钱塘江,就弃舟登岸,直奔余杭而去。
顾惜朝一马当先,心里总有些隐隐不安。
铁手赶上来:“你下的书帖,是否都已经收到了?那些人应该会到吧?”
“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不来!”顾惜朝冷哼一声,“这回,除了穆鸠平,凡是能用的,我全叫上了。总不能叫人家笑我们中原无人吧?”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并骑而行的戚少商和完颜晟。
“是啊!连我和追命都任你差遣,顾公子你好威风!”铁手有点没好气。
顾惜朝狠瞪他一眼:“不愿意,你可以回去啊!又没人逼你。”言毕,一甩鞭子,马儿立刻撒开蹄子,绝尘而去。
“二师兄,他又怎么了?”追命赶上来,见铁手面色不善。
铁手一撇嘴:“怎么了?疯病又犯了呗。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顾惜朝熟悉路径,径自抄小路,直奔余杭太平渡。
在离开东京之前,他发过讯息给三河六帮十八家门派的当家人,着令他们于近日赶赴余杭,聚议阻截辽国高手的事宜。在他看来,对方恐怕不止想夺取南唐遗宝这么简单,甚或还有其他的目的。

太平渡,枫叶荻。
虽是初秋,已有几许凉风,碧幽幽的一江秋水,映出江边一挑在望杏帘。
火红的旗招上,写着“平津酒家”四个大字。
这里的老板,是个不寻常的人物,江湖上历练久了,人送绰号“玉玲珑”DD裘红叶。
裘老板年纪不大,却是个正邪难辨、态度暧昧的角色,逢人便露三分笑、不可抛却一片心。
只是,她为人极豪爽、出手也大方,倒不似高鸡血那般的吝啬贪财。
顾惜朝与她相熟,便将与众属下相会的地方定在了这里。
甩蹬下马,顾惜朝把缰绳一扔,那马径自寻了料槽觅食去了。

一进门,见店内已经乌鸦鸦地坐了一屋子的人。
却是三十来号人,泾渭分明地坐了两边。
左边有奇巧堂韩轻侯、九河帮陈度、翠微门白秀如一众三河六帮十八家的当家,个个都是称霸一方、在江湖上大有侠名的豪杰。
右边却是坐着十三个形貌各异的人,三个皂衣乌裘的大汉,两个灰衫长脸的中年人,一个清秀俏丽的少妇伴着一个焦黄面皮的病汉,还有三个华衣长剑的翩翩少年,一个宽袍大袖的粗莽僧人,以及一个一直在咳嗽的白发老妇扶着一个双鬟红衣的小姑娘。
裘红叶笑得娇媚,迎了上来:“哟!公子爷,您瞧,今日我小店是开了什么光了?一下子来这么多贵客!”
“还不是玉玲珑老板娘你经营有方?你这里,可是风水宝地啊!”笑得清冷傲人,却是带着一股慑人心魂的魅力,顾惜朝毕竟是顾惜朝,在江湖上翻手云覆手雨的功夫,岂是白来的?
韩轻侯、白秀如等一见他来,都不坐了,一个个都恭手肃立起来,也不敢多言。
顾惜朝一扫众人,也不开口,径自坐了,对裘红叶道:“老板娘,你还不把珍藏多年的上好陈绍拿上来?”
“早准备下了,就等公子爷您来,就端上来了不是?”裘红叶笑晏晏地亲自端着酒菜上来。
那边三个皂衣大汉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个人和另一个道:“瞧瞧人家这阵势,老板娘亲自上酒!南朝的女子果然都是爱俏,就看那等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下菜碟。”
那另一个人脸色黝黑,站起来约莫有八尺高,目光中有几分邪秽,他走到顾惜朝面前,笑道:“想不到南朝的女人漂亮,南朝的男人也能俊俏成这样?不要说女人,就是大爷我也爱煞了这小模样。”他本不是急色之人,原来也没有轻薄顾惜朝的意思。只是一见方才对他们冷冷淡淡的老板娘对顾惜朝如此热情,左边那群身手不凡的南朝江湖人也对顾惜朝又敬又畏,不由得起了好奇心,想试探其中浅。
顾惜朝一脸俏寒,并不发一语。
韩轻侯等人却是脸色陡然一变,都不禁面露忿忿之色,还有两个年轻的帮主欲拔剑。
右边灰衫长脸的两个中年人均哼了一声,两双眸子湛然有光,赫然是内功有三十年以上的功力厚之人。

两边人马正在剑拔弩张、僵持不下的时侯。
只听一声冷哼,一个醇厚沉的声音:“张九蛟,是你那双不老实的招子,还是那条不干净的舌头?”
白衣翩翩,人若骄阳,一进来就晃了满屋子人的眼。
“义兄太仁厚了!”只听到完颜晟的轻笑,“扈三龙,他是你的兄弟,你自己料理吧!莫要弄脏了老板娘的店门。”
那刚刚和张九蛟说话的皂衣大汉脸色一变,立时离席走来,对张九蛟轻喝一声:“过来!”
两个就那么从后门出去。
少时,只听一声惨呼!
扈三龙进来时,微紫的面皮上只有两点血迹,随后他走到顾惜朝面前,说道:“这位公子,刚刚在下多有得罪,现下向您陪不是了。”言毕,从怀里掏出小刀,往口里一绞,痛哼一声,便把自己的舌头割了下来。
铁手和追命不禁皱眉,完颜晟果然够狠辣,这份手段比当年顾惜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右边那群人,也忙着站起来了,那个红衣双鬟的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冷着一张小脸看扈三龙:“哼!活该,不知死活的东西。告诉你们少说话,多办事,就是不长记性!”
完颜晟对另一皂衣汉子说:“杜一虎,下再出这种事,你们都给我们滚回去。”
戚少商按在顾惜朝的肩上,轻轻说:“他们无礼,你别生气。我也给你陪不是了。”他的气息火热热地冲到顾惜朝耳边,直搅得顾惜朝认⒍俾遥浑身酥麻。
该死的!顾惜朝咬牙切齿地暗道:这个混蛋。
“好!乱者须斩。”杨云晰清清脆脆的声音,“女真人,看不出你还有这样凌厉的手段?不过,你的属下也真真该死了,竟敢轻慢我大哥!“

他们一行人,跟在顾惜朝后面,慢了一步,却不想出了这样的事。
完颜晟忙向顾惜朝一欠身:“顾公子,还望你看在小弟和义兄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顾惜朝丰润的唇一撇,站起来道:“既这样,容在下先跟三河六帮的兄弟们交待则个。”
“甚是!小弟和义兄也要跟这几个不成器的吩咐几句。”

戚少商和完颜晟几步上前,那剩下的十二个人立时低头,杜一虎扶着扈三龙退到一边敷药,那粗莽僧人低声道:“松平先生,王爷,你们可叫属下们好生等啊!”
完颜晟轻哼一声:“你们啊!来之前,说了多少回,要小心行事,谨慎做人。怎么一上来就惹了这样的麻烦?”
那焦黄面皮的病汉忙说:“是属下失察了。不意这位俊雅的公子,竟是王爷新结交的朋友。辽东三杰也是没见过大市面的,所以才会惹得松平先生和王爷生气。”
完颜晟忙道:“张世兄也不必太自责了,本王平日失于管束也是有的。这位顾公子,乃是我们此番中原之行的大贵人,只是万不要得罪了他。”说着,看向戚少商。
其余那十二个人,也是眼睁睁地望着戚少商,却见他一脸的淡漠,只把眼睛远远地看向那边正和众属下交待情况的顾惜朝。
“松……松平先生!”那三个华服长剑的少年其中一个身量最高的,眼中全是敬畏之情,“先生,莫不是心里还不痛快么?”
戚少商回神,看了这厢众人一眼,轻叹了一口气,道:“算了。”说毕,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众人一见他如此,立时松了一口气,好似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了身上,方才那股紧张担忧一扫而空。一个个,都上来向他和完颜晟敬酒。

顾惜朝在那厢并不理会这边发生的事情,只是介绍铁手、追命、杨云晰、陆寒星四人给属下众掌门认识。
然后,一脸严肃地问九河帮陈度:“你那日发来讯息,说是在镇江发现了辽国飞鹰堡高手的踪迹,倒是怎么回事?”
“公子爷,是这样的。属下一名弟子,在镇江寻觅古董玩物,发现有人拿来一只上古青铜器DD茅公S变卖。属下这名弟子也是颇通些文墨的,知道这茅公S不是当年‘檀渊之盟’的时侯,向辽国进贡的礼器之一么?于是便存了心眼,假意和那人交易,谁知道后来被那人识破,争斗了起来。后来出来个飞鹰堡的高手,把那卖古董的人给救走了,这才露了行藏。”
“你们怎么知道,那是辽国飞鹰堡的高手?”铁手忽然问。
陈度一笑:“铁二爷有所不知,咱们九河帮原本就是贩卖古董文物的帮派,和辽国那边的黑道上也多少有点来往。这飞鹰堡在辽国的势力颇大,直接听命於辽国皇室,因此本帮多少也知道点他们的情况。”
“云儿,把你收集的那几块人皮拿出来,给陈度看看。”顾惜朝沉声说。
杨云晰惊觉,忙拿出来,递给陈度。
“可不是,他们的记号么?只是,好像纹工粗糙的很。”陈度一见便说。
顾惜朝黑眸一沉:“这里面不对,不对!”正自思量,却听见那边一阵笑语晏晏。

原来是完颜晟那一众属下,正在和戚少商喝酒谈笑。
这边一个年纪颇长的帮主忽然惊觉:“咦?那不是,‘九现神龙’戚大侠?”
“可不是么!”顾惜朝冷笑道,“戚大侠现如今,可是那位金国王爷身边的红人呢!”
此言一出,这边众中原豪杰无不惊愕,一时间竟是个个唏嘘不已。
那边戚少商却是好像听不到似的,径自和那几个形貌各异的塞北西域武林人士把酒言欢。
那些人,虽然形貌各异,却都是大有来头的人。

除了刚刚那皂衣乌裘的辽东三杰之外,那三个华服少年乃是西域天山老人的入室弟子DD欧阳群、厉风和李天奇,剑法自成一家;那粗莽僧人,却是西藏雪域大雪山昭缇寺主持皓雪神僧的首席弟子DD图勇;那一对夫妇,男的叫做张拓海,女的叫做孟如娇,原本是中原武林点苍派第五代中最出色的弟子,后来得罪了权臣才逃亡塞北;至于那两个灰衫的中年人DD贺辅臣、周若峰,却是辽国的高手,因为不堪飞鹰堡的折辱欺压,才叛出辽国投奔了完颜晟;而那白发老妇和红衣小姑娘,却是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
这些人,虽然个个在江湖上都很有些名气,也颇为狂傲自负。只是这一会儿却均把眼直直地看向戚少商,见他笑便笑,见他愁便愁,又敬又爱之情溢于言表,倒是对正牌主子的完颜晟敬畏多、爱戴少。
铁手忽然想起当年江湖上所流传的一句话:戚少商这个人,是那种一见便让人想结交的人;当他把你当朋友的时侯,你就会感觉像阳光普照那样温暖;而当他离开你的时侯,你就会觉得无比寒冷。
就算现在,他失忆忘情,可那种领袖群伦的魅力却是一点也没有减损。
“好好一个中原武林的大侠,抗辽保国的大英雄,竟做了金人的走狗!哼!真是不知道,他日如何去面对那些为他牺牲的兄弟们?”只听这边一个年少气盛的中原豪杰说道。
却见,顾惜朝面色一变,雪白的脸突突地泛出了青色,一双善睐的明眸此刻竟是澈骨的寒冷。
旁边的人,忙捂住了他的嘴,叫他莫要多言。

那边厢完颜晟听到这句话,心里突地一沉,面色也有些不善。
戚少商无知无觉地仰头喝了一杯酒,微一侧目,却见顾惜朝正瞪着鹰般桀厉的眼眸看自己,眼中一股怨怼之情。
戚少商,我平生一股傲气,向来笑骂由人,从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假仁假义的名声。可是,你“九现神龙”的名号,是多少功业鲜血拼出来的,是多少委曲求全换回来的,是多少忍辱负重得回来的。你竟就这样轻易抛却,任人轻慢羞辱。
你到底在想什么?想什么?你这个傻子。
戚少商却冲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指在唇上擦了擦,似在拭去方才沾上的酒。
顾惜朝的俊脸登时一红,从耳边腾腾升起一股燥热来,那日船上的激吻历历在目,方才他喷在耳后的热气似乎还未消散。
“大哥!”杨云晰见他神色有异,忙问。
顾惜朝惊觉,咬了唇道:“没什么,刚刚咱们说到哪里了?”

●二十、一把叫人伤心的大火

九河帮余杭总堂,众人过了太平渡就来到这里。
大厅内,两方人马分左右而坐,客位上坐着完颜晟、戚少商。
顾惜朝站在主座前,陈度便将那只辽国流传来的茅公S拿与他看。
“这上面有铸造的铭文。”顾惜朝拿到手里的是一个长约半尺,宽四分的小型青铜食器。
杨云晰伸着脖子看:“大哥,上面写的什么鬼画符,我怎么看不懂呢?”
顾惜朝轻笑:“这是先秦上古时的文字,你自是看不懂了。“
他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念道:“舜齐诸侯,禹造堤防,分水理政,天下太平。”
抬眼向众人道:“这写的乃是当年大禹受舜帝之命,治水平天下的传说。看来,这个东西确实是当年‘檀渊之盟’的时侯,贡给辽国的十二件先秦礼器之一的茅公S。”

铁手抚掌道:“‘檀渊之盟’乃是本朝的奇耻大辱,想不到多年後,这件礼器还能回归中原,真是令人感慨啊!”
“铁二爷不必忧心,他日咱们两国若合兵一,少不得灭了他辽国,令贵国的这些珍稀古物尽数回归就是了。”完颜晟笑语晏晏地说。
宋辽之间征战多年,彼此之间有血海仇。他此言一出,中原众豪杰无不心中大快,对他好感顿生。
顾惜朝的鹰眼中精光一闪,漫不经心地开口:“七王爷休言其他了。此番,能不能成功狙击辽人,抢回那南唐遗宝还未可知,便作这不切实际的保证,不是叫咱们众家兄弟空欢喜一场么?”
“姓顾的,你也太过分了。我家王爷也是一片好心啊!”那红衣双鬟的小姑娘不满地喊。
顾惜朝侧目冷笑:“我顾惜朝本自就不识好人心,你问问你家松平先生就知道了。”
“好啦!小鸾,你扶你婆婆下去休息吧。张世兄,你们几个也陪义弟下去安顿一下。现在这里人多嘴杂,要商议个事也难得很。”戚少商却是软语温存,“顾公子,你就大人大量,不要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了吧?”他眼中晶晶亮的,闪的全是温柔。
顾惜朝一挥手:“陈度,你也去把各家兄弟的下安顿好。还有,别怠慢了客人。我们中原武林可是知礼数的!”他回望戚少商的眼神中,全是挑衅的神气。
众人渐退下,一时间厅内除了他俩,就只剩铁追陆杨四人。
铁手和追命相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陆寒星捅捅杨云晰,在她耳边轻轻说:“云儿,你瞧,你大哥的样子像不像你向我撒娇赌气的神情?”
杨云晰扑哧一声笑出来。

“公子爷,恭庄庄主DD恭成仁老爷子来访!”陈度忽然跑进来禀报。
“外公?”杨云晰黄衫一闪,跑出去。
只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外公,您老人家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顾惜朝等人迎上去,杨云晰已拉着恭成仁的手到了厅里。
恭成仁,年纪已逾六旬,却是鹤发童颜、仪表堂堂。
他年轻的时侯,也是江南一代名侠,恭庄在他的经营下成为江南第一大庄,只是他为人低调、不甚张扬。如今,年纪大了,愈发表现出一代宗师般雍容冲和的气度。

“顾公子,老朽倾慕公子风采已久,竟是始终无缘得见。此番驾临杭州,少不得要到敝庄盘桓几日。”恭成仁一捻胸前长须。
顾惜朝洒然一笑:“老庄主客气了,云儿妹子正要拉着我前去呢!只是晚辈事忙,还未得空。”
“我这外孙女古怪乖张,她父母死的又早,我少不得多宠着她些,弄得她养成了现在这样顽劣娇纵的性子。这些日子以来,还是多亏了你领着她,才没捅大漏子啊!”恭成仁看了一眼杨云晰,眼中全是笑意。
“哪里?云儿的性子和晚辈倒是有些个相似,我们一见投缘,因此便结交为兄妹。”
“呵呵,既这样,那老朽少不得要在恭庄为顾公子接风洗尘了。”恭成仁向顾惜朝拱手做礼,又对杨云晰道,“云儿,你今日且跟我回家去,邀你大哥明日来庄上做客,如何?”
杨云晰有些不情不愿地看顾惜朝:“大哥!”
“那甚好,晚辈也正有事想向老庄主请教。云儿,你且回去,我们明天就去。”
恭成仁一拱手:“好,明日老朽定然虚席以待。”言毕,便拉着杨云晰要走。
“陆寒星!”杨云晰回头眼巴巴地望着。
陆寒星转开眼神,低声道:“你回去罢。我留在这,和铁二爷、顾大哥他们一道。”

恭成仁回头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哼一声,拉了杨云晰便走了。
追命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咋舌对铁手说:“这老爷子,脾气够呛人的啊!”
“要是有人拐跑了你外孙女,在江湖上游荡,我看你会怎么样?”铁手抱胸轻笑。
“呸!我连女儿都没有,哪里来的外孙女?二师兄,你的嘴越来越没有把门的了。”

江南的秋意渐浓,一阵凉风吹过,送来桂子清香。
碧澄澄的夜空好像一汪幽潭,又似有情人邃的眸子。
后园中,一青一白两条人影,正在练剑。
“啪!”青影手中的剑落地,人也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白衣的身影翩然而落,摇头、叹气,他的剑甚至还未出鞘。
陆寒星咬了咬唇,爬起来,重拾地上的剑。
“怎么?你还想来?”戚少商有些讶异于这个年轻人骨子里的那份倔强。
“傻小子,照你这样练,一辈子也练不出来!”清朗的声音,好似含了一块冰。

青衫一闪,人已至,翩若惊鸿。
月光下,顾惜朝的脸,有着欺霜赛雪的白,朦朦胧胧地好似玉璧上绘就的谪仙下凡的一幅画。
他拿过陆寒星手里的剑,唇边勾起一抹笑:“看好了,剑,应该这样练。”说着,袍袖鼓起,若大鹏凌云,飞掠而至。
戚少商剑也出鞘,糅身而上,两人在空中相遇,剑身相抵。
飞舞盘旋着飘落,相隔五步,剑峙、人对。
陆寒星看到月下桂丛中,人一对,白衣青衫飘扬,发如飞丝,两两相望。
顾惜朝眉角飞扬,俊目含情;戚少商薄唇微勾,酒窝陷。
一声清叱,一声低喝。
一青一白的身影又腾然跃起,身形交错,剑气充盈。
二者,剑法相似,却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子。
顾惜朝剑走偏锋、意态轻灵,一把剑舞得好似灵蛇一般。
戚少商剑势沉稳、质朴无华,剑如游龙随心而走。
这套剑法,乃是当年戚少商独创的“一字剑诀”,每一招皆带个“一”字。
后来,他与顾惜朝旗亭相会,顾惜朝便记得了这套剑法,及至合斗九幽、皇城决战,都用的这套剑法。
不过顾惜朝天纵奇才、性喜轻巧,轻功身法内力与戚少商又是大大的不同,因此他便配合自己的身法,将之改的轻灵写意,二者相生相克,竟幻化作一套双生双谐的“新一字剑诀“来。
两人相伴行走江湖之时,一言不合便打将起来,日子久了这剑法演练的愈发纯熟了。

这回,虽是多年不见,但是这套剑法实在记得太熟,所以不知不觉地就使了出来。
却见后园影之中,两个身影交错蹁跹,倒不是在练剑,竟十足像了两个人在作剑舞了。

屏山几梦天涯,念万里关河,人在何。
相思最苦,争忍得、忘却旧时言语。
别恨远山黛眉俏,此别朱颜犹未老。
月夜佳期,近定青笺约,传素期良愿。
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
细雨轻寒今夜短。依前是、今与谁同。
端的欢期应未晚,奈归云难管。

桂子飘香,朗月高照,秋风微拂,影憧憧。
一个白衣轩眉、倜傥英朗的孤傲剑客;一个青衫卷发、玉树临风的潇洒书生。
酒不醉人,人自醉;眼里无,心中有。
他俩舞得忘情,陆寒星却也看得沉醉,心道:人生在世,若能舞得这般剑,交得这般友,痛痛快快地活一场、醉一,便立时死了,也是好的吧?

就在此时,远远的天际边,忽然冲天一股火光,好似一朵红云,红通通地映着月色。
戚顾二人猛地一惊,同时纵上院墙看去,火光越发熊熊。
陆寒星一时不知所措,却见陈度一脸惊慌地跑来。
“公子爷,这……!”陈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好像是杭州城外的恭庄。”
“什么?”陆寒星心头一震。
戚顾二人联袂疾驰而出。
一众人等纷纷出来,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好了!”顾惜朝沉着脸,“陈度,你找几个人留守总堂,其余人都跟我走。七王爷,你们呢?”
完颜晟一脸严肃:“小弟一干人等,当然全凭顾兄调遣。杨姑娘现在,是否也身在恭庄?”
“要不是,我会这么着急么?”顾惜朝一拂袖,率先跑出去。

远远望着火光,可从九河帮到恭庄的路却有几十里,一行人飞马疾驰,及至天色蒙蒙亮才到。
这果然是江南第一大庄,杭州城外孤山脚下,半边山,方圆十里皆是此庄。
这真的是江南第一大庄么?

断壁残垣,火犹未熄,一的亭台楼阁皆化作飞灰。
金字牌匾的“恭庄”两个大字,一劈两半,斜倾在门柱。
顾惜朝举步而入,庄内竟是一片死寂,唯有远几点火光犹存,火烧的尸首,随可见。
身后众人,无不惊惧莫名。
江南第一大庄,就这样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顾惜朝一挥手:“灭火!找人!”
他领着铁手等人,径自往庄内纵而去。
那里,还有几明火,几人小心徐行,但见尸首都烧得焦黑,一时都辨不出面目。
陆寒星忍不住,大吼:“云儿!云儿!”他此刻,五内俱焚,已是顾不得许多了。

大火,尸体,断壁残垣!
戚少商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非常疼,烈烈火光中,仿佛有些什么事,汩汩地涌上心头。
抬头一看,顾惜朝面色莹润,映着火光,红得动人。
心里一股热血突突地涌上来,万般滋味都化作了苦。
毛裘裹着的卷哥,唇边含笑的沈边儿,血色满地,杀戮无尽。
脑海中直闪过,劳穴光、勾青峰、孟有威等人目眦尽裂、咬牙切齿、血流满面的画面。
又见一个红袍美眸的女子,笑得柔和凄凉,嘴边一抹血痕,竟是万般绝艳。
“啊!”只听他一声惨叫,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人已经跪倒在地。
铁手等人回头一看,都吃了一惊。
“戚少商,你怎么了?”追命忙大喊道。
抬起头来,眼中全是一夜未眠的血丝:“不,不!!我不是戚少商,不是!和我没关系。”
顾惜朝心中大惊,刚走了几步,只听他狂呼:“卷哥,红袍,老二,老四,老七!和我没关系,我不是戚少商。戚少商死了,让我杀死了,你们去找他!”
“戚少商!”顾惜朝双手发抖,身子好似浸在雪水中,动也动不得。
“不!我不是戚少商,不是!你们去找他。我不能,不能给你们报仇!我不能!!”这曾经名满天下的大侠,此刻眼中全是恐惧痛苦。
完颜晟也是一脸惊讶:“义兄!”要上前拉他。
戚少商猛地站起,向后一退,撞上了一面断墙。他愣了半晌,回手一掌打在断墙上。
“轰隆”一声,那墙顿时轰然而倒,砖石飞溅,他的手也血肉模糊。
顾惜朝面色一冷,一柄神哭小斧飞出,向他打去。
戚少商眼中一片迷茫,一展身飞掠而起,跃过恭庄后园的断墙而去。

“追命!跟着他!”顾惜朝立刻说。
铁手心里大惊,却也马上说:“追命,快去啊!”
“唉!”追命叹了口气,发足追去。
完颜晟忙对天山三子中的欧阳群和李天奇说:“你们也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寒星惊魂未定地看顾惜朝:“顾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支持不住,一口鲜血也喷了出来。

●二十一、寒水剑

铁手大惊失色:“顾惜朝,你怎么了?”
“没事!”顾惜朝一抬手,止住几人要上前来的脚步。
忽然,自方才倒塌的断墙之下传来一阵呻吟声。
顾惜朝侧耳听着,慢慢走到断墙边,那声音好似从地底下传来的。
不消半晌功夫,碎石瓦砾被移开,露出一个密道口来。
顾惜朝率先走进去,铁手、完颜晟等人跟在后面。
密道里黑得很,顾惜朝打开火折子,照亮了一些。
这密道造得既宽阔又平整,显然是多年以来打造修葺好的,看来恭庄不只是外面宏大,里面还另有乾坤。
众人越往里走,越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呻吟声越来越大,火光隐隐照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倒在墙边。
众人展目一看,白发染血、长须凌乱,竟是恭庄老庄主恭成仁,倒在血泊里。
“恭老庄主!”顾惜朝和铁手抢上去,扶起他的身子。

“顾,顾公子!”恭成仁气息微弱地说,“救,救云儿!”
“云儿,在哪里?”顾惜朝问道
“抓走了,被,被他们。”恭成仁忽然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把一柄长剑递到他手里,“剑,寒水剑。是杨老令公的遗物,交给你了。还有,云儿,也,也托付给你。”
顾惜朝心中一凛,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忙道:“老庄主,云儿被谁抓走了?”
“不,不,知道。寒水,寒水剑,是杨家的家传宝剑。交,交给你了。”声音越来越低,渐没了气息。

铁手只觉得手里一沉,忙喊道:“恭老庄主!恭老庄主!”
“他死了。”顾惜朝握紧了手里的寒水剑。
陆寒星颤声道:“云儿!现在云儿在哪里?”
“到底是谁干的?”完颜晟紧紧攥了拳。
“不要吵!”顾惜朝眼中满是桀厉,“看来,事情越来越向我想的某一个方向走了!好,这回我就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我顾惜朝面前,装,神,弄,鬼!”

追命不知道自己撞上什么鬼,竟然追丢了人!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堂堂的“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他崔略商,什么时候追丢过人?
这个该死的戚少商,真是!
“追命大侠!”欧阳群和李天奇这两个死小子还像牛皮糖一样粘着他!都是他们害的,才让他追丢了人。
追命啐了一口嘴里的草屑,伸一根手指在唇上:“嘘!小声点。”
欧阳群和李天奇两个对望一眼:自己声音那么大,还让别人小声?
三个人此刻正趴在树丛后面,听那间破屋内的动静。
“我告诉你们,快放了我,我……”清清脆脆的声音,带着强烈的怒火。
“小姑娘,呵呵!放你走干嘛?你家都烧成飞灰了,还是跟着我们吧!我们会好好待你的。”一个有几分油滑的声音道。
“胡韩儿,你别动她!这丫头是上面要的人。”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
那胡韩儿冷笑一声:“上面?哼!哪个上面?咱们堡主可看不上这样青葱水嫩的丫头片子。倒不如便宜了咱们兄弟。”
只听杨云晰一声尖叫:“啊!混蛋,放开我。”
追命和欧阳群、李天奇三个都是一惊,正在按捺不住,却听见那冷冰冰的声音道:“你再动一下,我就剁了你的手!”
“冷如风,你竟然为了这么个丫头,对我动手?”那胡韩儿大吼。
忽然间,一个黑影闪入破屋:“你们两个,给我住手!”
“凌先生!”两人人同时喊。
那凌先生冷笑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呢?连看人都看不好?”
冷如风恨道:“胡韩儿太不知轻重了,我教训他一下。”
“哼!狗改不了吃屎。”那凌先生语气中全是鄙夷,“你们飞鹰堡的人,一向都是如此。怎么能成大事?杨姑娘,我劝你不要吵闹,也不要再反抗了。只要乖乖和我们合作,我们保你安全。”
“呸!我怎么会和你们这些狗贼合作?放我回去,否则,我外公和我大哥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哈哈!你外公?不就是那个被韩堡主一掌打断心脉的老头么?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一口气在?”
“你们?!要是我外公有什么好歹,我一定把你们碎尸万段!”杨云晰嗓音尖利地叫着。
“唉!你这是何苦呢?落在我们手里,作这样无谓的反抗,是没有用的。你们两个,好好看着。韩堡主和我要离开几天。”

“是!凌先生。”
那黑影又闪了出来,直奔东南而去。
“哼!碧霄宫的人好张狂啊!”那胡韩儿恨道。
冷如风干笑两声:“你才知道?人家有小王爷撑腰,当然不一样了。”
“呸!什么小王爷?谁不知道,他不过是个表子生的南朝贱货,要不是大王子对他好,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嘘!作死啊你!少说两句吧。”
追命看了欧阳群、李天奇一眼:此时不救人,更待何时?
欧阳群却拦下了他,附耳说了两句,追命一思量,点点头。
李天奇偷偷离开,他们两个继续盯着破屋内的动向。

顾惜朝坐在屋里,摸着手中的寒水剑,思量着恭成仁死前说的每一个字。
他凭自己的直觉感到,这一回,恭庄的事情和他们所要狙击的辽人一定有莫大的关系。
而昨晚完颜晟向他来说的事实,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顾惜朝,到了!”铁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跟着铁手走出去,却见完颜晟抱着杨云晰娇小的身子正走进院来,追命和天山三子跟在后面。
顾惜朝迎上去,皱眉看着完颜晟:“你怎么自己去了?”
完颜晟神色严肃地说:“事关紧急,小弟也想不了许多,想着能够早点救出杨姑娘,所以就赶着去了。”
顾惜朝想接过杨云晰,回头看见陆寒星脸色阴阴的站在一边,忙向他使个眼色。
陆寒星却像脚下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顾惜朝暗骂:白痴!自己接过杨云晰,却见她还昏着。

杨云晰幽幽醒转的时侯,只见她大哥正神色温柔地坐在床边。
“哇!”的一声,她就哭了出来。
“好了!这不回来了?”顾惜朝哄着她。他从小没有兄弟姐妹,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母亲又早死,从来没有享受过亲情。此番,与这个小姑娘一番萍水相逢,却是渐渐生出一种胜似亲兄妹的感情来。想来,他半生孤苦,得到的竟是恨多爱少,所以格外珍惜这份亲情。
“大哥!我外公呢?”杨云晰期盼的小脸。
铁手沉声说:“杨姑娘,你外公他……”

“外公!”杨云晰跪在墓前,哭得凄凄惨惨。
顾惜朝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对她说
倒是完颜晟一脸温柔地说:“好了,人死不能复生。杨姑娘,你就节哀吧!现下,是想着如何为你外公报仇才是!”

“是!我一定要给外公报仇!”杨云晰眼中闪过一抹冷冽。她虽然刁蛮娇纵,骨子里却也有着坚毅刚强。
“好!这才是我顾惜朝的小妹子。”顾惜朝揉揉她的头。

“怎么了?”铁手轻轻地拍陆寒星的肩膀。
陆寒星苦笑一声:“没什么!”
铁手递给他一壶酒:“一醉解千愁,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放不下的?”
“唉!铁二爷,我和你不同。”陆寒星拿起酒壶喝了一口,俊秀的脸上全是愁容。
“你是为了杨姑娘吧?”铁手呵呵一笑。
陆寒星咬着唇,闷声说:“云儿他外公,一向都不喜欢我。这回,他又把寒水剑交给了顾大哥!那寒水剑,可是云儿的爹留下的唯一的遗物。”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觉得,恭老庄主是把杨姑娘的终身托付给了顾惜朝,是吧?”铁手沉吟着,“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俩是真的兄妹之情。”
“可是!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陆寒星忽然激动起来,“而且,云儿有多崇拜顾大哥,顾大哥又有多疼她,这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
铁手忽然想到,杨云晰确是顾惜朝多年来的一个例外。
这么多年来,他还真没见过顾惜朝对谁那么好过,除了晚晴。
晚晴!铁手浑身一冷。
难不成?顾惜朝真的把对晚晴的感情,移到了面貌相似的杨云晰身上?要说,这也不是没可能。
陆寒星看他愣住了,苦笑着说:“你也看出来了,对不对?”
“好了,不要瞎想了。顾惜朝对他妻子一往情,不会出现你想的那种事的。”

蜘蛛结网,为的是等待猎物的上钩。
真正有杀伤力的网,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此刻,顾惜朝心里也正在结着一个网。
只是这网,始终差了一步,难以完满,这一步究竟该怎麽走?
他望着远的灯火,若有所思。
“顾惜朝!”铁手推门进来。
回头,冷冷的目,不带一丝感情:“有事?”
铁手坐下,又站起来,答应一句:“嗯!”却欲言又止。
“说罢!”雪白的手里,把弄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
铁手终于鼓起勇气:“顾惜朝,你是不是应该把寒水剑还给杨姑娘?”
“嗯?”长长的睫毛抬起。
“寒水剑是杨家的传家宝,现在杨家只剩下杨姑娘一个人了,你应该把剑还给她,让她自己去作选择!”铁手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只是他就是那个,那个意思!

扑哧轻笑出来,丰润的唇勾起一弯好看的弧度:“铁游夏,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想,老牛吃嫩草吗?”
“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好了,你若不明白,云儿喜欢的是陆寒星那小子,也就罢了。只是我,你还不明白吗?这么多年来,我何尝对晚晴之外的女子的动过心?”
“我当然知道,只是……”
“够了!”顾惜朝忽然脸色转冷,“我是不会对别的女子动心的。云儿,她是我的妹子,我把她当作亲妹子一样。你明白了么?”
头疼,这个铁手也来给他捣乱。

●二十二、七夜

杭州,客栈,粉墙之外,人,独立。
七夜,整整七夜了,他远远地看着那窗子,那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每一夜,都像是一生那么长。
可到了天亮的时侯,每一夜,却又像一瞬那么短。
第一夜,那人对灯独坐,寥落的身影,仿佛不在尘世。
第二夜,那人暗运宝剑,舞得狂放,落逐月影,欲语泪先流。
第三夜,那人手把书卷,一页页的翻过,好似翻得久了,动作都变成麻木。
第四夜,那人举杯邀月,浅酌低之,醉里无语。
第五夜,那人信手弄琴,狂歌傲霜雪,绕梁几日回。
第六夜,那人举棋独弈,拨乱了棋盘,子子皆落。

这一夜,正是中秋佳节。
月圆人圆,各各家家都在甜酒糕饼中,团团圆圆的聚在一起。
那院子里的人,也开了好几席在饮酒欢宴。
只是,一个清矍孤傲的身影,从人群中闪了出来。
飘飘荡荡地回到屋里,灯,燃起。
信手一拂青丝,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
心里,仿佛是被一根极细极尖的刺,扎了一下。

疼,迅速地蔓延到全身。
只是,看到那侧面的影,羽睫微微地颤动,如山峦起伏的侧脸,上下两片唇轻抿在一起。
甜,又一丝丝地泛上来。
举步,欲前行。
却又退了开去。

进,不得;退,不得。
爱,不得;恨,不得。
走不得,留不得!
想不得,忘不得!!
反反复复,转转折折,纠纠缠缠。
直化成了一股子的绝望自弃、愤懑愁索。
紧咬的唇,留下一丝血痕,心啊!
已是千疮百孔的折磨。

“吱呀!”一声,窗,推开了。
清冷冷的眼,落在那暗影上,似在看后园的那一丛。
浓艳明媚的菊,一捧红、一抹黄,月夜下直逼人的眼。
只是,此开后,更无。
满地堆积的,不是零落西风中的尘,而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唇边噙起一抹笑,艳绝,却也冷绝!
“你想看到什么时候?”清朗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感情,“想不到,‘九现神龙’竟变成了“九隐小虫’?藏头露尾的,叫人笑话!”

倜傥寥落的身影,翩然而至。
他,即便是极困窘的境地下,依然能保持那份潇洒。
只是,不知,心境是否也,潇洒依旧?
戚少商,你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一声叫人心碎的叹息,眉头现出两折浅痕。
眼中,依然带着当年初遇时的那种清明、坦荡,以及,温暖!
那份上天入地、百转千回追逐了几辈子的温暖,却像是青烟,越是想抓住,就逃得越快。

“你回来了。”同样的叹息,眼中却越来越冷。
酒窝一现,坐到了椅子上,手里还是轻轻抚着逆水寒。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低头,发丝滑过脸庞。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脸上仍是冷的,心中却藏着苦笑。
原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好!那我问你一句话,你现在是戚少商?还是松平?”
“我,是戚少商!”坚定地抬眼,“戚少商,从来不欠人恩情。该还的,依旧要还!”
他不能报仇,只能报恩。戚少商,终究逃不过,一个“义”字!
“好,很好!”眼中终于擦出一抹决绝的火,“那么,此间的事一了。你若是还挡在我面前,就休怪我,再杀你了!”
可那神情,却似多年前的一个夏夜,醉得天昏地暗,狂歌放浪地笑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顾惜朝,你错了。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只是,重头来过,我们,依然站在悬崖的两边。
谁先踏出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十年前,是你!
这一回,就让我来吧!
两两相望,不知今夕何夕。
良久,两颊露出一一浅的两个酒窝:“好!顾惜朝,我就等你,来杀!”

●二十三、密议

“飞鹰堡、碧霄宫!”顾惜朝的手指轻扣在桌上,“想不到,辽国皇族的两大死忠门派都来了?”
完颜晟脸色难看的很:“飞鹰堡倒是还能对付,只是这碧霄宫,真是让人头疼的很啊!”
“飞鹰堡的堡主,就是那天害死我外公的人!”杨云晰红了俏目,清泪盈眶。
铁手沉声说:“关于这两个门派的事,大师兄应该更清楚。”
顾惜朝觑着眼:“你以为,我不明白么?昨天就让微风给无情送信去了。”

“我们怎么不知道?”追命有几分不满,“你也应该事先跟我们商量一下啊!”
顾惜朝一拂袖,走到窗前:“哼!无情的脑子比你和铁手、冷血三个人加起来都好使,我会不知道问他?本来,不想让他插手的。看来,倒是非把他叫过来不可了。”
追命愤愤:“喂!顾惜朝,就算我们几个没你鬼招那么多,也不用这么臭我们吧?”
戚少商在一边笑得云淡风轻,陆寒星严肃地看着他:“戚大哥,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啊?我们一切,全凭顾公子裁夺!”明亮的眼直望向那抹青影。
翩然转身,眼神冷冷地扫过众人:“反正,现在我已有计较,你们依计行事就可以了。”

韩羽枭,飞鹰堡的堡主。
他是辽帝耶律延禧的亲外甥,可是这几年,却被碧霄宫的那个老东西和那个小畜生压制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十二分的不痛快。
暗骂着喝酒!这南朝的酒,果然难喝的很。
早点把那批南唐遗宝弄到手,早点回去,他好生想念飞鹰堡中等着自己的一众娇妻美妾啊!
“堡主!有人来访。”一个手下跑进来禀报。
韩羽枭疑惑:什么人啊?这里很隐秘,外面看也不过是杭州城里一座普通的宅院,怎么会有人找他呢?
脚步声近,人已经进来。
韩羽枭一抬头,却见一个异常俊美的书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是?”韩羽枭心中一荡,竟没来由的浮出笑容来。
“韩堡主,你胆子不小啊!连辽宫里的宝物都敢拿出来变卖?”语带讥讽。
韩羽枭面色一变:“你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飞鹰堡的事?”
忽然,有个人在暗颤声道:“他!他是顾惜朝,当日坑杀数十万大辽降卒的那个魔鬼!”
那书生丰润的唇噙着笑:“不错,我就是你们辽人恨之入骨,恨不得拆骨扒皮的那个顾惜朝。”
韩羽枭一惊,跳将起来:“你!你来做什么?”
“韩堡主莫惊,我来是想给你送一场富贵的。”顾惜朝笑笑,笑容又邪又美,生生地晃了厅里的灯光。
韩羽枭皱起眉:“你是什么意思?”
“韩堡主,你们此番和碧霄宫的人一起来江南,不就是为了一笔财宝,一场富贵么?
韩羽枭飞掠上前,手中短刃已经抵在顾惜朝的脖子上:“顾先生,你是当世的豪杰枭雄,虽然两国交兵,可是咱们飞鹰堡平生最佩服的就是英雄好汉。只可惜,你知道的太多了。非死不可!”眼看,一条血丝就从顾惜朝雪白的脖颈上流下,艳丽诡异得慑人。
“我死了,韩堡主你恐怕也不能活着回到辽国去了。”顾惜朝一动不动,兀自盯着韩羽枭。
韩羽枭手下只要稍稍用力,这人就会血溅当场,可是他竟是下不去手去,只觉得这清瘦单薄的书生身上有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眼里好像闪着一种魔力,叫人不得不听他的。
“你想怎么样?”韩羽枭听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顾惜朝嘴一撇,好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韩堡主,你这样,我怎么说呢?”

韩羽枭一撤身,回到主位坐好,右手放在左胸口,行辽国的礼数,道:“顾先生,方才,多有得罪。请坐!”
顾惜朝拿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血,一抖青衫,坐到了旁边的客位上。
“顾先生,我是个粗人,只会听主子的命令行事。如今,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此来江南的目的。先生你,为何要只身犯险来找我呢?”
“韩堡主,你好糊涂啊!你身为飞鹰堡堡主,在辽国武林和宫廷中的地位何其崇高?可是,此番前来,却被碧霄宫的人用作马前卒。这么早,就暴露了身份和目的。不知道,等到找到南唐遗宝之时,还有没有命去取啊?”
韩羽枭猛地坐直:“顾先生,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我反戈一击,叛出大辽不成?”
“哈哈!”顾惜朝笑得狂傲,“韩堡主,你是辽帝的亲外甥,怎么叛?”
“难道,顾先生不是这个意思么?你身为堂堂中原武林领袖,大宋的大功臣,‘七略公子’之名,连我大辽也是妇孺皆知。你若不是为了大宋来劝我叛辽,难不成你自己还要和我合作不成?”
顾惜朝好以整暇地说:“韩堡主说得不错,我确是想和你合作一下。你天鹰堡之于大辽,和我顾惜朝之于大宋可是完全不同的。你忠心耿耿为辽帝办事,那是因为有皇恩浩荡。可是,我顾惜朝之于大宋,不过是一颗用过即弃的棋子。要是不及时未雨绸缪,只怕功高震主之时,便是身死族灭之日。我顾惜朝孑然一身,本无所谓。只是,可惜了那些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他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倒是颇打动人。
韩羽枭轻笑着:“想不到,顾先生,还是个多情重义之人。看来,世人皆传,顾惜朝表面上是名满天下的‘七略公子’,实则是心狠手辣的‘玉面修罗’,竟是谬之远矣!”
“顾某确是心狠手辣,但是却也知天命、通人伦、晓世理。该为自己打算的时侯,我一向毫不吝惜手段、人命!”顾惜朝冷笑一声,俊美的脸上神情绝傲。
“很好,我就喜欢顾先生这样真性情的好汉子。”韩羽枭呵呵一笑,“不知道,顾先生对我们此寻宝,有何指教?”
顾惜朝站起来,道:“想必,韩堡主对于寻宝一事,还是毫无头绪吧?否则,也不会冒险攻打恭庄,弄得如此大肆张扬了?”
韩羽枭冷哼一声:“可不是!碧霄宫的人,真真可恶至极。什么事情都不和我说,就会支使人做事。”
“那么,看来韩堡主,对于恭庄密道里的情况,是毫不知情了?”顾惜朝一眯眼。
“什么密道?”韩羽枭一惊。

“大哥!”杨云晰迎上来,却见顾惜朝脸色很不好。
完颜晟忙问:“顾公子,你这是怎么回事?”
“完颜晟,少废话。叫西蜀灵童和那个老太婆来西厢房见我!”顾惜朝擦了擦嘴边的血迹。
铁手闯进来:“顾惜朝,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就自己去?”
“你中毒了?”戚少商似乎含着怒气,“怎么搞的?”
顾惜朝看了看一屋子的人,冷哼道:“够了,我做事还要向你们报备么?”
“哈哈!你也有今天。”红衣双鬟闪进屋里,毫不留情地嘲笑。
顾惜朝一柄小斧丢过去,却被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接住了。
“年轻人,火气那么大,可不好。更何况,你身上还有毒未解。”老气横秋的声音,竟是完颜晟手下那个常常咳嗽的老妇人。
“所以,顾某还要请秦夫人来为我解毒啊!这毒,恐怕唐门门主亲来,也未必能解吧?”顾惜朝扯出一抹笑。
老妇人脸色一沉:“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顾惜朝哈哈一笑:“当年,在萧秋水大侠闯唐门之前,唐门的三小姐就叛出唐门,带走了唐门中最无上的制毒秘法。然后,嫁给了辽国飞鹰堡的少堡主秦海洪。可是,后来秦海洪被辽帝的小舅子害死,飞鹰堡也成了辽帝的私人死士门派。只是,秦海洪的妻子DD这位唐门的三小姐却从此不知去向。算算到了今天,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顾惜朝,果然是顾惜朝!你现在即是七王爷敬重的人,老妇我也少不得要救你一救了。”秦夫人满是皱纹的脸上,似笑非笑,“只是,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啊!明明知道,是陷阱毒药,还要去闯?”
“不服毒,怎么能骗得了那个韩羽枭?”顾惜朝无所谓地耸耸肩,“这里,有秦夫人和云儿,我就不信,什么毒能把我毒死了?”

秦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杨云晰,冷笑道:“想不到,鬼医门的人都死绝了,还有传人?”
“诶!我可不是鬼医门的传人,是那个老头子死逼着我和他学医的啊!”杨云晰扁扁小嘴,“后来他自己跑到天山去找死,可不是我的错!”这世界上奇怪的人并不是很多,怎么全让她遇上了?
秦夫人抓住她的手腕,说:“小丫头,资质很好,医毒双修很合适啊!怎么样?等我教会了你,你这大哥再这么胡乱服毒,就不愁没人救他了!”
“秦夫人?你不是想等她学会了,才要救顾惜朝吧?”追命忽然急起来了,“虽然这家伙该死的要命,可是也不要是现在啊?”
西蜀灵童扑哧一声笑出来:“哈哈!我总算知道,为什么顾惜朝懒得和你们这些所谓的名捕说话了,原来真的有人傻成这样!”
众人的哄笑声中,顾惜朝只感觉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在灼灼地望着他。
四目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你,都想好了吧?
我想好了,只是,你有没有把握打败韩羽枭?
七年前,和他交手,两败俱伤。
现在呢?如果,输了,那便是满盘皆输。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只是,我怎么觉得,你心里还有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当然,怎么能都让你知道,如果你知道了,是否又会怪我,心狠手辣、滥杀无辜?

●二十四、牺牲

“崔略商!”
追命苦笑着摇摇头,走过去:“顾公子,请吩咐。”
“你,去杭州城的四面城门看一下,我们的人都到位了没有?”
“是!”不是成心要跑死他么?
顾惜朝清冷的目光又转到铁手身上。
“你说,我做什么?”铁手干脆地答道。
“你带南寨主、周堂主和李门主去恭庄的后门出口守着,一只蚂蚁也不要放出去。”
“知道了。”铁手四人得令离开。
“七王爷,麻烦你带着云儿、陆寒星还有彩依、秦夫人、西蜀灵童、张氏夫妇以及贺周两位在南面山头接应,如果有碧霄宫的人来接应,且战且退,不要和他们硬拼。不过,我估计他们是不会来的,哼!”这一出个个击破的法子,要不是因为飞鹰堡和碧霄宫之间矛盾尖锐,恐怕还并不易实行。
随后,顾惜朝又交给韩轻侯和陈度,一人一只“神龙玉斧”,严肃地说:“这个东西,是我的信物,并不轻易给人。呆会儿,要是我回不来,你们就凭这个,号令其余的帮派,等待无情捕头的到来,一切后续事情,听他指挥。明白么?”

“公子爷!我们,跟你一起去。”韩轻侯眼里有几分热。
陈度也叫道:“公子,你把我们放在这,算怎么回事啊?”
“嗯?你们不听我的号令么?”顾惜朝面色一沉,“我的话一出,再无更改。”
袍袖一展,人疾掠至恭庄破损的台阶前。
“众位兄弟,各司其职。今晚之事,只许按计行事。后退者、泄密者,杀无赦!”
鹰目桀厉,神情冷峻,在火把映照下,显得分外鲜明耀眼。

最后,剩下的是,翠微门白秀如、南海派何沐云等五个当家,以及天山三子,扈三龙、杜一虎、图勇,这十一个人。
“戚少商,你带这十一个人,隐藏在密道最。待我把飞鹰堡的人引进密道之后,你们就冲出来截杀他们。万万不能令一人逃脱。明白吗?”顾惜朝的眼睛如一汪幽潭,黑得看不见底。
戚少商抱剑含笑:“一切皆凭君意!”
看你今日杀伐决断,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恭庄密道入地下,里面幽曲折,只有一个出口。
戚少商领着中原和金国的众豪杰,隐藏在一石壁活门的后面。
只听到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然后,是顾惜朝清冷的嗓音:“韩堡主来得好准时!”
“顾先生果然是信人,韩某又怎敢来迟呢?”韩羽枭哈哈一笑。
“入口就在这里,想必此番咱们定能有所斩获。”
戚少商闭目静听,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群人已经过了他们藏身的石门,入密道里面了。
通风口,闪过一缕火光。

电光火石之间,戚少商已经领着众人推开石门,刚好把飞鹰堡的人堵截在密道。
一声龙吟,逆水寒出鞘。
韩羽枭一惊,回头看时,却见一个白衣轩眉、俊目薄唇的剑客,手持寒剑,如砍瓜切菜般杀将过来。
顾惜朝乘此机会,拔出寒水剑,一剑劈在他背上。
谁知,那销金断玉的寒水剑,竟劈不下去,仅仅割开了他外面的衣服,里面闪过一丝金光。
不好!顾惜朝心底暗惊:他竟穿着金丝甲。
“顾惜朝!”韩羽枭回头暴喝一声,拔出剑,直向顾惜朝杀过来。
此时,中原和金国的众豪杰已经和飞鹰堡的高手厮杀起来。虽然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是,对方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且人多势众。白秀如、杜一虎等人都中剑负伤。
一时间,这密道之内,刀光剑影、血腥屠杀,竟化作一修罗地狱。

“咣!”一声,顾惜朝持剑的手震得酥麻。
那韩羽枭天生神力,身高九尺、极其壮硕,内力修为又极高,他的剑也是神兵利器。
顾惜朝虽然剑法高明、身形灵巧,可是此刻密道之内,空间狭小,一时之间他的所长竟发挥不出来,只得和韩羽枭硬拼。

一剑当胸刺来,顾惜朝向后疾退,却撞上了后面石壁。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扑来,挡在顾惜朝身前,左后肩着了一剑。
顾惜朝大惊失色,看那人脸上微带笑意,竟是无限的柔情。
随即,戚少商一回身,挺剑和韩羽枭斗在一起。
顾惜朝一咬牙,取出火折点起了事先预备好的毒烟。
密道中众人都是一阵惊慌,纷纷向出口逃去。
韩羽枭一见情况不妙,几个起落,足踏众人肩头,向出口而去。
戚少商和顾惜朝双双赶上去。
二人立时双剑合璧,以“一字剑诀”对付韩羽枭。
却不料,那姓韩的武功忒得强悍,身上又有金丝甲,戚顾二人一时竟杀不了他。
此刻,毒烟已经弥漫了整个密道。
顾惜朝身上余毒未清,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他侧头看了一眼戚少商,心道:这回,咱们就死在一罢!
那韩羽枭却好似未受毒烟影响,愈战愈勇。
戚顾二人且战且退,眼看就要被逼出密道口。
戚少商反手一掌,把顾惜朝推了出去。然后,一声劲喝,挺剑上前,把韩羽枭逼退几步。
顾惜朝呆呆地站在密道口外,眼见那人刺了一剑后,回头冲自己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火光烟幕的映照下,竟是“惊心动魄”四字都无法形容。
只这一笑,便是天上地下、仙界人间,都无可寻觅。

然而顾惜朝,毕竟是顾惜朝,他的失神也只有那么一瞬。
下一刻,神哭小斧祭出,打在密道口一隐密的机关上。
“轰隆!”一声,断龙石落下。
断龙石,截断神龙归!
恭庄密道的出口,已经被封得严丝合缝。
此时,天已蒙蒙擦亮。
“公子!”韩轻侯、陈度两人联袂而至。
顾惜朝回头一看,白衣清雅的无情、背负长剑的冷血已经领着几个六扇门的捕头来到。

“怎么样了?”无情沉声问。
顾惜朝咳了一声:“咳!全关在里面了。”
追命不知何时也回来了,他左看右看:“戚少商他们呢?”
“也在里面!”顾惜朝敲了敲断龙石,竟笑了出来。
无情的脸色陡然一变,竟说不出话来。
“那!那怎么办?”追命忙问。
“哼!怎么办?里面布满了毒烟,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逃不出生天了。”顾惜朝嗓子里一甜,却又被他生生咽下去。
冷血猛地上前抓住他的衣领:“顾惜朝,你也太狠了!”
推开他的手,笑得狂放:“哈哈!难道,你们今日,才知道我狠么?要成事,就必须要有牺牲!”
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可是!”无情驱动轮椅上前,“这回牺牲的人里头,有,戚,少,商!”
额头青筋暴出,一向冷静自若的无情公子,竟然失控了。

“哈哈!成崖余,对一个弃卒,你也会觉得可惜吗?”
笑,还是笑。
这回牺牲的是,戚少商。
戚少商,戚少商!
若换作是我在里面,你在外面,想必你也会放下断龙石吧?
只是,这种情况,恐怕永远也不会发生。
因为,你即便是自己死了,也要让我活着。
当年,咱们初遇,你明知我不怀好意,却依然愿意把身家性命交付于我。
如今,亦然!
戚少商,恐怕天下间,再没有比你更傻的傻瓜了。
傻瓜!傻瓜!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竟然有这样的傻瓜!

●二十五、无情的情

“大师兄!”铁手领着人来到,“你们都来啦!”
无情不说话,兀自呆呆地坐着。冷血也是一脸的严肃。
“二师兄。”追命眼圈都红了。
铁手皱眉道:“怎么了?飞鹰堡的人呢?”
“死光啦!哈哈!全都死光了。”顾惜朝笑得如疯如狂。
“那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种表情?”铁手摸不着头脑。

“大哥!”清清脆脆的声音,“大哥,你脸色真不好。怎么了?”
完颜晟一队人也回返了。
“我义兄他们呢?顾公子,你们那一队人怎么没回来?”完颜晟心底一沉。
“全困在密道里了,估计一个活口都剩不下了!”追命大吼道。
陆寒星一时失色:“戚大侠他们都困在里面了?”
“是啊!是我亲手放下的断龙石。哈哈!”顾惜朝还在笑,“里面全是毒烟,飞鹰堡的人,一个也跑不出来了。哼哼!”
“什么?”铁手一惊。
完颜晟扑到断龙石前,摸了摸,回头急道:“怎么办?这个有办法打开吗?”
“断龙石一下,密道就全封死了。根本没有另外的出口。”杨云晰心里也酸酸地。
“那怎么办?”完颜晟愣住了,“难道,难道,就让义兄他们死在里面吗?”
顾惜朝冷笑着看他:“现在还有没有人活着,都是个问题!铁手,你耳力好,去听听还有声音吗?”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一轮红日东升,距离密道被封也差不多过了两个时辰。
铁手趴在断龙石上,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
“没有一丝声音了。”他垂下头。
“怎么会这样?”完颜晟一脸的悲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情清冷的声音,好似一股无形的压力。

从杭州衙门里弄来的炸药,仔仔细细地堆在断龙石前面。
“轰!”一声,石破天惊的声音。
众人忙向后撤几步,以免被碎石砸到。
只有顾惜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看着断龙石被炸开一个黑黑的洞口。

仿佛,那洞口里,有他失落的一切。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那洞口的烟尘渐渐散去,一个俊逸挺拔的身影,慢慢从里面走出来。
秋日的阳光,好像万顷金鳞,笼在那人身上,隐隐现出一条矫然欲飞的神龙之形。
白的衣衫,浸透着鲜血,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逆水寒剑,红的血,一滴滴的滴下来,走一步,滴一路。
左手里,提着一颗人头,那人头的脸上有着一双惊惧莫名的眼睛DD或许在他死前,正惊异于世间竟会有如此快、如此利的一把剑,竟有如此强、如此韧的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九现神龙”;这个人,便是戚少商。
顾惜朝紧紧攥着手,还是一动也动不了。
他看到那人脸上,一抹永远比阳光更温暖的笑容,够了!
只这一刻,便抵得上天上人间、红尘万丈。
所有人都冲上去,挡住了他的视线,只是那个笑容,不管隔了多少阻碍、多少仇恨、多少尘世,都那么温暖地照着他。

恭庄密道一役,全歼飞鹰堡众高手,堡主韩羽枭也身死。
可是他们也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一个飞鹰堡就这样难以对付,不知道碧霄宫这块硬骨头,怎么吃的下去?”顾惜朝揉揉眉心。
“现在戚大侠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想管那些飞鹰堡、碧霄宫的事?”陆寒星跳起来。
铁手冷笑:“哼哼!我看他是杀性大发了,昨天跟疯子一样。”
“我本来就是疯子啊!呵呵。”顾惜朝侧目一笑,“我就是只会杀人啊。要救人自有人去,我又不是大夫?”
说大夫,大夫就到了。
“云儿!”陆寒星跑上去,见她容色憔悴,不禁心疼地问,“怎么样了?你看起来很不好。”
“我没事。”杨云晰目光一转,望向铁手和顾惜朝,“他,醒了!”
“你们,有点心理准备。戚大哥他,眼睛看不见了。”
顾惜朝侧头,看着杨云晰:“什么叫做,眼睛看不见了?”他微微侧着头,似在思索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眉头皱得像小孩子一样。
“他,内伤太重,没办法强行逼毒。所以,我和秦夫人只能暂时用金针过穴之法,帮他把毒导入任督二脉。只有这样,才能护住他的心脉。但是,他的经脉早已经乱了,所以直接影响到了眼睛。”杨云晰咬了咬唇, 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铁手难以置信地说:“用了解药也不行吗?”
“如果只是一般的中毒,用解药是可以的。可是,他中毒后,又苦战一场,所有的毒素都进入了经脉,根本不是一般的药石之力能够达到的。现在,我暂时维持着他的心脉不受侵害,解毒只能慢慢来,用各种方法来一点点的把毒导出来。只是……”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只是什么?”陆寒星也有点着急,“云儿,你就快说吧!”
杨云晰叹气道:“只是,我怕时间一长,他的眼睛受毒侵害太,就算是解了毒,也恢复不了。”
顾惜朝不作声,只是慢慢地走出去。

等走到了院子里,他忽然转过头说:“云儿,我相信你。你能治好他的,对吗?”他的眼睛,黑亮,亮的发光。

小轩窗,正梳妆。
手,白皙修长,曾经震惊天下的凌厉。
此刻,却是无比的温柔。
那是无情的手。
轻轻地执起一缕发,慢慢地梳着。
在脑后,松松地结上,额前还覆着几分,显得特别的孩子气。
薄唇勾起,微微笑了。
那一笑,有着冬日暖阳一般的温暖。
无情的心,都不禁醉了。
平安,如今是否,但生愁、往事已空然。
“其实,你不必一直照看着我。”语声温柔,却掩不住那一丝的惆怅。
无情扶他向床后靠着,淡淡地说:“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
“他们呢?铁手、追命,还有……”
“他们很忙,都有事!”无情猛地打断他的话。
戚少商微微垂头:“哦,是啊!他们都忙得很。”
“完颜晟去城里,帮你找药去了。”无情忽然又没头没脑地补上一句。
戚少商轻轻一笑:“呵呵。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无情忽然有些心痛,这个男人,总是把自己放在最无所谓的位置上。
“我现在的事,就是照顾你,这一回,不许你再瞎跑了。”
“呵呵,我现在可不就是个瞎子么?”
被这句话哽住了,无情撇过脸去。
眼光瞥向窗口,寥落的青衫、凄清的身影。
无情轻轻抬起下巴,以一种防备的、冷淡的眼光看过去。
另一双更冷、更傲的眼,看过来,直直地望向他,然后转向他身后的人。
曾经是流光溢彩的眼,此刻竟是无比的空洞,没有一丝神采。
仿佛是被什么尖刺狠狠的扎了一下,疼,从心脏蔓延到全身。

看着翩然而去的人,似乎潇洒的不带一丝流连。

无情清冷的眼里,闪过一丝柔和。
顾惜朝,对不起。
顾惜朝,你别恨我,别恨我。
我知道,你身上,冷得很,一直很冷。
可是,我也冷,我也想要温暖。
只这一回,我就只自私这一回。
这个满身伤痕、心碎神伤的男人,他已经不能再和你争什么了,也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
就把他,还给我吧,还给我!
你知道么?多少,有多少,我在六扇门的门口,等着他。
等着他,回来,冲我温暖地笑笑,然后推着我回到后院;然后,下棋、饮茶,不知不觉地就是一个下午。
有时候,他几天不回来,我就会担心几天。
当他终于回来的时侯,我才会松下一口气。
可是,就在铁手请求他,去找你的那天,从那天开始。
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再也没有,回来和我下棋、饮茶!
再也没有,对我那样温暖地笑过。
那时侯,我还以为,他是因为我下棋总赢他,所以生气了,不想和我再下棋了。
是你,是你!都是你。
是你,破坏了这一切;是你,把他永远地带走了。
是你,让他任你所求;是你,让他心碎神伤。
是你,把他一地推到无可救赎的渊里。
是你,拿走了他的心,然后再捏得粉碎。
是你,让他把自己都杀死了,却还不放过他!
是你的自私、你的任性、你的狂傲,把他整个摧毁了。
现在,他已经瞎了,已经遍体鳞伤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任何事了。
你,就放过他吧!
把他,还给我。

这个世上,有一种酒。
一个人喝,是苦的;两个人喝,是甜的;再多一个人喝,就成了酸的。
这种酒的名字,叫做“情”!

无情的“情”!

●二十六、恭庄密道

细雨,江南。
秋意,缠绵。
同样缠绵的,还有江畔的飞落、潮涨朝夕。
好似黏得化不开的柔情,是有情人的柔情。
轻寒细雨情何限,为君沈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斜风细雨不须归,归来,尽是歧路。

却见,一抹青影,于绵绵秋雨中,闪过。
手轻轻覆上墙壁,这里,是恭庄密道中又一,没有被人发现过的所在。
丰润的唇,微微抿起,轻笑。
忽然,感觉一阵眩晕,慢慢弯下身子,跪下去。

笑着,看着,青衫飞扬,狂傲得好似不像身尘世。“你好啊!顾大哥。”
用手扶着墙壁,侧身坐下,睫毛一扬:“我不好,很不好。尤其是,在被别人骗了之后,更不好。”
袍袖一展,一阵阴风吹过,鼓起若大鹏飞扬。
“顾大哥,你说,如果我们俩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会是谁?”
明眸,善睐,瘪瘪嘴:“我想,一定不会是我。你们碧霄宫的‘悲酥清风’,还挺有效果的么?”
陆寒星哈哈一笑,斜着眼看他:“哈哈!顾大哥,你真的很聪明,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
“哦?难道,你还见过,有人比我更聪明吗?”心中,有些不忿。
陆寒星笑眯眯地说:“当然有啊!就是,那个你特别讨厌的戚少商啊!他不但聪明,而且善良。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真的不多了!”
不以为意:“哼!就他那傻样,还叫聪明?”
“是啊!你当然不觉得他聪明,因为他总是被你骗,被你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会被你骗过,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没有你聪明。而是……”陆寒星一拨头发,“因为他……他甘心情愿地被你骗,被你害。”

忽然,他的语气变得异常阴狠:“可是,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云儿,把你们的药给换了呢?这样做,是不对的。”走到顾惜朝面前,蹲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顾惜朝冷冷地望着他:“我还以为,你要杀的是,戚少商。可是,没有想到,竟然是我!你就是碧霄宫的那个辽国小王爷。”
“哼!戚少商,我倒并不想让他死。毕竟,他现在已经瞎了。”陆寒星一巴掌,打在顾惜朝脸上,“可是,你!”

这个“你“字,带着冲天的愤怒。
“当年,戚少商暗杀了那个老头子,我心里还有点感激他呢!你知道,为什么吗?”猛地站起来,仰头,望向空气中不知名的点。
“原来,你就是萧天佑的儿子。怪不得!你这么恨我,是因为三年前,我在幽州用计杀了你大哥DD萧霁月,是么?”顾惜朝恍然大悟。
萧寒星冷哼一声:“那个老头子,他对我娘,始乱终弃!就因为,我娘她,是一个南朝的魁娘子。在他心里,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们母子,人人都说我娘是个南朝的表子!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娘曾经也是一个清倌,就是为了他,为了他,才去陪那些人,才让他坐上了北院大王的位子!”
顾惜朝忽然觉得一阵窒息,好像心中某个伤疤,被揭开,然后再狠狠地抽上沾着盐水的皮鞭。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对我好!”萧寒星自顾自地说着,“就是,我大哥。从小,他就护着我,从来不让别人欺侮我。”
那一刻,他脸上的神情格外温馨,好像在回忆一些难以忘怀的甜蜜往事。
忽然,脸色一变:“是你!就是你。你害死了我大哥,所以你真的很该死,该死极了!”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顾惜朝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自嘲地笑笑:“所以,你自我封闭了武功,装成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子,来到中原。就是为了找机会杀我?”
“是的!顾惜朝,我研究你三年了。你的所有武功、计谋、弱点,我都一清二楚!”
“这么说,你接近云儿,也是为了这个?你利用她的感情,来达到你报仇的目的。你到底还有没有人性?”想到那双天真的大眼,顾惜朝忽然有点愤怒。
萧寒星仰天长笑:“哈哈!人性?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跟我提这个词的人,就是你DD顾大哥!利用?这些年来,你利用过的人,还少吗?当年,有人对你推心置腹,可是你呢?你不是利用了他的感情,利用了他的信任,然后把他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顾惜朝觑着眼看他:“所以,当你知道南朝遗宝的事情后,就发现这是一个可以杀我的好机会。你请命调了飞鹰堡和碧霄宫的所有精干人马来,找人刺杀云儿的外公,把她带出家,引她找上我。五行旗的穆易,早就被你收买了,你让他做假的飞鹰纹身,给一些很一般的江洋大盗纹上后冒充飞鹰堡的人。然后带云儿找他,假意和云儿吵架,又折回去杀了他。如果我到江南查这件事,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杀了我。可是,没想到,完颜晟他们知道了这件事,跑来搅了局。于是,你就一不做二不休,灭了恭庄,引我们和飞鹰堡正面冲突,然后好渔人得利。这一回,你利用彩依,让她在药里下毒,即使有人发现,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哈哈!顾大哥,你真的聪明得很。我很佩服。”萧寒星上前,夺下他手里的寒水剑,“可惜,你还忘了一点。就是,我即要你的命,也要那南唐遗宝。至于为什么,那遗宝对我如此重要,恕我无可奉告。”

顾惜朝看向左边的帷幕,说:“好啊!既然这样的话,那寒水剑里面的秘密,你就永远也别想知道了。”
“哼!什么寒水剑里面的秘密?顾惜朝,你不要装神弄鬼了!寒水逆鳞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连我师父都不知道。”说着,飞快地扑上去掀开帷幕。
俏目大睁,娇唇颤抖,杨云晰清丽的脸上,全是泪水。
“云儿!”又惊又怒。
一步步地走出来,逼得萧寒星直往后退。
“你!你……真的,一直在骗我!利用我?”难以置信的神情,眼泪扑扑地掉下来。
一咬牙,抓住她的胳膊:“是的!我一直在骗你,利用你!要怪,就怪你不该姓杨,不该是恭成仁的外孙女,不该长得像傅晚晴,不该成了顾惜朝的小妹子!要怪,就怪宋辽不两立,咱们之间隔着的是血海仇!”
“你杀了外公,你还想杀大哥?你叫人绑架我,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来救我的,是你!”平日里,清脆的声音,竟变得婉转哀伤。
萧寒星目光一冷:“我不会救你,我只会骗你、害你!你大可以恨我、怨我,只是莫要挡在我前面,否则就休怪我辣手无情?”说着,举起寒水剑,向顾惜朝扑去。
“铛!”一声,逆鳞小弩发出一枚小箭,逼退了寒水剑。

然后,是银光闪闪的袖里剑,向他刺来。
杨云晰眼里全是一股狠劲,此刻她感受到的是,背叛的苦和绝望的恨。
她的武功本自就不如萧寒星,没几个回合就败下来。
萧寒星剑尖挑过杨云晰手边的逆鳞小弩,然后飞身上前,一掌打向顾惜朝。
杨云晰侧身一挡,被他一掌打在后心上。
“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眼里绝望地看着他,满是凄哀。
顾惜朝心内大恸:“云儿!”

“为什么?为什么?”萧寒星瞪着血红的眼,“你们为什么都要护着他?他?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你们都要替他去死?为什么?”他吼得歇斯底里。
“咳!”杨云晰又吐出一口血来,“只要我活着一刻,就不能,让你杀大哥!现在,这个世上,他,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一抹寒光登时从顾惜朝眼里射出来,他一扬手,神哭小斧飞射而出,直奔萧寒星。
萧寒星大惊,一个挺身,躲过,携了寒水剑和逆鳞小弩飞逃而去。

一个凌厉的身影,从一石门机括里跃出来。
冷血表情严肃地看着顾惜朝:“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我没事,就是腿有点软。你快带云儿回去,叫秦夫人给她看看伤!”
“那个小子呢?要不要叫人追上去?”
“不用!他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一抹冷笑挂在嘴角。

●二十七、此情须问天

“怎么样?”顾惜朝看着秦夫人脸上的神色。
秦夫人为难地说:“还好!只是,碧霄宫的这五毒掌果然厉害,需要一些东西来解毒。”
“什么样的东西?很难找到么?”
“说难,也不难。”秦夫人眼光扫过几人。
顾惜朝看看杨云晰昏迷的脸,道:“你倒是说啊!”

“这五毒掌的毒性,是遇寒则寒,遇热则热。小丫头体质偏寒,又是女子。所以,需要一碗至纯至阳的血来做药引,方能解毒!”秦夫人叹道。
“至纯至阳,是什么意思?”冷血有点不解。
“就是阳年阳月阳时出生的青年男子。”秦夫人看了一眼这里几个,“好像,这里只有七王爷符合条件。”
顾惜朝心里咯噔一下,要让完颜晟舍血救云儿,这人情可欠大了。
完颜晟二话没说,绾起袖子就拿刀在手腕上面一划。
“王爷!”西蜀灵童大惊。
完颜晟朗声一笑:“男子汉大丈夫,区区一碗血算得了什么呢?秦夫人莫要多言,赶快救治杨姑娘是正经。”

忙完了杨云晰这里,顾惜朝忙问冷血:“戚少商,他们那里怎么样了?”
冷血支支吾吾地:“嗯!还好吧!你走后,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在那里守着。秦夫人已经给开过解毒的药方了。”
“冷凌弃,不要骗我!”顾惜朝忽然心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冷血一把拉住他,顿足道:“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看到戚少商的时侯,顾惜朝真的觉得自己的预感没有错。
戚少商挥着逆水寒,独自站在后院庭中。
无情胳膊上一道剑伤,染红了半边衣袖。
铁手站在他俩之间,防止戚少商冲过来,再伤了无情。
碗砸在地上,药洒了一地。
“怎么回事?”
铁手无奈地说:“看来,陆寒星那小子,恨你恨的厉害啊!这毒下得可真猛。秦夫人给开了解毒方子,我以内力帮他祛毒,都没有办法。现在二毒合并,直入任督二脉。他现在不但看不见,连听也听不到了!”

无端一夜狂风雨,散落西风都是泥。
谁能解,人生几度秋凉。
却道是,人前欢笑,人后苦。
唯有悲辛二字,无限绵长!

这一,戚少商,真的受伤了。
伤的不是身,是心!
他再也不能,保持那种洒洒脱脱的神情了;再也不能,无所谓地笑笑让别人不要担心了;再也不能,像太阳一样散发无限的温暖给其他人了。
这一,他真的伤心了。

他不怨天,不由命,只是,无端被命运所捉弄。
一代大侠,一世英雄,半生起落,忽然间变得那样可笑,那般凄凉。
想当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万户侯。
想当年,龙啸九天、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想当年,千里逃亡、无所畏惧,英雄末路犹慨然而慷。
想当年,三五知己、红粉佳人,谁不翘首而盼,含情带笑。
到如今,竟是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无知无觉,形如废人!
他像一只受伤的狮子,狂呼绝望、无可自拔。
这一刻,他无法自持、无法冷静。
毁灭、杀戮、自残,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啊!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怕说什么自己也听不到了。怎么办?怎么办?
无意识地挥舞着手里的剑,脚下踉跄,几乎跌倒!
什么大侠?什么英雄?
不过是笑话一场!一场笑话!!
忽然,一阵清风掠过!
“什么人?是谁?!”戚少商双目无神地转着头,“不要过来!”

下一刻,一只纤细温润的手已经握住了他的左手。
然后是,细细的指尖在他手中,轻轻划着。
铁手他们看不见,顾惜朝拉着戚少商的手,正划着什么。
只有戚少商感觉得到,他在划着字。
慢慢地,轻轻地。
五个字,好似划了一辈子。
五个困扰了他一辈子,全部心神的字。
旗,亭,相,识,人。

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
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
又叫故人倾心,北雁南飞。
纵万种情,又与谁诉,一相思,两地闲愁。

“咣当!”一声,逆水寒落地。
右手在空中,无目的地摸索,抓住了!
抓住了,一个清瘦却坚韧的肩膀。
靠近,那是属于某个人的,温润而清凉的气息,包围他的是一个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怀抱。
心中某一座坚固的堤防,陡然间崩塌,汹涌而至的是已经将人逼疯的,让人沉沦毁灭的相思之苦。
戚少商脚下踉跄,顾惜朝也因为中了“悲酥清风”后而脚底虚软。
两个人一下子,都跪倒在地。
曾经名满天下的“九现神龙”戚少商,已经像个孩子似地,埋首在同样名满天下的“七略公子”顾惜朝的怀里。
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呜咽哀鸣,好似一只负伤的兽。
在这江南愁煞人的秋雨里,两个孤寂疲惫、悲伤心碎的灵魂,紧紧地地拥抱在一起。
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把他们分开了。
那一刻,便是天上人间,便是关山千里,便是几世几纪。
世事多少恨,愿君惜取今朝。

惜朝,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是我,是我。我在这,一直都在。
我想你,真的很想,很想。想的都快疯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一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这一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的那个“九现神龙”重新回来。
这一,我不会放开手了,不会放你走了,再也不会了,即便是死了,也不放开。
我知道,我也不会放开你了,这一,我答应你,我们谁都不放手,好不好?
这十年来,我常常记起和这相似的情景,寒山暮雪、凉风刺骨,我们彼此依偎,相互取暖。
我也记得,你第一寻到我的时侯,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你抱着我,死也不肯放我走。
我记得,在湘江上,我们放舟而行,醉酒狂歌,快活似神仙。
我们在毁诺城外,寒水潭边,相视而笑,凭风并立,想着那些痛痛甜甜的过往。
我们在旗亭酒肆,相识相知,一见无悔。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最让我痛的,不是兄弟惨死、千里逃亡,而是来自你的背叛。
在鱼池子,我对君三问,心碎神伤。到现在,我也知道,最让我痛的,不是遭遇坎坷、怀才不遇、妻死家散,而是对着你却不得不挥剑相向。
我知道,你想飞之心,永远不死,我不愿意成为你的负累。
我要飞,可是不要孤孤单单的,我要的飞,是与你的比翼齐翔。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不再是那个可以与你一起翱翔云天的“九现神龙”了。

傻瓜,你说过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们现在都活着,你还是戚少商,我还是顾惜朝,这个世上,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很少!
你还是一样的狂!
你还是一样的痴!

人生在世,难得几回痴狂。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人间红尘三千丈,不如知己一见,思欲狂!

●二十八、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那一青一白的身影,旁若无人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他们两个,遗世独立!
铁手和冷血眼中闪过的是惊愕,而无情眼中闪过的是刺痛。
只是忽然间,他们三个都意识到一点,眼前这两个人,他们之间的联系已经刻到了血肉模糊的地步,伴着他们一路走来的是刀光剑影,是鲜血淋漓,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
这种联系,刻入骨,是旁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和介入的。
于是,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像两只负伤的野兽般,彼此温暖着、互相舔噬着伤口,仿佛牵连出一条线,维系着彼此的生命。

十指相扣,顾惜朝的右手牵着他的左手,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看他吃过药后安祥的睡颜。
好像多少年前,躺在床上的是自己,而守在床边的是他。
兜兜转转,他们终于又转了回来。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五天,也许是目前,顾惜朝能够拿出的最长的一段时间。
五天后,将会发生什麽?谁也不知道。
只是,这五天中,终于得到一段难得的平静。

把茶杯递到他手里,却不小心烫伤了他的手,顾惜朝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照顾别人的人。
一时间,手足,无措。
在他手里轻轻划着,“我去,找,无情,来!”

