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下谁敌 边关卷 BY 霍青桐]
将军令
“戚少商此人不简单。”
“他终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即使有心作乱,又能如何?”
“只怕纵虎回山,龙归大海,此人必成大患,相爷不可不防。”
“哼,说到这个,老夫还没问你,为何要推举那个顾惜朝领兵出征?小侯爷,养虎为患的人恐怕不是老夫,你好自为之吧。”
丝竹声忽止,酒罢停杯,白发老者和白衣公子的目光凛凛一碰,散落了几星无形的火。
这一晚京城的月色格外明,却仍照不透月下人各怀的心事,照不透风雨倾颓的汉室江山上厚厚的阴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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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首看天,眉目沉静如水,清厉寒煞之气,隐而不发。
然后纵马一跃,踏上山岗。
万里苍穹下,天长草阔,就是这样熟悉的苍茫和豪迈,让他忍不住屏息闭目,仿佛远正有将至的万马嘶鸣、号角嘹亮在天地间袭裹风雷,震荡不休。
呼吸了一口这边关草原上的空气,他忽而勾唇一笑。
身后,旌旗连片猎猎飘飞,千万铠甲和兵器的光芒如一把烈焰烧灼着他的目光,可以想见来日勒马敌前,一声令下,万军齐发,纵横驰骋则天下之大,又有何不可往,何事不可为!
他是谁?
他的名字,曾经是江湖中的一个噩梦。
他的经历,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
“心狠手辣、背信弃义、杀人放火、罪恶滔天、血债累累!“这是连云寨现任的当家穆鸠平对他的定论。
“智计卓绝,工于心计,只是曾误入歧途,可惜了一身惊世之才。“这是名动天下的诸葛神侯对他的评价。
对很多人来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起码算不上一个好人。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他是一个无法形容的人。
但是,他,顾惜朝,如果没有少时的耻辱与苦难,如果没有十年寒窗勤修苦读,如果没有数载沉浮军中辗转投书,如果没有遇到她、他,和他们那他现在的人生又会如何?
所以说,人的一生是何等无常的际遇!
步步惊心、鲜血铺就的路往往不堪回首,从妓女之子到相府贵婿,从平步青云到身败名裂,曾经权柄在握,曾经尊严尽丧,在无尽的阴谋和背叛、流血和杀戮中生存,再不能回头
有过这种际遇的人实在不多,有此际遇还能活到今天的人更是绝少。
今天,他又策马迎风,站在这里,他一直以来所等待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一天?
大风起云飞扬,风沙中渐渐模糊了一些远去的容颜。
这一天,他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他不能再等了。
毕其功于一役,或是战败身死!
无论如何,他一直是个有梦的男子: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行进到峡石谷前,顾惜朝下令稍微停了一停。
日头仍在天上斜挂着,尚未落下。
连日来气候恶劣,时有风雪交加,这天出了城关,又翻过两座山头,到了辽军出没地界,很多人已是疲惫不堪,恨不得早点安营扎寨,烤火吃饭了。
这一支宋军虽有三万人之众,却皆为多年怠惰乌合之兵,长久以来疏于操练,看起来亮甲怒马,实是外强中干,大多不曾上过战场,一路日夜兼程急行至此,早已经牢骚四起、怨声载道。
放眼望去,前方两侧均是高而平缓的石头山坡,没有什么树木,从山腰到山顶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一览无余,静谧无声。
可就是这种出奇的安静,令顾惜朝觉得有些许犹疑。
他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从何而来,或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对于危险的敏锐嗅觉。
可显然有人对他的踟躇不太满意。
一辆锦绣装点的宽大马车驶近他身侧,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窗里探了出来:“顾公子,为什么不走了?”
说话的人脸上挂着点笑容,眼睛里却满是不耐烦。
明明该叫"将军”,他偏要称呼"公子"这个姓黄的太监名为监军,实际上还肩负着替"京里的主子"“照顾好"“顾公子"的"职责”。
顾惜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恐有埋伏。”
黄公公立刻瞪圆了眼睛:“四下一目了然,哪来什么埋伏?咱们还是快点赶路,过了这山谷赶紧扎营休息吧。”
不等顾惜朝开口,他已探出半边身子朝后面嘶声大叫了起来:“走走走,快走!”
顾惜朝只皱了一下眉,便重又恢复了冷漠孤峭的神情。
半柱香功夫之后,人马悉数进入谷内,顾惜朝仰头环顾,蓦然心中一凛:
不对!
偌大的谷内,竟不见一只飞鸟的踪迹,死意暗沉得让人窒息!
就在此时,头顶突然响起尖锐的风声啸厉,铺天盖地的箭雨瞬间从天而降。
一时间箭如飞蝗,遮天蔽日,居高临下一轮接着一轮,宋军慌乱中措手不及,霎时惊叫四起,惨呼不绝,谷内顿成血肉横飞的地狱,死伤一片。
顾惜朝清叱一声,立刻拔剑在手,挡开射至眼前的几羽流矢,一边扬声发令,指挥盾牌手列队成墙环卫两翼。
可这些未经征战的兵士又何曾见过这等可怖的场景,面对近在咫尺的血腥几乎个个抖如筛糠、汗流浃背,匆忙间又哪里能迅速结得成防御战阵,只片刻功夫,谷中已倒伏了上百具尸体。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黄公公,这会早已狼狈地钻入厚木车底,心胆俱裂地朝顾惜朝叫道:“辽人从何而来?辽人从何而来?”
这时高伏击的辽军现身发箭,才看出原来两侧山坡上竟绵延筑着半人高的碎石墙,只不过形状顺山就势,上边又覆了厚厚一层白雪,从下望上去根本难以发觉。
一名黑衣重甲的辽军大将正一动不动地立在谷顶,目色幽冷地注视着谷底:
下方乱军之中,一骑青影如岳峙云停,卓然刺目,隔着漫天的血光,向他所站的位置投来一道冷若刀锋般的目光,令他的心惊了一惊,眼睛痛了一痛。
眼见宋军在那青衣将领的指挥下已渐渐稳住阵脚,他立即下令:“弃长弓,换强弩,连马一起射!阻止宋军结阵!”
令下箭啸如雨,战马中箭后负痛在山谷中咆哮狂奔,阵形被其冲突践踏顿时大乱,刚结集起来的宋军重新陷入了恐慌与混乱,渐渐溃散,似乎只剩束手待毙一途。
顾惜朝见状心沉如铁,当下喝令道:“左右前锋营各冲击两侧敌军,副将刘承杰弹压中军,伺机向前突围出谷!”
黄公公闻言,趴在车下颤声喊了起来:“顾公子,辽军早有埋伏,怎能向前?当速速后撤才是!”
顾惜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满是讥诮之色:“后撤?黄公公是在说笑么?”
黄公公铁青着脸怒叫道:“顾惜朝,你不怕我参你个轻敌冒进、折损兵力之罪?”
顾惜朝朝后努了努下巴,伸手往脖子上一比:“那就等到全军覆没后,公公再去参吧。”
黄公公一呆,回首一望,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数十个辽人早已趁乱扑到谷口截住了宋军退路,他们据守险要,身上各背了至少四五只箭壶,且个个骁勇善战、以一当十,箭雨连珠下根本不容得宋军有机会与其短兵相接。
谷口狭窄,只消他们劲弓在手,纵是千军万马也休想再冲得出去!
谷中激扬起的冰雪染着血色,被烈风席卷着扑面而来。
时间似乎有一瞬间的静止。
顾惜朝握着剑的手心,隐隐渗出了一层冰凉入骨的冷汗。
将令之下,如此混乱不堪的阵形、毫无威胁的反击他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微微震惊了。
国将不国,内忧外患,而兵士畏死,将官无能,这泱泱三万朝廷大军,竟还不如江湖草莽民间义军的勇武,怎能不令人心寒齿冷!
一丝苍怆的寒在他眼中浮现:
这毕竟不是江湖,而是战场,纵然他武功再高,也并不会和其他任何人有什么分别。
他也会焦躁,也会疲倦,也会绝望,也会伤,也会败,也会死但他此刻惟有令自己将剑握得更紧
隐忍许久的酷烈杀性,在今日终于如火山勃发般,和战志一起烧痛了他的胸膛。
强攻两侧山坡上的敌军已无法奏效,后方的退路已被切断,现在惟有打开前方谷口才有生路。
只有向前,不惜一切代价!
顾惜朝的眼中升腾起血色的阴影:“传令,集中人马攻打前方谷口,有生无死,有进无退!”
剑锋忽动,掠起一天一地的冷芒,一个向后逃窜的兵士在他身侧颓然倒地,颈间喷射出的血箭激起一丈多高。
青碧的剑身上,血光流动,幽艳得近乎诡谲。
顾惜朝昂首,敛眉,将剑遥指前方,厉声叱道:“一人退则斩一人,全队退则斩全队,凡停而不进者,格杀勿论!”
军令,如山。
人的生死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
自己?别人?还是老天?
谷中混乱的、恐惧的、等死的、或者不甘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想了想这个问题。
渐渐地,人马开始结集向前,冒着未曾停歇的乱箭强行攻向谷口,尽管有不少人刚刚冲出不远,就被辽人的劲弩射穿了盔甲,血染大地,可已经没有什么人死在后退的步伐中。
困兽一般的军队开始以血肉之躯向前猛烈冲击。
没有人来得及为倒下的人叹息,甚至没有人去注意倒下的人是谁。
在这里,死变成了一件普通到可以忽略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变得冷酷和麻木。
生的希望是可贵的,也是唯一的,所以他们必须义无返顾,必须踏着脚下同伴的尸体谋求一线间的生机!
顾惜朝注视着眼前的情形,眉宇间渐泛起一股清煞之气,沉声道:“拿弓来!”
搭箭,举弓,引弦。
苍白颀长的手指,搭上泛着哑色银光的弓弦,在血红雪白的背景中,望之有一种风情决绝的美。
天地宁寂。
他人在马上,长身凝坐,微微侧首,优雅地将弓弩拉作一个完美的弧。
扣在箭尾上的食指轻轻一弹,长箭如一声黯然飘向亘古洪荒的叹息,转眼挟着风声消失。
长弓如满月,飞箭似流星。
可星月不一定都是美的、浪漫的,它们也可以是残酷的、致命的。
弓弦犹在轻颤如诉,远远的坡顶上,一名辽军的令旗手已应声倒地,被那叹息般的一箭贯穿了咽喉。
鲜血溅上一旁的黑色衣角,这一,那乌黑铁甲的主人看清了那一双逆风而上的眼:
如此的俊而冷,狠而诮,带着鹰鸷般的倨傲尖锐,虎狼般的苍烈厉辣。
“这个人,“他心中一阵震荡,沉声朝向手下,“这个宋军主将,绝不可留!”
话音未落,又是从同一个方向疾射来一箭,那儒雅书生般的青衣将军手中不停,他身边又有一名近卫眉心中箭,倒地毙命前甚至连半声嘶喊都未及发出。
顾惜朝连连引弓,箭不虚发,须臾间又射杀了三名坡顶指挥的辽军将官和令旗手,逼得那黑甲辽军主将也不得不仓皇退入防御之后。
坡上和谷口的辽军见他强弓重箭,连毙数人,又暂时失去了几名令旗手的号令,当下皆觉胆寒,少数人已开始有逡巡后退之意。
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从峡石谷入口又有一人一骑远远奔突而来。
马上的白衣人手挽一柄耀眼的白色长剑,势如风雷,在飞箭流矢中肆意疾驰如入无人之境。
谷口辽人大惊之下均引弓向之攒射,却不知那人用的什么格挡手法,漫天箭矢竟沾不上他半片衣角!
只见他潇洒奔驰之中,剑影翻飞,似乎随意伸手便刺倒一人,转身又撂飞两个。
那队辽军箭手都是身经百战、百里挑一的好手,谁想遇上这人,使尽浑身解数,却全然无法阻挡,转眼死伤枕籍!
谷中突围的宋军方才见顾惜朝引箭之神威,此刻又见到这一名来历不明的强大"援手”,无不精神一振,汹涌着向前扑杀而去。
只是无人注意到,他们的主将甫一见到这名白衣剑客出现后,脸上露出的那种无法形容的古怪神情。
只片刻功夫,那白衣人已杀开一条血路,驰至了中军之中。
他身上白衣溅满了鲜血,沾染着一层冰雪复一层泥水尘土,早已是班驳不堪,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却令所有人都觉得说不出的洁净出尘。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能有本事把再脏的衣服都穿出无比干净的味道来。
他当然是戚少商。
除了他,谁能有这么亮若星辰的眼睛,这么傲岸自许的眉峰,这么坚毅温柔的唇角?
谁能有这样万人莫敌的气概,这样狂傲寂寞的剑法?
九现神龙戚少商现在的样子,真的很像一条上天入地的蛟龙,任谁也无法不动容。
可顾惜朝看着他的眼神,却是波澜不动,甚至有一点点恼怒和不耐。
“你来干什么?“他皱着好看的眉头问。
“路过。“戚少商答得很诚恳。
“但凡你出现,我都要遇到倒霉和麻烦,“顾惜朝有点恨恨的,“你知不知道,遇到你,就是我这辈子最最倒霉的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完全忘记了他自己曾给人家带来过的无比巨大的灾难和痛苦。
戚少商抿了抿嘴唇,像是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而是朝上一努嘴:“擒贼先擒王,为什么不先派人对付了那个领头的?”
顾惜朝哼了一声:“我要督守中军,手下再无可遣之将。”
戚少商点了点头:“哦"再意味长地向他一瞥,“你刚才说的那个关于倒霉的问题,其实不一定的。”
说罢,他口中一声轻叱,倏然拧转身子,策马扬蹄向山坡冲去。
顾惜朝剑眉一挑,微扬起秀颀的下颌,唇边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
他也不再多言,只管挽开手中弓弩,一发三矢如雷奔电走,尽往戚少商身侧左右的辽人招呼。
夺目的剑光与连发箭影浑然交织,锋芒凌厉,竟如吞袭万物的飓风般所向披靡,所至之无不血雨横飞、惨叫不绝。
坡顶的数名辽军将官见到这番景象,均是震怖非凡,惊怒交加之下,有几个已挺枪策马驰下山脊,与这仿似不死之身的白衣剑客交锋。
其时戚少商浑身浴血,染透重衫,一身白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可他的人,却仍似周身笼着一层穿云裂石的灿白光华,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已收起了青龙剑,从被他斫倒的辽兵手中随手抓过了一柄长枪来使,普普通通的银枪到了他手上,就变成了一把加长的剑,招式变化更趋飘逸难测。
血色凄迷的夕阳下,他目色中隐有风雪如晦,口中轻声数着:“一二三”
数一声便刺死一人,待数到第六声,那一众近身阻截的辽军将官尽被他悉数搠翻在地,但凡有辽兵见状从外围奔来援袭,则被他身后顾惜朝连珠不断射来的箭矢直中要害,纷纷哀号倒伏。
这一番厮杀宛若石破天惊,缓坡上的辽兵远远瞧着,都不由神魄为之夺,肝胆为之裂,难以想象世间竟有如此枪法和箭术,之狂放疾准,浑不似凡人所御:伴着那青衫宋将的连发箭雨,这白衣男子一路奔驰过,尽是尸横遍地,再无半个活人!
有顾惜朝的援引保驾,戚少商再无后顾之虞,愈战愈勇,手中长枪劲力外吐,使得狂烈不羁,不少辽兵只被他枪头劲气扫中,便纷纷翻身坠马。
只见他时而连戳带挑一枪毙命,时而双手一松回旋荡扫,待及近坡顶之时,仅被他一人所杀的辽兵已达数十人之多!
坡顶的黑甲辽将头领,不知什么时候又悄然从防御后步出,脸上忽青忽白,阴冷地注视了一会,缓缓向后伸手接过手下递来的一把乌黑的寒铁长弓,暗吸了一口气,抬臂射出了一箭。
仿佛对那青衣宋将手中的劲弩亦有所顾忌,他一箭既出,便立刻转入了防御之后,甚至连那一箭的去向都不再关注。
箭风裂空。
不见血,不回头。
戚少商正在杀敌之时,忽感左肩一痛,一支狼牙雕翎黑羽箭已扎入血肉,迅速涌出的鲜血漫漫覆盖过敌人的血,分外殷红。
他毫不动容,连看也不去看,只腾出右手两指夹住箭杆,用力一拔
剧痛带来的闷哼被他生生截断在喉间,弹指间他已将箭扬手掷出,去势之刚猛竟似弓弩所射无异只听"嗤"的一声,一名冲到他右侧的辽兵还未及反应过来,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之穿胸而过。
看眼下的情形,围攻戚少商的辽兵虽众,却难敌他一人神勇,凡当头攫锋者都被他一枪挑于马下,哪里还能有命在?
站在防御后的黑衣人,终于忍不住悚然动容:
这样下去,手下兵将难保不军心紊乱,丧失斗志,而且,这个宛如战神般的南朝男子,目标似乎只有一个
那就是自己!
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也许,这个人他也许真的可以。
顾惜朝眼见戚少商负伤却仍去势不辍,脸上有片刻的阴晴不定,心中已作出了决断。
又"嗖嗖嗖"发出三箭,他疾声高叫道:“刘副将何在!此役久拖不利,速驱战马为盾,大军紧随马后,速战速决,打开缺口!”
那刘承杰正苦于缠战甚艰,闻言直如醍醐灌顶,大喜之下立即命将士照办。
一旁的黄公公听了,却嘶声道:“顾公子,你疯啦?!你可知一匹战马价值几何?竟敢用作肉盾?”
宋军本就不善骑射,战马不多,故尤为珍贵,可大军生死攸关突围之际,还要顾及这些,岂不可笑之极!
当下顾惜朝冷冷一笑,细长的鹰目中满是讥讽凉薄之色,根本不加理会,手起剑落,一剑斩断了这姓黄的太监豪华马车前的辔绳,又伏腰抢过身边兵士刚点燃的火把,随手往那两匹锦垫珠坠的马身上一丢。
马尾瞬间被火燃着,马儿负疼嘶鸣,立即卷蹄狂奔而去。
周围的宋兵见了,立刻依葫芦画瓢,一个个又是点火又是策鞭,把阵前打头的数十匹全都驱使得洒蹄狂奔而前。
据守在前方山谷出口的那些辽军,方才已被那单人独骑纵横万军之中的白衣男子撼动了心神,作战已远不如初时之无畏,此刻又猛见几十匹尾巴*的战马踏得山谷中隆隆如风雷大作,卷起的尘土高扬数丈,映着熊熊的火光排山倒海而来,大骇之下几乎失去了应对之策,待到反应过来匆忙发出排箭抵挡,已是迟了一步,最前面的辽兵来不及退散,被马践踏撞飞的不计其数。
虽然很多战马中箭,一时间也未曾倒地,反而更加吃痛狂暴,很快便冲散了辽人的围守,向山谷外奔去。
藉此机会,顾惜朝指挥大军向外猛冲,与剩余的几百名辽人在谷口相遇。
这峡石谷出口也不见比入口开阔多少,两军都难以施展开长枪长戈,惟有挤作一团展开肉搏。
经过方才的一场鏖战,浓烈的血腥已渗透了每个人的四肢五腑,那些怠惰懦弱的大宋将士,终于被杀性点燃,他们中的很多人,第一产生了一种壮烈豪迈的激昂,他们第一相信:胜利是可及的。
一定要胜!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契丹狗贼,来吧,来以性命相搏吧!