紧紧抓住他的手,茫然无光的大眼里露出一抹抗拒的神色!“不要别人,要的是你,只要你!
“痴线!”心里暗骂着,执起烫红的手,轻轻吹着。
心里气血翻涌,他看不见、听不到,却能够感受那股清凉的气息,柔柔地包围着他,手下那人温润光滑的肌肤。猛地拽过那具身体,唇角擦过细致的脸庞,找寻着那两片已经让他疯狂的丰润的双唇。
“晤!”顾惜朝嘴里溢出一声呻吟,那人身上灼热的火,已经烧烫了他的神经。
两双手无意识地相互摸索着,绞着衣服,难耐地喘息。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往事像洪水般倾泻出来。
那一夜,顾惜朝不胜酒力犹狂歌痛饮,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硬生生地泛出一抹红来,竟是红香点嫩芽、春色横眉黛。
那一夜,戚少商俊目醺然,薄唇含笑,忘情浪语道:“艳冶风情天与措,清瘦肌肤冰雪妒。百年心事一宵同,信阻青禽云雨暮。”
那一夜,酩酊大醉的两个人,陡然间放纵了自己的情欲,不管不顾地发泄心中的饥火。
不过是酒后乱性,不过是一夕欢爱,不过是一放纵。
却从此,划下银河昭昭,再难暗渡。

而这一回,相思即已刻骨,心中亦无旁鹜。
仿佛是久远而陌生的情欲,竟随着记忆,瞬间吞噬了彼此的思绪。
比之上一的迷乱纠结,这一回却是无比的清晰明澈。
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听,只需要去感觉和纠缠。
唇齿的交集,啃咬噬吻已经不能满足心中的饥渴。
相互拉扯着衣衫,肌肤裸裎相贴的一刻,双双爆发出难耐的低吼。
这一回已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免。
肢体交缠之际,触感欢痛好似令人满头烟霞烈火的炮打灯,泼剌呼刺地灌上来,包裹住整个身体,窜入灵魂,热辣辣地充了满心满脑。
白日烟,噼噼仆仆的爆发在每一结合的地方,血肉在那瞬间都融合在一起。
戚少商啃咬着细致秀美的锁骨,口中还时时地发出低吼呜咽。
顾惜朝死死地抓住那伤痕累累却又坚实健硕的臂膀,狠命地直着秀颈,嗓子里却干干地喊也喊不出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一夜,一夜无眠;这一夜,薄衾不寒、红浪翻卷;这一夜,梦里不是巫山,雨收云难散。

DDDDDDD这是天堂和地狱的小分DDDDDDD

杨云晰呆呆地坐在窗边,不知道神游何。

一个高大的影子,默默地站在了她的身后,阴影投射在窗纸上。
这第五天,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可是,心里的伤呢?
“云儿姑娘!”声音还是似烽火连城般的粗犷豪迈,语气却是温柔得好似这江南的秋夜。
回过神,仰首望着完颜晟俊朗的脸:“放心吧!我已想出一个法子,可以救戚大哥。”
“不是的,我不是想问你这个!”有些急躁。
秀眉轻挑,流露出一股温柔的笑意:“谢谢你,舍血救我。这份情,我是一定要还的。”
完颜晟皱了眉,弯下身子,捏住她纤细的肩膀:“只要能治好你,区区一碗血,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怕治得了身上的伤,却医不好心里的痛!”
惊愕,有些不知所措,贝齿一咬红唇。“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现在没心情去想这些。”
“你想做什么?只要你能够开怀,哪怕我立时死了,也甘愿!”
火光从眼里迸发出来,杨云晰咬碎银牙,狠道:“我要杀了萧寒星,给我外公和恭庄的人报仇!”
放开她,完颜晟心里一阵酸酸麻麻的感觉。“你,是不是很恨他?”
“恨得要命!”
叹息间,高大的身影已经朝门口走去。手放在门扉上,忽然转过头,盯着她说:“你越恨,就代表你越爱。你终归是,忘不了他!”
泪,怔怔地流下来,杨云晰清丽的小脸上,再没有了以前那种奕奕神采。

“这个方法真的管用?”秦夫人看着这小姑娘,心里充满着疑惑。
杨云晰红唇一勾:“虽然过于凶险,但是值得一试!”
秦夫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忧心忡忡:“五年前,我以毒为他疗伤,初见成效,可是毒素却已经侵入他的五脏六腑,使得他经脉错乱。这一回,他的内伤倒是无大碍,只怕这样奇险的方法,一个不留神就会断了心脉,人可就完了。”
铁手一听,忙道:“这样,太危险了吧?还是,保守治疗的方法好一点。”
“难道,要他永远这样又聋又瞎下去么?你们别忘了,他是戚少商,不是什么普通的愚夫愚妇。让他现在像个废人一样生活,你们于心何忍?”杨云晰有点激动,在治病救人上,她一向有自己的主张。
“我也不同意冒险!”一直不开口的无情,忽然冷冷地说。
追命却不以为然:“我觉得,杨丫头的想法很有一套,应该让她试试!”
冷血摸着下巴道:“嗯,我也同意这么办!”
“四大名捕,二比二!”杨云晰看着完颜晟和顾惜朝道,“你们二位呢?”
完颜晟皱皱眉:“我也不太希望冒险。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秦夫人忙说:“那这样看来,即便顾公子同意了,小丫头的方法也不能实行!”
所有人的眼光,一时间,都集中在顾惜朝身上。
只见,他抿起丰润的唇,笑了笑:“我同意!算两票。”说着,握了握坐在他身边的戚少商的手,对方则微微地冲他一笑。
杨云晰俏目一横,看向不同意的几个人:“怎么样?现在,还有人反对么?”

这一回,大家终于见识到,杨云晰果然是不愧为顾惜朝的小妹子,她胆子太大了。
还是那件淡黄色衫子,娇俏柔美的身形,手里的刀子却是比任何神兵利器都锋利。
秦夫人帮着调药,麻沸散已经给戚少商灌了两大碗。
“你们都出去,都出去!”小丫头不耐烦地赶人,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她怎么安心治疗?
该赶出去的,都赶出去了。
只有一个人,还呆楞楞地站在床边DD如果戚少商现在躺的那个搭着门板的桌子也算是床的话。
“大哥!?”小丫头笑得像一样灿烂,却是一副请您快走的神情。
低头看看那人毫无知觉的脸,倔强地一撇头:“我不走,就在这看着你治!”
杨云晰瞪着眼,看他的手还拉着戚少商的手,小脸不禁垮了下来:自打那日雨中相拥之后,这两人就跟粘上扭股糖一样,再也没分开过!你们就算是惊世骇俗,也不要理直气壮到这个地步吧?虽然,我也觉得你们俩相配得不得了。
秦夫人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僵硬,心里感叹: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痴、一个狂,却又视世俗礼教如粪土,心里的结一旦打开,竟然明目张胆地缠在一块,一时也分隔不了。
“你要看就看吧!不过,别心痛,我可是要下狠手的啊!”杨云晰鼓起嘴,嘟嘟囔囔地。
顾惜朝不答话,只是斜着眼看她,眼中一股不屑:我半生风雨,什么打打杀杀没见过,还会怕你这些小手段?

可是,事实证明,杨云晰的手段虽小,却是着实狠辣。
戚少商的身体,就那样被她从原先胸前的伤口割开了。
纵然是喝了麻沸散,可是剧烈的疼痛,还是把那整个人都惊跳起来。
“啊!啊!……啊……”吼声几乎冲破了屋顶。
顾惜朝的手已经被他攥得青紫了,可还是任他死死的攥着。
疼,在他的身上,也在他的心里,血呼呼地流出来,几乎浸透了身下的床单。
杨云晰满手是血的在他身体里左边缝缝、右边补补,还时不时地割下几块腐烂的碎肉。
秦夫人则用解毒药汁,替他清洗五脏六腑。
顾惜朝头一见到这样治疗的方法,他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着实吓得不轻。
更何况,现下那具支离破碎的身体,还是他倾心牵挂,不久前还相互爱抚的身体。一时间,他喉咙里,涌上一股甜丝丝的血腥味。额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那汗,是冷的。
“惜朝!”戚少商僵硬的身子忽然直起来,痛喊一声,仿佛他的灵魂就要从身体里钻出来,破空而去!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像是一根马上就要绷断的弦。
“压住他!”杨云晰大喊。
顾惜朝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压住他的肩膀,鲜艳的血染上了青色的衣衫,好似虎尾溪畔那捧最灿烂的杜鹃。
少商,少商!我在这里,就在这!
你别离开,别走!
我就在这里,我还没有死,你不可以先死!
你说过,不会再离开我,不会再放我走的,你自己怎么能先走呢?

心里已经痛到无可复加的地步,可是他没有泪,他从来不会流泪,只能流血。
嘴里溢出的鲜血,还有额头上的汗水,混合在一起,一滴滴地落下,落在那人盖住明亮眼眸的眼睑上,落在俊挺漂亮的鼻梁上,落在薄俏如刀的双唇上。

戚少商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轻飘飘的,就要飞起来一样。
一时间,他的眼睛看到了光明,他的耳朵听到了声音。
那个人,美如秋水的眼里,全是心痛不舍;那个人,清朗澄澈的嗓音,喊出他渴望已久的话语;那个人,雪白的肌肤上,有一抹病态的嫣红。
那个人,是他这辈子,最恨,也最爱的人!
越爱,越恨,越恨,越爱!
到最后,究竟是爱,还是恨?
都已经模糊成了一片,说也说不清,忘也忘不掉!
有多少,生死一线,他都坚持着,咬着牙,不肯死透,原来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够在死之前,再见他一面。
这一,他见到了,他感受到了,他伸出手去,想要抱住那具清瘦的身子,却是摸不着的空。
他看见,那张从来都是倔强倨傲的脸上,压抑而痛楚的神情,他看着看着,连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
不要,不要!惜朝,不要这样痛苦,不要这样悲伤。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你脸上那种落寞而凄凉的神情,就刺痛了我。那时候,我就发了誓,一定要让你笑,让你得偿所愿,让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送你直上青云,天空海阔,任尔翱翔!
看你意气风发,看你杀伐决断,看你睥睨天下,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可是,可以给你全天下的我,却留不住自己的生命,怎么办?怎么办?
写尽生平都是愁,原来相逢日,便是断肠时!

顾惜朝愣愣地看着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孔上,紧闭着的眼里,忽然溢出泪水,和着自己喷到他脸上的血。那张他爱过恨过想念过、得到过失去过却不曾忘怀过的脸上,顿时血泪斑驳。一如这些年他们走过的路。
“戚少商!戚少商!你给我回来!你敢死?你敢死一个,试试看!”顾惜朝气得浑身发抖地叫着。
戚少商没有知觉的脸上,还是不断地流下泪来。他的神魂已经虚飘飘的浮在身体之上,自己也在急、在气。拼命叫着,伸手想抱住那个人,可是却怎么也做不到。
杨云晰加快手里的动作,替戚少商缝合伤口,她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再看着这两个人,在生死两端反复争夺,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

●二十九、收网

白露轻寒小轩窗,阶前微雨点秋霜。
宝蓝色的袍子,雪白的衬里中露出雪白的手。

木柄银锋的小刀,三寸长。
染过他的血和他的血。
这会儿,正在雕着一只玉斧。
只及掌心大小的玉斧上,已经隐然显出一只龙的形象。
顾惜朝是喜欢雕刻篆印的,尤其是在想事情的时侯。
这一回,层层布局,步步算计,终于到了收网的时侯了。

从那天,恭庄被烧开始,他就意识到,他们中间有一个卧底。
只是,他还并不确定,这个人究竟是谁?
云儿被绑,最大的可能是为了交换寒水剑。
但是,寒水剑一旦落入了他顾惜朝的手里,任何人都知道,不会那么容易就逼出来。
同时,挑拨离间碧霄宫和飞鹰堡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能够迫出那个人来。
但是,没想到,这个人和他同样狠,竟然一开始就把飞鹰堡抛出来当靶子。为此,他不得不为他人作嫁衣裳,吃下飞鹰堡这块硬骨头。同时,以巨大的牺牲,分化掉一部分完颜晟的势力。原本,他连自己的性命都算了进去,只是戚少商这个傻瓜,硬是挡在他前面。
哼!连死,都要挡在他前面。
当发现彩依频进出煎药的厨房时,他明白那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云儿曾经说过,彩依几在她面前怨恨过戚少商。那个人,很可能利用她的不满,给戚少商下毒,然后趁他们慌乱的时侯,夺剑杀人。

所以,他悄悄让云儿把自己和戚少商的药调换了,只要自己一中毒,那个人必然露出破绽。可是,他没想到,那人要杀的竟然是自己。本来,他叮嘱过无情,没有必要的话,戚少商最好不要喝那碗药。
可是,那个傻瓜却……~。
苦笑着,傻瓜!痴线!
这样一来,他就只能当机立断,赶往恭庄密道,假装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
然后,故意中了“悲酥清风”,终于把萧寒星给钓了出来。
之前,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他又不想伤害云儿,所以才费了这么大的周章。
唉!自从晚晴死后,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值得他关心的了。
除了云儿,就只有……戚少商!
不知道,那个傻瓜醒了没有?
这样想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向门外走去。

他,醒了。
静静地坐在床上,额前覆着发,显得有点孩子气,下面是那双明亮而温暖的眼睛。

直直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好像全天下就只有自己一个在他的眼里。
丰润的唇,微微勾起笑意,顾惜朝走到床边,坐下。
十指相扣,两两相望。
他的眼里,也只有他一个。
上下一打量,戚少商的脸凑到他眼前:“你,还是穿青的,最好看!”
睫毛轻颤,眼底闪过一抹晕红,“都让某个人的血沾脏了,怎么穿?”
“我不介意,你,什么也不穿!”呵出的热气,滚烫地卷到脸上。
这个混帐,无耻至极!
用手一挡他的眼,“不许看!”
“我怎么能够不看,惜朝!我怎么可能不看你?”
薄唇欺上来,极温柔地轻触唇角。然后,撬开唇瓣,登堂入室,双齿相扣,唇舌纠缠。
舌尖交缠、纠葛着,推来挡去,争夺着口中的阵地。像两条顽皮的小蛇,彼此缠绕、嬉弄。
一边是药的苦味,一边是茶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顾惜朝清瘦的身体,已经被压躺在了床上,抱着戚少商仅着中衣的肩膀。
“嗯!呃!”一股无名的火,从下腹慢慢烧上来,已经烧烫了他的神经。
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不行!狠命推开他,急速喘了几口气。
挺起身来,抓住他的肩,向后推压在床头。
美丽的眼里,烧着一把怒火,“你说,你那天喝药的时侯,是不是已经知道药里有毒了?”

眨眨眼,戚少商一脸无辜,“什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给我装蒜,跟我耍心眼,你也就能得手那么一回!”纤细的手已经掐上他的脖子。
戚少商薄唇一勾,这个时侯,还是保命最重要,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活过来的。“好啦!我承认,无情告诉我是彩依下毒后,我就知道,她要杀的是你,而不是我。要不是我毫不犹豫地喝下药,那边怎么能一蹴而就,计划成功呢?”神情有点像受委屈的小孩子。
然后,又撇撇嘴说:“我不喝那那碗毒药,难道让你喝吗?”
忽然,眼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心里又痛又麻,又酸又甜,百般滋味都涌上来。
“白痴!”顾惜朝暗骂,狠狠地把他推向床头,咬上他的唇。

“嘘!别吵!”杨云晰趴在窗口偷看,一边踹旁边不老实的完颜晟。
完颜晟一边拉着她,小小声地说:“给我看看,真的不要紧吗?义兄他,伤还没好啊!”
“笨蛋,不会有事啦!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狠狠地瞪他一眼。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碗,嘀咕着:“回头再加两味鹿茸和海马,需要多补补!”说着,杨大小姐转身开药去也!
完颜晟往窗缝里一看,不得了,他,他义兄竟然是被压的那一个!天…………想不到飘逸清雅的顾公子,竟然是个色魔?义兄他伤还没有好那!

“嘿!小子,干什么呢?顾惜朝是不是在里面?”追命大喊着,朝这边走来。
只听,屋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人在低声咒骂着。
完颜晟有点尴尬,“呃!是啊!不过,那个,崔三爷,有什么事吗?”
这个时侯,顾惜朝已经出来了,肌肤上一抹嫣红。
追命好奇地向里面伸脖子,被顾惜朝一巴掌挡了回来。
冷冷地问他:“什么事?”
追命咳了一声,“呃,是微风回来了。”
顾惜朝眼眸一亮,唇边露出笑意:“很好!这,真的要收网了。让萧小王爷,带咱们去看看,寒水逆鳞里真正藏了怎样的秘密?”

●三十、山谷鏖战

一行人坐在树下休息。
远远地,一只矫健的雄鹰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然后翩然飞落在顾惜朝的肩头,鹰眼桀厉。
“看来,萧寒星和碧霄宫的人,就在前面那个山谷里,过了这座山就到了。”顾惜朝剑眉一挑。
追命瞪着眼看了一会儿微风,撇撇嘴:“我原来以为,鹰的眼睛好使,没想到,鼻子也管用?”
顾惜朝斜了他一眼:“也不看看是谁训出来的?当然管用了。寒水剑上被我喂了南海龙涎香,这种味道,就算是隔了几百里,微风也能闻出来。”
戚少商爱煞了他这嚣张倨傲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笑着,拿出小块干肉来,架起手臂。
微风轻巧一跳,跳到他手臂上,安心地享用起来。
“咦?微风和戚大哥的感情这样好啊?怎么我每招它,它都不理我,还总吓唬我?”杨云晰嘟起嘴。
顾惜朝冷笑一声:“当然了,你戚大哥是滥好人嘛!连个扁毛畜生都愿意跟他亲热!”
完颜晟在一边翻了翻眼睛,不知道现在这里,和他亲热最多的是谁?说得还这样事不关己!不愧是“七略公子”!
无情脸上的神情有点不自然,低头摆弄自己的暗器匣子。
“对了!成崖余,你那边都安排好了么?”顾惜朝忽然问。
“好了,武夷山这边人烟稀少,铁手带着那几个人昼伏夜出,应该很快就赶上来。”
顾惜朝唇边噙着笑,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真好!

“怎么样?”追命在背后轻轻说。
顾惜朝回头看了他一眼,皱一皱眉,这个人真是喜欢唠叨废话,这个时侯还安静不下来。
戚少商在一边了然一笑,一根手指竖在唇前,示意追命不要说话。
追命那张和顾惜朝有些相似的脸孔上,露出孩子似的委屈,心想:谁知道,这小子又打什么鬼主意,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蹲在这半天想干什么?
下面的山谷中,搭着简单的凉棚,一群人正在休息。
人数不多,约莫只有二十几个,穿着黑、白、红、黄、蓝五色衣服,为首的两个人,一着青衫一穿紫衣。
无情暗咐:那穿紫衣的多半就是,传说中,辽国碧霄宫宫主DD曾笑尘。此人,阴险狠辣,性情怪癖。今年虽然已经年逾甲,但是武功不可测,乃是辽国武林中的第一人。三十多年前,他曾经与诸葛神侯在泰山比武,大战三日三夜,双方均没占到便宜。如今,他既来到,真是令人头疼的很。
杨云晰看着下面那个青衫身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贝齿紧咬着红唇,生生咬出一条血痕来。
完颜晟看在眼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心里叹息出来。
相逢惟恨早,原来都是错,嗟怨东风,何故惹尘埃。

顾惜朝看看天色,悄悄对无情说:“现在动手吧!否则,呆会他们可能就会从那个山隘离开了。”
“可是,铁手他们还没有到呢?”无情清雅的眉皱了皱。
“等不了了,先迫他们一下,不怕萧寒星那小子不急着带我们去找那南唐遗宝!哼!”顾惜朝一咬牙。一向只有他算计别人,哪里轮到别人来算计他?就算不为了这桩事,他也不能放过萧寒星!
他左右打量了一下:“无情,你带韩轻侯、追命、云儿加上秦夫人、西蜀灵童从侧面这条小路绕道后面突袭他们。我和冷血、完颜晟、贺辅臣、周若峰五个人拦截他们。”说毕,转身向山隘口而去,走了几步,发现戚少商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
“你,跟无情他们一起。”俊目冷淡,言语中含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我可不想弄一个伤势未愈的拖后腿!”
戚少商一时有点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温暖。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呢!只是,千万小心保重,不要让我担心。
迅速拉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放开,跟着无情他们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顾惜朝丰润的唇微微一抿,随即鹰眼一转,看向下面山谷中的猎物。

萧寒星心里一直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只是他一心求成,没有想那么多!
所以,当顾惜朝陡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侯,他方意识到自己错的多么离谱。
寒水剑销金断玉,可是却挡不住鬼神夜哭的神哭小斧,一柄银斧打来,他气血翻涌,差点喷出一股热血来。
曾笑尘双掌呼呼如风,一时间竟然把冷血的快剑都逼退了。
碧霄宫的五行使者,皆跳入战团,准备替萧寒星开路。
无情和追命他们从后面出其不意地攻来,碧霄宫众人顿时慌了手脚,匆忙间已经有几人被无情的暗器打倒,被追命的脚踹躺下了。

顾惜朝心里一喜,不料一股杀机陡然而现,掌风中带着一丝甜香,却是杀人不见血的五毒神掌。
曾笑尘的五毒神掌和萧寒星的简直不在一个级数上,连掌风都带着毒。
顾惜朝一回身,飞掠在半空中,如一只骤然而起的青色雄鹰,一手挥出小斧,一手出剑。

曾笑尘的掌风回转,小斧竟被他一下子荡开了,他糅身而上,与顾惜朝从半空一直打到地下。
却见,萧寒星找个空档,飞快地向山谷一边的隘口跑去。
顾惜朝没心管他,只一定要把曾笑尘拦在此。
他的心思是,消灭了碧霄宫的有生力量,萧寒星一人如丧家之犬,必然会直接去寻那南唐遗宝,然后自己再从他手里抢过来,便是最便宜的事了。
可是,曾笑尘岂是等闲之辈?
顾惜朝和他交上手,才知道自己过于托大了。
这人不但武功不可测,更兼内功毒攻俱佳,比之当年的九幽有过之而无不及。

翩然转身,一剑西来,“一字剑诀”使出来,却带着一股轻灵飘逸、皎洁出尘的味道。
同样是使剑行家的冷血,也不禁赞叹顾惜朝这套剑法的妙,不仅在于招式凌厉,更带着一丝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狂傲。
这气势,不仅是因为独创这套剑法的人,是那样一个豪情万丈、年少成名的中原第一剑客。更因为,现在使这套剑法的人,是那样一个,傲笑红尘、江山唯我、振翅如鹰的孤傲书生。
世上行人纵孤单。
抱月听风,景无限。
世上名,谁更高。
作乱世间,鬼哭神嚎。
逆众生,呼风唤雨任逍遥。
惑众生,秋山自与天比高。
只见,青衫漫卷之,卷起漫天红叶,剑光闪过,一片鬼哭神嚎。
曾笑尘的紫衣却更是卷起一股劲风,带着呼啸的掌风,向顾惜朝攻来。

这一刻,谁都无法分清,到底两个人谁占上风。
只有在后面和碧霄宫教众鏖战的戚少商知道,顾惜朝的内力没法和曾笑尘抗衡,只是在剑招和灵巧上占优,才没有受伤。只是这样下去,他只怕要支持不住了。而自己现在重伤过后,又未痊愈,上去帮忙只怕不但帮不了他,还会拖累他。
戚少商心里一急,抢下身边一个碧霄宫受伤教众的剑,然后把自己的逆水寒挥手掷去。
顾惜朝手里的剑,被曾笑尘掌风黏住,正难以摆脱之际,忽见一柄寒剑破空而来,伴着一声仿佛是烧烫了神魂的叫声:“惜朝!接剑!”
心下一喜,接了逆水寒,陡转身形,向曾笑尘较薄弱的左方攻去。
碧青的衣,碧青的剑,还有那个青玉般温润清雅的人。
裹着的却是杀机与决绝,顾惜朝这个人,向来都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师父!不要恋战!”这会儿,萧寒星已经飞跑过了两山之间的铁索桥。
曾笑尘猛然醒悟,顾惜朝要的不是萧寒星的命,而是他的。
心里不由得大怒:这个臭小子,真是不知好歹!想着,一掌挥出,竟是破天灭地的天魔解体大法!

顾惜朝感觉好似周围的风都静止了,只有一个茫然的点,在吸着他的身体,向前,再向前。
眼看,那一掌就要打上他清瘦的身体,一只恍如天外而来的手,竟然在一瞬间将他拉回。
双掌相对,曾笑尘心里一凛。
顾惜朝回头,看到了铁手温暖的笑脸。

“哼!来的这样晚!” 顾惜朝一撇嘴。
铁手苦笑一下,并不与他计较。
待铁手与曾笑尘交上手,心中立时大惊,这人内力武功竟如此高?
曾笑尘和铁手过了几招,忽然顿了顿,脸上神色一变:“小子!功夫不错啊!你是谁的徒弟?”
顾惜朝擎着逆水寒,向他攻来:“这个时侯,还有功夫来查问身世出?老东西,他是四大名捕中的老二铁手,你说他师父又是哪个?”说着,刷刷几剑,直照曾笑尘的要害而去。
那曾笑尘脸上神色,一时间复杂至极,盯着铁手哈哈一笑:“哈哈!我早该想到的。这趟混水,他又怎么能不掺进来?”
铁手愣了愣,手下有点放松。
曾笑尘虚晃一招,脱开两人的包围,向铁索桥掠去。
“老东西,哪里跑!”顾惜朝一顿足,飞快地赶上,铁手也赶快跟上去。
三个人一时间都到了铁索桥上。

这两山之间,乃是两面绝壁,山形突兀,峰峙渊立。
只有这条长长的铁索桥相连。
三个人在桥上一边打,还一边要保持身体的平衡,以免不小心翻落万丈渊,当真是惊险无比。铁手与曾笑尘对掌,顾惜朝则掠在半空,以轻功宝剑占得上风。
萧寒星与金木二使却在桥那边,望着这边战团,干着急也不敢过来。
顾惜朝心想:他和铁手的内功远不及曾笑尘,二人这样下去必定会被那老东西拖死。
他目光一转,举剑照着三人之间左边的铁索砍去。
索桥的半边立时倾斜了下去,桥上搭着的木板急速下落。
铁手和曾笑尘二人,正在对掌,下盘都沉在桥上。
这一下,两个人一个不稳,脚下一沉都栽了下去。
顾惜朝抓住铁手的衣领,硬是把他往上拖一拖。
那边,曾笑尘也仗着自己高强的轻功,往上一纵。
顾惜朝左手拉着右边的铁索,右脚勾了铁手一下,铁手立时拉住右边的铁索,顺势一跃。
唇边扯出一抹笑,顾惜朝反手一剑,又斩断了右边的铁索。
只听,“哗啦!”一声,整个铁索桥瞬间断开。

铁手此时已经跃上靠近悬崖边几丈的地方。他回头一看,曾笑尘距离那边悬崖较远,而那边的木板纷纷落下,正将他整个人压向万丈渊。
而这边,木板刚才已经掉落的差不多了,顾惜朝正拉着断裂的铁索荡向这边的悬崖。

这个时侯,天色渐暗,追命无情他们赶到崖边的时侯,看到铁手正艰难地顺着铁索往上爬,追命伸长手拉着他上来。
“顾……顾惜朝!”铁手喘着气对他们说。
偏偏这个时候,山间升起一团云雾,众人只看见铁索剧烈地晃动,却看不见那青衫飘扬的人影。
无情他们心里都一沉,这会儿杨云晰和戚少商才赶到崖边。
“大哥!”杨云晰痛喊一声,向崖边扑过去,却被完颜晟一把拉住。
“他在下面?”戚少商看着铁手,对方则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瞬间,众人眼前一,白衣像一朵云似地飞落崖下。
无情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义兄!”完颜晟的吼声,震动了整个山谷。

●三十一、幽谷

看着那抹白色身影落下,顾惜朝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两人的眼光交错而过,闪过的神色都是,惊!
不过,戚少商是,惊喜!
而顾惜朝,则是,惊怒!
这个笨蛋!
他一手拉住铁索,一手用逆水寒正插进峭壁,准备向上攀越。
谁知道,这个笨蛋,竟然跳下来了!
笨蛋!白痴!人头猪脑!
顾惜朝心里不知道骂了几百回,拔出逆水寒,青色的身影也跟着跃下。

扑嗵!扑嗵!两声入水的声音。
顾惜朝入水后,看到的是戚少商睁着一双大眼,正冲他笑。

心里又惊又怒,抓住他的衣领,向岸边游去。
幸好这是一个很的水潭,否则他俩真的要粉身碎骨了。
爬到岸上,两个人都湿淋淋的,躺在岸边。
“哈呼!”戚少商呵呵笑出来,“哈哈!真是。”
笑!还笑!这个笨蛋!
顾惜朝一怒,把逆水寒压上他的脖子!
“活的不耐烦了,是不是?”狭长的美眸中闪着怒火,“自己伤还没好,就学人家跳崖!”然后,是一长串不堪入耳的咒骂,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戚少商瞪着眼,心道:多年不见,这俊美书生何时学会这么多骂人的脏话?
自己骂了半天,那人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顾惜朝冷哼一声,把他甩到一边。
“惜朝啊!你怎么现在骂起人来,这么顺口?”戚少商挨过来,把脑袋放到他的肩上。
顾惜朝把他的头推到一边:“我也是老江湖了,骂人?有什么奇怪的?”
“嘿嘿!你这般骂人,活活像个土匪啊!”
“哼!我现在和土匪,也差不了多少了啊!当初带着老八他们打幽州的时侯,有些人就说我是土匪作派,打起来不要命。”顾惜朝唇角一弯,扯出一抹冷笑。
听到他说连云寨的事情,戚少商心里忽然有股奇异的感觉,原来这么久以来,真正不够豁达的人,竟然只有自己一个。而其他的人,似乎都很容易忘却和开始新的生活。
苦笑一声,语气却温柔得很:“怎么样?早就让你和我一起,做土匪,不是很好么?又可以随心所欲地骂人,也不用费那么多事。”
“哼,要我和你一样,翰林不做,偏偏要去做土匪?头一见面,就哄着我也去!”顾惜朝戳戳他脸上的酒窝,似乎觉得它还不够。
戚少商果然很听话地加了酒窝,用额头抵住顾惜朝光洁的额头,轻轻说:“惜朝!那不叫
‘哄’!”
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那叫什么?”把他的头向后扳了扳,直直地望向双眼里去,眼里是全是自己的影子。
“那叫做……‘拐’……!”吻上丰润的唇,这个时候,还需要说什么?
拐!?戚少商!你这个混蛋。
想挣扎的身子,却被那人的热力紧紧裹住,他们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被这秋天的山风一吹,冷得澈骨。
可是,那人身上的温暖,却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温泉,一丝丝地暖到心里去。
肢体交缠在一起,这一刻,情热如火、心思缠绵。

DDDDDDDDDDDD我就是那个啥啥,大家都知道啦DDDDDDDDDDDDD

露华浓,山翠浅,一寸秋波如剪。
薄嫣清透,眉目如画,人间几得春风如许。

为我转回红脸面,向谁分付紫檀心。
两情如酒,醉里无眠心思乱。
谁知道、风前月底,相看未足。

戚少商描画着眼前人面,一声叹息流出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醉里梦里,都忘不了的这个人啊!
现在就这样真切的在眼前,合眼安眠、玉面含嫣、唇秀如朱。
他们找寻了多少岁月,错过了多少佳期,走过了多少歧路,才等到这一刻的依偎缠绵。
两侧山峰黑沉,天上一弯新月,这谷中,只有这一堆篝火在吱吱地燃着。
此时,所爱在怀,肌肤相贴,心里直飘飘欲仙的畅快难言。
只此一刻,便胜却人间无数。
此生有君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顾惜朝只觉得,脖子上一阵轻痒。
睁眼一看,那人正埋首在自己的头发里,呵呵傻笑。
扳起他的头,望进他的眼里:“笑什么?”
“没什么啊!呵呵。”笑得人畜无害,可是不知道下一刻又做出什么叫人气晕的举动来。
略推开他的身子,侧身往怀里挨了挨,敞开的中衣里面露出雪白的胸膛,清瘦却结实,只是上面布满了伤痕,两块最的,是当年老八那两枪。
戚少商的手,修长优雅,与自己的纤细不同,更加宽厚,带着一股遒劲有力,落在那一块块伤痕上,轻轻抚过,流连不去。
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加快,伸出手扣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动,那人却不依,偏偏在他胸口那块血红的玉石周围划着圈圈。
血红的玉,衬着雪白的肌肤,惊艳得叫人忘了呼吸。
这块玉,戚少商见过不只一,当年他找到伤病交加的顾惜朝的时侯,就曾经见过这块玉,似乎一直戴在他的颈子上。
这是一块血玉,晶莹剔透,浸着血色的红,刻得好似是个观音的模样,却只有一半。
“这块玉,是我娘留给我的。”顾惜朝有些冷淡,含着飘忽的语气。
这么多年来,从没听他说起过。
“很美!”玉,人,都是。
顾惜朝拿起戚少商的手,比划纠缠着,似乎在欣赏,也似乎在比较两个人的手。
两个人的手上,都带着薄茧,却又都很修长优雅,不同的是一个冰冷、一个温暖。

“我娘,当年曾经是扬州最有名的魁娘子。”顾惜朝眼中有一丝迷蒙,“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都很美、很美。只是,她一直很害怕,害怕别人知道,她有一个儿子。我,是她和头一个恩客。不,也许是第二个或第三个生的。反正,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应该说很小。”
戚少商的心里有一丝酸楚,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用告诉我这些。
顾惜朝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记得,在我十岁那年,总有一个男人来找她。那男人年近中年了,很高大,看起来像是北方人。然后,她总是用一种很哀愁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她的拖累似的,不过也许确实如此吧!再后来,怡翠阁烧了一场大火,很多人没逃出来。我记得,那天她把我从房里抱出来,其实那会我已经很大了,很久不需要她抱了。可是,她还是把我抱了出来,然后在楼下把这半块血玉交给我,把我推出了院子。那晚,怡翠阁的大火烧了一夜。”
“后来,你就再没有见过她么?”戚少商的声音有一丝抖。
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打了个哈欠:“没有啊!后来,就这么过了二十多年。”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连晚晴也没讲过。”顾惜朝忽然又补上两句,然后把脸放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渐渐睡去。
只是,他没有看到,戚少商脸上的泪水,正无声地落下来,落在那青云似的卷发上。

及至清晨,几声空谷鸟鸣,端的是娇脆婉转。
戚少商睁眼,怀里却是空荡荡的,身上盖着自己已经烤干的外衣。
这里乃是山间一凹陷之地,上游小溪在这里汇聚成一汪幽潭,又从一山石相接的地方,潺潺向下游流去。
他穿好衣衫,远远地看见清矍的身影,正自蹲在上游溪边。
悄无声息地来到背后,却被那人回手捂住嘴。“嘘!”
戚少商瞪着眼,看着他右手提着逆水寒,看准时机,往水中一插。
呵!竟插到一条尺余长的大鱼。

“啧啧!真不错,可惜没有炮打灯,没有杜鹃。”戚少商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叹。
顾惜朝翻了翻眼睛:“戚大侠,这个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还讲究这些?”把烤的鱼翻了几翻,拿一块干净的布包上。
“吃完了,就把火踩灭,咱们该走了。”顾惜朝一边低头整理着,一边说。
戚少商呆了一呆:“走到哪里去?”
“当然是找路出去啊!”顾惜朝白了他一眼,“难道,在这呆一辈子,当野人不成?”
戚少商叹了一口气,要是真这样就好了。
“惜朝!”温热的怀抱从身后围了过来,“出去后,你能答允我一件事么?”
“什么事?”
用略有胡茬的下巴,蹭蹭他柔嫩的颈子。“不要那样拼命了。为了我,好好活着,好好保重自己。”
顾惜朝感到,身后的人微微发着抖。他知道,他在害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纵横江湖十几年,万众敬仰的一代大侠DD九现神龙!他竟然,在害怕!而这害怕的根源,竟是自己?
心里,不由得,又酸又甜,五味杂陈。
反身抱住他,轻轻说道:“好!我答允你。”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忽然,戚少商的身子一僵,随后把顾惜朝往身后推去,自己护在他前面。
顾惜朝抬头一看,一个紫色的人影翩然而至。
曾笑尘,完全不像一个年逾甲的老人。容貌带着十二分的清秀俊雅,剑眉斜飞,白面微髯。看起来,不过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的模样。只是,一双狭长的双目中带着一股邪气。
此刻,正挑着高高的眉,看他们。
“呵呵!想不到啊!”曾笑尘慢慢走近,“没想到,世人皆传戚少商与顾惜朝有不共戴天的仇大恨。却不知,原来你们竟有着这等惊世骇俗的恋情?”笑得狂肆邪佞。
顾惜朝攥紧了手里的逆水寒,想要上前,却被戚少商用力挡着。
“好!好!”曾笑尘打量了二人一番,“好一个‘九现神龙’,好一个‘七略公子’。果然是绝代双骄,这世上恐怕再无人能与你们匹配了。一个英武俊朗,一个清雅潇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人。”
戚顾二人有点呆掉了,他俩定情以来,身边的人惊讶的、不解的、厌恶的、奇怪的有很多。即便是最亲近的朋友,也只是默默地表示理解。像曾笑尘这样大加赞叹的,还是头一回遇到。

曾笑尘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布包,几条烤鱼滚了出来。
他咽了一下口水,捡起来一条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高手也是人,不吃饭也会饿死的。他昨日坠落谷之时,被几棵树挡住了下坠之势,方逃得生天。他顺着绝壁爬到谷底,却是在上游的一溪边,距戚顾二人昨日落水的潭有几里之遥。
顾惜朝欲上前,却听他道:“臭小子,别轻举妄动!你情人身上有伤,打起来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戚少商按下顾惜朝的手臂:“曾前辈,咱们三个现下都困在这谷底,若要出去,恐怕凭一人之力是办不到的。不若,先离了此地,再作生死之争,也为时不晚啊!”
曾笑尘眼睛一抬,抹了抹嘴巴:“戚小子说话,还挺有礼数,也让人舒坦。好吧!臭小子,不要耍招,我知道你心眼多。不过,要是让我看出一点苗头来,我就先杀了他!”说着,指了指戚少商。
“杀便杀,管我什么事?”顾惜朝一拂袖,转身朝溪流下游走去。
戚少商薄唇一勾,露出两边一一浅两个酒窝,随即跟了上去。
曾笑尘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一黯,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三十二、情殇

三人一路走,却见头上一线天空越来越宽,可是这谷却像没有尽头。
从天亮走到天黑,依然没有找到出路。
戚顾二人再溪边,引火、烤鱼。
曾笑尘袖着手,坐在一块大石上。
顾惜朝刚烤好了一条鱼,却被那老家伙抢了去。
他心里不忿,正要争个好歹,戚少商忙拦了他,将另一条鱼塞到他手里,以目示意。

“呸!戚少商,你会不会烤啊?”顾惜朝啐了一口,“难吃死了,还是我来吧!”
曾笑尘在一边笑道:“哈哈!戚小子,你当真是自作自受啊!臭小子虽然手艺不错,可惜脾气性情太恶劣,比起女子来可是危险的多了。”
戚少商干笑一声,顾惜朝是很危险,不过他交往过的那些女人倒也未必安全多少。
“喂!死老鬼,别动不动就臭小子、臭小子的,我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顾惜朝一瞪眼。
戚少商忙凑到他脖子后面,轻轻吸一口气:“嗯,是啊!明明是香的。”
顾惜朝一怒转头,把那条烤坏的鱼塞到他嘴里。“自己吃去吧!”

夜色静的吓人,只有远传来几声哀怨的猿啼。
“喂!你看那老鬼,是不是入魔了?”顾惜朝捅了捅身边的人。
戚少商抬眼看去。
月光下,曾笑尘抱膝坐在溪边大石上,仰首望天。
白皙的侧脸,清雅俊美,两鬓飞霜,发丝在风中轻轻飞扬。
这人,真看不出是个绝世的大魔头。
说到魔头,自己旁边不就有一个么?
“我猜,他是在吸收日月精华吧?不是,很多高手都会这个吗?”
“三十年来觅刀剑,几回抽芽又发枝。东君许愿山海关,飞霜渡厄满人间。人难醉,空枕眠,好教春风一宇满人间,泪清浅。”曾笑尘忽然朗声吟诵道。
想不到,这辽国的大魔头还忒的有这般诗词雅兴。
却见他慢慢低下头来,看着脉脉而逝的溪水。
“你总道我骗了你,可是那时候你并未曾问过我。我确实是辽人,又怎么样呢?在你的心里,难道我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就这么重要么?你总说,世事无常,且惜今朝,可是你何曾又珍惜过我们相遇相知的那些日子?想这天下之大,又有什么事情,是你我做不到的?可是,你却偏偏要和我作对,我却又偏偏要和你作对。”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却又不像在自言自语。
语声忽而温柔,忽而桀厉,脸上的神情也一会儿一变。
说着说着,便别过脸来,看向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
“你们说,为什么,你们可以放下那些仇恨,放下自己的执念,放弃自己的尊严?为什么?怎么能够呢?怎么可以做到呢?”身形疾掠而至,斑白的两鬓在风中飞舞,好似地狱魔君一般地立在二人面前。

顾惜朝心里有点惊惧,这老魔头莫不是疯了吧?这正好是个甩掉他的机会。
戚少商却朗声说:“前辈到底在执著些什么呢?有些时侯,前面看似是万丈悬崖,其实要迈过的,不过是自己的心。而这,无关仇恨与尊严!” 他为人向来善良坦荡,看到曾笑尘这般模样,心里竟有几分不忍。
“自己的心?心,又怎样?心里,想要的又是什么?”曾笑尘的语声渐迷乱,衣袖愈发鼓起,恍若疯魔。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原来东君总相误,凭谁顾?错,错,错!”顾惜朝的声音比秋风还要清冷。
“错,错,错!!都是错。相遇是错,相知亦错!原来一生,错的离谱!”曾笑尘眼中忽然一股暴戾、愁怨,“啊!”
戚少商有些愤怒地望着顾惜朝,这个时侯,你还不知死活地去撩拨他?今天早上答应我的话,你全抛到了脑后!
顾惜朝瞪还他,唇紧紧一抿。

拉着他飞快地向下游疾掠而去。
曾笑尘眼眸一眯,飞快地赶上来,“到底怎样才不错?怎样才做得对?”
“死了,就解脱了!”顾惜朝厉喝一声,回手挥出逆水寒。
扑哧一声!寒剑入体,竟是一击而中,刺在他的肩上。
“找死!”曾笑尘大吼一声,挥掌就要打上顾惜朝的天灵盖。
戚少商大惊失色,立即伸出右手,抓住顾惜朝紧握逆水寒的手,一翻腕,剑尖斜斜地向后挑起,正刺上曾笑尘的掌心。
这一招,乃是“一字剑诀”中的“一见钟情”。
戚少商所创的“一字剑诀”,集合世上各家各派的剑法之大成,共有七七四十九招。但实际上,却有五十招。“一见钟情”与“一指中原”乃是招式相似的两招,翻腕的动作一个向后,一个向前,却是一守一攻两个不同的方向。只是,这些年来,这一招很少用过。而顾惜朝改的剑法中却没有这一招,因为以他的性情,临阵对敌之时只有进攻,哪里想到后撤退守呢?此刻,三人相距不过几尺,近身相搏,这一招却正好派上用场。
顾惜朝心下大呼惭愧:戚少商于武学上的临机巧变、才华天分,确是自己比不上的。
曾笑尘掌中顿时鲜血淋漓,他吃痛大喝一声。
戚少商和顾惜朝却乘此机会,飞快地向下游飞掠而逃。
曾笑尘在后面紧追不舍。

转眼间,三人已飞掠了几里。
眼看,溪流越来越宽阔,及至一道山梁,已经汇成一条小河瀑布,从峭壁飞落而逝。
顾惜朝和戚少商在瀑布前猛地停住,回头看见曾笑尘肩上手里都滴下血来,神色如疯似魔,也顾不得多想。
两人对视一笑,拉着手跃入瀑布中。

两个人本来轻功都很高,也均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江湖风浪。
甫一入水,虽然被激流冲得头晕眼,却也还保持着头脑清明,足尖点在岩壁上,渐落到瀑布底下的水潭中。
龙遇水成事,戚少商脚踩了潭底便纵上来。头露出水面,却不见顾惜朝的身影。左顾右盼,岸上也无人影,心道:他比我先落水,应该已经上来了啊?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他潜到水下,四搜寻顾惜朝的踪影。
却见,不远的水底一团水草在剧烈地晃动,一蓬乌黑的卷发露出来。
戚少商心里一惊,游过去,发现那个人正在拼命挣扎,手里的逆水寒一阵乱砍。
待到他游近,才发现一条巨蟒正死死地缠住顾惜朝的双腿,把他向水底的涵洞里扯去。
水泡呼呼地冒上来,戚少商直感觉自己的眼里就要瞪出血来了。
扯住顾惜朝的胳膊,他拼命往上拽。
晶莹的眸光一闪,顾惜朝回头看见他,摇摇头又指指脚下,脸上的神情似乎有点迷茫。
戚少商抓过他手里的剑,往那巨蟒的头部砍去,可是水里根本使不上力,那巨蟒死活也不放开顾惜朝,还瞪这一双绿灯笼似的眼恶狠狠地看向他。
此时,正是夜色已,只有一轮月照在水潭里,光华如碎掉的银片洒在周围。

水呼啦啦地响着,清冷冷的寒意直澈骨地袭来。
顾惜朝感到了绝望,难道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了么?

脸上浮现出,一抹万分凄凉而又绝艳的笑来。
冰凉而又柔软的唇,印在戚少商的唇上,那双纤细的手,随即把他向水面上推去。
好好去吧,不要和我一起葬身在这水中。
代替我那份,好好活着!
戚少商愣住了,手里却还死死地抓住他的青衫,拼命地摇头。
不要,不要!惜朝,即使是万丈渊,我也要和你一起粉身碎骨。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让我一个人活下去?
我不会放开的,死也不会放开你的。

顾惜朝眼中燃起怒火,抢过他手里的剑,割断自己的衣衫,然后再把他往水面上推。
这时,那条巨蟒也缠着他,往下拖去。
戚少商抓着两块残布,眼见那人渐渐离开了自己的怀抱,向那幽黑暗的水底沉去,心里一阵剧痛!

●三十三、山居

顾惜朝,可恶!
你竟敢,这么做?
竟敢,让我放开你?
你答应我的事情,全都是放屁!
你混蛋!
戚少商的眼里也燃起一股暴戾的火焰。
他使出千斤坠,扑下来狠狠地咬住顾惜朝的唇,一丝血腥飘到水中。
顾惜朝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沉得比他更快,向那条巨蟒扑去。

此时,水面上翻滚着水,大片的血水弥散在水里,碧潭中汪着血红,显得分外刺目。
顾惜朝只觉得腿下一阵发飘,刚才紧紧的桎梏放开了。
那条巨蟒拼命扭动挣扎着,发出绝望的痛呼,水被搅动出一团团漩涡。
随即,他看见戚少商满嘴血红地浮上来,拉住他的手,陡然跃出水面。
恍如神龙矫矢,戚少商已经带着他脱离了死亡的绝境,双双扑倒岸边。

仰天一躺,顾惜朝拼命呼吸着,濒临死亡的肺部又开始活动了。
戚少商慢慢坐起来,嘴边不断地流出血水。“咳咳!咳!”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顾惜朝的脸上。
蹭的坐起来,又惊又怒:“戚少商,你打我?”
“打你?”戚少商虎目圆瞪,怒火中烧,“我还咬你呢!”
扑倒那具清瘦的身体,死死地压在身下。
在他唇上、脸上,颈子上胡乱地狠吻轻咬着!
你这任性的家伙,你这狠心的东西,你这绝情的坏蛋!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真真正正的相信,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放弃你的!
“戚少商,戚少商!你冷静点,冷静点!你刚刚咬了那条大蛇,不要野性大发,连我也咬啊!啊!……你疯啦!”顾惜朝拼命扭动着身体。
“是!我疯了,我快被你气疯了。顾公子,你还跟我割袍断义?你想干什么?嗯?”
“好了,好啦!那你也别咬我啊!……痛!很痛!……啊!!……”
戚少商趴在他身上,略冷静了一下,呼呼地喘着粗气。
“痛!好痛!……~”顾惜朝还在低声哀叫着。
“嗯?”戚少商猛地坐起来,上上下下地看他。
才发现他左小腿,已经被那巨蟒咬伤了,血已经浸透了裤子和靴子。
“该死!”戚少商不知道该骂自己还是骂他。

仔细地脱下他的靴子,卷起裤子,雪白修长的小腿上,三个巨大的牙印,及腿骨。
戚少商倒吸了一口凉气,点了他腿上的几个穴道,先止住血,再扯下自己衣服上的一条布给他包扎上。
“还好没有毒,不然这条腿就危险了。”他叹口气,盯着那人的神色,有些紧张地问,“动一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顾惜朝动了动小腿,蹙着眉,神情好似一个小孩子。
戚少商抓起他的腿又看了一下:“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不过这样好像也不能走了。过来,我背你吧!咱们还是早点找到出路的好,免得被曾笑尘那个老家伙赶上来,又出什么事。”
“衣服,还是湿的?”顾惜朝还蹙着眉。

“这还不简单?”戚少商薄唇一勾,拉起他的双掌和自己的相对。

许久,两人撤掌,各自身上的衣服都干得差不多了。
“咦?你的内伤好多啦?”顾惜朝有些奇怪。
他俩的内功本来不是一路,只是当年到鬼医门求医的时侯,被鬼医前辈教了一套慧心诀的双修内功,用以帮助顾惜朝恢复内功,后来就再没有用过。
戚少商捂着胸口,只觉得自刚从潭里出来后,一股热气就在胸中充盈,原本以为是心情激荡所致,现在看来他刚刚咬伤那条巨蟒又吸了不少它的血,竟化解开了他原本的内伤淤血。
吸一口气,只觉得头脑清明,心情舒畅,身子轻松了不少。
“好啦!顾公子,咱们可以走了吧?”欠身低头向他伸手。
顾惜朝丰润的唇一抿,眼中生生流出一江春水来,伸出胳膊让他背起来。

“戚少商!你方才,怎么会想到吸那条大蛇的血呢?”顾惜朝趴在他背上,优哉游哉地问。
轻轻松松地向前走着:“我怎么知道?心都叫你挖空了,还能有什么想法?”
沉默不语,呼出热气在他耳后。
太安静了,又问:“你这家伙,那会什么都忘了。怎么偏没忘记‘松平’这个土的要命,又难听的要命的鬼名字?”
“谁说土了?这是我当年以文会友的时侯,取的别号!”
“哼哼!这么难听的名字,当年还要硬给我当化名。”
原来,十年前,顾惜朝伤势未愈之时,戚少商怕两人行走江湖时多有不便,便让他用自己原先的别号当化名。两人,那时候屡破奇案,却很少有人知道,那个神龙捕头身边的松平先生,就是后来的七略公子。
因为,“松平”是我,也是你,我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走到了天明,地势渐渐开阔,原来他们已经出了山空谷,到了河水下游的一平滩。
两边的山势,也渐趋平缓,碧水九曲蜿蜒,一黛青山如眉。
远远地看见一户农舍,碧瓦泥墙,炊烟袅袅。

张老汉夫妇,长年久居在山中,十天半月也不见别个人影。
这一下,竟来了两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心里不由得欢喜了起来。
这两人,虽然衣衫有些破损,形容有些狼狈,可是却掩不住身上那一股风华。
“大叔、大娘,多有打扰了。我朋友腿上受了伤,您二位能不能容我们在这里歇息一下?”那圆脸大眼的年轻人,微微一笑,便如冬日暖阳般的温存动人,看得二老都不禁傻了眼。
张老汉忙道:“快请进来吧!咱们这还有一间空屋,不若你们俩就在这住下,等这位小哥腿上的伤好些了再走。”
那位腿上有伤的小哥,模样儿竟比山下周大户家的小姐还俊俏,白生生的一张脸,好似能滴出水来。
戚少商赶紧相谢:“那就多谢大叔大娘了。”

武夷山地华南,此时虽已过十月,秋意阑珊,天气却还算暖和。
每天早上,日头高照的时侯,戚少商便同张老汉进山,砍些毛竹、柴禾,采些草药来给顾惜朝治疗腿上的伤。
这么过了三五日,顾惜朝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张老汉平素在山里砍些毛竹回来,就编了席子,到山下贩卖。
这日,正在院中,劈竹打篾。
张大娘却在一旁替顾惜朝缝补衣裳。
戚少商也拿着剑,帮张老汉劈竹,他三五下就能破开一根碗口粗的毛竹。
惹得张老汉,不禁拍手叫好。
“小顾,你们俩,是江湖上的人吧?”张大娘看了一眼戚少商。
顾惜朝捧着自己那件破衣的下摆,点了点头。
张大娘笑了:“唉!听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怎么就不想,离了那些打打杀杀,过个安稳的日子呢?”
“大娘,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顾惜朝眼神一黯,抬眼向戚少商看去。
戚少商正自帮张老汉劈竹,却下意识地回头,正好和顾惜朝四目相接。
秋波潋滟,两情缱绻,竟都大有痴意。

“嗨!反正,大娘见识浅,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想什么?”张大娘停下手里的活计,指指前面那群山峰,“小顾,你看前面那三座山峰。这头一个上面长满草,第二个上面彩石斑斓,第三个却回望那边的大王峰。你可知道,这里面的故事?”
顾惜朝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典故吗?”
“典故说不上,这三座山峰叫做玉女峰,传说是天帝的三个女儿幻化的。”张老汉却在那边大声说道,“咱们山里人,都传说,天帝的三个女儿,来到武夷山,被这里的美景所吸引,流连不去。大姐爱插,二姐爱擦粉,可这小妹却爱上了人间的小伙子‘大王’。”
张大娘接口道:“还有个传说,就是天帝的三公主,下凡来到人间,遇到了大王,便私定终身,不再回天上。天帝大怒,下令捉拿她归天,三公主不从,定要与大王结为夫妻。铁板鬼便施展妖法将他俩点化成石,分隔在九曲溪两岸。”
“天宫无情,人间有情。怨不得,那三公主不愿回去。”戚少商忽然感慨。
张老汉呵呵一笑:“呵呵,可不是么?天上的仙女若来到人间,看到小七你这样英朗俊逸的男儿,想必也是舍不得回去的。”
戚少商干笑一声:“哈!小七没那个福气,就算仙女看上了我,我也消受不起。”然后,似笑非笑地看向顾惜朝。
那人却转过去,对张大娘道:“大娘,人世间也不都是那等痴情的人呢。有的人,连自己年少相识、貌比天仙的未婚妻,也是说丢开手,就丢开手了。这情啊!爱啊!哪里值得倾尽一生呢?”
“虽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你看我和你大叔,年轻的时侯,也是面上淡淡的。哪里有肯先向对方服软的时侯?可是到老了,细想想,这辈子若没这个人,心里便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呢!”张大娘语声转柔,满是皱纹的眼角,漾出一抹柔情来。
张老汉却红了脸,丢下手里的毛竹,到屋里寻东西去了。

●三十四、寻宝

“你腿上好多了罢?”戚少商一边走,一边看顾惜朝的左腿。
那人眉一挑,眼波流转:“你说呢?”言毕,若惊鸿一瞥,向前飞窜而去。
戚少商心中一喜,也飞身跟上。
两人发足奔了几里,戚少商猛地捉住那人肩头,翻滚到草里。
顾惜朝轻喘着,却被他翻身压倒,身体相贴之,火热滚烫,心里直烧上一股邪火来。
“晤!”唇齿相接,一声呻吟溢出来。
戚少商只觉得,自己的魂灵都被这一声给叫没了。
薄唇热吻,立时如雨点般落在那人脸上、颈上。
只见,雪肤下一片嫣红,再也耐不住,扯开两人的衣衫,便胡天胡地起来。
DDDDDDDDDDD奸笑地小分诡异地出现鸟!DDDDDDDDDDDDD
散漫地倚在戚少商的怀里,顾惜朝咬牙切齿地说:“哼!我现在,终于知道,你的伤真的好了。”
“扑哧!”一声,笑出来。戚少商伸臂圈住他的腰,在耳边低喃:“怎么样?顾公子,不满意。再来一局?”
这混蛋,幕天席地的,干这种勾当!
忽然,天上一声鹰唳,顾惜朝立刻推开他坐起来,眼中大喜:“是微风!”

待微风引着他们往张老汉家农舍的方向而去的时侯,戚少商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张老汉夫妇头发白的尸首,双双倒在血泊中。
“看来,他们就在附近。”萧寒星拔出逆水寒,剑光照亮了他俊秀的面庞。
戚少商的唇都快要咬出血来了,却被顾惜朝拼命抓着手。
曾笑尘一个,他们已经是难以应付,更何况还有萧寒星和金木二使。
过了许久,萧寒星眼中一寒:“好!我看你们,能躲到什么时侯?”说着,火把扔到农舍的房顶上,大火熊熊燃起。
戚顾二人从隐身的草丛出来,看那四个人往南折去。回头又看了一眼,仅仅住了五天的农舍已化为灰烬,心如刀割。
“大叔、大娘,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给你们报仇的。”戚少商心里默念着,拉着顾惜朝追踪而去。

二人一路顺着微风所引的方向,不远不近地跟着萧寒星一行人。
直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下。
萧寒星一行人转了几转,便没了踪影。
山之内小路崎岖,纵横交错,戚顾二人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直犯嘀咕。

却见前面一个石洞,高逾十丈,左右极其开阔,左侧一条地下河缓缓流出,往里一看,洞中曲折幽暗,似乎还别有洞天。
顾惜朝招了微风过来,却见它在洞口扑棱几下,又飞回来,径自在戚少商肩头落脚,再不敢往里入。
“没胆鬼!”顾惜朝低声骂了一句。
戚少商微笑着给微风一块肉干,向它低喃几句,微风便振翅向外飞去。
“走吧!我看,他们定然是进了这洞口。”顾惜朝撇撇嘴,撩起衣摆走进去。
戚少商眼见他这个动作,心里一动:这件衣衫,是张大娘为他缝补的,所以他便舍不得沾脏了,这人心性如此,怎么竟被世人称作玉面修罗呢?

这洞口九曲十八弯,两人走了半日也不见萧寒星等人踪迹,只觉得越走越阴暗潮湿。
走着走着,顾惜朝脚下一绊,戚少商忙拉住他,两人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燃亮火折一看,地下竟倒着两个死人,胸骨齐断,满脸的血污。
“贺辅臣、周若峰!?”戚少商心下大惊。
这两个人,是辽国叛逃的大内高手,均有三十年以上的厚功力,没想到竟然死的这样惨?
顾惜朝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贺周二人一直和无情、铁手他们一道,现在这两个人死在这里,说明他们那边受到了重创,碧霄宫的人果然厉害!
继续往前走着,里面洞穴愈加曲折蜿蜒,转过一面石钟乳和石笋结成的石壁,赫然看到一条平坦的石路延伸到前面。
“韩轻侯、许长生?”顾惜朝抢上去,看到这两个跟随自己超过八年的老部下,竟然都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下。
韩轻侯气息微弱,满脸是血。“公子爷,小心!”话未说完,已经没了气息。
“惜朝,看来这里很有问题,我们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顾惜朝狠狠地咬牙道:“看来,姓萧的这小子,还很有些手段。”
“我有点担心无情他们,感觉姓萧的好像故意把咱们引过来似的。”戚少商看了看四周高耸的石壁,想从上面找出蛛丝马迹来。
顾惜朝眼神一凛,露出一股凶光。“好啊!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样?”

跨过一道石梁,戚少商却眼疾手快地把顾惜朝拉住,一起躲到一石柱后面。
顾惜朝展目一看,原来萧寒星青衫飘飘的身影,正在一面石壁前,身边有金木二使、曾笑尘,还有四五个身穿玄色衣衫的碧霄宫教众。
曾笑尘看了看四周,道:“可以打开了。”
萧寒星将逆鳞小弩拿出来,启动上面的机括,一折一弯,变成了个古怪的弯月型,然后他把小弩的形状扣上了石壁上一个隐秘的缺口,竟是严丝合缝、一分不差。
只听轰隆一声,石壁大开,萧寒星率先走进去。
顾惜朝和戚少商掠到石壁边,向里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原来,这是一间颇为开阔的石室,依山势而建,里面层层叠叠的码着上百个木箱。
而这会儿,石室一边的木箱边,四大名捕以及杨云晰、完颜晟、秦夫人和西蜀灵童八个人赫然被绑在那里。

“怎么样?和这一室的金银财宝呆在一起,感觉如何?诸位?”萧寒星笑得张扬狂傲。
杨云晰咬牙切齿地说:“狗贼!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萧寒星嘴角一斜,冷笑出来:“哼!怎么样?顾大哥,难道要我请你,你才肯出来吗?”

“不必了!小王爷的大礼,在下受不起!”顾惜朝的声音清冷如月。
杨云晰等人眼前一,只见一青一白的两条身影联袂而至。
“啧啧!想不到啊!”萧寒星看到两人并立,讽刺道,“想不到,两位大宋朝赫赫有名的人物,竟然是一对鸳鸳相抱的断袖恋人!大宋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戚少商却冷笑回去:“小王爷你长于蕃虏蛮夷之邦,少蒙教化,少见多怪也不稀奇啊!”
铁手等人不禁瞠目结舌,戚少商真不愧是戚少商,连他与顾惜朝相恋这样有逆伦常的事情,都能说得这么坦荡磊落、慷慨正气!
萧寒星面色一寒:“好啊!我看今日,你们这对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恋人,如何活着出去?”
说着,拔剑指向铁手等人。
“有件事情,我想先请教一下小王爷。”顾惜朝忽然好以整暇地说,“这寒水逆鳞中的秘密,除了这一屋子的金银财宝外,是否还有其他的东西呢?”
“想知道?”萧寒星忽然抿起嘴笑了,那狐狸般的笑容竟和顾惜朝每每算计人的时侯一模一样!
“想的要命!”顾惜朝以同样的笑容回敬。
萧寒星把玩着手里的寒水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先服下这碧霄宫的无极丹再说。”
“哦!是了,你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杀我,对吧?”顾惜朝一笑。
“是啊!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我可不就是为了杀你吗?”
一个碧霄宫教众把无极丹递上来,顾惜朝正要伸手去接,却被戚少商一把抢了过去。
“犯不着,为这种事情服毒!”戚少商一攥拳,把那毒药化为齑粉,“我说过的话,你又忘到脑后去了?”他狠狠地看向顾惜朝。
顾惜朝玉面一寒:“你少管我的事!”
萧寒星扑哧一笑,随即脸色一变:“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在这里打情骂俏,婆婆妈妈的了!这一回,你们是想活着也不可能了。”
“小王爷,当年戚某一人独闯大辽皇宫,刺杀了你父王,重伤天祚帝,尚能逃得生天。七年过去,你觉得凭借你碧霄宫这几个人,真能把我二人的命留在这里吗?”戚少商朗声说道,神情孤傲、不可一世!
顾惜朝侧目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是一阵热血激荡,他的戚少商,永远不知道自卑胆怯为何物。
“哈哈!好啊!就算你们能活着出去,这几个人行吗?”萧寒星一指铁手他们,“即使你们能够活着出去,可是此番和你们同来的六扇门四大名捕以及大金国的七王爷,都殒命于此。你们说,大宋和大金,会放过你们吗?天下之大,哪里又是你们容身之?况且,我也知道,戚少商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抛弃朋友,自己逃生,这种事来的。”
“哦?看来,你不只研究了我。对他也蛮了解的嘛!”顾惜朝挑眉笑道。
戚少商薄唇一勾:“没错,戚少商是做不出那样的事。我宁可和这些朋友死在一起,也不会自己逃生。但是,我可以在和他们死在一起之前,把顾惜朝活着送出去!你萧小王爷,一心一意地想杀的人,不就是他吗?”
“啧啧!戚大侠,果然是很自信啊!我倒要看看,我师父在这里,你们哪个能逃得了?”萧寒星一笑道,“不过,在你们死之前,我真的非常非常想,把这件事全部都告诉你们,也好让你们死的瞑目!”
“费了这么多的口水,小王爷不还是乖乖地自己说了么?何必惺惺作态呢?顾某知道,你不显示一下自己聪明才智,就杀了我,自己心里也不痛快吧?”

“哼!我不与你作口舌之争,让你们看看,我萧寒星的志向可并不与你们这些人相同!”

说着,萧寒星拔出寒水剑,照着石室正前那面影壁上的一个空洞插进去,翻腕一转,影壁立时纷纷化作粉末落下。
原来,那影壁只是一层伪装,里面挂着一副巨大的山川河流的地形图,图下摆着一只木盒。
那幅地形图,乃是羊皮制成,色泽黄旧,但是制作极其精良,上面黑红两线分别代表山川河流,金线代表关隘山口,整个地图描绘的竟然是当今天下的所有险要地形。
“这幅《江山社稷图》,乃是当年大宋名将DD杨业所绘制的。哦!也就是云儿你家先人。”萧寒星冷冷的语气,不带一丝情绪,“当年,杨家将之所以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是因为对宋辽两国的所有险要地形了如指掌。只是,你们宋朝的皇帝太昏庸,好大喜功、不擅用兵,才害得杨家父子殒命于金沙滩。当年,杨业绘成此图后,又得到了南唐后人留下的这批财宝,他审时度势,将财宝和这幅地形图藏匿于此,还把他自己这本集结了一生心血的《杨公兵法》也留在这里。为的恐怕是将来,我大辽大举进攻之时,可以有后人将此取出,用以救你们宋室江山于危难。哼哼!可惜啊!这秘密,却被我这个辽人知道了。”
“原来,这才是你对这宝藏势在必得的原因?”顾惜朝挑眉笑道,“看来,小王爷的野心不小啊!杀我,取宝,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得到了这《江山社稷图》和《杨公兵法》,便好似有了百万雄兵,将来不但南侵大宋,北灭金国,乃至逐鹿中原,舍辽主取而代之,也不是甚难事啊!”
“顾大哥,还是你了解我。其实,这般野心,难道你就没有过吗?”萧寒星脸上一股斗志昂扬,“大丈夫在世,当建立一番功名,如今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唯有能者,方可居之!可惜,你我有血海仇,否则的话,小弟还真愿与你携手,一起建立这万世不朽之功业!”
“哈哈!哈哈!”戚少商在一边哈哈大笑,竟不能自抑。
萧寒星冷了脸:“戚少商,你笑什么?”

●三十五、凭记否,江山谁为主

“哈哈!我笑,我笑你,终归不是做皇帝的料!”戚少商平复了一点,还不断地笑出声来,“你啊!还是太嫩了。若是顾惜朝在你这境地,哪里还管什么血海仇?你大哥虽然因为他而死,可是若没那桩事,你又怎么能误打误撞地得到这些东西?顾惜朝是个再功利不过的人,如果你肯放他一条生路,用他帮你打天下。这天下,岂不很容易落于你手,到时候再算什么帐不迟?”
萧寒星咬牙冷笑道:“哼!戚少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想方设法要保顾惜朝一条命么?这些人,包括你在内,我都可以不杀!可是,顾惜朝他必须死!这不但是为了给我大哥报仇,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拿着顾惜朝的人头回到大辽,那么我将会成为大辽的大英雄。整个大辽的人都会对我顶礼膜拜,万分敬仰!那时侯,我要权、要兵,还会有人不给吗?”
顾惜朝瞪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戚少商:“想不到,我的人头还挺值钱的嘛!”
笑!这时候,还笑得出来。戚少商头疼地看着他。
萧寒星看着他俩,冷笑一声,上前把《江山社稷图》取下来,打开木盒取出《杨公兵法》,将这两样东西包好放在怀里。
“顾惜朝,现下你可算瞑目了吧?”他笑得狂肆张扬,“你若现在自裁,我便放过这里所有的人!”说着,将逆水寒扔到他面前。

顾惜朝拣起剑来,挥了两下,对戚少商说:“这把剑,给我用吧!”
“你高兴就好!”戚少商温柔地冲他一笑。
剑光一闪,顾惜朝飞快地扑向萧寒星。“要我自裁,等下辈子吧!”随即,口中发出一声呼哨!
“吓!”的一声,一只大鹰从洞口飞入,直奔看守着铁手等人的那两个碧霄宫弟子而去,一下就啄瞎了一人的眼睛。
只听一阵喊杀声,守在洞口的碧霄宫教众退进来。
铁手等人睁眼看去,却见陈度和张拓海夫妇领着十几个中原豪杰杀了进来。
萧寒星忙向一边躲闪,咬牙切齿地叫道:“顾惜朝!你?!使的什么诡计?”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能够预先埋伏下一队碧霄宫的人,把无情他们引来,用悲酥清风制住。我怎么就不能也预先埋伏下一队人,在微风的指引下找到这里来杀你个措手不及呢?”顾惜朝冷笑一声,挥剑向前,“戚少商说的没错啊!小王爷,你还是太嫩了点。这生杀决断、伐定谋略的事,你还要多学几年呢!不过,可惜我没有斩草留根的习惯。”

萧寒星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败在一只鹰上!不由得怒火中烧,挺身而上,和顾惜朝一样不要命地打!
戚少商忙过去帮无情等人除了绳索,秦夫人和杨云晰两人帮大家解了悲酥清风的毒。
“你们没事吧?”戚少商关切地看着无情和铁手他们。
无情看着他温暖的笑容,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只是那个笑容却从来没有属于他过。
“义兄!你们真是神机妙算啊!”完颜晟呵呵一笑,心中一片光明。
“戚大哥,小心!”只听杨云晰惊叫一声。
掌风呼啸而至,竟是曾笑尘。
“小子,好,好!你很好。”曾笑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三十年来,你是头一个能伤的了我的人。就凭这份胆量、能耐,你就值得我老人家跟你全力一战!”
戚少商心中一凛,这老头言出必行,自己现在手无寸铁,如何应敌?

这会儿,张拓海、孟如娇夫妇和金木二使斗得正凶。
那金木二使,身手也都是万中无一,张氏夫妇的点苍剑法竟落于下风,几个来回,便双双重伤。
铁手和追命虽然认⑸形吹髟龋却也顾不得许多,上去帮忙。
碧霄宫教众武功虽高,这会儿却是人数偏少,难以应付。
完颜晟护着杨云晰和秦夫人、西蜀灵童往洞口撤去。
冷血和无情,也跃入战团。
一时间,这藏宝洞内,已是刀光剑影,厮杀声震动山之内。

偏头,转身!
戚少商与曾笑尘肉掌相搏,难以支绌。
顾惜朝远远看见那情景,不由得心下大惊,只得撇了萧寒星,伸手抓住还嵌在墙上的寒水剑,狠命拔出来。
戚少商只觉得眼前青衫闪过,伸手接住的是一人一剑。
“笨蛋,不用剑,你想死么?”顾惜朝咬牙切齿地怒骂。
戚少商左手揽住他的腰际,右手接了寒水剑,笑道:“我知你必是舍不得我死的。”
曾笑尘看他俩情意重,心里不由得酸了一酸,伸手在旁边抓了一把剑来,大笑道:“好好!两个小子,都很好。三十年来,我不曾用过剑,今日就为你俩破个例,让你们见识一下老人家的剑法!”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很大,却一口一个老人家,可面上还是那副清秀俊雅的模样,让人觉得古怪至极。

扫、点、刺、劈、撩、抹、挑!
曾笑尘的剑法,只有七招,每一招都切合用剑的妙意,没有一招是虚招。
载人图腾灞桥雪,灞桥雪,茫茫万迳人踪灭。
是扫!

乌蹄踏遍曲江,曲江,宜春十里锦云遮。
是点!
头顶一片庾楼月,庾楼月,水天涵映秋澄彻。
是刺!
今夜都入楚台风,楚台风,萧萧瑟瑟穿帘栊。
是劈!
关锁千重浮嗟来,是撩!
天蛟龙蛇破空舞,是抹!
烟波水横转空袖,是挑!
七招,却又有七七四十九个变化,每个变化又有七七四十九种走向。
端的是千变万化、眼缭乱。
他紫衫古雅,容颜清秀,使出这套剑法来,恍如仙人现世、嵇子复生。
然而这样美、这样雅的一套剑法,却致命无比、杀人无血!
这样的剑法,躲得过,已是万幸。
拒,又怎样可拒?
破,又如何能破?

然而,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个人,却是上下腾挪,一点不落下风。
曾笑尘的剑法看似虚,实则实!
而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的“一字剑诀”,看似实,实则更实!
戚少商,矫若游龙,大开大合之际,剑招愈发张扬着雷霆万钧之势。
顾惜朝,翩若惊鸿,上下蹁跹之时,身形更加突显出轻灵写意之态。
然则,戚少商,风神俊朗;顾惜朝,骨秀神清。
二人心意相通,情丝缱绻,遥相呼应、彼此回护,更加将这套剑法的实用巧妙发挥到了极致。
蛮腰一拧,顾惜朝足尖点上戚少商的寒水剑,身形陡转之时已若飞鸿而至。
逆水寒锋,冰冷地擦着曾笑尘的下巴过去,划出一道血丝。
曾笑尘目光一冷,催动天魔咒,聚起气团将顾惜朝的剑锋向外格开。
顾惜朝的剑气被生生逼回,一个侧身,在空中翻转,右脚一抬。
戚少商随后腾跃而起,足尖点上顾惜朝的右脚,一个纵身,剑锋直指曾笑尘的咽喉。
两人的攻势彼此呼应,竟是连绵不绝。

曾笑尘的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是被他灌注了五十年的厚功力在其中,竟成了一把惊世骇俗的无形气剑,然而这把剑终归是凡剑。
寒水剑,乃是当年令公杨业的随身宝剑,卷过多少胡天风沙,染过多少辽寇鲜血!
经历了几世几劫之后,已然化作一把破神灭魔、逆天遁地的碧血神剑,剑锋苒苒笼着一股青气,破空而至,直逼曾笑尘的气剑而来。
曾笑尘身形略纵,举剑格挡,“咣!”一声!
真气凝聚的剑锋已经破碎,碎银飞溅,气劲全泄!
噗!紫衣上绽开一朵血,身形向后飞堕而去。

破了!
曾笑尘五十年的厚功力,三十年不出世的“七绝剑气”,真的被他们破了。
经此一战,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的武功境界,又登高一层,直逼当世宗师的高度。
铁手等人见此情景,都松了一口气。
却见,萧寒星上前接住曾笑尘的身子,拖着他飞快地向藏宝洞外逃去。
碧霄宫几名教众,为他断后,戚顾二人却不敢怠慢,飞也似地赶上去。
萧寒星拖着曾笑尘逃出藏宝洞,顺着高台石阶往上而去,到了一平坦开阔,此时戚顾二人,正追上来。
萧寒星目光一寒,对曾笑尘道:“师父,你的剑法已经被破了,此番咱们恐怕难逃一死!”
“咳咳!是啊,可惜没有成事,三十年来,未尝败绩,没想到失在这两个小子身上。”曾笑尘咳出一口血。
“师父,你活的时间也够了!徒儿却还有大事未完,不若就把你这五十年的厚功力,传给徒儿吧!”说着,萧寒星双掌抵住曾笑尘的后心,吸取他的内力。
“你!你这,逆徒!”曾笑尘心中大惊,身体却不听控制地内力奔泻而出,转眼已是油尽灯枯。他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掌打向萧寒星。
噗!一声,萧寒星中了一掌,可曾笑尘的内功也已经被他吸了十之七八。
二人被气劲弹开,萧寒星一个趔趄,倒在当地。曾笑尘却被弹下石阶,落下来!

这时候,戚顾二人已经登上高台,铁手等人却刚刚赶到。
铁手眼见萧寒星临阵弑师,心内大怒,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接住曾笑尘飞堕的身子,把他放在地上,就要追上去。
谁知,曾笑尘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服,一边咳着血,一边说:“你!你……你是他的二弟子。你,你师父他这些年,可还好吗?”
“家师甚好,不曾有过疾患。”铁手不假思索地说。
“好!好……”
“曾前辈!”无情这时候也赶了过来,“前辈,你怎么样?”
曾笑尘看了一眼他,道:“很好,很好!你们这些都是他的弟子,他果然比我强。”
无情清雅的眉微皱一下,随即上前说道:“前辈!晚辈此番南来之前,世叔曾经吩咐晚辈,若是有幸能见到碧霄宫的曾前辈,就找机会对您讲一句话。”
“什么?话……”曾笑尘的双目中,眸光已经有点散乱,已是油尽灯枯,将死之状。

“世叔说,凤凰山下,I水溪边,赠剑之情,永生难忘!”
无情清冷的声音一出,曾笑尘心中立时一阵气血翻涌,他的眼光渐渐迷离,仿佛坠入了无边的回忆中。

●三十六、莫失莫忘

凤凰山下雨初晴。
水风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何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
苦含情,遣谁听?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水波潋滟,溪流清浅,衣袂飘然。
紫衫的少年,眉眼清秀得好似江南初秋最迷离的山水。
玄衣的剑侠,剑眉英目的脸上,是全然的斗志昂扬。
“诸葛兄,你此番前去挑战南天王,恐怕凶险无比,这湛卢剑,给你!”
“曾贤弟,此剑,是你好容易得来的,怎么能轻易地相赠于我?”
“诸葛兄,你我生死情义,难道还在乎一把剑吗?况且,你这也是为了我才挑战那南天王的。”
“贤弟,等我回来!”
“嗯,一定!”

“原来,你竟是辽国碧霄宫弟子。为了挑起中原武林的战争,你竟然利用我?你,你怎么可以骗我?”脸上的神情悲怆痛苦。
DD度前言,总相负。
神色哀伤却又清冷,“我是辽人,可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一切,都是你甘心情愿的。”

“哈哈!是啊!是我甘心情愿的,是我甘心情愿地被你牵着鼻子走,是我甘心情愿地被你利用哈!”

“这几年来,你百般和我大辽作对,你原本并不是官场中人,却为何一定要替那皇室卖命?”
“宋辽不两立,辽国对我大宋江山,始终虎视眈眈,身为大宋子民,这是中原侠义之士应尽之责!并不是为了替皇室卖命。”
“好啊!那么从此以后,你我就是敌人了,再见,定不轻饶!”

泰山绝顶,风啸雪怒!
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
魂梦不离金屈戍,画图亲展玉鸦叉。
“此一战,一战定江湖,辽宋两国,谁个为武林正宗,谁个是旁门左派?就凭此一战!”
“好!贤弟,你我相识十年,从未比出个高下,此番把你碧霄宫的独门绝技都使出来罢!”
“哈哈!诸葛兄,你此身非己,若今日死在这里,岂不枉担了个护国良臣的名声?”
“哈哈!贤弟,人生在世,得遇知音,棋逢对手,皆是幸事!此一战,既是为你我,也是为天下。且惜今朝,休管来世罢!”