这个时候,戚少商已经一路冲上了坡顶。
那白雪覆盖的防御石墙后,等着他的将会是什么?是谁?
戚少商忍不住暗自苦笑:自己这一生,似乎总是在被什么人等待只不过有人等着留住他的心,有人等着要他的命。
一丝不该有的惆怅立刻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所驱散,他眉目一敛,臂贯真力,将手中染血的长枪掷了出去。
罡风裂空,枪尖所及,木石和冰雪瞬间崩裂纷散,四向激射。
防筑塌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黑色的阴影下,一双森冷的目光遽然与他相接。
此时日影西沉,夕阳的余曦正照亮了戚少商的面庞,一脸的血污遮不住他的轩然气宇、俊郎风神。
片刻的对峙,那黑甲遮面的辽将忽沉声道:“你的剑法很好!”
戚少商看似无意地将手轻放上腰畔剑锷,淡然道:“你射得也很好。”
“你,“这黑甲汉子将头一昂,手指向坡下,“你们,我们下再战过!”
他心里清楚,坡下本已陷入重围、溃败无能的南朝军队,已经开始了蜕变他在他们身上,已看到了苏醒的男儿血性,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而带领他们觉醒的这两个男子,究竟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战况变得不利,今日峡石谷之围,实已是功败垂成!
戚少商没有拔出他的剑。
面对眼前这重兵簇拥的黑衣人,他并非没有出手的把握,更并非顾忌自己不能全身而退,而是在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未到时间。
今日,未是最后对决的那一天。
“撤退。“齿缝间逸出短短的命令,满溢的杀气和那黑衣人一起,顷刻隐没入重重铁甲之后。
天际,残阳正似血。
连绵不断的尖啸在谷中此起彼伏,坡顶的辽军箭手如方才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无踪,谷口的辽军亦响应号令,边战边退,转眼间也撤退得干干净净。
宋军将士厮杀正酣,看到敌军撤退,更加士气大振,纷纷扑上去追赶。
顾惜朝立马中军,冷观辽军退兵时阵势井然,毫无散败之相,心中一番计议,立即高声清叱道:“穷寇莫追!”
宋军将士如今大都对他心生信服,听到将令,都各自勒马停步,在几个将官的指挥下把住了两头谷口。
顾惜朝一声喝罢,人已急急转身向坡上远望而去。
他所望的那个人,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也正在坡顶勒马均亭,隔着弥漫的火光和烽烟看着他。
恍如隔世。
含笑的明亮眼眸,浅浅的酒窝,一切都已改变,一切却又似不曾改变。
冰雪苍茫,乱云飞渡,天地间仿佛惟剩了这一个岁月远隔、风云暗换的对视,短暂,而又无垠悠远。
而顾惜朝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自己,身披天边最后一抹流霞,眉飞入鬓,眼中冷月余晖,看在戚少商眼里,竟似从未有过的陌生,同时又是从未有过的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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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冰凉的液体,却能够滚烫人心。
“此出征,不留后路,破釜沉舟!”
他对着全体将士铿锵而言,然后一饮而尽,将酒碗碎之于地,淡青的袍摆被沾湿一角,迅速变成了沉浓烈的黛色。
悄悄地转身,大帐前的高叫欢呼和冲天篝火被他抛于身后。
掀帘而入,大帐里盘腿而坐的人给了他一个无奈气苦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来关心关心、感谢感谢我,起码,帮我裹裹伤。”
“恩那么,戚大侠,还死不了吧?”
顾惜朝嘴中轻飘飘地说着,眼睛却牢牢地盯住戚少商自己新裹的伤,步至近前递给他一只碗,摇头哼了一句:“包得还真难看。”
戚少商接过来看了他一眼,低头喝了一口。
不想这不知是茶是药的东西苦涩腥臭至极,他眉头一皱,几乎要转身吐出,但想到这是顾惜朝亲手为他所沏,还是忍耐着吞了下去。
好容易对付完了这碗东西,他才苦笑着抬头:“大家都有酒喝,怎么偏我没有?”
顾惜朝负着手,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会儿,这才道:“酒是给他们喝的,你还是喝镪水吧。”
戚少商只一怔,下一刻已经舒展了眉眼:一股熟悉的味道倏然钻入了鼻尖。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坛酒
“今宵把酒,不问明朝。“顾惜朝淡淡地,脸上一无悲喜,昏黄的烛火在他细长的眸中飘忽不定,“大当家,我且敬你一杯。”
(本断章完)
易水寒
剑在韩老四的手里。
这把剑看起来很不起眼,甚至算得上打造得很粗陋,和天下所有大大小小的铁铺里批量锻造的那种东西没有任何不同。
现在这把剑之所以有些许不同,是因为它的亮:无与伦比的明亮、雪亮、湛亮。
韩老四足足擦拭了它两个时辰,才让它亮成这样,干净成这样,但他仍觉得未够,觉得怎么擦也擦不掉上面的血腥气。
几日前的那场激烈的鏖战,到现在都无法从他脑海中消散,他杀了半辈子的猪,却从来没有杀过人直到今天。
这就是战争吗?这就是沙场吗?生命就是这样不堪一握的轻吗?
想到被自己一剑捅进胸膛的那个辽兵临死前突得鼓鼓的眼珠子,同村一起征兵来的赵大柱被乱箭射成刺猬似的模样,特别是那突然撞到自己身上的半条断臂,韩老四就很想呕吐刚才的酒喝得太多,还是因为衣服上溅上的敌血没有干透?
吐干净也许就好了,“匡当"一声,剑掉在了地上,他伏下身子去抠自己的喉咙,或者,干脆醉了就好了,就什么都可以忘记了。
一角青色的袍裾突然出现在他视线里。
千山鸟飞绝的的关外寒夜,连月光都是那么冰冷苍凉,这抹泛着月光白的淡青,却有着与世相遗的温润。
韩老四摇晃着抬起头。
他当然认得他。
这引弓的书生,卓绝的将领,青衣,怒马,于如血残阳下,指剑向天,纵马轻啸。
“将将军"韩老四是第一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他。
顾惜朝负手而立,淡淡看了眼脸色苍白的他:“第一杀人么?”
“是"韩老四忽然觉得有些心虚。
“杀了几个?”
韩老四捶了捶脑袋:“两不,三个要不就是四个,最后捅的那大胡子不知道死没死”
“恩,“顾惜朝点了点头,“第一,都是这样,习惯就好了。”
“要杀到什么时候算完?“韩老四忽然道。
定定地注视着他,顾惜朝缓缓道:“杀到你自己已不想再活下去的那天。”
韩老四暗暗握紧了拳头,低下了头:“将军,人命是不是很轻贱?死是不是很容易?”
生死?轻重?顾惜朝微微一怔,他屠过城,杀过人,曾经一手摧毁过很多人的生命,那些鲜血和悲鸣,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但是否所有的一切,都能够万古洪荒一羽毛?
“那要看是为了什么。”
轻声的话语,却是一个坚定的回答,话音落,日间那犹如战神的白衣男子在他们身旁站定。
戚少商弯身拾起地上的剑,放进韩老四手里,展眉一笑道:“这剑不错。不过"他眨了眨眼睛,盯向韩老四的手掌,“要是使得不趁手,就换把你喜欢的兵器,比如刀。”
顾惜朝举目朝他看了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戚少商笑着说出的话,听在他耳里却觉得莫名苍凉:其实无论什么兵器都一样,自古神兵利器之所以名传天下,只不过因为它们饮过的鲜血更多一些,它们浸染的寂寞更一些罢。
正说话间,忽听得远响起一片喧哗吵闹之声,走过去一问,才知道是为了一块奇石。
这枚状如圆蛋的巨大石头足有一个三岁孩童那么高,外表光滑无隙,触之温若凝脂,通体雪白,望上去似乎还有隐隐的光华流转不定,幽明辗转。
戚少商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东西?”
旁侧立刻有兵士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这石头的来历。
原来那日大战辽兵的"峡石谷"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在其坡顶最高峰的石缝里,夹着这一枚形态奇异的石蛋,一直以来都被当地百姓视为圣物,顶礼膜拜。而自从辽军侵占此地以来,亦将此石视为佑庇自己的神物,时常祭祀,以保大军不败。
日前宋军夺了峡石谷,有几个好事的年轻兵士便攀上坡顶扳下了这颗"神石"带回营地,今天刚一拿出便引得众说纷纭,有的说要当神物供奉在军中,有的则惊慌大骂,担心扳断神石会遭天谴引来祸事
顾惜朝静静听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脸上渐浮起一抹冷冷的笑容。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手里突然多出了一把剑,剑作龙吟,快如疾风闪电般朝那枚"神石"劈去
只听"啵"一声切金断玉的沉响,火飞溅,剑光如月光流泻,碧寒绝尘的青锋嵌入石身,一阵嗡声嘶鸣之后,巨石缓缓从中裂开成了两瓣,留下一地触目的碎片。
周围的吵嚷一下子消失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人群炸开了锅,惊叫声响彻了无声的旷野。
戚少商则微张着嘴,带着一个奇怪的表情,定定地看向顾惜朝的手。
顾惜朝是空着两手出来的,那把剑自然不是他的。
还能是谁的?!
面对着惊愕的、恐惧的、担忧的、不解的,沸腾的人群,顾惜朝牵起嘴角,淡淡道:“诸位不必如此,怪力乱神之说岂可尽信?这神物既然不分是非敌我,连辽人都能庇护,留它何用?如今此石已毁,大败辽军,指日可待。”
他狡黠地笑了一笑,又道:“石头没了不要紧,只消将峡石谷改个名字,自今日起,此地就叫神龙谷吧。”
他落落而言,笃定自如,听得戚少商一愕,欲言又止,只好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四周的骚动却终于平静了下来。
却见顾惜朝弓起两指在青龙剑身上一弹,满意地听着铮然乍起的一串清吟,反手丢还给它的主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向左右道:“黄公公现在何?”
灯芯一晃。
“啪”,一大团墨水落在纸上迅速地晕了开去。
黄公公一惊抬头,手立刻哆嗦了起来:“顾,顾公子”
案上写就大半的信笺被旁边的人影一把捞了过去,展平在手,戚少商速速扫过几眼,不由冷笑道:“好一封捷报啊,六百里加急快递,还不忘了要参上一本,你这位监军对你还真是照顾有加啊。”
他将信笺递到顾惜朝手里,笑道:“如何?你是不是也该写上一封,我八百里加急替你先送回京去?”
说完,他又是鄙夷又是冷峭地朝黄公公斜了一眼。
被他这一望,黄公公脸色大变,像被狠狠刮过一个耳光般忽红忽白了半天,才想起站起身干笑了几声:“不,不不”
“发吧。“顾惜朝面无表情地将那封战报放回案上,动作优雅地近乎温柔,清煞的眼中却殊无笑意。
“惜朝领兵不力,误中埋伏,自当反省思罪,明日就由黄大人代为叩阵应敌吧。”
黄公公终于笑不出来了。
“不不不不不,万万不可!“他汗如雨下,一连说了五个不"字”,抓起那张信笺就撕,一边撕一边支吾,“顾公子切莫误会,切莫误会,这领兵打仗,兹事体大,岂可越俎代庖”
“耶律大石还会回来的。”
半晌,顾惜朝微微挑眉,笑得温雅而从容。
在黄公公愕然惊惧的目光中,他略一眯眼,目色中卷起三分冷酷四分狠戾,却又淡如醉梦里的片羽惊鸿:“他要的,可远不只是这座燕京城。”
戚少商心中突的一惊,然后,一凉。
拈起一片碎纸,顾惜朝不动声色地抬眼,将其置于一旁的烛火上,慢慢焚了。
青烟在烛光中袅绕,映白了他修长的手指。
今天的阳光很好,是个颇适合杀人饮血的天气。
一身黑盔重甲包裹下的耶律大石,忽然感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心绪不宁。
越过峡石谷之后,宋军在前方扎营已有十日,他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却很出乎他的意料。
自宋军三万人扎下营帐,一直不急于出战,只管到寻找合适的木石修建起房屋营寨来,倒像要在这里常住了。
这些怪异的举动,手下将士迷惑不解,耶律大石却心知肚明,他不得不暗叹那宋军领将的高明用意,真正是谙兵法之人:自己据守在此,就是为了诱敌攻坚,再伺机反攻,可那个书生模样的宋军领将却似已看破了他的意图,因此故意不徐不急,静观其变。
顾惜朝。
这个人,果是非凡。
连日来双方最多只曾用小股人马互相试探,未成真正交锋之势,可耶律大石已再坐不住了,他耗不下去了。
大辽上京已陷,中京、西京岌岌可危,这燕京城是再丢不得了,若是不能及早解决这支南军,日后其必会和金人联同成夹攻之势,到时候恐怕
虽然那个自称北宋第一威猛无敌的大元帅童贯,两攻打燕京都兵败而归对于这些嬴弱不堪的南朝军队,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可是这一他却感到了不安。
现在,他有一种直觉,自己生平罕逢的对手,已经来了。
两军隔河对峙。
严冰封冻的易水河畔,白衣侠士横剑立马,青衣儒将笑傲风云。
白日黄云下,旌旗猎猎,狂烈的北风刮在人脸上生生的疼。
天地间如此的宁寂,千顷惊涛均封藏在寒冰之下,侧耳倾听着隐隐的水流暗涌,耶律大石突然仰天长笑,“来人,把咱们大辽送给他们的重礼带上来!”
后面马蹄轻纵,一名年轻女子被人挟了上来。
“小玉?“戚少商和顾惜朝几乎同时变了脸色。
隔着茫茫的水雾,他们仍然一眼看清了那被挟持的女子赫然是远嫁大辽的息红玉!
只见她伤痕遍体,衣衫破碎,秀丽的容颜虽黯淡憔悴,却仍强撑着一股子坚毅倔强,比之多年前却更添了几分成熟淡定。
明晃晃的匕首横在息红玉颈间,耶律大石扬声道:“现在我大辽已没有什么三太子,更没有什么绥远公主,我知顾将军断不会为一个女人罢兵受降,但既然宋朝皇帝背信弃义在先,联同金人要灭昔日盟友,两国决裂已成定局,今日我便将这位公主斩于阵前,也好教我们战得公平。”
“不!“斩钉截铁的一声厉喝。
顾惜朝心中一惊一怒,缓缓转首,仿佛不可置信般望向戚少商:“你”
“不。“戚少商的眼神丝毫不乱,又重复了一遍,“她不能死!”
远,息红玉的目光对上戚少商坚定的眸,突然放声呼喊:“戚大哥,你们不用管我!”
说完,她引颈就向那柄匕首上撞去,谁知耶律大石早有预料,一把撤开了利刃,冷冷喝道:“怎么,看来顾将军要考虑一下?”
顾惜朝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戚少商一眼,似乎在竭力控制着什么,轻阖双目别过了头
黑沉沉的乌云不知何时压落四野,易水畔劲风不停,如日日夜夜不止的怒吼和悲鸣。
悄悄走出帐篷,正是月正中天,铺了一天一地的白光。
四下无人,戚少商略一思忖,提步直奔后营而去。
在黑暗中掠近关养战马的营房,他蓦然怔忪:那月光下影影绰绰的青衣,惊而忽抬的清冷眼眉
“你这么晚了还出来骑马?“戚少商苦笑。
“你难道是来喂马的?“顾惜朝绷着一张冷冷的俊脸。
两人缓缓走近,终忍不住相视一笑。
北国长夜的寒里,好象有什么轻轻流动了起来,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其实,我一个人去就够了。“戚少商低首,语调有些沉重,“小玉毕竟是红泪唯一的妹妹。”
“她也是晚晴曾托付我照顾的人。而且,我已发过誓,以后,永远,我都不会再受任何人的要挟。”
顾惜朝说完看了戚少商一眼:“这两个理由,算不算足够充分?”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他不会对他说出来。
有些东西,本就难以说得清楚,那何不让它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各自上马,避开营哨,一路策马狂奔起来。
无边的原野上,一轮硕大无朋的月亮,月光下尽是一望无际的草丛,在风中摇曳着幽柔的剪影,马蹄踏在细碎的沙石上沙沙作响。
此情此景,令戚少商心有所触,不觉怀想万千,但觉豪情满怀下,凄怆更胜,真忍不住想仰天长啸一番。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边并绺而行的顾惜朝忽然笑着转向他:“怎么样,大当家,这关山飞度,天高地远,若能埋骨于此也算不枉此生了吧?”
戚少商微挑唇角,亦是转头向他一笑。
一望之下,他突然有些失神:这个人生性凉薄,倨傲自许,目下无尘,眼尾瞥常有阴狠自流,唇角启时亦见残酷时生,可一笑便能犹如春生,道不尽的拂柳江南岸,看不完的翩迁长安。
顾惜朝却像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自顾喃喃而语:“还记得旗亭一夜,也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夜风,你我秉烛夜酌,纵情阔论像那样的夜晚,一生中能有几?”
他仿佛有些动情,惆怅地叹了口气:“也许,一辈子也无非就是那样几个夜晚。”
戚少商心中一动,身侧的男子冷寂苍白的脸上,已迅速淡去了方才一瞬间的黯然与忧伤,但那个月色中的侧影,却依稀与多年前无异。
戚少商忽然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不是在铁马冰河、生死飘蓬的沙场,而是就可以这样并肩无尽长路,就这样浪荡五湖,羁旅天涯。
清冷的月光下,好像是一个梦境。
永远也醒不来的一个梦境
烽火录
长夜未央。
空气中弥散着漠北的凛冽寒气,马蹄疾踏下,溅碎了厚厚的白露寒霜,幽暗的夜色中,身后远远的几星敌营灯火正自依稀摇曳。
“过了前面响马河,离大营就不远了。”
缰绳一扯,座下马匹扬蹄一声长嘶后堪堪停步,顾惜朝身形不动,冷定地朝身侧马上的两人各望了一眼,“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要办。”
他话音未落,人已拉转马头。
“做什么?“戚少商反应奇速,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
“与你无关!“顾惜朝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明显有些恼怒,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也甩不脱,这让他更为气恼,回身就是一掌拍去,简直恨不得再踹上两脚。
当下两人各执缰绳一端,错手对了几招,忽见寒光一闪,顾惜朝手中不知何时起多了柄细长薄凉的柳叶刀,刀风破空,竟直向戚少商身前的息红玉刺去。
这一手大大出乎戚少商意料之外,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轻"噫"一声,不得不放开缰绳去护小玉。
顾惜朝"围魏救赵"之计得成,袖筒轻卷,陡然收招,得意地轻笑一声,已转身拍马策蹄而去了。
小玉正被这两人半真半假的一场"斗法"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已,忽听戚少商俯身在她耳边柔声问道:“你一个人回去,怕不怕?”