“现在,剑指咽喉,你我是同生,还是共死?”
“同生?何以报天下?共死?何以筹知己?”
“那便如何?”
“那便,相忘于江湖,终身不再相见?”
三十年前今日况,回首西风犹未忘。
惆怅惜人不见,歌一阕,泪千行。

“莫失,莫忘!且倾今生,留待来世!”
目中光彩尽失,苍白俊雅的脸上,竟是无限温柔平和的神色。
“他死了!”铁手垂下头。
无情长叹一声,心中思绪纷乱。
此时,完颜晟和杨云晰等人也都追了上去。
“大哥,我要亲手杀他!”杨云晰红了一双俏目,手中的袖里剑微微发颤。
顾惜朝皱眉:傻丫头,看你这样子,像要杀他吗?
戚少商挺剑上来,道:“萧寒星,我原本以为,你只是野心勃勃,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之徒?连自己的师父,都不放过!”
“哈哈!要杀便杀,戚大侠,你不用惺惺作态!说道狼心狗肺,你后面那人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戚少商心中一紧,萧寒星为人的确狠辣厉害,最可怕的是,他清楚每一个人的弱点。
顾惜朝上前狠命一脚,踹在萧寒星胸口上。
萧寒星喷出一口鲜血来,脸上的神情却是桀傲不逊,毫不畏惧。
戚少商举剑,却砍不下去,那人的神情,真的好熟悉,像极了当年毁诺城外,顾惜朝落败后的倔强表情。
萧寒星往旁边一滚,脖子上掉下一件东西,滚落在地上。
“少商!你,你看看,那是什么东西?”顾惜朝的声音竟然有一丝发抖。
戚少商眼前也是一蒙,恍如被雷击中。

血红的玉,艳丽得诡异!
戚少商上前,把那东西捡过来。
抖,顾惜朝的手有一些发抖!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同样血红的玉。
钗合璧圆,合二为一,一只栩栩如生的血玉观音。
戚少商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暗哑,“惜朝!这……”
“翠嫣!她……”顾惜朝没说完,就有些哽住了,“你这块玉,是从何而来?”
萧寒星摇摇晃晃地就要站起来,怒道:“狗贼,把玉还我!你怎么知道,我娘的名讳?”
“惜朝!”戚少商心里一沉,果然,果然!怪不得,他每每看萧寒星,都觉得他和顾惜朝有些相像。

“你娘?”顾惜朝眼神一黯,“她,是不是长发微卷,唇边眉心各有一颗小痔?”
顾惜朝心里忽然空空然地百转千回。
“他不过是个妓院表子的私生子!”
“他们都说我娘是南朝的表子,说我是小杂种!”
“我娘她,是当年扬州最有名的一个魁娘子。”
“我娘,是南朝的一个魁娘子。
“她总是用一种很哀愁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她的拖累似的。”
“她都是为了那老头,才去陪那些人,才让他当上了北院大王。”

“怎么回事?”完颜晟有些奇怪,这三个人此时的神情都是如此古怪。
萧寒星脑中一阵混乱,他看着顾惜朝手里那合二为一的血玉观音,忽然想到了自己小时侯的一些事。
清清秀秀的小脸,一边抹泪一边道:“娘,为什么,他们都欺侮我?都说,我是小杂种?”
“孩子,不哭!你是娘的乖儿子。来,娘把这块血玉给你戴上。”美丽而哀伤的女人,柔柔地抱住他的身子。

“娘!这块玉,好漂亮。”
“乖!星儿,你听娘说。娘的确是南朝人,这点你和你其他的兄弟是不一样的。”
“娘,我不要做南朝人,为什么南朝人就是小杂种?大哥,要是在就好了,只有他护着我。”
“星儿,你莫要说这种话。人,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的。听着,你还有一个哥哥,如果将来你能够回到南朝,能够见到这血玉观音的另一半,就把他带回来,给娘看看。好不好?”
“哥哥?我有很多哥哥啊!是大娘还是二娘生的?”
“不,是娘生的,是和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不!不是的,我没有这样的哥哥!”萧寒星冷汗津津。
可是,顾惜朝温文俊秀的面庞,真的与母亲那美丽的容颜像极了。
“啊!”杨云晰等人,都是一惊,仔细看看两人,确有几分相像。
“不是的!不是,我娘在跟随我父王之前,是个清倌!她不可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不可能!”萧寒星一径迷乱地大叫。
“翠嫣,她,跟你说,她是清倌?”顾惜朝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抽痛,“她不承认自己有个儿子?”
戚少商一叹气,这人啊!现在心神已经乱了,如果翠嫣不告诉萧寒星,萧寒星自己怎么能想到他二人的关系呢?
“惜朝!”他上前扶住顾惜朝的肩。
“你娘,她现在怎么样了?”顾惜朝直勾勾地看着萧寒星。
萧寒星心中一苦,万般念头涌上来,只恨不得把顾惜朝扒皮拆骨。
一转念,冷笑一声道:“哼!你还问她怎么样了?问问你的情人吧!当年,他杀了死老头,我娘给那老头徇情而死了!”
戚少商身上一寒,忽然想起。七年前,他在辽国北院王府,刺杀了萧天佑之后,正欲到皇宫刺杀天祚帝的时侯。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声,回头看去,却是一个苗条纤细的女子身影,扑到萧天佑的身上。那背影,弱不禁风,悲恸哀伤,长发及腰,微微打着卷。当时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却也并未多想。难道,真的是顾惜朝和萧寒星的亲生母亲?
想及此,戚少商的手一松,离开了顾惜朝的肩膀,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知道是苦还是痛。
“少商!杀了他!”顾惜朝冷声道。
惊愕!回头看着他,戚少商,不知,所措。
“杀了他!”顾惜朝还在催促着。

此时,所有人,都如木石泥胎一般,心中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震撼着神魂,动弹不得。
萧寒星一个闪身,飞掠而起,抓住杨云晰,夺过袖里剑,挟持住了她。
“姓萧的!你想干什么?”完颜晟又惊又怒。
萧寒星一笑:“哼!我想让云儿,送我一程!”
“萧寒星,你!……”杨云晰心中一阵痛楚,原来他对自己,早就没有半点情意了。
“云儿,我真的是喜欢你的,你可信吗?”萧寒星忽然柔声说。
杨云晰脸上忽然涌出一股绝望伤痛的神情,眼泪扑扑落下,“我信!你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话?生,不离;死,不弃!”她此言一出,竟生出一股无名的力气来,飞快地推着萧寒星向一边的断崖而去。

众人心中大惊,只见萧寒星已经被她推落下去,一手还抓住她的衣袖,杨云晰浅黄色的身影,也落下去。

“云儿!你,莫松开手!知道吗?”完颜晟一手紧紧抓住崖边的石头,一边咬牙抓住杨云晰的手臂。
杨云晰看着他,苦笑着说:“完颜晟,你何必呢?我一个人陪他死就好了。”
“我怎么能让你陪他死?怎么能呢?”完颜晟的声音无限的温柔。
萧寒星在下面挣扎着,道:“云儿!原来,你没过几天,已经俘获这金国王子的心了!果然,世上的女人,都是水性杨的。哈哈!”说着,狠命向下一挣,完颜晟抓住岩石的手已经抓不住了。
忽然,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拉住了完颜晟下坠的趋势。
“义兄!”他抬眼一看,叫了一声
戚少商温暖的笑容,照亮了这昏暗的岩洞,他使劲往上拉着,可是三个人的重量对于他来讲也太重了。
“义兄,你小心,不要勉强啊!”完颜晟心里一紧,眼见戚少商半边身子探出来,已经快要掉下来了。
“傻小子,你忘了结义之时,咱们说过的话?我会帮你、护你到最后的。此番千里相随,我怎么能让你殒命于此?”戚少商咬了咬牙,又向上拉了一下他。
顾惜朝扑上来,眼中闪过寒光一抹,一手抓住戚少商的肩膀,一手挥出神哭小斧。
刺啦!杨云晰的衣袖被小斧割断,手臂却是丝毫未损。
萧寒星眼中露出一股绝望怨恨,大叫一声:“啊!”身子已经掉落下去。
这时候,铁手追命等人都赶上来,把杨云晰和完颜晟拉了上来。
众人,此时方长出了一口气。
杨云晰一时间头脑混沌,死了!萧寒星,真的死了。“外公!大哥,终于帮我们报仇了!报仇了,恭庄所有人的仇,终于报了!”她痛哭失声,俏生生的小脸惨白,一挺身,倒在完颜晟怀里。
顾惜朝的脸,也是惨白一片。
戚少商揽紧他的肩,道:“惜朝!”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结束了!”顾惜朝眼前一黑,也倒了下来。

●三十七、将此心吩咐与轻鸥

“杀!杀了他!”梦里全是刀光剑影、血腥杀戮,修罗地狱般的血红一片,血红的玉观音,血红的人影。
“惜朝?惜朝!你怎么样?”焦急的喊声。
猛地坐起来,清冷的眸中,一抹狂乱。
逆光的身影,近在眼前,眉间浅浅两折愁痕,眼中是无限的温柔。“惜朝,你醒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抚上他英俊的脸庞,顾惜朝的掌心里全是冷汗,而对方的脸上却是一片温热。这个世上,仅仅属于他的,只有这个人了!只是,心里忽然转过万般念头,又酸又苦。
“啪!”一个巴掌,打在戚少商的脸上,俊朗的侧脸上,一个鲜明的红印。
头微微偏过去,戚少商嘴角却露出一抹笑。“还有力气打人,看来真的没事了!”
“你,为什么,不当机立断,杀了那小子!”顾惜朝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只是他心里真的很气、很怒!
心里一苦,戚少商松开他,从床边站起来,向后一退。
“惜朝,你让我杀他?”声音暗哑,不成语调。
怎么能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无情成这样?在知道你母亲是因我而死之后,你还要我亲手杀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DD你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顾惜朝眼中全是阴狠:“是!我就是让你杀了他,杀了他!没有亲眼看他死在我眼前,我怎么能甘心?我的责任,我的目的,我的恨!……”
“惜朝!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知道!”戚少商的话,和顾惜朝的话,根本毫不搭边。
“我不在乎!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顾惜朝陡然间怒吼,一翻身下了床,站在戚少商面前,“我不在乎,我娘不要我!更不在乎,萧寒星要杀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什么血缘,什么亲情!我不在乎,这些,人心、性命!”说着,还发狂似地大笑起来,只着单衣的单薄身子,抖得像狂风中的一面破旗。
“你不在乎!”戚少商猛地上前,把人紧紧抱住,“我在乎!”
你心里有多痛,我就有多痛;你心里有多苦,我就有多苦。
惜朝,你知道吗?
十几年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到现在,你心里那份伤怀、那份忧愤,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也折磨着你。
我知你,便如你知我。
只是,到现在,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抓紧,你的心,仍然像是零落风中的碎菊,碎碎片片,难以收拾,不成曲调,不能救赎。
你说,你曾经以为自己能给晚晴幸福,可最后还是一场空。
你说,天下之大,没有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事,可是为什么每每我紧扣你的十指,却仍觉得冰冷,任凭我怎么暖也暖不过来。
你说,我招一招手,就能带来阳光,可为什么我耗费了全部的心血,还是照不亮你心里那个最黑暗最寒冷的角落。
紧紧地箍紧了怀抱,好像生怕这个人下一刻就飞走了似的。只是圈住了身,却圈不住心,他仍没办法缓解他心里的伤痛。
“咳!”追命有点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
那两个人猛地分开,他们本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只是这一回却好似心上蒙了尘,再也不能回复到原来那种无所谓的姿态。
“什么事?”顾惜朝拿起青衫披上。
追命喃喃地说:“有人找你们。大师兄找顾惜朝,完颜晟找戚少商!”该死,这些人,为什么每都支使他?

无情的身影,清矍优雅,却又是无限的寂寞。
他一直坐在那里,好像他可以永远地坐下去,永远地等下去,等着一只永远也不可能回头的箭,等着一份永远也看不到希望的梦想。
莫辞夕中醉,此中意凭谁诉?
青衫潇洒,而他的确有潇洒的资本。
“顾惜朝,你愿意陪我下一盘棋吗?”

顾惜朝一拂衣,坐下。
黑白分局,厮杀正酣。
“世叔来信了,让我们把那批财宝就地变卖,然后换作兵器马匹送到边关去。”无情淡淡说着,落下一子,吃掉了顾惜朝一片子。
顾惜朝撇撇嘴:“诸葛老头,不怕被人告,囤积兵器,聚众谋反吗?”
“朝中,奸臣当道。这些东西,送回东京,只怕也是石牛入海。倒不如,便宜了你七略公子的美名。”无情续道,“皇帝不爱听劝谏,却很敬重你。”
“哼!诸葛老头,果然是老奸巨猾,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我。我倒是可以写信知会九王爷一下,可是……”顾惜朝眸光一闪,“戚少商的事情。他预备怎么办?”
无情叹口气:“此番,无论怎么说,戚少商也是立下了大功。世叔的意思,就是随他去罢!”
“还好他乖觉,还有什么事吗?”他看见无情的眸光闪动。
“完颜晟此番,没有捞到好,想必心里是不舒服的了。他手下一众人等,死的死、伤的伤,要回金国去,恐怕还要倚仗戚少商的保护。”无情又落下一子,“你预备怎么办?”
“他是他,我是我,他要跟谁走,不关我的事。”顾惜朝黑子落下,无情的局眼被封。
无情执起一枚白子:“皇上下了旨意,要我出使金国,作为此番完颜晟来访的回访,顺便给金国皇帝祝寿。我以自己行动不便为名,推给你了,让铁手和追命护送你一起去。”
顾惜朝一挑眉:“成崖余,你还真会找苦力啊!和诸葛老头一个样。哼!”
无情笑得清雅:“是啊!我和冷血,要护送曾前辈的骨灰回东京去,亲手交给世叔。所以,这件事,就要麻烦你顾公子出马了。”
不露声色,一时间白子已经把黑子吃掉一大片,无情的棋艺,终归是技高一筹。
一拂袖,站起来。“每都输你,真无趣!”
“顾惜朝,你说,人,是喜欢赢棋呢?还是喜欢输棋?”无情仰着脸,看他。
白衣下,单薄的身体,微风吹起他的发丝,墨黑的眼瞳中,有着一丝无奈和迷茫。
顾惜朝不由得叹息了出来,转身而去,清冷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成崖余,你这般剔透的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下棋,不过是一种消遣。胜负,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你对弈的那个人。”
“对弈的人?”无情喃喃自语着,心中忽然有点敞亮了起来。
顾惜朝,你已找到了那个可以和你对弈的人。
无情远远看向天边的一轮落日,在遥远的汴梁,此时是否也有个人对着同样的一轮落日?
一个,一直在等着和他下一盘棋的人,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了。

“义兄,崖上舍身相救,小弟已经知道你心中高义。不想再勉强你了。”完颜晟叹息着。
戚少商一拍他的肩膀:“晟弟,你不必多言,当日南来之时,我答应了皇上,要把你安全地带回去。结义之时,‘帮你、护你到最后’的话,也是句句肺腑,绝无虚言。”
完颜晟眼眶中一热:“义兄,当年能够在辽河之中救起你,是小弟此生最开心的一件事。”
“既然这样,就不要婆婆妈妈的。现在,张氏夫妇都身受重伤,只能留在此地养伤。你身边,只有秦夫人和小鸾两个人。你此番回国,要经过宋辽几千里的路程,我怎么能撒手不管呢?”戚少商略一沉吟,道,“这样,一切等安全送你回国之后再说。”
“可是,顾公子?……”完颜晟脸色一黯,“他会不会?”
戚少商微怔了一下,随即微笑道:“放心,他会明白的。我们两个的心上牵着一根线,就算离得再远,也能感觉得到。”
忽然,他像是感觉到什么似回过头,见到顾惜朝远远站在一棵树下,伶仃的身影,在秋风中显得特别清矍。

心头涌起一股怜惜微疼,正欲过去,那人却飞掠而至。
看也没看戚少商,顾惜朝直直地看向完颜晟,淡然说道:“七王爷,大宋皇帝御下特使顾惜朝此番同你一起归国,恭贺贵国皇上龙驭寿诞,以结两国秦晋之好!”

●三十八、此中有意,谁能倾心诉

还是来时的那条船。
物虽是,人已非。
一袭淡黄的纱衫,已经不耐小雨轻寒。
杨云晰呆呆地坐在船边,望着越来越远去的江南山水,珠泪纷纷而落,心里一片迷茫。

轻轻地,一袭衣,披在她身上。
回头一望,竟是戚少商。
“戚大哥?”杨云晰讶异。
微抿的薄唇,笑得亲切温暖。“怎么了?要离开故乡,是不是心里很舍不得?”
“没有啊!呵呵,我好的很。”抹抹脸,漾出一抹笑。她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可是骨子里的倔强却使得她迫着自己,一定要比别人活的更快乐。然而幼年失怙的阴影,终归磨砺着她的性子,使得她变得古灵精怪、不谙世俗礼教。
“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对你道声谢。你救了我的命啊!”戚少商无限温柔地看着这小妹子,“看到你,我就想起另一个女子。她也曾经无数地救过我。”叹一口气,“可是,我却拐走了她相公。”
“戚大哥,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逗我啊?”破涕为笑,“我大嫂,如果地下有知,知道大哥现在有人疼、有人爱,心里一定欢喜的紧。怎么会怪你呢?”
“哦?是吗?真的是这样的吗?”戚少商也淡淡笑了一下,“对了。这把寒水剑,我想,应该要还给你。”说着,把剑递过去。
杨云晰的手触了一下剑鞘,却往回一缩。“外公临终前,把这剑交给了大哥,那便是大哥的。大哥既然给了你,那现在便是你的剑了。还给我,我也用不上。”侧头向旁边,似乎连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
戚少商立时了然于心,若无这把寒水剑,想必她与萧寒星的这一番爱恨情仇也无从由来。只要看着这剑,她就会想到萧寒星曾经怎样欺骗她、利用她,心里怎么能不难受呢?当年,自己因为逆水寒一案,也是身心俱伤。这样一个纤纤弱弱的女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真是难为她了。

戚少商把剑收回来,温和地说:“好吧!那,我就先替你保管此剑,等你想要的时侯,再向我要。好吗?你是女孩子,这把剑自是不适合你用的。等到了金国,我找相熟的兵器工匠,给你做几样称心的兵器,如何?”
“戚大哥,怨不得,江湖上都传说,嫁人当嫁戚少商。若是我早生十年,想必也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呢!”杨云晰赞叹道。
戚少商一愣,道:“啊?这话,可千万不要乱说。”
“怎么?你怕我大哥吃醋啊?”杨云晰娇笑出来,“你放心吧!我心里欢喜的是,你这样好的男人,竟然对我大哥一往情、生死不弃。”
“嗯?你对我们的事,是这么看的?”一挑剑眉,心中有点讶异。

杨云晰忽然有点严肃地看向他,说:“戚大哥,你知道吗?我认识大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却很清楚他心里的苦楚。在他心里,一直有一种黑暗和恐惧,折磨着他。也许,因为我也是一样的,所以特别能理解他的感受。江湖上的人,都说他冷、他傲、他狂、他心狠手辣。可是我知道,其实他是一直在以这种方式来释放自己,让自己不受那些黑暗和恐惧的影响,让自己活的比别人更强。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时时受到那些东西的影响,总也解脱不了。而我,只能看着他,这样挣扎着。却,无能为力。”
戚少商惊讶地看着这小姑娘,脸上的神情难以置信:“云儿,我几乎要怀疑,你真的是晚晴的转世了。我自认为,是这个世上除了晚晴之外,最了解他的人。现在,恐怕还要加上一个你。”
“戚大哥,我怎么能和你们相比呢?”杨云晰脸上一红,“戚大哥,你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好最好的男人,所有人都喜欢你。我没见过大嫂,可是我知道,现在这个世上,能够压制住大哥心中那些黑暗和恐惧,能够温暖他的人,也只有你了!”眼神中满是期待求肯。
戚少商苦笑一下,心道:小妹子,你想的何尝不是我所愿,只是你把你戚大哥想像的太厉害了,我不是万能的。如果可以,早在十年前,我就做到了,何必苦捱到现在,还在兜兜转转?
“云儿,你这番心意,戚大哥心里明白,心里感激。这世上的事,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真的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温柔,“可是,我也答允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真心真意地待他一天。即便是我死了,化成了灰,变成了魂,也缭绕在他身边,好不好?”
此话刚一出口,只听后面“咣当”一声。
两人回头,却见到顾惜朝愣了神站在那里,脚下的酒壶碎了一地。
杨云晰不意他说出此等情意绵绵的话来,更不意顾惜朝就在后面听着。想到自己一个姑娘家的,竟然对两个大男人的情事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即便是胆大妄为如她也不由得羞红了脸,尴尴尬尬地看着顾惜朝道:“大……哥!我……”说不下去,便一扭身奔回自己的舱房,犹自耳热心跳。

戚少商却是一脸坦然地看着顾惜朝,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仿佛千年不变的温柔。
可是那温柔后面,却不知道有多少难言的酸、甜、苦、痛、麻、痒,以及所有,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
“戚少商!”顾惜朝的脸忽然别了开去,“现在,我们两个都好好的。我没有病到要死,你也没有耳聋目盲。曾经的和现在的,过去的和未来的,很多很多东西,都你我心里,没有忘却也没有改变。只是,你那些哄过息红泪和其他女人的话,莫要再对我说了。我顾惜朝,不是女人,不是弱者,不需要你的保护、你的同情、你的安慰!这一回,你去成全你的义,我去做我该做的事,咱们谁,也不要再干涉谁?这样,你还确定你能够和我……”忽然,那句话,他哽在了喉里,以他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些温存服软的话来的。可是,方才戚少商拆心挖肺的表白,对他的冲击太强烈了,他原以为自己有生之年永远不会有人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来,这一回却是亲耳听到,他原以为自己不在乎,原以为自己不介意,原以为自己不是那么想要那些温柔和情。只是,这一回,他发现,自己的心真的沦陷了,彻彻底底的,没有任何接口的,想要把自己溺死在那双温柔温暖情的眼眸中。
下一刻,那具温热的怀抱已经紧紧地圈住了他。
“惜朝,惜朝,惜朝,惜朝!……~”一句句,一声声,都轻声呢喃着直入他的灵魂中去。
已经说出的话,你明白;没有说出的话,我知道你也明白。
我们之间,我知道早已不用再说什么。
只是,我希望此生此世,你信我便如同我信你,无挂无碍、无怨无悔。

于是,船头上,两个身量相仿的影子静静地靠在一起。
这一刻,没有汹涌澎湃的欲望激情,没有火热滚烫的肢体纠缠。
仅仅是这样一个淡淡的拥抱,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温暖,瞬间,暖了天,暖了地,暖了一江秋水,暖了人世几度凄凉。
原来,幸福,便是如此,且惜今朝,休言来世。
与君一见,自此不疑!

一行人,由秋至冬,行了月余,一直到了宋辽边界。
随后弃舟登岸,轻装简行,又行了半月,过了辽河,便渐渐到了女真金国境内。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风雪交加,道路愈加难行。
“好冷啊!不知道这大雪,什么时侯能停呢?”杨云晰望着窗外鹅毛般的大雪。
完颜晟把手炉递到她手里,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诗曰‘胡天八月即飞雪’吗?现在这个季节,正是这里最冷的时侯。”
“是啊!”追命打个哈欠,“自打离开辽国边境,没走几日,便被困在这荒村野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会宁府?”

“没关系,我看很快就会到了。”戚少商永远是那个最乐观的人。
顾惜朝看向外边的满天飞雪,眼中一片氤氲。
DD是啊!快到了。
快到了,你生活了七年的地方了。
那段,你失忆忘情的时光;那段,生命中没有我参与的岁月。
那个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呢?

●三十九、初抵贵境

几日后,雪霁天晴,万顷山川似银蛇狂舞,竟是仙境般的圣洁美丽。
“戚大哥!不知道还有多少天才到啊?”杨云晰从马车里伸出头来,俏生生的小脸冻得红通通的,一脸的笑意却是分外灿烂。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就会到了。”戚少商策马往前跃了几步,白衣轻裘在雪中更显得光亮耀眼,而他的笑容更加耀眼。
顾惜朝着迷地看着他,想的却是将要到达的女真金国的上京会宁。

DD女真先世,可上朔到舜、禹和商周时期,那时生息衍在"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人被称作肃慎,后来几经世事沧桑,名称屡有变更。三国时期,称挹娄,北魏时称勿吉,并分有白山、粟末、号室、安车骨、伯咄、佛涅、黑水七部。到隋唐时称H,仍分为七部。
唐末天下大乱,五代十国更迭交替,黑水H于中跃然而出,统一各部、统称女真族,从此便开始在仆斡水(今牡丹江)和海古水(今海沟河)之间衍生息。
完颜部是女真族中最为强大的一部,自从率领族人迁居到按出虎水(今阿什河)后,便开始筑室居住,耕垦树艺,攻碳炼铁,刳木为器。
完颜阿骨打,世之枭雄,自从他成为完颜部的首领之后,励精图治、数载用兵,已经统一了白山之下、黑水之滨的所有部族。然后,西联蒙古、西夏,东征高丽,南扰辽境,建国号为“金”,定都会宁。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展目看去。
一众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个文质彬彬、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官员。
“七王爷!上京路都总管兼会宁府尹高庆裔见过王爷。”那官员滚鞍下马,拜倒在地。
完颜晟下马,一把上前搀起,道:“高大人,不必多礼。你是奉何人之命而来?”
“王爷,前几日,皇上接到消息,知道您已回到国内,便令微臣等人前来迎接您与大宋皇帝特使!”高庆裔恭敬地答道。
顾惜朝一挑眉,心道:这金国的皇帝消息还蛮灵通的么?
完颜晟郑重地介绍着:“这位是‘七略公子’顾先生,便是大宋皇帝的特使,后面两位同来的是大宋国最鼎鼎大名的英雄豪杰。你前面都打点好了吧?千万别怠慢了贵客!”
“王爷请放心,微臣等必会尽心侍侯,不会出半点差错!”高庆裔好奇地看了一眼顾惜朝,这温文尔雅的书生竟是令辽人闻风丧胆的“七略公子”?

顾惜朝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傲岸,倒是铁手微笑着道:“高大人,有劳了!此番,我等是奉了我朝皇上之命,来此恭贺贵国皇帝陛下寿诞,并结两国之好。还请大人多方照应!”
高庆裔忙施礼道:“小人份内之事,大人不必多礼。”言毕,招呼同来的官员上来施礼应承。

大金上京会宁府,是辽国以北最大的城邑。
此城是十多年前,大金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立国之后,命汉人卢彦伦仿照宋辽都城主持修建的。
会宁城分南北两城,北城长里、宽3里,乃是南来北往的商贾聚集之所,亦有许多店铺酒家,集市上往来的主要有高丽、女真、契丹和汉人,亦有西夏、蒙古的客商,端的是民丰物盛、华喧闹。
如今天下乱世纷纷、风尘困顿,没想到这里倒是一番盛世景象。
顾惜朝心下暗咐:怨不得,人人都说这金国皇帝有些能耐,不仅东征西讨、连番得胜,这国内民生也是颇有建树。
南城比北城略大,这里到都是高门大宅,想必是王子官员们的府邸了。
戚少商与顾惜朝并骑而行,饶有兴致地在他耳边讲着:“东边是禁军大营,西边是皇城。这条穿城而过的河便是按出虎水了。出了东阳门,便是无边无际的一片森林,每到秋冬都会有围猎和打地炉的活动。”
“看来,你这几年在这里还蛮逍遥的嘛!”顾惜朝瞥了他一眼,“‘打地炉’是什么?”
戚少商黑白分明的眼露出一丝光芒,道:“就是围猎之后,众人分享猎物,有歌舞欢庆助兴,由萨满祭司分配猎物。嗯,一般是以比武角力和狩猎所得来分配。就算是王子皇孙也须得守这个规矩,跟咱们山寨子里的感觉差不多!”
他此言一出,顾惜朝提缰绳的手僵了一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戚少商,平生几经起落,点过翰林,当过捕快,从过军旅,做过客卿。可是,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段无拘无束的土匪生涯,连云寨的大当家DD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回忆、忘不了的经历。而与自己这一生的恩怨纠葛,也是源于此。
正自恍惚间,胯下的马却被一只街角窜出来的黄狗一惊,生生人立起来!
顾惜朝一慌神,便要从马上翻下来,却觉得一双有力的铁臂把自己拦腰一勾,便勾到那人的马背上。
而顾惜朝自己所骑的那匹马,却一溜烟地跑了开去,几个金国属从忙奔上去追赶。
陡然落入那个温暖的怀抱,顾惜朝霎时红了俊脸,低声道:“戚少商,你干什么?”
“小心点!”热气喷在耳后,“地下的雪有半尺厚呢!我可不想看到,咱们大宋特使一进城,便摔个四脚朝天!”
顾惜朝胸口一窒,气得七窍生烟,他的武功极高,即便是坠下马去,也不至于摔个四脚朝天。正要回嘴,只感觉那人的一手提缰绳,一手安抚着他有点僵硬的手,立时明白过来。
DD你这样做,是为了安慰我不要再想那些过去的事了么?
心中不由得一半酸楚一半甜蜜起来,便又赌气似地往他怀里挨挨蹭蹭,两人身体相挨之便热辣辣地烧起火来,隔着厚重的冬衣毛裘犹自直冲到脑中。
戚少商胸口一股热血涌上来,心道:这个害人的妖精!
便也顾不得许多,猛地一夹马腹,飞快地向前驰去。
“喂!戚少商,你慢点儿!我们跟不上了!”追命正自奇怪,这两人又在搞什么古怪?
完颜晟敲开马车的门,问道:“云儿,要不要骑马?”
杨云晰一挑秀眉,讶异中,已经被完颜晟一把捞到马上。
众人只见,完颜晟着黑貂皮裘的高大身影,搂着杨云晰穿雪白狐裘的娇小身子,纵马向皇宫的方向而去。

“义兄!顾大哥!”完颜晟看到停在王府门前的戚少商和顾惜朝。

顾惜朝看看缩在完颜晟怀里的杨云晰,清冷的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完颜晟,鼻子里哼了一声。
杨云晰俏脸微红,转目看去,完颜晟的府邸大门已经大开,一群群的侍从护卫跑出来。
“王爷!”一个蓝衣皮袍的中年人奔出来,“小人已经恭候多时了。松平先生也回来了,太好了!”这人一脸的精明干练,身材高大,声如洪钟。
完颜晟一点头,却并不下马,纵马直入大门。
这时候,杨云晰才发现,除了大门的门槛较低,适合骑马进出外,完颜晟的府邸和宋朝的名门大宅相差并不多。上下左右,府内屋舍,皆是仿照汉人的习惯建造的。
及至到了前厅,完颜晟方下马来,把杨云晰从马背上扶下来,笑道:“杨大小姐,请!不知道寒舍可看的入眼吗?”他早已注意到杨云晰眼中诧异的表情,因此有心玩笑。
杨云晰回过神,柔柔地说:“很好。想不到,你对我们汉人的文化还了解颇?”
“还不是义兄的功劳?这些年,他教导了我不少汉人的诗书道理。否则,就算宅子建得再好,也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完颜晟看向戚少商,眼中满是敬爱。
顾惜朝四下一打量,心道:这完颜晟果然是心怀大志!
DD女真一族蒙昧日久,最近这一两百年,才渐渐脱离的游猎生活,逐水定居,开垦农田。由于长期受到辽国的压迫,他们的文字语言,皆不甚成形。现下,多方学习汉人的文化,竟在短短几十年间迅速崛起,一改昔日的粗莽无知。
“想什么呢?”戚少商耳语道。
顾惜朝回神,冷笑道:“看这府里的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咱们俩啊?”
确实,自打他俩一在门前出现,王府中的各色下人都瞪大了眼,看他们!
顾惜朝一撇嘴。
DD哼!没见过两个男人乘一匹马吗?少见多怪。
“这位是大宋国来的特使DD顾先生,乌卓,你们要好好侍侯!知道吗?”完颜晟一脸的威严。
乌卓眼中神情郑重:“小的明白!这位小姐,怎么称呼?”他本是个万分乖觉的人,见到完颜晟与杨云晰之间颇为亲密,自然留了个心眼,小心应付着这突然来到的两个人。
“我姓杨,乌总管,你不用客气。”杨云晰说的彬彬有礼,倒是出乎顾惜朝等人的意料。
再看看完颜晟一脸的温柔宠溺,戚少商心中了然。
DD看来,这小姑娘真的长大了不少,而他义弟也该结束多年未娶的单身生涯了。
“乌卓,呆会儿还会有两位大宋国的使臣来到,你把他们一并安排到客房休息。”完颜晟思索着说,“嗯!云儿嘛!安排到‘妙意居’歇息,小鸾和秦夫人回来后,把她们也挪过去,给她做个伴,否则那里太冷清了。义兄的小楼,也要赶快打扫出来!”
“是!”乌卓心下有点诧异,完颜晟一向不过问这类琐事的,可见此番来的这些客人颇不寻常。“那好,请顾先生先和小的到客房安顿吧!呆会,再叫内宅的侍女请杨小姐过去。”
“不用了!”戚少商忽然道,“他住我那里,你们就少收拾一间客房吧!”说着,拉起顾惜朝的手,向偏院而去。
乌卓不禁愣住了,看看两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完颜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完颜晟耸耸肩,道:“就这么办吧!我什么时候,拂逆过义兄的意思?云儿,来,先到里面暖阁暖和一下!”然后,也拽着佳人的玉手而去。
“那个!总管,咱们到底收拾几间客房?”一个仆从嗫嚅着上来问道。
“屁话!当然该收拾几间,就收拾几间了!”乌卓猛地一敲那人的脑袋。

●四十、意难平

小楼,王府偏院,楼下种着一丛雪松。
简单而朴实的装饰,极有中原风味。
大半年,没有人住过了,推开门,空气中荡涤着微尘。
举步而入,四下打量。
右边靠窗,书案一张,粗木制成。
左侧墙边,小几矮榻,棋局半残。
向里一看,挂着半旧的青布门帘,隐约能看到一张床榻。
室内,全是一股气息。
一股很熟悉的,让人想流泪的气息。
那是,曾经,很多年前,他踏入连云寨生杀大帐之时,就感受到的,那股气息。
那是,戚少商的气息!
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心,袭上心头。
这股气息,从此,再不会消散了吧?

正自怔仲间,更加真实而热烫的气息,便围了上来。
“想什么?”柔柔地轻吐在耳边的字句。
眉毛略剔了一剔,索性往后一靠,说:“没什么!”
“我最讨厌,你总是说,‘没什么’!”松开手臂,帮把他身上的貂裘脱下来,“你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在我面前,毫无顾忌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呢?”撇嘴的样子,有些像赌气的孩子,颊上的酒窝跳跃出来,使他显得格外年轻亲切。
顾惜朝撇他一眼,往矮塌上一坐,说:“你说,那样还像我吗?”
这个神情,清俊至极,却又魅惑至极,混合着暧昧挑逗却又冷冷地别了开去,引得人心里直发痒。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看着,仿佛满室的光明都汇聚在那眼中,嘴角微微一勾,轻语道:“你可知道,这一回,你是客,我是主!这里是我的地盘了。”
“所以?”狭长的双目斜挑着看去,更添了几分魅惑,“戚大侠,想怎么样?展现,你的英雄气概?”
几步上前,把那人清瘦的身子向后轻轻推去,眼中带着一抹的诱惑,薄俏的唇随即压上。
唇齿纠缠,两情缱绻。
顾惜朝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力感,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抵御的能力,只想要那样子沉沦下去,只要让他能始终注视着自己,即便是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来,也不在乎!只要,这双眼睛,能永远看着,自己!

哆!哆!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敲碎了满室的旖旎柔情。

戚少商有点气恼地直起身子,拂衣向门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却被一团火红扑了个满身。
“松平哥哥!”一声娇呼,桃般美丽的小脸瞬间提亮了室内的光线。
戚少商扶起纤细美丽的身子,道:“瞧你!这么没头没脑的闯进来?”
“人家听说,你和七哥回来了嘛!就迫不及待地跑来见你啊!你们这一去,就是大半年,让人好生担心呢!”这女孩子年纪和杨云晰差不多,身量倒是比中原女子高些,亭亭玉立、骨肉均匀,一身火红的衣衫,直领,左衽,前拂地,后曳地,用红黄带,双垂在前。头戴小羊羔皮帽,一双美目流光溢彩,美艳中透出一丝高贵,竟是与杨云晰的清丽脱俗有着迥然不同的美。
她与戚少商挺拔俊朗的白衣身影站在一起,美得好似一幅画。
顾惜朝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很不痛快,冷冷地剔着眉,看着。
戚少商觉得一股芒刺在背,拉着女孩向顾惜朝介绍道:“这是九公主DD贺兰,晟弟同母的妹子。”
完颜贺兰美丽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顾惜朝,眼中露出一丝戒备,伏在戚少商耳边说道:“松平哥哥,这个就是他们说,被你抱回来的那个大宋特使?”
戚少商不禁莞尔,真是三人成虎啊!
不过是同乘一匹马回来,怎么变成被他抱回来了?
不过,心中却升起一股喜悦,并不想多做解释,只是含笑看着完颜贺兰,大有确实如此之意!
他高兴,可是顾惜朝心里却别扭起来了,心想:这算什么事啊?
一拂袖,站起来,说道:“我去看看,铁手他们到了没有?如果到了,就跟他们一块收拾客房住去!”
什么?戚少商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
“刚刚,我不是已经交待乌卓,你住我这儿吗?”戚少商扁扁嘴,“难道,你要我在下人面前丢面子不成?”
“哼!你的面子,与我何干?”顾惜朝又看了一眼完颜贺兰,觉得她身上的红衣服还有她眼中那种戒备的神情,看起来,非常非常,碍眼!
是的,很碍眼。
好像,多少年前,也是这样相似的情景!
在连云寨的生杀大帐中,那个红衣冷艳的女子,以及她眼中戒备的神情!
难道,有些东西,真的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吗?

“我们,何时可以晋见贵国的皇上?”顾惜朝放下茶杯,神情冷峭地看着完颜晟。
完颜晟此时,身穿盘领锦袍、腰系吐鹘玉带、脚着乌皮长靴,这一副金国王子的打扮,使得他的身形愈发显得高大魁梧,浓眉英目的俊脸上,隐隐显出一丝泰然冲和的王者之气。
“顾兄不必着急,先在舍下盘桓几日。父皇的寿诞,在腊月十八,距现在还有几天。届时,将会有各国的使节来朝贺。”
顾惜朝鹰眼一眯:“七王爷,你要我们等到那时候?和辽国、高丽、西夏、蒙古的那些人一起晋见?哼!如此看来,贵国对于我大宋的示好结交,并不怎么看重呢!”
“哪里?这话小弟可担当不起。小弟自当先行引顾兄去见父皇,只是现在父皇人在外岭狩猎,不在宫中。如果顾兄不嫌弃的话,小弟倒是有意,请些个宗族弟兄以及本朝的忠臣良将,来瞻仰一下顾兄和铁追两位英雄豪杰的风采!只是,义兄的意思是这样的事,最好先问过您再说。”完颜晟欠身说着,神情谦和有礼。
铁手在一边皱着眉说:“这样好吗?我们还未见过贵国皇上,就住在王爷您这里,又先行见这么多朝中重臣?”
“这有什么?我们又没有想要谋取他们金国的江山?”顾惜朝不屑地晒道,“咱们来这里,还怕人知道不成?现在,怕的是什么人也见不到,而不是什么人都见!”
“等等,等等!你说慢点,什么,怕,不怕,见,不见的?我都听糊涂了。”追命吞下一口酒,觉得脑袋里晕晕乎乎的。这金国的高粱红,果然是好酒!
戚少商心中转过万般念头,却是一时无从说起,而那人自打前天开始,就对他爱答不理的。自己不是面皮薄的女子,可是几三番的被那人的冷脸给挡了回来,又是当着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难免脸上心里过不去,便也有些赌气似地不想参与讨论。

“嘿!戚少商?想什么呢?”顾惜朝却先开口了,说道,“是不是,又想那个漂亮的九公主了?”
完颜晟扑哧一笑,说道:“贺兰今天一来,就不知道被云儿拽到哪里去了?她想来缠义兄,以后恐怕是再不能够了。”

“够了!我不要听你的。松平哥哥,他,怎么会喜欢一个男人呢?”一声娇喝,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清清脆脆的声音:“好啊!你打败了我手里的剑,戚大哥,就让给你。否则,他就是我大哥的!”
随后,是一阵呼啸的鞭响,剑鸣!
几个大男人推门向外一看,吓了一跳。
完颜贺兰火红的劲装,映着庭院中的白雪,显得万分冷艳妖娆。
杨云晰淡黄色的冬衣却是薄暖可体,领边一圈白色狐毛,衬得一张白玉似的脸蛋,此时因为打斗和天气的缘故,又淡淡地漾出一抹红晕来,正像白玉上淡淡抹了一层胭脂,清丽娇美。
乌卓捂着脸跑过来,说道:“王爷,您快点制止吧!妙意居的门窗桌椅,都快让九公主和杨小姐给拆了。”
“她们?这是,在干什么啊?”铁手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顾惜朝冷笑一声:“哼!你刚才,没听出来吗?她们在为戚少商打架!”
“唉!你们汉人中,有句老话,叫什么?”完颜晟叹了口气,“哦,对了!‘红颜祸水’!没想到,大哥这么个仪表堂堂的英雄,也会有这种作用?顾兄,真是难为你了。”
DD我是祸水?
戚少商看着眼前这几个,一个比一个和自己关系更亲密的人,又是恼火又是无奈!
“住手!”戚少商飞身上前,一手抓鞭子,一手挡剑,拦住两个姑娘。
“戚大哥,你别拦我!难道,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了吗?”杨云晰喊道。
完颜贺兰也嘟起嘴,怨怼地看着他:“松平哥哥,你真的,不再喜欢贺兰了?你真的,喜欢那个大宋特使DD那个男人?你回来三天了,总也不理我一理,老是围着那个大宋特使团团转!”
“嗯!这个!我当然还喜欢你,不过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喜欢。你现在还小,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明白。”戚少商一时间竟然有些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这小姑娘听。
完颜贺兰撤回鞭子,上来抓住戚少商的袖子:“谁说我不懂?你们总把我当小孩子!这个姓杨的女的说,你喜欢那个大宋特使,不是普通男人之间的喜欢!是像男人喜欢女人那样的喜欢!真的是这样的吗?你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呢?”
追命和铁手在一边笑得乱没形象的样子,让戚少商更加满头烟霞烈火。
他拉开贺兰的手,叹口气道:“云儿说的没错!我喜欢的人,就是他DD大宋特使顾惜朝,你这下该明白了吧?”
“怎么可能呢?你骗我!”完颜贺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不相信,你怎么会喜欢一个男人?他,到底有哪里好?我,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等着你说,你喜欢我,等着你向七哥和父皇说,你要娶我!可是,现在,怎么会这样?”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向下掉落。
“贺兰!我一直,把你,当作一个小妹子!就是,这样而已。”戚少商眼中坦然,语气温柔,只是其中的无情和冷漠,只有当事者才能明白。
完颜贺兰掩面向外奔去,却被完颜晟上前拦住。
“我送她回宫去,你们不用担心。乌卓,备马车!”完颜晟迅速交待着,把小妹搂在怀里。
杨云晰有点于心不忍地看着,完颜贺兰伏在完颜晟怀中抽泣着的背影,同是女儿家,她又怎么能不了解贺兰的心情。
只是,落有意,流水偏偏无情。
戚少商这汪温存柔情的水,终归是要流到他心之所系的那个地方去的。

唉!戚少商也叹出一口气来。
这时候,他做什么都是徒劳,谁叫他自己偏偏是一个不分什么人,都真心相待的人呢?
“你,把我,当女人?”顾惜朝皱着眉,嘴角边似笑非笑,清亮的眼中却带着一丝寒芒。
不是,我……
戚少商没有来得及说话,以及被人抓着领子往偏院的小楼而去。
完颜晟一边安慰着怀里抽抽搭搭的小妹,一边用沉痛的眼神目送被顾惜朝瘦削的手臂拉走的义兄,心里感叹:义兄,这一不知道顾公子会用什么方法来折磨你?刚刚说像“女人喜欢男人那样”不就好了!

●四十一、情之一物最销魂

戚少商的小楼,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卧室旁边就是一个小小的浴室。
会宁位于极北严寒之地,窗外滴水成冰,这浴室里却是温暖如春。
朱灯一盏,照着满室蒸汽氤氲,流动的全是一股子暧昧春情。
浴室当中,摆着一个巨大的木桶,下面没入地底,竟然连通着楼里的取暖火炉。
女真人这沐浴的玩意儿,还真有趣!
“嗯!”顾惜朝发出一声似是叹息,又似是呻吟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慵懒。心里却还存在小小的不满,照着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
“嘶!”戚少商吃痛,另一只胳膊在水下猛然箍紧了那纤细的腰肢。
“放开我!”顾惜朝拼命挣扎,两条雪白的长腿在水面踢弄,木桶里面的水被他溅出了不少。
“再动!你负责后果!”戚少商在耳边威胁着。
“哼!负责,就负责!谁,怕谁!”顾惜朝回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戚少商岂会放过这等制敌良机?用手勾住他的头,照着那丰润的唇瓣就吻了下去。

其实,完颜贺兰的事,顾惜朝倒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戚少商这个人的性子,他又不是不了解。
戚少商,重情,却也多情。
但是,这样也造就了他,无情的一面。
当年,他曾经为了博息红泪美人一笑,飞落怒江悬崖绝壁,只为给她摘一朵蔷薇。

两人曾经有白首之盟,几经风雨,可是到最后,物是人非,便毫不眷恋的丢开手去。
他对每个女人,无论是爱过还是没爱过的,却也都始终如一的温柔体贴。
他这样的性子,在做人做事,对敌对友上,也是一样的。无论是什么人,都情义重,因此当年被自己追杀的时侯,才会有那么多人,甘心情愿的为他死。
但同时,他也还是一个性情中人,并不为侠义二字所困。
他可以为了息红泪,与雷卷反目;也可以因为迷茫困顿、侠义理想而放弃与息红泪的情缘;当然,也可以因为与自己情仇恩怨、纠缠不清,而放弃那些侠义理想,变成一个自我放逐的赎罪者。
这样一个戚少商,让他觉得可笑、可叹;同时,也让他觉得可敬、可爱。
甚至,着迷、沉醉!
顾惜朝一直觉得,自己在怕一件事。
他怕,戚少商真的有一天,会像以前对其他人或事一样,突然放开对自己的执著,而当他真的放手时,那便是真的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就像,他忘记的自己的时侯,那种淡漠和冰冷,想想都让人冷到骨子里。
人,往往得到的越多,就越怕失去!

顾惜朝把头埋在那人的颈窝里,轻喘着。瞥见精壮的肩膀上,一个个暗红的牙印,不禁吃吃笑了起来。
“哼!还笑?”戚少商怒道,“没见过,有人在床上像你这么别扭的,又抓又咬!比女人还麻烦。”
“那,你想找哪个女人,就去找哪个女人好了!”挣开他的怀抱,长腿一跨,从浴桶里跳出来,“慢走,不送!”
哼!本公子还不愿意吃这个亏了呢!
戚少商一挑眉,客大欺主啊!这还了得?
霍然站起来,带着一身的水,朝那雪白消瘦的背影扑过去。
一时间,小楼里乒乒乓乓地一阵乱响,然后是人影交叠,床榻吱呀作响。
楼下,乌卓总管看了看刚刚收拾好的顾惜朝的衣物行李,叹了口气,心想:还是明天再送过来吧!

“王爷!你傻了?”西蜀灵童DD小鸾扑哧一声,笑出来,用手在完颜晟的眼前摆一摆。
完颜晟猛一惊,方回过神来,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看着由秦夫人陪着走出来的杨云晰。
只见,佳人如玉,美目流光,头上的发用金带轻轻绾在脑后,身上穿的却是金国贵族女子常穿的团衫b裙,显得体态修长,娇美中透出三分潇洒七分挺秀。
“看什么?”杨云晰俏脸一红,道,“大哥他们呢?”
完颜晟收敛了目光,站起来取过雪白的狐裘,帮她披在身上,道:“他们已先行到伏虎厅去了,我来接你!”
脉脉此情,飞落雪,谁解芳心?
杨云晰伴着完颜晟从妙意居出来,往伏虎厅而去。
二人在积雪的庭中走着,杨云晰边走,边侧过脸来,望向完颜晟,说:“昨天,你妹妹的事情,怎么办了呢?”
“没事!贺兰她,小孩子心性,过两天就好了。她原先也不是闹过一回两回了!”完颜晟轻松地笑着。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只是,拖得越久,她的痛苦就越多。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杨云晰叹了一口气,“唉!否则的话,就是三个人的痛苦。”
完颜晟轻笑了一声:“是啊!长痛不如短痛。你的性子,真和顾兄一般无二!只是,有些东西,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了吗?”
杨云晰一怔,停下了脚步:“你这是什么意思?”俏目中流露出一丝冷意。
“没什么!咱们,不是在说,贺兰的事情吗?”完颜晟望向她,英朗的眼中有些矛盾茫然。
贝齿一咬红唇,转身欲回去:“我说过,现在我已经不再想那些事了!难道,你心里还不相信我?”
完颜晟上前,拉住她胳膊,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你莫要生气。我知道,你的心,和我的心,是一样的!”说着,慢慢地上前揽住她的腰,把人圈在怀里。
杨云晰眼圈一红,委委屈屈地说:“你以后,再跟我提那个人、那件事,我转头就回江南去!”
“我知道了,对不起,云儿!我再也不提了。”完颜晟轻轻说,“我知道,你来了这几天,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这里天气严寒,比不上江南的民丰物盛、清闲雅致,你想念家乡,想念恭庄,我心里都知道!”
“恭庄!再也没有了。我也再没有家了。”杨云晰鼻子里一酸,“现在,我就只剩下大哥,这一个亲人了。可是,他还是属于戚大哥的。我,根本算不上什么!”
“你还有我啊!还有秦夫人、小鸾,我们都是你亲人。”完颜晟心中一痛,把她紧紧抱住,“过些日子,我就启禀父皇,娶你做王妃。以后,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疼你、珍惜你。有朝一日,带你回江南,为你重建恭庄。”
DD重建恭庄?
杨云晰心里一阵迷茫,在我有生之年,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好了!别在这里卿卿我我的了。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你这个正牌主人还在这里磨蹭!”顾惜朝清冷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完颜晟转过头来,苦笑一声:“若不是义兄忙着去张罗宴会的事,顾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清闲,来扰人谈情说爱?”
“哼!跟戚少商学的,一点正经都没有!”顾惜朝一撇嘴,“云儿,过来!你现在还没嫁给他呢!男女授受不亲,没事少泡在一起。我可不想那么快就当舅舅!”
“大哥?”杨云晰顿时俏脸通红,“你们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哼!”说着,挣开完颜晟的手,自己跑开!
顾惜朝掠上去,在旁边说:“喂!那小子,没怎么样你吧?没吃亏?”
“大哥!”杨云晰怒瞪着他,心里好生奇怪,大哥那么冷峭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变得跟老母鸡一样?
撇撇小嘴:“都是戚大哥带坏的,哼!”心里拿定主意,想着找机会算计那个罪魁祸首。
顾惜朝嘴角一勾,心想:看来,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吃戚少商那一套。

伏虎厅,位于完颜晟王府的前院,乃是平素招待宾客的一宴会厅。
此厅倒是与府中其他建筑的风格迥然相异,外面是一色的灰黄土石建造。
平顶、红瓦、圆窗,全然的北地风情,带着白山黑水的野意雄浑。
厅内,也是一派塞北装饰,墙上钉着众多的鹿头熊掌,两侧的矮几小榻都搭着皮毛垫子,正前的主位上铺着一块雪白的虎皮,整个室内充斥一股粗莽豪放的气息。
杨云晰俏丽温婉的身影,陡然间出现在这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协调。
她抬头,扫了一眼,发现除了铁手和追命外,这里全是她不认识的人。
“怎么了?”顾惜朝在她后面走进来。
此时,原本有点吵闹的伏虎厅中,一片安静。

铁手和追命,坐在左边,两个人一见顾惜朝和杨云晰,就招呼道:“云丫头,顾惜朝,到这边来坐!”
顾惜朝拉了杨云晰过去,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了客座首位,让杨云晰坐在他和铁手之间。

此时,厅中另一侧已经坐了五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年逾四十的虬髯大汉,身穿豹纹盘领袍,头带虎皮帽,眉目中透出三分忠厚七分粗犷。
坐在他旁边的,是个三十上下、王子打扮的人,这人和完颜晟的样貌有些相似,但是一双狭长的双目中微微显出一丝邪佞。
此外,还有一个文官打扮的汉人,三缕长须飘然胸前,倒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剩下的就是两个身穿皮袍、武将打扮的年轻人。

杨云晰偷偷在顾惜朝耳边说:“大哥,那边第二个人好讨厌!”
顾惜朝早就注意到了,那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金国王子,一直在用一种特别猥琐的眼光看云儿,心里不由得一阵火起,正待发作。
“真是失礼,小弟来迟了。”完颜晟呵呵笑着,与戚少商一起从厅后转出来。

●四十二、夜宴

完颜晟向顾惜朝施一礼,然后对那虬髯大汉介绍道:“三叔,这位便是侄儿跟您说过的,中原最鼎鼎大名的‘七略公子’顾惜朝顾公子。顾兄,这位是我三叔。”
顾惜朝稳稳端坐,并不起身,说道:“原来是大金国西岭王爷DD完颜斜也将军!失敬,失敬。顾某此来之前,就曾听说西岭王爷是大金国的第一勇士!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呵呵!久闻顾公子当年大破辽军于幽州城下,用兵如神,乃是中原第一聪明人。老夫能够有幸见到,真是平生一大快事啊!”完颜斜也粗犷豪迈,不以顾惜朝的恃才傲物为仵,心底倒升起一股敬慕。
“这位是我三哥DD完颜景,这位是我朝的当朝宰相DD蒲家奴蒲大人,这两位乃是我完颜一族中最勇猛的青年将军DD宗翰、宗望。”完颜晟顺介绍下去,“咦?三叔,二叔他老人家怎么没有来?”
完颜景一笑说:“二叔他,说是身上不好,不便前来。叫我代为转达对大宋特使DD顾公子的敬意!”说着,将顾惜朝上下一打量,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
“原来是这样!”完颜晟面上微微一怔,又露出一抹笑来,“即如此,那改日见到二叔,可要好生向他老人家请个安了。”言毕,又介绍了铁手、追命二人。

此时,厅前已摆上几个金尊大鼎,盛满了好酒,各种菜肴依送上来。
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莲肉炸油饼骨头、白肉胡饼、群仙炙[注1]均是北地的菜肴,做功比一般金国贵族世家的菜品精致得许多。更兼有番石榴、赵州瓜、金粟果、西施舌等果品茶点。端的是佳肴美味,五样俱全。
饶如此,顾惜朝和杨云晰这两个江南人,一见菜样,却也倒足了胃口。
完颜晟自行向各人杯中添酒,道:“今日,一是为了吴乞买这一回南行归来,好久不见三叔和几位兄弟,且聚一聚;二是为了替三位宋使接风洗尘,聊表敬意。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各位就且原谅吧!”
完颜晟的小名原来唤作“吴乞买”?杨云晰偷偷掩嘴一笑。

“七弟,你倒不必担心,即便你不请我们,做哥哥哪天也要拉你去府中喝酒。”完颜景瞥过来,“只是,那位坐在顾公子旁边的小美人,好像对我们北地的粗食不感兴趣啊!”
顾惜朝眸光一冷,看了一眼完颜晟,目光中颇有审视苛责之意。
DD有个这样的兄弟,叫我如何放心把云儿交托给你?
“哦?即这样,云儿你来,咱们换换位置。”戚少商温和地笑着,将杨云晰硬拉到他在完颜晟旁边的位子上。
完颜晟忙道:“来人啊!还不快把那白芍药制的蜜饯拿上来?”此言一出,一个下人捧着一个精致食盒上来,在众人桌上添上一个个精瓷的小碟,里面是炸的雪白酥脆的白芍药瓣。这乃是金国的一道异品菜点,常时极不易吃到,一般大富大贵之家也只用来在招待宾客时添上几丝。
此时,杨云晰桌上却是满满的一碟子。
“是了!老七,这小姑娘,你怎么没介绍一下?”完颜斜也觑着眼道。
完颜晟微微一笑,道:“这位,杨姑娘,是顾公子的结拜义妹。这一趟,是与顾公子同来的。她……”
“她,还是我义弟的心上人呢!所以,这小子害臊,不好意思向你们说!”戚少商径自拿着酒向完颜斜也他们那一桌添了,意态十二分的轻松。

“松平大哥!听说,你的病好了,还换了个名字,叫什么?戚少商?”完颜景瞟了杨云晰一眼,又看戚少商。
“三王爷,不是换,我本来就叫做戚少商,不过以前忘记了。”戚少商添满了酒,将酒碗递给他。
完颜景下意识地去接,却被他暗运一指弹在腕上,当下吃痛,把持不住酒碗,咣当一下,落在桌上。
“哎哟!三王爷,您没吃多少酒,就手抖了?”一旁的蒲家奴惊呼。
“哈哈!”完颜宗翰兄弟俩一阵大笑。
完颜景吃了暗亏,心里也老大不是滋味,讪讪地拿起酒碗,自行添酒。

“松平大哥!你当真是中原那顶有名的大侠DD九现神龙戚少商?”完颜宗望瞪着眼睛。
戚少商晒道:“什么大侠?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罢了!”
“O!哪里?松平先生,乃是我大金国的第一客卿,这一回皇上离京出猎前,还念道着呢!”蒲家奴忙说,“皇上,常说,七王爷有您相助,那是如虎添翼,将来必能为我大金建立不朽的功勋。”
铁手和追命一闻此言,不由得暗自惊心:戚少商被完颜晟所救,失忆忘情,客居金国多年。只道他不过是因着报恩义气、兄弟情分,才相助完颜晟。难不成,他真的有投桃报李之意、登朝入堂之心?
“哼哼!原来失忆疯癫的人,也能在大金获得重用赏识?”顾惜朝冷冷一笑,“看来,这极北寒冷的白山黑水,果然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呢!”
戚少商将顾惜朝手中杯里倒满了酒,说:“顾公子,你这是羡慕我呢?还是嫉妒我?”
“又妒又羡,不行么?”顾惜朝喝了几杯酒,面上微红,一双秋水眼在灯下晃得波光潋滟。
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说:“顾公子,你我十几年来,恩怨情仇多少纠葛?你的,我的,何必分那么清楚?”他这几句话说得柔和低沉,眼眸幽,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大有意。
顾惜朝怒瞪着他,却无计可施,唯有一撇嘴,笑道:“戚大侠,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我没你命好,也不用说这等风凉话来刺我!你的,从来都不是我的。我的,你也休想再沾分毫!”
“是了,是了!你是没有我命好,这点我不得不承认。我戚少商,这辈子,倒是真的没别的好,偏偏命好如斯。当年,被你顾大公子追杀了一千里,还没死!可不是命好么?”眼眸晶亮,颊上的酒窝陷,一仰头喝下酒。
“追杀了一千里?”完颜宗望很是惊异,他不满二十,对于十多年前中原那桩“逆水寒”案不甚知情。
戚少商呵呵一笑:“这故事可说起来长了,就是讲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还是,改日有空,我再给你细细的讲吧!”
顾惜朝好似被蝎子蜇了一下,脸色一变。

完颜晟忙转了话题,呵五呵六地带头喝酒。
一时间,席上又觥筹交错起来,追命性子直爽,没几何便与宗翰兄弟打得火热。

“我有点晕!”杨云晰忽然道,“大哥,你送我回去吧!”
完颜晟忙道:“没事吧?这酒对你来说,确实太烈了。”
顾惜朝也摇摇晃晃地说:“我也不胜酒力,铁副使、崔副使,你们俩代我多敬几位王爷将军一杯!”
于是,兄妹两个便退了席去。
戚少商看了铁手和追命二人一眼,苦笑一声,摇摇头。
少不得多敬几杯,说几句抱歉。
宾主间又客套了几回,完颜晟便送了完颜斜也等人离去。

待到戚少商回返小楼的时侯,已是三更天了。
悄悄走进卧室,却见那人仰面躺在床上,合眼安眠,呼吸轻且绵长,微微透出一丝酒香。
此时,窗外莹莹的月光,映着白雪,照的满室清辉。
那人脸上的颜色如玉,一弯发丝蜿蜒而下,在面上留下一道暗影。
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琼肌雪清玉瘦,韶华不为少年留。
戚少商坐在床边,轻轻将那弯发拨开,凝视着。
不知何时起,顾惜朝改变了原先侧身而卧的睡姿?
他自当年伤病后,便有畏寒之症,两人相伴求医之时,他从来都是侧身蜷腿地缩在一角而眠。戚少商很不喜欢他这习惯,几月来每逢两人同榻,便扳着他的身子让他躺平了偎在自己怀里,久而久之竟将他的睡姿改了过来。
忽然间,原先若隐若无的一丝缠绵之意,渐渐地袭上心头,逶迤着滑过心湖之水,轻轻系了,拖曳着万般思绪,便向四肢百骸渗透浸染而去。
恍恍惚惚间,耳边似乎闻到铮铮而鸣的琴音;迷迷茫茫间,仿佛见着那人侧身而坐,纤细修长的指轻滑过三弦锦瑟,酽酽向他笑着,便流出一江春水来。
转轴拨弦三两声,似诉平生不得志。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英雄无计是多情。
半生欢乐离别,苦痛酸甜,竟都细细的转了个遍。

白衣轻撩,戚少商转身一打门帘,于外间窗前书案上,取了笔墨,摊开画纸一张。
就着月华如镜,明澈胜灯,妙笔丹青,寥寥数笔绘成一幅。
却见,雪白的纸上,画的是个俊俏的书生,指尖轻抚瑶琴,碧青的衫、墨黑的发,于皓月下,眉目清晰如洗,清朗中显出一丝鲜艳妩媚,却是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卷发飞舞着意态疏狂,唇边似笑非笑,眉间却轻蹙着一丝倦意愁绪,又带三分脉脉含情。
好一幅《听琴图》,戚少商心底有十二分的志得意满,他平生鲜少作画,均是兴之所至,这一幅却是从未有过的得意之作。
恍惚间,便好似年轻了十几岁,又回到青涩的少年时光,大名府上擂台比武,输给了江湖第一美人的息红泪,却赢得了佳人芳心,那般轻狂得意亦不过如是。

薄唇勾着满心的欢喜,下笔便写下几句诗,隽在画尾。
把笔一丢,回身进屋,翻身上床,将那人宿醉不醒的身子揽在怀中,一同与周公作伴去了。

回转神明,天已大亮,伸手一摸,怀里已经空荡荡。
昨夜戚少商也饮酒不少,难免贪睡了,自责该死之余,却左右不见顾惜朝的踪影。
及至出了小楼,来到正院大厅,却见杨云晰一人笼着手炉,坐在厅上喝茶。
“戚大哥,你可来了!大哥和吴乞买他们一早便进宫去面圣了。”小姑娘笑眯眯地看他,“吴乞买说了,叫你呆会儿和我也一道进宫去。”
“吴乞买,吴乞买!叫的还蛮顺口的嘛!”戚少商有心揶揄她。
杨云晰秀眉一挑:“就叫,就叫!怎样?你还不是一时三刻的‘惜朝’二字不离口?说,今日为何起晚?早上,我看大哥面色都青了,昨晚你们又不知道怎么胡天胡地了。还好意思来笑我?”
“咳咳!云儿,你好歹也是姑娘家,这种话还是不说的好!”戚少商有点尴尬。
“咦?这可奇了,许你们做,还不许我说呢!”小丫头一撇嘴,“即这样,以后也别教大哥说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我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么好和你们这些臭男人相比?”
“好好好,戚大哥是臭男人,你大哥也是!那么,吴乞买呢?他也算上?”
杨云晰顿足道:“哼!和戚大哥待久了,都是臭味相投的。”
戚少商看她气鼓鼓的小脸,心下纳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注1:选自《三朝北盟会编》

●四十三、面圣

大金国的皇宫,虽是仿照宋辽皇城而建,却是简单实用了许多,不见奢靡浮华,只有一种慷慨豪迈的粗犷之气充盈于内、发之于外。
戚少商与杨云晰的车马一路进了皇城,畅通无阻。
朝、寝、书、凉四大殿在前,为皇帝御下朝堂议政、就寝办公之所。
松、岭、雪、江四园在后,是嫔妃公主以及未成年的皇子居住的地方。
刚入宫门,便看见完颜宗望一身毛裘劲装地驰马而来。
“松平大哥!你可来了,皇上罚了七王爷,要打他军棍呢!”完颜宗望呼呼喘着。
戚少商眉心一蹙:“什么?为了什么事情?”
“说是他,他办事不利,折损了许多好手,连累了大金的脸面。”

戚少商薄唇紧紧一抿,打开车窗向里探头道:“云儿,你先在这里稍候,我去看看!”
然后,与完颜宗望并骑而行,一边走一边问:“那三个宋使怎么样?除了皇上,还有什么人来了?”
“海陵王和三王爷也在!”
哼哼,果然!戚少商唇边一勾,微微笑出来,向完颜宗望低声交待了几句。
完颜宗望依言,拨转马头,向后园驰去。
戚少商自己于朝殿前甩蹬下马,殿前侍卫一见他,也不阻拦,径自让他进了去。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还未进殿,已经听到金主完颜阿骨打蕴藏怒火的沉声音。
戚少商朗声拜倒:“七王爷府上客卿DD待罪之臣汉人戚少商见驾!”
“我道是哪个‘戚少商’?原来是松平先生!请起吧。”
戚少商依言起身,展目望去,金主完颜阿骨打端坐在王座上。他年逾五旬却依然一派英雄气概,身穿五彩间金的赭黄衮服,头带貂鼠皮帽,剑眉虎目、英武迫人,与完颜晟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戚少商一扫殿内,只见完颜晟直挺挺地跪在前面,一旁站着三王爷完颜景,以及一个比完颜阿骨打稍年轻一点的中年人,那人样貌英伟、双目中隐隐两点寒光,令人心底恻然。这人,便是海陵王完颜亮。
然后,是顾惜朝与铁手、追命二人,不尴不尬地坐在一旁的客位上,顾惜朝的俊脸上满是冰霜,铁手与追命两个却是一脸无奈。
“松平先生,你来做什么?”完颜阿骨打看着他,眼中全是审视之意。
戚少商右手按在左边胸口,行金人的大礼,说道:“皇上,此番南行,七王爷的一切行止,皆是微臣安排,若有失误也是微臣的过错,与王爷他并无关系。还请皇上明察!”
完颜阿骨打冷哼一声:“哼!你不必一肩承担,我知道你是中原的江湖人,你们这样的人最讲究‘义气‘,什么事都仗着‘义气’来解决。可是,这国家大事,岂是儿戏?怎么能用你们江湖人的方法来办事?老七他,做事不谨慎,折损众多好手,还惹得人家笑话,难道不该罚吗?”
“话虽如此,但是身为客卿,不能替王爷谋划周全,以至办事不力。这罪责还是要由微臣来承担。”戚少商目光灼灼地看着完颜阿骨打。
完颜阿骨打一抿唇,道:“松平先生,你这是何苦?朕一向敬重你,心下早已把你当作我大金国的第一勇士好汉。你客居于此,不但为我进攻东丹国献计献策,更加曾经救过朕的性命,朕怎么可以杖责于你?”
“既如此,就请皇上念在微臣的那一点微末功劳上,宽恕了七王爷。”
完颜亮忽然阴恻恻地开口:“皇兄,你曾经说过,我女真人皆是直肠热性之人,从来都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莫非现在你要破这个例吗?”
完颜阿骨打略一沉吟,眉心紧蹙。
“父皇,不必义兄为我承担罪责,吴乞买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完颜晟慷慨激昂地说。
“好!这才是我的儿子。”完颜阿骨打眼神一凛,说道,“你这样,也不枉为父疼你一场。领了罪,受了罚,以后要谨记于心,好生办事,不要再犯错了。”说着,挥手命人在殿前架起刑台,便要当众杖责完颜晟。
朔风呼啸,琼漫舞,天色又渐暗了下来,殿前卷起飞雪。
完颜晟被绑缚到长凳之上,两个侍卫手里拿着军棍,正要上前。

“慢着!”只听一声颤巍巍的叫声。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老妇人被九公主完颜贺兰和几个宫女扶着,从一辆马车上下来。
“母亲?”完颜阿骨打一声声,上前迎候。
那老妇人身穿貂领皮袍,一身的富贵华丽,“哼!你还知道,有我这个母亲吗?”她冷冽地看了一眼阿骨打,又看向被绑缚的完颜晟,眼中全是疼惜之情。

“母亲,待我教训了儿子,再来侍侯您回园休息。”
“我用不着你侍侯。你是皇帝,教训儿子,杖责臣下,我都管不着。只是,当年你父亲是如何教训你的?你可忘了吗?吴乞买南行,是你让去的,事情没用办好,你这个做皇上的难道就没有一点过错吗?”完颜老太后年轻的时侯也是一代女中豪杰,此时说话竟是威严不已,掷地有声。
老太后又转向完颜亮:“还有你!老二,你七皇侄年纪小,做事没个章法的。身为叔父,你要好好教导,怎么没的就撺掇他父皇责打他!这是你们父亲教你们的兄弟友爱、子侄亲善的女真美德吗?”
“母亲,孩儿知道错了。”完颜亮急忙低头答道。
“完颜晟!”只听一声惊呼,一个倩影飞掠而至,来到被绑在刑台上的完颜晟身边。
完颜晟苦笑着:“云儿,你来做什麽?我不想你看到我这个狼狈的样子。”
“傻瓜!你父亲要打你,你就任他打么?”杨云晰一撇小嘴,看向阿骨打,“你就是金国的皇上?完颜晟是你亲儿子,他这一南行,经历了几番生死才能回来。你不体恤安慰,还要打他?”
“这个小姑娘,是谁?”完颜太后一脸惊奇。
“皇阿奶,她就是我跟您说过的,我七哥带回来的那个姓杨的汉女。”完颜贺兰在老人家耳边轻轻说。
太后上下一打量杨云晰,道:“果然是好模样,如娇软玉一般,倒是比咱们金国的女孩子美得多。怨不得,吴乞买总不愿意娶妻,原来他眼界高的很啊!”说着,上前拉起杨云晰,拍着她的手说:“小姑娘,跟哀家到松园来,说几句话,怎么样?”
杨云晰回首看了一眼完颜晟,道:“我对这里生得很,心里害怕,还需要他陪着才行!”
戚少商向顾惜朝看去,眼中有赞叹之意:小丫头越来越伶俐了,轻描淡写就把人给救了。
哼!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调教出来的。顾惜朝丰润的唇微微一抿,向他一挑眉。
於是乎,这一场杖责的风波,便在一老一小两个女人的插科打诨、撒娇弄痴中,消弥于无形。
众人目送那一老三小登上马车,施施然而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太后她老人家疼惜孙子,只是海陵王说得好,赏罚分明才能治军理政。这杖责之罪,少不得要由微臣来领了。”戚少商向阿骨打行大礼道。
阿骨打一怔,皱眉说道:“松平先生,想不到你还是这样一个执拗脾气!这样吧,朕知你内功厚,这等杖责之刑哪里伤的到你。不若改个法子,今天之后,你给朕做十日的侍卫,不管风霜雨雪,每日卯时到亥时当值。如何?”
戚少商愣了一愣,道:“微臣遵命!”
“宋使顾惜朝,你很好!”阿骨打回头看了一眼顾惜朝,“方才淡淡几句话,就激怒了朕。‘七略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顾惜朝唇角一勾:“皇上谬赞了,顾某既负皇命而来,自当恪守本分。不须堕了我大宋的名头才是!”
“哈哈!是个爽快人,朕喜欢。听闻你,博闻强记、晓古通今,想必对于当今天下局势,也是了然于胸了?”阿骨打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确是如此,只是不知道皇上,是想问鬼神,还是想问苍生?”顾惜朝神情傲岸,眼中一抹清冷之色。
阿骨打大笑一声:“哈哈!难道,顾公子还会弄鬼通灵不成?”
“顾某一向是,见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遇到皇上这样的一代英主豪杰,自然要解说一番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了!”
“好!很好!三日后,朕要前往东郊围猎打边炉,少不得请顾公子,品评一下我大金的军备勇士了!”
顾惜朝一抱拳:“求之不得,荣幸之至!”

夜色沉,已过子时。
戚少商推开房门,碧青的一袭衫,清冷冷的人影,独坐在桌前。

黑暗中,那人雪白的脸别过来,黑如点漆的眼中,流动着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还没有睡?”薄唇勾起一抹笑,戚少商沉稳如山地缓缓走过来。
走到那人身边,把他清瘦却坚韧的身子拉到怀里。
埋首在他雪白的裘毛中,顾惜朝嗅到了一丝冰雪的味道,这样温暖的一个人,原来也有冷成这样的时侯?
静静地,好像过了几世几纪,月光照进来,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已经分不出你我。
不知道是谁,先动了!
“有时候,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你!”

●四十四、但愿君心似我心

“擦!”一声,顾惜朝点亮了灯。
桌上,放着的是,一幅妙笔丹青。
画中人,笑得风流妩媚、倾国倾城。
任谁,都看的出,这幅画中所洋溢的万千缱绻情丝,一缕相思缠绵。
“这,真是一幅,好画!”顾惜朝站起来,静静地摸着。
戚少商颊边的酒窝陷,转过身去,把外袍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你等这么晚,就为了夸奖我这一句?这画,我是不会给你的。”戚少商轻轻笑着,“这是我将来陪葬,垫棺材底的。”
“是么?”顾惜朝的声音,有些寒,“这么说,你打算随时去死了?”
“啊呸呸!不许随便说‘死’字!咱们连云寨的规矩,你又忘了?”
“你不要跟我提连云寨!”顾惜朝猛地转身,胸口起伏、怒不可遏,“你忘了,我早就叛了连云寨?”
“一日入寨,一生便是我大当家的人了!”唇边露出一丝笑,戏谑着看他面上的红晕。

顾惜朝不怒反笑:“戚少商,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我一直以为,自从头一眼见你,就把你了解得很了。”
他的手,轻扣在桌面上,道:“可是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所了解的你,竟然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沧海之一粟!九现神龙,九现神龙!你果然有九般变化!!”
戚少商用手摸了摸脸,眼睛瞪的老大:“是吗?我怎么没感觉?我的脸皮虽然厚,好歹也只有一层,哪里有比九层还多?”
“够了!你少在这里跟我插科打诨,你很好啊!现在都懂得工于心计、示弱人前了?”顾惜朝提起那幅画,对着灯仔细地看了看,“这么一幅好画,只可惜配上最后这几句题诗,变成了败笔了。”
他挑眉看着戚少商,念道:“神州子弟今安在,天下无人不英风。斗酒酣歌当此时,御剑踏步乱红尘。布衣不为得明主,旧时心事已徒然。他朝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呵呵,戚少商啊!戚少商,敢笑黄巢不丈夫!你好啊!”

不待戚少商回答,他仍自顾自地说下去:“我顾惜朝,手段狠辣,坏蛋一个。可是你戚少商,哼哼!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吧?当年我看不起你这‘九现神龙’的一代大侠,总以为人世间最光耀之事便是出将入相、封妻荫子。而你,整日里舞刀弄剑,全然不把性命当回事,只为‘义气’二字,当真是蠢到家了。只是,你这几句诗,却泄露了你本来的思想抱负。你戚少商,15岁时汴梁比武,胜了十大高手,名动天下;16岁诗书功名有成,被钦点翰林,赐太子伴读侍候御前;可是,你却舍了功名,入霹雳堂,相助雷卷沈边草创小雷门;后来,又因为息红泪与雷卷反目,纵横江湖、所向披靡;及至入主连云寨,五年时间,在江湖上的崛起速度比你的剑还快!你常说,你生平最钦佩的人,便是神州大侠DD萧秋水。可是,我看你最想效仿的,恐怕是你这诗中所写的DD‘我开后百杀,冲天香气透长安’的黄巢吧?”
他此言一出,戚少商忽然勾起唇,好一阵笑。
“怎么,你承认了?想来,当年你与雷卷反目,不只是为了息红泪这么简单吧?霹雳堂的小门小户恐怕已经困不住你这欲一飞冲天的一代神龙了。怪不得,当年你看到我那本《七略》的时侯,欣喜若狂。说得好听,是为了抗辽报国,你又何尝没有暗中积蓄力量、待到天时地利人和俱备的时侯,高举义旗、破敌收京的野心呢?说回来,你虽然不是汉奸叛徒,也是乱臣贼子,当年我千里追杀你,即不是全对,却也没有全错!”顾惜朝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双眼如猫般看着他。

戚少商两颊酒窝一现,笑道:“惜朝,你憋了十几年的话,现在才说出口么?我曾经在连云山下对铁手说过,我这连云寨只因时机未到,便只求养志、不求闻达,待等到萧秋水大侠来到,天下义军群雄并起之时,便是创万世功业之日。”眼神清朗坦荡,好似他便是这天地间的那一股浩然正气。
“那我就不明白了,当年我逼宫的时侯,你为什么还要拼了命的保那皇帝?”
“惜朝,你也知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当年,你失于急躁冒进,满盘之中,唯有一枚活棋。既无人心,也没有后援,傅宗书、黄金鳞和你都各怀计较,彼此之间毫无信任。你的《七略》中,曾写到‘上兵伐谋’。其实还有一句话,‘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
“哈哈!”顾惜朝仰天长笑,“我何尝不晓得人心的重要。只是,我没有你那样的耐心和毅力,去慢慢的争取人心。当年,我曾经说过,你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有那么多人都无怨无悔地替你去死。这样的人,我若是有一个,也不至于会输给你。”
戚少商薄唇一抿:“只是,那些人,已经被你屠杀殆尽了。”
“是了,你心里恨我,并不只是因为那么多兄弟朋友因我而死这么简单。半生功业,一腔抱负,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付之东流。更重要的是,你一向自诩阅人无数,天下人见你无不心向往之,真心结交。而我,偏偏轻而易举的就骗了你,利用你的信任毁了你,毁了你多年来所建立的信心,是也不是?”顾惜朝跌坐在椅子上,眼中一片幽。

戚少商也坐在对面的矮塌上,捻起小几上一枚棋子,在指中转着。
良久,他才抬头说:“是!十年前,我一直解不开的心结,正是因此。每每想到,你宁可替傅宗书那老贼逼宫叛乱,也不愿意与我共建连云寨,以图大计,我心里怎么能不恨?”
顾惜朝长叹一声:“戚少商,你这个人,胸怀大志却不贪恋权术。当年,你真心诚意地邀我挂柱,要与我双辔并行、共治共管连云寨,那番气量抱负,确是世间罕见。我若是肯多些时日,未必了解不了你这番心思。只是为了晚晴,我也没有第二种选择。是而,我并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是啊!你是为了晚晴,你从来都只是为了晚晴。”戚少商紧咬唇瓣,手一使劲,便把棋子捏成粉末,“若是,有来生,你是否还要去找寻你的晚晴?”
顾惜朝垂下头,卷发挡住了他的脸,“是的,我依然要去寻她,还她今生的情债。”
戚少商,苦笑了一下,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了,又何必再多问呢?
难道,他“九现神龙”竟落到如此可悲的地步,要去跟一个死去的女子,争风吃醋?
原来,痴心总付流水,人间谁家能解团圆,此生惟一画,纵使叶落,无人题相思。
“所以我预先画了这幅败笔,用来陪葬,真是有先见之明呢!”戚少商自嘲地笑笑,薄唇却没有勾起来,而是向下悲凉地撇着。
“可是,这一生,我选择的,是你!”

胸口好像被大石擂中,大眼中带着一抹惊愕地看着。
顾惜朝看着他的神情,觉得心里,生疼!
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把那人的头揽在怀里,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我凭什么,活到现在?你以为,我凭什么,还有力气在江湖上翻云覆雨?你以为,我这是做给谁看?晚晴,已经死了十年了。我再飞黄腾达,对她又有什么意义?不曾为晚晴做过的事,我做了;不曾许给晚晴的承诺,我许了。你还要我,怎么做?”
困龙于渊,缚鹰于野,人间向来如此痴,几回迷醉陷!
戚少商一时间,有些怔忡,如飞蛾扑火地再陷入那双狭长的凤目中,万劫不复!
“话,说到这个地步,你还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吗?”顾惜朝推开戚少商的肩,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当日,在断崖上,你曾对完颜晟说,要帮他、护他到最后。哪个最后,什么最后?是他死了,还是你死了?又或者是,他登上皇位,一统天下的时侯?”
“惜朝,我终归是大宋的人,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的。就算,我再有野心,亦不会做出有害国家民族的事情。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正因为,我了解,所以我才更害怕!”顾惜朝忽然吼了出来,“戚少商,你在玩火!今天,我已经看出来了,完颜晟的那个二叔和三哥,都和他不睦。而女真人的习俗是,兄死弟继。将来怎么轮,也轮不到完颜晟当皇帝。即便是他当了皇帝,那又能怎么样呢?宋辽金三国鼎立,难道你还能在这里面找到什么机会,来实现曾经的抱负吗?”

戚少商推开他,向后一仰,冷笑着说:“当年,即已经被你打得一败涂地、输无可输了,还有什么抱负可言?只是……”他直起身子,把顾惜朝拉着坐在旁边,埋首在那一蓬浓密的卷发中,说道:“你顾公子,如今在江湖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也要有些作为,才能配得上你不是?”言毕,抬起头来,看着他笑,那笑容纯真中带着一丝狡E,竟然像极了顾惜朝耍心眼的样子。
“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一个女子凄凉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曾几何时,那个女子是他心里最大的心魔。
而如今,自己竟又成了这个男人的心魔。
顾惜朝,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双手抚上他的脸,好想把那对酒窝,永远捧在掌心。“那好,你告诉我,我和你一起做!”
笑容消散,目中闪着一抹不可反抗的霸气:“这里,是我的地盘。金国皇室,人事复杂,事有多变,我不想你卷进来。”一把抱起人,向室内走去,夜色已,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他再磨牙了!
顾惜朝从心底叹息出来,戚少商,这里有你,我怎么可能不卷进去呢?