小玉一怔,昂首坚定地说:“不怕!”
“好!“戚少商赞许地一笑,不再多言,丢开手中马缰纵身腾掠而起,顺势在马背上用力一拍,借着马儿吃痛奋蹄前奔之势,人已如展翼的白色巨鸟,潇洒地几个兔起鹘落,云行水上般向前方的青影掠去。
顾惜朝打马奔出数丈之遥,听得身后衣袂裂风之声,便觉身后一沉,一双长长的手臂已自后伸出,握住了缰绳。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顾惜朝咬了咬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既是一起来的,总要一起走才好。“戚少商说得轻描淡写,坐得稳如泰山,突然间灵光一现,“你难道是想”
顾惜朝狡黠地勾了勾嘴角:“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哦?”
“噤声!另外,麻烦把手放松一点,勒死了马,你驮我跑么?”
不消盏茶功夫,两人轻骑绝尘奔回了辽营之外,正是更夜重、冷月西沉,除了隐约的几星火把,四下黑漆漆的目不视物。
两人翻身下马后各自施展轻功,无声无息地绕至辽军大营之后,眼前赫然出现黑影如削,被一片缓坡挡住了去路。
黑暗中顾惜朝的双眸有如星子般明丽,流光宛转间伸手朝地上一指。
借着微弱的月光,戚少商蓦然看清了地面上数道车辙印记,浅不一,还有细碎的谷物零星地散落其中。
胸中一荡,他忍不住有些激动,又惊又喜间已将顾惜朝的用意彻底了然于心!
想不到耶律大石竟将大军粮草都囤积在山坡顶上,更想不到顾惜朝劫营救人之余,竟还能分心察觉到了这些蛛丝马迹!
避开有车辕的山路,他们轻手轻脚绕至一侧陡坡,对视一眼,吸一口气,纵身就向上拔起丈许之高。
只见两人足尖在山石上一再轻点,连踩虚步,身形如飞,不断向上提纵,转眼就登上了坡顶。
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山岚疾劲,直吹得二人衣袂尽展,隔着成片荒草,顾惜朝向前方遥遥一指:“那边。”
戚少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隐约看到前方似有一片开阔地,闪烁着影影绰绰的火光,只因隔得太远,显得昏昧不明,也听不到任何响动。
他们展开轻功,又小心地前行了一会儿,眼前火光越来越亮,果然见到一座挨一座的粮草仓,像圆圆的土丘般屯聚在山顶平坡上。
两人在一丛枯草后隐下身来,仔细观察了一下,但见粮仓外有十数个辽兵在巡视看守,兵力并不算多。
戚少商目如神电,已将四下守备一一看在眼里,沉吟片刻,轻轻道:“这就动手?”
“再等等。“顾惜朝仰头看了看天,“等风再大一些。”
如此又过了半柱香功夫,山风更为猛烈,顾惜朝这才压低声音,语带促狭地说道:“怎么样戚大侠,杀人还是放火,你自己挑吧。”
戚少商闻言低笑一声,身形顿起,顺便弯腰从地上抓起两把石子扣在手中,人已如流星飞掣,低低纵出了数丈之远。
只见他身形不辍,暗运内力,手腕翻飞交错,真气吐射十数粒石子凌空打出。
他在黑暗中隔空飞石的手法,俨然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青龙一剑通"的绝世武功,以意御力,游刃有余,那粮仓外的一排辽兵几乎一声未吭便被各各击中了要害!
那边,顾惜朝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闪近了最近的一个粮仓,施施然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支松油火把,不紧不慢地顺手点着了三垛粮草。
他执*把的动作温柔且优雅,唇角尚噙着一抹动人的微笑,犹如正为心爱的女子,卷袖画娥眉。
直到熊熊的火光在面前冲天而起,他才丢掉火把,满意地拍拍手掌,掸了掸袖子。
“*了!““有人劫营!““抓住他们!”
几声惊惧的尖利呐喊骤然刺破了夜空,顿时,呼救声、怒叱声、尖叫声、喊杀声此起彼伏从坡下传来。
关外气候干燥,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刚起的大风正将绵延的烈火向后扩散,直成摧枯拉朽之势。
一时间坡上浓烟滚滚,火焰冲天,疯狂地吞噬着大堆囤积的粮草,就在坡下的辽兵奔走呼号着准备找水扑救之时,粮仓已有小半都烧成了灰烬,辽营里乱成了一团。
戚少商凛凛回身后望,目中突然映透了红色的火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那里。
他大步而前,一把执住顾惜朝的手,疾声道:“走!”
掌中的那只手稍稍一动,想要挣脱,却终于放弃。
坡下辽兵正汹涌地掩杀上来,两人全力疾掠,很快就奔至了来路崖边,齐齐翻下了山坡,稳稳地落向地面。
那些辽兵见他二人衣袂扬风,如飞鸟般轻灵地从天而降,俱是又惊又骇,有几个站在前面的还没想起要拦截攻击,便在迎面挥来的两道剑光下丧了生。
火光之中,这一双人一双剑宛如都被镀上了一层亮金,直如大开杀戒之不动明王,长剑挥舞间,激起一片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此时往这边聚集的辽人越来越多,两人边战边退,顾惜朝口中一声清厉的唿哨,方才留在营外的战马立刻飞驰而来,戚少商心中明了,右手刷刷刷连挥出几个剑,逼退了欺至身前的几个辽人,左手拉起顾惜朝奋力一跃,一齐跃出重围翻上了马背。
顾惜朝被他拉着凌空而起,还不忘腾出手来掷出一把神哭小斧,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几个团团围上来的敌人。
两人跨上马背,居高临下,杀敌更如砍瓜切菜,手起剑落,很快杀出了一条血路,长驰而去。
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黑夜瞬间变得如同白昼。
眼见即将奔出辽营,后面陆续响起的马蹄和嘶喊声似乎渐渐抛于脑后,正在此时,一支疾猛如电的劲弩自后裂空飙射而来。
顾惜朝的反应何其迅疾,反身就是一剑格去,金铁相交,火四溅,剑身与那劲弩相撞,立即将其撞得飞了出去,可戚少商却猛然感到身后一颤,顾惜朝的身子似乎微微一软。
“你没事吧?“他无暇回头,口中急问道。
“是他"顾惜朝剧烈地喘息着,举目后望,弥漫的火光尘土中,看不清耶律大石的身影和目光。
但能发出这千军万马惟其一箭的刚沛难御,舍他其谁?
戚少商的心突然一沉,然后,又是一紧。
冥冥血火之中,第二箭已经到了。
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遽然跪倒,横摔了下去,没入马腹的乌黑箭矢瞬间被汹涌而出的鲜血浸透了羽棱。
戚少商剑眉一皱,飞身而起,却猛然察觉顾惜朝的身体意外的沉重,一掠之下再无后力为继,竟沉沉落向了地面。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伸手一捞把人接住,触手之竟觉一片冰寒彻骨!
戚少商脑中轰的一声,切声道:“你受伤了?”
顾惜朝的脸色苍白如纸,抬手迅速地拭去嘴角一缕血痕,摇头道:“无妨,只是刚才硬接那一箭,乱了真气,一时诱发了我体内的魔功旧患”
他说到这里,已是汗湿重衫,显是极力压制着巨大的痛苦。
戚少商闻言不由震痛非凡,小心扶起他正欲以真气相度,身后的喊杀声却似突然杀到,震耳欲聋地响彻了耳际:
“抓住他们!留活口!“周围一片大乱,身后追兵将至,守在营门外的数十名辽兵也已持刀包抄了上来。
如此万分危急之时,戚少商一念之下,再不迟疑,左臂支住顾惜朝站起,一动不动地立于当地,竟仿佛不闪不避,直到辽人骑兵策马驰近,伸展长枪向他扎来之时,他才突然出了手
也不见他怎么伸的手,只是轻轻一捏,再一挑一搠,便震得那辽人大汉手中的长枪脱手飞出。
趁那辽人身形不稳,他大喝一声,伸手便将其从马上拉了下来,扶着顾惜朝正要翻身上马时,迎面数杆枪头又已刺到,他惟有屈身一避,却听顾惜朝在他耳边轻喝一声:“去!“刹那间便感手肘有力一支,他心领神会,以之为支撑,身形暴起抬腿横扫,前面的七八名辽兵旋即叮叮当当仰面朝天栽倒。
抬头一看,那战马没了驾御,又受惊不小,早已撒蹄奔到了远。
戚少商"啊"了一声,想也不想,抱起顾惜朝腾身而起,从数十名辽兵头顶掠过,足尖踏过无数枪头,在空中虚踩数步,凌空纵出六七丈远,一齐落到人群外的马背上,紧紧揽实身前人,两腿用力一夹,快马扬蹄嘶鸣一声,便向前狂奔冲了出去。
辽兵见他们夺马逃跑,急忙拉弓放箭,戚少商听到风声,伏身按住顾惜朝往马背上一趴,数道利箭随之从头顶掠过。
直待冲出重围,戚少商才直起身来,用力策马展开骏足绝尘而去。
这时两人不由得对望一眼,方觉对方掌心之中,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黑马一气奔出数里,驮着两人飞驰向响马河边。
可纵是戚少商马术再非凡,手脚再轻盈,这匹筋疲力尽的战马也再难承担两人的重量,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身后狼烟火光冲天而起,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已越来越近。
戚少商不发一言,猛抽几鞭,那马儿却是疲累过度,一声凄厉的响鼻之后,一味甩头撅蹄,竟再也不肯向前了。
“下马吧,我们自己过河走。“顾惜朝有气无力地说。
“恐怕来不及了。“戚少商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道,“得另想办法。”
他顿了一顿,苦笑着跳下马:“看来我们得洗个冷水澡了”
顾惜朝蓦地一愕,跟着下了马,却只轩眉不语。
戚少商朝身前的响马河努了努嘴:“惟今之计,只能下去避一避了。“他迅速地补充,“我们运功护体,可暂保寒气不侵,先引开追兵再走。”
说着,他劈手抽出青龙剑往马身上一搠跪倒在地的马儿猛然受到重创,奋蹄一纵而起,向天长鸣,他再就势一鞭抽去,激得这马扬蹄乱踢乱跳,霎时激发出最后的劲力,冲过浮桥向前箭一般奔远。
戚少商迈前几步,发现顾惜朝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由奇道:“你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他突然注意到了顾惜朝脸上的奇怪表情:
“我不会游泳。”
戚少商生平第一,看见这骄傲凌厉、杀伐决断的男子,现出心虚无奈的容色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戚少商的眉毛一弯,长长叹了口气:“不用担心,实在不行,我可以渡气给你”
不知过了多久。
各种各样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
直到宋军副将刘承杰勒着马头,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和一队集体呈石化状的精兵,看着他们的将军和那位戚大侠浑身湿透地从河中慢慢爬上来。
无论他们走过来的身姿多么强作潇洒,可任谁被冰冷彻骨的河水浸了这么久,身上发上挂满了冰屑枯草,都难保不狼狈尴尬
细心的刘承杰吞了口唾沫,发现这两位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闪烁。
好在他还算是个比较称职的军人,所以只迟疑了一下,就立刻汇报了起来:“禀将军,那支辽军追兵已尽数被我所截!”
戚少商闻言立刻有了反应,瞪大眼睛朝顾惜朝望去。
顾惜朝铁青着脸,看也不看他,只冷冷哼了一声:“莫非有人以为,本将军真的孤身犯险,连个接应都不安排么?!”
他这样说着,脸上的恼怒之意越加掩饰不住,一边走一边气哼哼地抬起袖子,狠狠拭了拭唇角。
风吹草低,苍穹出奇的静谧、沉。
天际,一抹如梦似幻的流霞正隐隐浮动,最早的一颗晨星业已慢慢爬了上来,虽然飘渺闪烁,却给人以希望。
天,终于亮了
破阵子
朔风飞r,天苍云暗。
极目远望,但见旌旗连天,铁甲映日,黑压压的辽军人马赳赳列定,骏蹄卷荡起阵阵征尘,风萧马鸣之声不绝于耳。
戚少商不由低低一叹:“这一役,又不知有多少人无以家还。”
无视身侧沉痛的目光,顾惜朝于马上昂然远眺,一字一字咬得低沉清晰:“这是沙场,不是江湖,没有生死,只有胜负。”
“成王败寇,只此一役!“他漆黑的眸中风云隐动,慢慢抚上了腰间剑锷。
来吧!
决一胜负,也一决生死吧!
“阵前似乎不见耶律重德?“戚少商皱了皱眉头。
顾惜朝冷笑一声,截然道:“稍后我自有办法迫他现身。额儿讷思器小,萧斡里刺志骄,且两人不和已久,那萧干其人,更是不自知又不入流仅此三人,不足为虑!”
话音未落,忽听得辽军阵中爆起三声响箭锐响,遥遥唤起其后渐渐高扬的沙尘,万千铁骑如黑云般轰轰涌了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顾惜朝轻声一笑,向身后几员将领道,“这偃月阵乃兵强将勇者适用,辽军自峙重兵,以多胜少,自以为胜券在握了。”
这六万辽军呈弧形前进,阵如弯月,其声势猛烈,眼见就到了面前。
副将刘承志在旁看得心急,不由叫道:“将军,咱们还不迎敌?”
顾惜朝却似充耳未闻,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听好了,他们的大将本阵在月牙内凹,看似薄弱,却包藏凶险,断不可贪功一味猛冲,有违此令者,斩!”
众人听得心中一凛,却见他目色忽亮,暴长起三分狠厉三分狂意四分戾气,衣袂翻飞直如振翅冲天的鹰鸷,竟像是骤然间变了一个人!
修长的手指轻弹,长剑徒然出鞘,清啸,指天。
一时间,万马齐鸣,杀声震天。
最后望了眼身旁这个仿佛冰封烈火般的青衣男子,戚少商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轻勾唇角:“我去了!”
那双细长的眼中掠过刻意隐忍的一丝温柔:“务必小心。”
“得令!“戚少商狡黠地一笑,拍转马头,一枪一骑,直驱向千军万马之中。
成千上万的辽兵如潮水般席卷过来,辽军大将萧干亲自持刀督战,凭借契丹人无坚不摧的重甲铁骑,转眼便将宋军的一字冲锋阵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三万宋军虽曾经峡石谷大捷,士气大增,但这样大场面的血肉搏杀很多人却还是平生首逢,一时间似难以抵挡辽人铁骑之锐利勇猛,被其长戈搠飞、铁蹄践越者不计其数,渐显不支之意。
两军地动山摇的厮杀呐喊、蹄音战鼓几乎将天地都撕裂。
血,除了血还是血!
杀,除了杀还是杀!
最要命的却是恐惧。
恐惧就像一种瘟疫,一旦在人群中扩散传播,将比任何敌人的攻击都更有效地导致溃败!
那辽将萧干眼见对手如此不堪一击,心中早是得意非常,指挥骑兵冲破对方先锋,猛攻向宋军左翼,可想不到一番全力攻击之下,宋军左军竟出乎意料地岿然难撼,几轮反复冲击,却收效甚微。
那姓顾的小子好像集中了所有兵力,派重兵在保护自己的左翼!
这时,冲天一声号角,宋军弓箭手突然发箭压制,遭万箭攒射之下的辽兵,无论是被穿成了刺猥的,还是手足中箭轻伤的,无一不当场毙命!
萧干心中惊疑,这才明白过来,那顾惜朝早命人在箭尖上涂抹了毒药,务必做到一击必杀。
而宋军那纹丝不动的左翼中,更兼有为数不多的轻骑风也似地杀出,又风也似地退回,轮番扑上,却不跟辽军硬碰硬,连番鏖战下只扰得辽军恼恨不已。
瞧见这个阵势,萧干方知那文弱书生模样的宋军主帅来者不善,然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你的弓弩再快,怕也赶不上我的精骑!
一念及此,他不再迟疑,决意改变突破口,以中央突破战术攻击对方中军,以求全线击溃。
号令之下,战鼓刹那间震耳欲聋,辽军黑压压的步骑为之一振,就在四野震动的喊杀声中,放弃宋军左翼,改变方向,全面展开了阵线,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般奔突而来,恨不能一口将这三万南朝军队吞噬!
“快看!是那天的白衣人!”
阵前,一个辽兵猛然发出一声惊骇至极的狂呼。
却见前方尘沙滚滚中,一骑白影翩若惊鸿,如电掣星飞般驰至,白马白袍辉映下的亮白长剑,所指之无不所向披靡、莫有能当!
这是萧干第一于沙场上听到这剑啸龙吟,直令风云突变!
“那人是谁?!“萧干眸中扑朔不定,控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他他怎么敢”
“管他是谁,一样要做咱斧下的冤鬼!”
一声大喝,斜剌里霍然奔出一骑灰袍灰甲的魁梧大汉,突地将手中长斧一掣,扬头甩辫,露出虎目鹰鼻的一张黑脸,正是耶律大石手下猛将萧斡里刺。
这骄纵的汉子一边挥动长斧一边策马前奔,嘴里高呼道:“来者何人?”
那白衣战将恍如未闻,又是刷刷几剑,挑飞了身旁的两名辽兵,这才一挽缰绳,拨转了马头。
在刀光似雪、乱箭如蝗的乱军之中,他竟就这样轻淡自若地一个转身,宛如临渊观月,拂衣照水。
说不出的从容,说不出的潇洒。
一瞬间,万物无声,天地宁寂。
“宋人。”
染透敌血的白衣迎风猎猎,他剑眉飞扬,掷地有声。
萧斡里刺蓦地一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顿了一顿,才兀自咒了一声什么,挥斧扑了上去饶是他再自许勇猛无敌,但也看出这白衣男子使得一手绝世剑法,倒也不敢轻忽。
转眼间剑斧便已相交,两骑交错数十回合,斧劈剑刺缠斗得难解难分,萧斡里刺愈战愈勇,只觉这传说中"万夫莫敌"的白衣人也不过如此,手上不由更加重了力气,将一柄长斧舞得霍霍生风。
金铁相交又僵持了一会,白衣人似乎力有不及,渐渐变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此时忽闻宋军中号角齐声长鸣,白衣人仿佛微微一怔,一挺剑身猛力将长斧一推,随之虚挽几个剑,掉头策马便走。
萧斡里刺正待追赶,冷不丁迎面飞来一支青羽雕翎的箭矢,却似从万古虚空中咄咄射来,席卷着风声鹤唳,直钉向他的面门!