●四十五、出猎

雪霁天晴,万里江山,银妆素裹,好一派北国风光。
顾惜朝和铁手、追命一路纵马驰骋,任朔风激荡着刮过脸边,感觉有些微疼,却难掩心中一派慷慨激昂的豪情。
这白山黑水,万里冰封,却是天高地阔,让人顿觉气势非凡、心胸敞亮。
疾驰而至,甩蹬下马,衣袂在空中翩翩而飞。
顾惜朝一身长身宽袖的冬装,青布做面,镶着雪白的狐毛,愈发显得那脸上,白的愈白,黑的愈黑,红的愈红。一双锐目好似两颗闪亮的宝石,映着明朗的天,雪白的地,苒苒现出三分清气,恍如谪仙。
完颜阿骨打看着三人,挑眉赞叹着笑道:“三位宋使好风骨,中原果然是个人杰地灵之地。朕原本只道,松平先生便是这天上地下、有一无二的一个人,没想到,顾公子的风采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夜打边炉,少不得要多饮几杯了!”
“皇上谬赞了!”顾惜朝一拱手,“不知道,今日有何安排?”
完颜阿骨打抚掌而笑:“朕久闻顾公子仰知天文、俯察地理,有运筹帷幄之能,决胜千里之才。我大金,立国未久,兵力国势远不及大宋、大辽。我们女真人自先祖开始,便是游猎捕鱼为生,如今虽然转事农耕,但天性中还是嗜好围猎的。顾公子,你可知我大金的户籍军备、兵马战队是如何而来的?”
顾惜朝微微一笑,道:“自皇上您统一各部后,一改过去部落联盟的旧例。将原先的各部打散分配,以三百户为一谋克,十谋克为一猛安。率用猛安谋克之名以授各部首领,平时从事畋渔射猎,战时则自带武器甲胄,以猛安谋克为单位编成军队,应征出战[注一]。平日里,以猎养战,男人皆为兵源,完全不用操练,一有战事,集群而起,克敌制胜,无往不利!”
“哈哈!”阿骨打哈哈大笑,“看来,顾公子不只是嘴皮子上厉害,这功课事先做得也很足嘛!来来来,今日你们便随同出猎,看看我大金这以猎养战的法子,所练出来的精锐骑兵。”言毕,飞身上马,跃过一座小丘。
三人也上马跟上去,登上小丘。

只见,小丘下数千女真勇士,个个鲜衣怒马,雄姿英发,红、碧、紫、黄四色茸甲[注二],映着漫山的白雪,好不齐整。
东边的御驾行辕已经搭建好,停着几十停车驾,连太后、皇妃、公主这些女眷都来了,女真一族果然是勇烈好武,连女子也不让须眉。
阿骨打一出现在小丘之上,下面便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兄弟二人,跃然出列,一左一右,手中两面王旗,在风里猎猎飘扬。
忽然间,队伍中跃出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跃上小丘。

当先一人,白衣雪亮,腰束金带,背负长剑,他的身高与一众女真勇士相仿,猿背狼腰显得颀秀如松,并不让人感觉多么健硕,然而身上那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却是英朗耀眼、灼灼逼人。
“御前侍卫戚少商,引众王爷将军见驾,请皇上分配围猎编队!”他的声音以内功送出来,醇厚苍凉,震彻山谷。
阿骨打叱马上前,朗声说道:“好!还是按照惯例,以用弓弩的技巧和臂力来分配各队人马。”
海陵王完颜亮看着顾惜朝三人,道:“皇上,三位宋使,就不要参加比试了吧?看他们这一副文弱的样子,哪里拉得开弓,放得了箭。就让他们同女眷一队吧!”
铁手、追命二人都皱起了眉,他俩虽然不是雄伟高大的汉子,可是身形却并不比戚少商文弱,同女眷一队,岂不是大大折辱于他们?
“海陵王爷,你可知道若是比臂力,我这位铁副使在中原还未曾有过敌手?”顾惜朝锐目一凛。
“哦?即如此,那就请这位铁副使也下场比试吧!”阿骨打饶有兴趣地看着。
追命急了:“二师兄去,我怎么能落后。轮武功,我可一点也不比二师兄差!”
完颜晟忙下马行礼道:“父皇,确实如此,这两位都是大宋朝难得一见的英雄豪杰,他们都身负绝技,不可小觑啊!”
“好!你们二位尽可以一展所长,也叫我女真勇士见识一下,中原侠士的身手!”

说是比试弓弩臂力,其实就是摔跤比武,这怎么能难得倒铁手和追命两人。三下五除二,十几个女真勇士就被他俩撂倒了。
“海陵王,这几个都是你禁军中最强的勇士,还要再比吗?”戚少商挑眉问道。
“哼!”完颜亮冷哼一声,“松平先生,我知道,你的武功出神入化,所结交的自然也是武功高强的能人!这两位高人,便随意挑选一队参加围猎吧!”
戚少商一欠身,道:“王爷过奖了,如今微臣即是皇上御下侍卫,便自当恪守本分,不会乱了咱们大金国的规矩。如果,王爷还有什么不满的话,尽可以说出来。我相信,皇上一定会秉公理的。”
完颜景笑道:“松平先生,我二叔的意思,你还不明白?铁副使与崔副使,这两位一见便是英勇豪侠之辈,武功上自不必说,单那气势便可以看出来了。其实,我们担忧的是,这位顾公子看起来文弱纤瘦,恐怕难以和咱们一同踏雪狩猎,只怕到时候还少不得要麻烦你松平先生,上马抱、下马搂的,岂不是耽误了围猎的大事?”
他此言一出,四王爷、五王爷等人都窃笑起来。
当日,戚少商抱顾惜朝入城进府的事情,早已在会宁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阿骨打皱起眉,看了顾惜朝一眼,脸上有些阴霾。“顾公子,若是你当真体力不济,就算了。你这样文弱俊雅的书生,确实不适合在这冰天雪地里纵马打猎。”
完颜晟扑哧一笑:“父皇,您有所不知,顾公子武技强横,实不亚于义兄,您休要被他那文雅的样子骗了!”他心道:义兄是何等气势的人,都被顾公子治的死死的,他怎么可能会体力不济呢?看来,这人真的不可貌相。
顾惜朝不徐不疾地开口:“皇上,在下听闻,贵国有一种猛禽,名唤‘海东青’,是不是?”
“确实有,海东青乃是这白山黑水间的圣物名禽,这种鸟儿桀骜不驯,极难驯化,我女真猎户皆视之为珍宝。一只好的海东青,千金难求!”阿骨打盯着顾惜朝,“怎么,顾公子对于这还有兴趣?”
“皇上,我知道,这海东青虽然只有鹊鸟那么大,可是却天性凶猛、目光锐利,可以捕食老鹰等猛禽、狐狸等小兽。”顾惜朝目光流转,勾唇一笑,“其实,人也是一样。光从外表看,是看不出底子浅的。”
阿骨打哈哈一笑:“哈哈!顾公子犀利,只是不知道底子如何?老七说,你武功不赖,只是这林海雪原中的捕猎剿杀却不是你们中原人的擂台比武啊?不若这样,朕放三只海东青出来,于丘下将士阵中放置弓箭。你顾公子入阵取箭,射杀海东青,若能射下一只,朕便服了你,如何?”
“好,在下愿意一试身手!”顾惜朝一拱手,眼中狂纵不羁。

不到一刻,身穿红、碧、紫、黄四色茸甲的几千禁卫勇士已然摆成一个鱼鳞阵,正后方的一匹骏马上挂着一副弓箭。
待到顾惜朝飞掠至阵前的时侯,三只海东青已经腾空而起。
完颜晟等不禁为顾惜朝捏了一把冷汗,若是不抓紧时间,海东青身形既小,飞得又高,即便是箭法最精准的女真勇士,恐怕也难以掠其毛锋,更何况这种猛禽,若是受到攻击,便会群起而攻之,稍不小心,便会有啄眼毁目之险。

只见,那碧青的身影直欲破空而去,是海东青,也是顾惜朝!
纵身提气,足尖点上阵头一人的肩膀,顾惜朝恍入无人之境,清秀俊雅的脸上,一股冷冽的神气直冻彻了守阵将士的心魂。开始阵中众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飞掠而至。
手中逆水寒并未出鞘,只是左挡右闪,将挡路的人一一点穴制住,身形快如疾电。
最后几步,腾空飞跃而起,那身影竟比空中飞翔的海东青更加俊朗飘逸。
蛮腰一拧,落于马上,张弓搭箭!
第一箭,尖利的呼啸之声响起,一只箭掠过一只海东青的颈侧,那雕儿目光一怒,便向顾惜朝扑来,其余两只也飞快地俯冲下来,那三只海东青,竟然同时来攻击顾惜朝?
顾惜朝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左手又扣一箭,眼看那三只畜生俯冲下来,右手一拉弓弦。
“铮!”的一声,好似琴音乍破,恍如裂帛的一声清音。
那只箭穿过一只海东青的翅膀,势头竟然没有受阻,又噗噗穿过后两只海东青的翅肋,三只雕儿被穿成一串,滴溜地落下来。
顾惜朝斥马上前,用逆水寒挑起地上三只受伤的鸟儿,纵身一跃,从旧路飞掠而归,一路上足尖轻点,将方才被制住的那一众军士穴道尽解。

待到他回返到小丘之上,只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他这一箭三雕的一番表演,手段凌厉,身形优美,气势雷霆万钧,智计武功尽显!
小丘上,众人都愣了一愣,一时之间,满场皆静,只有两面王旗猎猎飘动的声音。
“这三只海东青,驯化不易,十分珍贵。顾某这一箭,并未伤及它们的性命,一会儿下去叫云儿给它们治疗一下,便又可以翱翔天际、围猎捕兽了!”顾惜朝将那三只雕儿交给完颜晟。
此刻,山上山下才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女真勇士,视海东青为如珠如宝,若顾惜朝只是箭法高超射杀了这三只雕儿,这些人即便是佩服,心中难免有些不舒服,阿骨打这个当皇帝的也多少会面上无光。
如今,他射而不杀,令一众女真将士钦佩之余,亦保存了阿骨打的颜面,更令完颜亮等不敢小觑。这一箭三雕,即是张扬狂傲的书生意气,也是谋算攻心的奇思巧计。
此时,戚少商黑白分明的大眼,只容得下那一个飞扬桀傲的身影。
此心为我有,又何事能疑否?
纵三千里地山河,亦拱手相付,只愿讨得千金一笑!

●四十六、虎狼之难

当下,人马分配停当,阿骨打一声劲喝:“众位勇士,今日咱们围场狩猎,不论男女老幼,率勇前行。若有畏缩不前者,今晚打边炉,可是分不到猎物的!”
四下里众人欢呼吼叫,一派野性质朴。
“这里民风纯朴彪悍,自有一股野趣!是不是?”戚少商含笑问道。
顾惜朝撇撇嘴,心想:这倒是合了你的性子了!想着,一夹马腹,向前驰去。

只见那人藏青色的身影在雪白的马上,回首微微一笑。“大当家的,今日围猎,不知道你能否胜得过我?”一股狂纵肆意的神气,挑衅着看他。
“哦?顾公子,你可千万别托大啊!”纵马赶上去,与他并骑。
“松平哥哥,那边女眷的队伍太无趣了。我和你们一队好吗?”完颜贺兰一身红色猎装,怯生生地驰过来。
戚少商看她这样的神情,温柔一笑,哪里忍心拒绝?
“诶!九公主,你的对手是我!”杨云晰骑着一匹小红马,笑盈盈过来。
完颜贺兰一嘟嘴打马向前奔去,边走还边说:“好啊!我武功不如你,难道骑术还不如你么?”
杨云晰挑着秀眉,看了戚少商一眼,说:“戚大哥,你若是不乖乖地哄着我大哥开心,我就把她再弄回来!”
“哈!”戚少商侧头看了一眼顾惜朝,说道,“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哄得顾大公子开心?云儿,你太高看你戚大哥了。”
“好啊!即如此,赶明儿个,我就跟大哥回江南去。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算了!”
完颜晟不知道何时过来了,“云儿!千万不要啊!这样,顾兄会不高兴的。他心里哪里舍得我义兄啊!”
顾惜朝一翻白眼,这些人都当他是死的吗?愤愤不平地想着,冷了脸纵马飞奔出去。

这时节,大雪封山,鸟兽踪迹本自就难寻,杨云晰和完颜贺兰两个小姑娘奔了一路,也无所斩获。
“咱们从这个岔口分开吧!到前面的小山包那里再会合!”完颜贺兰熟悉地形,口里呼哨着,打马向左边小路驰去。
杨云晰左看右看,纵马兜着圈子,好像有点迷路。
转了一转,感觉到一阵腥风,她回头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双绿幽幽的眼正瞪着她,那是一匹半人多高的巨狼,毛色雪白,长约丈余,生得彪悍雄壮,通体散发出一股寒气,令人毛骨悚然!
嗷!只听那狼一声嗥叫,杨云晰的小红马立刻惊得人立起来。
“哎哟!”小姑娘像一朵素云一般被摔下马来,幸好雪地松软,她并没有摔伤!
可是,那巨狼已经口鼻中冒出苒苒白气,一步步地逼近!
杨云晰已经被吓呆了,半边身子都麻了,哪里动得了一下?
“云儿!”只听一声清叱,藏青的人影一闪,顾惜朝已经飞身而来!

顾惜朝与那巨狼,面面相觑,各自身上都散发出凛冽的杀气。
鹰目一眯,银光闪过,神哭小斧已然出手!
那巨狼纵身一跃,躲过小斧的劲风,朝顾惜朝扑过来。
顾惜朝一个旋身,伸脚踢向巨狼的下颚,那狼往侧面一偏,落在身侧!
一人,一狼,又开始对峙!
忽然间,那狼引颈弓背,大尾扬起来,向他摇摆。
感觉到对方身上猛然卸掉的劲力,顾惜朝心下奇怪,也略略松下劲来。

那狼竟口中发出呜呜的鸣叫,向他挨噌过来,像个听话懂事的小狗。
顾惜朝一愣,伸手摸摸那狼的后颈,那狼竟然无比受用地仰身躺倒,滚在雪地上!
“大哥!你真神啦!”杨云晰心里还扑腾扑腾地,刚刚回过神来。
顾惜朝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哈哈!真是谁养的畜生就像谁!”完颜晟大笑着纵马过来。
“吴乞买!你可来了,刚刚吓死我了。”杨云晰站起来,冲他嘟起嘴。
完颜晟下马,帮她拍拍身上的雪,道:“莫怕!有顾兄在这里,白虎是不会伤害你的。”
“白虎?这明明是一匹狼啊?”
“白虎,是它的名字!你猜猜,它是谁养的?”完颜晟笑眯眯地说。
杨云晰愣了一下:“还有人养狼?而且是这么大的一只?”
“莫非是?”顾惜朝皱皱眉,又摸了摸那狼的下颌,那畜生则开开心心地舔舔他的手,一阵酥痒,“呵呵!”顾惜朝自己也轻笑起来。这东西,还真是有趣的紧!
“白虎?你怎麽在这里?”一声低沉的呼唤。
白虎猛然从地上滚起来,朝着那翻身下马的白衣人扑过去。
“好了,好了!”戚少商呵呵笑着,抱住那狼的头颈,免得那畜生继续舔他的脸!
“怪不得!”杨云晰娇笑出来,“原来是戚大哥养的。这么有灵性?一见大哥,就没脾气了。真是和戚大哥一模一样,嘻嘻!”
白虎蹲在地上,开始向戚少商摇尾巴。
“好了!我知道,好久没来看你了。今日,有好的猎物,一定分给你,好不好?”戚少商无比耐心地说着,又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白虎,不是我养的。它还是小狼崽的时侯,被我在林子里救了,养了几个月。后来,就放它到这片围场来了。”
顾惜朝走上去,把随身带着的一点干肉递给白虎吃,那狼轻轻嘬了,蹲在一边吃起来。
“奇怪?白虎平时,从不吃外人给的东西。它小时候,我想喂它,它都不乐意,直咬我的手!”完颜晟奇怪道。
“云儿不是说,它像我吗?呵呵!”戚少商笑得人畜无害的样子,轻轻在顾惜朝耳边说,“也许,是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顾惜朝俊脸一红,猛瞪他一眼,却被白虎又舔舔手掌,还要吃肉干。
真是谁养的像谁!

“哟嘿!”只听一声呼哨,完颜宗翰兄弟俩纵马过来,大叫道:“七王爷、松平大哥,皇上他们在前面林子里发现了一只老虎!”
“哦?我们马上就来。”戚少商答道,然后飞身上马。
顾惜朝和完颜晟也都各自上马,杨云晰则被完颜晟捞在马前坐着。
三骑一路并行,抄着小路,直奔密林。

“贺兰,你小心一点,不要轻举妄动。父皇马上就来救你!”完颜阿骨打厉声叫道。
完颜贺兰和她所乘的那匹白色小马在一起发抖,眼前那只吊睛白额的猛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把这一人一骑堵在小山包上。

阿骨打和完颜亮、完颜斜也三人只带了十几个侍卫,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擒拿那只老虎。此时他们距小山包有半里远,一有异动,那只猛虎就会立时上前扑倒完颜贺兰,后果不堪设想。
马蹄哒哒,戚少商他们三骑驰来,阿骨打一扬手,令他们停下来。
“皇上,这是怎么回事?”戚少商剑眉一轩。
阿骨打叹气:“刚刚朕和二弟、三弟带人围捕这只老虎,这畜生是这片林子里的虎王,朕曾经连续好几围捕它,都未成功。刚刚把它赶到这里,没想到贺兰一个人在这里,被它堵在小山上,下不来了。”
完颜晟看看已经快吓得没知觉的完颜贺兰,不禁心急:“那怎么办?不若儿臣去调弓箭队,来此把那畜生乱箭射杀了吧!”
“那不成,现在只要咱们一有异动,它就会立刻上前伤到贺兰!”完颜亮冷冽地提醒道,“更何况,皇上还想要活捉这只虎王呢!”
顾惜朝冷笑,心想:这些人真是,这个时侯还想要活捉,能把人救下来就不错了。
“活捉,容易的很啊!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有胆量虎口拔牙?”杨云晰清脆的声音响起。
阿骨打忽然饶有兴致:“哦?小姑娘,你有什么好办法?”
杨云晰纤手一扬,拿出一个小药瓶,道:“这里面,是世间最烈的迷药,只要一点儿,不要说一只老虎?就算是一头大象,也能迷倒!只是,如何能给它下上,那就不是我能办到的了。”
给老虎下迷药,那真的无异于虎口拔牙了!
“云儿,你还真想的出来,这比射杀擒拿更加难上加难了!”完颜晟干笑道。
戚少商眼睛一亮,挑眉说道:“其实,云儿这办法并非不能实行?”
“没错!不过‘驱虎吞狼’,也需要胆量!”顾惜朝丰润玲珑的嘴角略勾了一勾,“是吧?戚大胆!”

完颜贺兰感觉自己的神经都快绷断了,眼前一片迷茫,身子眼见就歪歪斜斜地要从马上摔下来,却见一只雪白的巨狼,飞快地向小山奔来。
一声狼嗥虎啸,一虎一狼已经扑到一起。
然后,是白衣轩眉的戚少商飞马而至,与顾惜朝、完颜晟三人围住小山的三面。
那只巨狼虽然比一般的狼要大出许多,可是与密林之王的这只老虎相比,还是显得体形略小,一时间已经落在下风。
巨狼向后一退,完颜晟就弯弓搭箭,射向那只老虎。
那老虎被激怒,登时向完颜晟扑来,顾惜朝则挥出神哭小斧,那虎的注意力又被引到这边,三个人马上缩小包围圈。
那虎张牙舞爪地向顾惜朝扑来之际,戚少商已经从马上纵身而起,扑到那虎的背上,揪起它后脑上的锋毛。
那虎吃痛,立时人立起来,啊呜大叫着,张开大嘴!
乘此机会,顾惜朝掷出事先准备好的裹着迷药的干肉,一口被那虎吞下。
此时,药性还未完全发作,那老虎却迷乱之下,向完颜贺兰扑去。
戚少商飞身跃起,足点虎背,如神龙矫矢的轻功,凌厉矫健,上前接住了完颜贺兰软下来的身子。
完颜晟此时又射出一箭,箭尾带着一根粗大的麻绳,顾惜朝从马上跃起接住箭,又落回马上。两人用绳子一拦一带,将那老虎掀翻在地,纵马兜了两个圈,那畜生便被捆了个结实。
戚少商抱着完颜贺兰,迅速脱离战圈,回马驰向山下。

此时,十几个侍卫涌上来,接过完颜晟和顾惜朝手里的绳子,把老虎又捆了三圈,此时那虎已然人事不醒了。

顾惜朝和完颜晟也拨转马头,带着巨狼“白虎”驰回阿骨打等人面前。
“贺兰!”阿骨打接过爱女,抚慰着。
完颜贺兰小脸苍白,怔了好久,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番,当真是奇险无比,若没有戚少商的身手、顾惜朝的计策,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四十七、春宵帐暖

戚少商独自入密林很远,待到他回返营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早早归来了。
时值黄昏,冰雕玉砌的天地,闪着晶莹璀璨的光辉,恍若琉璃世界。
戚少商摘下雁翎雕弓,将自己那匹黑亮俊逸的踏雪乌骓拴在营边的马桩上,从马鞍子上拿下两只雪雁锦鸡丢给蹲伏在一边的白虎。
举步入营,一丛丛的营火,烧得鲜亮诡艳,噼噼噗噗地响,带着烧烤猎物的香味儿。
他一直很享受这种野意雄浑的塞外气氛,任是走遍了大江南北,这依然是让他感到最亲切自然的一种生活。
他俊逸英朗的脸上,此刻带着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以及满心满脑的温柔舒畅。
所过之,每个人都向他展现出热情洋溢的笑脸,拉着他喝酒、吃肉!
只是,他现在更想看到的是,一张清俊的脸,微微带着嘲讽和冷意,眼中却波光潋滟、脉脉含情。
走得近了,才发现一顶雪色小帐前,可不是那个青玉般的身影么?

铁手和追命,都是心胸敞阔的豪侠性情,此时已经和一众金国勇士饮酒谈笑成一团。
只有那个人,伶仃地站在后面,清瘦的身影,隐在雪色中,仿佛是千年化不开的寂寞凄清。
他,终归是不属于这里的。
他应该是属于,杏烟雨的江南,小桥流水的春城,风雪月的西湖。
清透轩亮的眼应当映着二十四桥的明月,而不是看着这满天满地的白雪。
一丝极细、极锐的疼,忽然间涌上心头。
这样一个人,本不该来此,就如同很多年前,他不应该到那个风沙满天的旗亭酒肆一样!
而这两,都是因为一个人。
不同的是,前一,为的是恨!
而这一,为的是,爱!

原来,恨也好,爱也好,都是这样的,彻人心肺,教人销魂!

顾惜朝侧头,看到了那个人。
于穿梭过往的人群之后,挺拔得像标枪,和这满天满地的白几乎融成一色的身影。
黑白分明的,明亮的眼睛,荡涤着一丝暖,一丝愁,一丝迷茫。
还有,一丝密密严严缠上心头的情缱绻。
唇角微勾了一勾,顾惜朝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
先是缓慢,然后越来越快,最后是几乎跑起来。
冲上来,拉住他的手,转头跑去。

一直有些沁凉的手,被他拉着、暖着,渐渐有了湿意。
两双靴子踩在雪上,吱吱呀呀地响着。
两个身影,就那样在雪地里奔跑着,没有用轻功,而是实实在在地奔跑着。
一下、一下,坚实地踏在积满白雪的北国大地上。
恍惚是多少年前,自己好像也这样拉着一个女子的手,在荒天大漠里奔跑,期待能够永远这样跑下去,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曾经的梦想,是那么简单,却又那么难以实现。
这人生的路,想要不孤单,究竟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历经几回磨难?

戚少商慢慢停了下来,前面是完颜阿骨打的御营。
门口的侍卫一见他,忙行了个大礼。
他回礼,然后牵着顾惜朝的手,走了进去。

营中央的空地上,铺着厚重的毛毯,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都盘腿坐在地上。
阿骨打和两兄弟坐在最里圈,然后是完颜老太后和皇后妃子、完颜晟兄弟四个,最后是完颜宗望兄弟俩和一众将军官员。
戚少商拉着顾惜朝坐在宗望兄弟俩身边。
“咦?松平先生,你怎么把顾公子也弄来了?”宗翰小声问道。
戚少商一笑,轻声说:“我请顾公子来看一下咱们的萨满大师做法!”
只见人群围着的是一个高约三尺的木台,台上左边的笼子里,装的是那只昏迷不醒的虎王。
右边是一张神案,一个萨满祭司身着盔甲,扎五彩条裙,裙上挂九面青铜镜、九个小铜铃,背插五彩小旗,手握羊皮鼓,鼓柄上挂有很多小铁环。脸上带着面具的萨满法师口里念念有词,左手抓鼓,右手执鞭,正在做法祈福。

“这装神弄鬼的,是干什么呢?”顾惜朝小声在戚少商耳边嘟嘟。
戚少商捂住他的嘴,道:“嘘!小声点,不要对萨满不敬。”
顾惜朝扑哧一笑,堂堂九现神龙还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真是笑死人了。
他这一声,前前后后的各色人等,都转过头来看他俩。
戚少商一捏他的手,挺眉瞪眼地在脖子上一比划,叫他噤声。
顾惜朝憋着笑,低下头去,心里犹自愤愤不平:自己亲手抓来的老虎,还要对着它做法祈福,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了?

“天地之神啊!请赐给我王福祉安康。”那萨满猛地大叫道,然后又开始咪咪嘛嘛地不知道念什么咒语。
他拿起神杖,猛击囚着虎王的笼子,然后端着一碗烈酒,扑刺喷出一口向神案前燃着的火把上。“呼!”的一声,那火把燃得老高,犹自带着噼噼噗噗的响声。
接着,那萨满开始按一定的节奏举步起舞,鼓声、铜镜和铜铃的撞击声骤起,手舞足蹈地开始围着装虎王的笼子跳大神。
众人都低下头,开始各自默念。
“这是干什么?”顾惜朝挨到戚少商耳边问道。
“把你心中所想所愿,在萨满做法的时侯,默默念诵,就可以实现。”戚少商偷偷跟他说了一句,自顾自地开始低头默默念诵。
顾惜朝撇撇嘴,心想:要是念诵念诵就能实现愿望,那这世上的人,还要那么挣命干嘛?

待到那萨满做完法,天已经黑了下来。
众人纷纷站起,各自散开,金国的皇上臣下虽然有君臣之名,却并无尊卑之别,礼数上甚为粗疏。
顾惜朝看着那些皇子将军一个个勾肩搭背的谈笑风生,觉得有趣的很!
完颜晟正自拉着杨云晰的手,说些什么。
杨云晰一双妙目看向远远站着的顾惜朝与戚少商,眼中晶亮闪烁,闪动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你刚刚念什么愿呢?”顾惜朝一边讪笑着看他妹子,一边问。
戚少商也看向那对小鸳鸯,薄唇一勾:“这可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哼!不愿意说,就算了。我还不稀罕知道呢!”顾惜朝一拂袖,便要走。
“义兄!”完颜晟招呼道,“父皇让你到大帐去!”
“知道了!”随口应着,戚少商又揽住顾惜朝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了几句。
顾惜朝俊脸一红,冷哼了一声。
杨云晰远远地看着他俩,贝齿紧咬了一下红唇,叹出一口气来。

月夜下,颜色清冷,雪压青松,一阵吱呀的响声。
小小的、温暖的营帐里,顾惜朝一人拥被抱膝坐着,神游天外。

守在帐外的白虎,几声呜咽低鸣,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已经从帐外踏进帐内。
扑鼻而来的是高粱红凛冽熏染的酒香,顾惜朝不用回头也知道那股热气的来源是谁了。
温热的怀抱围上来的时候,顾惜朝默默地向后倚去,感觉到那人的薄唇擦在耳边,埋首在自己的颈窝,气息竟是无比粗重,呼出阵阵酒气,那股酒气熏得他昏然欲醉。
戚少商拼命呼吸着对方身上那股沁凉的似檀非檀、似麝非麝的气息,仿佛这样才能使他狂乱的心境平静下来,只是心里还有某空荡荡的可怕,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这个人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里。
忽然间,他生出一股无比的怒气,一种毁灭一切的怒火和占有欲。
狠命扳过那具清瘦坚韧的身子,一手扯住那万缕缠绵的卷发,一手环紧圆润细韧的蛮腰,直勾勾地望进那双略带迷茫熏然的凤目中。
下一刻,已经陷入一种从没有过的疯狂中。

顾惜朝被他狠命咬吻着唇瓣,腰身几乎要被那双铁臂箍断了,方才有些惊惧地醒悟过来。
“放开,少商!你,放开我,一下!”破碎得不成句子的言语,顾惜朝急促地喘着,“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戚少商微微眯起眼,那眼邃得望不见底,流动的是一种顾惜朝从没有见过的,不知名的刻的怒火以及欲火!
此刻的戚少商,已经像一团焚心融身的烈火,熊熊燃烧起来,燃烧着自己,也灼烫着顾惜朝。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手,都带着火苗,挨到哪里,就烧到哪里,烧得顾惜朝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直欲把骨血神魂都焚尽了,和他搅在一、融成囫囵的一团。
在火热中,浅黄的内袍被撕开,雪白的裘衣被扯掉;
在火热中,雪白的肌肤上被烙印着浅浅的吻痕,蜜色坚实的肩膀被咬出一个个齿印;
在火热中,纤瘦优雅的十指若鹰爪抓遍了肌肉润滑的背,修长而有力的臂紧紧地圈住坚韧的肩膀;
在火热中,四肢绞缠,密密严严的身体间,没有一丝的空隙。
滔天的邪火,扑棱棱地从脚底涌泉一直烧到头顶气海,薄俏性感的唇紧压着丰润玲珑的唇,夺取了全部的呼吸直到两个人都濒临窒息,才又细细密密地咂摸啃噬着唇齿舌尖。
“呃!戚少商!戚少商!”顾惜朝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满天满地都只有那三个刻骨铭心的字而已。
四下里,两人的身子交叠着倒在用厚实的毛毡线毯铺成的软榻上,衣衫散尽,发丝搅缠在一起,哪里还分得出你我,这雪色的小帐已然幻化作一朦胧旖旎的销魂春帐!
粗重的喘息声,一叠声地响起来,还夹杂着两人的低吼轻吟。
“我要你,要你,永远,一辈子!”于不经意间,戚少商许下了他从来不曾许过的诺言。
一瞬间,顾惜朝怔住了。一辈子!一辈子!永远有多远,一辈子有多长?
在这情欲激烈的一刻,谁还有心思去想那些看似瑰丽却虚无的承诺?
只是,戚少商说了,说得郑重神圣;顾惜朝信了,信得无怨无悔!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顾惜朝在感到他破体而入的时候,痛哼一声,喊出来,“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戚少商愣住了,两人此时还以最亲密无间的形式交合在一起,他却愣住了!
顾惜朝难耐地旋了一下身子,轻吟:“呃!你,你这……冤家!”被情欲和疼痛折磨的头脑一片空白,水汪汪的眼滴下一滴泪来!
戚少商俯身上去,吻碎了那滴泪DD那滴从不流泪的顾惜朝,为戚少商流下的第一滴DD情泪!
那滴泪,从此便留在了戚少商的心里,死生契阔,此生无悔!
然后,戚少商便放纵了自己的身子,在那人身上纵横驰骋。

这具纤韧坚强的身体,是属于他的,仅仅属于他的。
原来,这一刻的欲仙欲死,便是这半生的起落沉浮。
情烈如火,情似海,情欲如潮!
原来,那漫天风沙中的一凝眸、一抬眼,这个人,这份情,已经漫卷了流年,缘定了三生!!

顾惜朝引颈挺背,漫漫搂抱着那人的头颈,任他一阵啃吻在胸前颈上,几声急喘已经化作怀中抱月的姿势。
此时,身体某极坚强又极脆弱的部分,在两人的小腹间抵死消磨,不由得令人血脉贲张,触痛欢愉都混在一,哪里还抵受得住半点磋磨?
戚少商紧托着那人的腰背,一时不耐地磨蹭上来,交合之犹自辗转揉捻。
他的脸庞俊逸清秀、双目黑白分明,只是身上那一股气势却是雄浑逼人,神色中透出十二分的阳刚英武。
顾惜朝此时情迷神乱,凤目携着一抹水光,雪白的长腿直缠绕上他的腰侧,端的是不忍一时半晌的与戚少商分离。
戚少商只觉得身前这人已然化作一汪春水,任自己揉扁搓圆,那熊熊的欲火越发燃起来,不由分说地死命冲抵上来。
顾惜朝只感觉白日烟般的绚舞灿烂迸发在头脑中,一阵空白迷乱!
“啊!啊!”他向后一仰,身体像挣断了的弦。
戚少商的身体也若万马奔流般扑倒,埋在那人体内犹自惊跳数下,方渐渐静了下来。

两人粗喘着交叠在一起,长臂搂抱,四腿缠绕,犹自不愿分开。
戚少商的手缓缓滑下,轻抚着雪白的胸前肌肤,又落在小腹上,几回揉捏。
“呃!”顾惜朝一声轻吟,也不服输地摸上他的胸口。
两人的身体都是伤痕累累,叠成了团,拧成了纠结一片的伤疤。
“顾公子,休要再玩火,否则我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的!”戚少商轻咬着他的耳廓,低语威胁着,情欲未退的低沉嗓音,带着十二分的性感诱惑。
顾惜朝的声音也有一丝暗哑,狭长的凤目一瞥,不老实的手又在他小腹的伤痕上抓了一把。“谁要你放过?”虽是如此说,雪白的双颊却立时变得越发嫣红媚人。
既然如此,戚少商岂有不接招之理?
翻身一扑,又把那人压在身下。
唉!长夜漫漫,春宵苦短啊!

●四十八、风雨欲来

几声马嘶人吼,两人不耐烦地醒来。
此时,日头已经高高的挂在了天上,透着小帐的帘缝,直射进来。
一阵手忙脚乱,顾惜朝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便见到戚少商一身穿戴停当,笔直地站在北国冬日的晨光中。
“松平大哥!”完颜宗望兄弟两个纵马奔过来,一脸的焦急。
戚少商剑眉略轩了那么一轩,脸上平静无波。“什么事?”
完颜宗翰滚鞍下马:“昨晚,九公主擅离营地,一夜未归。皇上此刻正在发火!”
顾惜朝心里咯噔一下,举步上前,拉了一下戚少商的手臂,却被那人一把拽过,反手一扣,笼在他的宽袖中轻轻捏了一下手。
侧头看了一眼,顾惜朝墨黑的双瞳中显出一丝疑问。
戚少商眸光晶亮,微抿了一下唇,低声说:“你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他跟着完颜宗望兄弟俩,直往阿骨打的御营而去。
待到了辕门,却发现顾惜朝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眉头皱了起来。
“你来做什么?不是叫你等着吗?”语气中蕴着微怒。
顾惜朝一咬唇,冷哼出来:“戚少商,你把我当什么了?”双目中迸出怒火,一拂袖,自行进了辕门,向正跑过来的杨云晰完颜晟二人走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顾惜朝低声问着。
杨云晰眸光一黯:“昨晚,贺兰一个人离开了营地,一晚上没回来。现在,太后皇后都急得直哭。”
“这我已经知道了,好好的,怎么会自己跑出去了呢?”顾惜朝又看向完颜晟,眉宇间已有了几许厉色。
“这个,昨晚她和云儿又吵了起来,兴许是一赌气……”完颜晟结结巴巴地说。
“嗯?”顾惜朝脸色阴霾,“完颜晟,你不要搪塞我!”
杨云晰一咬牙:“大哥,其实是这样的。昨晚,吴乞买他父皇出言试探戚大哥,问他愿不愿意娶贺兰为妻。结果,结果……”
顾惜朝一抬手,冷声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他蹙着眉,回头看了一眼戚少商。

“找不到公主,你们就都别回来!”阿骨打威风凛凛的出现在大帐之外。
戚少商神色凛冽地纵上去,跪倒在地:“皇上,微臣亲率禁军侍卫,去寻找九公主。若是找不到人,微臣原意提头来见!”
阿骨打看了他一眼,竟不答话,只吩咐道:“老七、老三,贺兰是你们俩同母的亲妹子。她现在不知去向,你们做兄长的,就不管么?”
完颜晟奔过去,跪在戚少商身边:“父皇,儿臣亲自去找,若是找不到,也提头来见!”
此时,一众马队驰进辕门,马上首领将官滚鞍下马,在三王爷完颜景耳边说了几句。
“父皇,不用劳动七弟和松平先生了!”完颜景侧眼一笑,“贺兰已经被找到了。”

只听一阵马嘶,一匹神驹飞驰而入,马匹雪白毫无一丝杂色,金铃雕鞍、红缨彩辔,光鲜亮丽得直逼众人眼帘。

马上一抹艳红,娇艳妩媚的二八佳人,正是大金国的九公主完颜贺兰,而她身后揽缰而坐的华服少年更是顾盼生辉、咄咄逼人。
阿骨打展目看去,只见那少年跳下马来,又把爱女小心翼翼地扶下马,上前几步,抱拳一礼。
“大辽国皇帝祝寿特使DD殿前检点北院王萧寒星,见过大金皇上!”
他此言一出,营中不禁响起一阵唏嘘。
完颜晟犹自跪在地上,只觉得背后透心的一阵寒凉。
顾惜朝笼在袖里的手,攥得死死的,简直都要把手心掐出血来了。
杨云晰好似被雷击中,晃了一晃,清丽的脸蛋此刻正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萧寒星剑眉一挑,勾起一抹笑在唇边,漆黑的凤目中闪着精光。
阿骨打一皱眉:“辽使,贺兰怎会与你同行?”
“皇上,在下昨夜前来拜谒的途中,在林子里见到迷路的九公主,问明了情况,便将她安顿在我们辽使营地休息,今日一早便特地送公主归营,免得皇上心忧!”他的声音清朗明澈,十二分的气定神闲。
阿骨打见他风神俊朗、仪表不凡,心中早有了三分好感,见他不卑不亢,言谈有礼,这好感又加了三分。“那么,朕还要多谢辽使,仗义援救小女了。”
萧寒星走上来,又施一礼,道:“皇上客气了。辽金唇齿相依,骨肉之邦,本当如此,何必言谢呢?”
“骨肉之邦?”完颜晟怒而起身,喝道,“我女真大金多年来,受尽你辽国契丹的折辱压迫,每每要求进贡朝拜。我女真勇士有多少死于你辽国铁蹄之下,女真妇孺受了你契丹多少欺凌羞辱,现在倒来说什么骨肉之邦?”
“老七!不得无礼。”阿骨打怒道,随即向萧寒星一笑,“犬子不识礼数,还望辽使不要介意。”
若是在平日,阿骨打父子这出恩威并施、红脸白脸的好戏,顾惜朝定会冷眼旁观,心下品评欣赏一番。只是,此刻,他没有丝毫的心情,只是直直地盯着萧寒星,心中波涛汹涌,难以平复。攥了许久的拳头,渐渐松了下来,他脸上的神色也渐渐回归了凛冽傲岸。
萧寒星低头欠身道:“七王爷与我有些旧误会,看来是一时半晌的难以说清楚了。不若,待小弟向大金皇上贺寿献礼,完成这使节责任之后,再向王爷负荆请罪。如何?”他笑得人畜无害,越发显得样貌温文俊美。

戚少商此时已经默默站起来,看向顾惜朝,双眼如两汪幽潭,不见底。
杨云晰捏住了顾惜朝的胳膊,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只是她不知道此时心中百转的滋味儿,究竟是愁、是怨,还是恨!
顾惜朝扶着她的背,支持着,免得她倒下来。
“没想到,这一奉命出使,倒是见到了不少老朋友。”萧寒星一扫众人,锦衣貂裘的袖子略拂了那么一拂,便伴着阿骨打步入大帐。

“这小子,竟然没有死?”铁手和追命两个面面相觑,疑问似地看向顾惜朝。
顾惜朝抓紧了缰绳,冷笑道:“哼!想不到,他还命硬的很?”
“他没死,你心里难道就不曾有过一点欢喜吗?”戚少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
“我欢喜什么?”顾惜朝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全是责嗔,“你不去在禁军卫队那里,跑到后面来干什么?”
戚少商苦笑一声:“你那个兄弟,此刻与皇上相谈正欢,我去不是碍眼吗?倒不如在后面与你们一同进城。”
“谁的兄弟?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顾惜朝一勒缰绳,“我可是宋使,他是辽使,你别想给我扣上这种里通外国的罪名!”
铁手看了他们一眼,这两人,这种时候还能打情骂俏?
“这样一来,这会宁城中的局势,可就越来越微妙了!”追命虽然神经大条、豪爽不羁,但是并不表示他没有脑子,其实在很多时候,他还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

顾惜朝勾唇一笑:“可不是,萧寒星从小王爷变成了正牌的北院王。辽帝派他做使节,自然不会仅仅是祝寿这么简单。你们今天没有看到完颜景的神色么?他显然已经事先知道这件事,说不定我们在江南的事情他心里也早就有数了。”
“不错!那天,他与海陵王欲责打义弟,给你们当面一个下马威,显然是事先有了安排。”戚少商冷静地分析着,“现在,朝中分成两派,一派主张联宋抗辽,另一派主张联辽攻宋。皇上一直踌躇不决,此番萧寒星来,显然是要替皇上下决心的。”
顾惜朝眼中迸出一抹精光:“有趣,有趣!这金国皇室,果然是像你说的,人事复杂,变数横生。看来,我们也要替完颜阿骨打下个决心了。”
戚少商拉住顾惜朝的胳膊:“你在这里身份特殊,萧寒星和你又是那样的关系。这件事,你别掺进来。朝堂内、金銮殿上的事情,你我,都不是行家。稍不小心,就会满盘皆输。”
“什么关系,谁和萧寒星有关系?你以为我还会下不去手吗?”顾惜朝挣开他的手,纵马向前奔去。
戚少商几步跟上,在他耳边轻轻说:“你瞒得了别人,又怎么能瞒得住我?若是你真的想让他死,当初那小斧就干脆打在他的心口上了,怎么会仅仅割断了云儿的袖子?你手底下的功夫,什么时候想让人真的死,什么时候想手下留情,我会不了解吗?”
顾惜朝回头怒瞪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闪动的全是一股精明老辣。
DD当年,我怎么会以为这个人愚蠢好骗呢?
“他不但聪明,而且善良。他之所以会被你骗,被你害,那是因为他心甘情愿的!”
萧寒星说过的话,犹自在耳边回响。
再从头,收拾旧情怀,西风寥落,只叹往事,恨不能早相逢。

●四十九、晋见

腊月十八,庚酉日。
宜:破土、洗尘、安居、祈福。
忌:出行、归葬、嫁娶。
金主DD完颜阿骨打的寿诞,便在今日。

天晚,欲雪。
进了皇城午门,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朝殿,在苍凉阴霾的天空中,勾勒它挺括刚毅的轮廓。
而此刻,立在殿前汉白玉影壁石阶上的那个人,更加刚毅。
曾经在很多前,残阳如血的大漠荒山之间,黄土断墙之上,坐着那样一个人。
温暖而又寂寞的眼,微微带着笑意的唇角眉梢,西风挽过他的发,流淌出万古的傲意伤怀!
顾惜朝远远地望着、看着,眼眶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猛一夹马腹,驰向他。
在玉阶前,甩蹬下马,停在阶下,慢慢抬起头,看着!

看风景的人,自己又何尝不是一道被别人凝视着的风景?
在戚少商的看来,顾惜朝就是眼前唯一的风景。
殿前的红灯,高高照着,映在那人如玉的脸上。
月高风定露华清,凝眸,寒烟翠
绰约风姿宛如是,莫道不销魂,付与江山一笑,脉脉同谁诉。
一边的嘴角微微勾起,却露出了两边的酒窝,戚少商轻轻地笑着。
顾惜朝凤目一斜,抖衣步上台阶,走到那人身边,轻语:“都来了?”
“只等你了!”戚少商耳语道。

朝殿内,已是座无虚席,各国的祝寿使节,已经依晋见了金主完颜阿骨打。
“大宋朝皇帝御下渭北道枢密祝寿特使顾惜朝晋见吾皇!”金国皇宫内侍总管何金成大声通报着。
顾惜朝举步而入,原本人声嘈杂的大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完颜阿骨打端坐在宝座上,眼见白衣金带的戚少商迎了锦衣官服的顾惜朝步入殿内,忽然涌起一股爱惜之意。
爱的是风华气度,惜的是心胸才情。
这两个人,若能得而所用,岂不退可守疆土,进可安天下?
“宋使顾惜朝,见过大金国皇帝陛下!敬祝陛下福体安康、万寿无疆!”顾惜朝颔首,行金人的大礼,声音清朗如月。
阿骨打微微一笑:“免礼!”
“此乃吾皇所赠寿礼,还望陛下笑纳!”顾惜朝一抬手,铁手和追命二人将四盒寿礼呈上。
此时,立在一旁的几位各国使节窃窃私语。
“不知道,宋朝送的什么礼?”
“谁知道?大宋民丰物盛,怎么也不会比大辽的礼差啊!”
“大辽送的礼还真是够丰厚的。光是那南海火珊瑚树就有三尺来高,还有纯金寿桃和碗口大的夜明珠。”
顾惜朝双睫一阖,又迅速张开,眼中精光四射,朗声说道:“这四样礼,皆是吾皇精心挑选,正是我大宋一片交好诚意!”
“哦?宋使不妨展示一下,给朕瞧瞧,贵国皇上的诚心!”阿骨打站起来,走下玉阶,立在面前。
顾惜朝伸手打开礼盒。
第一样是官窑精瓷的一只饭碗,没有任何装饰雕,却是胎薄质匀、朴质温润,而瓷骨中却蕴着一股坚韧。
第二样是一只小巧的更漏,铜叶制器,状如莲。
第三样是一幅卷轴,打开看时乃是道君皇帝赵佶亲笔的《瘦金体千字文》。
第四样乃是一部书,蓝布封面,装帧朴实无华,竟是一部儒家入门经典《论语》。
阿骨打看到这四样礼,不由得微微一怔。

四下里,各国使节也是开始议论纷纷,没想到大宋竟然送了这四样不起眼的寿礼。
一旁的海陵王完颜亮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宋使,你竟然送了这么四件东西来做寿礼。大宋朝物产丰富、人杰地灵,难道竟然连一样像样的寿礼都送不出来吗?还是你大宋瞧不起咱们大金国,有意羞辱呢?”
他此言一出,殿下众多金国官员脸上皆露出忿忿之色。

顾惜朝抬眼一扫,瞬然对上辽使萧寒星略带嘲弄的眼神。
清冷的凤目微微一挑,眸光流转,竟比大殿上明晃晃的灯火还亮眼。
“启禀皇上,我大宋送这四样贺礼,自有意所在。”他微一颔首,朗声说着。
阿骨打看着这四样礼,沉声问道:“好,你且说说。若是不通,朕便以你大宋有意羞辱怠慢本朝,治你的罪!”
顾惜朝走上几步,指着礼盒道:“好,请皇上听微臣细细道来。如今天下,宋辽金夏乃至吐蕃、大理、高丽诸国,彼此之间相互牵绊依存,亦相争不断,然而百姓困顿,人人不过是想安安稳稳地吃一碗饭而已。这饭碗,便是吾皇馈赠于陛下,望您体下爱民,让金国的百姓能够吃上一碗和平安宁的饭。这更漏乃是我汉人发明的计时之器,虽然各国现在皆用此器,只是这一只更漏乃是吾皇做王子之时,常年读书习文所用的。常言道,宝剑赠知己,旧物贻兄弟。吾皇以大金为友谊兄弟之邦,是而赠与自己经年所用的更漏,便是与陛下同勉,惜时守诺,做君子之国,休做某些朝廷那般反复无常、无诚无信的小人之国。”说着,他向萧寒星冷冷扫去。
“哈哈!宋使果然犀利。这两件确实大有意,贵国皇上有心了。那这后两样呢?”阿骨打捻须一笑。
“吾皇这幅亲笔所书的《瘦金体千字文》和这部最新刊梓的《论语》,皆是我汉家儒学的经典。所谓刀兵不驯、教化无边,我宋室天下,一向以孔孟之道治天下。贵国的七王爷在宋之时,也曾提到,他心下十分仰慕我汉人的文化教养,因此吾皇便特别贻赠这两样,以助皇上推行汉化,教养子民。”
他此言一出,阿骨打的脸色变了又变,半喜半怒。
殿下金国众臣也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海陵王完颜亮厉声道:“好你个宋使顾惜朝,竟然想以你们大宋那些腐儒愚见蒙蔽吾皇,还要我们女真人学习你们汉人的文化。”
“这有什么?”站在一边的完颜晟不由得发话,“皇叔,汉人的文化博大精,确实值得我们学习借鉴,这是宋朝皇上的一番美意,皇叔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小子,懂什么?我女真先人不曾汉化,也在这一方水土上生长了千百年,你父皇匹马雕弓创立霸业,也不曾学那些劳拾子!”完颜亮怒道。
“皇叔此言差矣,马上虽可创霸业,可如何安抚人心、教化子民?”
“二位王爷,今日乃是皇上的寿辰,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一直不说话的戚少商抱剑站在殿前厉声说道。
“戚少商,你一个小小的侍卫,有什么资格跟本王如此口气说话?”完颜亮怒火更胜。
阿骨打一声冷哼:“哼!他没资格,朕有没有资格?今日宴庆,朕全权授予戚少商保卫宫禁安全,皇城内三千禁军,皆属他治下,他的话就是朕的话!”
完颜晟扑嗵跪下,请罪道:“儿臣不肖,竟然在此时与皇叔口角,还请父皇责罚!”
阿骨打闭目一挥手:“算了!丞相何在?”
“皇上,臣已恭候多时了。凉殿宴宾楼的宴席已安排停当,请皇上与各位使节移驾赴宴。”宰相蒲家奴排众而出,行礼答道。

●五十、寿筵

凉殿乃是皇宫前城四大殿之一,只是它并非一座大殿,而是由九座楼阁组成,宴宾楼便是其中之一。

此楼与这皇宫中绝大多数建筑截然不同,文栋雕栏、雪楣秀柱,竟有着一份绮丽秀致的美。
完颜阿骨打在楼中正厅端坐,这正厅中坐的俱是金国皇室成员以及朝中重臣,此外便是宋辽两国的使臣。
金国的一般朝臣陪着西夏、高丽、大理等国使节在侧厅。

“来,来!今日,不要拘礼,大伙自用便是!”阿骨打此时已换了一身赭黄便服,头带绛纱帽。
高阶上,完颜太后与皇后分坐在阿骨打左右。
下面右边首位是海陵王完颜亮,左边首位是西岭王完颜斜也。
然后完颜晟兄弟四人分左右而坐,左边是老四完颜昂、老七完颜晟,右边是老三完颜景、老五完颜显。
阿骨打共有七子一女,除去早年战死的老大、老二,幼年夭折的老六之外,只有完颜景和完颜晟是皇后所出,而老四、老五是宫妃所生。
皇后给阿骨打倒了一杯酒,笑道:“皇上,可知道今日有什么好节目吗?”
“这你得去问丞相,今日的宴会都是他安排的。”阿骨打抚掌而笑。
蒲家奴坐在顾惜朝和铁手之间,他施一礼:“皇上,今日的节目微臣可不知道,都是太后娘娘安排的。”
阿骨打一挑眉,看向完颜太后:“哦?母后也有这样的兴致?”
“今日是皇上五十大寿,哀家当然要为你安排些节目助兴!”完颜太后拍拍手,随即从厅外步入十男五女的一众舞者,男子着皮裘蓝衫手执金戈,女子穿团衫紫裙腕系银铃。
几声金鼓之鸣,一片北地的雄浑乐声如万马奔腾回荡在厅中。
北地歌舞不同于南方的婀娜旖旎,而是透着野意与恣放,男女舞者或悲或喜,或贪嗔或爱欲,皆表露无疑,毫不虚伪做作。
众人放眼看去,心下不免畅快起来,一时间席上觥筹交错、劝酒不断。

少时,又有数名侍从搬着桌凳木椅跑进来,一节节地于厅前垒起一方高台,台高三丈,直达屋梁。
众人诧异间,只听乐意兜转,一声清越的丝竹箫笙响起,竟然是南音。
正当此时,一朵淡淡素云,从厅外飞掠而入,几步登上高台,翩然作舞,袖里剑银光闪闪。
乱云低暗寒天际,不耐霜华凭栏曲。
看一片,留香衣影,胜赏游人树底。
容颜清丽,美目如水,好一曲渔家傲,好一个剑舞佳人。
杨云晰于台上上下翩跹,好似穿玉蝶,又如过枝乳燕,端的美不胜收、婷婷袅袅。
身形一纵,飞落而下,她已渐舞渐近,飞纵上阿骨打他们所坐的玉阶之上,于乐声中,举起金尊向阿骨打敬寿酒一杯。
随即,又飞纵而下,在席间转了一转,剑意兜转,银光闪闪的剑锋直向右边席上DD坐在五王爷完颜显身边的萧寒星而去。
这一惊变,众人都始料未及,均大惊失色!
眼见剑锋逼到眼前,萧寒星不闪不避,只是微微笑着看她。
杨云晰咬牙看着他,这一剑竟是刺不下去,一个犹豫,只觉得剑上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众人展目看去,九公主完颜贺兰高挑美丽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
金光闪闪的长鞭卷上杨云晰的袖里剑,笑盈盈的:“云姐姐,你忘了与我共舞为父皇祝寿了吗?”
于是,一红一黄的两条美丽身影,缠在一起,且舞且斗,又飘向那桌凳所垒的高台。
那高台乃是桌凳所垒,本来就不甚牢固,方才杨云晰一人在上的时候,尚能支持,这一回两个人在上面,那桌凳层层叠叠的都一阵摇晃。
众人在下面看着,不由得为那两个少女捏了一把汗。
此时,楼外已是大雪纷飞,朔风呼啸,一扇窗户被风吹开,一阵寒风猛然灌入。
那摇摇晃晃的桌凳,哪里禁得起这一阵风?
眼看就倾斜着要倒下来了,可是杨云晰和完颜贺兰竟都有一股倔脾气,均不肯手下先停下服软,两人手下不停,身形尚斗在一起。
就那样在层层桌凳间掉下来,杨云晰率先落下,而完颜贺兰的鞭子却绞在桌凳间,一时间竟下不来。
完颜晟大惊失色,霍地站起来,欲上前救人。
只是,眼前一,貂裘锦衣的身影已然飞掠而上,掌风一推,便阻住了杨云晰的下坠之势。
杨云晰仗着自己的轻功一跃,轻飘飘地落下,那人收掌之时,在她的腰间一顿,却紧紧攥了拳,纵身向完颜贺兰而去,扯下被绞住的鞭子,抱了人便跃出险地,翩跹而下。

萧寒星抱了完颜贺兰,落于玉阶前,向阿骨打行礼道:“在下鲁莽,见公主遇险,不免心急了,还请皇上不要见怪!”
“哪里!辽使客气了。”阿骨打笑道,“贺兰,你自己轻功没到家,就不要学你云姐姐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嘛!”
完颜贺兰嘟起嘴说:“父皇,你当真偏心,你怎么知道我比不上云姐姐?再说,这是人家为您祝寿的一片孝心嘛!”
这时,完颜晟才跃上去,悄声问杨云晰:“怎么样?”
杨云晰眸光一黯,但随即扬起一抹笑来:“没什么!”
海陵王完颜亮忽然问道:“辽使好身手,听说你是辽国武林圣地碧霄宫的传人?”
“海陵王还对江湖中的事情有兴趣?”萧寒星一扬眉,“在下确实师承碧霄宫,不过在下身为辽国皇室宗亲,乃是奉皇命入碧霄宫习武,并不是真正的江湖中人。”
“不是江湖中人,却有少年侠士的侠骨柔肠、高超武功,萧贤弟令人佩服!”三王爷完颜景举起酒杯,笑道。
“噗!”追命刚刚喝下的一杯酒喷了出来。
“崔副使,瞧瞧你这样子!好好学着点儿吧!咱们中原武林,还真是少有这样的少年英雄呢!”顾惜朝讪笑着道。
萧寒星重新落座,端起酒杯敬道:“哪里,哪里!小弟要向顾大哥学习的地方还多得很。”
“怎么?辽使与宋使曾经是朋友?”阿骨打有些奇怪。
“不敢,小弟曾经在南朝游历过几年,与顾大哥有过几面之缘。”萧寒星勾唇一笑,“对顾大哥的才华风采是仰慕已久啊!”
顾惜朝冷哼道:“在下能遇到萧王爷,也是生平一大幸事!”
“哈哈!顾大哥抬爱了,小弟真是领受不起。顾大哥你惊才绝艳,琴艺超群。今日大金皇上寿诞,为何不弹奏一曲呢?”萧寒星俨俨笑着说道。
他这么说,阿骨打也饶有兴趣起来:“宋使,你还有这般本事?不妨来弹奏一曲吧!”
一听这话,顾惜朝不禁大怒:他诗书俱佳、学富五车,虽然善于诸般杂学,但是骨子里还是有着书生意气,堂堂一个宋使,竟被要求行歌伎乐师之事!

他生平几经荣辱,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今日却是决决忍不下这口气的。
他慢条斯理地说:“要我弹琴,可以!只是丝竹单薄,若是有人能够击这厅前的金罄玉缶为和,再好不过了。”
“哦?不知道,宋使你欲请何人击缶?”阿骨打笑道。
顾惜朝扫了一眼:“萧王爷,我记得,在中原之时,你也对乐艺颇有见地。不妨就请你来吧!辽人的乐艺慷慨激昂、气势不凡,在下心仪已久!”
“哈哈!顾大哥,你真是,一丝一毫也不吃亏啊!顾大哥你心中有高义,就不要让兄弟丢脸了吧!”萧寒星大笑起来。
“兄弟之义,乃是小义!国家之义,才是大义!”顾惜朝丰润玲珑的唇微微勾起,“萧王爷,你推三阻四的,当真是有损契丹大辽英雄慷慨的气度!”
萧寒星眸光一寒,随即又笑出来:“很好,即如此,小弟就献丑了!”
少顷,顾惜朝与萧寒星面前的酒席便撤下,一边放三尺瑶琴,一边放金罄玉缶。

夜,脚步杂乱,一直从七王府的大门蔓延到戚少商的小楼。
杨云晰从卧室出来,只见到戚少商一脸阴沉,完颜晟神情凝重。
“没事的,大哥内功底子高,这点伤无大碍。”杨云晰微咬了一下唇,收拾好手底下的金针。
完颜晟叹了口气:“既如此,那我们先走了,不打扰顾大哥休息。”
铁手和追命两个对望一眼,上来分别拍了一下戚少商的肩。
“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跟他说,你知道他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的。”铁手沉沉说着。
戚少商眼帘一垂,薄唇微微抿了一下:“嗯!”

待他挑帘走进卧室,却见顾惜朝脸色苍白地靠在床边,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觉得怎么样?”戚少商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顾惜朝淡淡地勾起唇角,眼波在他脸上扫了一个来回。
“没事,今天收获颇丰呢!”冷剔剔的嗓音,漫不经心。
戚少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眯了眯眼,道:“可不是么?故意挑拨晟弟和海陵王的关系,把亲辽大臣的矛头都引向了我,还顺便自己受了一身的内伤。”
“哟,还真被你看出来了。戚少商,你倒是越来越有心眼儿了。啧啧,我还真没想到,原来你的理想竟然是想叫宋辽金三家亲善和睦呢?你以为你是谁?汉献帝?”顾惜朝冷笑一声。
戚少商不怒反笑:“我是汉献帝,你想做谁?曹操?想挟我这个天子以令诸侯?别忘了,咱们现在还都只是过河小卒子而已。”
顾惜朝嗤笑一声:“少在这里没皮没脸的了。你不是说,庙堂皇室之中的事情,你我都不是行家吗?没经验,可以学习嘛!如果不做,怎么知道做不成?”
“你的经验,就是硬往上撞!”戚少商有点恼火,“明知道,萧寒星身负曾笑尘近五十年的厚内功,还要跟他用音律对抗内力,这不是找死嘛?”
“我若是,真的在这大金朝堂上,叫辽使给弄死了。那岂不是很有趣?”顾惜朝闷闷一笑。
戚少商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欺上前去,对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什么总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听呢?”
顾惜朝挣开他,别开眼说:“我就是不喜欢你总是把我当女人似的在身后护着。没有我,你今日哪里这么威风?我倒不知道,你当面拒了九公主的婚后,完颜阿骨打还这么大的心胸,把自己皇宫卫队都交与你手。他果真是个爱才惜才之人啊!对你倒是极尽拉拢之能事,生怕你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将相之才飞了。”说完,如猫的眼神瞪视着他。
“哈哈!”戚少商仰头大笑一声,揽住他的肩头,凑到耳边说,“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会说我有将相之才。其实,我戚少商从来都只是个土匪头子而已唉!还能得顾大公子如此赏识,真是荣幸之至。”

顾惜朝咬上他的颈子,恶狠狠地说:“怎么,就许你戚大侠赏识我,不许我赏识一下你吗?”
“行行,怎么不行?你身上有伤,不要现在这样天雷勾地火的了!”戚少商勾住他的脖子,搂着人静静地喘着。
顾惜朝颊上飞红,把人往床上一拽,说道:“我的伤,不是不碍事么?”
“你……”戚少商有点蒙,下一刻已经被丰润玲珑的唇瓣堵住了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只是,说不出的话,却还在心里翻腾。
DD惜朝,你究竟在想什么呢?为什么我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呢?
顾惜朝在昏昏沉沉的热吻中,也暗自嘀咕着。
DD少商,你究竟有什么事在瞒我?

●五十一、东风恶、欢情薄

雕梁的酒楼,蕴着新木的芬芳。
这里乃是会宁城中一最高贵雅致的所在。
锦袍貂裘的贵公子,端坐在雅间中的主位上,闲闲地喝着酒,高粱红!
萧寒星不喜欢这种女真人最爱的美酒,觉得它太呛太野,不够风雅。
其实,他的骨子里,还是隐着南朝风流缱绻的心性,尽管他为这份血统而感到耻辱和愤怒。
几声沉而稳的脚步,徐徐地踏上楼来。
萧寒星凝眸望去,来人白衣胜雪,不染纤尘,墨色浓的眼与飞扬俊朗的眉勾画出一份浑然天成的英武潇洒。
犹记得七年前初遇见这人,他便是如此模样,一泓碧寒的长剑,状若天神地直闯入北院王府中。而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一个幼稚纤弱的少年,瑟缩地远远望着这人如入无人之境地刺杀那个养尊优的老头子。
如此英雄气概,吾当效仿之!
仰慕他的风采,态度便从心底里恭敬起来。
“戚大哥,请坐!”萧寒星肃手恭立。
戚少商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玉面凤目,一声叹息流出来,面上柔和了些许,抖了抖衣上的雪,洒然坐下来。

萧寒星一边倒酒,一边微笑:“戚大哥真是难请啊!小弟三番几相求,才请得您赏光。”
戚少商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淡淡地说:“哪里!萧王爷乃是辽国皇室贵胄,现今又得皇上赐了婚约,匹配九公主。在下一介江湖草莽,出身寒微,哪里当得起如此客气?”
“戚大哥,莫不是在讥讽小弟吧?”

戚少商一挑眉:“萧王爷这么说,戚某怎当得起呢?只是,皇上也一并下旨,赐婚我义弟七王爷与杨家妹子的婚事。不知道,萧王爷可否知晓?”
“这个小弟自然是知道的。”萧寒星微垂了一下眼帘,“而且,听说皇上还想要小弟和七王爷同日成婚,以彰显亲厚之意。不是吗?”
戚少商瞪着他,一声嗤笑:“萧寒星,虽然我早知道你狼心狗肺,却没想到你竟真的如绝情?为了权势地位,眼看自己心爱的女子琵琶别抱,自己却去另娶他人。”
“啧啧!戚大哥,你何必如此愤愤不平呢?”萧寒星呵呵一笑,“大丈夫在世,当负鸿鹄之志、坐拥天下。小儿女的情长意短,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又何必如此执著认真呢?”
“这么说,你也承认对贺兰也是虚情假意的了?”戚少商语气淡了下来。
萧寒星倒上一杯酒,自饮一口,说道:“戚大哥,你这言语中的圈套机锋,倒是越来越像一个人啦!我与九公主的婚事,自然是两情相悦,然而无论从大金皇上还是我国陛下的心中,这又何尝不是一桩秦晋之好、便利两国的美事呢?这种事情,戚大哥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不用小弟多做解释了吧!只是……”
“只是什么?”戚少商冷哼一声。
“只是,大金皇上心中所瞩意的佳婿,一开始并非是小弟。而金辽两国的这一番亲善之举,其中也不乏戚大哥你的功劳啊!”萧寒星轻轻一拂衣袖,“想当年,‘九现神龙’戚少商年少成名,小雷门大总管,连云寨大当家,何等英雄气概。便是那号称江湖第一美女的碎云渊息红泪,枯望五年,翘首以盼。戚大哥你又何尝为这些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只是,时光w苒,到如今,你的英雄志气,竟消磨至此。整日里,便只剩下一腔小儿女的百转柔肠,在意的只是风雪月、情短恨长。都道‘人间不许见白头’,戚大哥你尚在壮年,便已难饭否了?”
他此言一出,戚少商恍如雷击,三十年来的恩怨情仇、志向抱负,都在心中转了个遍。
DD萧寒星,此人果然非同寻常,虽是性情乖戾、不择手段,但他总能找到别人意志中最薄弱的一点,加以打击,于这人心世情中的险恶龌龊也识得清楚、辨得分明。这份手段心计,果然像他!
戚少商微微一笑,喝下一杯酒:“萧王爷,你太高看戚某了。在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江湖草莽,如今虽受大金皇上赏识,只是身为汉人,难免受人猜忌。哪里可以常保富贵?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哦?是吗?如今大金皇上的寿诞已过,各国使节都已回返。小弟为了和亲大礼,尚滞留于此,也遣了随使回国复命去了。可宋使一行,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真是叫人不明白了,宋使还想在大金做些什么不成?”萧寒星挑眉轻笑。
戚少商面色一沉:“想不到,萧王爷对大宋的使臣还挺关心的?承蒙王爷所赐,宋使身受内伤,一时难以成行,更兼七王爷要大婚,他亦算是女方主家,才留了下来。”
“戚大哥,你这就不公了。那日大金皇上胜寿,是宋使他蓄意挑衅,欲和小弟在乐律内力上比拼个高下,小弟也曾百般推脱,奈何他不依不饶,难道让小弟束手待毙不成?”
“那这样说,在下还要替宋使感激王爷的宽宏大量、手下留情了?”
“哈哈!不用客气,戚大哥的谢,暂且收着。”萧寒星目光一转,“只怕,将来您还有为了他来求我的日子!”
他端起酒杯,轻笑着喝尽杯中酒,只听到“哗啦!”一声,面前的桌子碎裂成数半,洋洋洒洒的一地酒菜。
戚少商拂袖而去的身影,在夕阳下,落了一地的黯影。

“贺兰是你的亲妹妹。你对她的终身幸福竟如此漠不关心?”杨云晰清脆的嗓音,含着怒气。
“我能怎么样?贺兰心里喜欢他,父皇也十分中意!况且,这是涉及两国邦交的大事,你以为我能反对的了吗?”完颜晟也有几分焦躁。
“可是,那人的心性人品,怎么能让贺兰嫁给他呢?”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完颜晟长叹一声,“若是义兄答允父皇,娶贺兰为妻,就不会有现在这样为难的事了。”
“什么?那更不行了。戚大哥心里喜欢的是我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杨云晰的声音更提高了几分。
“云儿,我倒不是对他们在一起,有什么看法。只是,我心底一直有一桩事,始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杨云晰有点着急了:“你倒是痛痛快快的说啊!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起来了?”
“云儿,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手下,有不少在辽国和大宋的细作密探。当日在中原,我知道义兄的真实身份后,便令人秘密查访。义兄当年入辽行刺,之所以会失败,完全是因为大宋朝有人将消息泄露给了辽国。辽帝有所防备,那飞鹰堡主韩羽枭才会星夜被召回辽都。义兄与他苦战不下,身受重伤,又遭到辽军的围捕,方落入辽河之中,被我所救!”完颜晟有些激动,“这件事,义兄也是知道的,可他一直隐忍不发,也不让我说出来。尤其是不能让顾大哥知道!”
“竟然有这样的事?”
“咱们成婚之后,顾大哥是一定要回国复命的。那时,义兄他将何去何从?”完颜晟叹了一口气,又说,“若是顾大哥不走,随我义兄待在这里,那他又将如何自?这些你想过没有?”
杨云晰有点欣喜:“戚大哥,不回去。我大哥复完命再回来,不是很好吗?那样,我们兄妹也至于分离两地。”

“云儿,事情不是你想像的这么简单。顾大哥在中原武林经营多年,名望如日中天,于国于朝也是有功之人,与大宋皇帝的交情又甚好。要他留在这里,那岂不是叫他半生基业都毁于一旦?身为男人,有很多东西,是放不下的!”
杨云晰俏脸一沉,冷笑道:“是啊!你们男人,有多少的功业抱负放不下啊!权势地位、名望声誉,为了这些,可以放弃一切!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杨家的先辈,为了一个精忠节烈的名声,前仆后继,蹈死不顾,‘八人上阵一人回’,只落得妻儿老小空自伤悲!我爹当年,本来已经弃官罢爵,退隐江湖了,可是就为了一个边关告急的急诏,便单枪匹马只身赴战。最后,连尸首都不知道何寻找?我娘年纪轻轻,就忧愤而死。”她有些哽咽着,说出自己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
“你们男人啊!你们,只知道霸业、天下、功名,何尝想过女人的苦楚?又何尝知道,这人世间最珍贵,是真心真情啊!”杨云晰抽泣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痛些什么,难受些什么,只是一腔的伤痛,无可诉,终于由饮泣变作嚎啕大哭。
完颜晟抱住她,柔声安慰:“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想,都不要!”正说着,只见窗边一抹青影闪过。
“顾大哥!”完颜晟吃了一惊。

●五十二、不胜人生一场醉

金国九公主完颜贺兰与辽国北院大王萧寒星的和婚大礼,以及金国七王爷完颜晟的大婚将在同日举行。
会宁城中,刚刚庆贺完皇帝胜寿之后,便又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了。
而今日,七王府的偏院小楼,却早早地摆上了一桌酒席,里里外外的披红挂绿,打理一新。
“义兄,你这是?”完颜晟愣愣地。
戚少商笑,笑得脸上的酒窝越发显得亲切动人:“义弟,你明日便要大婚了,到时侯难免文缛节的要应付不少。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于你有半师之义。如今你将要成家立业,为兄怎么能不高兴呢?今日,在这里为你摆一桌酒,算是聊表为兄的祝贺之意,你和云丫头不会不赏光吧?”
完颜晟呵呵一笑:“兄长客气了,咱们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比至亲骨肉还要亲厚,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不过,既然兄长已经摆下了,小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哼!我在厨房做菜,倒叫你来做好人?”
完颜晟回头一张,顾惜朝正端着一盘菜站在后面。
“还有我们,好你个戚少商,让我们都去做苦力,自己倒做个主家的样子待客!”追命和铁手一人捧了一坛子酒,走了进来。
戚少商上前接过顾惜朝手里的菜,说道:“今日是我请客,自然我是主家了。你们两个吃白食的,拿两坛子酒,又怎么了?”
顾惜朝哼了一声,便道:“云儿,怎么还没来?这丫头,今日又不是成亲,用得着这么仔细地梳妆打扮吗?”
“对了,刚刚秦夫人让我告诉你们,云丫头不来了。这成亲的前一天新郎新娘不能见面的,呆会儿皇宫里就会有人来接她,明日举行完大礼才能正正式式地进府!”铁手把酒放在桌上。
“啊!那这样,今晚只剩咱们五个人在这里喝酒啦?”戚少商有点遗憾地说。
顾惜朝微笑道:“这样也好,咱们五个大男人喝酒聊天,云儿在这儿确实不太方便。”
“唉,刚说到文缛节,今日就来了。”完颜晟有点郁闷,“不知道明日我这个新郎官,会怎么被折腾呢?”
“哈哈!”追命大笑道,“别的不说,洞房我们是一定要闹的。”
“你小心点,云儿现在跟秦夫人学的一身的医毒双修的功夫,你要是自付能躲过她的毒,再提闹洞房的事儿!”顾惜朝俊美的脸上一阵阴狠的冷笑。
追命撇撇嘴:“那,还是算了吧!”

今晚,戚少商很高兴,喝了很多酒。
“惜朝啊!你炮制的这个菜,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么好吃啊?”他歪在顾惜朝的身边,呵呵笑道。
顾惜朝把他推开一点:“这里的鱼,全是冻的,一点都不新鲜!我便拿酒酿了,加上白芍药瓣,照着杜鹃醉鱼方法做了。竟然不错!本来想着今日云儿会来,她吃不惯金国的饮食,所以特地给她做的。没想到,倒便宜了你们几个。哼哼!”
戚少商斜着醉眼:“怎地?云儿难道比我还重要?惜朝,你也忒的偏心了。来会宁这么久,一也没给我做过菜,这一回我打着云丫头的幌子,你才肯劳动大驾,下一回厨房!”
顾惜朝看着他一副赖皮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是啊!若不是看在云儿和完颜晟的面子上,我才不会下厨呢?本公子是为了给你做饭才来会宁城的么?”
“哎呀!你们两个,喝酒,喝酒!”追命忙添上酒,“没事儿老斗什么嘴?斗了十几年了,累不累?”
“不累,我怎么会累呢?我还打算和顾大公子斗上一辈子呢?”戚少商凑到顾惜朝耳边,压低声音说着。
他的声音低哑,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魅惑性感,更不要说还带着一股酒气喷在颈项上,惹得顾惜朝俊朗的脸顿时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一般。
“戚少商!”顾惜朝咬碎了银牙。
完颜晟叹了一口气:“唉!义兄,你和顾大哥当真是让人羡慕,即便是再恩爱的夫妻,也比不过你们两个这般啊!”
铁手也喝得有点醉了,笑道:“哈哈!这两个人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各自分散的时候,都是独当一面的英雄汉子。这一见面,倒似小儿女家的打情骂俏起来了?啧啧,我识得你们的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
“哼,铁游夏!你是在讥讽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么?”戚少商醉得熏熏的眼神,直杵过去,一脸的挑衅之意,“你以为,你当年赢了我一回,就能赢我一辈子?”
“哪里,哪里?当年我侥幸赢你一回,那是我运气好罢了!说起在武学上的天资颖悟,我哪里是你的对手。我当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头而已,哪及你领袖群伦的才智、睥睨天下的抱负?”铁手呵呵一笑,“想当年,你又是何等的疏狂绝傲,连萧秋水大侠都放言敢杀!天下,谁又能在你的眼里?”
戚少商听了他的话,眼中精光四射,随即又黯淡下去,低头一边饮酒一边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又何必说这些陈年旧事!”
“哈哈!来,来!你们喝酒,今日是我做东,不醉不归,你们谁也不许赖!”他抬起头,又大笑着给各人劝了一轮酒,自己倒喝得比席上所有人加起来还多。

“惜朝,你看看这是什么?”戚少商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边,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把琴来,放在他和顾惜朝的酒桌上。
顾惜朝仔细一看,竟是当日他与戚少商在小甜水巷栖凤阁书画琴剑比试的时候,所弹的那把青芦焦尾琴,顾惜朝还曾经用琴弦刺伤了戚少商。
“这琴,不是坏了吗?”顾惜朝伸出手拨弄了两下。
完颜晟笑道:“顾大哥,这是我义兄去栖凤阁向李师师姑娘买下了这把坏掉的琴,然后找工匠给修复好了。放在我的行李中,一直没有告诉你呢?”
顾惜朝水样的眼眸有些氤氲,他喝的酒是最少的,可是那人轻盈浅笑的两个酒窝却生生把他醉倒了。
“我来弹一曲,给你们助兴!”顾惜朝轻轻抚摸着琴弦。
戚少商忽然按住了他的手:“你内伤未愈,这弹琴太耗神思。今天,我来弹!”

“铮!”的一声金鼓之鸣,铿锵有力的琴声,恍如大漠草原之上的万马奔腾。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顾惜朝和着琴音,拿起一箸轻轻敲着杯碟唱道。
戚少商跟着他唱出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侧头望他一眼,琴音变得旖旎动人。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顾惜朝忽然唱出几句。
琴音几声凝涩,竟然滞住了。

戚少商呆望着他,手下一使劲,琴弦乍破,根根断裂。
他心里如翻江倒海,不能止息。顾惜朝方才唱的这首诗,乃是当年戚少商在逆水寒一案后,感怀自身坎坷的境遇,伤情于息红泪离他而去、琵琶别抱,有感而发。
他记得他写下此诗的时候,顾惜朝还是半疯半傻、伤病缠身。
DD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他,难道他,那时候……
顾惜朝没有看他,只是眼光茫茫地看着窗外,积雪映着明月,照得这夜晚,亮如白昼。

“哈哈!”戚少商忽然狂纵地大笑起来,他拔出寒水剑,飞掠而出,在院中边舞边朗声吟诵:“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寒水剑,是雪白的;戚少商的身影,也是雪白的。
那一人一剑,仿佛便要融进这漫天的清辉,这满地的白雪中。
自二十年来,谁主沉浮,为君起舞,惊看豪气千丈!
疏狂,绝傲!
这四个字,涌上顾惜朝的心头。
DD原来,我对他的了解,竟还不如一个铁手。

“呃!好酒,好酒!再喝。”戚少商犹自打着酒嗝,没头没脑地说着。
顾惜朝把他扶到榻上,给他除去外衣,盖上被子。
自从当年旗亭酒肆一夜之后,顾惜朝从来没有见过戚少商这样醉过。
只是,他这一醉,仿佛是十几年的压抑痛楚,都一起发泄了出来。
“那天,我头一踏进这里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什么时候才能在你面前无拘无束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顾惜朝轻声喃喃说着,“你可知道,我也想问你这句话。你什么时候,才会在我面前想爱就爱、想恨就恨?”
他轻轻地笑了,用手把戚少商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答允铁手来照顾我,是多么的不情不愿。要是依着你与铁手相识的时候那种性情,你也许会一剑就把我杀了吧?那场千里追杀,竟生生把你这个人的性情给改了呢?”
“原来,能够改变你的,只有我!其实,你知不知道,能改变我的,也只有你!连晚晴也不能,只有你一个,只有你一个……”他执起戚少商的手,紧紧攥在手里。

●五十三、风云变

“惜朝!”戚少商挡在他身前,“不要!不要看!”
顾惜朝的脸上,一股煞气,唇中冷冷地吐出:“让开!”
戚少商的大眼瞪着,用手使劲捂上他的眼:“不要看!不要看!”

“让开!”顾惜朝又说了一遍,使劲推开他。
他,看见了。

雪地上,是遍布的红。
鲜红的血。
浸透了,一地的雪白。
雪白、鲜红。
刺痛了眼,刺寒了心。
这场景,有谁不痛?有谁不寒?
雪白的地,雪白的肉体。
如珍珠般莹润的手臂,裸露!
清辉玉臂寒。
小妹子,你不冷么?
逶了一地的青丝,头上尚有一支绛珠钗。
只是,脑浆迸裂、面目全非。
她是个最爱美的小姑娘啊!
碎裂的衣衫,遮不住颈上的指印和胸口的抓痕。
顾惜朝抬头看看高耸的楼,又低头看看地。
想像着,她是如何不甘受辱地纵身从楼上跃下。
飘逸于空中的青丝和衣衫,将会是如何的清丽,如何的曼妙?
清清脆脆的嗓音:
DD大哥,好俊的身手。
DD我大哥,可不是一般的人。
DD我在这个世上,就只剩下大哥这一个亲人了。
DD戚大哥,你一定要对我大哥好一点啊!
清纯的脸,带笑的眼,古灵精怪的神情。
“云儿,会冷的!”顾惜朝低低地说着,“云儿会冷的,云儿会冷的。”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同一句话。
他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遮在她的身上。
他拣起那支绛珠钗,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屈膝半跪在地上,仔细地收拢她的青丝,遮住她裸露在外的肩膀和手臂。

铁手和追命,瞪视着眼前的一切,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作为捕快,他们见过无数的生死,目睹过无数的惨剧。
只是,他们从未感到如斯的伤痛,如斯的悲惨!
那一个鲜活的生命,那一个美丽的身影。
就这样,化作这一具冰冷!
不甘,不愿,不想!
相信。
可是,却由不得不相信。

“啊!”一声,如野兽般的哀鸣,爆炸在空气中。
“啊!啊!”完颜晟跪在地上,脸上已经血泪斑斑。
“不是,不是……不是的……”他语无伦的喊着,还夹带着顾惜朝听不懂的女真话。
他的云儿,不是昨天还在他眼前,盈盈笑着么?
DD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永远也不会忘。
DD你真的,要为我重建恭庄?
DD和你在一起,我真的觉得是幸福的。
DD我答应你,我嫁给你。
如画的眉目,闪亮的笑容,狡黠的鬼脸。
昨日的温柔,好像就在眼前。
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到,完颜阿骨打略带颤抖的声音。
“启禀皇上,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不知是那个宫女跪倒在地,抖抖索索地说,“只是,昨晚在皇后娘娘回来,遇到了三王爷!晚上,奴婢等侍侯杨姑娘就寝后,不知怎地都迷晕了过去。皇上,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我杀了他!”完颜晟跳起来,仿佛是一头暴怒的野兽。
阿骨打和太后、皇后,一时间都慌了神。
“宗翰、宗望、铁手、追命,你们四个把他按住!”霹雳惊雷般的大喝!
戚少商?!
戚少商脑子里也是一阵天旋地转。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可以乱,只有他,不能乱!
他的白衣,在风中阵阵猎动。
他坚强地站着,这一刻,他只能选择坚强。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完颜晟被按倒在地,浑身沾满了雪和血!
那血,是他最心爱的人,留下的!
戚少商看着铁手一掌击在完颜晟的后颈上,那人便晕了过去。
他轻轻地走到犹自跪在地上的顾惜朝身边,蹲下来把自己的袍子披在他身上。
“惜朝!”他哑声说了一句。
只见顾惜朝一仰身倒在他的臂弯里,牙关紧咬,双目紧闭!
“皇上,我先把他们两个带回去!”戚少商的眼睛不见底的,他又侧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首,“还有……云儿!”
“皇上,不知道,今日的和亲大典还是否举行?”皇后颤抖地问着。
完颜阿骨打攥紧了拳,咬牙说道:“和亲大典,照常举行!”

朝殿,雄伟的轮廓,就在眼前。
长长的玉阶,延伸上去,仿佛能够延伸到云端。
萧寒星一步步向上走着,越走越高!
从小,他就喜欢站在高。
因为,只有站得高了,那些欺负他的人,才能抓不到他;只有站得高了,才能隔着院墙看到园内最美丽的春色;只有站得高了,才能感受那恍如御风而飞的快感。
现在,他正向最高,一步步地逼进。
走过了这台阶,便是大殿。
过了今晚,他就是大辽的北院大王与大金驸马的双重身份了。
一切,都恍如梦境。
人生,如梦!
绯红的大殿里,一片喜气洋洋。
立在御座前的,是他的新娘,一身红妆,妩媚鲜艳。
仿佛,年少时最瑰丽的那个梦。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清丽而凄哀的脸,水样的双眸正定定地望着他。
甩甩头,走开!
走开。

DD今天,谁也挡不住我。
挡我者,死!

和亲的大礼,在一片歌舞颂扬声中开始。
礼炮鸣响,百官朝贺!
会宁城中,满天满地的喜色,淹没了那许多的罪恶和伤痛。
皇帝的乘龙快婿,是大辽的北院大王。
从此,金辽两国,结为秦晋之盟,百年好合。
金辽,以后便是一家,一家骨肉至亲,同进退、共荣辱,再合兵一,夺了那中原南朝的好山好水、世界!
从此,天下安定,四海升平!

和亲大礼过后三日,会宁城的天,就变了!
从夜到明的大雪,一直在下着。
仿佛是扯絮撕棉一般的落在路上行人的头顶、肩上。
堆了满地满街,愈一尺。
雪意激扬间,已是模糊了人眼,看不清前路。
此时,前路,茫茫!
戚少商在赶路,他希望他能够赶得及,赶得到。
此时,已经容不得他多想。
会宁城的天,已经变了。
完颜阿骨打遇刺受伤,生命垂危。
一切军政大权,都落入了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第一人DD海陵王完颜亮的手中。
只等得阿骨打一死,这会宁城,便会是一片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可是,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
他唯一想要赶到的是,要截住一个人!
一个,他时时刻刻都丢不开、放不下的人。
前方,是鲜衣怒马的一众队伍。
好个少年得志的北院王,好个文武全才的驸马爷!
原来他,早就算好了。
饶是身后的皇廷禁军卫队人数占优,戚少商也不得不勒住马,静待着萧寒星带人驰过来。

萧寒星轻轻笑了,笑得得意而张狂。
因为,他确实有资格如此。
“哦?原来是戚大哥。”
戚少商没有看他,只是看向旁边马上被反绑着的人。
眼中,,不见底。
“驸马爷!你这是干什么?”他压着怒气,压着忧虑,压着自己的全部情绪。
萧寒星玩味地看着他:“怎么?戚大哥不知道?宋使顾惜朝杀害了三王爷,被小弟当场抓获。小弟还怀疑,他与皇上遇刺也脱不开干系!戚大哥,你是知道的,这人滥杀无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可能!”戚少商冷哼道,“宋使伤重未愈,怎么能刺杀得了皇上?况且,这两日,我一直在他身边,他怎么会有机会行刺?”
“哦?是吗?”萧寒星微微一笑,“那么,我又是怎么能够抓住他的呢?戚大哥,宋使有心瞒你,你便一定会被他瞒过的,这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戚少商沉声说:“不知道,驸马打算将宋使带往何?”
“当然是,带往二皇叔海陵王爷审问定罪!”萧寒星弹了弹身上的雪。
顾惜朝始终一言不发,长长的发,卷在脸上,挂满了晶莹的雪。
眉睫凝了霜,眼中是万古不变的寒意,嘴角犹自斜斜的洒出一丝冷。
戚少商与他视线相交的一瞬,华长街便化作寂寞旷野,清泠的星光从两双眼中飞射而出,碰撞于空中,灿然!

戚少商的眉,淡淡聚拢,目光中透出一丝绝傲。
杀意,也一并透出来。
“若是,我不准驸马将人带走呢?”他闲闲地开口。
萧寒星哑然失笑:“戚大哥,能够确定自己拦得住我吗?”
他不怕戚少商,甚至有些雀跃。
他此刻的心情,像极了自己在13岁的时候,于碧霄宫学艺首归家,将从小最喜欢打他的三房所生的四哥,一拳打倒。
“若是,戚大哥一意阻拦小弟的话!”萧寒星举起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非常美的手,秀气而洁白。
他虚虚的,将手罩向顾惜朝的天灵。
“那么,小弟便只得由于宋使犯上拒捕,将他格杀于长街之上了!”

●五十四、侠义

“慢着!”戚少商断喝一声。
萧寒星抬眉:“怎么?戚大哥,又改变主意了?”
戚少商咬紧牙关,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宗翰,带人退避!请驸马,过去!”
“戚大哥!”完颜宗翰犹豫着。
“退避!”戚少商厉声喝道。
马蹄滴答,皇宫禁军的队伍,渐渐避让到了一边。
“驸马,请!”戚少商攥紧了拳的手,于马上施礼。
“戚大哥,客气了!”萧寒星抿起了唇,“不过……”
戚少商冷凝着眉目:“怎么?驸马,还有什么吩咐?”
“戚大哥,我早就说过,总有一天,你会为了……他,来求我的!”萧寒星侧目看了一眼顾惜朝,悬于顾惜朝头顶的手,慢慢放下来。
“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他续道,“不过,戚大哥你剑法太高,小弟这么带人过去,心里还有些不安呢!”
“那么,我要怎么做?驸马才会安心?”
萧寒星仰天长笑:“哈哈!是不是,我如果叫你当街自尽,你也会照做呢?不过,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毕竟,戚大哥你还肩负着完颜皇室一族的护卫之责,小弟也少不得要倚仗你保卫这京畿的安全。”
“驸马,你到底还想不想过去?”戚少商的目光渐森严了起来。
萧寒星慢条斯理地说:“戚大哥,你这么急着让我把他带走吗?难道,你就不想多看几眼?你们这等违逆人伦的恋情,不是早就大白于天下了吗?”最后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这一刻,顾惜朝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戚少商,呼吸有一丝的急,口鼻间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了霜。

“好,那就请戚大哥,先把佩剑解了!”萧寒星一字一顿。
戚少商平静地解下腰间的寒水剑,掷给完颜宗翰。
“下马!”
戚少商撩衣甩蹬,跳下马来,垂手立于当街,雪势愈发疾了,大如鹅毛的雪,落在他的头上、身上。
他的目光澄净如洗:“驸马,这样可以了吗?
“好!戚大哥,果然很有诚意。”萧寒星露出森白的牙,想笑得闲适一点,却化作一丝扭曲。
“跪下!”
萧寒星的声音清脆。
双方的人马,皆静,静得能听到雪簌簌而落的声音。
雪意,寒!
寒,沁入心里,沉郁如冰。

“跪下!”萧寒星又重复道。
完颜宗翰耐不住了:“姓萧的,你也太猖狂了!连皇上都赐戚大哥殿前免跪!你怎么……”
萧寒星抬起手,凌空一掌,将完颜宗翰震落马下。
“小小的一个禁军侍卫统领,也敢跟本驸马如此讲话!”语气冷冽,带着杀意,“戚大哥,你看呢?”
戚少商本来紧紧攥住的拳头,渐渐舒展开来。
“戚少商,不过是禁军侍卫总管,驸马爷乃是皇室新贵、公主娇客,理当受此大礼!”他缓缓地说,抬起眼睛,凝眸看着,黑白分明的眼中压着无数的情绪。

顾惜朝的脸忽然变得苍白无比。
他心脏里已经塞满了冰碴,澈骨的寒意,浸透了四肢百骸。
隔着雪幕,他墨黑的双瞳,一直流连在戚少商的脸上,再多看几眼罢!
也许,以后就见不到了。
他闭上眼轻轻说道:“萧寒星,你,还是杀了我吧!”
他的声音,那么轻,却那么清晰。
萧寒星听到这句话,眼中忽然迸发出一股精光,一股说不清楚的快感涌上心头,他舔了舔唇,终于笑出声来。
顾惜朝忽然厉声喝道:“萧寒星,你还不快点!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
“你住嘴!”戚少商压抑的怒火,仿佛在那一瞬都迸发出来,眼中是烈火灼灼的怒!
顾惜朝的眼睛大睁着,雪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紧咬着唇,生生咬出一抹血痕来。
那个,绝傲、疏狂的人,就那样撩起衣襟的下摆,单膝跪下,头也微垂下去,右手放在左胸,行了一个金国的大礼。
“戚少商!”顾惜朝咬牙切齿,恨不能立时死了,“你,你好……。你竟如此屈身事虏,你……”此时,他再也憋不住,一口血喷出,在马上摇摇晃晃便要跌下来。
“哟!顾惜朝,你这是何苦呢?”萧寒星伸出手来扶住他,还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戚大哥看见,会心疼的啊!”
可是,戚少商没有抬头,他只是一迳跪着,跪在愈一尺的积雪中,白衣与雪地几乎融为了一体,仿佛天地苍茫间,只剩他一个孤寂伶仃的身影。
顾惜朝感觉胯下的马正被人牵着往前走,与他并骑的萧寒星在呵呵地轻笑。
一众队伍,慢慢地自戚少商身边走过。
马蹄扬起的雪,还有一些溅到他的身上。
直到,那一整队人马,都过去了,走远了。
戚少商,犹自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仿佛万古绵亘在那里的一座雪山,寒傲清绝!

完颜宗翰自在长街上被萧寒星所伤,便换了岗位,与完颜宗望一起专职守在皇城内廷与外城之间的正阳门内,以防有变。
此时,会宁城中的各方人马正在一种非常微妙的对峙中。
表面上,北城仍是一派富贵华的景象,除了夜半开始实行宵禁外,一切与常时无异。

而南城却由一条穿城而过的按出虎水分成东西两边。
东边有海陵王的府邸,又是守城的禁军大营,全部由海陵王完颜亮统帅。
而在西边的皇城,则由戚少商与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兄弟俩共同统领的皇宫禁军守卫。
表面上,两派人马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却是泾渭分明,暗自对峙着。
海陵王与萧寒星一众人等,对于生命垂危的完颜阿骨打不闻不问,只是一意欲将整个会宁城控制在手中。
太后、皇后和一众嫔妃皇子,都被逼退在这一方皇城之中,此时除了期盼上苍显灵,能够让完颜阿骨打醒转康复,重掌大权,便再无计可施了。

完颜宗望看着单人匹马立于正阳门外的戚少商,心中充满了感激、钦佩!
这白衣轻裘的男子,在狂风怒雪中,恍如天神地守卫着皇城,保护着这皇宫中的一众老幼妇孺,保护着尚在奄奄一息的皇帝完颜阿骨打。
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没有人可以闯进来,没有人可以屠戮这里将要成为孤儿寡妇的皇室遗属。
“大哥!要不要请戚大哥进来?他从一大早就一直站在外面!”完颜宗翰嗫嚅着对完颜宗望说。
完颜宗望看了看天色:“你说,昨天在街上,戚大哥真的给姓萧的跪下了?”
“嗯!”宗翰难过地点点头,他年纪尚未满二十,脸上还有些许稚气,“可是,我觉得戚大哥即便是那样,也是一副英雄气概!”
完颜宗望拍拍弟弟的肩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没错!咱们女真人里的英雄好汉多的数不胜数,可是真奇怪,我真心佩服的,却只有戚大哥这一个汉人!他以前从来不肯领受皇上所赐的任何官职军阶、金银财宝。可是,这一皇上出了事,海陵王一心篡权,他头一个站出来保卫皇上和皇城的安全。难得这份心,相比之下,他的武功本事倒还在其了!”
“我知道,追命大哥曾经给咱们说过,这个就叫做中原英雄所讲的‘侠义’!戚大哥,是个既有本事,又重侠义的好汉!”完颜宗翰雀跃着说。
完颜宗望笑道:“没错!侠义!弟弟,记住喽!”
“嗯!”
……

这间斗室,不像是关犯人的地方,倒像是一间很不错的卧室。
顾惜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不好意思,叫顾大哥,受委屈了!”萧寒星笑着走进来。
顾惜朝扫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顾大哥,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萧寒星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当然了!像你这样有本事,又桀傲不羁的男人,被人这么圈着,哪里还能舒服的起来?”
顾惜朝瞪视着他,狠狠地说:“萧寒星,你不是恨我入骨吗?为什么,不杀了我?”
“杀了你?哈哈!”萧寒星笑道,“人死灯灭,有什么趣味?死,其实并不是那么痛苦的事,不是吗?最痛苦的,是活着的人!”
他的脸色渐阴沉下来:“当年,你杀害我大哥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多少活着的人,为他痛苦,为他伤心?你自己,也失去过最重要的人,应该很清楚这种滋味!现在,怎么样?看到戚少商为你受辱,心里一定不好受吧?嗯?”
顾惜朝闭上眼,紧咬着唇瓣,一言不发。
萧寒星轻轻执起他落在肩头的一缕卷发,轻声说:“这头发,真的和翠嫣一模一样呢!果然是母子,连对心爱的男人那种至死不渝的感情,都是一模一样的!”
顾惜朝睁开眼,目光中冷冽慑人,他胸臆中仿佛沉着一块千斤巨石,几乎要把他的胸膛压出一口血来。

“我想知道,你擒我来此,就是为了听你这一番废话的吗?”

●五十五、分合镜

戚少商坐着,静静地擦拭着寒水剑。
寒水剑,一泓沉碧,剑光亮白。
剑刃明澈如镜,照着他的双眼。
修长的指,轻抚上剑刃,寒意,澈骨!
只是,这寒竟及不上心中那块千年冰魄的万分之一寒。
他的心中,全是冰冷。
还有,痛!
心痛,难当。
可是,他还是在忍,忍耐、隐忍。
自从,当年逃亡千里之后,他便懂得了这点,隐而不发、忍而不弯。
隐忍到了极致,便是示弱。
长街屈膝,既是为了顾惜朝,也是为了示弱。
他相信,若是拼力一搏,未必没有三分胜算。
可是,他不能,不能赌!
这赌注,太大了。
会宁城中的黎民百姓,皇室的老幼妇孺。
还有,顾惜朝。
想到顾惜朝,他心里又充满了怨。
怨他,为什么不懂自己,不信自己,不放任自己心无旁骛的去搏这一回。
……

“好了,你们今晚就走。你和追命一路,铁手和晟弟一路,分头行事,到宁江州界再会合。”戚少商手底收拾着。
顾惜朝走过来按下他的手:“我们都走了,你自己怎么办?你在哪里?”

“这里总要有人留下,否则就会失去会宁这个都城的全部控制权。还有,就是。到了宁江州后,你和铁手、追命如果有机会的话,就尽量离开金国,回大宋去。这一回金国皇室动乱,不知道将会出现什么难测的状况,你们不宜卷入,最好还是回去。”戚少商抬眼地望着他,“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会离开,回去找你们。”
顾惜朝怔怔地望着他,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戚少商!你这么急着要赶我走,是怕我在阻了你的好姻缘之后,再阻你的好前程吗?做这无意义的保证、承诺,谁信?”
“你!”戚少商惊讶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我?”顾惜朝咬牙切齿地说,“戚少商,我已经等过一个十年,我不会再等了!等着你变成孤魂野鬼之后,再回来找我!腿长在我身上,我想走想留,和你没有关系!更何况还有……”
他的眼光如刀:“反正,我是不会走的!你休想留在这里,一个人逞英雄!”说完,拂袖而去。

惜朝,你是这样想的吗?
戚少商苦笑一下:你再也不信任我了?所以,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自己去杀完颜景,自投罗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明白。
可是,我不要你去做这个饵啊!你为什么不能明白我的心呢?
你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在顾惜朝的心中,戚少商的尊严受折辱自然令他生不如死。
但是,顾惜朝毕竟是顾惜朝,他行事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顾惜朝做事的法则就是:
落棋无悔!
既然走到这一步,他便绝不会因此而后悔,纵然是生不如死,亦要坚忍支持下去。
“顾惜朝,你真的错了!错的离谱。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应该丧失对戚少商的信心。他之所以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因为你!”萧寒星掸掉手中那缕发,向后一仰坐定于椅子上,冷俏的脸上一股煞气。
顾惜朝微微一剔眉,嘴角轻轻地勾起一抹笑意:“萧王爷的意思,顾某好像不太明白唉!”
“哈哈!顾大哥,你不要再跟我装痴作呆了!你当然知道,现在这会宁城中的局势,表面上是皇室内部的动乱。事实上,关键的对峙局势,是掌握在我和戚少商两个人的手中。在这个时候,你不在他身边帮扶,却偏偏要自投罗网落到我的手里。你想的是什么?想让我放松警惕?昨天戚少商的长街一跪,真是一派‘情不寿’的模样啊!他真的只是为了你吗?还是,他在示弱?你现在在我面前装聋作哑,不也是在示弱吗?你们俩虽然没有信任,却很有默契嘛!他没说话,你就知道他所想所念了!真是……哈!这个时候,完颜晟又跑到哪里去了?你们究竟知道了多少,又谋划了多少?”萧寒星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顾惜朝,眼中灼如烈火的愤怒。
顾惜朝终于笑出来:“萧王爷,你果然越学越聪明了。我也不得不佩服啊!大家都是聪明人,也不用废太多的话,这很好!”
他目光闪动着:“话已至此,我只想问一句,我能见云儿了吗?”
……

“惜朝!”戚少商微微笑着,向那人伸出手去。
天地间一派苍茫雪色,隐约朦胧的雾气,缭绕。
遇雪尤清!
清朗俊俏的眉目,在雪天的映照下,显得越发明晰。
顾惜朝似笑非笑,只是静静地站着,发丝飘扬在风中,眼里是无限的情缱绻。
他从未如此动情地看过他,从未如此温柔顺从地站着。

戚少商只觉得自己的心神都要醉了,慢慢地走过去,拉起他的手。
好似,在不久之前,他就那样拉住他,带着他在暮雪皑皑的天地间奔跑。
可是,他却拉不动。
顾惜朝不动!
还是那么静静的站着。
戚少商皱起眉:“惜朝?走啊!跟我走。”
明晰的眉目忽然涌起一股愁色,润泽的唇微抿了起来,慢慢地摇头。
“惜朝!跟我走!走啊!”戚少商急了起来,拼命拉他。
可是,那人不但没动,细瘦的手也从他的手中滑落,越离越远!
戚少商拼命跑上去,可是那人却离他越来越远,戚少商忽然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味!
“惜朝!”戚少商喊了起来。
那人脸上的愁色愈,血腥味就愈浓,鲜红的血不断从他身上涌出来,染红了碧青的衫、雪白的地,血迹在地上蔓延。
戚少商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惜朝!惜朝!”戚少商大吼着,猛然睁开眼。
DD竟然是一个恶梦?
戚少商抬起头来,只觉得脸上一阵寒凉。
抹了一把,几乎冻成冰霜的泪。
心里不禁一阵痛楚,回头看看寝殿内的烟雾缭绕。
萨满巫师,正在咿咿呀呀地做法。
女真人真是奇怪,伤痛疾病,不去求医,却用巫师做法!
戚少商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这怪力乱神,怎么能作数?
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位好大夫。
好大夫,好大夫……
他所见过最好的大夫,莫过于鬼医前辈和云儿。
云儿,云儿现在要是在,就好了。
……

云儿睡了。
睡的真美。
她上下起伏的胸口,呼吸轻浅而绵长。

清丽的脸,在恬静中好似能散发出一阵馨香,好静的香!
顾惜朝松了一口气,阖目长叹:“我现在虽死无憾了!”
“哼!”萧寒星遮上帐帘,关上密室的门。
他冷笑着:“想不到,在你心里,云儿竟然这般重要!我始终不明白,你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顾惜朝好已整遐地拿起一杯茶,轻啜了一口,说道:“你忘记了,我们这些人里面,有三个是做过捕头的。你用来冒充云儿的那具尸首,虽然体貌装束和云儿有十二分的相像。但是,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萧寒星咬牙问。
顾惜朝笑了:“云儿,练的是‘袖里剑’,她的右手虎口腕侧多少都会有点薄茧,而那具尸首的手中却是细嫩如丝。你说,这么个大大的漏洞,会瞒得过铁手、追命还有戚少商这三个曾经位居中原名捕行列的人吗?更何况,还有我呢?”
萧寒星抚着额头,轻嗤:“看来,我确实忽略了这一点。”
“但是,你已经有了后手,不是吗?”顾惜朝的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你总算吸取上的教训,做了两手准备。不知,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哄得完颜亮这个老狐狸听从你的话,对自己的兄长下手,按理他是继承皇位的第一人,不应如此不智才对啊?”
萧寒星哈哈大笑:“顾惜朝,你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人心贪欲,是永无止境的。完颜阿骨打一日不死,完颜亮就永远是一人之下。况且,完颜晟的势力日渐增长,他怎么能安心呢?你们大宋朝不也是有那‘烛光斧影’的皇室秘辛吗?历朝历代的皇室更迭,哪个不是伴随了仇恨鲜血。你是不是真的被戚少商魔障了?这种事情,还需要我给你解释吗?”
“凭你,也配指摘戚少商的行事为人?”顾惜朝冷斥一声。
“哼哼!没错,我是没资格说戚少商。”萧寒星倾身下来,瞪着顾惜朝的双眼,“他是谁?他是那种连使心计,都光明正大、慷慨磊落的男人!而你我,注定是永远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我们身上流着同一种血!表子的儿子,肮脏龌龊的血!咱们俩,是一样的。你以为和戚少商在一起,就能够抹去自己的卑贱和心灵中的黑暗?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你还是你,还是那个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的顾惜朝。‘七略公子’,哈!骗谁?不过是用来粉饰掩盖你的过去。你欠的血债,你的卑鄙和狠毒,根本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顾惜朝紧紧抿了唇:“你真的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自卑到了这种地步吗?我是表子的儿子,我是心狠手辣。但是,我从来不以此为耻。人,没有能力去选择自己的出身,更没有必要去改变自己做人的原则。我的一切,戚少商他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哦?是吗?”萧寒星转目一笑,“莫非,戚少商也知道,你其实早已洞察了完颜阿骨打将要遇到不测,却隐而不发,好使得金朝皇室经历这一场动乱?你是想为大宋牟利?哦,不是,你是想借此机会,让完颜晟出位,到时侯戚少商便不免居功至伟,位极人臣便指日可待。哈哈……顾惜朝,戚少商若是知道了你如此陷他于不仁不义,他这个侠义担八百的大侠,心里会舒服吗?”
“你……!”顾惜朝紧咬了一下唇瓣。
“怎么?戳到你的痛了?对喔,戚少商是你最大的弱点嘛!其实,你也是戚少商最大的弱点。你们知道了云儿没有死后,便让完颜晟偷偷离京,前往宁江州调兵遣将,好反攻会宁城。可惜,你和云儿现在都在我手里,戚少商和完颜晟哪个又敢轻易动一下呢?”萧寒星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你们啊!都为了一个‘情’字,便如此缚手缚脚,怎能成就大事呢?哼哼。你也好,戚少商也好,你们都是这天下少有的才智武功一流的人物,竟然整日如俗世小儿女一般纠结于爱恨纠葛,却枉顾天下苍生福祉和一身才能抱负!当真是可恨至极。”
顾惜朝嗤笑:“‘太上无情、庶民多情’,萧寒星,你以为你真的有做皇帝的狠心吗?如果真是那样,那天我们在皇宫松园所见到的那具尸首,就是真的云儿了,而不会只是一个替死的宫人!”
他的目光犀利如刀,顿时戳破了萧寒星眼中冷凝的沉着。
“哈哈!好!”萧寒星抚掌大笑,“顾惜朝,果然有你的。不过,我告诉你,就算是完颜晟和戚少商里应外合,我也毫不畏惧!你知道吗?”
“没错,你已经掌握了城东守城大军的兵权,而且全面打通了后撤的道路。即便是完颜晟带着完颜斜也的宁江州大军从城南攻进,戚少商在城西策应,你们也照样可以全身而退。”
萧寒星的眼亮了起来:“顾大哥,这都是你教的啊!你的《七略》真是一本好东西,有这本书流传后世,你也是虽死无憾了!不过,还有一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什么?”
“宁江州位于金国之南,紧邻我大辽,这一回完颜晟定然会倾尽全力回京救驾。宁江州必然空虚。到时侯,我大辽十数万铁骑挥戈北上,宁江州便是我囊中之物了!”
顾惜朝拍拍衣服,车厮担骸澳江州,便送与你们,又有何妨?只要守住上京路,这金国的起源之地,便不愁没有收复宁江州的机会!《七略》伐略一篇说到‘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你没有仔细读过吗?”
“顾惜朝,你确实是用兵奇才,可惜了。不能与你并肩作战,不过有你这样的敌手,也是生平一大快事!只是,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萧寒星的笑意带着寒冷与阴森。

●五十六、离别钩

过了晌午,一向多雪的会宁城上空,又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雪来。
整整七日了。
戚少商立在朝殿屋顶上,遥遥向南眺望。
此时,他虽然面色沉凉如水,可是心中却似疾风野火,一时也难以平息。
忽然间,午门大开,长长的甬道上,一个人飞掠而至。
身形矫捷,白衣飘然。
戚少商纵身跃下屋顶,迎了上去。
赫然是追命DD崔略商。
“你怎么回来了?”戚少商微拧眉头。
追命灿然一笑:“二师兄和完颜晟就在后面,我脚程快,先来向你们报信。他们今晚,最迟明天凌晨就会到的。”
戚少商长出一口气:“太好了!”
“唉?顾惜朝呢?”追命左右一打量,“这小子,把我们赶了去,硬要和你一起留下。这会儿,怎么不见人呢?”
戚少商面色一变,默然不语。
忽然,一阵马蹄声,戚少商和追命回头一看,只见完颜宗望和另一个人正纵马驰来。
待到来人下马,几步踉跄地奔过来,戚少商方回过心神。
那人一身淡淡黄衫,眉目清丽如画,可不正是一度生死不明的杨云晰吗?
只是,此刻她的一双妙目中满含泪水,雪白的腮边还溅着几滴鲜血。

戚少商一把上去扶住杨云晰,未及她开口,先说道:“等等!”
杨云晰看着他,眼泪扑扑直落。
戚少商微闭了双目,又赫然张开,盯住她的眼睛,咬牙说:“说罢!怎么回事?他……他呢?”
杨云晰哽咽着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追命急了:“云丫头,你快点说啊!不然这个人会被你吓死的。”
“戚……戚大哥!萧寒星放松了警惕,大哥就带着我从海陵王府里杀了出来。城东全是海陵王和萧寒星的人,我们两个只得分头逃走。大哥……大哥他要我骑马从虎贲桥越过按出虎水来皇宫找你,他自己……向东边去了!”杨云晰抽噎着说。
戚少商看着她半边衣衫已经被血染透,沉声问:“你……受伤了?”
“不是……是别人的。”杨云晰抹抹脸,稳住心神,“大哥护着我,我没有受伤!戚大哥,大哥他……他让我告诉你,不用担心,他从城东绕过北城,就能回来。”
戚少商死死地盯住杨云晰,忽然厉声说道:“不对!云儿,你瞒着我什么?萧寒星心思缜密,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就放松警惕。况且,南城和北城之间已经遍布海陵王的护城军,惜朝他不可能不知道。他……”
戚少商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他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你们陷重围,他回不来了,对不对?”戚少商连声追问。

杨云晰终于忍不住,大哭出来。
……

“顾大哥,你的武功、智计,都是万中无一的。现在,我一时间也不想杀你,更杀不得你!”萧寒星挑着眉轻笑。
“可是,留你在这里,又实在是很危险。”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保不住哪天你就冲开穴道,把这海陵王府搅个天翻地覆。小弟我可没有办法向完颜亮交待啊!”
“那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就是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把你这只海东青的尖喙利爪去了,好慢慢地留着摆弄!”
“姓萧的……你!”顾惜朝瞪着他,不由得心里一阵寒凉。
萧寒星拔出一根娥眉刺,在顾惜朝的颈间流连:“挑了你的奇经,然后再废去你的武功。看你还怎么跟我斗?”
顾惜朝眼中寒芒闪烁:“萧寒星,你敢?”
“你现在陷于我手,你说我敢不敢呢?”萧寒星举起娥眉刺,“到时候,你形同废人,还想上战场?”说着,噗噗两刺,刺入顾惜朝两肩的琵琶骨。
顾惜朝紧咬着唇,额上冷汗不断地冒出来,可他还是倔强地不肯哼一声。
“哦?你的忍耐力很强嘛!”萧寒星扔下娥眉刺,举起右掌拍在顾惜朝的胸口膻中穴上,他已尽得曾笑尘五十年的厚功力,修习的天魔咒已臻化境,这一式吸功大法用起来越发纯熟了。
顾惜朝只觉得胸口一阵锐痛,浑身的劲力如水银般从身体的各向胸口奔涌而去,他的胸骨被真气冲撞得几欲碎裂,昔年的胸口旧伤也崩裂开来,鲜血顿时染透了前襟。
“你这断翅的海东青,我看你还怎么飞得起来?”萧寒星冷笑。

“萧寒星,放开我大哥!”萧寒星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寒凉。
顾惜朝抬头一看,杨云晰满面怒火地站在萧寒星身后,手中的娥眉刺抵住他的脖子。
“云儿!你果然已经醒了。”萧寒星并没有放手,只是微微侧头看着杨云晰。
杨云晰手中的娥眉刺往前又送了送,手有些发抖,她尖声喊着:“快放开我大哥!”
“云儿,我可不是要杀他。没了武功,兴许对他还是件好事。”萧寒星肆意地笑着。
“好!这是你逼我的。”杨云晰举起娥眉刺朝萧寒星后心刺过去。
萧寒星左手反手一掌,挥开杨云晰,杨云晰登时被那掌风震了出去,萧寒星的右掌也不得不从顾惜朝身上撤了下来。
天魔咒的吸功大法不能间断,否则再难进行下去,此时顾惜朝的功力已经被萧寒星吸取了十之七八,他的人往前一张,扑倒在地,口中狂涌出鲜血。
萧寒星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冷哼一声:“哼!你们两个真是不识时务、不知死活!”说毕,拂袖而去。
“大哥!”杨云晰蹒跚着来到顾惜朝身边,哀泣着扶起他,拼命拿袖子擦拭顾惜朝唇边的血迹。
顾惜朝长出了一口气:“云儿!解开我的穴道。”
“嗯!”杨云晰满面泪痕地胡乱点头,“大哥,我先给你止血!”
她赶忙点了顾惜朝胸口止血的穴道,又拿出随身常带的止血药给顾惜朝吃下去,然后撕开裙摆上的布给顾惜朝肩上的伤口裹好。她身为医者,纵然此时伤心哀恸,可是手下的动作依然冷静麻利。
顾惜朝咳出一口血:“咳!还好你来了,否则我真的要被那小子废了全部武功,油尽灯枯了。”

“大哥,你先别说话,先歇一歇,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恢复一点功力。”杨云晰掏出金针,在他的几大要穴上刺了几。
“怎么样?有感觉吗?”杨云晰焦急地问。
顾惜朝提了提气,又摇摇头:“不行,这会儿还是没什么力气。”
“怎么办呢?”杨云晰急得眼泪又扑扑掉下来,“我现在身边也没有好药,只有这点止血药、金创药。”
“没关系,云儿!”顾惜朝靠着椅子,轻轻说,“我还死不了,萧寒星一时间也不敢杀我。你怎么样?”
杨云晰捂着胸口喘了几喘:“我没事。大哥,你先静养两天。过两天,咱们再想办法逃出去。”顾惜朝轻轻点了两下头,没有再说话。

到了第七天,顾惜朝的伤口虽然渐有好转,可是内功却是还只剩下三成。他和杨云晰被囚禁在海陵王府的后院密室之中,门口戒备森严,没有一丝逃走的机会。
“大哥!现在怎么办呢?”杨云晰看着门口的守备,满面愁容。
顾惜朝正在闭目凝神,运功疗伤,许久他才睁开眼睛,开口问道:“云儿,这两天,萧寒星都没有来是吧?”
“是啊!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杨云晰忿忿地说。
顾惜朝向窗外望去,只觉得从早上起,天色就阴霾欲雪。
“从宁江州到这里,快马加鞭需要三天时间。一来一回,加上调兵遣将七天应该刚刚好。”顾惜朝喃喃自语道。
DD他知道,萧寒星当然也会知道,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动静,莫非他真的要等完颜晟回来,决一死战吗?
顾惜朝想着,又摇摇头。
DD不会!
“谁?”杨云晰站起来,盯着密室一角的天窗。
一个火红的影子跳下来。
杨云晰和顾惜朝都瞪大了眼睛,来人一身红装、俏丽鲜妍,竟是金国九公主完颜贺兰!

“贺兰,怎么会是你?”杨云晰难以置信地低声唤了一句。
完颜贺兰上前捂住她的嘴,轻声说:“嘘!云姐姐,小声点,你们过来。”
“九公主,你这是……?”顾惜朝也有点吃惊。
完颜贺兰跪下去:“云姐姐,顾先生,我知道你们不会信我的,可是这件事你们一定要帮我!”
“贺兰,有什么事,你起来说。”杨云晰一把搀起她。
完颜贺兰站起来,美目含泪,抽噎着说:“我知道,父皇被刺并不是顾先生做的,可是二叔和驸马他们都这么说,为的就是把罪名推在顾先生身上,好达到他们阴谋篡权的目的。贺兰虽然不懂事,可是还分得清是非。这几日,二叔和驸马一直在调遣京城的各守军,我之所以还没有和他们翻脸,就是为了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吗?”顾惜朝定定地望着她。
完颜贺兰抬起眼:“是的。我刚刚知道,他们打算今晚动手,赶在七哥回来之前,杀入皇宫,占领整个会宁城。”
顾惜朝目光一冷,果然不出他所料。
DD萧寒星用挟持自己这个假象,来表明他其实还是很忌惮戚少商他们那三千皇宫禁军的,而事实上他是用这个方法来麻痹对手,然后在对方最疲惫松懈的时候,给予致命的一击。

这个方法很大胆,也很冒险,但是却是相当有用的一个方法。
只要解决了皇宫禁军,然后再以逸待劳,以全城之力对付远道而来的完颜晟宁江州兵马,胜负依然在五五之数。更何况他若有整个完颜皇室和会宁城百姓的性命做筹码,完颜晟投鼠忌器,胜算便又减了两分。
有七成把握做成的事,顾惜朝自己,也是愿意尝试的。
顾惜朝眼中的精光大胜,那是他在算无遗策的时候,常表现出来的一种自负和傲气。
“九公主,你希望我们怎么做?”他玩味地看着完颜贺兰。
完颜贺兰面露愁色:“我身边的人都是驸马安排的,我根本出不了王府。现在来见你们,也是想尽了办法才找到这的。我希望你们,能够想办法出去,赶回皇宫,去告诉戚大哥他们,让他们早做准备。当然,我会想办法尽量帮助你们的。”
杨云晰拉起完颜贺兰的手:“贺兰,这件事你不用求我们,我们也会做的。可是,现在这里四都是守卫,我们怎么出去呢?”
“从这个天窗出去,有一棵大树,和我住的小楼挨着。王府后院的守卫相对松懈,你们可以从那里逃出去。”完颜贺兰目光坚定,“我知道,顾先生的武功很高,你们从那里一定可以出去的。”
杨云晰叹了口气:“贺兰,你不知道,大哥他……”
“云儿!”顾惜朝轻声喝止她,“公主这个方法很好,咱们就这么办吧!”
杨云晰皱着眉:“可是,大哥,你的伤……”
“云儿,现在咱们两个能不能逃出去,关系到整个会宁城的局势和咱们这一群人的性命。你以为,咱们能选择吗?”顾惜朝严肃地看着她。

杨云晰拉过顾惜朝,在一边轻声说:““可是,大哥。你现在只剩三成功力,咱们俩能逃得出去吗?”
“云儿,你昨天跟我说了,有一种方法能够暂时迫出人的潜能,增加一倍的功力。如果我能恢复到六成功力,那咱们俩就能逃出去。”
“不行,这种方法太凶险,稍有不慎就会经脉尽断,再也不能恢复了。而且只能维持两个时辰,时间一到就必须停下来运功恢复,否则还是经脉尽断!”
顾惜朝冷声说:“云儿,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大哥?”
“大哥……”杨云晰紧咬了一下唇瓣。
“云儿,不要和我争,就这样办吧!”
“好吧!你先坐下。”
杨云晰取出金针,一咬牙刺在顾惜朝头顶百会和后脑玉枕两个要穴上。
顾惜朝轻哼了一声,咬牙忍住痛,调经运气。

完颜贺兰带着他俩从天窗潜出,隐身于大树之上,然后又趁着守卫换岗的时候,纵身跃上小楼。
顾惜朝和杨云晰迅速出手,制住完颜贺兰的随侍。
完颜贺兰引着他俩从小楼潜到王府后门,隐藏在假山后面。
“我呆会儿过去,引开他们。你们俩就从这里出去。”完颜贺兰轻声说。
“贺兰,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杨云晰拉住她,“不然,你放了我们,萧寒星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完颜贺兰苦笑了一下:“我武功低微,跟着你们,只会拖累你们。你放心,驸马他还是不敢动我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夫妻,他也是需要我这个公主的身份来助他号令军队的。”
杨云晰担忧地说:“那么,你自己一定要小心,有什么事情,想办法通知我们。”

“嗯!”完颜贺兰挤出一丝笑来,“好了,我过去了。你们俩小心!”

看着顾惜朝与杨云晰打倒几个侍卫掠出门去的身影,完颜贺兰叹了一口气出来,怔怔流下一行泪来。
DD顾先生,你们不走,就没有人能够救我的亲人们了。
DD云姐姐,你不走,驸马他就永远忘不掉你!

●五十七、断肠泪

“顾公子,王爷他现在有要事在身,脱不开身,特别命属下等人,在此恭候顾公子大驾!”
顾惜朝和杨云晰出了海陵王府,一路飞奔,向西而去,却在距离虎贲桥几条街的地方,被截了下来。
这四个人,是萧寒星从辽国带来的碧霄宫高手。
江南一战,碧霄宫高手虽然折损了一大半,但是留守辽都的碧霄宫高手中,武功虽然抵不上曾笑尘和现在的萧寒星,可是却比在江南折损的五行使者更加厉害。
现在这四个,并称“碧云四剑”,他们分别是何金镗、萧金昌、耶律金源、呼金铨。

DD萧寒星的消息好快!
顾惜朝雪色的脸上,透出一丝森严的冷意。
手下的逆水寒,陡然出鞘。
此时,天色愈加阴郁,离离劲风,裹着霜雪,冷得澈人。
而苒苒剑光,更是寒得澈骨。
何金镗大喝一声,挺剑上来,他的剑,法度森严,古意昂然,讲求一个“正”字!
平平而起的一招剑势,却是暗含五种变招。
着!
顾惜朝翻腕一搅,凝滞住了何金镗的剑刃。
凝碧一泓,翻起漫天的剑气。
杨云晰有些惊了,顾惜朝此时的功力按理说应该只有平日的六成,怎地出手如此霸道?
以“霸”对“正”!
顾惜朝只一剑,便占得了上风。

只是,上风。
并不代表分出了胜负。胜负,是生死对决。
胜的人,活着!
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分胜负,萧金昌就上来了。
萧金昌的剑,是薄薄的一柄,剑刃薄,剑柄也是薄的,连带他这个人也像一柄薄薄的剑。
可是,这个干瘦的矮子,缠斗上来的时候,便如附骨的恶疾,飞掠而起,粘滞在身侧。
他那柄薄薄的剑,疾如闪电,也像他这个人一样,密不透风地粘滞在顾惜朝手中的逆水寒上。
乱了剑招,乱了心神!
顾惜朝讨厌乱,乱让他焦躁、不安!
所以,他挥剑斩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乱者须斩……
斩断了萧金昌的剑气,却斩不断剑。
原来,这柄薄薄的剑,竟如此韧,韧得能弯折过来,甚至卷上了逆水寒的剑峰。
原来,这是一柄又韧又软的灵蛇软剑。
纵然逆水寒削金断玉,遇到这种剑,也是无计可施!

耶律金源和呼金铨两人一并跃上来。
顾惜朝大喝一声,一道剑气掠出,震开了萧金昌的软剑。
耶律金源的邪灵剑,邪肆鬼魅!
剑和招数,都是那么邪。
仿佛是邪灵附体,剑身也散发出鬼火磷磷般的绿光。
剑招极慢,极轻,却挟带着刺骨的寒风。
顾惜朝身在剑意包围中,觉得骨缝里都渗入了寒气。
眉目轻挑,顾惜朝的眼中竟现出三分笑意。
他不怕邪的。
不是因为他身正。
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自就亦正亦邪。
耶律金源的邪灵剑,比起九幽那邪魅诡异的武功,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可是,只这一点,顾惜朝便能占得上风。
呼金铨的疾电快剑,没有什么别的特点,只有一个字DD“快”!

可是,对于一个好的剑客来说,这一个字已经足够了。
他是很快,可是顾惜朝比他更快!
从很久很久以前,顾惜朝就从一个人那里学到了一点,就是出剑不但要快,还要凌厉,而且还要有绝妙的剑招。
顾惜朝无疑是一个好学生,那个人的“快”、“凌厉”、“绝妙”,他全都学到了。
呼金铨的快剑,怎么会在他眼中?

可惜,这世上有个真理,是“双拳难敌四手”!
更何况,是以一敌四。
若是放在其他人,或许已经早就胆怯了、放弃了!
可是,顾惜朝没有胆怯,他越战越勇,因为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
他没有放弃,因为放弃就是DD死!
不是他一个人死。
近到眼前的云儿,远到整个会宁城的人。
DD还有,他!
平生进退如飙风,一睨人才天下空。
独向苍天横冷剑,何必生吾惭英雄!
顾惜朝飞掠而起,遁空而止,衣袂飘然,扬着万千飞雪,飒然落于几丈之外,凭风而立。

这个时候,城东守军已经出动了,全部都向这里涌来。
目的只有一个DD抓住顾惜朝!
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杀死顾惜朝。
萧寒星这个时候,正从北城向这里赶。
当他知道顾惜朝和杨云晰逃走的消息后,他的脸,顿时扭曲得不复清俊文雅。
他没有想到,在受到那样的打击后,他们还能逃,他们还敢逃!
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什么仔细谋划,什么戒急用忍!
这个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是,不能让他们逃走。
不论是杨云晰,还是顾惜朝,都不能!

“大哥!”杨云晰出剑掠倒两个追兵,喊着顾惜朝。
顾惜朝摆脱了碧云四剑的缠斗,跃上来。

“云儿,上马,快点过虎贲桥到城西去。一路不要停,直奔皇宫,直到……”他咬牙说出来,“直到见到戚少商为止!跟他说,一定要坚守皇宫,不要贸然进击!守到完颜晟他们回来为止。”
杨云晰被他推上马:“大哥,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现在这情况,咱们俩谁也走不了。”顾惜朝拽开她的手,“听话,快点!再这样耗下去,我的功力一散,就前功尽弃了!”
杨云晰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不!大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傻丫头,打不过,大哥可以跑啊!我会折向城北,然后想办法过河去的。”顾惜朝扬起一抹笑,“你放心,你大哥没那么容易死的。”
“可是……”
“不要可是了!你还不快走?”顾惜朝俊目微冷,用剑比着脖子,“你若再不走,大哥就真的要死在你面前了。”
杨云晰满面泪痕,紧咬着牙,一拨马头,向虎贲桥跑去。
…………

“然后,你就回来了?”戚少商歪着头看她,眼中充满了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杨云晰捂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点着头。
戚少商车厮担骸八身上有伤!他身上有伤……他身上有伤!”
“他身上有伤!”忽然间暴喝一声,戚少商的额头上青筋凸出,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竟充满了血丝,以及……一股寒意DD杀气!
杨云晰顿时止住了哭,大眼恐惧地看着他,一声也吭不出来。
“戚少商,你吓着她了!”追命忙拉开戚少商,“你冷静一点。顾惜朝这个人一向鬼点子多的很,你不用担心他的。”
戚少商推开他:“他身上有伤,只剩下三成功力,还有整个守城的兵马在追杀他。你说,要我怎么能不担心?”
“他既然什么都算好了,就一定没有事的!他什么时候打过无把握的仗?”追命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他心里清楚,在那种情况下,顾惜朝的生路渺茫,可是这个时候,一定要稳住戚少商,否则只会多一个人陷入险地,对于大局是一点帮助也没有的。
追命严肃地跟他说:“还有,顾惜朝在我们临走前,也吩咐了我。我如果能够早一点回来,一定要看着你,不让你乱走乱动。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让你亲自迎完颜晟进城!”
“亲自迎……亲自迎……亲自…………”
戚少商忽然心中被惊雷霹过,头脑中一阵敞亮却也一阵眩晕。
原来……
这便是,你的想法。
原来……
你竟用心如此?
原来……
“大哥说了,让你无论如何也要坚守到完颜晟带兵回来为止!”
“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亲自迎完颜晟进城!”
你竟然……

我若不知你心,必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若知你心,可却叫我情何以堪?
你……
你怎能如此?
怎能,如此计算于我?
你我分别十年,尚且心心相印。
如今朝夕相对,竟是日渐疏离?
你竟然赌得这么大?
赌得这么绝?
连一点反驳的机会都不给我,一点拒绝的可能都不给我。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你死了……
这些要来何用?
你死了,我怎么办?

戚少商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顶在胸口。
“哇!”的一声。
他扑倒在雪地上,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雪地。
热泪……热血……
融进了暮雪皑皑的天地间。
攥起一把雪,感觉着那股寒冷,从手中一直传到心里。
什么叫做志气消磨?什么叫做生无可恋?
这个时候的戚少商便是如此了。
迷迷茫茫间,一件往事涌上心头。

DD那是十多年前,戚少商带着顾惜朝四寻医问药,并行捕快之责的时候。
那天,他俩追踪一群杀手,到一座山神庙。
可是那座破庙,竟是那群杀手设下的陷阱。
他俩被堵在庙中,只等得天一亮就会被冲进来的十几个高手围杀。
“想不到,这一回我竟然会和你死在一起?”戚少商自嘲地笑。

顾惜朝冷笑道:“你说,要是被人发现你和我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死在一起,你‘九现神龙’的一世英名,岂不就损毁殆尽了?”
“哼!人都死了,还要名声作什么?”戚少商嗤笑。
“这可不像大侠说的话!”
戚少商斜睨着他:“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大侠。‘大侠’这两个字,太沉重,我可担不起。”
“你虽然嘴里这么说,可是身体力行,却是做大侠的典范啊!”顾惜朝有点谐谑地嘲笑他。
戚少商撇嘴:“也只有你,快死了,还笑得这么张狂!”
顾惜朝摇摇手指:“不!我不会死。”
他的一双锐目桀厉如鹰:“戚少商,我自负智计无双,心狠手辣,可是却始终杀不了你。你这样的人都死不了,我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去死?有生之年,还没有胜过你一回,我怎么舍得去死?更何况,辗转千里的追杀,我从你身上学到一个道理。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活着,败中也能求胜。所以今天,我不会死!”

“我不会死……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那个人仿佛就那么站在眼前,碧青的衫、雪白的脸,一脸似笑非笑、似讽非讽的神情看着他。
“我死不了,所以,你也不能死!我们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戚少商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他缓缓地从地上爬起,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死,你也不能死,我们都要活下去!”
“我们都会活下去的。”戚少商站起来,扫视了一眼面前几人。
他渐渐直起身子,颀长的身形重新恢复了标枪般坚强挺立的样子,眼中的光芒越来越胜,仿佛已经穿越了这弥天的狂风怒雪,照亮了所有人的心灵。
“我们不会死!我们都会活下去的!”他厉声劲喝,声震云霄,余音久久回荡在广场上空。

追命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想到铁手曾经跟他说过的话:“戚少商这个人,无论被击倒多少,只要他能够重新站起来,就会变得更强更悍!”
“云儿,你现在马上去寝殿,看看皇上的伤势如何?”戚少商冷静地安排着,“宗望,你和云儿一起去,然后想办法把皇上移送到内宫皇后娘娘住的岭园去。我呆会儿会将皇宫禁军以一千人为一队,分作三队。宗翰,你将其中一队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人守在正阳门外,另一部分人在从午门到内宫之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步步相连,严防死守。这一队人,要下死令,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一定要守好自己的岗位。一人后退,十人连坐;若是十人后退,你自己提头来见。他们是保护这皇宫的最后一道屏障!”
“是!”完颜宗翰少年心性,一闻此言,不禁热血沸腾。
戚少商又转过头来:“追命,一会儿你在正阳门外等宗望出来后,和他一起带另一队一千人的人马,出皇城向南,守在按出虎水西岸,等到我的讯号一出,你们就从结冰的河面上突袭东岸的南门守军。”
四下里安排停当,他将寒水剑从腰间解下来,使劲握在手中,飞身上马,率先向正阳门外驰去。
他不会听顾惜朝的,乖乖地守在皇城里,等待萧寒星的大军杀来。
他要先发制人,抢先进击。
寇可往,我亦可往!
那场千里追杀,戚少商也从顾惜朝身上学到一个道理,委决不定的时候,就要狠决迅速地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击敌人,直到将对手击倒、击垮!

●五十八、空碎

顾惜朝当然没有死。
他确实很强,很悍,很坚韧!
他独战“碧云四剑”,尚能逃得生天。
可是,现在他陷入潮水般的城东守军之中,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叶将欲沉没的孤舟。
打不过,走!
夺马,弃马,再夺马,再弃马!
他在万千人中,如入无人之境。
守城的军队,都认识他。
都知道,他是那个单身掠阵,一箭三雕海东青的大宋使节DD顾惜朝!
都知道,他是声名震彻漠北塞外的“七略公子”DD顾惜朝!
他们也知道,他是上面下了死命令,要抓要杀的DD顾惜朝!
可是,纵然如此,他们仍不敢近身,因那人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剑,更因那人脸上神佛无阻的凛冽杀气。
于是,万箭齐发,如飞蝗般向他袭来。
顾惜朝双眸中精光大胜,一声厉喝,左手的宽袖一展,扬起一片青影,右手的逆水寒翻转疾如闪电。
无数的箭矢,便如飞火流星一般被他截了下来。
可饶是如此,他的身上犹中了五六箭。
飞身掠过一众追兵,顾惜朝纵上一骑,拍马朝不远的东边城门冲过去。
守门的卫兵,眼见着他冲过来,呆楞楞地动也动弹不得,只是望着那个青衣染碧血、冷颜傲霜雪的男人,状如神魔一般冲杀过来。
马未到,剑气已至,逆水寒锋锐不可挡,剑光闪过,一排兵士已被割颈而亡。
凌云一骑,飞出城郭,向城东白雪皑皑、林海茫茫的东郊围苑而去。

萧寒星一拳打在守城统领的脸上,把他打得鼻血长流、牙齿滚落。
“混帐!这么多人,都截不住两个人?”萧寒星咬牙切齿地怒喝。
另一个将领忙过来说:“驸马,他应该就在不远那片山林中,咱们搜山一定能把他搜出来。”
萧寒星叱马跃上小山包,看着眼前树木丛生的林海雪原,心里转过万千念头。
他眉心微蹙:“你们说,只有他一个人。而且他身上也中了箭,是吗?”
耶律金源上来小心地说:“顾惜朝虽然厉害,可是也被我们几人的剑气所伤,再加上身中数箭。天气酷寒,雪势又如此大,即使不因伤重而死,他也会冻死、饿死,被山林中的野狼咬死!只要咱们包围这里,不出三天,他必死无疑!”

“三天?”萧寒星反手一巴掌,掴在耶律金源脸上,“我们哪里有三天的时间?完颜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今晚必须发动对城西皇宫的攻击。”
他眼光一转,冷笑出来:“好个顾惜朝,你想以一己之力拖住我们,所以才不要命地跑出城来,好替戚少商他们争取时间准备?我偏不中你的计。”
他厉声大喝:“顾惜朝,今晚我就拿下皇宫和戚少商的人头,看你还会不会躲在林子里不出来!”言必,他凌空一掌,打在一棵碗口粗的雪松上,那棵树枝桠摇动,雪簌簌而落。
萧寒星拨转马头,那棵被他击中的雪松便歪歪斜斜地从中间断裂,轰然倒下!
一众属下看得目瞪口呆,一齐欢呼起来:“驸马神功盖世、天下无敌!”
萧寒星回头又看了一眼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远方的皑皑白雪。
此时天色已晚,风驰雪怒、乌云漫卷。
DD顾惜朝,你可千万别死的太快啊!否则,我怎么能够让你体会到什么叫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呢?

其实,此刻顾惜朝就伏身在不远的密林白雪之中,萧寒星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他没有办法动弹,更没有办法回话,因为他的功力已散,比起他那日在王府中被吸功大法重创后,更加虚弱无凭,这个时候他连一成的功力也剩不下了。
他咬着牙,硬拔出肩头、腿上的箭,顾不得鲜血如泉般喷涌出来。
大如鹅毛的雪,飘落在他的身上,青色衣衫已经快要被雪覆盖。
血,汩汩流出来,流到雪地上,染红了白雪,血色满地,红得刺眼。
青、白、红,三色杂在一起,却又分明得打眼,诡异而鲜亮,明艳而凄厉!
冷风一吹,血又立刻凝结成了冰。
鲜红的冰碴,从他身上的伤口一直蔓延到地上,几乎把他冻结在地上。
DD不行,不能就这么呆着,会被冻死的。
他一手拖着逆水寒,一手撑着地面,慢慢向前挪动,爬到一棵巨大的松树下。
松树亭亭如盖,树下的干草堆还有几分露在外面,没有完全被雪覆盖。
顾惜朝半倚着树干,喘了一口气。
这棵松树的枝桠茂密,可以暂时遮蔽一下风雪的侵袭。
他静静地思索着,思索着能够如何挨过这眼前的困境。
这个时候黑暗渐渐袭来,阴霾的天际已经变成暗灰色。
这个晚上,无星无月,天地同悲。

几声“呼哧,呼哧!”的粗喘,貌似是野兽的呼吸。
顾惜朝费力地睁开眼,只见眼前两双绿光幽幽的眼睛,以及露出血口利牙的两张嘴。
一黑一灰,两匹野狼,就在眼前。
那两只畜生,目光幽幽、面目狰狞地向他逼近。

顾惜朝想要举起逆水寒,可是举到半空,又重重地垂了下来。
DD没想到,刚摆脱追兵,却又要葬身狼吻,今天的运气还真是不太好!
他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目光却凌厉无比地射向那两只畜生。
DD我命由我不由天,你们这两只带毛的畜生,安敢伤我?
两匹狼被他目光中凌厉的杀气震了一下,有几分胆怯,停下了脚步。
一人两狼对峙片刻,那匹灰狼首先焦躁起来,仰天长嚎一声,欲以此震慑对方。
那匹黑狼也跟着嗥叫起来,声音凄厉!
顾惜朝此时却已经耗费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无力再举起逆水寒。
那两匹狼显然意识到了他的无助,便一起欺上来,张着血盆大口正要咬他。
只听一声峥嵘桀厉的狼嚎,于不远的小山上传来。
这两匹狼猛然一震,又停下了脚步。
顾惜朝讶异地抬头望去,只见黯淡的天际下,一匹雪白的巨狼站在小山上,鬃毛临风披展,雄壮威武,不可一世!
“白虎?”顾惜朝心中一动。
那匹白狼可不就是戚少商几年前在此所救,围猎时现身斗猛虎的巨狼“白虎”么?
白虎从小山上冲下来,四蹄腾空,双目狞厉。
那两匹野狼回过头去,靠在一起,浑身紧绷起来,紧盯着白虎一直冲下来的身影。
“嗷!”白虎冲到此,龇牙瞪眼朝那两匹野狼怒吼一声,神情格外凶悍。
那两匹野狼嘴中“呼,呼!”作响,似是不满,又似在讨饶。
白虎的身形极壮硕,约莫有半人多高,比那两匹狼加起来还要长大。
黑灰二狼与白虎僵持了一会儿,嘴中忽然发出一阵呜咽之鸣,慢慢向一边退了开去,然后猛地转身,夹着尾巴向密林逃去。
白虎瞪着那两匹狼的身影消失了,才慢慢走上来,低头舔了舔顾惜朝的手掌和他受伤的肩头。
顾惜朝松了一口气,微微冲它笑了出来:“还好,你来了。”
白虎卧下身子,趴伏在顾惜朝身边,嘴里“呜呜”哀鸣。
“怎么?你也看我这狼狈的样子,很可笑是吗?”顾惜朝轻轻地说。
忽然,他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歪着身子倒下来。
白虎吃了一惊,忙用嘴去拱他,可是那人已经没有了知觉。
白虎又呜咽了两声,便咬住他身上的衣服将他慢慢拖到林中一避风的雪洞里,那里面有些干草,尚称得上干燥温暖,是它平日里栖身的地方。
…………

冷……

顾惜朝浑身发抖,觉得寒意侵染进了骨头缝里。
他醒过来几,又昏过去几。
这一回醒来,天色已经漆黑,可是雪洞所朝的西方天际,竟然冲天而起一阵火光,红彤彤地映着天。
他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萧寒星他们已经动手了,不知道完颜晟他们回来没有?
DD少商,你们一定要守住,守住啊!
他目光向下一扫,只见白虎趴在他前面,为他遮挡着些许洞口,这样风雪就不会那么直接侵入洞中。
“没想到,你也是个大侠呢?”顾惜朝冷笑了一下,“你真的和你主人很像啊!”
白虎绿幽幽的眼睛,带着一丝善意看他,仿佛很受用他的夸奖。
“白虎,你知不知道?你的主人啊!他真是一个傻瓜呢?”
“怎么?你不同意,不然你干嘛冲我龇牙?”
“你这个呆呆的大侠狼!”
“呵呵,你知道吗?很多年以前,你主人也是这样,替我挡着风雪,给我带来温暖……”
他忽然停住,仰首望着雪洞的顶部,幽幽地出神。
…………

那一年,顾惜朝和戚少商两个人,在太行山遇到大风雪,被困在半山腰。
那个时候,顾惜朝身上的伤病还没有痊愈,被冻得昏死了过去。
等他醒来,才发现自己浑身酒气,上半身是赤裸的,而戚少商也是同样。
当下即震惊又羞愤。
“戚少商,你这是干什么?”
戚少商冷剔剔地说:“干什么?给你暖身子啊?否则,你现在已经跟着牛头马面到阎王爷那里去报道了。”
“胡说!暖身子……脱衣服干嘛?你自已也……”顾惜朝有点惊慌。
戚少商向天翻了一个白眼:“我用酒擦在你身上,给你取暖,可是你这家伙连体质也是这样油盐不浸,顽固得要命。我只能在自己身上也擦了酒,发热来给你取暖啊?都是大男人的,有什么好别扭的?难道,你都没有和兄弟朋友抵足依偎取暖的时候吗?”
“我哪里有戚大侠你这般好命?顾惜朝生平,何尝有过半个兄弟朋友?”顾惜朝别过头去,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看着他倔强的神情、清矍的身影,戚少商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一阵悸动,一丝极细极锐的痛从心头隐隐划过去。
他叹了一口气:“唉!你本来有过这样的机会,可是自己不知道珍惜,又能怪得了谁?”
“戚大侠,你不用借机教训我?”顾惜朝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他,“我没有求过你救我的命,你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我冻死在这里,也是我自己倒霉,你对铁手也没什么不好交待的。”
戚少商怒气顿生:“顾惜朝,你自己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可是连晚晴姑娘最后的遗愿也不珍惜吗?我是恨你……!”
他顿了一顿,又忍着气说:“可是,你现在是个病人。换作是任何一个陌生人,我也一样会救的。既然答应了铁手要救你,我就决不会食言。所以,你也不必激我,好叫我任你自生自灭。救你,是我的事!”他恨恨地说完,便不由分说地紧紧上来抱住顾惜朝的身子,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对方。
顾惜朝挣扎扭动,忽然觉得戚少商把头放在他的肩上,正喘着粗气,身下悄然起了变化。

他心中一颤,同样是男人,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只是他虽然出生在青楼瓦肆之中,却是极其忌讳这身体相亲之事,而且他向来律己极严,即便与晚晴做了夫妻,也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其实在他心里对这等事情,竟是怀着一股排斥厌恶之情。
最可怕的是,他自己的身体竟也产生了反应,不由得羞愤难当,只得紧咬着牙,屏气凝神。
戚少商喘了几回,便放开他,翻身背对着他,将功力热度从背后度到他身上来。
顾惜朝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微微侧头看到的是戚少商精壮裸露的后背,以及他露在头发外面有些发红的耳垂。
两人便如此背对背躺着,一夜无话。
…………

“呵呵,大傻瓜!”顾惜朝的眼,晶莹、润泽。
许久,他侧过头,又看着白虎说:“白虎,你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吗?我也不知道,可我并不怕死,只是……”
其实,白虎此时已经睡熟了,爪子搭在头上,嘴里唧唧咕咕地做梦。
梦里,它还是一只小白狼,玉雪可爱、活泼好动,那个和它一样满身洁白的男人,笑着抱起它,任它舔在脸上颈上。
跳下那人的怀抱,它追逐着一颗从天而落的星星,可是那颗星星却一直落下来,落到那个满身洁白的男人怀里。
它猛地睁开眼,却看见顾惜朝眼中也落下一颗晶亮如星的水滴。
“只是,不甘心再一错过……我记得,在鱼池子曾经问过他,如果他明天就死了,最想见的人是谁?”顾惜朝车匦ψ牛“他跟我说,是息红泪。我当时就跟他说,我在死之前,最想做的事情也是见晚晴。”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死……”
顾惜朝睁大眼睛,白虎大大的一张脸,却越来越模糊。
唇边溢出一丝极轻、极美、极销魂的笑,仿佛江南早春的柳丝。
“我只是,很……想……见……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魂渺渺,梦茫茫,长风几万里,送我还故乡!

●五十九、巷战

黄昏后,戚少商便率领着皇宫禁军中最精锐骁勇的一千人,自城西皇宫一路奔袭虎贲桥、海陵王府、京畿大营。他们这一千人,全是骑兵,一路砍杀,竟是少有伤亡。
抢到城东烽火台,点起烽火,守在按出虎水西岸的追命和完颜宗望便带领着另一千人的队伍迅速地越过结冰的河,向南门守军发动进攻。
一时间,会宁城南城一片刀光剑影。

海陵王守城的三万兵马分散在各,此时还没有完全集结,慌忙应敌之际,竟打不过这两支两千人的精锐骑兵。
萧寒星从东郊围苑回来,气得大骂海陵王和一众女真将领,迅速集结起人马,应对两的敌情。

会宁城冲天而起的火光,烧得正旺。
这黑河以北、白山之畔的最大城郭,此时已不复昔日的华钟鼎。
刀光火影交织出的一片,已将整个会宁城化作一修罗场。
“杀!”喊杀声震天,皇宫禁军人人骁勇,敢死为先。
这街市巷战不比沙场,暗藏杀机,时时有性命之忧。
尸横满地,断肢残躯,血流成河,染红了城墙街巷。
戚少商横剑立马,寒水剑若一虹飞天长龙,于万人中游刃有余、遁天寞地。
此时,他的白衣已经被血染浸透,红得明艳耀眼。
他凛冽刚毅的眉目仿佛是天上那轮最璨烂的骄阳,直欲将这黑暗冬夜化作明媚白昼。
忽然,一道寒芒从他身侧疾射而至,眼前一个敌人便立时被射倒,惨叫着栽下马来。
戚少商回头一看,黄衣飘飘DD赫然是杨云晰。
“云丫头,你不在皇宫守着皇上,到这里来干什么?”戚少商立时皱起眉。
杨云晰咬了一下唇:“戚大哥,我见到皇上的时候,他已经过世了!”
“什么?”戚少商心中一沉,“怎么会如此?”
“唉!女真人的庸医,真是不可救药!要是我早点回来,他想必也不会死。”
戚少商一边挥剑砍倒一个举刀杀上来的人,一边急道:“难道,连你也救不了吗?晟弟连皇上这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唉……”
“戚大哥,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治得了病,治不得命!”杨云晰举起逆鳞小弩,“我还是来帮你杀敌比较好!”
戚少商板起脸来:“这里如此凶险,你来做什么?这可不是玩的。”
“我……我来找大哥啊!”杨云晰忽然滚落数颗泪珠,“戚大哥,我知道你心里担忧大哥,所以才想能不能帮上你。”
戚少商心头一痛:“好吧!你跟紧了我,千万别跑丢了。你有逆鳞小弩在身上,这些寻常士卒想必也不那么容易伤到你。”

“戚少商!”只听一声大喝,一个人影飞掠而至,正是从南门而来的追命。
戚少商护着杨云晰跃上几步:“你怎么来了?南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完颜晟和二师兄回来了!”追命笑得阳光灿烂。
杨云晰娇躯一震,又滚下一行泪来:“他……他还好么?”
追命上来说:“好!好的不得了。听到你回来的消息,恨不得插上翅膀过来呢!过来,我带着你去见他!”
“不……不用了!”杨云晰往后一退,有些手足无措,“我陪着戚大哥,在城东找寻大哥的下落。”

“怎么样?有顾惜朝的消息吗?”追命一听,也担忧起来。
戚少商的脸色顿时一黯,默然回身上马,冲入此时正在誓死搏杀的巷战队伍中。

激战一夜,天色欲曙。
完颜晟的宁江州大军已经从南门一路冲进来,一路分兵到城西皇宫,保卫整个皇室的安全。另一路由完颜晟和铁手亲自带领,金戈铁骑,声势浩大地直奔城东烽火台,与戚少商会合。
“义兄!”许久不见的完颜晟紫盔金甲,俊眉朗目的脸上,神情愈发成熟刚毅,显然经过了此番变故,他的为人心性已经变得更加浑厚硬朗、沉圆熟。
戚少商满身浴血,神色如常,见了他,只是微微一点头,随即抬起眉,淡然说道:“七王爷!皇上已经龙驭归天了。”
完颜晟眼中闪过一抹悲恸,低下头说:“我都知道了。”
“戚少商,你们怎么样?”铁手看他的白袍几乎变成了红色,臂上肩上都有剑伤。
戚少商没有抬眼,只是微微颔首:“我没事!”
完颜晟一侧头,看到了杨云晰正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不禁心中大恸,走过来拉住她的手。
“你……没有受伤,太好了!”完颜晟温柔的声音有一丝发颤。
杨云晰低下头:“对不起,我没能救回你父皇的性命,还……连累了大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她说着,便哭了出来。
“好了,没事了。都会好的。”完颜晟把她揽到怀里,软语安慰着。
这个时候,完颜宗望带着两个女真青年将领纵马而至:“王爷,现在海陵王与萧寒星正从东门退却,不知道要不要乘胜追击?”
完颜晟目光冷凝,迸发出一股精光:“走!咱们去会会二皇叔和萧驸马!”

待到他们追击出东门之时,海陵王与萧寒星带着余部已经过了黑水河上了胜白山。
黑水河从会宁城北边流过,在城东的围苑和胜白山之间堪堪转了个折弯,向东南走便是东郊林海围苑,往东北走乃是高耸入云的胜白山山麓。
此时,下了一昼夜的大雪,已然止歇,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映着雪白的天地,好不壮观。
海陵王与萧寒星引着大部亲兵和一部分家眷从属,正在半山腰的一高崖之上。
“老七!你这是干什么?”海陵王完颜亮隔着河大声喊话过来,“你这个汉人义兄,勾结了大宋的使节行刺你父皇,还挟持你父皇以及皇室家眷。你不分青红皂白,竟然带着兵马来,助他造反!”
完颜晟纵马上前,厉声喝道:“二皇叔,你休要一派胡言。分明是你,勾结了这个辽人驸马,觊觎皇位和大金国的江山,不但刺杀父皇,还要将江山拱手送给契丹狗贼!我带兵回来,是为了拯救父皇母后和太后奶奶,怎么是造反?我看,造反的是你!”
完颜亮怒火中烧:“好好!你如此不听人劝,看来是一意孤行,要违逆皇叔和完颜氏的列祖列宗了!将来,你父皇定不会放过你的!”
“二皇叔!”完颜晟一听此言,大怒说道,“父皇他老人家,已经……已经……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决不会放过你的!”言罢,他弯弓搭箭,直指完颜亮。
一支锦翎金t箭“嗖”地一声,穿过黑水河,向完颜亮所在的地方直飞而去。
忽地,一只优雅光洁的手,从完颜亮身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便接住了那支箭。
完颜晟的弓箭比一般兵士的强弓劲弩尚大出几倍,弓弦有三百石的劲力、箭长三尺,纵然是穿过黑水河犹自劲力不减,却被那人如此轻易地接住。
“萧寒星!”完颜晟目眦尽裂,“你这契丹狗贼,若不是你,二皇叔不会如此利令智昏,我大金国也不会受此重创。我完颜晟有生之年,誓要杀你为我死去的父皇和众多女真将士复仇!”
萧寒星长目一挑,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好啊!完颜晟,你以为你自己有什么本事吗?如不是……”他咬牙狠狠瞪了一眼完颜晟身边的戚少商。

“若不是你这个自诩侠义、不识时务的义兄,你还能有命在这里吗?”他徐徐说着,“你大金国迟早是我囊中之物,何惜区区一座会宁城?”说着,他又扫了一眼完颜晟身后的杨云晰。
“这些东西,最后都将陷于我手!哼!”言毕,拂袖转身欲走。

“等一下!”戚少商劲喝一声,“在下还有一言,想要问一问萧驸马!”
“哦?戚少商,你想问什么,我知道。你说,我会告诉你吗?”
戚少商抱拳一礼,声震山谷:“请驸马据实相告,若不然……”
“若不然?如何?”萧寒星仰天大笑,“难道你还能从河对岸飞上这胜白山高崖来,吃了我不成?”
“这么说,驸马爷是一定不肯说了?”戚少商只觉得心头一阵气血翻涌。
萧寒星扯扯嘴角:“告诉你又怎么样?岂不是徒然让你伤心。唉……”
他故作叹惋地一抖衣服,抱拳向完颜晟说道:“完颜晟,好生照顾你义兄吧!不要让他寻死觅活的,否则你连这上京路会宁府恐怕都没人替你守得住了。哈哈!”

眼见着萧寒星和完颜亮等人从容退却,完颜晟一众兵马却只得在黑水河岸边干瞪眼。
此时,纵然绕过河去追,恐怕也要小半日才能追得上。
“王爷!”完颜宗望刚开了口,却被完颜晟抬手制止。
完颜晟小心地看了一眼戚少商,只见他神色淡然,不言不语,只是低敛着眉目。
“不!我不相信。”杨云晰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大哥他,他不会死的!我不相信。”
铁手上来轻轻对戚少商说:“萧寒星说的未必是事实,你不要太上心了。顾惜朝这个家伙,和你一样的命硬,他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戚少商忽然抬起头来,冲众人一笑:“我没事啊!你们都怎么了?我知道,他还活着的。”说着,他捂了捂自己的胸口。“如果他真的有事,我是会感觉到的。你们看,我现在还活的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那说明,他真的没事的……没事的。”
完颜晟一挥手,吩咐下去:“合吉台、宗望,你们带着人马在会宁城中和城外十里的范围内全面搜索,一定要把顾大哥,找出来!活,要见人……”他忽然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戚少商纵马狂奔,于崇山峻岭的林海雪原中找寻着,触目望去,满眼苍茫。
一轮旭日,高高挂在天上,可是他身上却越来越寒冷。
冷风吹过,不知不觉间,热泪已经变成了冰霜。
此时,心忧如沸,神思惶然,他猛地勒住马。
踏雪乌骓的前蹄扬起,长嘶一声,声色凄厉,似乎也在为主人而忧心。
“啊!”戚少商纵声长啸,伤怀痛楚仿佛一匹受伤的野狼。
林中的飞鸟寒鸦顿时惊飞簌簌,暮雪皑皑的天地间,一片惨白凄迷。
“嗷!”只听到一声峥嵘凄厉的狼嚎声,在远响起。
杨云晰和铁手等人都是一惊,却见一匹雪白的巨狼,穿过密林正向他们奔跑过来。
“白虎!”完颜晟大叫一声。

戚少商斥马上前:“白虎?”
白虎跑到他面前,冲他“呜呜”鸣叫几声,然后上前咬住他的衣襟,向前拉扯。
“完颜晟?白虎它,怎么了?”杨云晰有些惊异地问。
完颜晟皱着眉:“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们。”
白虎飞快地向密林中窜出几步,又转过头来,向戚少商等人引颈而鸣。
戚少商心中一动,飞快地催马跟上。
于是,白虎在前面开路,众人驰马在后面紧紧跟随,于密林中穿梭飞奔,一直到达东郊围苑的山林。

●六十、醉梦千年

“你们看!”杨云晰在雪中发现了一泓沉碧。
戚少商飞身下马来,几步踉跄地跑到雪松下,扒开积雪,将逆水寒慢慢取出,只见剑身犹自凝寒澈骨,上面已经是血迹斑斑,雪堆中杂着暗红的血水冰碴,向上看时,连树干上也凝着干血。
戚少商只觉得心中又痛又麻,几乎支持不住。
“大哥……大哥……”杨云晰低低抽泣着,“大哥你究竟在哪里?”
“嗷!”白虎站在不远被雪半掩着的一洞穴口,冲着戚少商等人长嚎一声。
戚少商几步上前,低头往洞中一看,心头一股热血涌出,眼眶立时热烫起来。
他轻轻地走进去,看着蜷缩在洞穴的伶仃身影,一时间竟动也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铁手、追命等人也来到洞口,惊异地看着那个青衣透血、容色苍白的人,心中既喜且忧。
戚少商慢慢蹲下来,动作轻柔地拨开那人脸上蜷曲的头发,看着那张清俊苍白却露出一丝淡淡笑意的脸,心中涌上来无限的柔情。
修长的指轻触那张脸,却在一瞬间恍如雷击一般弹了回来。
“怎么这么冷?”他颤抖着手缓缓抚上日夜思念的容颜,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
慢慢地轻轻地托起那人的身子,抱在怀里。
“你怎么这么冷?怎么可以让自己这么冷?你不是答应过我,一定要善待自己,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不听我的话。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让我放心啊!……你啊……你……”戚少商一径破碎地说着,一径将那人紧紧抱住弯着腰慢慢出了洞口。

雪白的天地间,那个白衣上染着鲜血的男子,怀里抱着同样血迹斑斑的另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看着他在阳光下,白的几乎透明的肌肤,戚少商温柔地笑。

“走,我带你走。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这里。这里很冷,是不是?我带你回江南去,回扬州。你……不是说过,一直很想带我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吗?然后,咱们再去武夷山,去看九曲溪畔千年万年守在一的玉女和大王。然后,你还想去哪里?都告诉我,我一定陪你一起去。好不好?……惜朝,你说过,这辈子选择的是我,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哦?”
众人见他眼神痴痴迷迷,已经迷失了心智。
杨云晰扑上来,搭了搭顾惜朝的脉搏,又试了试他的呼吸。
“戚大哥,戚大哥!大哥他没死,你冷静一点,我要给大哥治疗,你放下他!”杨云晰摇着戚少商的胳膊。
戚少商侧过头来,冷冷地看她:“走开!”说着,猛地一挣,将杨云晰震飞了开去。
完颜晟忙上前接住人,大喊道:“义兄!你冷静一下,你放开顾大哥,让云儿给他治疗啊!”
铁手和追命两人一见这情景,分别从左右抢上来:“戚少商,你冷静一点!”
铁手的手一抓,抓了满手的鲜血,一夜激战,戚少商的肩头连中数箭已经血肉模糊。
铁手心头一惊,忙放开他,那人竟也不理,自顾自地飞快向前掠去。
追命一闪身,堵在他前面:“戚少商,你停下!”
可是戚少商眼中寒光一闪,纵身抬腿朝追命踢去。
追命岂是等闲之辈,忙举腿格挡,他的腿功天下无敌,戚少商饶是武技强横,却哪里是他的对手?
“扑嗵”一声,戚少商跪倒在地,怀里犹抱着人,死死地不肯撒手。
这个时候杨云晰抢上来,跪倒在他身前,摇着他哀泣:“戚大哥……戚大哥……,你信我啊……你信我!我一定能救回大哥的!我一定能的……你信我啊!”她清丽的小脸上泪痕遍布,被冷风一冻,令人分外怜惜。
这个时候,戚少商的眼神方露出一丝清明,他蹙着眉怯怯地问一句:“真的?”
“真的!真的!我不会骗你的。”杨云晰抽噎着混乱点着头。

雪后的天空,幽然而空寂,残垣败屋的城池,一缕黑烟蜿蜒而上,直冲云霄。
归为胡沙看征客,龙堆满雪上云霄。
铁手和追命守在小楼外间的客厅里,彼此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又看向那忙里忙外的医仆侍从,一堆堆浸透了血的白布被丢了出来,到底这人有多少血可流?
DD顾惜朝,你会死吗?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与人斗、与命运争吗?你总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一回,你真的会熬不过去吗?
戚少商面色苍白地从里间走出来。
“怎么样?”铁手焦急地冲上来问。
戚少商摇摇头:“不知道,云儿还在尽力。”
铁手轻叹一声,扶住他的肩轻声说:“没事的,我们要相信云儿!”
“云儿她自己也和我说过,她是大夫,不是神仙。”戚少商苦笑了一声,“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他脸上的神情无比淡然寂寞,抬起的眼眸中,是一片晦暗。
“铁手!”戚少商将手中两样东西交给铁手,“这两块血玉,将来你给他放在身上,我知道他虽然嘴里不说,可是心里还是忘不了他亲生母亲。这一幅画,将来放在我身上。千万别忘记了。”
铁手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戚少商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两柄剑,又徐徐地交待:“寒水剑和逆水寒,都是难得的神兵利器,将来遇到合适的人选,就帮我赠了去,如果冷血喜欢,送给他也可以。”

“哦!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转身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给我随便寻个去就罢了!千万把他带回东京去,和晚晴姑娘合葬在一起。因为他说过,下一世想要和晚晴姑娘在一起。我不想……他寻得……太辛苦!”
铁手惊愕地看他,从那双眼中看到淡淡的伤感、淡淡的失落,以及无限的温柔。
“不!我不会把他带走的!”铁手忽然抓住戚少商的双肩,猛摇他,“我不会让他和晚晴合葬在一起。晚晴的下一世……是我的!”
戚少商抬起眼,定定地、伤感地看着他,双唇微微颤抖,可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戚少商,你听到没有?下辈子,晚晴是我的,我不会让她见到顾惜朝!”铁手失控地吼着,“你把顾惜朝这个家伙,有多么远就带多么远,不要让他来找晚晴!”
“够了!”追命忽然大喊起来,“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顾惜朝他还没死呢!你们就急着为他办后事了吗?”他俊美的脸上满是怒火。
追命一把拉过戚少商:“戚少商,你是怎么了?你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的人啊!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顾惜朝,他不会死的,你也不会死的。你们都要给我好好的活下去!听明白了没有?”
忽然,只听到里间传来一阵杨云晰压抑的低泣声。
戚少商觉得心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一句在很久之前听过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来。
“这辈子若没有了这个人,心里便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
戚少商薄薄的唇弯起了一丝凄凉:“这辈子……终归……还是错过了!”
“戚大哥……戚大哥!”杨云晰从里间冲出来,双眼通红,“戚大哥,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大哥他活了……”
可惜,这个时候戚少商却根本听不到她的话,整个人已经虚软着倒下去。
…………

匹马单骑,踏破胡虏阴山。
负手浅笑,剑染匈奴赤血。
鹰击长空,傲啸万里,大江东去,淘尽多少英雄志气。
满目山川,锦带吴钩,浮生恍如一梦。
仿佛是在古往今来、天上人间都细细地转了个遍,站在一片寂静旷野中,左右无凭,四下无声。
顾惜朝忽然焦躁起来,心里越来越慌,他来回转身,到找着。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些什么?
自从二十多年前,被母亲推出怡翠阁的大门开始,他就一直在这种寂寞、黑暗和寒冷当中。沦落江湖的饥寒交迫,四偷师学艺的艰辛苦楚,他都堪堪忍了下去。
他不怕疼,不怕死,不怕孤独。
他立志要活的比别人都强,都幸福快乐!
渐渐的,所有的痛苦欢乐都变成了麻木,即便是与晚晴初遇时那样瑰丽而开心的日子,也变成了一个自己拼命追逐的梦想,那么遥不可及。
一直到,那个梦开始了。
那个梦,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喔!
那个梦,是从风沙漫天的连云山下开始的。

是从,他一步一步踱上旗亭酒肆那吱呀作响的楼梯开始的。
是从,他轻轻放下一盘杜鹃醉鱼,微微一抬眉开始的。
是从,“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开始的。
从隔着帐帘那痛彻心腑的一刀开始。
从银光闪闪的小斧击得魂飞魄散开始。
……
原来,那辗转千里的疯狂杀戮和追逐,已经确定了这个故事的开始。
原来,鱼池子里半真半假的真情流露,已经镌刻进了灵魂。
原来又原来,苦恨仇怨,贪嗔痴恋,爱欲情迷,都已消散不去,一梦千年!