如此神鬼莫测、狠毒厉辣的一箭!
萧斡里刺只觉眼前一,霎时已骇出一身冷汗,急急偏头躲过,再看那白衣人,早没入前方乱军之中去得远了。
愣了一下,他忍不住回头狂妄地喊道:“我大辽的儿郎们,你们看清楚了,南朝宋狗都是这么不经打!”
身后的辽兵见状,都兴奋若狂,一阵冲杀之下,又呼啦啦斫倒了大片宋兵。
“杀!“萧斡里刺仰天狂叫,领兵冲了出去。
弯月的阵形渐渐收紧,辽兵的进攻势如破竹,南军的鲜血重重染上他们的刀锋和抢尖,将他们的杀性激发到了顶点。
充溢着血腥味的风沙中,修竹一般的疏朗青影,淡如春夜无痕的幽梦,长长的睫毛在峻朗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黑色阴影。
仿佛身另一个遥远的虚空,仿佛这惨烈无状的血火沾染不了他半片衣衫。
手中的弓弩已经放下这场仗打到现在,他只挽过一弓,射过一支箭,其它时间,他一动未动。
偏首、阖目、抿唇,侧耳聆听。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有很久,久到旁边的黄公公再也无法忍受。
“顾公子!“他又急又怒,终于叫了起来,“你莫非看不见吗,我们就要全军覆没啦!”
沉默。
“我早告诫过你,以寡敌众,绝无胜算,你偏偏自恃才高,不听劝告!”
依旧沉默。
“你你还不发令?!我,我,我这定要参你个贻误战机之罪!我不陪你送死,我要去后军督战”
眼角一掀,目送这姓黄的太监面如土色、屁滚尿流地乘着战车往后撤避,顾惜朝的嘴角露出一丝森然阴冷的笑意,转头低低道:“刘副将,辽军已露骄态,照计划行事吧。”
说罢,他高高昂首,目光越过千军万马风雷涌动,凛凛一望:
来吧,耶律重德,顾惜朝候你多时了!
(注:耶律大石表字重德。)
与此同时,无数铁甲鲜亮的契丹骑兵簇拥的一面黑色大纛下,乌沉厚重的黑甲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重重中军之后,耶律大石忽觉面上一寒,一阵莫名的刺痛。
像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击中,他的心亦跟着沉了一沉。
“不对。“他微一沉吟,立即低喝,“额儿讷思,快把萧斡里刺截回来,提醒萧干,这恐是南人诱敌之计,不可贸进!”
“大石林牙,您忒也多虑了!那个书生小子乳臭未干,只会纸上谈兵,懂什么带兵打仗,怕他做甚?”
一如顾惜朝所料,这额儿讷思心胸狭隘,要他去替萧斡里刺传话,自是老大不高兴。
“不,此人绝不简单。“耶律大石皱了皱眉,“还是小心为妙。”
“哎,恐怕不等我去到阵前,咱们的大军早将这支南军踏平哎呀呀,林牙你听,他们吓得鸣金收兵了”
鸣金撤兵?耶律大石一怔,蹙起眉宇。
这个时候,战局确实悄悄发生了变化。
萧干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当他在宋军撤退的号令声中,率领一往无前的铁骑冲破对方中军时,他已站在了一只专为他准备的口袋沿上。
号角过后宋军已不再恋战,一触即溃,纷纷向后逃散。
可辽军的趁胜追击没有持续多久,就开始有人惊奇地发现,越往里突进,南军的骑兵步兵退散得就越快越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拨军士
这批宋兵半点不像败退逃散的残军败部,而是身批清一色的银甲,个个手中都拿着形状奇特的弓弩和另一种从未见过的怪异兵器,正以逸待劳、不动如山地守侯着、瞄准着。
无匹的杀气突然暴溢,一个闪念瞬间掠过萧干的眼前:
中计了!?
紧接着,无数记穿云裂石的劲弩,生生把他的半声怒吼截断在喉咙里。
他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的部下成片成片地倒下,大多连最后的惨叫也不及发出。
血雾迷茫之中,箭矢的漫天厉啸如神鬼夜哭,特制的长弓连弩,一击十发,杀伤力之矩简直闻所未闻!
还有那些诡异的筒状兵器,弹射出的炮石卷带着天雷地火,轰鸣巨响中无数血肉之躯都瞬间化为灰烬!
方才还仓皇败逃、消失无踪的宋军骑步,又突然像从地下冒了出来,人马交错间,严丝合缝的鹤翼阵已成!
不,不似鹤,而是鹰!
左右张开的两翼,指挥若定、密切协同,时而巧妙抄袭两侧,时而合力夹击突入,攻守兼备、奇兵突起。
大开大阖、纵横摆合之中,隐隐有九天鹰唳,呼风啸雨。
欲擒故纵。诱敌入。请君入瓮。
置之死地而后生之。
方才"不堪一击"的宋朝将士已迅速在迎风而展的青色大旗下重新集结,他们的脸上,终于展露出凛然不惧、激昂慷慨的斗志。
三万中原男儿的齐声呐喊震天动地,一时似成为战场上唯一的声音,滔天巨浪般淹没了辽人的军马。
这时,顾惜朝收回了望向天际的目光,带着略带玩味的表情,俯视向即将决出胜负的战场:
两股洪流正如狰狞的巨兽般互相撕绞在一起。
金戈铁马的刚锋冷冽下,生命不过是将落未落的轻红,那般轻盈,那般脆弱,在刀箭飞蝗中折落了一丛,又一丛。
又是,那样无法言说的痛,和重。
几乎跌下马来的萧干双目圆瞪,发出绝望的一叹。
刚奔至他身旁的萧斡里刺见此情景,知道这一役已到了胜负将决的最后关头,又惊又怒之下,狂性大发地奋力斫杀其勇其悍倒也不愧为名动大辽的勇士。
可他的长斧还没有全力挥舞开,前方硝烟血火之中便缓缓踏出了一抹令他为之心惊的白。
戚少商横枪跃马,一言不发,目光凛然交错间,萧斡里刺突然感到了一种从脚尖流向发顶的寒意。
银枪轻点,一道弧度优美的白芒匹练般划过半空。
一个辽兵手中的长刀随之清脆地折成两段,胸口飙射出如泉的鲜血,溅上枪尖旁的白缨,宛如顷刻间点燃的火焰。
也将萧斡里刺的双眼骤然间染成血红。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这白袍银枪的男子笑了一笑还来不及捕捉那笑容中的意味,长枪又闪电般一挺,又是两名辽兵被拦腰挑飞。
电光火石之间,戚少商枪走如龙,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围堵上来亡命拦截的辽兵。
冷汗流进了眼睛,萧斡里刺再也无法忍受,狂吼一声,抡起长斧扑了上去。
“砰”!
方才未尽的交手重新展开。
戚少商的枪尖与萧斡里刺的斧锋遽然相交,强大的杀气撞在一起,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远正向此赶来的耶律大石就在这一刻心神俱荡,被这股杀气所撼动。
即便隔着厚厚的盔甲,都难以抵挡这渗入五脏六腑的杀气。
至刚、至强、至坚、至烈。
这种百战不回的杀气和战意,只有绝顶的战将才能拥有。
同时感到这股杀气的当然还有另一个人
顾惜朝已翻身下马,缓步步上了战车,俯视血不停绽放的凄艳大地,把双手轻轻按在了琴弦之上。
血色苍穹下,琴声忽起,渐驱激昂高越,犹如惊雷入耳。
伴着这穿云裂空的铮铮琴声,戚少商驱骑游走,银枪卷起千堆雪,纵横江湖的大侠已变作驰骋沙场的杀将!
往事如烟,几许夕阳尽染天。
曾几何时,琴声与剑意有过这般的合鸣,令水火亦交融?是那黄沙漠漠的酒肆里粲若惊鸿的一笑,还是烈火熊熊的城楼上尽在不言的一瞥?
苍白冰冷的十指如飞,在弦上轻抚疾弹,琴音气吞万里,直裂人心,听在宋人将士的耳里,直令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立身乱世,天下风云出我辈琴音突变,铿锵而响,杀伐之气骤然四溢。
萧斡里刺战袍破裂,辫子散乱,勉力一斧一斧相架,狼狈万分,已明显于下风,一群部下皆自顾不暇,就是有心上前相救,不是被宋军将士所阻,就是根本冲不进两人的战圈。
逐鹿中原,兴亡成败英雄泪琴声急转直落,复又化为悲凉凄切,同袍战死的英勇豪烈、白发老母翘首盼归的面孔重叠着在将士们心底出现,只待痛枭敌首、复我河山再相见!