在那个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刻。
伤心、痛苦、幸福、快乐,都真实得像是在心头重重刻画下的一道道痕迹,纵然夹杂着鲜血和伤痛,可是却还从中能够体会到一丝丝甜蜜来,仿佛是炮打灯喝下去的感觉,满头烟霞烈火,令人沉醉。

当顾惜朝终于醒来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是他的小妹子DD云儿温柔清丽的脸庞,真的好像晚晴。
晚晴,晚晴,每想起那个名字,他都会一咏三叹,心痛不已。
只是,他再也不能给她什么了。
然后,是铁手和追命。
这两个十多年来和他争过、吵过、并肩战斗过、生死同心过的可以称之为“兄弟”二字的人。
最后……
他尽力睁大狭长的凤目看去。
窗边,斜斜地倚着一个人。
看到他,顾惜朝的心头忽然一痛。
他何时变得如此憔悴?如此疲惫?如此……寂寞?
长长的鬓发,飞扬在空中,却划出一抹最凄凉的痕迹,以及……
点点星霜!
眉间愁,鬓上霜,憔悴东风今又是,难了情与殇!

“唉……大哥,你可算醒过来了!吓死我们了。你知不知道?”杨云晰忽闪着大眼睛,“尤其是……戚大哥,你还没醒过来,他先死过去一半。小妹我可是手忙脚乱,刚救醒一个,又去救另一个!”
顾惜朝勾起一边的唇角,挑眉看向那人。
DD傻子!

铁手左右张望了一下,轻声对杨云晰和追命说:“好吧!人已经醒了,咱们也该回避一下了。”
“嘿嘿!没错,不知道这两个家伙会说些什么让人耳根子红的肉麻话来?咱们还是躲开为妙。”追命嘻嘻笑着。
待到三人离开之后,戚少商犹自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
顾惜朝慢慢抬起雪白枯瘦的手,向他伸过去,眨了眨眼睛,睫毛上已经沾了点点星光。
那个人微一阖目,又迅速地睁开,身形一顿便掠到床前。
顾惜朝只觉得自己被人狠命地抱起来,死死地箍在怀里,那人身上格格发颤,连带着他自己也抖了起来。
同时颤抖的,还有自己的心。
消瘦的手抓紧了那人的背,听到了一声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呜咽。
“……惜朝……”
顾惜朝便觉得自己的泪水如同决了堤一般,奔涌而出,仿佛这一生的泪都在这个时候涌出来。
DD少商,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明白,我知道你把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我想说,我也一样,我也一样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虽然,我说不出口……

●六十一、上元

正月十五,上元日。
出了宫禁,一骑飞奔而出,一路上眼见各都在修缮整理之中,原先颇具女真塞外风味的建筑堪堪都换作了汉人粉墙黛瓦。
会宁城自经历一场浩劫之后,重新修葺的房舍府邸都因着今上的心思,而纷纷趋向汉人的格调。

先前的动乱中,海陵王被驱往宁江州与辽国交界的一带州县,西岭王完颜斜也败兵而归,而上京路与宁江州以北皆被原先的七王子完颜晟收复。
于是,功盖乾坤,且皇室正统嫡子血脉的完颜晟便顺理成章地即了帝位,成为大金国开国之后的第二位皇帝。
发送了先皇,并举行了简洁隆重的即位大典后,完颜晟一意励精图治,先后革除了数十位各族的谋克猛安,学习汉人宋室的吏治官品,将中央划为三省六部的制度,三省之上设三公,叔父完颜斜也为辅国王位列三公之上。宰相蒲家奴总领三省,而三公的设置则格外引人注目。
除却先皇庶出的第四子完颜昂任太师、第五子完颜显任太保,另一位总领军政大权的太傅之位则落到在海陵王之乱中,独当一面保卫京畿皇城的禁军侍卫总领DD完颜晟的汉人结拜义兄戚少商的头上。
太傅一职名为帝师,实则统领了大金国的全部兵马,太傅之下设左右都元帅,为太傅在军中的实质代表,而这两个官位则分别授予完颜宗望、完颜宗翰这两个戚少商在皇宫禁军中的左右手。
如此一来,大金国的军队除了皇帝完颜晟之外,便只有汉人戚少商可以随意调动统领。
这样的安排,举朝为之哗然。
而身出风暴中心的戚少商,却始终不置可否,只凭吩咐行事,每日上朝奏事除却安排京畿防卫,便是参奏各路兵马的行止,下了朝便径自回到原先的七王府DD现在的新任太傅府。

斥马进了府,戚少商并不在前厅停留,只在院前弃了马,便直奔偏院小楼而来。
小院中的废池旧阁宛然还是兵变之前的模样,郁郁葱葱的雪松与结冰的小池还是一般的萧索。
戚少商立在院中,看着楼上橘色的灯辉,影影绰绰,心中有三分温暖安宁,又见了一个人影映在窗上,肩线清矍、发丝写意,眼前竟自氤氲有了湿意。
“戚大哥,呆愣在下面干什么?”二楼的窗忽然开了,露出一个小小的头颅来,“大哥叫你上来呢!”

进了房,仍是一室的药香,杨云晰收拾了金针药物,笑盈盈地说:“大哥今日可好多了,你进去瞧瞧,气色大好了些呢!”
“多谢你了,这些日子,累坏了罢!”戚少商淡淡地笑,“快歇着去罢!累憔悴了,有人可心疼了呢!”
杨云晰俏脸一红:“他忙得很,哪里有空来管我。我且先去了,你们好好说话罢!大哥闷在屋子里这些日子,身子虽然好些,可是心里却憋闷得紧呢!戚大哥,你也多抽出点空来陪陪他。”
戚少商心中叹了一叹,应了一声:“嗯!”
待到杨云晰轻盈的身影飘了出去,戚少商方褪了外袍,一挑门帘走到内室里。
抬眼一看,那人正斜斜地倚在床头,轻袍缓带的青绸长衫飘在身上,越发显得那人的清瘦伶仃,想来他病骨未愈,还很是憔悴。
“看什么?”清清爽爽的嗓音,虽然中气未足,却仍是那般清傲的语气。
雪玉的两颊,生生漾出一抹红来,果然气色好得多了。
戚少商颊边的酒窝现了出来,便跨了几步,挨着他身边坐了,将人轻轻揽在怀里。
顾惜朝也不推拒,只挨在他怀里,手里犹自拿着本书。
“不好好歇着,又看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戚少商将书夺了,撇在一边。
顾惜朝耸了耸眉:“再歇,我就快生虫了!不找些事情来做,会闷死的,你们一个个的又都不许我出去。”
“你身子老也不好,谁放心让你出去?”戚少商将被子拽过来,裹在两个人身上。
顾惜朝将被子往旁边扯:“别……热得很!”
“看来,果然是好多了。”
顾惜朝皱眉:“好是好多了。只是,这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真是烦死人了!”
“病去如抽丝嘛!”戚少商抚慰着他,“你自己也不要太心急了。”
“你们少来哄我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顾惜朝推开他,向旁边挪了挪,“我的武功,是恢复不了了。即便有些转机,也不过能恢复一两成,勉强保命罢了!与其这样,倒不如死了干净!”
“你敢!”戚少商忽然大吼一声,猛地把人拽到怀里。
顾惜朝硬生生地撞在他怀里,被撞得胸前生疼。
“不许再说这个字儿!你听到没有?”戚少商埋首在他肩上,闷闷地说。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抱上他的肩臂,不再说话。
良久,戚少商方扳着他的肩,目光闪动着说:“我知道,你在屋子里闷坏了。走,带你出去好好耍一晚!”
“去哪?”

戚少商拉着人站起来:“去了你就知道了。”

年年上元节的时候,中原大宋京城汴梁便会有上元灯会,各色彩灯悬在市集之上,游人如织,富丽华难以尽述。
如今金国皇帝既然心中倾慕汉人的文化,便少不得要学起这节庆之礼,况且今年会宁变乱,除夕新年都在一片愁云惨淡中度过。
完颜晟初立大统,正欲鼓舞民心,激扬士气,于是便在今日率皇族众人于北城,举行灯会与民同乐。
只是,女真金国地极北苦寒之地,此时仍然天气严寒,纸糊的灯笼很难在风中明亮一夜,于是这金国灯会所点的华灯,乃是用晶莹剔透的寒冰所制成的冰灯,倒是比汉人灯会的大小灯笼更加新奇有趣。
戚少商与顾惜朝双人一骑,来到灯会举行的北城城楼之。
顾惜朝披着厚厚的雪白狐裘,左右张望,苍白的脸上一副形如孩童的好奇天真。
只见无数军民百姓,身着各种服色,穿行在冰灯堆砌的街道之间,好一派冰雪世界、琉璃胜景。街边还有小贩在叫卖那种提在手中的小小冰灯。
戚少商见顾惜朝目不转睛地盯着摊子上一盏莲形的冰灯,便跳了下马来。
“这灯,怎么卖?”戚少商的眼,映着满街的灯火,分外明亮。
那小贩一见这人的服色,便忙殷勤地道:“大爷好眼力,这灯乃是小的家中自制的冰灯中,最精巧细致的一种。今日灯会,只带了三盏,这乃是最后一盏了。不贵,三两银子一盏。”
“好!给我罢。”戚少商抛下一锭五两的白银,便提起冰灯,转身而去。
顾惜朝此时正站在马身边,看着他笑得灿烂地提着灯过来,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喏!拿着罢。”戚少商把灯递到他手里。
顾惜朝凤目闪动地看了他一会儿,乖乖地接过来,提在手中。
戚少商一手牵了马,一手拉着顾惜朝,便走在摩肩接踵的看灯人群中。
两个人的手,在衣下十指紧扣着交握,旁人只道两人并肩而行,看不出其中就理,只觉得一个灿若骄阳、一个清如朗月,一双璧人一般走在一起。

远远地看见北城楼上,完颜晟的銮驾已至,众人山呼万岁。
年轻的皇帝点起一只巨大的龙形冰灯,照得天际也亮堂了起来。
然后,满街的军民百姓,都欢快地又唱又跳起来,一扫多日以来笼罩在会宁城上空的愁云惨雾。
顾惜朝和戚少商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也受到那欢快气氛的影响,开怀起来,两两相望,不由得心中无限温暖平和。
“太傅、顾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
戚少商回头一看,竟是完颜宗望兄弟两个,各自带着一个女真贵族打扮的少女,在欢庆的人群中走来。
“你们两个不在城楼上伴驾,跑到下面来做什么?”戚少商奇怪道。
“伴什么驾啊?皇上现在根本就不在城楼上。”完颜宗望干笑一声,“刚刚那个点灯的是四王爷假扮的,皇上自己就混在百姓里呢!”
戚少商眼睛瞪大了:“怎么回事?皇上这是想做什么呢?”
“太傅,皇上说了,今日要与民同乐。自己高高的在城楼上面有什么意思?”完颜宗翰笑眯眯地说,“你瞧那边河上的一排冰墙没有?那才是皇上要亲自炮制的冰灯呢!”
只见,不远北固州桥下面,结冰的按出虎水上排着一排冰墙,河面上立着十数个人,都是一身显贵打扮。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俊眉朗目,正指挥着一群人将垒起高高的冰墙,墙体中空,每一块高大的冰砖之内都有一支火红的巨蜡。
戚少商、顾惜朝和完颜兄弟俩随着人流挤到桥上,向下观看。
只见完颜晟穿着一身便服,手中举着火把,向四面围观的众人吆喝:“各位会宁城的父老,小弟今日承蒙皇上恩典,包下了这一河面,亲自制得这灯墙,要讨得我心上人的欢心。各位父老若是看得开心了,帮忙给喝个采,助助声势,小弟感激不尽!”
顾惜朝忍不住在戚少商耳边笑着轻声道:“这位大金国的新君,还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啊!”
“年轻人嘛!这些日子以来,朝事忙,他心里虽然牵挂着云儿,却连几句话都说不上。”戚少商微笑,“若是我,也是定要想个法子来讨自己心上人欢心的。”
“大金国的皇帝、太傅都这个德性,我真是为这千里江山一哭啊!”顾惜朝嗔怪地瞥他一眼,脸上却还漾着笑意。
“哎,云儿好像来了!”戚少商拍拍他,向东边的河堤上指过去。
只听旁边的老百姓都在窃窃私语:“不知道,这位公子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模样?竟然要这么大阵仗的讨她欢心?”
百姓都是只认服色仪仗的,哪里想得到下面河面上的人竟是当朝的皇帝?

只见河堤上人群中,两个高大的男子携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出现,径自飘飘荡荡地从河堤上飞落而下,落在结冰的河面上。
铁手和追命两个人笑着向完颜晟说:“完颜公子,这人我们可给你带到了,不知道有没有打赏?”
“少不了二位大哥的好!”完颜晟哈哈一笑,随即又向杨云晰看过去。
杨云晰俏脸红得非常:“你这是搞什么鬼样?”
“云儿,你瞧着!”完颜晟微笑着说道。
随即接过手下呈上的雕弓金箭,在箭尾涂了硫磺,点燃箭尾,照着冰墙侧面射过去。
只听一声破空鸣镝之响,完颜晟的金箭穿透了层层冰墙,尾上的火堪堪擦过巨蜡的引信,那一支支巨大的红蜡便接燃了起来。
一时间,河面上的冰墙亮了起来,组成一面冰灯之墙。
此时,四面围观的百姓都大吼着喝起采来,杨云晰看着那面巨大的冰墙,中间光滑如镜,两边侧翼如翅展开,上面雕着无数的庭园景致,俨然仿佛是江南恭庄的样子,晶莹剔透的冰面,在烛光的映衬下,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一时间,不由得心中一阵悸动,眼眶随即热烫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说道:“你忙得很,还费心来想这些?”
“没关系,再忙也没有你重要啊?”完颜晟笑着将她揽到怀里,抹着她脸上的泪水,“开心就笑一个给我看,莫要再流眼泪了。”
杨云晰破涕为笑,捶上他的肩膀。
这时候,四面围观的人群,纷纷大笑起哄来,这金国民风淳朴彪悍,不逊世俗礼教,青年男女间便是大庭广众也无所避讳,众人还以此为美事。

“兄弟,为兄来给你锦上添!”只听一人朗声喝道,飘飘然自北固州桥上落下一个雪白的身影。
完颜晟回头一看,竟是戚少商,不由得心内大喜,嘴上便说道:“义兄请便,小弟荣幸之至!”
戚少商微微一笑,反手拔出腰间寒水剑,飞身掠上冰墙,于中间光滑无雕饰的位置落定,略一沉吟,便拧腰飞身而落,一边落一边挥舞手中宝剑,挽出朵朵剑,劈削冰块,身形优美俊健。
众人只觉得眼缭乱,冰屑伴着他翩跹的身形款款飞出,真个好轻功、好剑法。
不及一盏茶的功夫,那冰块便被劈削雕琢成八个铁划银钩的大字。

“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杨云晰和完颜晟默念着这八个字,不由得心神俱醉,满腔柔情。
戚少商收剑回鞘,站在冰墙之前,遥遥望向北固州桥上,人群中那个卓然出尘的身影,眼中也是一腔柔情。

蒲草意,磐石心,便是流萤也点灯!

●六十二、与子同袍

天色尚早,戚少商便起身了。
小楼卧室内,暖意如春,叫人贪恋异常,只是今日却不可再流连了。
戚少商蹑手蹑脚地从衣柜里取出许久未曾穿着的衣甲,薄唇边露出一丝淡笑。
刚想套上,一转念,又将衣袍放下,转身到榻边衣架上,抓起一件米白的半旧长袍,将自己的中衣除了,贴身穿上。
“哼!想不到,大金国的堂堂太傅,竟然连衣服都没几件?还要偷别人的旧衣。”顾惜朝笼着被子,支手托腮倚在床头。
戚少商脸上一红,却也不理他,径自系上衣带。
顾惜朝瞪了他一眼,拉他坐下,将衣带解了,又从床脚拽过一件自己的浅黄贴身长衫,给他换上。
戚少商见他脸上微微红了起来,便也不与他争执,任凭他摆弄自己的衣衫。
顾惜朝替他把长衫系好了,方喃喃说道:“这件……常穿。”一边说,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垂下眼帘,玉色的脸上两片嫣红,真个有十二分的春色。
戚少商看得气血一阵翻涌,将人搂在怀里,温存了半晌,才道:“放心,我会一直穿着的。”
“云儿既然已经成了婚,我也要回东京复命去了,等你们大军一开拔,就走!”顾惜朝在他怀里仰首看他。
戚少商闷声说道:“嗯,你不是昨天说过了么?还没有和皇上、云儿说吗?”
“呆会儿,我就进宫去说。今日誓师,你莫要迟了,还要赶去调军呢,不是吗?”顾惜朝从他怀里,徐徐脱出来。
戚少商忽然眼神黑沉了起来:“那么,你和铁手、追命一定要小心。这一路上,要穿越三国国境,我还真是不太放心。”
“没关系的。我们从东边走,经高丽,走水路。”顾惜朝略顿了一顿,又说,“今天,还要跟完颜晟探讨进兵的事情,你那一万精骑选好了没有?”
戚少商站起来,整了整袍子,又套上外衣和茸甲,说道:“选好了。这些,你不用担心。只是,这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四下看了几眼,只觉得二人相识以来,只有在此的几个月方是生平最平和安宁的时候,只有这小楼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顾惜朝丰润的唇瓣微勾了一勾,将身上的中衣除了,拣起戚少商方才脱下的那件中衣穿在身上,又慢慢地穿衣整发,低着头低低地说:“傻瓜,有你我的地方,就是家。”
戚少商上来,替他整了整有点乱的头发,修长的指轻轻划着他雪白精致的脸,轻语道:“我就是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啊!”
顾惜朝推开他的手,别过脸去,轻声说:“很快的,我相信……”此时,他的眼中闪着一抹不为人察觉的光芒,仿佛是一只狡黠的小兽。

…………

早春二月,大金国的境内还是寒风料峭,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
可是此时,皇城书殿之内,年轻的皇帝正雀跃欢喜,一派慷慨激昂的神色。
墙上挂着一副大宋沧州以北,金辽两国全境的山川地形图,完颜晟立于图前,噙着笑意说道:“顾大哥,如今捷报频传,宁江州以北尽皆收复。如今,咱们便要打出去,跟辽人全面宣战了!”
顾惜朝慢条斯理地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放下手里的精瓷茶杯,清俊的脸上平静无波。
“今日便是誓师之日,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想好,后面怎么打?”
“朕已经与皇叔、义兄他们商议过了。”完颜晟说着,指点宁江州南部的山川河流,“义兄统帅三军,进驻寥晦城t敌,宗望带人骚扰来流水一带。然后再寻机进兵辽境,直捣黄龙。”
顾惜朝看了一眼地图,缓缓说道:“皇上,你可知道,先前为什么能够轻易地收复宁江州大部,将完颜亮逼得山穷水尽?”
完颜晟略一沉吟:“莫非……?”
“没错,萧寒星与完颜亮本自就各怀心事,不能够推心置腹,因此才会有宁江州之败!况且,近日辽国朝廷人事出现了大的变动,萧寒星身陷朝野斗争中,无暇北顾,才会使得辽国7万大军节节败退。”顾惜朝略轩了一轩眉,“如今,天祚帝已经任命萧寒星为兵马上元帅,统领全国兵马,总揽军政大权。萧寒星手里的《江山社稷图》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况且此人工於心计,寥晦城与来流水一带,乃是重兵布防之地,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让你们偷袭得手呢?想要千里奔袭直捣黄龙,更是难上加难。”
完颜晟面露难色:“那么,依顾兄看来,此番出兵,岂不将会无功而返吗?”

顾惜朝冷眼看了看那一带江山图画,忽然长身而起,拾起桌案上的笔,蘸墨在图上西北一路绘出长长的一道弯折曲线,然后掷笔负手而立。
他斜睨着完颜晟,笑道:“皇上,可看出其中端倪吗?”
“这个……”完颜晟微皱剑眉,“蒙古大草原?”
“没错!蒙古大草原!”顾惜朝的声音峭若寒冰,“所谓,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这便是《七略》之中,虚实一篇所讲的旨要。萧寒星虽然熟读了《七略》,但是他能够懂多少,灵活运用多少,想必还要些实战经验才能领悟!”
完颜晟抚掌笑道:“朕虽然也读过顾兄的大作,可是这虚虚实实之说,果然是高莫测。还请顾兄明示!”
顾惜朝回首望着自己在蒙古大草原上所划出的那道迂回长线,说道:“如今,辽国百万雄师,分兵南北,一路扼守北线来流水,一路觊觎南线雁门关。唯有这西线张家口一带,兵力最为空虚。在辽人的心目中,是没有人可以穿越蒙古戈壁以及东部的大草原,打这个迂回战术奔袭张家口的。现在,我们要做的,恰恰就是化不可为而为之!秘密遣一支骑兵,穿越戈壁草原,千里奔袭张家口。此关隘在手,便可直接威胁到辽国大都燕京。所谓擒贼擒王,便是这个道理!”
“可是,若要做如此长途的迂回奔袭,不但要一支极强悍精锐的骑兵,粮草供给也是一个大问题。更况且,这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民风彪悍不逊,要从这片牧区穿过,并非易事!”
顾惜朝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没错!此计并不易实行,这带兵的将领,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不过,皇上你的运气好,偏偏遇到一个可以胜任这个任务的人。”
“顾兄你说的莫非是……”
顾惜朝忽然眼中精光大胜:“没错,这个人便是戚少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能耐,他是那种无论什么人见到他,都想要与他结交的人。蒙古草原上的牧民,个个勇猛彪悍,但是却都是直肠热性,他们连年受到辽国契丹人的压榨迫害,怨毒极甚,对外人也是多有戒心。若非戚少商这样一个能够让人衷心叹服,且宽仁智勇的人,恐怕没有人可以顺利地通过牧区,秘密奔袭张家口!”
完颜晟不由得击掌大笑:“顾兄说的果然不错,若论为人心性、武功智计,确实不作他人想。当年,义兄随朕征战东丹国,他的抚民之策,不但消除了东丹国内的反抗情绪,而且还使得渤海诸部衷心降服,免去了一场民变之忧。”
“哼!这便是戚少商这个人的妙所在了。”顾惜朝的眼神忽然朦胧了起来,“为将者的‘仁、信、智、勇’,他全部都具备。在他面前,即便是坚冰,也会化成春水。更何况这区区草原牧区?”
完颜晟觑着眼看了一会儿顾惜朝,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哈哈!顾兄你也是厉害的很,能够知人善任,依战术定将,且出此奇思巧计。真是令人佩服!”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用兵如神者,放眼当今天下,未有出‘七略公子’之右者!”忽然一声朗声长笑。
完颜晟和顾惜朝抬眼一看,只见一人一身雪白茸甲,黑亮毛裘滚边的斗篷,雄姿英发、英气勃勃地走进殿来。
戚少商正色向完颜晟施礼道:“皇上!三军俱已整装待发,请皇上前往朝殿前检阅!”

“义兄,莫非你已经知道顾兄的妙计?”完颜晟上前搀起他,欣然问道。
戚少商侧目看了顾惜朝一眼,唇边勾起笑道:“顾公子的大作,我在十几年前都拜读过了。他怕走露了消息,所以拖到今天才向皇上亲自说明。”
完颜晟敛目颔首温和地说道:“只是,要劳顿义兄苦战这一场了!”
顾惜朝目光闪烁,凌厉地看了一眼完颜晟:“皇上,你对戚太傅还真是信任有加,倒是事事千依百顺啊!”
戚少商听出他话中带刺,嗔怪地拉过他来,说道:“国舅爷,这是你定的计,皇上是对你言听计从,又何必拿我来作伐?”
完颜晟呵呵一笑:“义兄曾经教过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何况,咱们兄弟舅婿之间,也毋须讲那些君臣俗礼。”
“哼哼!这便是我和戚少商为人不同的地方。”顾惜朝冷笑道,“我的原则是,‘疑人也要用’。不知道,是否比戚太傅更加高明实际呢?”
戚少商含笑不语。
只听外面几声炮响,誓师大典即将开始。

完颜晟率先登上朝殿前搭起的高台,左右是文武百官和皇室亲族。
只见他一身明黄衮服,锦帽貂裘,声色俱厉地震声喝道:
“各位我女真大金国的勇士们!天不假命,我女真自先世先祖起,便屡受辽人的欺凌压迫,辱我子女,夺我财物,此一仇也;日前,我完颜皇室又蒙羞受难,先皇惨遭谋害,会宁兵变被毁,此二仇也;如今,契丹又兴兵攻我,占领我国土,奴役我百姓,此三仇也!此不共戴天之仇,焉能不报?”
台下广场上,有万千女真将士,鲜衣怒马,青春年少。听闻此言,人人目眦尽裂,神情愤懑,齐声回应道:“报仇雪恨,血债血偿!报仇雪恨,血债血偿!”
完颜晟一抬手,令众人噤声,随即又高声道:“朕现今钦命太傅统帅三军,带领尔等出师杀敌!诸位将士须勇往直前,以一当十,方能敌辽国百万之众!待到直捣黄龙之日,便是我等痛饮庆功美酒之时!”言毕,他举起一坛美酒,倒入面前供桌上的数个碗内。
“如今,朕且先将血酒祭奠先皇,再为各位将士壮行!”完颜晟神情肃穆,抽出腰间弯刀,在左边脸颊划了一道,顿时血流如注,他用酒碗接住几滴血,然后向完颜阿骨打的灵位跪拜献酒。
身后文武百官以及皇室众人纷纷跟随着他跪下,广场上的将士也都低头施礼,霎时间万籁俱静,唯有场上旌旗猎猎飘动的声音。
少顷,完颜晟站起来,又倒上一碗血酒,朗声喝道:“请太傅上来,朕要亲自授弓敬酒!”
这个时候,戚少商戎装齐整,负剑带甲,几步登上高台。
“有劳太傅了!”完颜晟端上一碗酒来,沉声说道。
戚少商颔首施礼回应,接过酒碗,仰头喝了下去,然后将碗掷地,碎裂如齑粉。
他的眼中,带着精芒数点,厉声说道:“此番进兵,若不成功,如同此碗!”
完颜晟随即又赐雕弓金箭给戚少商,说道:“太傅此番统兵南征,便如同朕御驾亲征,这一副雕弓金箭,乃是朕征战沙场最贴身的装备,今赠予太傅,三军听令,见此弓此箭,便如同见朕亲临。”
“谢皇上御赐!”戚少商施礼谢恩。

这个时候,顾惜朝低声对站在旁边的杨云晰低声说:“云儿,可记得《诗经?秦风》中《无衣》一首?”
“记得,怎么了?”杨云晰此时一身皇后正装,站在皇室女眷的头一个。
“念!大声的念出来。”顾惜朝略提高声音。
杨云晰微有诧异,随即了然,微微一笑,便大声念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个时候,全场皆静,只听到大金国年轻的皇后,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一遍遍念诵这首广为流传的诗经战歌,一时间群情激昂、士气大振。
身为皇帝的完颜晟展目看向台下万千将士,心中一派慷慨豪迈的激情,也随着大声念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一时间,台上台下,文武百官,三军将士,皆异口同声,高声念诵,声震云霄。
戚少商在一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喊声中,远远看着人群中,那个袍袖被劲风鼓起,恍若大鹏展翅,神情清傲绝尘的青衣书生,十几年的岁月恍若流水,从心头划过。
DD惜朝,且将这千里江山,作一画屏,为你再绘一幅“神龙云海图”,问君可称心否?

●六十三、千里寄相思

草原上,雄鹰翱翔,天长地阔。
一众女真骑兵和蒙古勇士,均站在一草坡下,草坡上插着两杆军旗,在风中猎猎飘动。
草坡上,军旗下,一左一右跪着两个人。
左边一人身材高大雄壮,络腮胡须,不怒自威。
右边一人颀长俊健,双目如星,俊朗英武。
“我,蒙古人奇渥温也速该,今日与汉人戚少商结为安答,从此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有敌一起杀。”
“我,汉人戚少商,今与蒙古人奇渥温也速该结为安答,从此有难同当,生死同心,不离不弃。”
言毕,两人相视大笑,歃血为盟,痛饮三大碗马奶酒。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东京汴梁的春天是最美的。
细雨幽幽然飘落在“惜晴小居”的青竹精舍之上。
傅晚晴的香冢前,此时正徐徐燃着半副纸钱,青烟弯成了几弯窈窕的形状,仿佛那个生前一贯温柔婉转的女子。
清矍颀长的身形,负手立在石碑之旁,面上是悠然自得的神情。
“晚晴,你可还好吗?”清澈灵动的声音,漫漫地洒出来,“这些年来,我时常没空来看你,你心中不会怪责我吧?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做,你都不会怪责我半点的。不知道,这一回看过你之后,我又要隔多久,才能再来看你。”
将袖轻轻拂着石碑,顾惜朝的眼里是无限的温柔。
忽然,一个长大的身形,顿空而至,黑衣在地上留下一道暗影。
“你来了?”顾惜朝微微抬眉看了一眼。

铁手蹲下身子,将几张未燃化的纸钱,放进火里。
顾惜朝微笑了起来:“晚晴,你瞧谁来看你了?看见他,你心里想必更加欢喜罢!”
铁手抬头静静凝望着石碑:“晚晴,许久不见,又是一年了。我知道,你是春天的生日,你瞧这春天,真的和你很像!”
顾惜朝悠悠叹了出来:“铁手,你瞧我这相公真的做得真不合格!连晚晴的生日我也不知道。”
“别这么说,你一心一意为了她出人头地,这点是我万万不能及的。”铁手站起来,略宽慰着他。
顾惜朝垂下头,唇边掠过一丝自嘲的笑:“可惜,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些。”
铁手还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来。
“你有事?”顾惜朝墨黑的双瞳看着他。
“嗯!”铁手顿了顿,才说,“今天,世叔从朝中带来消息,说是皇上已经准了童贯等人的奏议,要与金国联兵攻辽。完颜晟果然不简单,他派来送我们归国的使者,竟然身负这样的使命?你事先一点端倪也没看出来吗?”
顾惜朝眉骨略剔,垂下眼睛道:“你知道,我现在对于这朝中的事情,不甚关心的。诸葛老头,想让我怎么做?”
“世叔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够进宫去,向皇上进言,劝皇上放弃进兵的计划。毕竟,这是金辽之间的事情,咱们大宋不宜涉入,否则惹祸上身、得不偿失。”铁手慎重地说。
顾惜朝低头略一沉吟,便抬头道:“好,我去!”

顾惜朝拂晓进宫,直至午时方出得宫来。
下午,当他来到六扇门的时候,皇宫中便传来了旨意,皇帝钦命“镇国将军”赫连春水为“敕命征辽元帅”统领三路大军,兵发雁门关,与金军合兵攻辽。任命顾惜朝为渭北道安抚使,随同征辽元帅出征,行军政参谋之职。
“顾惜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铁手又惊又怒地看着他。
顾惜朝将诏命揣到袖子里,好以整暇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说道:“你不都看见了?”
无情缓缓驱动轮椅,来到他面前,沉声问:“顾惜朝,你不是进宫去劝了皇帝吗?怎么还会是这样的结果?”
“是啊!我劝过他了,我还让他赐我选兵之权,这一回除了赫连家的亲兵之外,全部的兵源将领,都由我全权负责挑选。”顾惜朝的眼神凌厉狂傲,精光大胜。
铁手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嗨!我说你怎么一直不徐不疾?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和完颜晟商议好的是不是?”言毕,他几欲上前抓起顾惜朝,想要他老老实实地交待。
“很好嘛!铁老二,这么多年了,你可算学得聪明一些了。总算,没有枉费我当年与你结拜一场。”顾惜朝俊逸的脸上,是一股子邪气的笑容。
无情微一阖目,然后又迅速睁开眼,冷瞪着顾惜朝:“顾惜朝,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戚少商?”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这么喜欢纠结原因,而不看看结果呢?”顾惜朝脸上有些不耐烦。
追命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抓起顾惜朝的领子大吼:“顾惜朝,你疯了吗?这是叛国啊!难道,戚少商叛了大宋,你也要跟着他一起叛吗?”
无情和铁手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自顾惜朝他们回到东京之后,见了几面,大家都很默契地不提戚少商的事情。
顾惜朝冷冷地看着追命,袖中的小刀在他眼前一掠,便逼得追命松手放开。
“崔略商,别以为我现在只剩下三成功力,你就可以随意欺侮我!你不过是六扇门的一个小捕头,而我现在官居二品安抚使,比你的品阶高了五层,你最好放恭敬点!”
无情冷颜看着顾惜朝:“呵!好威风的顾大人,下官等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冷血忍不住了,上来挡在两人之间:“大师兄,顾惜朝,你们有话好好说。何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的?”
顾惜朝将衣服一抖,淡淡地说:“还有什么好说的。成大捕头一心认定我是通金叛国的乱臣贼子,顾某也不屑申辩。”

“顾惜朝,我没有认为你通金叛国,我只是觉得你太感情用事了。”无情略平复了一下心情,“我知道,你担忧戚少商与萧寒星这场生死之战,怕金国的兵马不是辽国百万雄师的对手。还有萧寒星手里有《杨公兵法》和《江山社稷图》,你怕戚少商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你不要忘了,萧寒星手里也同样有你的《七略》,他对你的战法也是了如指掌。你带着大宋这几十万大军前去,说不定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连这几十万人都葬送了。这一来,你不但帮不到戚少商,反而会使自己成为大宋的千古罪人!这些,你想过没有?”
顾惜朝冷冷地看着无情,紧抿了唇,不发一言。
铁手叹了一口气:“唉!当年,你为了晚晴逼宫叛乱,如今又为了戚少商置大宋这几十万将士的生死于不顾。顾惜朝啊!顾惜朝,你这个疯子。你这是让我后悔当年放你救你啊!”他的眼中全是痛惜的神色。
顾惜朝看了众人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你们这些人,跟你们说过多少了?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啊!”
他缓缓地站起来,先走到铁手面前,满眼嘲讽地看着他:“铁游夏,你不用后悔当年留我一条命。我这条命,不是因为你才活下来的。”
然后,他又走到追命面前,瞪视着他:“我告诉你,戚少商他从来没有对不起大宋朝,一直是大宋朝对不起他!”
最后,他俯身看上无情清冷的眼眸:“莫说是这区区几十万大宋的军队,即便是赌上大宋朝的半壁江山,我也在所不惜!”
顾惜朝慢慢地直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捂住嘴压抑咳嗽,他此番南归在路上染了风寒,至今未痊愈。
眼见着他将要走出门去,铁手忍不住叫道:“顾惜朝!你当真要如此执迷不悟吗?”
“悟?我悟什么?”顾惜朝回过头来,清傲地看着他,“三日后,我便会兵发雁门,直奔张家口与金军会合!然后,与戚少商一起,进击辽都,直捣黄龙,平灭契丹辽国。这件事上,谁要阻我,遇神杀神、遇佛弑佛!”言毕,他袍袖一振,洒然而去。
……

草原的夜空,特别晴朗美丽。
迷离灿烂,星汉若锦。
戚少商放马在溪边,仰头看向天空,心思悠远地飘向千里之外的一。
“小七,怎么不到那边去和大伙一起饮酒吃肉啊?”阿什汗大婶端着一坛子马奶酒,走到他身边。
戚少商接过那坛酒,笑道:“我不去,让年轻人闹去罢!”
阿什汉大婶笑道:“瞧你,才多大年纪啊?在大婶眼里,你也是小年轻呢!”
“大婶,你和也速该都是好人。明天,我们就要通过牧区了。我已经让他们留下三百匹马,作为我们这一借道的资酬!”
“哎!你这样可就见外了。”阿什汉大婶嗔怪道,“咱们蒙古人都是热心直肠的,对待安答朋友,都是毫无虚掩。你既然和我儿子结了安答,便是同我的亲儿子是一样的,哪里能要你的资酬呢?”
戚少商笑眯眯地说:“大婶,既然这样,这礼就更应该收了。权当作我这个异族的儿子孝敬您老的罢!”
“好!你且喝了这坛子酒,便当作是大婶为你饯行,祝你早日旗开得胜,好早点回家见你的心上人。”
“啊……”戚少商略圆的俊秀面孔红了起来。
阿什汉大婶笑道:“怎么,还不好意思呢?也速该原先想送你几个咱们蒙古美女,结果你那个小副将就嚷嚷着你早有了心上人,这样会让你回去受罚吃罪的,也速该这才作罢了。想来,你心里是很爱你心上人的,是不是?要不,她就是个厉害的角儿?”
戚少商一口酒喷了出来,干笑道:“嗯,两样都有吧!这个宗翰,没事乱嚼舌根。”
“小七你这样的人才本事,你的心上人一定很美。”阿什汉大婶逗弄他。
戚少商抬头看了看天空,幽然说道:“是啊!他的眼睛,就像这天上的星星一样。所以,每看到这些星星,我就会觉得他在看着我。”
“出来这么久,心里想念的很吧?”
“刻骨铭心的思念!”

第二日,戚少商带领大金国的铁骑军团,便要通过草原牧区,千里奔袭张家口了。
这个时候,东蒙古奇渥温部的族长也速该已经是他的结拜安答,也速该在东蒙古草原上威望极高,一般部族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此后戚少商他们便可以一路畅通无阻了。
“安答,你一路保重!”也速该浓眉大眼的脸上全是笑意。
戚少商痛饮一杯马奶酒:“多谢安答,咱们后会有期!”
“阿叔,阿叔!”一个浑身毛裘的蒙古小孩从人群中跳将出来,扑到戚少商怀里,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铁木真不让你走!”
戚少商一把将他抱起来:“铁木真,乖!听父汗和阿奶的话,等阿叔打完了仗,就回来看你好不好?你在那之前,要好好练习骑射,等到阿叔回来了,要考验你的哦?”
铁木真抹抹小脸,破涕为笑:“阿叔说的是真的?”
“阿叔从来不骗人的。”
“好,那我好好练习骑射,等阿叔回来了,教铁木真更大的本事!”铁木真掏出怀里的小弓小箭,雀跃地跳下地。
也速该揽过儿子,笑道:“安答,铁木真从小任性的很,谁的话也不听。只有你制得了他。”
“铁木真性情坚韧,心胸开阔,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这草原的天下,将来一定是他的。”

戚少商纵身上马,拜别了草原众人,领着浩浩荡荡地大金骑兵,万马奔腾,在蓝天白云下,形成一片金戈铁马的暗色洪流。
白衣、亮甲、乌骓马,在郁郁葱葱的草原上,绘出一幅豪迈写意的图画。

●六十四、出兵

顾惜朝的脸色很难看,他已经三日未曾休息。
早晨才送走了三河六帮的各位掌门,便立刻动身来校场。
前两日选好的兵马,他犹自不放心,又过来查看一番。
“顾大人,骑兵十万、步兵二十万,已经分配停当,只等将令了。”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军官上来报告。
顾惜朝抬眉看了一眼,开口问道:“你叫刘光世对吧?”
那军官忙抱拳行礼道:“是,大人!”
顾惜朝扯了一下嘴角:“你父亲是朔州节度使刘延庆!”
“想不到顾大人还记得家父的名讳。”刘光世笑了起来,“大人几年前在幽州大捷,家父也是随军将领之一。”
“你父亲老当益壮,你可不要以为自己出身军旅世家,就骄傲自满起来了!”顾惜朝目光严厉,“我这越级酌拨的年轻将领中,只有你是世家子弟,可知道为什么?”
刘光世眼神凝重:“卑将知道,大人任人唯贤,一点也不会考虑家世裙带。大人对卑将委以重任,是看重卑将的领兵打仗之能,而不是因为家父的关系。”

“孺子可教也!”顾惜朝浅浅一笑,向前走着。
刘光世对这位朝野闻名的“七略公子”很是好奇。
前两日在校场上演武选兵,还看不真切,只远远地见一个青衣纤瘦的身影卓然物外地站在一群文武官员中,满身的风华傲骨,与这贪欲腐朽的朝廷竟是格格不入。
今天一见,不想他竟如此的清俊文雅,倒似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而非决战沙场的统兵之人。
刘光世转念一想,大宋朝廷重文轻武,用文官做统帅也并不鲜见,只是这位“七略公子”未免过于瘦弱了些,听闻当年他也曾开得百石弓,匹马哨掠敌阵。几年下来,不想竟病弱至此?
轻轻叹了一声,不由得心内老大不忍,生出三分怜意。
“刘光世!”只听顾惜朝喝了一声,他赶忙跟上。
“大人,有什么吩咐?”
“去请赫连元帅来!”
“是!”

顾惜朝站在校场上,晚风吹动他的衣袍,这位不爱着官服的安抚使大人,宛然依旧是当年那个桀傲轻狂的布衣书生。
只是,这个时候的他,却已非当年的他,肩上的担,心中的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眼见众将衣甲鲜亮、军容齐整,心里却没有半点欢喜的意思。
大宋重文轻武,军备废驰,眼前这三十万兵马,有的是世家子弟,有的是贫困无依的老百姓,有的是朝廷招安的土匪山贼。他们能够万众一心,协同作战吗?大宋华富庶,可笑竟无可用之兵?
当年幽州大捷时用过的军队将领,不是因为朝廷争斗身陷囹圄,就是心灰意冷告老还乡。现在只剩下赫连春水的三千亲兵死士和他千挑万选出来的几个青年将领了。
“宗泽,韩世忠,张俊!”顾惜朝大喊一声,手中令旗一招。
“顾大人,左翼军已经集结完毕!”
“大人,右翼军已经集结完毕!”
“中军也集结完毕!”
“顾大人,赫连元帅已到!”
这个时候,刘光世也引着赫连春水来到了。
赫连春水一身银光雪亮的衣甲,金盔、锦袍、残山剩水夺命枪,他伤愈复出后竟比先前的风采更盛。
顾惜朝回头看了他一眼,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两人目光交汇之际,有着三分默契。
毕竟,曾经并肩作战,彼此间那份战友般的情意,胜过了千言万语。
赫连春水虽然对顾惜朝此番进兵百般不解,可是想到又要与辽人一战,他也不禁热血沸腾起来,擎起银枪,振臂而呼:“众位将士!我大宋疆土连年受到辽人的侵略,边关百姓流离失所,吾朝年年岁供,受尽辽人欺辱。如今,正是我们报仇雪恨的时候了!皇上应金国之约,偕同攻辽,此番誓要直捣黄龙、平灭辽国,震我中华声威!”

崇宁五年的春天,大宋应金帝完颜晟之约,遣骑步兵三十万,发兵攻辽。

“大人,前哨已经出了雁门关!”刘光世上来报告。

“咳,咳!”顾惜朝掀开车帘,伸出头来看了看。
刘光世见他面色苍白,不由关切地问:“大人,您没事吧?要不要传令休息?”
顾惜朝目光邃地看向远方:“不能停!叫前哨继续加速前进,后日午时之前,必须到达张家口!”
“哼!这么连命都不顾了,也不知道所为何来?”一身戎装的赫连春水纵马从旁边跃上来,满脸讥诮地说。
“赫连小妖,我现在不想和你吵架。”顾惜朝垂下眼睫,淡淡地开口,“你有这闲空,莫如去看顾一下自己的家眷。自己要上战场,还拖着老婆孩子!”
赫连春水英俊潇洒的样貌一如十几年前,可是脾气禀性却内敛了许多,听顾惜朝出言讽刺,也不争辩,只是冷笑道:“我呢!是公私分明的很。这一回,去驰援戚少商,作为十几年的老朋友,我便是赔上身家性命又何足惜?”
“你究竟想说什么?痛快地说出来,何必这么夹枪带棒的?”顾惜朝面色微沉,冷冷回应。
赫连春水一撇嘴:“看你病成这个样子,还一味好勇拼命,我也不和你计较了。反正,见到戚少商,我自有话说!”言毕,一甩鞭子,斥马绝尘而去。
顾惜朝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嘴里喃喃说道:“你放心,我定会让你们一家团团圆圆,毫发无损地回京城的。”
………

夜色中,黑漆漆的山梁在天空中划出一道蜿蜒的曲线。
静籁的天幕下,只听到马儿低低的喷气声以及旌旗猎猎招展之声。
帅字旗的一角,被劲风扯着,刮到戚少商脸上,此时他面色沉静,睁大黑亮的眸子正望着不远高耸的关隘。
“太傅,已经过了子时了!”完颜宗翰悄悄上来说道。
戚少商略一抬手,缓缓抽出腰间寒水剑,驱马缓缓地跃出阵营,拨马面向黑压压的骑兵军团,仗剑扬眉厉声劲喝:“众位勇士,千里奔袭,为此一战,且随我杀进关去,在张家口的城门楼上一同观赏日出!”
“杀进关去!杀进关去!”金国的骑兵勇士纷纷大吼着,高擎起火把来照亮了天际。
戚少商拨转马头,率先向关口冲过去。
“杀!”喊杀声惊醒了沉睡的山谷。
戚少商的剑光如雪,映着他雪亮的衣甲,便恍如天神一般的踏入辽军城外大营。
一万精骑人强马壮,众将士个个骁勇善战,仿佛一把尖刀直插进这辽国西北重镇的心脏。
城关外的辽国守军还在睡梦中,便被金军的马蹄践为肉泥。
鲜血遍地,断肢残躯,堆满了营地。
“太傅,辽军大营已经全部占领,守关将领逃入关中,闭门不出!”
戚少商纵马跃上关前哨卡,对着守关将领厉声喝道:“愿降不杀!”
一个辽军将领探头出来,喊道:“女真贱狗,竟然敢进犯我大辽关卡!叫你等……”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鸣镝破空而来。
“啊!”他被金箭射中眼部,随后万箭齐发,直将这张家口守关将领和他身边一众将官射作刺猬。
戚少商挽罢雕弓,冲向城关。
“杀!杀进关去……”完颜宗翰带领着骑兵大部队,一径冲入城关。
马蹄从关下城楼,直跃而上,关内辽军群龙无首乱作一团,不是跪地投降,就是被斩杀于马下。

呼啸的劲风,伴着号角,刀剑铿锵相撞的声音,充斥了每一感官。
一道冷箭射来,戚少商旋身从马上纵起,飞身砍削敌首,长剑染血,砍杀上几硬盔重甲,几欲脱手而去。
他冷峻的目光中,毫无惧色,怒目如炙,震慑敌群。
几队辽军挺矛向他攻来,却在一瞬间被他的杀气冻结,动也动弹不得。
薄唇一抿,便纵马前踏,剑光过,神魔难阻。

喊杀声震天彻地,从夜半直到天明,刀光火影中,三万守军皆化作尘泥齑粉。
待到旭日东升,戚少商登上城关,迎着猎猎劲风,举目远眺。
西南八百里,便是雁门关,从此关内百姓,再无辽国兵威之忧!

●六十五、塞上春

碧草连天,一望无际的塞外草原最是让人感觉心情舒畅了。
宋军出了雁门关,直奔张家口。
在城关外五里安营扎寨,顾惜朝遣了使者去张家口关内知会金军,宋军三十万人马修整待命。
晴朗无云的碧空下,有一个碧青色的身影,正负手远眺。
张家口是辽国西北门户,燕京以西的重镇,城门楼也建得格外雄伟高大。
落日余晖下,巍峨的城楼矗立在苍山草原之间,哨楼上的“戚”字帅旗隐约可见。
顾惜朝在心底一笔一画地描绘着那个字,丰润玲珑的唇角微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刘光世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立在风中,便走了上前去,关切地问:“大人,你冲着风,不冷么?”
顾惜朝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没事,我好多了。”
“确实,大人您已经不像前几日那般咳嗽了。”这年轻人心思浅,什么都放在脸上。
他只觉得越接近张家口城关,顾惜朝的面色也越发红润了起来,自己心内也是无比欢喜,便笑着说:“大人,这春季的草原真是温润养人。看来,大人的寒症已经去了十之七八了。”
“是吗?”顾惜朝侧过头来,微微一笑,烟雨细柳般的清雅径自把个年轻人看呆了。
忽然只听到几声人仰马嘶,还有一众兵士呵斥的声音:“喂!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我军大营?”

顾惜朝和刘光世向营门看去,只见几个卫兵正拦向飞奔而来的一骑,可那匹踏雪乌骓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冲过辕门而入。

马上的人衣甲上犹有征尘血渍,未着盔的头上长发飞舞,容色却是俊秀明朗得灼人眼帘。
那人目光如电,微一扫视,便看到了顾惜朝立于帐前的身影,随后一夹马腹向他冲过来。
顾惜朝唇边犹自带着笑意,只静静地立着。
乌骓马奔到眼前,陡然勒住,围着顾惜朝兜圈子。
顾惜朝也仰头看向马上那人明亮灼热的眼睛,二人无言地对望。
那人纵马兜了两圈,忽然一伸健臂将顾惜朝捞上马去,拨马便走。
刘光世不由得惊叫起来:“喂!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快放下顾大人!”
马上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欲纵马而去,还是顾惜朝伸过头来冲他说了一句:“不用担心,他是戚少商!”
刘光世呆望着那人挟了顾惜朝径自离去,脑子里方回过神来:戚少商?戚少商!啊?不是这一回合兵攻辽的金军主帅吗?

马蹄滴答,溅起嫩草香泥。
眼见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一骑离了宋营,便直往草原而去。
“戚少商,你……”顾惜朝一时气结,扭着身子,“你这么把我挟持出来,干什么啊?有话,不能在营地谈吗?”
戚少商也不答话,搂在他的腰上,身形一纵便下了马,乌骓马径自扬蹄跑开。
顾惜朝这个时候气息未匀,便猛然他扑倒在地,幸好此草势极旺,倒在松软的草垫上,一点也没有摔痛。
戚少商狠狠吻上那两片思念已久的唇,晶亮的眼中烧着火。
欲火……或许,还有怒火!
两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相思刻骨,这一见面,岂有不胡天胡地一番。
顾惜朝微闭双目,只待那情欲烈火烧上身来,却好一会儿不见那人动静。
戚少商埋首在他如云的乌发中,压抑地喘着,许久才坐起来。
“少商?”顾惜朝睁眼看他,半支起身子抚上他的肩。
戚少商黑的双瞳盯了顾惜朝一会儿,抓住他的肩膀说道:“你来……做什么?”语气中蕴着刻的情绪。
“怎么?你不想看见我?”顾惜朝眼波流转,语气中带着三分嗔意。
“这里是战场,随时都会有杀戮生死的!”戚少商的语气转柔,“我说过,不希望你再涉险的。”
顾惜朝凤目一横:“戚少商,我上过的战场,不比你少,我打的胜仗比你多多了。难道,就因为我武功废了七成,你就瞧不起我不成?”
“我哪里是瞧不起你?”戚少商叹了口气,“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更何况,这是金辽之间的战争,为什么把大宋也牵扯进来?”
顾惜朝嗤笑:“你怎么跟无情、铁手他们一个调调?这宋金同盟攻辽是两国皇帝订下的国策,哪里有做臣下多嘴的份?”
戚少商不耐烦地开口道:“我不会和你同盟合兵的,你和赫连带着这三十万大军,给我班师回朝!”
顾惜朝一闻此言,冷瞪了他半晌,忽然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戚少商!这是第二了!你又赶我走?又让我一个人离开?你……你……”顾惜朝猛地把戚少商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恶狠狠地吼,“我说过,我不会走的。一,两,再有第三……我……我就……”

戚少商看着那张俊脸因为愤怒变得火红,凤目中隐然有水光。
“我就杀了你!杀了你算了……”顾惜朝狠狠地咬上他的唇,几乎把那两片薄唇咬出血来,
“我杀了你,你逃到天边都没有用!”
“哎哟!”戚少商连忙呼痛,推住身上的人,“你这心思不是存了十几年了,怎么到现在也没杀成?”
“哼!”顾惜朝也觉得自己颇为失态,放开那人,坐到一边,“你想和我并肩作战的心思,不是也存了十几年吗?怎么机会来了,反而如此婆婆妈妈的不像男人?”
戚少商从背后抱住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那人忽然反手勾起他的头,舔吻着刚才咬过的伤,嘴里嘟嘟囔囔地:“好久不见,见面就惹我生气,活该给你些罪受!”
戚少商还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什么国家大事都不是最急的。
最急的是……

“你怎么还穿着这件衫子?”
“你的中衣不也还是这件吗?
“嗯,啊!你,哎……”
“想不想我?”
“废柴,谁想你……啊!”
“真的不想?”
“哼!你真是?……哎……轻点……嗯,啊!”
这一刻,情炽如火,爱欲难平。
……

月上中天的时候,乌骓马才回到宋营。
戚少商抱着人从马上溜下来,便看见白日那个在顾惜朝身边的小伙子正从大帐中奔出来。
“安抚使大人的帐篷在哪里?”戚少商抬眉看向不知所措的刘光世。
刘光世看着戚少商怀里的顾惜朝裹着镶黑貂毛的雪白斗篷,玉色的脸上,睡颜安详。
“呃,在这边!”刘光世指点了顾惜朝的寝帐,见戚少商老实不客气地径自走去,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尴尬地立在当地。
心里却有些宽慰:大人连日来车马劳顿,不曾好好休息过,这会儿能睡上个好觉了吧!
他虽然不认得戚少商,但是直觉上却感觉此人身上有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戚少商将顾惜朝放在床榻上,密密实实地盖好了被子,拨开他脸边发丝,温柔地看着,心里暖意融融。
忽然,他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回头正看到赫连春水的身影,出现在帐口。

“出去说!”戚少商走过来,拉走赫连春水。
赫连春水跟着他退到离顾惜朝的寝帐远一点的地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笑着说:“戚太傅好威风啊!来我的军营,都不知会一声,就把人带走了。你以为我宋营是什么样的地方,让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戚少商沉默不语,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戚少商,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你和顾惜朝,还有你怎么变成了金国的太傅?”赫连春水俊秀的脸上满是怒火。
“我以为,铁手他们都告诉你了。”戚少商平静而温和地说。
“铁手他们也说的支支吾吾的,我怎么搞得清楚?”赫连春水怒喝。
戚少商唇边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和顾惜朝,就是我爱他,他也爱我,就是这样的关系。至于金国的事情,说来话长……”
“少商!”一声娇呼,息红泪的倩影一闪而至。
“红泪!”戚少商笑得温柔。
息红泪看着他:“听说,你恢复记忆了,病也好了。你和顾惜朝的事情,我早就看出点苗头。唉,当年你带着他来毁诺城给我送嫁妆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你们早晚有这一天。”
“红泪,你先别感慨。戚少商,你和顾惜朝之间,那毕竟是你们的私事,我不便过问。我且问你,既然你已经恢复记忆了。为什么还跟着你那个金国的义弟?还帮他做了皇帝?”赫连春水连珠炮似地发问,“这些也就罢了。你怎么又成了什么太傅?还带兵来攻打辽国?你就打算,当一辈子金人了?”
戚少商淡淡地说:“赫连,你现在做什么,我做的就是什么。只不过,你在宋、我在金,如此而已。现在对辽作战,是两国的事情,不是我戚少商和你赫连春水个人的事。至于,你说我是不是想一辈子做个金人,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是小侯爷将军之子。我也曾考取功名,却家破人亡;我也曾立马江湖,如今却物是人非;我也曾为国为民,‘戚少商’这三个字现今在大宋却是一文不值。我又何必再自寻那些个无趣。”
赫连春水瞪大了眼睛:“戚少商!你……难道就因为这样,你就要背叛自己的国家民族,投靠外族?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息红泪拉住戚少商的胳膊,急道:“少商,你解释啊!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戚少商拉开她的手,笑着说:“红泪,你又何必问我呢?‘功名利禄’这四个字,够不够?”
“不!不是的,少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息红泪美丽的大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赫连春水一把抓住戚少商的衣服:“功名利禄!功名利禄!好,好你个戚少商。枉我当年助你千里逃亡,枉那么多兄弟亲朋为你惨死。现在,你竟然说出这四个字来?”
息红泪喝了一声:“赫连,你先住口!少商,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红泪,我没什么苦衷。若是真有,也是郁郁不得志的苦。”戚少商苦笑了一声,“再回中原之后,我才明白,当年他的苦。那种被人轻视甚至无视的滋味,当真不好受。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曾经站在江湖顶峰的人。如今,攻打辽国一战,若是胜了,那便可以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你知道我半生的奔波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机会。红泪,也许你真的不够了解我,其实你所认识的戚少商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
“戚少商,你混蛋!”赫连春水怒极,“我算是看透了,你这个人真的是自私到了极点。当年,那么多人都为你死了,可你却还活着。我还记得,你当年曾经写过两句诗‘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可你是怎么对待红泪的?如今,你又口口声声说你自己爱顾惜朝。那你可知道,就为了你要建立的功业,顾惜朝他忍受了多少朝中的流言蜚语,联络各色人等,向皇上要兵要人要钱粮,殚精竭虑费尽神思地来助你打这一仗。你所谓的爱,就是说几句漂亮话,笼络别人的心,让别人甘心情愿地为你卖命!我虽然明知道如此,可是却还要带着全家老小来助你帮你,就是认定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义薄云天的戚少商!可是,你却给我‘功名利禄’四个字!你……”
“够了,赫连元帅,你贵为三军统帅,怎么这么没有分寸?说什么兄弟情意什么义薄云天。这是三国交兵的战场,不是江湖上讲义气评公理的地方!”顾惜朝清冷坚决的声音打断了赫连春水的话。
三人回过头来,看见顾惜朝穿着单衣站在帐外,冷峻地看着他们。
“好了,外面冷,你快点进去。”戚少商迎上去,将人往寝帐中推。
“顾惜朝,你醒醒吧!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戚少商了。”
顾惜朝推开戚少商,几步走到赫连春水面前:“赫连元帅,我再告诉你一遍,此联金攻辽,乃是皇上订的国策。莫非,你怕了辽军不成?”
“哼!谁怕了?”赫连春水冷哼一声,“好,走着瞧。看看这一,是谁先打得辽人鬼哭狼嚎?”说完,拉起息红泪便走了。
顾惜朝耸肩对戚少商说:“虚张声势而已!”

●六十六、分兵

张家口城关中,原先的守将府现在改作了临时的宋金盟军指挥所,双方将领官员每日都到这里来报备点卯。
此时,一间斗室之内,宋金双方的将领正分左右而坐,中间一张楠木桌上摊开一张地图。
“张家口的战略位置如此重要,辽人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的拱手送人。现在,辽军大部分被压在东线,无暇西顾。唯有西京之地驻守着二十万辽军,另外就是向北沿长城一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拱卫着中京道和辽都燕京。”顾惜朝站在桌前指点着图上。
赫连春水皱起眉:“这么说,只要打下西京,就可以进而威胁辽都了?”
“不行!”戚少商站起来,指着图上西京两侧的地形说道,“这南北侧翼,分布着辽人十万重兵,莫说西京并不易攻取,即便是打下来,若南北两侧的敌人包抄过来,辽人再从东线调援兵过来,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顾惜朝微微一笑:“没错!所以,我们要兵分三路,一路向北打长城沿线,一路向南袭扰奉承州云内州一带,最后一路攻打西京。”
“顾大人!”
顾惜朝抬眼一看,说话的乃是宋军中路军将领宗泽。此人在年轻一代的宋军将领中最年长,为人也老成持重,平日不善言辞,却是个文武全才的儒将。
“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顾惜朝一抿唇。
宗泽站起来,施礼说道:“大人,现今辽人势大,兵强马壮,武器精良。这一,我军虽有三十余万人,可是能打硬仗的委实不多。正所谓兵宜合不宜分,集中力量打一点或许尚可。若是兵分三路,只怕会被各个击破!”
金将合吉台闷笑道:“确实,大宋号称三十万大军,恐怕能打仗的加起来也不足十万。让他们分兵攻打军重兵把守的长城沿线,只怕还没到城墙下面,就被人连锅烩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宋将无不脸色一变,赫连春水一拍桌子,便要站起来。
完颜宗翰使劲瞪了合吉台一眼,忙站起来向顾惜朝行大礼说道:“国舅,合吉台是直筒子,您千万别跟他计较。宗翰替他向您赔罪了!”
顾惜朝怪眼一翻:“谁说要治他的罪了?宗泽和合吉台说的都对,现在确实不宜分兵,但是兵贵奇险,咱们认为不可能的事,辽人自然也不敢想。我们打的就是这个不可能!”

这时候,一个金军卫兵忽然送上一封信来给戚少商。
戚少商接过看了半晌,侧头看着顾惜朝:“晟弟,他要御驾亲征了!昨天已经从会宁起兵,奔临潢州而来。”
“哦?临潢州就在长城以北,看来他要与咱们合兵了!”顾惜朝淡淡笑着。
戚少商眼神一敛,说道:“好吧!我这一万精骑就去打长城沿线,打通西北线的通道,其余的你自行调配吧!”
顾惜朝斜眼看他,嘴里却吩咐道:“好!那么赫连你带五万骑兵十万步兵,去袭扰奉承、云内,想办法拖住当地的守军,好令他们不能回师救援西京。我自带剩下的十五万人去打西京。”
“喂!为什么让我打容易的?”赫连春水闹起来,“西京守军有二十万之众,况且以逸待劳,你带十五万人远道去打,怎么能打得赢呢?”
“顾大人,你们宋军中的事情,自行商议吧!在下等告辞了。”戚少商面无表情地告退。
几个金军将领也跟着退出去。
“哎?戚少商,你……”
顾惜朝被撂在当地,面上禁不住涨得通红,一时也不便发作,只怔怔地站着。
几个宋将不由得面上忿忿起来。“大人,这金国人也太无礼了。”
赫连春水干咳两声,也是尴尬不已。

“赫连元帅,这事情就这样办了,你别忘了,我是安抚使,总揽军政两权!”顾惜朝一拂衣袖,面色不善地走出去。
室内几个宋军小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均转过头来眼巴巴地看着赫连春水。
“都看着我干嘛?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赫连春水忽然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完颜宗翰和合吉台几个金军将领,见顾惜朝一脸俏寒地走过来,面色极为不善,一个个的头上都冒出冷汗来。
“国舅,您有什么事?”
顾惜朝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冷哼道:“让开!”
“呃,国舅,太傅他正在……”
顾惜朝不等完颜宗翰说完,就一把推开戚少商的房门。

水滴从尖俏的下巴滴落在裸露的肩臂上,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亮,健硕有型的胸膛上布满了伤痕,紧窄的腰间缠着一圈绷带。
纵然对这具身体已经熟悉到了极点,顾惜朝还是觉得自己的呼吸有点发紧。
脸上腾地升起两朵红云,顾惜朝梗着脖子终于记起了自己来的目的:“戚少商,你为什么不等我说完就跑了?你什么意思?”他本应理直气壮的大吼,不知为什么变得委委屈屈的。
“哼!还需要说什么?”戚少商拉过衣架上的中衣套在身上,并没有系上衣带,就那么敞着怀,大剌剌地坐到床上,“你顾大人,不是什么都安排好了么?我只需要听命就好了。”
顾惜朝眼睛转了一转,忽然扑哧笑了出来:“哦!你是在生气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完颜晟要御驾亲征的事情?”
“宋金联盟,御驾亲征!哼!都是你们事先商量好的吧?”戚少商晶亮的眼睛燃着怒火,“好啊!大金国有你这个才高胆大的国舅,还要我这个太傅做什么?你们商量好了,就自己办去罢!”
顾惜朝几步上前,伸出纤长的指勾起戚少商的下巴,低下头贴近他的脸说:“想不到,大金国堂堂的太傅,竟然跟小孩子一样。”
戚少商伸手把人往怀里一带,翻身压倒在床上,怒气更胜地说:“你到底想玩什么招?为什么瞒着我跟晟弟私下订立盟约?为什么又让他御驾亲征?”
“你放开我,完颜宗翰他们都在门外呢!”顾惜朝推着他胸膛。
戚少商双手撑在他的身侧,俊颜上带着一股霸道危险的神色,压逸下来:“你说不说?”
顾惜朝没好气地喊了起来:“好了,好了!我说,我说,你先放我起来!”
“你说了,再放!”戚少商颊边的酒窝一现,露出一副戏谑耍赖的表情。
顾惜朝抿了抿丰润的唇,说道:“私下订盟是因为我想亲自来打这一仗,又不愿意借用金国的力量;让完颜晟御驾亲征,是不希望某个傻子把什么功劳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到时候胜了便是功高震主,败了就是替罪羊!”说完,一嘟嘴巴侧过头去。
戚少商叹了一口气,放开他,自己坐起来。
“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他伸出手来摸摸顾惜朝的脸,“赫连他说的没错。我真的太自私了,害你跟我受这些苦。”
顾惜朝一甩他的手,腾地坐起来:“你少听赫连在那里乱嚼舌,也不知道诸葛老头和无情跟他说了什么鬼话?一来就找你的麻烦。‘攻辽’这件事,也算是我的本分,和你又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能够坐视萧寒星那小子野心日益膨胀么?”
戚少商揽上那人清矍的肩膀,在他鬓边轻语道:“其实,我听赫连说你为了我如何如何的时候,心里还是很欢喜的。你就当是骗骗我,说一两句温存的话会死么?”
顾惜朝心里一软,一手爬上他的腰侧摸着绷带说:“你……又受伤了?”
“不碍事!”

“什么不碍事,让我看看!”顾惜朝用力挣开戚少商的手,将绷带一层层解下来,看见左边下腹部一条的刀疤,还泛着些红,将多年前被他隔帐捅的那道伤疤都遮住了。
“混蛋,是哪个混蛋干的?”顾惜朝咬牙切齿地说。
戚少商轻笑着将绷带夺过来,一边系一边说:“早就向阎王报道去了,还问什么?”
顾惜朝的眼神中闪过一道光,便低了头伸长手臂替他一圈圈地缠绷带。
戚少商只觉得怀里的人异常的温柔体贴,微卷的发丝蹭在脸上有些痒痒的,一时间不由心猿意马起来,手便探入青衫下面,摸索着解那腰间的革带。
“干什么?”顾惜朝系好绷带,直起身来拍掉那双不老实的手。
戚少商带着委屈说道:“明天就要走了,这一路又是六百里的奔袭。”
“那今晚不好好休息,还要作怪?”顾惜朝目光中透出一丝严厉。
“我不需要休息,只需要你……”戚少商觉得此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直接吻上那丰润玲珑的唇瓣。
“晤……”顾惜朝胸口一窒,便被扑倒在床上。
……

天色尚暗的时候,黑黢黢的一股骑兵马队便出了张家口的城关。
高高的城门楼上,一袭淡淡青衫正飘逸于风中,他的眼直追寻着那队骑兵,从城关一直延伸到天边。
墨色泼染般的天幕下,天与地的交界都模糊成了一片,连那人雪亮的衣甲都分辨不清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不知道再见又是个什么光景?
顾惜朝叹息了出来,自觉鼻翼间犹充斥着那人的气味,耳边犹自响着那人的话语。
“我这去,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你要好好的吃饭睡觉,莫要再伤了身子。”
“还有,我会赶回来,和你一起打西京。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可以亲自上战场。”
在每一分离和等待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会暗暗地下决心,下一再也不会分开了。
可是,事到临头,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自己的立场。
从初相见,到今天,一直如此……

此后,赫连春水带领自己的三千亲兵以及十五万宋军,也开拔前往攻打奉承、云内。
顾惜朝手下,只剩下四个年轻的将领和赫连春水挑剩下的十五万骑步兵。
他留下三万人,守张家口,自己带着十二万人进军辽国西京。
七日后,三月十五,他们到达了西京城外十里的云梦山。

“大人,前哨已经回来了。”刘光世一身戎装步入大帐。
顾惜朝坐在桌边,看着上面的半边残局:“说!”

“西京城内的守军,已经在城外五里布下了阵,还叫嚣着要我军去破阵!”
“阵?什么阵?”顾惜朝抬眼看他。
刘光世皱眉道:“据末将先前的查探,这一回辽国守军将领萧骋精通五行八卦之术,擅长各种阵法。末将方才从云梦山半山腰向下观察,发现他竟然在山谷中布下一个奇怪的阵,营角勾连,五帐为一组,前后相互依托。”
“在山谷中布阵,呵呵!这个萧骋胆子还真大。难道他就不怕我们用火攻吗?”顾惜朝勾唇一笑,洒出三分不屑。
“大人,可是那山谷中有数条溪流,而且背靠西京城下,两侧山腰上也布满了辽军的铁蒺藜
屏障。咱们恐怕很难利用地形攻打。”
顾惜朝一抖衣服,站了起来:“好!我倒要看看这个萧骋摆的是什么阵?”

“这是怎么回事?”顾惜朝看着山脚下云雾缭绕的山谷。
刘光世讶异地答道:“咦?早上看还好好的,不过一个时辰,怎么变成这样?”
“怪不得萧骋如此大胆,原来这云梦山另有玄机。”顾惜朝鹰目一冷,“看来,萧寒星还是很懂得用人的。西京道本来是四京中最薄弱的一,可是没想到他安排了这个萧骋在此镇守,果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同行的韩世忠和张俊不由得头痛道:“大人,如此一来,咱们十日内攻下西京的计划?”
“计划不变!”顾惜朝一拂衣袖,率先走下山去。
几个年轻人在后面摸不着头脑地跟着,只觉得顾惜朝那羸弱纤瘦的身上,逐渐散发出一股杀气、煞气!

夜凉如水,顾惜朝大帐里的灯火犹未熄灭。
纤白的手指,执笔在地形图上勾勾画画,云梦山两侧山坡上已被勾上了数个红圈,唯有山谷下面一片空白。
他思索了一会儿,便悄悄穿上斗篷,独自一个人离了大营,前往山上。
“顾大人?”韩世忠愣住了。
顾惜朝看了看他,笑着说:“咦?你小子怎么在这里?”
“呃,白天大人说的话,末将思考了很久。既然这云梦山白日经常云雾缭绕,说不定晚上可以观察一下,也好看看辽人摆的什么怪异阵法。”韩世忠不好意思地摸着头。
顾惜朝看他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可是目光却沉静邃。“想不到,和我想到一去的人,竟然是你?”
“大人,您看,辽人这是在做什么啊?”
顾惜朝向山谷中仔细观望,此刻山谷中营火通明,士兵们正在四行走,热火朝天地忙着什么。
“我明白了!”顾惜朝抚掌笑道,“他们是在挖掘从山谷中通往城里的密道。这个阵法也不稀奇,不过就是一般的偃月蛇蟠阵,但是有了这条通往城中的密道,城内城外的兵源可以相互补充,彼此呼应,神出鬼没,难以辨其虚实。”
“啊!大人,那咱们应该怎么办?”
顾惜朝抬头看了看天,西边天际一片暗红色。
“时不我与,看来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喃喃说道。

●六十七、破阵

晚风轻,吹动帐帘的一角。
青衣孤影,独坐在灯下,玉色的颜面上平静无波,唯有眉心平添三分倦意。
“大人!”刘光世小心翼翼地劝着,“大人,该歇了!”
顾惜朝抬眼看了看他,问:“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人!可是……”
“怎么?”
刘光世蹙眉说道:“为什么要这么急呢?才刚过了三天而已。”
“若不及时破阵攻城,只怕敌人的密道一打通,就再难以攻破了!”顾惜朝冷笑了一下,“咱们此番远道而来,本就应当速战速决,若是贻误了战机,必将铸成大错!”
刘光世顿时如醍醐灌顶:“大人,末将明白了!”
“你很聪明,好好学,将来必定有你的用武之地!”顾惜朝微微一笑,容色略缓和了些。
“末将只要跟着大人,便好!”刘光世低头一笑。
顾惜朝一挥手:“那你先下去吧!我还要再想一下明天的安排。”
刘光世正想告退,却欲言又止。
“嗯?”顾惜朝一抬眉,“还有事吗?”
“啊!没事,没什么。”刘光世忙辩解。
“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的!”
刘光世抬眼看了顾惜朝半晌,一咬牙说出来:“大人!您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末将从心眼里敬佩您!可是,可是……”
顾惜朝有点不耐烦:“可是什么?”
“可是,大人,您为什么让别人那样说您?满朝上下,还有……还有军中……都传说您……您和那个金国太傅戚少商……,大人您怎么能忍下那些流言蜚语?”刘光世一股脑地说出长久以来的郁闷和疑惑。
顾惜朝怔了半晌,忽然笑了出来:“刘光世,我问你,你觉得戚少商这个人,如何?”
刘光世愣了一下,答道:“禀告大人,虽然听说了戚少商的很多事迹。但是,末将这一见到这个人还是觉得很惊讶!他看起来不是那么的孔武有力,但是身上却充满了英雄气概,和他同行的几个金国将官,虽然有的比他还要高大威猛,可是身上的气势却几乎完全被他压倒了。更奇怪的是,他完全不会让人有高不可攀的感觉,反而非常愿意和他成为朋友。末将便非常感慨,这样一个人,怎么竟会是金国的太傅呢?若是他能够做咱们宋军的将领,那该有多好,连士气都会受到鼓舞的!”
“是吗?”顾惜朝微笑着,“所有见过戚少商的人,应该都会和你有相同的感受!可是,对于我来说,‘戚少商’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世间所有人事物的存在。刘光世,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知你、懂你、疼你、惜你,欣赏你的优点,包容你的缺点,在这世上只有这个人能够温暖你的心,能够给你带来力量。你的心里时时刻刻都有他,你根本没有空去想其他的东西。这样,你还会在乎他是男人还是女人,还会在乎世人的眼光和那些流言蜚语吗?”
“大人,末将还是不明白!”刘光世苦着脸说道。
顾惜朝的眼光,飘向帐外,淡淡地说着:“不明白,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刘光世沉默了。

不知道,刘光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顾惜朝只是默默地看着桌面上的西京周边地形图。
过去三天,他每夜都会去云梦山上t望,偃月蛇蟠阵并不难破,他相信再加上明天的天气,这西京城一定可以打得下来。
只是,他现在还缺一支精锐剽悍的骑兵,用以冲击敌阵的生门,达到一击必中的效果。
可是,赫连春水带走了大多数精锐骑兵,现在剩下的这些连弓马都不够娴熟,还有那四个从未打过大仗硬仗的年轻人。
明天,他们谁能够胜任发起总攻的任务?

顾惜朝抬眼看向帐外已经开始发白的天际,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笼在宽袖中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头。
袍袖一振,他走到帐柱边,拿下上面挂着的逆水寒宝剑。
“咣!”一声,拔剑出鞘。
剑光寒冷澈骨,剑刃照亮了他的眼。
看来,这许久不曾出鞘的宝剑,又要染血了!
他迅速地从包袱中拿出一件从未穿过的崭新衣甲,抖了一抖。
然后,慢慢脱下轻袍缓带的外罩青衫,正欲将内衫的宽袖整肃裹紧,忽然听到外面一阵人仰马嘶。
平白的,顾惜朝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扔下衣甲,奔出大帐!

踏雪乌骓刚到帐外,戚少商正从马上飞身而下,他的衣甲上满是征尘鲜血,可整个人还是那样光亮耀眼地吸引人的目光。
顾惜朝跑到他眼前,那人灼灼的目光在他身上搜寻。
两人站得极近,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
只那一瞬,便均失了神,只沉迷在对方的双眸中。
顾惜朝回神侧目扫了一眼,全营的人这会儿都跑出来伸头伸脑地看他们,戚少商身后犹有数千骑兵,便忙将人拉了进帐。
二人一进大帐,便紧紧地抱在一起。
戚少商一手抚在那人的后脑上,一手箍住他的腰,狠狠地噙住那丰润美丽的唇瓣,辗转咬吻,火热的唇舌交缠,激烈而诱人。
顾惜朝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中,启开双唇与他舌尖纠缠。
此刻,两人的气息混合在一,身体间没有一丝缝隙,掠夺了对方的呼吸和全部神魂的热吻,在唇齿衣衫的咂摸摩擦声中愈演愈烈。
在几乎窒息的一刻,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喘息着痴然相望。
顾惜朝的手臂犹圈着戚少商的脖子,轻语道:“你……来了?”
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在梦中。
“嗯!我来了。”戚少商用额头抵着他,柔声说着。

双手揽住那副纤细腰身,戚少商抿紧了唇:“告诉你,要好好吃饭、睡觉,为什么不听?瞧瞧你的脸色!”随后,又抬头向帐中一扫,眼光落在那副簇新的衣甲上。
拉下顾惜朝的胳膊,戚少商走过去拿起那副甲胄和顾惜朝除下的那件青衫外衣,看了半晌,慢慢转过头来,眯起眼咬牙说道:“我说过的话,你全没放在心上!”
顾惜朝看着他的神色,不禁心头一震,扁扁嘴说:“你也是为将的人,难道会不明白,只有将领身先士卒,才能鼓舞士气!一会儿天色一亮,我就要破阵攻城。”
“好!我替你去打!”戚少商凝眸看着他,“这十日来,我马不停蹄地奔袭七长城隘口,全面打通了西北通路,就是知道你肯定不会听我的话,好好的等我回来。所以我留下宗翰和合吉台他们守长城沿线,自带三千精骑总算赶得及来帮你打西京。”
顾惜朝微一勾唇:“我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回来。可是,天亮就要破阵,你们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休息,叫士卒马匹饮足吃饱,就可以了。”戚少商傲然说道。
顾惜朝走上前来,戳戳他脸上的酒窝:“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叫我失望过!”

待到金军的骑兵马匹吃喝完毕后,天色已经大亮,顾惜朝便立刻拔营起兵。
大军开拔至云梦山北麓山坡上,此时山谷中辽军的偃月蛇蟠阵还能够清晰地看到,只是再过半个时辰,云雾一起,便再难看清了。
“大人!三军已经点齐,请您下令!”刘光世一身红衣亮甲,背负着令旗纵马飞奔上来。
顾惜朝看了一看天,又看看山谷中的辽军,一抬手说道:“稍等片刻!”
宗泽不由得蹙眉禀告:“顾大人,再不破阵,呆会儿云雾一起,就没有办法依靠山势策应破阵骑兵了?”
“急什么,我等的就是云雾起!”顾惜朝朗声说道。
戚少商领着三千金军精骑,只在一边待命,并不去过问顾惜朝的计划,因为他相信顾惜朝自有妙计破阵攻城。
又过了一会儿,云雾终于起了,山谷中开始变得模糊神秘起来。
这时候,一群兵士飞快地从山下上来,领头的就是宋军工兵将领徐墨。
“启禀大人,所有炸药火石已经都已经埋好了,三千工兵已经严阵以待,随时可以点燃炸药!请大人下令!”

此时,辽军阵中的守将萧骋,已经得知了宋军要前来破阵的消息,便调遣兵将,严阵以待。
“将军,听说那个宋人顾惜朝诡计多端,不知道他会不会破了咱们的阵?”一个辽军参将不由得忧心忡忡。
萧骋轻蔑一笑:“什么‘七略公子’?我看他是没办法破我这偃月蛇蟠阵的,云梦山云雾缭绕,地形诡异,易守难攻。我叫他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山间的云雾更加浓郁,已经升到了半山腰。
顾惜朝端坐在马上,令旗一招,大声喝道:“张俊,宗泽!”
“末将在!”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你们两个现在各带三万人马,抢攻山谷两侧的山头,只许败,不许胜,引守铁蒺藜屏障的辽军到山腰来。”
“末将领命!”二人大喝一声,各自带兵依计而行。
顾惜朝回头又看向刘光世和韩世忠:“你们两个,各带两万人,向山谷纵齐头并进,遇到辽军后,立刻回撤,不得有误!”
“是!”二人也领命而去。

须臾,只听到前方山谷山头喊杀声震耳欲聋,一时间整个云梦山的山上山下都震动起来。
戚少商抬眼看去,顾惜朝就在他前方不远的山坡上揽缰而坐,身旁云笼雾罩,清雅洒然,恍若天上神仙,此情此景,毕生难忘!
一时三刻,张俊和宗泽均回来禀告:“大人,山头上铁蒺藜屏障内的辽军已经被被引到山腰,我军正与其缠斗。”
不一会儿,刘光世、韩世忠也各自回转:“大人,山谷中的敌军已经出了隘口。”
顾惜朝微微一笑:“很好!徐墨,发信号,叫你的人引燃炸药!”
“是!”工兵头领徐墨立刻燃放手中响箭。
“嘣!”五彩响箭在空中绽开一朵绚丽的。
未及片刻,只听山下隘口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
“轰隆!”仿佛霹雳惊雷,一股烟尘升腾而起。
山谷中刚刚出击的辽军,顿时被炸了个措手不及。
此时,浓烟加上云雾,一时间整个云梦山谷中的辽军乱作一团。

“惜朝!”戚少商纵马而上,来到顾惜朝身边,“这就是你的妙计?”
顾惜朝明亮的凤目堪堪望着他:“你瞧,萧骋摆个偃月蛇蟠阵,我就引他这条蛇出洞!然后,该怎么做呢?”
“打蛇,打七寸!”戚少商朗声长笑。
刘光世忽然接口道:“可是,大人,现在山谷中云雾烟尘这样大,看不清东西啊!”
“你再看看!”
顾惜朝话音未落,只见一阵劲风呼啸而起,刮起了四边战旗,众人的衣袍都在风中招展。
一时间,玉宇澄清,云消雾散。
韩世忠顿时大惊:“大人,莫非您有呼风唤雨的能耐?”
“什么呼风唤雨?”顾惜朝微一撇嘴,“打仗,是要讲究天时地利的,不识天文、不察地理,那是瞎打!”
戚少商一擎宝剑,提缰跃马:“惜朝,这蛇之七寸,就让我来亲自去打!”
“我正有此意。”顾惜朝微微一笑,“你呆会儿带领骑兵大部队从此奔袭而下,截断这偃月蛇蟠阵的七寸之,然后沿山谷纵,直捣西京城下,此城可破矣!”
“好!任君差遣。只是,不知道哪位宋军将军为我掩护压阵?”
顾惜朝眼中立时精光四射:“我亲自为你压阵!”
戚少商目光一凛:“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顾惜朝一抿唇,一招手,“机弩队,上来!”
只见一群机弩手排众而出,手中均擎着一把精致的弓弩。
顾惜朝从手下人接过一把劲弩,笑着说:“你瞧,这是我根据云儿那‘逆鳞小弩’所改装而成的逆鳞大弩!那边还有超大弩,两人为一组联合发射。这批弓弩,无论是准头还是杀伤力都强过一般弓弩十倍!只可惜时间太紧,只来得及装备一支五千人的机弩队。不过,这五千人可以抵御数万骑兵。不知道,这样的机弩阵,够不够格给戚太傅压阵呢?”
此时,万丈霞光照射过来,照得顾惜朝俊美的脸庞分外耀眼。

戚少商心头一震,大笑道:“够格了!”言毕,回马跃至众金军骑兵前。
“大金勇士听令!跟我杀入山谷,直取西京城下。”
金军骑兵立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喊:“誓死效命!”

戚少商领着金军的三千精骑冲向山下之时,顾惜朝单手擎着弓弩,向刘光世等人喝道:“你们四个,现在立刻去抢占两边山头,截杀出头的辽军,压住阵脚。”
“是!”四人齐心叫道。
“还有,看好了,戚少商是如何以三千骑兵,冲破辽军十多万人的长蛇大阵。好好跟着学,总有一天,我要你们都成为‘戚少商’!”顾惜朝声色俱厉地大声喝道,“不,你们要超越他!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名将!听明白了吗?”
刘光世四人不由得血脉贲张,斗志昂扬:“末将记住了!”

此时,辽军阵中,萧骋正在奇怪,为何突然一下子起了风。就见半山坡上冲下一队骑兵来,领头一人白衣雪甲,气势慑人,手中长剑矛戈,所向披靡。
他忙大叫:“这些是什么人?从哪里出来的?”
他的心一慌,辽军阵中也都大乱起来,再加上前方隘口被炸,辽军只得纷纷收缩阵形,向西京城下退守。
戚少商领着金军骑兵,一路砍杀,遇到的阻碍甚微。
这个时候,顾惜朝带着弓弩队,掩杀上来。
他手中的弓弩一可发三支箭,支支精准无比,他身旁的宋军弓弩队也是颇为神勇,一时间飞蝗流矢铺天盖地而来。
辽军且战且退,一直被压缩到西京城下。
而前方被戚少商的骑兵队伍截断的几万辽军,也都做了刘光世、韩世忠等人刀下冤魂和俘虏。

萧骋见退无可退,心中登时大怒,拍马举着方天画戟抢上来与戚少商斗在一。
谁知,他手中画戟刚与对方左手所执的长矛一撞,便堪堪冒出火来,震得虎口崩裂,鲜血直流。萧骋武功不弱,战技强横,却没想到,这个颀长俊朗的敌将出手如此霸道凌厉,这一下吃了个大亏。戚少商左手执矛,右手持剑,与萧骋交了几回手。萧骋一时吃不消,拨马倒拖方天画戟便走。戚少商大吼一声,拍马跟上。戚少商身后的几员金将,紧跟在后。
“升起吊桥,升起吊桥!”萧骋一边打马回撤,一边喊着。
可是,戚少商哪里肯放他,一径赶上,也过了吊桥。
这时,西京城下犹被压制着数万辽军,顾惜朝领着宋军大部队掩杀上来,眼见敌人要升起吊桥,戚少商等十余人便要被困城中,他心里焦躁,举起弓弩,射向吊桥的机绳,嘴里大喊着:“机弩队听着,给我把吊桥的机绳射断!”
此时,劲风鼓起他的衣袖,便好似一只海东青,直欲破空而去。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宋军机弩队在顾惜朝的带领下,纷纷举弩射向西京城的吊桥机绳。那机绳哪里堪如此多的利箭,不几时便根根断裂。“轰!”的一声,吊桥应声摔下来。
这时候,韩世忠等人也带兵赶到,十数万宋军辽军混战在一。金军骑兵,直接突入城内,将西京城搅了个天翻地覆。
顾惜朝身旁周遭被宋军机弩队护卫着,也杀入城中。
但见,戚少商运剑如龙,正将辽将萧骋挑落马下。
“少商!”顾惜朝大喊一声。

那人堪堪回首,冲他微微一笑,那一个笑容,便是万丈霞光也没有的明艳夺目。
顾惜朝冒着流矢,拍马上前,来到戚少商身旁。
这个时候,韩世忠他们已经歼灭了城下辽军大部,带人进入城中。
“少商!我们胜了。”顾惜朝露出一个如江南柳丝般清雅温柔的笑容。
戚少商直勾勾地望着他,忽然眼前一黑,栽下马来。
顾惜朝立刻翻身下马,将他抱住:“少商!少商!”

●六十八、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禀告国舅,太傅他连日奔袭,三天三夜没有休息!卑将等怎么劝,都没有用。”戚少商的传令官低首向顾惜朝告罪。
顾惜朝垂下眼睫,轻声说道:“知道了,他那个执拗脾气,就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下去罢!”
传令官告退下去,顾惜朝看了看桌上,堆满了韩世忠等人写的战报、西京城内的人口户籍名册以及宋金联军的军备损失情况,皱了皱眉,一拂袖向内室走去。
此乃是西京城内辽帝的行宫,如今已归于宋金联军之手。
顾惜朝撇嘴一笑,辽帝耽於享乐、嗜爱奢靡,这行宫中充斥着一股富贵奢华的气息。唯有前庭这的游廊斗室,有三分中原风物的清雅娴静。
他轻轻推开内室的门,室内燃着一炉宁神的檀香,细窗格下一张紫檀木的床榻,榻上一人呼吸平缓,面色沉静,正在熟睡。
举步上前,坐在榻边,顾惜朝凝目看着他安详的睡颜,暗笑:旁人累得直不起头来,他倒好,要么不睡,一睡就睡上了几天几夜!
伸手将被角轻轻掖了一下,指尖触到了温热的脸侧肌肤,不由自主地探手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心几乎被一种漫溢的幸福感淹没。
下一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盛着满满的柔情便已将他的整个人包围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顾惜朝被圈在了怀里,微嗔着问道。
薄唇边勾起一抹笑:“闻到你的味道,就醒了!”说完,还像小狗一样在他鬓边蹭了蹭。
略推开那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你是狗鼻子啊?”
“错!”整张俊脸压下来,“我是狼鼻子!”
哼,色狼!
“喂!我还有事要做呢!你既然醒了,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顾惜朝使劲挣着要把他拉到被窝里的那双不老实的手。
“不要!我三天没休息,这一一定要休息个够本!顾大人,过来陪我睡!”
这样涎皮赖脸的土匪,怎么会是大金国的太傅,天下无敌的沙场战将?
顾惜朝翻了翻眼睛,没好气地说:“不许作怪!我也累了好几天了。”

“遵命!”戚少商将人抱紧蒙上被子。
这个时候,要做什么,哪里还由得顾大人、顾公子说了算呢?
……

“混蛋!”
一声暴喝,随即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号。
辽国大都燕京皇宫内,全国兵马大元帅北院大王萧寒星一脸阴郁地站在御座前。
几个文武官员,都被他打得牙齿滚落,不停跪地求饶。
“爱……爱卿!现在,该怎么办?”天祚帝一脸惊慌地看着他。
萧寒星鹰目狞厉地看向天祚帝:“皇上不必惊慌,西京虽然丢了,可是咱们还有大都、南京,臣一定会想办法让宋金两国的军队,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
天祚帝嗫嚅着说:“可是,可是,听说那个宋人顾惜朝又来了,当年令兄就是被他所害!”
“是!此仇此恨,臣切齿难忘。”萧寒星俊秀的脸几乎扭曲了,“这一,我一定会让他为当年害死我大哥,付出惨重的代价!”
辽将耶律皓小心翼翼地问:“王爷,不知道,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下一步?”萧寒星冷笑一声,“江山社稷图,该派上用场了。我倒要看看,这一究竟鹿死谁手?”
……

四月初,金帝完颜晟御驾亲征,率二十万大金骑兵抵达西京城。
与此同时,大宋征辽元帅赫连春水也带着胜利的喜讯,前来会合。
三军会盟,均是意气风发,各条战线,捷报频传。

“义兄!”完颜晟几步上前,搀起戚少商,“义兄一向辛苦了。这一,咱们真的是创立了万世不朽的功业,将辽人打得个落流水!”
戚少商还未答话,顾惜朝却微微笑道:“皇上,现在高兴还太早了点吧?不过只是占据了一个西京。辽军真正的主力还在东南两侧!”
“哈哈!有顾大哥和义兄在,便是天兵神将,朕也毫不畏惧。”完颜晟大笑道。
时过境迁,他的笑容还是如烽火连城般的有感染力。
只听他身后扑哧一声娇笑,声音的主人的头脸都被遮住了,只在完颜晟肩膀上微露出灰色的帽檐,看服色应该是完颜晟的随从。
顾惜朝眼神一转,忽然嗤笑着喊道:“云儿!做什么怪?”
“一点也不好玩!”杨云晰嘟着嘴从完颜晟身后闪身出来,俏丽的小脸上古灵精怪的笑容一如昔日。
“瞧你这个样子,哪里有点母仪天下的威严?”顾惜朝看着她一身不伦不类的男装打扮,嗔怪着。
杨云晰上来拉住他的胳膊,撒着娇说道:“大哥,人家现在是大金皇帝的随行医官,不是什么皇后。你可不要说漏嘴了!”

戚少商笑眯眯地说:“那好,随行医官可要小心,这里是战场,可不能儿戏!”
“知-道-了!”杨云晰拖长声音说。
“呵呵,她在会宁呆着也烦闷,所以就让她跟来了。”完颜晟有点不好意思。

“下一步,就是北袭仪坤州、南扰析津府,最好把上京和南京之间的通道截断,即使不截断也没关系,只需要……”顾惜朝话音未落。
只见刘光世捧了一封文书跑进来:“顾大人,京城六百里加急!”
顾惜朝接过,打开一看,面色微微沉了一下。
“什么事?”赫连春水警惕地看着他。
“七日前,辽军发兵二十万,跃过燕云峡谷,攻陷了河间郡,现在正向沧州、德州等进军!”顾惜朝放下文书,冷剔剔地抬眉看向众人。
“啊?”宗泽等人没有座位,均立在下首,“河间郡乃是我大宋北边重防,若是陷落,汴梁危矣!”
赫连春水一握拳:“看来,辽人用的是围魏救赵的计策!可是,我军又不得不回撤?奇怪?河间郡有十万守军,怎么一下子就被攻陷了?”
顾惜朝道:“萧寒星手里的《江山社稷图》还是管用的。若我没猜错,河间、高密一带原先是北汉旧地,令公杨业当年为北汉降臣,他在此经营多年,那《江山社稷图》上必然有秘密的山间小路穿越燕云峡谷,直通河间!”
“朝廷的意思怎么样?”赫连春水皱眉说,“没有派兵去抵挡吗?”
“抵挡什么?哼!有哪个敢去抵挡?”顾惜朝冷笑一声,“这封是兵部的加急文书,要调咱们回去保卫京畿!辽人还没打到家门口,就先吓破胆了!”
“大人,咱们下一步怎么办?”韩世忠一抱拳,“末将愿领精兵十万,前往夺回河间!”
顾惜朝轻叱道:“慌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理它,咱们继续向辽国腹地作钳形迂回,缩小包围圈!”
“可是……”赫连春水还想说些什么。
戚少商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惜朝:“河间之南,黄河之北,莫非……”他说着,眼睛忽然一亮。
“嗯?”顾惜朝微微一笑,双眸中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

四月二十二日,辽军马步军二十万,出河间,直奔沧州,意欲夺取这河北的重镇。
天祚帝有些惴惴不安地问:“爱卿,这围魏救赵之计,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萧寒星笑道:“宋军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回援,一个是不救!回援,他们必然人困马乏,我军以逸待劳,怎能不胜?不救,咱们就趁势夺了南朝那世界,大好河山,总好过在此腹背受敌的好!”
“爱卿果然妙计!”
……

沧州以北,赤练峰、连云山,荒山空谷,原本应当万籁俱静。
此时,却隐着一人烟,天南地北的口音,僧俗男女的服色,五色杂彩的旗招。
“穆大寨主,咱们兴义军、抗辽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回可以痛痛快快地大打一场了吧?”说话的汉子白面微髯,正是南寨主柳云飞。

穆鸠平一竖金枪,大笑道:“可不!这一回,可要跟契丹狗子好好拼一场!”
此时,周遭一众江湖好汉,七省的义军首领都大笑起来,说不尽的粗犷豪迈。
“大寨主!”一个哨兵前来禀报,“探马来报,辽人并未派小股骑兵前来哨探,大批人马就已经进了山谷。”
穆鸠平啐了一口:“呸!契丹狗子们,当真欺我大宋无人吗?奶奶的,这一回叫你们看看我七省义军的威风!”
随即,众好汉立刻整肃军纪,严阵以待。
待到二十万辽军全部进入山谷,穆鸠平大喊一声:“各位义军同道好汉,此地既然是我连云寨的地头,少不得由我连云寨大军来做先锋了!”
“穆大寨主请先行,我等随后便跟上!”众江湖好汉,义军首领纷纷大叫道。
穆鸠平擎了长枪,一招呼,连云寨的五万义军便飞驰而下,直奔辽军大部队。
一时间,山谷中喊杀声震天动地。
南寨、清风寨、三河六帮的众多江湖好汉,冲杀下来。
这些人,加起来有十余万之众,虽然人数上并不优于辽军,但胜在对地形熟悉,况且个个身手不凡,以一当十,这一下打得辽军措手不及,丢盔弃甲而逃!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奶奶的,看你们这些契丹狗子还敢侵占我大宋国土,杀害我大宋的百姓!”穆鸠平在万千军中匹马纵横,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

“顾大哥,今天的战报刚刚送来,赫连将军的部队已经攻陷了仪坤州,义兄他们正在析津府和南京周边地带与辽军鏖战。”完颜晟快步走进来,笑着说道。
顾惜朝微微一笑,请他坐下:“皇上,你猜那河间的二十万辽军,现在何?”
“不知道,宋廷没有再送文书来吗?”
“送来了,不过还没有我那微风的消息快呢?”顾惜朝抚掌笑道,“三日前,抗辽义军已经收复河间郡,估计今日已经进入辽国境内了。过两天咱们就可以去南京和戚少商他们会合了!”
完颜晟满眼敬慕:“那日,顾大哥说在河间之南、黄河之北设了一伏兵,就是大宋武林中人所组织的抗辽义军?”
“没错!这七省抗辽义军加上我那三河六帮的上万人马,应该够一支奇兵了!这一路本来是备而不用的,没想到现在却备而有用了。既然辽军有胆子孤军入,我就让他们尝尝这其中的厉害!”顾惜朝的眼神,格外桀傲凌厉。
“顾大哥运兵如神,朕佩服之至!”完颜晟看向桌上的地图,“萧寒星那《江山社稷图》若是在顾大哥手中,天下何愁不平?”
顾惜朝冷眼看了他半晌,道:“《江山社稷图》?天下人,都当它是宝,我偏不稀罕它!那东西是云儿的先祖DD令公杨业所留,历经百年。这世间变化,沧海桑田,那图上还有多少东西可信、可用?用兵者,当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按图索骥?哼!焉能不败?”
“若依顾大哥这么说,我大金骑兵,虽然在辽境内可以纵横驰骋、所向披靡,若是到了大宋地界,也未必能够得胜了?”完颜晟忽然正色说道。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将袖一拂,傲然说道:“那是当然,因为到那个时候,你遇到的对手,就是我了!江山在手,社稷在胸,用什么《江山社稷图》?”

DDDDDDDDDDDDDDDDDDDDDD
此篇完后,后面几章收尾之作,除了描写灭辽战争外,还将交待一众人物的命运和解决前面遗留的众多包袱。

包袱一:小顾舍命帮助小七登上金国高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包袱二:小顾为什么瞒着小七和完颜晟订盟,又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带宋军作战,以及为什么亲自选兵选将?
包袱三:为什么小七知道小顾亲自带宋军作战之后,有点生气?
包袱四:小七为什么对赫连和红泪说自己要的是功名利禄,他真的想法又是什么?

●六十九、往日难追

今年,辽国大都燕京的夏天,格外酷暑难耐。
知了烦躁地在树上吱呀鸣叫,宫禁之内,也不见凉爽,惹人心烦。
萧寒星将案头文书一丢,走到窗前,晾一晾薄汗。
他的眼神有点飘忽,自觉心中一片空落落的。
忽然,窗外闪过一袭淡淡黄衫,轻盈写意的身影,直扑人的眼帘。
心中没来由的一紧,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出门去,追寻着那抹影子。
及至到了眼前,方看清,那女子容颜俏丽妩媚,却是他的北院王妃DD大金国的公主完颜贺兰。
见她一身汉装,装扮颇不似契丹装束,萧寒星皱了皱眉:“你怎么穿成这样?”
完颜贺兰冷颜瞧着他:“你有月余不曾见到我了,自然不知道早换了夏装了。这件衣衫,是在会宁的时候,云姐姐送我的,是她们南朝的冰魄蚕丝所制,正好夏日里穿着。”
她眼帘一垂,凄然笑道:“是了,你哪里关心过,我有什么衣衫。只是这件衣衫,想必你见云姐姐穿过,所以才跟来的吧?”
“你想穿什么,我才不管,只是你不呆在王府。”萧寒星目光森冷,“在皇宫里乱跑作甚?”
完颜贺兰一抿樱唇,淡然说道:“你忘记了,是你要我进宫来陪伴……”
“够了!”萧寒星断喝一声。
忽然,只见一个尚书服色的官员,跑上前来,递上一本奏章,颤声说道:“王……王爷!那个……”
萧寒星看了一眼,似是前方战报,立时问他:“什么事?快说!”
“王爷!南京……陷落了!”那官员带着哭腔喊道。
“什么?”萧寒星觉得心里一凉,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冰水中,直将这炎炎夏日化作酷寒严冬。
“滚……滚下去!”他怒喝一声,抬脚踹在那官员的肋上,直将那人踹得委顿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
两旁卫兵立时上来将那官员抬了下去。
“告诉他们,给我守好中京道的所有防线!”萧寒星怒不可遏地吼,“若是再有失,便灭他们的全族!”

完颜贺兰冷笑着看他:“看来,我七哥他们,就要打进来了,是不是?”
萧寒星目光一怒,欺上几步,抓住她的手腕,恨道:“哼!当日,若不是你放走顾惜朝,我大辽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完颜贺兰半仰着头,倔烈地看着他:“大辽会有今日之祸,都是因为你的野心造成的。当日,若不是你勾结二叔,谋害我父皇,逼迫七哥。怎么会有今日?我一直不甘心死,就是要看着,你能够落到什么结果?你害得我完颜皇室家破人亡,我也要看着你大辽国破家亡!”
“哈哈!”萧寒星忽然放开她,仰天大笑,“你只知道,你家破人亡!你可知道,我何尝有过家?有过国?我的父亲兄弟,不把我当儿子、当兄弟,我的母亲欺骗我,唯一对我好的大哥被人害死,可是我却下不了手帮他报仇!契丹人欺我是小杂种,汉人说我是胡虏蛮夷!而你?我的结发妻子,日日夜夜地盼着看我如何天诛地灭?这个世上,还有谁真心待我?除了……”他低头扯过完颜贺兰,执起她衣衫上的一角,在指尖摩挲着。
“除了她……可是……我却利用她,欺骗她!现在,连她也嫁给了别人!哈哈!”萧寒星笑得越发狂纵凄凉,“这个世上,什么都是假的……亲情……爱情……道义!哼,只有权力才是真的,其他的全都一文不值!”
“你……你疯了!”完颜贺兰切齿说道。
“哈哈……”萧寒星狂笑着向宫禁外纵身而去。
……

辽国南京城中,此时已换作宋金两国旗色。
日前,戚少商带领金军骑兵,已然将南京城围了水泄不通,及至顾惜朝和完颜晟等人率军赶来,守城的辽将便不得不开城投降。
后,又有赫连春水的十五万大军和大宋抗辽义军从南北两路,前来会师。

昔日华一时的南京城,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此时变得有些破败萧索。
只见一半倾颓的房舍前,一小队金军士兵,正在吆喝叫骂着将一家老少几口从室内拖出来,要赶至营内为奴。
“快走,快走!莫要让大爷等的焦躁!”金军士兵不耐烦地呵斥着。
那一家几口,穿着破烂,却是一身汉人装扮,纷纷跪地哭号求饶。
南京位于燕云州界,多有从南方逃亡或被掳劫到此的汉人居住,胡汉杂居的颇多。
正待此时,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那几个金军士兵回头一看,见到两个汉人打扮的人,几步窜过来。
其中一个人手中擎着金枪,身量高大,颇为雄壮。另一人腰配长剑,白净面皮,样貌斯文。
正是连云寨大寨主穆鸠平和南寨主柳云飞二人。
那些金军并不识得他们,只道是寻常的汉人武士,便也不答理,只将那一家老小拖到当街上来。
“叫你们住手,听到没有?”穆鸠平又大喝一声,上前抓住了一个金军军官的衣襟。
那首领只觉得被一双铁钳一般的手紧紧抓住,动也动弹不得,便口里乱骂道:“哪里来的南蛮汉人,竟敢冒犯大爷?”
“老子是你大爷!”穆鸠平大怒,一拳打在那军官的脸上。
那群金军士兵哪里肯罢休,便一哄而上,将穆鸠平和柳云飞团团围住。
穆柳二人岂是寻常人等,没几下便将那些金军士兵打翻在地。
柳云飞上前搀起那一家老小,关切地问道:“他们为何要抓你们?”

“多谢大侠相救,只是,唉……”那家的老者垂头叹气说道,“咱们汉人在这南京地界,原本就是下三流的贱民,原本契丹人在的时候,便时常欺辱压榨。这一回,本来道宋金联军打了进来,便有了好日子过了。谁知道,又要被强拉到女真人的大营去为奴?”
“这些女真蛮子,当真可恶至极!”穆鸠平闻言大怒,踏上那金军军官的胸口。

此时,长街之上驰来一队骑兵,为首的一人紫金茸甲,腰挎大刀,正是金国右都元帅DD完颜宗翰。
“出什么事了?”完颜宗翰一看,便皱了起眉来。
那起金军立刻上前求告:“完颜元帅,那两个汉人,阻碍小的打秋风,还将咱们的人都打伤了!”
“打秋风?”完颜宗翰厉声说道,“太傅不是颁过军令,不得扰民,不得打秋风吗?你们这些不识教化的东西!”说着,一马鞭子抽下来。
他下马,走上前来一看,忙行礼道:“原来是南朝的二位义军首领!宗翰这厢有礼了!”
穆鸠平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倒是柳云飞上来寒暄道:“完颜将军,既然贵军已有军令,怎地这下属还是如此的倚势欺人,压榨百姓?”
“唉!柳寨主不知道,这些人都在北地野蛮惯了,一时半时,也改不过来他们的性子!”完颜宗翰叹气道,“况且,我女真族人,受到契丹人压迫日,苦难重。这一回好容易扬眉吐气一番,自然就得意忘形起来了。更加上,这打秋风、拉营奴,是北地的风俗,一时间也难以禁绝!这不,我今天便让太傅臭骂了一顿,赶出来寻城呢!不想,遇到二位这档子事。还望二位,看在太傅和国舅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好了!”穆鸠平不耐烦地说,“看好你们金军手下的人,莫要让老子再看见这等不平之事!否则,谁的面子也不给!”
完颜宗翰见他面色不善,心里也暗暗别扭了一回,便告退:“二位慢行,在下这就将这些不成器的东西们押回营里置!”
柳云飞又和完颜宗翰虚应几回,便拉了穆鸠平安顿那家人去了。

及至黄昏,穆柳二人会同抗辽义军中的诸位首领进了宋金联军在南京城内所设的行营,找顾惜朝安排连云寨和南寨等抗辽义军的粮草驻防等事。
此行营,乃是宋金联军的首脑将军们所住的地方,他们这一群浩浩荡荡、服色各异的江湖人士一进行营,便颇为引人注目。
“咦?这伙人,就是大破二十万辽军的那些宋人?”
“是吧!听说,是国舅安排下的一奇兵!”
“那也是国舅爷的计好,我看这宋人,都是软蛋,没几个能打仗的。这南京城还不是靠咱们太傅的神勇无敌才能打下来的?咱们拼死拼活的打,倒叫这些宋人来白捡便宜。”
“嘘!你小声点,别忘了,太傅和国舅也都是宋人!”
“嗨!那也是咱们大金国的太傅和国舅。宋人皇帝有眼无珠,太傅这般人物,竟然没能够得到重用,还不是到了咱们大金才有了用武之地……”
一伙金军卫兵七嘴八舌的瞎吵吵,字字句句都传到众位义军首领的耳中。
这起中原汉子,都是口直心快之人,听到金军士兵对宋人军力如此菲薄,都已烧了一把怒火在心里。
及至见了顾惜朝,个个都脸上憋着一股劲,只听他如何安排行止。
顾惜朝袖手站在大帐外,看了这二十几号人一眼,便对穆鸠平和柳云飞说道:“我决定了,你们这些人,不参与大部队的调配,只回军撤守南京以南的燕云交界,作为后应!”
“什么?”穆鸠平怪眼一翻,“为什么叫我们后应,我们应该打先锋才对!”
“是啊,公子爷!咱们要打,就打先锋,没的叫女真人笑话!”奇巧堂的继任堂主韩汀,是个脸膛红红,高高壮壮的青年。
顾惜朝鹰目一扫,紧抿了唇说道:“这个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事情,只有一样,把燕云州界给我守好了。到时候,少不得你们的仗打!”
穆鸠平还要争辩,却被其他几位寨主首领拉了过去。

忽然间,只听到行营辕门,传来一阵马嘶人吼,然后全营的金军卫兵都赶将上去,哄闹喝彩着迎接。
中原众豪杰回头一望,一人领着十数个骑兵,纵马驰过辕门。
那人撩衣甩蹬下马,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神采风华,令人神为之夺。
中原众豪杰心目中也都倾慕英雄好汉,不由得心内暗叫一声:好!
随后,铁衣玄甲的骑兵步兵足有上百,簇拥着一人进来,气势风华却远不及那先前进来的十几人。
后面的马上那人明黄衮袍,金盔铁甲,倒是十足的威武。
先前下来那人忙迎了上去,拱手施一礼,而他身后的骑兵将官连同迎接上去的金军卫兵都跪倒在地,三呼万岁!
来的这两人,正是戚少商和完颜晟。

“怪道戚少商如此死心塌地的为金人卖命,原来能够到今日这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显爵啊?”说话的正是三河六帮的一位掌门。
穆鸠平带兵来到南京之后,才是首见到戚少商,他心中立时闪过万千念头,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戚少商伴着完颜晟走过来,见了中原众豪杰,也不过颔首微笑作礼,并无十分亲热之意。
须知这些人,有些是当年江湖旧识,有些对他是闻名不曾见面,此时一见,均有世事无常之感。
“大……大当家!”穆鸠平喉头一哽,几步迎上去。
戚少商黑漆漆的眸子,上下看了他一眼,薄唇一抿:“老……,穆寨主,你好!”
穆鸠平面上一呆,说不出话来。
众人知道,他俩当年千里相随,生死与共,情意菲浅。
“老八,怎么了你?先前不见的时候,嘴里一时半会的不停念叨,见了人,倒说不出话来了!莫不是,他一句‘穆寨主’,把你吓倒了?”顾惜朝一双妙目在他二人之间转了两转,他那一副七窍玲珑心,怎么不知道穆鸠平心里所想?
“穆寨主?!”穆鸠平咬了咬牙,挤出几句话来,“那我,是不是该恭敬地称你一句‘戚太傅’?老八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只道你一日是我的大当家,便一生是大当家。哪里想到,当年那个老八心眼里佩服的‘九现神龙’,已经不在了!”
“人生之事,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谁能够保证一辈子不变呢?”戚少商敛了眼睫,轻声说道,“当年,那个冲动易怒的连云寨老八,现在不也是独当一面的大寨主了吗?”
“啊!原来,是义兄旧日的兄弟!”完颜晟笑着上来打圆场,“听说穆寨主极为神勇,朕也是神交已久。来来,既然咱们都是义兄的兄弟,那便一同过来,叙些兄弟情分!”
穆鸠平哼了一声,向后一退,一双铜铃也似的大眼瞪着戚少商:“原来如此,有了这样做皇帝的兄弟,还有昔日的穷哥们做什么?若是我,也要拣高枝飞去的。更何况,你大当家这样本事的人物?连云寨,大宋朝,果然都委屈了你!”
中原众豪杰见戚少商并不发话,只道他心里有愧,便觉得穆鸠平的话确实是一番道理。他们这些人心里都把江湖义气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既然这戚少商是如此一个不念旧情,只贪恋富贵荣华、高官显位的人,便将那敬重倾慕的心思减了七八分,个个暗自感慨:一个好好的大侠,竟陷于功名利禄,不可自拔,连昔日的兄弟情分也不念了。

“老八!你说的什么胡话?”顾惜朝冷喝一声,心里有点着恼。
穆鸠平一梗脖子,吼道:“正经话!顾惜朝,论公,为了抗辽保国,我可以听你的!可是,无论过了多少年,我和你还是有仇大恨!所以,私人上的事情,你少来教训我!我可不是那起人,公不能报效国家,私不能全兄弟义气,什么玩意儿?”
顾惜朝听了他这句话,脸立时变得煞白,怒喝道:“柳云飞、韩汀,你们把穆鸠平给我……”
他抬手便要拔剑,冷瞪了一会儿穆鸠平,又放下手去,吐出一口气:“把他给我带回去!不许他再来行营!”
穆鸠平冷哼一声,看了看一直敛眉垂手站着的戚少商,又看看满面怒容的顾惜朝,愤而转身离去。

那群义军首领,一见这情景,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都纷纷告退。
这时候,只听一声闷笑,顾惜朝回头一看,赫连春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正站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完颜晟情知事情有些不妙,便打着哈哈说道:“那个,朕先回帐去了!”

此时,夕阳西斜,戚少商的眉目在夕阳中,忽然显得那么淡漠,那么寂寞,那么风霜。
他鬓边的发,有些飞着霜,凭白的显出一丝沧桑。
顾惜朝凝眸看去,只觉得心里一股悲哀,铺天盖地而来,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转身回帐,背影逆着光,肩胛的细瘦形状,在衣衫上显出痕迹来,无比的清矍,无限的凄凉。

●七十、心系天下

待到戚少商走进顾惜朝的大帐中时,帐内已经是一片狼藉,文书军报散落一地,条案上的笔墨纸砚也都被扔到了地上,衣架倾倒,水盆打翻,仿佛是被狂风席卷过一般。
顾惜朝站在当地,背对着帐门,后背犹自一上一下地起伏。
戚少商停住脚步,从地上拣起一份文书,拍了拍上面的土,却不知道放到何,只得拿在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八……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戚少商唇边勾起一抹笑容来,“竟然懂得公私分明了。看来,是你教得好……比我强!”
顾惜朝慢慢地转过身来,平复了呼吸,冷剔着眉目:“是啊!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无知的连云寨老八了。”
戚少商的笑纹加,酒窝堪堪地跳了出来。
“哼!可是,戚少商,你倒是年纪越长,越出息了!”顾惜朝微眯起眼,盯着他,“连穆鸠平,都可以指着鼻子骂你了!”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狠决无俦。
戚少商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不动,也不说话。
顾惜朝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感觉忍无可忍,回身一脚踹在条案上,立时将那长愈一丈的红木条案踹倒在地。
随后,他仿佛一头发怒的豹子,在帐中走来走去,来回打转,扯下帐柱上挂着的逆水寒宝剑,狠狠地拔出来,掠到戚少商面前,将剑锋放在他的颈上。
“戚少商!你……”顾惜朝怒容毕现,墨黑的双瞳中燃着熊熊怒火,“你这一副悲天悯人、舍我其谁的样子,给谁看呢?你想成仙,还是成佛?”
戚少商淡淡地道:“惜朝,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顾惜朝怒气更胜,“应该我问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大罗金仙吗?还是你自认为比神仙还厉害?能够把这个世上的杀戮纷争,一手承担,一肩扛下?”顾惜朝扔下手中的剑,上前一把揪住戚少商的衣襟,“你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自私任性妄为的为自己活一回?”

戚少商的笑容,终于渐淡了下去,他的眼睛忽然迷茫得像蒙上了一层水气。

“惜朝,也许,我这一生的自私任性,都在你身上……用尽了!”
顾惜朝仿佛胸口被擂了一记重锤,整个人都蒙了,他手下松开,向后踉踉跄跄地一退。
苦笑一声:“呵呵!原来,你从来没有忘记过……”
DD只是,你用爱,把那些仇恨和血迹,地埋葬了起来。
戚少商垂下眼睫,轻轻地说道:“长恨此身非我有!这,是我欠这个天下的。”
“你忍辱负重,哪怕留下一世污名,也要来还你欠这个天下的债?”顾惜朝忽然有点哀伤,“那么我呢?你让我用什么,来还欠你的债?”
戚少商心中掠过一丝锐痛,他上前慢慢地环住那具微微颤抖的清瘦身体。“你已还过了。七略公子,大宋朝的扬眉吐气,就是你还给我,最好的礼物。”
他叹了叹气,又说:“我知道,你明白了。可是,却还一直假装不知道。只盼着,能够将这一仗打好,哪怕我身死于此,也无所谓了。可是,你毕竟是顾惜朝,是不甘愿被折断翅膀的海东青。你想得远,韩世忠这几个人很好,只要再历练一段时日,他们便能够成长为真正的栋梁之材;还有抗辽义军这支队伍,也是一样利器。将来,凭着这些,进可御敌于国门之外,退可救中原天下于末世之危。”
顾惜朝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你……你明白?”
戚少商一手抚上他的脸:“你既然明白我?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你?”
顾惜朝脱开戚少商的怀抱,负手看向帐壁上悬着的宋辽金三国地形图,沉声说道:“唉……若是能够给我十年时间,我定要为大宋打造一支无敌于天下的骑兵,纵横宇内,驰骋天下,叫万国来朝!”
戚少商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决然说道:“好!顾公子,我就给你十年!”
“什么?”顾惜朝侧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戚少商转到他面前,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地看着他:“惜朝,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的。年轻的时候,我曾经以为,凭着自己的一把剑、一双手,就可以荡涤出一个清明世界来,让天下百姓不再受那兵灾战乱之苦!当年你告诉我,这个世上还有一样东西,是更重要、更有用的。那,就是……权势!身居高位,执掌权柄之人,不怜惜百姓,不报效国家,逞私欲、纵野心,对内不能安百姓,对外难以御外侮。若不是因为这些,你我不会空襄知音遗恨,你也不会报国无门,我更不会失去那么多的兄弟朋友。你若说我没有放下当年的一切,也并不尽然。老八,尚且能够不徇私仇,以大局为重,我又何尝会因自己个人的恩怨情仇而枉顾天下百姓的性命福祉?这段时间以来,我想了很多,若是能够以一时权柄,使天下百姓过上几年平稳安康的日子,我戚少商个人的荣辱生死,又何足惜?”

顾惜朝挣开他,厉声问道:“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今日的牺牲隐忍,能够换来天下的和平?莫非,你没有看到,契丹、女真、大宋乃至西夏、高丽等国,群雄并起,征战不休,你自己不也正带着兵马踏在别人的国土上吗?除非天下一统,否则永无安宁之日。”
“我怎么不明白?”戚少商凝眸望着他,“只是,我和你一样,偏偏有个执拗的脾气,越是做不到的事情,便偏要去做。如今,金强,而宋辽弱!辽国倾覆在即,大宋若无自保之法,那便会重蹈辽国灭亡的足迹。可是,若当日不发兵攻辽,萧寒星挥戈南下,还是会导致大宋亡国的命运。今日,我既已掌大金权柄,那么便少不得要替大宋,替你多争取一些时间。那时候,你就可以专心为大宋打造军力、改革弊治,也好令各方忌惮,不敢觊觎我中原河山。”
顾惜朝反诘道:“若是,你阻不了完颜晟南侵呢?”
戚少商目光一凝,冷颜说道:“能阻一时,便是一时。若是真的阻不了,那便拼上我一死……”
“不许!”顾惜朝痛呼一声,紧紧抱住他。
“只要你手下够快,即便阻不了金军南侵,大宋也不至于败亡!”戚少商温和地抚上他的背,“惜朝,为了天下,也为了你的那个梦想。我们……”
顾惜朝将头放在戚少商的肩上,心中一片寒凉:“当我的梦想,实现的那一天,你的死期也不远了,是吗?”
“傻子,这些年来,你不是总说,我老挡在你前面吗?这一回,我再也不挡着你了,你放手去搏,放手去做。征战杀伐,朝野党争,只要你想用的手段,尽量去用。我再也不会过问你,埋怨你半句。”戚少商温柔地蹭蹭他的鬓角,将整个人都包裹在怀中。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打在戚少商的脸上。
顾惜朝掠开几步,站定,怔怔地望着他。
“戚少商,我一直以为,我自己够狠!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你……最狠!你给全天下人,都带去希望,可是唯独给我留下的,全是绝望!我是害过你,欠过你,但是我自己也挣扎得身心俱伤。可你呢?你什么都不用做,就那么看着、忍着,就……能够……杀死我了!”
他的双眼通红,脸色苍白。
平生“笑揽风云动、睥睨天下轻”的气概风华,都已化作了七分伤痛、三分惘然。
DD既然如此,又何必逆人伦、背世情、负尽红颜地“爱”这一场?

顾惜朝走到帐角一张矮榻边,慢慢地坐了下去,心上已经空成了一片,再也没有半点思绪。
戚少商看着他,心中也痛到了极点,只是,他说不出来。
旧日的伤口,仿佛又在隐隐作痛。
那一,曾经直切到心肺的伤口,被一股真气顶着,嗓子里一甜,便喷出一口血来。
顾惜朝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戚少商抹了抹嘴角,凄然冲他一笑,说:“没事,我先去了,你好好歇着罢!”
他俩本是极坚强果决之人,历经多少磨难,都能够坚忍不拔,不惧生死。
可是,情挚爱,眼看就要化作流水落,从此之后,天涯羁旅,人世茫茫,相约今生的美梦便已化作泡影。
然而为国、为民、为天下,雄心抱负、男儿志气,又怎忍抛却?
戚少商懂得顾惜朝,顾惜朝也明白戚少商,一路行来,彼此的决心想法,都已知晓,他们也都隐隐感到,相聚之日不会太长久。
只是,这一下挑明,心中却是难以承受,万分伤痛,于是血气内阻、真气凝滞,一时之间都似那世间为情所苦、为情痴迷的小儿女一般,迷了心智、惘了神思,哪里还有半点狠勇果决、心机算计?
顾惜朝忽然微微笑了出来,似有赞叹之意地说:“好啊!你去罢。”
戚少商为那个如烟雨细柳般的笑容略失了失神,便走了。

戚少商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一时之间,前路也茫茫,人迹也渺渺。
他索性,坐到一废墙残垣上,怔怔地看着天空。
此时,月已上中天,光华如水,温润似玉。
仿佛,某个皎洁如明月一般的人,随着月光,缓缓地浸入他的心里。
或许,自从当年在那漠漠寒沙中的一凝眸、一抬眼间,那个人,便在他心里了,直至如今,夜夜难忘。
他抬起手,慢慢地朝那明月伸过去。
只是,任凭他再如何努力,也触不到……
看看手上,是一抹鲜红的痕迹。
血迹……

忽然间,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涌上心头……
那一年,他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波涛汹涌的怒江边,悬崖蔽空,耸入云端。
他和她,还有他的兄弟、她的姐妹,站在那一大好河山之上,壮怀激烈、无比畅快。
她的眼光落在那一的火红蔷薇上,他便若鲲鹏展翅般飞落而下,去替她摘取那朵蔷薇。
后来,她开心的将那朵戴在了头上,笑得人比娇。
只是,她不知道,那朵蔷薇,是带刺的。

他摘的时候,刺破了手指,指上便留着这同样的血痕。
然而,他心里却更加高兴。
因为,在他心里,她便如同这一朵带刺的蔷薇,美丽而刺人!
那种感觉,刺激着他年少冲动而又永不言败的心,令他日思夜想,竟成情。
可是后来,他发现她渐渐的变了,变得为他委曲求全,变得柔媚和顺。
年少时,那种令他痴迷神往的刺激,渐渐变了味道。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着他的一个承诺,等着他安定下来,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回那种年少时的激情和心动了。
等到世事易变,他逃亡到她那里,再相见的时候,她对他仍有情在,只是也已倦了、淡了。
而他心中那朵带刺的蔷薇,也变成了一个永远的想念。

“这情啊!爱啊!哪里值得倾尽一生呢?”那个清朗似风、雅致如柳的男子,曾经这样淡淡地说过。
究竟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
三生石上印,杜鹃啼红血,即便刻如斯,岂非迟早有磨灭的一天?
那么,若是没有了你知我琴音中的情怀,我知你心胸中的抱负,“知音”二字又从何而来?
功名志业可作尘土,然而英雄志气怎堪消磨?
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计生前身后名。
不为君,不为名,不为那一朝一姓的天下,只为这芸芸众生,你我此生情怀,士为知己者死,又何妨?
……

顾惜朝抱膝坐在帐中,月光斜射进来,仿佛在他身上浸透了霜雪。
如此夏夜,流萤闪过,恍惚又是乍见还忘之时。
十一年前的这样一个夏夜,他们冲破最后一重阻碍,于醉后结合,从此沉沦。
一年前的这样一个夏夜,他在当年初见他的地方,对他遥遥想念。
今天这样一个夏夜,他与他,对着同一轮月色,却是想着他们永远没有希望的未来。
月明千里故人稀,他曾经无限感慨地对他说。
莫非,此生的相遇,当真是一个错?
既然遇到,又为什么,终究要错过?
我既知你情怀,又怎忍困龙于渊?
所以当日拼得一死,便也要助你扶摇直上。
我既然同样心怀天下,又怎肯躲在你的背后,任凭你一身挡风挡雨,而自己无所作为?

我带兵来此的时候,你已知道我的决心,即便心痛难受,也要与我共襄霄汉,并肩而战。
我们成全了天下事,却负了今生情。
可是,这又能怪谁?怨谁?
要怨,就只能怨,你是戚少商,而我是顾惜朝!
怪,只怪这个纷乱无常的世事。
当此乱世,我辈怎肯偷生苟活,独善其身?
男儿在世,又怎能不披决霄汉,肩负天下之任?

●七十一、破敌收京下玉关

从辽国南京到大都之间,有三道关隘,萧寒星吸取了西京和南京失败的教训,集中兵力,扼守这三关口。
东北方的通州、沈州因此兵力空虚,短短数日皆陷落于金军左都元帅完颜宗望之手。
因此,萧寒星更加孤注一掷,将全部兵力回撤,在大都燕京周围设置了一个极其严密的守卫圈,坚壁清野,步步设防,意图用消耗战,打击宋金联军,使其自乱阵脚。

“左军作右军,前军换后军!变阵!”顾惜朝揽缰坐在马上,手中令旗招展。
此时,出河店关前,激战正酣。
“大人,先锋韩将军已经到了关下!”刘光世跃马上来禀报。
顾惜朝俯身看了看山下关前的情况,鹰目一眯,说道:“好!叫机弩队和骑兵营组成鹤翼阵,给我踏平出河店关,活捉辽军守将耶律乙辛!”
“是!”刘光世痛快地应了一声,随即负着令旗,飞马向山下阵中传令去了!
此时,天地苍茫,四野劲风,吹动着顾惜朝的衣袂,飘然欲乘风而去。
真个好风频借力,送我直上九天云霄。
只是,不知道那个与我一同傲啸天际的人,此时却在何?
……

夜幕笼罩的达鲁古城,一片静谧。
云破月出,照在城头的白石墙上,竟照出一片灿烂的光芒来。
原来,这片月光,正照在一副银亮的甲上,方才反射出如此抢眼的亮光来。
城头的辽军卫兵,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忽然心底大惊,连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一人,眼眸明亮灿烂,满身风华,神采夺人,身后带着十数个兵将。
“偷……偷……袭!”那几个辽军卫兵还未及反应,便被五大绑,生擒拿下。
那领头的将领微微一笑,露出两颊的酒窝来,竟有着一股和身上气势截然不同的温和亲切。
“你们不要怕,此城已经被我大军团团包围,告诉我你们的守将在何?我要和他谈谈!”
一个辽军士兵结结巴巴地问:“谈?谈什么?”
那人又笑了起来:“当然是谈开城投降的事宜了?我们这也是为了城中百姓着想,免得他们遭受那无妄之灾!”
那个辽军士兵不由得傻了,只得被押着前往守城将军的下。
……

“出河店一役,斩首三千余众,歼敌十八万;达鲁古城一战,斩杀敌首,歼敌十五万!”顾惜朝轻轻扣着桌面,站在军机大帐中,左右坐着赫连春水和完颜晟。
完颜晟挑眉轻笑道:“现在这中京道只剩下护步达冈一屏障了,只要拿下便可以直抵大都燕京城下!”
“如今,已经尽收燕云十六州,以及除却中京道的所有辽国州郡,看来这一场仗,也打得差不多了!”赫连春水无限感慨。
顾惜朝心中一颤:是,这一场仗,打得差不多了,而距离那个日子,也不远了!
“告诉戚少商,我要与他合兵攻打护步达冈!”袍袖一振,人已疾步出帐。
……

“启禀大人,金军的三千轻骑诱敌之军,至今未有回音!”宗泽一脸凝重地驰马上来禀报。
顾惜朝打开手中的护步达冈周边地图,仔细搜寻,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已经第三天了,他们还没有到位么?”
“大人,下面怎么办?兵士们都已经饥渴难耐!”
顾惜朝叹了一声:“刘光世,你去金军所部,请戚少商前来,就说……”
他微顿了一顿,倏然冷凝双目:“就说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刘光世嗫嚅着,脚下却挪不动脚步,只把一双眼来傻盯着地面。
“还不快去!”顾惜朝冷喝一声。
“大人!”刘光世纳头拜倒,“金军,金军诱敌的三千轻骑,正是……正是戚少商亲自带领前去的!”
顾惜朝手中一抖,黄卷地图堪堪落在地上,他的身子也微微一僵!
“你说什么?”凤目中闪过三分刺痛,七分炽怒,“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刘光世忙告罪:“是……是赫连元帅和戚少商他们下了严令,必要瞒着您的!”
顾惜朝俯身拣起地图,在手中捏成了一团,牙关紧咬,许久才长叹一声。
“罢了!我知道了。”

原来自宋金联军发兵攻打出河店、达鲁古城、护步达冈三关以来,戚少商和顾惜朝因为彼此心中伤郁纠结,互相避而不见,一直分兵进击。直到日前,方合兵一。
便如此,二人也各自领兵驻防两,只叫传令官员往来通信,并没有见过面。
这护步达冈乃是辽军重兵防守之地,关内关外,守军如铁桶一般,孰难一时攻陷。
于是,三日前,顾惜朝订下计策,遣金军三千轻骑,绕道秦干河南岸,诱敌出关。
却不想,三日过去,辽军不但没有丝毫动静,连这三千人马也如泥牛入海一般,杳无音信。
在关外日夜围困的宋金联军,此时也是人困马乏。
无奈之下,顾惜朝只得遣人通报在西北方向围关的赫连春水、完颜晟回撤合兵,大军退至护步达冈五里之外,安营扎寨修整。

军机大帐之内,顾惜朝心内如油煎一般焦躁。
“不可能,我不可能出错的!”他心中暗暗道。
自四年前与赫连春水大破幽州以来,他从不曾出过纰漏,在战场上一向是算无遗策、攻无不克。
只是这一遭,竟无端的慌乱起来。
“莫不成,辽军识破了我们的计划,来了个反诱敌入?”赫连春水皱眉说道。
完颜晟不禁大骇:“秦干河南岸滩险流疾,义兄他们三千人马,莫不是被困河边,那岂非是万分凶险?”
“够了!”顾惜朝大喝一声,“你们两个不要在这里乱猜了!让我好好想一下!”
赫连春水和完颜晟见他面上神情有些狞厉,不由得心中惊怖,悄悄噤声。

是夜,顾惜朝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此番攻辽的所用过的阵形、计谋一一回想,又看了一会儿那张护步达冈周边的地图,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一时心忧战事久拖不殆,一时又不知道戚少商现在到底身在何方,再加上多日以来疲惫劳顿,不由得神思愈发惶然起来。
过了子时,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迷迷蒙蒙之间,顾惜朝只觉得身子一轻,仿佛神魂都飘飘荡荡起来,一迳出了大帐营门,向一暗夜萧索的地方而去。
远远的,仿佛看见了一个女子,身形纤细,乌发如云似卷,着着一件淡绿色的衫子,于朱灯芳蔼之下,冲着自己盈盈而笑,面上的神色竟是无比的温柔慈爱。
“娘?”顾惜朝心中暗叫了一声,正欲发足追上去,那女子却仿佛飘飞起来,淡然隐去。
顾惜朝心中惊怪不已,自想他母亲据萧寒星所言,已然故去七八年有余了,为何现身在此?
转身搜寻,却又见到一个女子,一身紫团锦衣,清丽无双的容颜,似有三分愁容,却又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
顾惜朝心头忽然大恸,好似无边的潮水汹涌而来,周身都动弹不得。
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乃他的结发妻子DD傅晚晴。
“晚晴!晚晴!”顾惜朝声声叫出来,“晚晴,你一去经年,却不曾入我梦境,此番竟是来看我的么?”
傅晚晴眼中含泪带愁,只将手摆了一摆,幽幽一叹,随即向后疾退而去。

顾惜朝赶将上去,手中一抓,却抓不住半片衣衫,只眼睁睁地看着她杳杳无踪。
“晚晴!晚晴!”顾惜朝大喊了几声,忽然间被一阵强光刺痛了眼。
他用手稍挡着眼眸,再徐徐睁开眼看去。
只见,一灯火通明的大厅中,一个白衣身影,倚在一方雕金镂玉的大柱旁边,周遭却是杯盘碗碟狼藉,又有满地的鲜血,那人身上也有几流着血的伤口,染红了白衣,只那人的神色却是微微含笑,毫无痛楚惊惧,只有胸口一起一伏地微微喘着。
顾惜朝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微微发抖,呼吸也随着那人的轻喘,一同节奏。
“傻子,为何又狼狈到如此模样?”顾惜朝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讽刺,溢出嘴角,只是语气无比的温柔,便好似情人间低声的呢喃。
可那人好似没有看到他,只眼睛看着前方,颊上酒窝一现,举起手中长剑,声音极低极柔极情地唤了一句:“顾,惜,朝!”
顾惜朝便以为他在叫唤自己,欲举步上前,却一点也动不了,只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将剑锋抹上脖颈,鲜血如灿烂的杜鹃般绽放出来,顿时染透了白衣和那张苍白俊秀的容颜。
那一刻,顾惜朝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万千钢刀铁刃狠命地绞了几绞,已然血肉模糊得不成一个囫囵。
口张了张,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随即是排山倒海的麻木冷寂,竟不知身在哪里,心在何方。
DD他是死了吧?
DD戚少商,你这是要死了吧?
DD戚少商,戚大当家的,戚大侠,你终究死在我眼前了吧?
他懵懵然记得,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
“戚少商,你为什么总是不死?”他记得自己曾经血红了眼,一句句一声声地质问着。
而那人给他的神情,是淡淡的悲哀,淡淡的寂寞。
可这一回,他竟然微微笑着,便自刎了,好似死于他是一件痛快的事情。他本来便是一个痛快的人,无论生,无论死,都是那般痛痛快快、无牵无碍。
忽然间,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件旧事来,那也是一个初秋的天气,月明千里故人稀,与他相遇在黑暗幽邃的鱼池子中。
记得自己曾经问他:“若是你马上死了,最想见的人是谁?”
现下,终于知道了。
“顾,惜,朝!”
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
多少,多少声,多少年……
自那一眼的相望相知开始,他听过这个声音,无数无数回。
开怀的,温柔的,痛恨的,质问的,苦楚的,心灰意冷的,怅然若失的,激情荡漾的……
“呵呵!”顾惜朝忽然笑了出来。
母亲,晚晴,还有……他!
原来,挣了这么多年,拼了这么多年,挨了这么多年。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心头忽然被刺得极痛,一下子,便将他从梦魇中刺得醒了过来!

黑暗,依旧是黑暗。
帐中的灯,不知何时熄了?
顾惜朝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抹,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DD原来是梦,果然是个梦!
心头忽然间一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的身子真的动不了了。
DD怎么回事?
DD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已然转过七八个念头。
只听到一声极低的笑,嗤笑中带着一丝得意洋洋,还有三分的阴桀,让人无端毛骨悚然起来。
只觉得被人一把抓在肩头,能感觉到那手纤细消瘦,与自己的手不相伯仲。
接着,便是一声低叱,有一股剑气,从耳旁身后掠过,随后是温热的呼吸,叫他心跳漏掉了一拍的那种气息。
随后,掌风和剑气,交错相接,然后是剑与剑的撞击声,掌和掌的对峙声。
此时大帐中漆黑一片,顾惜朝目不能视,只是他自习练九幽的魔攻之后,甚具听声辨位之能,于黑暗中的洞察力又比常人敏锐十倍。
此时,他明显听得出,一个人的剑气凌厉迅捷,一个的剑气霸道张扬;一个身形矫捷,一个身形飘忽;一个掌力绵长,一个掌力阴狠。
他心中立时了然了七分,便轻声道:“左膝,上臂,一剑乾坤!”
只听那凌厉迅捷的剑气,刷刷刷疾刺而去,直将那霸道张扬的剑气搅得纷乱。
“右臂,胸前,一指中原!”顾惜朝又低声说道。
只听到几声盆器倾倒的声音,那矫捷的身形纵上几分,飘忽的身形踉跄后退。
“一心无二,一见钟情,一骑绝尘!”顾惜朝连说三招。
只觉得那绵长的掌力便似排山倒海般呼啸而去,阴狠的掌力硬接之下,却并不落下风。
那矫捷的身形,忽然被震飞而退,疾退之下,竟撞到了顾惜朝靠着的桌案。
顾惜朝心中暗叫:“不好!”

这个时候,帐外忽然喧闹起来,只听得兵器相交,人声呼喝。
渐地,灯火明晃晃地照在帐门前,人影叠乱交杂在一起。
帐中虽然还是黑暗,却也有了一些光亮,只见剑光一闪,桌前的人又迅疾冲过去,与倾倒的盆器边站立的那人缠斗在一。
那掌风阴狠的人,一时焦躁,催动内力,掌力愈发霸道,裹挟着一丝甜香,扑面而来,扑得顾惜朝胸口无端滞闷起来。

“一往无前!”顾惜朝咬牙喊出来。
只见两剑相切之际,迸发出火光来,倏然照亮了缠斗的两人,一黑一白的两条身影,随即纵出帐去。

●七十二、兵威何以加

只听得帐外的喧闹声,又大了起来,有人在高喊:“抓刺客,抓刺客!”
顾惜朝眼见杨云晰和息红泪两条窈窕的身影,提着灯笼跑进帐来。
“大哥!”杨云晰凑上前来,关切地问他。
顾惜朝一咬牙:“是悲酥清风!云儿,快,解药!”
杨云晰慌忙拿出解药,凑到顾惜朝鼻子前。
少顷,顾惜朝才觉得身子轻快了些,便挣扎着站起来,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少商回来了!”息红泪微微一笑。
顾惜朝一撇嘴角。
果然!

待到他们三人奔出帐来,却见大营中央的空地上,一团人影交杂,斗得正急。
铁手、追命和冷血三人再加上赫连春水,正与四个黑衣蒙面的人交手。
那四个人剑法奇诡,身形飘忽,顾惜朝只一眼便看出他们正是那日在会宁兵变中围捕他和杨云晰的“碧云四剑”!
铁手他们的武功显然都在“碧云四剑”之上,所以顾惜朝并不担心。
只是战圈中另两个人的情况,却叫他分外心焦。
只见一黑一白两条身影,正交错上下,叫人眼缭乱。
黑衣人的脸上虽然蒙着布巾,但是这世上能够如此轻松应付“一字剑诀”的人委实不多,而看那人的身形剑法,不是萧寒星是谁?
萧寒星的剑法继承了曾笑尘的以气御剑,再加上他的内功厚,剑法灵动复,乃是综合了“碧云四剑”的正、邪、粘、快的所有优点于一身,更兼五毒掌的阴桀诡异,令他整个人都仿佛不可战胜的一个邪魔。
顾惜朝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正欲跃入战圈,却被杨云晰死死地抓住。
“大哥!不要去,你现在的武功根本帮不上戚大哥的忙!”杨云晰痛喊道。
这个时候完颜晟带着众多的兵将到来,将那八个人围在中央,却是无一人敢上前。
只见戚少商的身影越来越疾,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已经将“一字剑诀”的迅捷凌厉发挥到了极致。
顾惜朝心内也不禁赞叹,这人的武功忽忽数月以来,又是进益了许多。

可是饶是如此,却又怎是萧寒星的对手?
“少商!缠字诀……”顾惜朝上前几步,大喊一声。
这个时候,赫连春水的银枪明晃晃地已经挑飞了呼金铨手中的剑,铁手也将耶律金源制住了。
只听见一声清啸,戚少商揉身而上,寒水剑的剑锋死死缠住了萧寒星的剑,粘滞得紧了,双剑发出铮铮龙吟凤鸣。
萧寒星回手一掌,逼得戚少商向后倒仰。戚少商翻腕斜刺,剑锋掠着萧寒星的面巾而去。萧寒星飞身纵起身形,向后倒掠几尺,面巾倏然而落。
剑眉凤目,容色清俊,他与顾惜朝倒是越来越相像了。
萧寒星微微一怔,只见一枝小箭如流星赶月一般飞遁而至,擦过脸侧,留下一道血痕!
众人回头看去,杨云晰手中举着逆鳞小弩,沉声喝道:“萧寒星,你投降吧!再这样下去,无非是多伤人命而已!”
“投降怎地?叫你丈夫收了辽国千里江山,你好母仪天下?”萧寒星怒吼一声,撇下戚少商,向追命、冷血二人疾攻过去。
他一剑一掌,逼得冷血、追命手下一顿。
“走!”萧寒星冲着何金镗、萧金昌二人冷喝一声。
三人随即踏着碧霄宫的八步赶蝉阵形,彼此遮蔽着成就一个气团,将冷血、追命、戚少商三人挡在外围,便要突围而出。
顾惜朝立刻吼了一声:“铁手!”
在场人中,只有他和萧寒星数度交过手,他最清楚萧寒星的实力。
此时境况,唯有内力淳厚的铁手方能近得萧寒星三人身侧。
铁手依言疾驰而上,却只得一掌切入气团,打在何金镗的后心上。
萧寒星一手扯过何金镗的衣襟,一手与铁手对了一掌,二人对掌之际,气团乍裂,便好似一声闷雷,平地而起。
此时,戚少商忽然顿住,皱眉紧盯着萧寒星。
顾惜朝心下大怒,这人做什么呢?怎么忽然呆愣住了?
萧寒星哪里是等闲之辈,便借着与铁手这一掌之势,与萧金昌拖着何金镗,掠过重重包围,飞遁而去。
完颜晟大喝一声:“宗翰,带人快追!”
完颜宗翰立时点起骑兵,向三人遁去的方向追击而去,可是哪里得到踪影。

“做什么呢?”眼见萧寒星三人逃脱,顾惜朝一振袍袖,赶上去扯住戚少商。
戚少商回眸一笑,撤剑回鞘:“你没事就好,我本来就不曾想能够抓住他!”
到此时,顾惜朝这一夜以来的忧思心痛方渐渐清明回转,眼见戚少商站在他面前笑得那般温暖柔和,不由得一时惘然,一句话也不得说出。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戚少商的脸上。
众人不由得惊呼一声,不知道顾惜朝为何忽然暴怒。
“你……你好啊!”顾惜朝的手攥成了拳头,微微发着抖,“为何不回信?这几十万大军都等着你那三千人马抢占河滩、诱敌出关的讯息呢?是死,是活,你也好歹知会一声!”
说着,顾惜朝的眼眶都开始泛红,凤目中水光盈盈,含着三分薄怒。

“惜朝!”戚少商回头扫了一眼,此时众目睽睽,他也不便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来,只得拉起顾惜朝,准备避开众人,软语温存一番。
顾惜朝猛地甩开他,看向铁手三人:“你们几个怎么凑到了一起?”
追命闷笑一声:“你终于想起我们了?”
铁手嗔怪地看他一眼,抬眼向顾惜朝笑道:“顾大人,此番战功彪炳,举朝欢腾,我们三个连同大师兄,乃是来替皇上赐封的!”
“赐封?”顾惜朝微微皱眉,神色颇为不悦。
冷血不动声色地说:“旨意现下还在大师兄手中,等到你们破了辽都,就给顾大人和赫连元帅加官晋爵!”
“哦?无情现在哪里?”顾惜朝一挑眉,“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喂!咱们是不是进帐去说啊?”赫连春水忽然有点不耐烦。
戚少商低头干笑一声,若是有人大半夜把你从暖和的被窝里,软玉温香的老婆、玉雪可爱的女儿身边挖出来,又打又杀的,任谁也不会太高兴。

原来,那日戚少商夜袭达鲁古城之后,起获一封护步达冈与达鲁古城的守将之间的往来军报,其中提到北院王萧寒星将要亲赴护步达冈督战,但随行的不是辽国将官,而是碧霄宫的众多弟子以及“碧云四剑”。
于是,戚少商便将此事放在心里,暗自查访,在带兵前往秦干河之时,终于发现了碧霄宫教众已经混在流民之中,探听宋金联军驻防大营的确切地点。
“所以,你怀疑萧寒星名为督战,实则是想来刺杀我?”顾惜朝抬眼看向戚少商。
铁手淡淡一笑:“不只是你,还有赫连元帅和大金皇上,方才我们在他们帐中都发现了悲酥清风,幸好有云丫头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三千骑兵呢?”
戚少商抖了抖衣服上的尘土,说道:“现在估计已经绕过秦干河南岸河滩,将护步达冈以北通往大都燕京的驿道堵截了吧?”
他淡然说来,却没有言明自己这几日来,查探、定计、遣兵、破敌的种种辛劳。
可是,他不说,顾惜朝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想及此,顾惜朝不由得幽幽一叹,心中又生出无限不满来。
“戚少商!你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商量?莫不是……莫不是……你……?”
DD莫不是你,为了我们各自担负的那重责大任,为了与我决然分离,已经将我视作外人了不成?
凤目中有些许的怒意,些许的困惑,以及淡淡的忧伤。
戚少商黑白分明的眼,定定地看着他,却是无限的温柔缱绻,只是其中隐藏着的痛楚酸涩,顾惜朝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

兵临城下,护步达冈再度被围,宋金联军此却不再急于攻打,而是采取消耗战,将敌人围紧,围死!
城关外五里,半边山冈上,有两道身影,正凭风而立。
此时,已经是八月末了,中秋已过,秋风越发料峭得紧。
漫山遍野的草渐趋枯黄,映着日头,却是金灿灿的逼人的眼。
戚少商将身上的皮裘披上了身旁人的肩头。

“秋风起了,穿暖一点!”
顾惜朝漠然不语,只把一双秋水一般的眼,盯住戚少商看了半晌,随后幽幽叹了出来。
“仗还没有打完,朝中就出了不少事情!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顾惜朝淡淡地说。
戚少商负手远望:“惜朝,我知道或许一开始真的很难!可是,若不如此,也不得匹配你的手段才具啊!”
“昨日接到密报,蔡京已经二度复出为相。不过,他与元佑党人之间的龌龊仍在,恐怕一时之间还不得全揽大权。只是这一无情他们,陪着蔡京那方的杨莫前来会盟和谈收回燕云十六州的事宜,倒是不知道诸葛老头又打得什么主意?”顾惜朝踢了踢脚下一块碎石,“哼!反正我不管他们那么多,谁挡我的路,我就办谁?这兵权,总要在我手中就对了!”
戚少商将手搭上他的肩头:“大宋的皇帝对你,还是信任有加的!殿前检点一职,可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这一,你顾大公子,真的是出将入相,名标青史了!”
“我一直以为,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莫过于此。”顾惜朝微微蹙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一点欢喜的感觉都没有。我曾经也以为,‘权势’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可是现在有了,却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
戚少商把人揽到怀里:“好了,不想这些烦心的事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我再想回头,也是不可能的了,只有……”
“回去吧!我累了!”顾惜朝阻止他再说下去,回身先向大营的方向走过去。
戚少商几步窜上去,捉住他的肩臂,两个人又拉拉扯扯地,边走边玩笑逗弄。

还未到大营,便见了一群流民正在草坡下休息,个个面黄肌瘦,衣衫破败,见了人像避猫鼠似的,惶惶然不敢说话。
戚少商微皱了眉,走上前去:“你们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
那群人见戚顾二人身配宝剑,气度不凡,更是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顾惜朝有些不耐烦:“你们倒是说话啊?怎么一个个都是哑巴了不成?”
他的声音清冷,神色也颇为不悦。
流民中有两个小孩,被他这么一声,都吓得大哭起来。
戚少商回头嗔怪地看了一眼顾惜朝,又冲他笑笑:“不要吓到他们!”
然后,他上前拉过一个小孩,蹲下轻声道:“小弟弟,没事的,这个叔叔脸上虽然冷,可是心里是好人!”这话刚一出口,忽然又觉得别扭,其实顾惜朝确实称不上是个好人,不过……可是……又该怎么说呢?
俊秀的一张脸,有些僵到。
那起流民中有个颇年长的老者,见他和颜悦色,便叹气说道:“这位大人,看来您是个当官的?哪里知道,咱们小老百姓的苦楚呢?”
“我不是当官的,就是一个没事喜欢舞刀弄剑的闲人。老人家,您说说看,你们这几百号人,这是要去哪里呢?”
那老者又叹了一声:“咱们这群人里,什么样的都有。契丹人、羌人、汉人、高丽人,都是向来在金辽西夏大宋的边界居住,本来连年征战,大家伙都习惯了。这一回,战事这样激烈,咱们也搞不清楚是谁家打谁家!只是,屋舍烧了,田地也没了,不逃难,还能干呆着等死么?就说这南京以北的地界吧!原本都是沃野良田,草场牧地,可是这仗一打,什么都没了。往常这时节,正是秋收的时候,如今,唉……”
戚少商忽然怔住了,手下一松,那个小孩便跑回了父母亲,这群人听到老者的一番话,不由得都悲从中来,纷纷呜咽哭泣起来。
此时,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愤懑地说:“哼!他们如今打我们、杀我们,将来我们也要打回去、杀回去!他们夺咱们的屋舍田园,将来咱们也要抢他们的!”
顾惜朝一听这话,也愣住了。
戚少商站起身来,回头看着顾惜朝,两人良久无言。

●七十三、击鼓

在将护步达冈围困了十数日后,北线的完颜宗望部传来讯息,已经将辽都燕京外围扫清,正进入攻城巷战。
这时候,护步达冈的守城辽军,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宋金联军已经直逼城下。

旭日当空,城下金戈铁马的骑兵忽然如潮水般向两边裂开,从中跃出数骑。
戚少商、顾惜朝、赫连春水和完颜晟四人勒马在阵前站定,便见萧寒星锦袍金甲,领着守军从城门吊桥逶迤而出。
完颜晟厉声劲喝道:“萧寒星,你投降吧!燕京已经破了,如今你是丧家之犬,莫非你要这一城的百姓将士与你陪葬不成?”
萧寒星扬眉冷笑:“完颜晟,你不用如此装模作样,若是你真的怜惜百姓将士,也不会兴兵犯我大辽领土了!所谓成王败寇,你有胆就放马过来,本王若是怕了你,就不是男人!”
完颜晟仰头大笑:“不错!萧王爷,成王败寇。如今,却谁是王?谁是寇?你怎地还不醒悟?念在姻亲一场的份上,或者朕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谁是王,谁是寇?如今尚未见分晓,我醒什么?悟什么?完颜晟你若有胆,就出来与本王战上一合,缩头缩脑地在阵中,算什么英雄?”
只见萧寒星提剑拍马过来,他仗着自己武技强横,此时宋金军中竟无人是他的敌手。

“住了手!”萧寒星眼前一,蓦地见到一人驰马上来,持剑挡住他手中宝剑,二人僵持在当地。
“戚少商,你找死!”萧寒星怒吼一声,手中剑刃一震,便要将戚少商挥开。
谁知道,对方手中的寒水剑却沉稳如山,须臾动不得。
“戚少商,你做什么?”
“萧王爷,如今大势已定,你心中还是不服么?”
“不服!我凭什么要服?论武功才智,我何尝输于你们,我为什么要服?
戚少商撤剑回退几步,雪白的衣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着他的眼眸愈发晶亮璀璨。
“萧王爷,不若今日,你我单打独斗一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此也减些无辜将士百姓的伤亡!”
萧寒星哈哈一笑:“哈哈!戚少商,几日前咱们方才一战,你分明不是我的对手。还敢作此自寻死路的法子?”
“哦?萧王爷是不屑与戚某一战,还是不敢?”
“哼!我会不敢?”萧寒星冷哼一声,“只怕你没有筹码下注!”
戚少商伸手掀开帽盔,掷到一边:“萧王爷,若是我胜了,你须得叫手下开城投降,免得无辜百姓的伤亡。若是我输了……”
“你输了怎么样?”
“若是我输了,便叫宋金联军退兵离开辽境,从此再不相犯!”
他此言一出,双方人马都是大惊失色。
萧寒星朗声长笑:“戚少商,想不到你如今身居高位,仍然脱不了那江湖人的性子,这君王天下事,怎能任你说了就算数?今日你若身死于此,又如何能够实践这退兵不犯的承诺?你实在是可笑至极!”

“我既然压下这筹码,自然有人替我去实践!这个,不劳萧王爷费心,只怕你不敢跟我豪赌这一场?”戚少商微微挑眉,黑白分明的大眼中迸发出精光。
这个时候,萧寒星自己也似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便是赌输了又如何?
他也将帽盔除下来,扔到一旁,大吼一声:“好!我就跟你赌这一场!”
戚少商长笑一声,拍马挺剑,疾驰而上。
萧寒星的胯下白马一声长嘶,也赶将上来。
双人双剑双马,立时斗在一,剑光如飞雪流星,在阵前化作一团刀光剑影!

此时,顾惜朝在阵中看得分明听得清楚,他知道那日戚少商与萧寒星交手之际,已然窥破对方武功中的破绽,因此今日才有胆独自挑战他,可是萧寒星内功如此厚,戚少商的剑法饶是高明,胜负之数尚未可知。
方才一声声一句句分明是向自己交待生前身后事,若是他今日得胜,那便罢了!
若今日他败亡,便要自己替他实践承诺退兵,那时候三国对峙,便可一时安息刀兵,好叫天下百姓有几年太平日子过。
顾惜朝紧咬唇瓣,生生咬出一道血痕来!
DD好啊!好你个戚少商,一层层将我算计的好惨,你今日若不死,你我便分隔南北,安民理政,以一肩风雨保天下几年和平;若你今日死了,却叫我一人承担这种种责任抱负,你以至仁对至不仁,却为何偏对我如此狠心?
“韩世忠!”顾惜朝大喝一声。
韩世忠慌忙上来听命:“顾大人!”
顾惜朝一扬宽袖:“叫人把战鼓抬上来!”
“是!”
未及一刻,一辆宋军战车被推了上来,一面乌木牛皮的大鼓置于其上,击鼓的兵士正要上来,却被顾惜朝喝住了。
“让开!”顾惜朝从马上飞身跃上战车。

此时,阵前劲风猎猎,扬起无数旌旗,双方将士无一人敢动。
护步达冈城下的开阔平地上,只听到萧寒星和戚少商二人剑器铮鸣,气劲相交的声音。
只听到“砰!”如闷雷滚滚的战鼓声起!
“砰,砰,砰,砰!”只见顾惜朝在战车上挽袖高擎鼓槌击得正疾!
雪白的手臂暴露在外,青筋突出的肌肤下蕴藏着无穷的劲力与倔强。
那一抹青影直欲破空而去,好似鹏程万里,举目振翅而飞!
戚少商与萧寒星愈斗愈疾,鼓声也随着他们的声音擂得如山崩地裂一般。
戚少商耳中听得战鼓声声,心中百转千回,神思却是不由得一惘。
恰逢此时,萧寒星一声劲喝,撤剑出掌,向他面门盖来。
戚少商一个激灵,向后仰身,后心贴着马背躲过这一掌,随即飞身拧腰兜转而下,便弃了乌骓马,落于地上。
萧寒星也纵身跃起,持剑向他砍来。

戚少商举剑一架,随即旋身,接连使出三招“一字剑诀”中以快打快的招数。
萧寒星翻腕横扫,剑锋堪堪擦着戚少商的颌前掠过。
戚少商心下暗叫:不好!
顾惜朝一边看着阵前局势,心中也是焦躁万分。
战鼓又化作疾风暴雨,“砰砰砰!”声声入耳,其中却蕴含着不得诉、说不出的千言万语。
DD戚少商,你一定要胜!我不许你败,不许你死!你若是败了,我就要这天下大乱;你若是死了,我就要千万人为你陪葬!我说到做到!你听着……
战鼓催,风雷引,俯歌仰啸亦狂吟。
此身非为逐鹿谋,正襟危坐天下乱,笑揽风云动四方,睥睨人世我独轻。
戚少商听得战鼓声声如此,一股热血涌上来,寒水剑倏轻倏沉,身形忽隐忽现,竟然幻化作两般变化来。
萧寒星眼前一,好似看到两个身影交错相叠,两柄利剑向他刺来,向左向右躲闪不得,跃起俯身避无可避!
以意御剑,以气御形!
天下果然有这样神奇的武功?
萧寒星心中一怒,凝聚内力一掌挥出,气劲一吐,碧霄宫两代宫主几十年的修为内力化作惊涛骇浪的劲力,铺天盖地而来!
恰逢此时,戚少商不避不闪,反而挺剑飞跃而上,只见二人剑相切、掌相对,立时惊爆出震天动地的气劲。
霎时泥飞土崩,烟尘蔽日。
众人此时已经看不到二人的身影,只见尘雾蔽目,分不清哪里是人影,哪里是剑光。
须臾,甲片飞溅,烟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顾惜朝眼见一片衣甲飞到眼前,却正是戚少商所着的白铁茸甲的碎片,心中突地一沉,只觉得嗓子眼里面一股腥甜,却又被他生生咽下去。
他丢下鼓槌,飞身上马便要直奔阵前二人所之地,却被赫连春水死死地拉住缰绳,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烟尘略散,众人只见萧寒星单膝跪地,右手捂着左胸的鲜血汩汩流出,宝剑折断撇在一旁。
他面前立着一人,正是甲胄震碎,孑然而立的戚少商!
此时,戚少商身上只剩一件雪白长衫,随风而飘,俊逸潇洒。
他便如此站在两军阵前,右手中宝剑划地,神色中无忧无喜,蕴着满天满地的风华,以及寂寞、悲悯!
“你可愿降?”戚少商淡淡地低头看向萧寒星。
萧寒星凄然一笑:“戚少商,我服,我只服你一个!”说着,口中又吐出鲜血来,身子支持不住,伏身倒地。
戚少商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上前用手中寒水剑挑起萧寒星那半截断剑,身形兜转抬腿一踢!
只听“嗡”的一声!萧寒星的半截断剑飞掼入护步达冈城头的石缝中,没入半截,剑柄在外微微颤动。
“还有谁不愿降?”戚少商沉厉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城下阵前。
顾惜朝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只看见那人后心一道从左肩斜划到右边腰际的伤口,已经崩裂开,鲜血洇出来染红了雪白的衣衫!

…………

大宋崇宁五年九月,金军攻陷了辽都燕京,自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以来,统治中国北方长达21年的辽帝国正式覆灭了!
天祚帝被杀于乱军之中,契丹皇室全部归为臣虏。

营地辕门外忽然驰进一辆马车,驾车竟然是金军的左都元帅DD完颜宗望。
卫兵一见是他,立刻让路叫他疾驰而入。
“吁!”完颜宗望一勒缰绳,把马车停在大帐前。
“哥!”完颜宗翰跑上来把臂而笑。
此时金帝完颜晟也步出大帐来,大笑道:“宗望,你可算来了!这攻陷辽都的大功劳,朕可是一直给你记着呢!”
“陛下厚爱了!”完颜宗望一颔首,随即又上前几步拜倒。
完颜晟立刻搀起来:“不必如此多礼,咱们兄弟间还讲这么些虚礼作甚?”
“陛下,臣此番来,还带了个人来!”完颜宗望俯身低声说。
“什么人?”完颜晟向马车看去。

“七哥!”
只听一声娇呼,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
完颜晟心中大惊:“贺兰?”他几步上前,扶住分别已久的小妹,不由得唏嘘感慨。
“贺兰?!”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着,一个窈窕的身影从后营奔出来。
“云姐姐!喔,不,现在应该叫七嫂才对!”完颜贺兰笑得温和凄婉。
杨云晰上下打量着她,只见她腹部隆起,竟是怀有身孕。
“这?这是……”杨云晰惊呼道。
完颜贺兰脸上一红,低头:“是……”
完颜晟面色一沉:“贺兰,你此来,可是为了那人?”
“七哥,本来我不应该苟且活到今日,可是不见父皇的血仇得报,我怎么甘心去死?”完颜贺兰眼中盈盈滴下泪来,“可是,他……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当日,我嫁给他的时候,本自就把自己当作了半个契丹人。如今辽国既灭,这家国之恨也是有我的一份!因此,我才穿成这样来见你们!可我实在是没有面目见你们……”
杨云晰把她揽在怀中,安慰道:“贺兰,我知道!你不要说了。你和我们回家去吧!我和你七哥,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七嫂,你真的是个好人!只是……只是……”
“贺兰,你是想……想替萧寒星求情?”完颜晟叹了一口气。
“七哥,我知道他作恶多端、罪该万死,我不求你们能够放过他,其实我……”
“不用说了!这件事可不是我们能做的了主的。”完颜晟立时打断她。

“七哥……”完颜贺兰楚楚可怜地望着。
杨云晰一颦秀眉:“贺兰,那天戚大哥和萧寒星一战,萧寒星落败,只是武功被破,却无碍生死。可戚大哥……”
“松平哥哥,他……他怎么样了?”
完颜晟沉声说:“义兄他一战之后,忧劳耗损,伤重不愈,一直昏迷到现在!义兄若有什么好歹,即使我不杀萧寒星,顾大哥也不会放过他的。更何况,这人早就该死了!留着他,终究是个祸害!”
“可他毕竟是顾先生同母异父的弟弟,不是吗?”完颜贺兰咬着唇说道。
杨云晰一惊:“贺兰,你怎么会知道?是萧寒星自己告诉你的?不可能,他那么恨大哥……”
“我知道,其实这不只是我一个人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我一起来。”
完颜贺兰走到马车前,一掀车帘,里面走下一个头戴斗笠、白纱遮面的女子。
那女子也是一身的缟素,长发微卷,如瀑飘洒于身后,身段窈窕纤细,行动之间如弱风拂柳,竟有着万种风情。
她步至完颜晟、杨云晰面前,盈盈下拜,然后起身掀开面纱,一双如烟似水的凤目凝眸望来。
完颜晟心中立时狂涌起惊艳之感,要说他的妻子妹子都是万中无一的美人,可与眼前这女子一比,竟是稍逊了。
这般绝代佳人,除了宋军赫连元帅的夫人DD昔日的江湖第一美女息红泪外,就只有汴京城内小甜水巷栖凤阁的白牡丹李师师可以相比了。
只是,息红泪美艳刚烈,李师师清丽柔媚,可眼前这女子却是揉合了妩媚与清丽,另有十二分的妖娆柔弱,令人神醉、心怜!

●七十四、昨日回眸都成空

宝蓝色袍子,雪白的衬里,衬出一双雪白漂亮的手。
手中拿着一块白色的布巾,静静地擦拭着。
擦拭的,是一张苍白俊秀的脸,安静、宁馨!
顾惜朝伸出手去,有意无意地将发收拢了,别到耳后,然后又用一根手指,戳戳那脸上原来有酒窝的地方,神思有些恍惚。
原来这个人身上那股叫人心折的悍勇和凌厉,都是气质中自然流露的东西。
而此刻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轻轻巧巧地闭着眼,那种有些孩子气的脆弱和倔强,那种历经风霜之后的疲惫和寂寞,却止不住地流淌出来,有些窒息地淹没人的心灵。
顾惜朝静静地坐着,看着他,仿佛这一刻便可以化作永恒,这一瞬就是属于他们的天长地久。
便好似多少年前,躺在床上的是自己,而守在床边的是他,他们两个好像就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够彼此守着、望着,不再孤独、不再寂寞。

一阵轻柔脚步声,进来的是个女子。
顾惜朝微微一撇嘴,叫道:“云儿?做什么去了?”
无人应答,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轻的叹息。

剑眉略轩,侧眼看向纱屏外窈窕的人影,有些微的怔忡。
警惕地将床上那人的被角掖好,他略抖抖衣服,转身走出来。
一抬眼间,颀长纤细的身子,开始止不住地微微发抖,素日里严峻傲寒的凤目,也因为震惊而睁大了!
眼前那女子清丽娇柔的容颜,忽然变得雪白。
“小朝!”红唇颤抖说出这两个字,随即便是如珍珠般簌簌而落的泪水。
顾惜朝倏然阖目长叹一声,又立刻睁开,眼中满溢着水光。
“顾翠嫣!”他喃喃说出这三个字,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一退。
那女子将头上的纱笠除下,两鬓虽然已经有些飞霜,那秀美的发还是微微打着卷披在肩上,她的容颜确已老去,可是依然有着令人心怜的柔弱。
她走上几步,伸出一双纤素柔荑,抚上顾惜朝的面庞,轻轻说道:“小朝!二十多年了。娘还以为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顾惜朝向旁边一侧头,咬牙狠命说道:“你……你不是死了吗?萧寒星说你死了!说你给那个萧天佑殉情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既然你活着,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
顾翠嫣忍不住啜泣起来:“小朝,为娘不知道,不知道这一征辽的宋军,竟然……竟然是你带领的。若不是……若不是贺兰和我提起关于你的事情,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现在竟然已经如此出息了!已经长成了这般大好男儿了!”
“不必了!二十多年来,我没有母亲,没有家,现在、以后,也不需要!你既然是萧天佑的女人,萧寒星的母亲,你就和契丹王室一同归为臣虏吧!我顾惜朝,是宋人,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顾翠嫣凄婉地一笑:“我知道,小朝,你恨得我紧。可是,当年娘也是没有办法,才会抛下你!娘不愿意你跟着我到辽国受委屈,你毕竟是大宋的子民。况且,你从小就傲气的很,娘怎么忍心让你跟我到辽国受辱呢?”
“你既然不要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和那个萧天佑在一起,那么就不要怪我不念亲情!”顾惜朝转身欲走。
“小朝!”顾翠嫣抓住他的手臂,哀泣着说,“你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顾惜朝心中忽然一阵钝痛,果然……
“哈哈!原来,你到头来还是为了姓萧的!”顾惜朝凄然一笑,眼角溢出一滴泪来,“哈哈!果然,到了现在,你还是为了你和那个男人生的儿子。那么,我呢?我在哪里?二十多年来,你可曾想起过,你还有一个十岁就被你抛弃的儿子?当你们一家和睦团圆的时候,我又在哪里?我在四流浪,和街上的狗抢吃的,卖身到大户人家做小厮、做书僮,在江湖上四偷师学艺,几差点被人打死,到头来还被人发现是表子的私生子,辱骂轻贱,百般折辱……”
“小朝,娘对不起你,我……”顾翠嫣已经抽泣得说不出话来。
顾惜朝一抬手:“你不用说了!你想让我放过萧寒星是吗?好,我答应你!我放他,就算报答了你生我养我的恩,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向后一撤步,神情立刻变得冷傲决绝。
“小朝!”顾翠嫣忽然笑了起来,“看到你今日如此出息成就,我心里真欢喜……”
她走过来,拉起顾惜朝的手,轻轻说:“小朝,娘今日,什么都不为,就是为了来看看你!贺兰要我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想说!你可知道,我不想让你有一点为难之,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好好的……”
顾惜朝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漫上手来,低头一看,鲜红……
鲜红的血,染满了手。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顾翠嫣已经将一柄匕首,刺入心窝,只是血慢慢地流,这个时候才透出她的衣衫,将雪白的前襟染得鲜红。
顾惜朝头脑中一阵眩晕,上前抱住那具纤柔窈窕的身子,慢慢跪下去。
顾翠嫣倒在他的怀里,柔弱凄婉地笑:“小朝,其实娘只是想看看当年娘给你戴在身上的那块血玉,还在不在?那……那是你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生的哪里都像娘,就是这两条眉毛,和你爹像的紧呢!”说着,她染满血的手抚上顾惜朝的眉目,细细地平复着那眉心间的褶痕。
顾惜朝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两块血玉,合在一起,便是一个小小的观音像DD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顾翠嫣欲伸手去握那血玉观音,可是她那只染着血的纤手终究没能握上那观音,便轻轻垂落下来。
顾惜朝眼见那双凄婉迷鞯姆锬炕夯恒厣希心中忽然大恸。

“大哥!大哥!”杨云晰、完颜晟还有完颜贺兰等人都冲了进来,却只见顾惜朝紧紧抱着顾翠嫣的尸首,跪倒在地上,血泪纵横。
杨云晰扑上来,颤抖着手去把顾翠嫣的脉搏,却是一丝搏动也无,已然香魂渺渺、玉殒香消。
完颜贺兰哭倒在完颜晟怀里:“七哥,都怪我,都怪我,不该让她来!是我……是我害死她的!”
“大哥!”杨云晰推了推顾惜朝,只见他牙关紧咬,额上眼底,竟有了点点鲜血。
“大哥,你没事吧?大哥……”杨云晰急了起来,捉住他的肩膀摇晃。
忽然一阵盆器倾倒的声音,从内帐纱屏后传出,众人抬眼一看,只见戚少商只穿着中衣,脸色苍白地扶着纱屏挪步出来。
“戚大哥?你……你醒了?”
戚少商苍白俊秀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只慢慢地挪过来,俯下身子,从背后圈住顾惜朝的肩头,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抬眼看向众人:“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只得依言退了出去,刚走出寝帐,只听到里面一声哀号痛哭,仿佛是负伤的野兽,叫人几不忍闻!
…………

凄风苦雨,又是一年秋!
雨后,燕京城外,一荒野坟地,一座新坟前,正燃着一些纸钱。
顾惜朝跪在坟前,面无表情地一张又一张地焚着纸钱。
忽然,他听到几声镣铐响动,回头一看,萧寒星正被铁手和追命压着,走过来。
萧寒星衣衫上血迹斑斑,神情呆滞,走几步,踉跄一下。
“给他打开!”顾惜朝冷冷地说。
铁手叹了一口气,依言把萧寒星手脚上的铁镣打开。
萧寒星冷笑着:“顾惜朝,你想怎么杀我?”
“我是让你来记住这个坟的位置。”
萧寒星凝目仔细看去,只见墓碑上清晰地刻着“家慈顾翠嫣之墓”七个铁画银钩的字。
他看了几遍,方回过神来,哀嚎一声,扑上去。
“啊!”萧寒星痛哭失声,跪倒在墓前。
他的手抚过墓碑,到了右下角,还有几个细巧的小字“不肖子顾惜朝泣立”!
萧寒星忽然面目狰狞地窜起,扑过来,狠狠地出拳打在顾惜朝的脸上。
顾惜朝猛地被他打了一拳,心下大怒,也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
追命忙上去要拉开他们,却被铁手拦住了,以目示意他不要干涉!
萧寒星和顾惜朝两个人,都没有用什么武功内力,只是像市井之徒般毫无章法地扭打成一团。
萧寒星的身量没有顾惜朝高,被死死地揪住领子,他狠命用头一撞,撞到顾惜朝的眼角,顿时撞得青紫。

顾惜朝右手一记勾拳,打到萧寒星的嘴角,那里顿时绽裂鲜血直流。
两个人打得昏天黑地,萧寒星被顾惜朝按在地上,拗住头狠狠地撞向墓碑,萧寒星拼命挣扎,手肘向后顶向顾惜朝的肋下。
“你们干什么呢?”只听见一声怒喝,“铁手,拉开他们!”
铁手抱胸冷笑:“做哥哥的教训弟弟,我可没立场插手!”
戚少商被冷血和杨云晰扶着,苍白的脸上满是怒容:“冷血、追命,拉开他们!”
追命和冷血立刻双双抢上,将那两个扭打得全身泥水的人拉开。
戚少商上前用袖子擦了擦顾惜朝满脸的血痕泥水,严厉地看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顾惜朝一脸倔强地吼道:“我早就应该杀了他!”
戚少商嗤笑:“你要杀他,还犯得着这么费力?把自己也搞得如此狼狈?”
杨云晰闪动着大眼,对戚少商说:“好了!戚大哥,你快把大哥带走吧!”
戚少商和她对视一眼,微微一点头:“嗯!”
随后,他又对铁手三个人说:“你们送我们去见无情,我有事要和他说!”

待到他们都走了之后,萧寒星犹自倒在墓前,不言不语,神情若痴。
杨云晰轻叹了一声,蹲下来,掏出一块绢帕,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泥水。
萧寒星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她,轻轻喊道:“云儿!”
杨云晰看着他外边的锦袍已经破败,里面一件青色的衣衫翻出来,衣上的纹隐然是当年与他相识相爱的时候,自己亲手为他做的。想不到,他竟然穿到今日?
杨云晰的手一抖,绢帕倏然而落。
“云儿,你是不是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萧寒星忽然握住她的手。
“杀了你,又怎么样?那些死去的人,能活过来么?”杨云晰车匦ψ牛“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再杀你了!”
萧寒星眼中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云儿,你……完颜晟他……他对你好吗?”
“我很好,很幸福!”杨云晰微微一笑,“其实,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一直想着你,你也应该去负起身为一个男人的责任了!”她抬起头来,只见一辆马车驰过来,车上走下一个浑身缟素,腹部微微隆起的女子,正怯怯地望向这边看。
……

“戚少商,你真的决意要留在金国?”无情一脸俏寒。
戚少商斜睨着眼:“无情,这件事,我想我不必向你请示吧?”
“可是,当日我们的约定,只是你能够在金国牵制辽国的实力,如今灭辽已经是超出预想的范围了!”无情雪白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你怎么还留在金国呢?若是今后,宋金之间起了冲突,你又将如何?”
“无情,我当日也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事情既然发展到如此地步,我也无力也无心去改变趋势!”
“你……”
这时,只听隔壁一声冷叱:“这些混帐!真是误国误民!”然后,是几声唯唯诺诺。

“看来,顾大公子也发火了!”戚少商低首一笑。
须臾,只见顾惜朝冷着脸,走到门外:“怎么样?谈好了吗?”
无情皱眉说道:“刚刚又怎么了?你发那么大的火?”
“没事!这群该死的,和谈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竟然要用三千万两赎回燕云十六州!没胆又没种,朝廷怎么派这种人来和谈?”顾惜朝狠狠地看向无情,“这狗屁朝廷,积弊难救,文驰武废,真的是不知所谓!”
无情干笑一声:“顾大人,你现在可是殿前检点大员,官位仅于宰相之下,千万不要说出这种话来,失了体统!”
“体统?原来大宋朝还有体统,哼……”顾惜朝冷哼一声,没有再回话。
无情叹了一声:“不要说这些了。我倒是很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戚少商的决定?”
“什么决定?”顾惜朝走进来,看着坐着一边事不关己的戚少商。
“他决定留在金国,继续当他的帝师太傅!”
“哦,这件事啊,我知道啊!”顾惜朝垂下眼睫,淡淡说道。
无情驱动轮椅上前:“顾惜朝,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是怎么样的?”
“后果?什么后果?”
“明知故问!”
顾惜朝冷笑一声,拉起戚少商说:“我们走!”
无情怒喝一声:“顾惜朝!”
戚少商回头看了一眼无情,说道:“无情,不要忘了我拜托你的事情。”
“戚少商,那件事我可以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无情一字一顿地说:“毋忘家国!”
戚少商怔了半晌,回首笑道:“一家一国,天下小者;万世万民,天下大者!你说,我会选哪个?”

●七十五、放任分离

宋军大营,驻扎在燕京城外。
此时,灭辽战争已经结束,按理说,他们早应该班师回朝了,可是迟迟复迟迟,欲行又止。
顾惜朝在帐中,漫不经心地收拾着东西,时不时地愣一会儿神。
“呜!”一阵微微的啜泣声从帐外传进来。

随后,是杨云晰轻盈的身影。
“大哥!”杨云晰抹着泪。
顾惜朝扬眉道“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杨云晰一嘟嘴巴,坐到顾惜朝旁边:“还不是完颜晟?”
“云儿,你是皇后,他是皇帝,你们可不能像平常夫妻一样,想吵就吵啊!”
“大哥,我现在算体会到,什么叫做‘无情自古帝王家’了。完颜晟他现在越来越冷酷了,没事就喜欢板着脸跟我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
杨云晰大出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那件事!”
“因为,你偷偷放了萧寒星?”顾惜朝恍然,“完颜晟,看了对这件事很恼火是不是?”
杨云晰哼了一声:“可不是!他说,萧寒星即使不杀,也决不能放。不然,他以后卷土重来,怎么办?然后,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知道轻重什么的!哼……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贺兰他们母子做孤儿寡妇不成?”
顾惜朝一扯嘴角:“看来,完颜晟很谨慎啊!萧寒星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大哥?那你还放心放掉他?”杨云晰瞪大了眼睛。
“哼!又不是我要放他,不是你那个滥好人的戚大哥要放么?不过,就算他敢卷土重来,我既然能败他一,就可以败他两、三!”顾惜朝一脸傲岸。
杨云晰扑哧一笑:“是啊,是啊!戚大哥这么做可是为了谁啊?不过,完颜晟真可恶,明明这件事,是我和戚大哥暗地里做的,可是他偏偏只说我,对戚大哥一句重话都不敢说!欺软怕硬……可恶至极!”说着,脸上又不禁忿忿起来。
“也许,完颜晟真正气的,就是因为这个放掉萧寒星的人,是你!”顾惜朝挑着眉看她。
杨云晰一呆:“为什么?”
“云儿,你别忘了。完颜晟他是个男人,任何男人,在自己的妻子和妻子的初恋情人之间发生事情的时候,都不可能无动于衷!”顾惜朝忽然若有所思地说。
“大哥……你是不是?”
“别说我,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很奇怪,你不是一直想要杀萧寒星么?莫非,你心里……?”
杨云晰叹了一口气:“原先,我真的非常恨他,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落败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原先那种恨,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只希望,他能够带贺兰离开,好好过日子!我根本没有想过,完颜晟会因为这个而生气。”
她顿了一顿,又说:“后来,我问戚大哥,他跟我说,如果你真的一点都不恨他了,那么你对他真的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哦?戚少商,是这么跟你说的?”顾惜朝的神情忽然恍惚起来。
“嗯!大哥,当初完颜晟也跟我说过,我越恨,就说明我越爱!可是,现在他怎么又不明白了呢?唉……”
顾惜朝微微笑起来:“算了,他以后会明白的。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我送你进城去。明天我就要走了,不要让我走后还担心你和完颜晟这点破事!”
“大哥,你真的要走?我不明白,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和戚大哥为什么还要分开?”
“因为……你不是男人!”
……

完颜晟站在大殿门口,看着高天流云,心中若有所思。
“陛下,国舅爷把皇后娘娘送回来了!”一个侍从上来禀报。

完颜晟心中一喜:“快,请他们进来!”
少顷,杨云晰嘟着嘴巴跟着顾惜朝走进来,见了完颜晟也不行礼,就一甩袖子,径自向后面走去。
完颜晟苦笑一声,对顾惜朝说:“有劳顾大哥了,这点小事还麻烦你。”
顾惜朝一撇嘴:“知道麻烦,以后就不要再和她闹别扭了。云儿的心思简单的很,不信你看不透她!”
“是,是!”完颜晟忙应道。
“去安慰安慰她吧!我先走了。”
完颜晟忙拦住:“等等,顾大哥,你……你真的执意要走?”
“你们今天,怎么都问这个问题?”顾惜朝眼神凌厉地上下打量他,“这件事,不是早就定的吗?”
“没事!只是,你不再去见见义兄吗?”
“见与不见,有什么分别吗?既然,我们选择的路不同,又何必彼此牵绊?”顾惜朝抿了抿唇。
完颜晟叹了口气:“顾大哥,朕知道,现在再想说留你的话,也是留不住的。可是,宋廷中的种种,你比朕更清楚。义兄他能够看透这世情,不计较异党族群,以天下百姓为重,你为什么就不能够认同他呢?”
顾惜朝冷笑道:“哼!我为何要认同他?十几年来,他何曾认同过我?我和戚少商之间的分歧和差异,不是一点点,而是……天圆地方那么大的一个。”
完颜晟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却没能再说出来,眼见顾惜朝清矍的背影渐去渐远。
……

夜色沉沉,秋意阑珊。
秋风秋雨的凉意,好似穿透了营帐,扑棱棱地袭上心头。
顾惜朝抱膝坐在床上,围着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却仍不自知。
DD是不是只有如此,你所崇尚的侠义和我所追求的权势,才能够两全?两个字DD“天下”,压在我的身上;又两个字DD“和平”,压在你的身上。如今宋廷虽然积弊难救,可你知道我越是艰难便越要逆流而上;完颜晟做了皇帝,天威难测,可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放弃对理想和信念的追求。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要说后悔,舍我其谁的气魄,不是只有你会有!只是,庙堂虽高,却很难不被缚住手脚,此后遇到的,不再是江湖沙场的快意恩仇,而是波诡难测的官场权谋。从此黑暗的路,只有形单影只地去走,不再会有嗜血燃烧的仇和知音一笑的情。爱恨情仇,就此付诸东流水。心,便是再也活不过来了罢!

黑暗中,忽然有了两点亮光,呼吸陡然间停顿。
随后,便是温暖包围住了全身。
顾惜朝伸出手去,圈住了那人的脖子,温泉般的暖意,从胸腹相贴的那一一直沁到心里。
他在抖……
究竟是自己在抖,还是他在抖?
顾惜朝已经分不清了。
只觉得,两片薄薄的唇,擦过颈子,袭上面颊,掠住双唇,掐断了自己的呼吸。
被那人紧紧地箍住腰,放倒在床上,手探入衣下,温存地上下抚弄。
“呃!”顾惜朝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那手,忽然顿住。

这时候,一阵风吹起了寝帐的帘幕,月光透过一丝,照着那人逆光的影子,悬亘在自己身上,双手撑在自己的身体两侧,一双晶亮的眼,眼中仿佛有着无数颗星,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落下。
当自己伸出手去,抚上那人的脸庞,那双眼中,真的坠落了出两颗星星,一直落到自己的脸上。
湿,凉!
顺着面颊,流下。
混合着更多的湿意和凉意,缓缓地流,直至决堤,汹涌无比地淹没心灵中某个极其脆弱的角落。
顾惜朝猛地挺起身子,翻身将那人压在床上,双唇压在那两片薄俏的唇瓣上,狠狠地揉捻纠缠,吻得自己几乎断掉了呼吸,两具躯体火热地交缠,四腿都绞合在一起。
就在窒息的一刹那,他的身子软了下来,伏倒在那人身上,无意识地将头埋入那人的颈窝,泪水肆意地打湿对方的衣襟。
“戚少商!我们……可曾有过海誓山盟?”
“不曾!”
“那我们……是否约定过天长地久?”
“没有!”
DD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只是这样吧!
DD惜朝,我们有过,只是,你忘记了!
DD我怎么会忘,所有人,所有人都称我是疯子,只有你,只有你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说你是疯子的人,他们才是疯子!就为了那一句话,我便沉沦了这一生。
DD你怎么会忘,怎么能忘,那一回,我对你说:从此,我们生死与共!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的,真心的,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生……都不会后悔!
气息,火热而滚烫;欢爱,缠绵而放纵。
只是,为什么我们的心,却越来越绝望?
从此之后,便是天涯羁旅,相望无期……

崇宁五年,大宋派遣三十万军队联金伐辽,取得大胜,宋金议和,两国修好。
九月末,宋军在征辽元帅赫连春水和渭北道安抚使新任殿前检点顾惜朝的带领下,班师回朝!
大军一路逶迤而行,直至十月中,方抵达云州之南的重镇河间。
原先,河间郡被辽国偷袭得手,后抗辽义军将其收复。
只是抗辽义军走后,先前逃走的河间郡守和朝廷军队,又跑回来了。
抗辽义军与征辽大军会师之后,便驻扎在河间城外,等待着朝廷的进一步指派嘉奖。

●七十六、生前身后名

燕京城郊,一块空地上正休息着一群人,这些人中有原来的辽国皇室契丹贵戚,也有家养的奴婢以及寻常的辽国百姓,约莫有三十万之众。
此时,这群人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正被一众金军骑兵队伍驱赶着,抛家离土、赶往金地为奴。
忽然间,只听几声马嘶人喝,几匹骏马飞驰而至。
“吁!”来人勒住马。
驱赶辽人俘虏的金军将军合吉台连忙拨马赶过来,滚鞍下马行大礼。
“参见太傅!”
戚少商眉目一展,回眸扫视了一眼这些辽人俘虏,微微叹了一口气。
合吉台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端坐在马上的戚少商:“太……太傅!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吗?”
“合吉台,放人!”
“什么?”合吉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又想起几日前在朝会上的争执。
那日金帝完颜晟颁布旨意,要分三批迁百万辽人入金为奴,结果遭到戚少商的竭力反对,君臣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太傅,这件事是皇上亲自颁的旨,恐怕……”
戚少商微蹙眉头,沉声问道:“合吉台,我且问你。咱们自当日兵发会宁,千里辗转大草原,一路攻城掠地,直至今日之胜,所为何来?”
“为的是报仇雪恨,震我大金声威!”
“这自是不错!可是,你可还记得,原先辽人是如何欺凌压迫各族百姓。不但是女真人,包括汉人、西夏人,乃至咱们在大草原遇到的蒙古各部族,哪个没有受到过辽人的欺辱压迫?”
合吉台抬眼看着戚少商:“没错!所以,今日他们这些人都合该为奴为婢,偿还昔日的罪过!”
戚少商四下扫视了一眼,厉声说道:“错!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看看这些人,无非是一群老幼妇孺,更兼普通的辽国百姓,其中不只有契丹人,更有党项人、汉人乃至你们昔日被掳的女真本族。你既知道备受欺凌之苦,又怎能再重蹈这般覆辙,否则咱们这一路来的沙场洒血,岂不是枉然!这般作为,与咱们切齿痛恨的辽人首恶,又有什么分别?这些人如今已身为臣虏,国土沦丧,咱们又怎忍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男的为奴、女的做娼,老人孩童化作一路的漫漫冤魂?”
“可是太傅!这可是欺君之罪,末将万万担待不起啊!”
戚少商从怀中掏出敕命金牌,说道:“此金牌,乃是当日破辽都之后,皇上颁给我的。当时曾经言道,见此牌如皇上亲临。你说,这个能不能命令得了你这‘北疆行军道总领’呢?”
合吉台略一沉吟,说道:“太傅,合吉台就听你一回,可是这皇上若追究起来?”
“自是我一肩承担,你且放心!”戚少商微微一笑。
合吉台一咬牙:“好!太傅,待我将他们带离燕京,驱至辽国源地黄龙,便放了他们。”
“好!我信你。”
戚少商拨马便要离开,忽然在辽人群中,看到一人头戴毡帽,颈上围着布巾遮住了口鼻嘴巴,只有一双凤目露在外面,明亮黑。
目光相触,戚少商不禁微微一怔,心中有些恍惚。
少顷,他又回神,这双眼眸终究是不及另一双的那般清傲夺神。
他微微一勾嘴角,将一个赞叹许目光送过去。
原来,世事多变,等闲异数。
王图霸业,血海仇,都似那白云苍狗,稍纵即逝,付与一相谈笑中。

君王天下事,生前身后名,也都不过流水落,倥偬而逝!
…………

河间府,城内行馆。
“老柳,你说这朝廷到底安得什么心?咱们在这里干呆着有半个月了,还不见调拨分配的旨意?”穆鸠平啐了一口,百无聊赖地对南寨主柳云飞说道。
柳云飞正擦拭着手中宝剑:“管他呢!反正,咱们就跟着公子爷就对了!以后,朝廷的事情,咱们这些人犯不上去搀和!”
“虽然这么说,可是我看顾惜朝整天阴着个脸的死样子,就觉得没有好事!”
“你说,公子爷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非要和蔡京叫这个板!死活也不肯入京。”
“顾惜朝是舍不得这手里的兵权吧!”追命笑着走过来,坐在他俩身边。
柳云飞瞪着眼:“崔三爷,您说,这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追命耸耸肩:“我怎么知道,反正大师兄磨破了嘴皮子,顾惜朝就是不肯释权入京。”
“谁要他非得当这个鸟官?在江湖上快意恩仇的岂不痛快?反正这人就是几十年不变的鬼样子,一味的要封侯拜相,飞上枝头变凤凰!”穆鸠平怪眼一翻。
柳云飞摇头:“我看,公子爷未必是真的看重这个官位,或许他还有别的想法也不一定!”
“行了,别乱猜了!”追命打断他们俩,“听说今天童贯就到了,说不定能有什么新进展!”

稍晚时候,枢密院事并授西北监军的童贯带着朝廷新付的旨意,抵达了河间行馆。
顾惜朝与赫连春水、无情师兄弟四人以及一众义军首领,都在行馆中接旨。
“啊!顾大人、赫连元帅,此番平辽,二位可谓是功勋彪炳、名垂史册啊!”童贯打着哈哈说道。
顾惜朝冷眼看着这个朝中六贼之一宦官出身的枢密院事,心中升起一股厌恶之情。
“童大人辛苦了。不知道,此番前来,带的是什么样旨意?”
童贯眼珠一转,微微笑道:“其实,皇上也没什么,就是想念顾大人的紧,盼大人早日进京,好加官晋爵,恩泽赏赐罢了!”
“顾某布衣出身,吃住简单,赏赐与否倒并不在意。”顾惜朝正襟危坐,淡然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旨意吗?”
童贯轻笑一声:“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希望顾大人和赫连将军,能够把虎符印信和这抗辽义军的兵权交付朝廷,由皇上统一调配。”
赫连春水一挑眉:“说了半天,你和前几个来颁旨的,岂不是一样?”
“没错!皇上和蔡元长,都是这个意思,还望顾大人和赫连将军,能够体察圣意,不要再耽搁下去了。眼看就要入冬,现在这几十万人的粮草供给,想必二位也是颇为头痛吧?”童贯盯着顾惜朝的眼睛,阴沉地说道。
顾惜朝抬眉问道:“童大人,不知道这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蔡元长的意思?”
“自然是皇上,当然蔡元长也是体察圣意!”
顾惜朝回眸看了一眼无情,对方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DD看来此番,要和蔡京周旋,并非易事。
“若是,我不交呢?”顾惜朝端起一杯茶,浅酌了一口。

“不交?那洒家就要如实向皇上回报了。只是不知道,顾大人用心在何?洒家可还记得,当年顾大人如何绑架先帝、逼宫谋逆的卓然风采呢!哦,对了,好像当时赫连元帅也在。”
童贯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惊了一惊,无情纤细雪白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铁手皱眉说道:“童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年的首恶已除,时隔多年,再没有人追究此事了。”
“铁二爷,不追究,那是皇上大度,天恩浩荡。还付与兵权,准其为国效力。可是,如今顾大人抗旨不遵,赫连元帅不肯交出兵权,这其中的机窍怎能不令人怀疑?”

顾惜朝起身,走到厅门,负手望天说道:“童贯,你回去复旨,就说兵权我是不可能放的。蔡京他愿意怎么想,是他的事。他要进谗言,也随便!”
童贯厉声喝道,“顾惜朝,难道你想谋反吗?”
“反便反,又待怎地?”一声焦雷也似的大喝,原来是一直隐忍不发的穆鸠平。
他此言一出,十几位义军首领,均各自攥紧了手中兵器,横眉立目,对童贯成一合围之势。
无情、铁手四人和赫连春水,端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地盯着。
此时厅中局势,一触即发,顾惜朝站在厅门外,却是思绪纷乱,往事新愁,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DD如今这般,已是箭在弦上,如今这局已成困局、死局!
顾惜朝倏然转身,一抬手,道:“来人,送童大人,到行馆别院休息!”他将“休息”两个字咬得死死的,眼中透出一丝冷厉。
“顾惜朝!你……”童贯有点惊恐。
几个义军首领上来冷笑道:“童大人,请吧!”
童贯看向无情等人:“成大捕头,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贼子作乱不成?”
“作不作乱,不是你我说了算的,童大人!那还要回京,等待皇上和大理寺的审愈!请你不要乱说话。”无情冷言道。
“好!好……”童贯咬牙切齿地被几个义军首领“请”走了。
顾惜朝和无情对视一眼,神色沉郁。

是夜,行馆中冷风朔朔,冬月将至,正是乍冷还寒之时。
一袂青衣,在庭院中随风飘然,今夕何夕,天上人间。
一个灰衣人影,倏然而至。
“顾惜朝,下面你打算怎么办?”
“铁手,你看我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莫非,你真的要反?”
寂然,不语!
忽然一个白衣身影翩跹而至:“顾惜朝,刘光世他们四个小子都来了。还有赫连夫妇,穆鸠平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顾惜朝看了一眼追命,轻笑道:“没想到,你倒是很积极啊!”
“我有吗?”

顾惜朝袍袖一振,回身走向室内。
刘光世迎上来:“大人,下面咱们该怎么做?”
顾惜朝一言不发地坐到椅子上。
过了半晌,才道:“韩世忠,你们……”
“大人,门外有访客!”一个侍从来报。

来人甫一进来,满屋的人都吃了一惊。
此人身材高大威猛,头上带着斗笠,遮住了半边脸孔,一身黑色劲装,衣边饰着毛裘。
他将斗笠向后掀起,露出一副年轻却威武的形容来,此人不是别人,正乃大金国右军都元帅DD完颜宗翰。
“国舅!”完颜宗翰抬眼。
顾惜朝站起身,走到完颜宗翰面前:“你怎么会来的?”
完颜宗翰叹了口气,说道:“国舅,我从燕京一路飞奔,五日五夜,才到此。”
息红泪也识得他,忙道:“完颜将军,那先喝杯水吧!过来这边坐。”
完颜宗翰微笑回礼,坐到一旁。
“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顾惜朝也坐了下来。
完颜宗翰略歇了一歇,说道:“是……是太傅!”
顾惜朝心中一沉:“他,出了什么事?”
完颜宗翰看了看一屋子的人,一咬牙说道:“若非事情紧急,我也不会这样莽撞地就跑来。国舅,你有所不知。自你们大军走后,这月余来,皇上和太傅,因为意见不合,起了不少冲突。先是太傅执意私放百万原本要入金为奴的辽人,然后又是反对皇上向南迁都的事情。”
顾惜朝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人为侠、为将,都是好手,偏偏不懂得为臣之道。
“然后,十几日前,皇上宴请几位平辽将领,太傅自是居首功。席间,皇上便提及太傅带兵如何神勇,如何战无不胜,然后……然后皇上忽然向太傅敬酒、行大礼!”完颜宗翰继续说道,“我们大伙都吃了一惊,却不知道皇上所为何来?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样?”赫连春水急道,“你就不要吞吞吐吐的了!快说啊。”
完颜宗翰长叹一声说道:“然后,皇上就恳请太傅,带兵南下,攻打大宋!”
他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啊?”了一声!
无情看了一眼顾惜朝,目光忽然冷厉起来。
DD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得如此快?
“他不同意?”顾惜朝微微侧头。
“太傅自是不允,皇上再三相劝,并许诺封太傅为王,南朝之地尽皆分封相与。可是,太傅却说,若是为了逞个人私欲,而枉顾天下苍生,再起兵祸,屠戮故国百姓,那他戚少商岂不是枉生为人一场?”
“好!”刘光世四员小将,众义军首领连带铁手、追命、冷血三人,都不禁喝了一声彩!
好个九现神龙,好个戚少商!
赫连春水和息红泪对视一眼,戚少商终究还是那个戚少商,不枉他们十多年来过命相交一场。

完颜宗翰继续说道:“他此言一出,皇上立时脸色大变,说道原来太傅心中仍存着故国,并不对大金尽心效命。然后,原先埋伏好的刀斧手便一拥而上,要擒拿太傅。我们几人当时也是不知所措,不敢稍动一下,太傅的武功何等高强,不几合便逼退刀斧手。可是,可是……没想到皇上在酒菜中已经下了药,太傅中毒一时更难以脱身。皇上也并非要取太傅的性命,只是要将他擒住,可他性子倔强,断不肯束手就擒,竟然……竟然……当场引剑自刎!”
“啊!”众人不禁惊呼一声,万万没有想到戚少商竟然如此决烈。
顾惜朝听到这里,身子一僵,神魂不禁飘荡起来,倏然想到那日梦中所见,原来并非虚无。
那日他夜有所感,梦到了母亲、晚晴和戚少商三人,如今前两人业已殁逝,戚少商又安有命在?想到此,他再也支持不住,心中好似万箭穿心般地狠命一痛,整个人都僵住了。
“顾惜朝!”无情见他神色不对,忙伸手拉扯他的胳膊。
顾惜朝猛然一震,侧头看着无情,神色痴然。
DD无情,你不知道,他这般,并非是因为他倔强决烈,而是他不想自己受制于完颜晟,被完颜晟以此来胁迫于我。可是……可是……好你个戚少商,你这般对我,我却仍是要守着对你的承诺,活下去!好啊!你真是够狠,够绝!你在自刎前,是否也如那日我梦中所见,低声唤我,想要再见我最后一面,可是……可是那个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他就这么死了?”追命急道。
“没有!幸好皇后娘娘及时赶到,及时救治,方捡回一条性命。可是,太傅他自清醒后,却不肯服药进食,皇后娘娘只得使人强迫他吃药进食。后来皇上怕再出事,便将太傅软禁在燕京皇宫中一座小楼上,每日只有皇后娘娘和医仆侍从可以进出,饶是如此,太傅还是执意寻死,不肯吃饭。我来之前,太傅他伤势难愈、绝少进食,皇后娘娘便哭求央我来找国舅,只怕这世上,只有国舅一人能够救得了太傅的性命了!”完颜宗翰说完,长出了一口气,“国舅,我此番来,完全是受了皇后娘娘之托,前来告诉国舅一声,至于事情怎么办,还请国舅自行裁夺吧!”
顾惜朝敛眉低声道:“云儿她要我怎么做?”
“皇后娘娘已经联络了我哥和几个太傅的亲信将军,打算作为内应,希望帮忙把太傅救出来。只是,皇上极为谨慎,他们一时之间寻不得救人的方法。盼国舅能去主持大局。”
顾惜朝霍然站起来,厉声说道:“他既然决意要死,我为什么又要去救他!”言毕,他清矍的身子微微发抖,神情已经有些激动。

“因为,戚少商这样的人,不该死!”无情沉声说道。
“他该不该死,和我有什么相干?”顾惜朝瞪着无情,双拳紧握。
铁手站起来紧盯着他说:“你不去,我去!”
“二师兄,我跟你一起!”追命也应道。
“我也去!”穆鸠平跳起来。
“还有我”
“算我一个!”
……
十几个义军首领江湖豪杰都纷纷应道。
顾惜朝扫视了一眼室内众人,看到刘光世、韩世忠四员小将脸上也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
“你们四个,也要去吗?”
张俊和宗泽抬眼看看他,有些怯怯地说:“我们……我们也想……”
“够了!”顾惜朝冷笑了一声,“你们去,是没用的。”
“我们去当然没用,可是有用的人不肯去怎么办?”赫连春水忿忿地道。
顾惜朝微微一勾嘴角:“他要死,就是因为不想让我去。可是他却不知道,我又怎么能听从他的呢?哼……”
他神色渐趋平静,凝目对无情说:“你们四个都不要去,你们身份比较敏感,如今宋金还在交好,你们不宜前去。”
然后又对刘光世四人说:“你们四个也不能去。好好保存实力,以后自有你们的担负重责大任之时。”

“赫连,你也……”
“哎?你可不要管我,我是一定要去的。这个劳拾子元帅,我早就不想干了!还是江湖比较适合我!”赫连春水一抬手。
息红泪微微笑着:“赫连,你去吧!我带着淳儿回毁诺城等你。”
“难得赫连夫人如此明大义啊!”顾惜朝冷笑道。
“顾惜朝,别的不用说,这是我们夫妇和戚少商之间的情义,旁人可了解不了。”息红泪巧笑倩兮地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先告退,赶回燕京去,帮你们做内应吧!”完颜宗翰施礼要走。
顾惜朝皱眉看着他,说道:“完颜将军,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你可知道,这是忤逆的大罪啊!你不怕完颜晟杀你?”
“我乃完颜皇族血亲,况且又手握大金重兵,皇上不会轻易动我的。他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完颜宗翰微笑道,“至于我为什么要救太傅,其一、是我仰慕太傅的人品才俱;其二、是……呵呵,我也想尝试一下你们中原人所讲的那种‘侠义’,究竟是什么感觉!不过,将来若是在战场上与各位相见,宗翰手下也是不会容情的。”说到最后几句,他敛目正色,隐然有了一代名将的风范气度。
韩世忠等人看着他,激起心中一股昂扬的斗志来。
以后战场,决不能输于此人!

待到众人散去时,室内只剩下顾惜朝和无情师兄弟四人。
无情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释然:“顾惜朝,那童贯怎么办?”
“你看这大宋国以后还有否我的立足之地?”
“你若放了兵权,带这些人前往燕京救人,恐怕也很难再回来了!”
“哈哈!以后何去何从,谁又知道呢?”顾惜朝洒然一笑。
无情微笑:“既然我们四兄弟去不成,在这临来北疆之前世叔曾经面授一套以混元神功打通经脉助人恢复功力的秘诀给二师弟,我知你武功只剩下三成,现下不若叫二师弟帮你传功恢复一些武功内力吧!也算是,我们略尽绵力。”
顾惜朝一挑眉:“既然有这么一说,那你为何不叫铁手早助我?呵呵!成崖余,其实你一直对我是不放心的,对嘛?你怕我真的反了,我的武功若恢复,那便更难对付,是吧?但是现在,你确定我不会带兵反叛,所以才肯让铁手助我恢复武功。”
“你这个人,让人不得不防啊!”无情倒也坦然起来,“你是聪明人,所以我一直很喜欢和你打交道!”
顾惜朝负手而立:“成崖余,那以后这家国天下,就留给你去操心劳神吧!”
“好吧!顾惜朝,我来帮你恢复武功,也算全了咱们这些年的情义!”铁手拍拍他的肩膀。
“算了,铁手。你那个什么混元功跟我八字不合,我也不消恢复什么武功内力。现在虽然不济事,不过自保总是没有问题的。况且,我这一去,也不是单凭武功就能成事的。”顾惜朝微眯凤目看着他,“我对你只有一件事情相托。”
“你说!”
“照顾好晚晴的墓,若是我回不来,那就是你的责任了!”
“责无旁贷!”
四目相交,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就在河间府行馆大火熊熊燃起的时候,顾惜朝与赫连春水、穆鸠平等江湖豪杰,佯装要杀童贯,与四大名捕和宋军四员小将佯斗了几合,即刻撤退。
众义军首领带领旗下义军,远遁而去,重新啸聚山林。
包括连云寨寨主穆鸠平,南寨主柳云飞以及原先三河六帮的几位掌门在内十几个江湖豪杰和赫连春水、顾惜朝秘密潜伏入金国境内,直奔燕京。

●七十七、去时雪满天山路

冬月初三,燕京城内。
从早上就开始阴沉的天,滚动着有些怒卷的阴云,无端让人心情压抑起来。
长街一角,有两个头戴斗笠遮住半边面孔的人,正匆匆而行,两人身量相仿,均高大了得,此时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衫,却掩不住一股子彪悍骁勇。
他俩转过街边一角,来到一民宅前,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便轻叩门扉。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缝隙,这两人迅速闪身进去。

“国舅!”完颜宗望抱拳一施礼。
顾惜朝抬眼看着他们兄弟俩一身便装,略一轩眉:“怎么?有人跟踪?”
完颜宗翰蹙眉道:“不是,不过这两天皇上忽然将宫中的禁卫轮换,原先我们安排下的人,都不在了。”
“难道完颜晟察觉了什么?”赫连春水疑惑。
完颜宗望道:“皇后娘娘今天从宫中传来讯息,皇上今晚将会宴请渤海诸郡的领主,后宫中的禁卫或许会松动一些。”
“可是,咱们如何进宫,这是一个大问题!”顾惜朝转身从桌上拿起皇宫地图,仔细看了一会儿。
忽然,柳云飞进来禀报:“公子爷!有人来了,说要见您。”
众人立时吃了一惊,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来呢?

待来人走进门来,连顾惜朝也倏然一惊。
那人头戴毡帽,身穿盘领布袍,剑眉斜飞,凤目凌厉,赫然是昔日的辽国北院王DD萧寒星。
“怎么会是你?”赫连春水捏紧了手中银枪。
萧寒星勾唇一笑:“可不是我?赫连将军别来无恙。”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找到这里来?”顾惜朝紧抿双唇。
萧寒星看了看顾惜朝手中的皇宫地图,晒笑道:“那个没有用的。我知道,你们要进宫去救戚少商,可是皇宫中守卫森严,岂是轻易进得去的?”
“莫非,你有办法?”顾惜朝眼眸一亮。
萧寒星邪邪一笑:“正是!”
……

黑黢黢的密道中,顾惜朝跟着萧寒星疾速前进,身后跟着中原群豪和契丹武士。
“没想到,这辽国皇宫中,还有这样一条密道?”
萧寒星冷笑:“这密道,可以不经过正阳门,直接抵达后宫。这是当年辽国先祖迁都燕京的时候,预备下的退路,这秘辛一直被碧霄宫世代相传,本来是备而不用的,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你这人果然奇怪,戚少商和你有亡国灭种之恨,你为什么还要救他?”顾惜朝瞥了他一眼。
萧寒星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没错!可是大辽的根基如何,我比你更清楚。主昏臣佞,早已是大厦将倾,即使不是他来灭,又能支持几年?哼……其实,你们大宋不也是一样吗?我救他只是因为他当日义释百万臣虏的仁义,敬佩他是个真英雄,国仇家恨那又是另一笔烂帐了!但是现在我不会跟他算这笔帐,因为我的族人还等着我。咦?到了……”
密道的出口就在皇宫御园的一假山后面。
顾惜朝带着穆鸠平、柳云飞几人和早已等在那里的杨云晰会合了。
“大哥!”杨云晰眼中泪晶莹。
顾惜朝抓住她的肩:“怎么样云儿?他……”
“戚大哥还不知道你们要来,他这一两日精神已经好多了,不再整日昏迷不醒。过来,我已经事先迷晕了小楼周围的守卫,不过药性只有半个时辰,你们要快!”
随即,顾惜朝等人跟着杨云晰迅速潜入软禁戚少商的小楼。

“戚大哥,戚大哥,你醒一醒!”杨云晰轻轻唤着。
戚少商略睁开眼,却见顾惜朝一身黑衣劲装,身形颀长,目光冷厉地看着他。
“你来做什么?”戚少商忽然有些恼怒,“谁叫你来的?”
顾惜朝懒得跟他多废话,低叱一声:“你给我闭嘴!穆鸠平、柳云飞,架他走!”
“等等!”戚少商挣扎着要坐起来,“你们都来做什么?我不需要你们来救,你们都给我走!”
穆鸠平抢上去:“大当家的,老八知道了,老八是个浑人,以前误会你那么多!来,大当家的,我背你走!”
戚少商一掌推开他:“够了!你们这是干什么?谁要你们救我?你们知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顾惜朝猛地上前抓住他的衣襟,“戚少商,你给我听着,你这条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你自己也休想!穆鸠平你们俩愣着干什么?弄他走。”
几人倏至倏退,不几时,已经离了小楼,向御园奔去。

可是刚一进御园,就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器相交之声。
“抓刺客!抓刺客!”宫中禁卫纷纷大声呼喊道。
此时,中原豪杰、契丹武士正和宫中禁卫斗作一团,刀来剑往、血光横飞。
杨云晰清叱一声:“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
这个时候,皇宫禁卫军一个首领大喝一声:“皇上有令,凡是欲劫救戚少商的人,一律擒拿,绝不容情!”
杨云晰纵上几步,怒喝道:“你们看清楚,我是谁?你们怎敢……”
“云儿,不要跟他们多废口舌,快撤入密道。”顾惜朝拔出逆水寒宝剑,迅速跃入战圈。

神哭小斧一招呼,顿时逼退数名禁军,手中宝剑如游龙一般,疾攻过去。
此时,戚少商被穆鸠平和柳云飞架着,不由得心忧如沸,心道:你们这些人啊!为何偏要来救我?难道为了我一条命,便要赔上这许多人的性命?
此时,宫中禁军已如潮水般涌来,流矢疾至,中原豪杰以及契丹武士虽然个个武技强横,却哪里是这许多人的对手,不几时便有人中箭负伤。
顾惜朝一看情况不对,忙退至萧寒星身边道:“密道口现在被堵截了,你和赫连两个人从东边薄弱的包围圈那里突出去。”
萧寒星微微一点头,便冲到赫连春水身边。
萧寒星掌风一挥,赫连春水银枪扫地,几十个禁军纷纷倒地,目前他俩的武功是众人中最高的,所以便在前方开路,穆鸠平等人护着戚少商紧随其后。
杨云晰和顾惜朝在后面断后,由于他俩身份特殊,宫中禁军并不敢贸然上前,怕真的伤到杨云晰。
众人突围出了御园,便直奔东华门而去。
皇宫中所有禁军都已经得到号令,蜂拥而至。
杨云晰将袖里剑一横,扬起下巴喝道:“都给我退下!谁敢上前?”
众人被堵在东华门前,被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四下里少说也有上万禁军。
此时,天上乌云怒卷,竟飘下一星又一星的雪粒来。
“他们不敢,朕敢!”只听一声冷厉的呵斥。
杨云晰回头一看,赫然是龙袍锦带的完颜晟,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驰马到来。

“吴乞买,你放了戚大哥他们吧!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难道连这点请求,你都不答应我?”杨云晰眼中盈盈含泪。
完颜晟翻身下马,排众而出,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说道:“云儿,你过来。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不要介入!”说毕,眼睛瞥向萧寒星,上下打量了一眼,冷哼一声。
杨云晰痛喊道:“不!你先答应我。”
“顾大哥,你应该明白,朕并没有要害义兄的性命。相反,朕还是一心希望他能够与朕共襄大计的!”完颜晟看向顾惜朝。
顾惜朝嘲弄地一笑:“哈哈!没错,你不但想要戚少商帮你,你还要靠他来引我前来,不是吗?”
完颜晟低首一笑:“顾大哥,其实有时候人太聪明了,未必是好事。不过,朕一直非常仰慕你这一点。你不但知道别人的弱点是什么。就连自己的弱点,也一清二楚!这样,很难得!”
“所以,你连云儿,都要利用!你很清楚,她是一定会通知我的!”
完颜晟脸色一变,随即又笑道:“你这么说,朕也没法反驳!可是,你要知道,朕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能够和二位兄长共谋大计、共图天下的!”
“哈哈!想不到,你也想要一统天下?”萧寒星忽然大笑出来。
完颜晟微微一笑:“没错,萧寒星。莫非,你以为只有你有野心、有抱负?可惜,你太急了,也太不能忍了。所以,才会败在朕的手上。”
顾惜朝随手挥了两下逆水寒,漫不经心地说:“完颜晟,你怎么确定,我就一定会答应你?”
“因为,朕知道,顾大哥你是一个有大智慧、大才能的人!而且,你不会像义兄那样,被侠义所困!”
“哈哈!原来,你以为戚少商不答应你南侵,是因为他被侠义所困?哈哈!!”顾惜朝忽然朗声长笑,“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戚少商,纵然你费尽心机地用救命之恩、兄弟之情来困住他。完颜晟,当年在辽河中救起戚少商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他有多大的能耐了。我说的对吗?”
完颜晟忽然叹息一声,悠悠神往地道:“是啊!朕十五岁那年,入辽为质,做了辽国太子的随从。辽太子赴中原和亲,暂住在皇宫之内。直到和亲大礼那日,朕因为早上起得迟了,迷了路,没有能够跟随和亲队伍前往大相国寺。正当朕在大宋皇宫中乱闯之时,正遇到二位兄长金銮殿前决战。二位兄长的风华神采,朕至今犹历历在目。当日先皇在世之时,也曾言道,若得二位兄长相助,这天下岂愁不平?如今论私,咱们有兄弟之谊、姻亲之情;论公,咱们都有那睥睨天下的雄心抱负。朕实在想不出,二位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朕的请求!”

戚少商这个时候,推开穆鸠平等人,慢慢地走出来,盯着完颜晟。
“晟弟,你好一番苦心啊?苦心经营了八年,就是为了今日对我说这一番话?”
此时,雪粒已经变成片片大如鹅毛的雪,纷纷飘落而下,顷刻间便将整个天地化作一团白色。
完颜晟看着戚少商于风雪中孑然而立的身子,沉恳切地道:“是,义兄!朕还记得,这八年来,你是如何教导朕。于一个男人来讲,再没有两个字比‘天下’二字,更加重要的了。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又何况君王天下事?”
戚少商听闻此言,不由得向后踉跄一退。
顾惜朝上来扶住他,冷笑道:“你教的好啊!”
“只怕是好过了头,过犹不及!”戚少商苦笑一下,随即又看向完颜晟,“可是,为兄也教过你,‘民为贵,社稷之,君为轻’。你问问这些冒死前来救我的各位英雄豪杰,若是战事一起,他们便当如何?”
完颜晟看了一眼这些服色各异、族群不一的人,负手笑道:“‘燕雀岂知鸿鹄之志’,这些人的想法,朕不屑也没有必要知道。对不对啊?顾大哥?如今那宋廷之中,主昏臣佞,对你这样的人才不但不多加重用,反而百般猜忌,倒不如与朕共襄霄汉,夺了那南朝的大好河山。”
“所以才会买通了宋廷中的佞臣贼子,定要将我逼得反了,永远也回不了大宋,是不是?”
完颜晟剑眉一挑:“若是大宋朝廷上下一心、主明臣贤,朕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顾惜朝一时被触动心事,垂目凝思,默然不语。
忽然,戚少商反手将他手中的逆水寒夺了过来,横在颈上,厉声说道:“顾惜朝,今日你若有半分松动,枉顾我一番苦心、天下芸芸众生、三国百姓的性命福祉,我便当场血溅于此!”
完颜晟等人万没想到,戚少商忽然如此,都不禁呆住。
当场,只有顾惜朝神色如常,手中小斧呼啸着便向完颜晟挥去,人也随即如青鸟般飞驰而去,点住了完颜晟的穴道,制住他,袖中二分长的小刀抵在颈上。
电光火石之间,众多禁军侍卫哪里反应得过来,只眼睁睁地看着他挟持着人,慢慢撤回圈内。
“晟弟,为兄也教过你,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敌人、放松警惕!”戚少商用逆水寒支撑着身体,慢慢移过来。
“咦?顾惜朝,你的武功什么时候恢复的?”赫连春水讶异。
顾惜朝微微一笑:“铁手早就将那混元神功的恢复之法传给我了,不过一直瞒着无情罢了!”
“哈哈!想不到,连铁手都被你带坏了。”
“铁手他又不是傻子,他自有自己的判断。”戚少商淡然说道。
完颜晟怒瞪着顾惜朝:“顾兄,你想要怎么样?”
顾惜朝上来拍拍他的脸,说道:“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我只是想要你陪我们一起出城。”
随后,顾惜朝冲着众多禁军侍卫大喝一声:“还不让开,难道要看着你们的皇帝血溅当场吗?”
禁军只得依言后退,渐渐让开一条出路。
顾惜朝挟持着完颜晟在前面开路,穆鸠平等人护着戚少商纷纷撤出来,赫连春水和萧寒星断后。
只是杨云晰一直呆愣在当地,动也不动一下。
萧寒星忙上前拉住她:“云儿,快走啊!”
杨云晰懵懵然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地应道:“嗯!”

众人出了皇宫,一路狂奔,到达城门口。
守城的兵士早已得到讯息,眼见皇上在对方手中,哪里敢妄动,只得放人出城。
此时,风雪交加,众人却个个汗水淋漓,身上冒出丝丝白气,。
而城中大军也一时不停地跟在后面,金戈铁马、旌旗招展,四色茸甲的骑兵,黑压压地如乌云压境。
众人一径奔逃至城外五里,却被小河挡住了去路。
杨云晰忽地扑倒在地,萧寒星上前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云儿!怎么了?”
杨云晰趴在地上,忽然痛哭出来。
一直在前面的顾惜朝等人,忙停了下来。
“云丫头,怎么了?是不是跑不动了?”戚少商关切地上来问道。
完颜晟眼见萧寒星拉住杨云晰,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哼道:“云儿,原来你果然是和他余情未了!”
杨云晰站起来,神情哀伤无比:“原来,你一直没有信过我!你说,你娶我,是不是也为了利用我?”
完颜晟呆住了,一时间竟无话可答。
杨云晰看着他:“果然如此?果然是这样?”
“云儿,你我夫妻一场,你若不信我,我还能说什么?”他不自觉间已经不再称孤道寡,而以“我”自称。
杨云晰苦笑道:“是!你要我信你。可是,你却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你说除了我什么都不重要,可是你却要利用我来实现你一统天下的雄心抱负。你说你爱我至,可是你却要平灭我的故国,杀戮我的族人。其实,在你心里,我永远排在‘天下’二字的后面。”她纤细的身子微微发抖,已经泪流满面。
萧寒星上前一拳打在完颜晟的脸上,然后猛地抓住他的衣襟,怒喝道:“原本,我以为你会善待她,可是没想到你比我还狼心狗肺!”
完颜晟怒瞪着他:“我没有错,我爱她始终如一。可是我的男儿志气、雄心抱负,也不会因为爱情而磨灭!否则,我就不配爱她,更不配娶她!”

这个时候,金军已经倾城而出,四下里全是刀弓箭矢,西岭王完颜斜也大喝一声:“顾惜朝,你若是放了我皇,咱们还有得商量,若是我皇稍有差池,叫你们一个个都性命不保!”
“完颜晟,你放大哥他们走吧!就算……是我求你。”
“云儿,我身为大金皇帝,如今被人挟持,放了他们,如此奇耻大辱,你叫我今后何以立国、何以驭臣?”
杨云晰紧咬唇瓣,忽然擎出袖里剑向顾惜朝佯攻过去。
顾惜朝一惊,向后撤步,杨云晰将手中剑锋抵住完颜晟的脖子,低声说:“跟我过来。”
完颜晟随着她向金军阵中移来,一边走一边低声道:“云儿,你身为大金国的皇后,这样帮着外人,叫我如何向臣民交待?”
“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杨云晰凄然一笑,随即向阵中的完颜斜也喊道,“三皇叔,今日之事完全是我一人所为,请你送二十匹马过去,放戚少商他们离开!否则,我就叫皇上血溅当场!”
完颜斜也无计可施,只得看向完颜晟。
完颜晟喝道:“皇叔,你不要答应她!我倒要看看,她真的有胆子杀我不成?”
杨云晰心中一怒,手中略略一压,便在完颜晟颈上压出一道血痕来。
“三皇叔,你放还是不放?”

完颜斜也沉吟了一会儿,手一挥下令:“送马过去。”
于是,几个金军便送了二十匹马过去。
眼见众人渡河而去,只剩下顾惜朝和萧寒星尚在河这边,杨云晰方解开了完颜晟的穴道。
顾惜朝大喊道:“云儿,过来!跟我一起走。”
杨云晰迎着漫天风雪,回头冲他灿然一笑,道:“不用了,大哥!他毕竟是我的丈夫。离开他,我又能到哪里去?”
“云儿,你过来!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留在他身边。”萧寒星拍马便要过来。
杨云晰微笑着道:“值不值得,我自己心里知道。”言毕,手中剑锋一横,抹上玉颈。
瞬间,鲜血喷薄而出,溅上了完颜晟的脸,他一时间竟呆了,眼见杨云晰倒在怀里,凄凄然然地看着他,盈盈如水的大眼中一抹泪光。
“云儿!云儿……”萧寒星和顾惜朝一见此情景,心中大骇,滚鞍下马飞奔而来。

“站住!谁也不许过来。”完颜晟嘶吼一声,怒不可遏地瞪向他们。
此时,杨云晰被鲜血染红的手抚上他的面颊,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只可惜,在你心里,我永远只能排在第二。我不要做第二,可是却也没办法苛责你。也许,我真的不了解男人,为什么在他们心里‘天下’二字,永远比感情更重要?可是,我并不后悔……爱上你……”最后几个字渐趋细弱,终究化作一缕香魂幽幽,缥缈无迹。
“啊!啊……”完颜晟跪倒在地,紧紧抱着杨云晰的身子,痛哭失声。
此时,杨云晰的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完颜晟跪倒在血泊中,哀恸不已,状若疯魔。
戚少商眼前一黑,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出来。
DD云儿,是我害死的!我又害死了一个人,我又害死了一个人。
他挣扎着跳下马来,几步踏入河中,此时方至冬月,河水尚未结冰,却是冰冷刺骨。
可戚少商顾不了那么多,一径向前奔走,却踉跄了几步,倒在河中。
穆鸠平大叫一声:“大当家!”便奔到河中,将他救起。
可却见戚少商牙关紧咬,面色惨白,已然不省人事。
顾惜朝此时也是浑身冰冷,动也动弹不得,只呆愣着看着杨云晰倒在完颜晟怀中已经毫无知觉的尸身。
DD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不该死的人死!为什么??
萧寒星双目充血,正要上前,却听到完颜晟一声极冷的呵斥:“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不想连最后一件事,都拂逆她的意思。所以,在我改变主意前,你们快滚!!”
顾惜朝看了他的小妹子最后一眼,凄然一笑:“云儿,傻丫头,这些臭男人,哪里值得你牺牲啊!”
随后,他冲萧寒星冷叱一声:“走!”

金军大部队临此激变,也不敢妄动,只看着完颜晟抱起杨云晰的尸身,一脸沉肃地走回来。
中原群豪和契丹武士立在河对岸,都唏嘘不已。
赫连春水见顾惜朝和萧寒星渡过河来,鼻子里一酸,上前说道:“顾惜朝,你没事吧?”
顾惜朝垂下眼帘,苍白的面上毫无血色:“大家迅速离开,以防有变!”

回头看去,河对岸的金军已经缓缓撤退,原先地上那一滩血泊,也被大雪遮盖了大半。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尾声

金,天会四年,金军兵逼东京汴梁,掳劫徽钦二帝,北宋灭亡。
北宋宗室臣民纷纷南渡逃亡。
隔年五月,康王赵构于临安登基为帝,史称高宗。
同年八月,金军再度南下,兵威直抵淮河北岸。
时有中兴四将带领宋军,殊死抵抗;又有广大民间义军,揭竿而起,奋勇抗敌。
金军被困淮河北岸,再难南侵一步。
同时,北方契丹人联合渤海诸郡作乱,一时间金军难以南北兼顾,金帝完颜晟下了严令,必要速战速决,渡河南进。

八月十五,金帝完颜晟的御营。
“启禀皇上,我军在襄阳、颍州、庐州三被阻,恐怕继续南进已非易事!”金军都元帅完颜宗望进帐禀报。
完颜晟站在桌前,看着淮河-襄阳一线的地图,沉声问道:“哦?朕原本以为宋室气数已尽,想不到还有这么多能人异士为其效命?”
完颜宗望指着地图上几重镇道:“宗泽在襄阳,刘光世和韩世忠在颍州,张俊在庐州,这四个人都是当年平辽的时候,曾经参与战事的。”
“朕知道了。对了,淮阴是何人领军?”完颜晟蹙眉道,“五皇兄和合吉台几日强攻不下,伤亡惨重。”
完颜宗望略微思索一下,言道:“这个,微臣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淮阴太守是个文官,根本不管事。领军的好像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小将,名字叫做岳飞!”
“十七岁?”完颜晟有点吃惊,“想不到汉人中果然是人才济济,一个十七岁的娃娃,都能把咱们大金的五王爷和北疆行军道总管逼得进退两难哈!不过,没关系,朕已经派宗翰前去,相信今天一定会有好消息传来。”
不几时,只见完颜宗翰一脸汗水地跑进来。
“皇……皇上!”
完颜晟一皱眉:“宗翰,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淮阴的情况如何?”
“这个……”
完颜宗望捅捅他:“怎么样,你倒是快说啊!”
完颜宗翰涨红了脸,好半晌才说:“有……有流民在渡河。不便强攻!”
“流民渡河?”完颜晟思索片刻,一拍桌子,“你就那么干看着他们渡河?咱们自打进兵以来,这宋室的遗民真是不知好歹,个个携家带口地南渡逃亡,搞得北方十室九空。这些空城荒村,咱们取来何用?去,把这些渡河的流民都给朕劫下来,将他们迁往山东充实益都、东平二州!”
完颜宗翰嗫嚅着,站定脚步,却不应旨。

“快领旨啊!你呆了么?”完颜宗望低声催促。
完颜宗翰猛地跪下,说道:“皇上!臣……臣不敢去。”
“为什么?”完颜晟怒道,“原来咱们大金国第一勇士的上将军,竟然怕了这些南朝流民?”
“皇上,昨日臣听闻,这些流民虽然人数众多,且大多是老幼妇孺,可是渡河之时却有条不紊,见到咱们的骑兵追赶上去,也并不惊慌,个个毫无惧色。于是,臣就改装异形,装作商旅前往查探。听南逃的流民言道,淮阴北岸有两位异士,于刀兵矢石之间,救助百姓,引导流民渡河。而且,这两人还将流民老少分队,老幼妇孺先行渡河,少壮作为临时护卫武装的队伍,组成简易的阵形,防止我军骑兵追赶劫杀。臣听闻此言,大为惊诧,心想此时非同小可,便想先行向陛下禀告,再做定夺!”
完颜晟心中一沉:难道……是他们?

待到完颜晟等人赶到淮河岸边之时,这部分流民,业已渡河,只余河上几艘小船,犹自飘飘荡荡地向南岸驰去。
最尾一条船上,有一青一白两条颀长的身影,正并肩而立,凭风北望。
完颜晟斥马纵上河边土坡,遥遥望去,心中恻然。
“云儿,只怕在我有生之年,不可能为你重建恭庄了。”他在心里叹息着,一缕情愁随风而飘。
……

三十年来刀剑,八千里路山河
江南江北月明,都道故人在
千古功过惟一笑,我问旗亭嗟日暮
易水箫声冷,琴音寒未彻
总道离离原上劲草,摧折几度春秋
凭栏望,北固楼上
有知己相酬,天上人间无数

(全文完)

●寒水逆麟番外--草原之春

将近三十年过去,札木合仍然记得他与铁木真第一结拜安答时候的情形。
那一年,他只有八岁,铁木真比他大一岁。
那一年,草原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达斡尔河边,一群各蒙古部族的小孩,正在玩着刀弓鹘箭,一个个学着大人的样子,打天上的雀鸟、地上的野兔。
“喂!札木合,你瞧瞧铁木真什么都没打到!”王罕部的桑昆一身毛裘,他比他们年纪都大,可个子却是最矮的,一双贼兮兮的眼睛,转啊转的!
札木合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别的小孩都争着上前显示自己的箭法,只有这个奇渥温部的铁木真,一点也不着急,一直躺在河滩上晒太阳,闭着眼睛优哉游哉地。
“铁木真,你为什么不打雀鸟?”札木合好意凑上前去问他。
铁木真睁开黑亮的大眼睛,笑着看他:“嘿嘿!我才不会去打那些小东西。”
“那你想打什么?”札木合大为惊奇。
“我要打,就会打天上的鹞子、地上的狡狐。将来,还要打天上的苍鹰、地上的恶狼!”铁木真坐起来,捏紧手里的弓箭。
“哼!说大话。”桑昆在一边撇撇嘴,“咦,那边飞过来一只鹞子,你能射中,俺们就服!”
铁木真蹭地从地上窜起来,对准正飞过头顶的那只鹞子,嗖地射出一箭。
那只鹞子,应声而落,落在他们不远的草地上。
一群小孩看得目瞪口呆,不由纷纷拍手叫好起来。
札木合也看得一愣一愣的,他看了看铁木真手里手中的弓箭,形状颇为不同,是一种有机括活钮的异型弓。
按道理说,这些小孩的臂力,即便是箭法再准,也射不到鹞子飞的那种高度,只是铁木真手里的这个不是一般的弓箭,而是中原人常用的一种弓弩,只要瞄的准,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就能够轻易射到。
可是,札木合哪里有这种见识,心里只是佩服铁木真的本事大。
“嘿嘿,怎么样?”铁木真笑着说。
札木合挑起大拇指:“嗯,真厉害!”
桑昆这一下可吃瘪了,心里老大不高兴。

“喂!你这个弓箭,好厉害!怎么弄的啊?”午后,札木合捧着他阿妈烤的羊腿,跑来送给铁木真一起吃。
铁木真嘿嘿笑了起来,不答话,看他手里的羔羊腿烤得还很鲜嫩,悄悄对他说:“你真的想知道?”
“嗯!”札木合拼命点着戴着毛皮帽子的小脑袋。
铁木真左右看了看,笑眯眯地说:“你跟我来,不要让桑昆他们看到了。”
于是两个小小的身影,就悄悄从各部族欢庆结盟的人群中溜出来,向奇渥温部的营地跑去。

蒙古包外,铁木真看了一圈,都没有什么人。

“小声点,人家喜欢安静,要是你吵烦了先生,我阿叔可是会生气的。”铁木真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
札木合睁着黑漆漆的一双大眼,圆圆的小脸上充满了好奇,“我知道,我一定不会乱吵的。对了,你这个先生,是什么人啊?”
“见了你就知道了,阿爸他们都称他为‘毕力格’先生,不过我私下里叫他‘那撒勒’,你就跟着我叫他‘那撒勒’罢!”
“那撒勒?”札木合好奇的要命。
要知道,蒙语中‘那撒勒’的意思是星光一样的眼睛。
直到他见到那个人,才知道这个称呼一点也没错。
他果然生着一双比星光还明亮漂亮的眼睛。

雪白的毛皮褂子,下面是长长的青布料子长衫,头发蜿蜒地在肩上随意散着,只在脑后绾了一个结,斜簪着一只乌木簪。
可是那张玉色雪白的容颜,却比狼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还要白。
只是,这个人眉目间所闪现出来的傲气,却好像草原上最雄健的鹰!
札木合一时看得呆了,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
铁木真狠狠地捅了他一下,说道:“喂,你不是想来看看是谁发明了那个弓箭吗?怎么不说话了?”
“啊!喔!”札木合张口结舌地应着。
那个人扑哧一声笑出来,嗔怪着说:“铁木真,你不练骑射,又跑到我这里来作甚?”
那个人的笑容,仿佛融雪悄落在叮咚的小河中,蕴化出最美丽的草原春天。
札木合嗫嚅着问道:“嗯,其实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也给我做一个和铁木真一样的弓箭?”
“一样的弓箭?”那个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让札木合不由得有些瑟缩,觉得他的眼睛好像能够看透他的心思似的。
那个人长身站起来,原来他很高,而且瘦,仿佛风一吹,就能够飞走似的,袍袖也是飘飘然仿佛传说中雪山上的神仙。
“你为什么想要和铁木真一样的弓箭呢?”
“嗯!我……”
“你想和他有同样的箭法,同样射下天上的苍鹰,地上的恶狼?”那个人疾声问了一句。
札木合一时间有些呆了,这些想法他心中虽然隐隐约约想着,却是极隐秘不想让人知道的,尤其是铁木真。
那个人斜眼看了一眼铁木真:“你瞧,他其实是想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胜过你。你还来帮他问我要弓箭?”
铁木真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那撒勒,你就给他做罢!就算他有了和我一样的弓箭,我也能够胜过他!做男人要有自信!”
那人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面上有点阴沉:“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阿叔!”铁木真答得倒是很痛快。
“我就知道!”那人小声咕哝了一句,丰润玲珑的唇角微勾了一勾。

忽然,营地外,传来一阵人吼马嘶。

“是阿叔回来了!”铁木真跳了起来,箭一样冲出去。
札木合愣愣地跟着出去,看到营地和达斡尔河之间的空地上,停着几百匹骏马,一群风尘仆仆的人,正从马后卸下一堆一堆的猎物DD确切地说,是一堆野狼的尸首。
今年春季,草原上的狼害特别严重,许多部族的牛羊,都被狼群吃得精光。
札木合听阿爸说过,奇渥温部出了个巴特勒(蒙语中,英雄的意思),特别勇猛,带着奇渥温部的勇士,剿灭了数个为数上千的狼群,因此各部族才能够来到这达斡尔河畔,结盟欢庆,庆祝那达慕。
只见,那群勇士为首的一个人,从马上从容跃下,铁木真的阿爸也速该上前把臂,行了一个大礼。
奇渥温部的男女老少都吆喝欢叫着:“巴特勒,巴特勒!”
札木合紧跟在铁木真身后,见他几步窜上去,扑到巴特勒身上,叫着:“阿叔,阿叔!你可回来了。这一,野狼群全部被你们剿灭了吧?”
“嗯!”巴特勒一双明亮的大眼,笑眯起来,抱起他。
札木合仰头看着,巴特勒雪白的衣衫仿佛是灿烂到极致的日头,白地映入眼帘,两鬓边有几缕发丝也是雪白的,可是他的脸却是那样年轻俊美。

“不只是巴特勒的勇敢,还有咱们‘毕力格’先生的智慧,这些都是我们部落的大幸啊!”也速该笑得非常开心。
毕力格,在蒙语中是“智者”的意思。
纵览整个蒙东大草原,没有一个部族,能够有幸得到这样一个“毕力格”的相助,今天他真是在各部族的首领面前长脸了。
此时,毕力格先生正慢慢地分开人群,走过来。
札木合心里还是暗叫他作“那撒勒”,只看见他走到巴特勒面前,一双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巴特勒,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又听到两个人用他听不懂的话,轻声交谈了两句,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感觉得出来,巴特勒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而且很温柔,那撒勒有点不太高兴,话语有点急促,还不时拽拽巴特勒身上的衣服,却没想一把被巴特勒抓住手。
巴特勒笑着凑到那撒勒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那撒勒一下子脸整个红透了,像是雪山顶上的白雪浴在夕阳下。
这个时候,铁木真的奶奶阿什汉老太太也偷偷在也速该耳边嘀咕了几句,也速该就挥挥手说:“好了,各位勇士远道回来,也都要回各自的帐篷休息了。各部族的兄弟们,咱们继续到河边,饮酒庆祝哈!将野狼的尸首,都摆到祭坛上去。明天那达慕开幕,大家好用来祭司神灵。”
于是,大家都纷纷散开,围剿狼群回来的勇士们也都回营地和家人团聚。

“铁木真,你怎么还不去玩啊?”巴特勒半蹲下身子,捏捏铁木真的小鼻子尖儿。
铁木真把札木合拉过来,说:“阿叔,这个是札木合,我们是新认识的朋友。他想求那撒勒帮他做一把和我一模一样的弓箭。”
巴特勒抬头看了看那撒勒,又低头看着札木合说:“札木合,你和铁木真是好朋友,是不是?”
札木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嗯!”
“那好,你先用铁木真的弓箭玩两天,等过两天那撒勒的帮你把弓箭做好了,再叫铁木真送给你好不好?”
“不行!阿叔,我的弓箭,是不能给人的?”铁木真瞪起了大眼,十分不满。
巴特勒呵呵笑出来:“铁木真,札木合既然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把弓箭借给他玩呢?阿叔原先是怎么教过你的?对待朋友,一副弓箭又算什么呢?”
那撒勒在一旁翻了翻眼睛,冷哼着:“哼!真的以为人人都是你了?蒙古人把弓箭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哪里能轻易给人?”
巴特勒苦笑了一声,又用札木合听不懂的话,对那撒勒说了两句。
那撒勒脸上一沉,方才还红红的脸,顿时阴沉了起来。

“要不!阿叔,我和札木合结安答吧!对待安答,就算是性命也可以相互交付,弓箭自然也不在话下了!”铁木真机灵的转了转眼睛,便拉着札木合说,“我们一会儿就去河边结拜,阿叔你也回帐子休息吧!不然,阿爸又该怪我老烦着你了。”
“好!”巴特勒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对札木合说,“结了安答,他的弓箭就可以借你玩了!”
札木合有些不解,但是也只得依言跟着铁木真去了。
……

月上中天,蒙古人的马头琴声轻扬传来。
蒙古包里,顾惜朝正趴在戚少商身上,上下查看着他身上浅浅的新伤旧痕。
“喂!惜朝,你……哎,好痒!”
顾惜朝修长洁白的手,仔细地检查着。
“你果然不听我的话,亲自下圈捕狼了,是不是?”凤目眯成了危险的弧度。
戚少商的大眼瞪了起来,支支吾吾:“没……哎哟!”耳垂被人狠狠地咬出了血珠子。
“戚少商,你下再这么蛮干,我就……我就把你的腿打折了,让你再也不能逞强!”
戚少商心中一颤,捧起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辗转揉捻,双唇纠缠着发泄心中的相思之苦。
“唔……”顾惜朝一阵轻吟,身子再也撑不住,仿佛要化成一汪春水,融在那人的身上。
有他时春自生,无他时心不宁。
这一,若不是自己受寒犯了咳嗽,定要和他同去的。
生离死别,他们经历的越多,就越怕失去彼此。
这一,真的是最后一了!
戚少商心里也暗暗下了决心:此后,再也不离开他了。
这般想着,翻身一压,便将那具清瘦的身体,又纳在身下,轻轻抚过每一寸雪白的肌肤。
火热的肢体,再度交缠。
这一刻,情丝缱绻,浓烈如火,温暖如春。

顾惜朝在仿佛溺水般的窒息中,挣扎出来,略推开那人的头,有意无意地在他唇上轻啄。
“喂!你没看出来,那个叫札木合的小孩,心里不怎么服铁木真呢?还硬拉他们结拜?”
戚少商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小孩一直不说话,瞪着大眼睛来回看,一见就不是那些傻乎乎的蒙古小孩。”
“那你是什么意思?”
“惜朝,铁木真他们还是小孩子,你不觉得现在就教他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太早了点吗?”
“早?我不觉得……啊……”

“顾公子,你别闹了,我累了半个月了。”
“你累?我可不觉得……嗯……啊……轻点……”
……

第三天的下午,铁木真神秘兮兮地跑来找札木合。
“喂!你跟我去阿叔的帐中拿弓箭吧!那撒勒给你做好了。”
札木合颇为不解:“为什么去巴特勒的帐子?”
“笨!巴特勒和那撒勒住在一起啊!”
“喔!”
等到了巴特勒的帐子,他们挑门帘进去,只见巴特勒正坐在毡子旁边,将一条毛毯子盖在躺着的那撒勒身上。
见他们进来,嘴角微抽动了一下:“铁木真,进来前,也不说一声?”
“喔!”铁木真见怪不怪地坏笑了一下,然后说,“阿叔,那撒勒给札木合做的弓箭呢?”
“喏,拿着吧!”巴特勒从一边的架子上把弓箭拿出来,交给札木合,“好好跟着铁木真学怎么用?不懂的时候,过来问我,或者那撒勒都可以。”
“哦!谢谢。”札木合行了个礼,又怯怯地看向躺在里面的那撒勒,那人乌黑的一捧卷发露在外面,衬着雪白的脸,脸上有一抹红晕。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吗?”巴特勒高高地挑起好看的眉毛,有点不悦。
札木合嗫嚅着:“我,我想跟那撒勒说声谢谢。”
巴特勒笑着摸他的头:“不用了,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好了!走吧,我教你怎么用。”铁木真催促着,他知道虽然表面上巴特勒的脾气好的很,其实他发起脾气来,比那撒勒可怕多了,尤其是这会儿,恐怕那撒勒已经被他们吵醒了。

最后,那撒勒还是没有醒,札木合就被铁木真拉走了。
可是,有个问题,他三十年来,从来没有想通过。
为什么,那撒勒会比在外面奔波半个月回来的巴特勒还要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