这琴音传入耶律大石的耳际,却像是一曲可怕的噩梦,眼前不断有己方惨败的幻像浮现,他暗暗紧握双拳,想要挣脱这魔咒般的挑衅,然而无论如何,这幻像就是驱散不去。
这时琴声又变,无悲无欢无怒无喜,化为寂天寞地的如雪空明。
顾惜朝正襟危坐,冰冷的目光在乱军中搜寻着熟悉的对手:耶律重德,这昔日的大辽头号勇士,鬓角已见若隐若现的白天下英雄皆若此,怎不由为之一叹
那边,戚少商又是几枪猛扫,挑飞了萧斡里刺手里的长斧,“夺"的一声远远钉进数丈之外的地面,萧斡里刺精疲力竭、睚眦俱裂,忽觉胸口一凉,低头看时,一丛红云已没入自己的胸膛。
汹涌而出的血,如此滚烫而黏稠,迅速将这簇白缨完全染成了妖艳的红。
萧斡里刺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抽搐着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戚少商淡淡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说,“宋人。”
他不再理会萧斡里刺死不瞑目、轰然坠地的身躯,撤回长枪,转而向退向远的萧干追去。
一番激烈的鏖战之后,萧干自知大势已不可挽,忙发令撤退,一路回头观望,看见萧斡里刺战死,已是心惊胆战,如今那白衣人马不停蹄地提枪追来,在千军万马中居然能如游鱼般左右驱策,如入无人之境,转眼就到了近前!
他不敢指望身旁的护卫,立刻沉身屏气,提起手中长刀拼尽全气地纵身直劈过去,谁知那白衣人突然勒马撤枪,左手中却不知怎么就多出了一把剑,只见白光飞纵,那长剑脱手而出,饱贯真气,竟将萧干的坐骑四蹄齐齐斩断,让萧干还没来得及惊呼便翻身摔下马去!
旁边的辽兵见主将坠马,立即涌上前护卫,团团向戚少商围去,却见那银枪枪尾轻端在他手中,枪身力抖,枪散开如漫天雪影,直罩向四周,扫开了重重围攻。
趁此机会,他果断地弃枪、纵身、腾掠,身形如一杆标枪般从重围中拔起,凌空一脚,直踹向萧干的心窝。
人仰马翻的萧干本就立足不稳,捱了他这一脚,但觉眼前一黑,惨叫一声后便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跌出丈余,栽倒在地,“噗"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若不是穿着特制的金甲,这一脚定会让他脏腑尽碎、立毙当场!
趁着侍卫们上前拦截,他被手下扶上另一匹马,在其余侍卫的护持下,从宋军的阵隙中拼尽全力扯开一线,飞也似地往后逃去。
“萧"字大旗霍然倒下,辽军随之大乱,阵营土崩瓦解。
一时间,宋军士气大振,乘胜追击,势如破竹,高昂的斗志以星火燎原之势在全军蔓延开来
只见宋军左右两翼遥相呼应、纵横驰骋,潮水般一浪一浪杀上的凌厉攻势迫得辽军且战且退,从溃乱的战阵缺口奔脱而出。
这些南来的年轻人们,他们大概没有注意到,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着一种曾在那名为"九现神龙"的白衣男子眼中看到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他们本以为自己永不会有的、那虽千万人而难御的、无惧的豪情。
“额儿讷思!你速速带兵援引接应,命后队变前队,保持阵形”
耶律大石疾声厉吼着连斩身前数人,欲止住身侧不顾一切奔逃的军士,却哪里能止得住,辽军兵败如山倒,自相践踏下死伤无数。
突然涌上喉间的一股腥甜让耶律大石止不住的一阵眩晕,半晌,他似乎无比不甘地、艰难地从齿缝间迸出四个字来:
“全军撤退”
遥远的天际,激越悠扬的琴声终于止息,一袭青衫在夕阳下分外夺目。
顾惜朝整衣而起,取过身旁的一副长弓,长身吐气,箭搭弓弦,遥指远那一道乌云般的黑甲,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这一箭,是还给你的!
“噗"的一声,青羽没入黑甲,擦穿血肉,耶律大石脑中空了一空,循声低首,伸手朝左腹摸了一把:湿湿热热的满掌鲜血。
他并不感觉到怎样的痛,一瞬怔忪,继而抬头冥冥中视线似乎交碰,火四溅,刀锋一样的冷冽:
那是,空负大志、棋逢对手的一双眼。
顾惜朝他捂紧伤口,脑海中惊雷般滚过这个名字。
精彩,真精彩。
这样的用兵之妙,这样的谋略如神,此人不能完胜,何人可胜!
苍茫的原野上回荡着飞鹰振翼之声,马蹄踏着如山的尸体不断向前推进,失去气焰的辽军在撤退的号角声中抱头鼠窜
“好,好,好"辽兵惊诧的目光中,他们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大石林牙忽然仰天长笑,“以区区三万人马,败倍数之敌,顾惜朝,我耶律重德今日算是真真服了你!”
叹罢扬手:“传令,放弃中路,额儿讷思率兵断后,务求大部脱离!”
乌沉沉的天际下,连风声都已停歇,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浴血的战袍,肃穆的面孔,将士们整齐划一地排列着,默默无语。他们面前,是一排排断戈残戟,和一具具半掩于黄土的年轻躯体。
长久的沉默过后,刘承志感慨地说:“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先夺峡石谷,再探辽营烧粮草,今日又大败耶律大石六万大军,我等跟随将军,收复燕云指日可待了!”
黄公公此刻惊魂甫定,亦擦着汗挤出一脸笑容道:“想不到顾公子看似文弱,下起杀手竟如此狠辣,实在令黄某佩服啊!”
顾惜朝仿似没听出他语中的讥讽之意,兀自轻轻扬臂,天际一声鹰唳,一点黑影出现在众人眼中。
落足的鹰儿亲密地啄了啄主人的肩膀,收羽在他臂上立定。
顾惜朝眼望着它,低低而言:“微风,世事难测,你比你的同伴都要聪明,可今日这一切,你又何尝能料?”
那鹰儿像听懂了主人的话,轻轻撑开羽翼,挨了挨他的发丝。
戚少商闻言,不由朝顾惜朝望了一眼,无数难以言明的情绪忽将他胸臆填满:
自己又何尝想到,经过那一场噩梦般的往事,有朝一日,他们竟又能并肩作战,携手对敌?
刘承志适时开口,打断了他们各怀心事的思绪:“将军,是否将弟兄们的尸首抬回去好生埋葬,以表”
“不必。“顾惜朝抬手截断了他,“自我而下,凡战死疆场者就地掩埋,只取腰牌为证。”
他顿了一顿,方平静如水地继续道:“对于已死的人,活着的人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带着他们的愿望努力地活下去。”
下一个瞬间,他的心,忽被一股温柔的暖意覆盖
重重衣衫掩盖下,被突然间握紧的手掌,肌肤相贴,十指相缠。
蓦然转首,便看见一双热烈而情的眼。
“不错,“戚少商一字一字地说,“带着希望,好好地,活下去。”
“你什么时候跟赫连小妖学的这手枪法?”
“你又是怎么把江南霹雳堂的火弹和孙青霞的宝贝武器弄到了手?”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江山若梦,关山如铁,只共君,醉明月。
天边云散,正是晚霞照山岗。
(本断章完)
燕山月
涿州城外,祈山。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中军大营帐内彻夜明灭的灯火终于暗了下去,不知不觉天边隐有晨光乍现。
戚少商长身站起,伸展了一下头颈手臂,扭头看了眼正伏案小寐的顾惜朝有些散乱的卷发披得他满肩都是,呼吸声几不可闻,却看得出睡得并不安稳。
心底不由升起一层心痛复一层温柔,戚少商蹑手蹑脚地踱了过去,脱下自己的毛裘大氅替他披在肩上:
自从被围于此,这些日子他的身体越发差了,白日有兵士伤患要他疗治,又有战报如雪需他应对,到了晚上,又是整夜整夜地思虑脱围之计,咳嗽不停无法安寝,鸟鸣马嘶风吹草动之声皆能扰他清梦,眼见着一天天清减下去,自己虽是心痛如绞却也无计可施。
细细地端详了他一会儿,戚少商低叹一声,轻轻地步出了大帐。
半夜里一场暴雪稍歇了一歇,此刻重又飘飞起来,簌簌绵绵不绝于耳。
眼前是白茫茫的无垠天地,如此的平静,却又平静得令人心惊。
戚少商踏雪而立,一身白衣映着耀眼的雪光,比雪更白。
“启禀将军,徐大人已收到将军的飞书,现已安排城内百姓向南疏散”
“启禀将军,金军已于三门关外三十里连营,耶律大石为其所牵,果然兵分两路回防燕京”
“启禀将军,大雪封了栈道,我军惟有踞天险与辽军相持,平州留守赵大人有回话说恐怕一时不能赶来增援”
“启禀将军”
戚少商仰首、锁眉,紧紧闭上了眼睛。
连夜十数道军情战报,如千钧重石一块块压上他的心头纵是顾惜朝料敌如神、算无遗策,做好了一切的筹谋,却无法控制那耶律大石宁可损兵折将也要玉石俱焚的决意,更无法令那些胆小懦弱、虚伪无谋的宋朝边将们搬兵来解此围。
“大宋数千里边陲即将毁于这些权谋小人、无胆匪类之手,今日纵不亡于辽,他日也必将亡于金!“无情自京城传来的信中,亦是字字椎心泣血,诸葛先生和大石公他们在京中的情形,亦是一日比一日更危迫艰难了
身外这刺目的一片白,似要将这一天一地都覆灭,战火过终成焦土,纵江山如画亦是枉然,怎不令人触目神伤!
边关浩瀚的风雪,吹得戚少商心底空如沧海,他下意识地摸上腰间冰凉的剑锷,怆然回眸,空寂的目光突然遇上了另一个人的,一瞬怔忪。
冰天雪地,茫茫世间,那遗世绝立的一抹淡青
顾惜朝不知何时也走出了大帐,漫天风雪中,有细碎的雪栖在他细长的眼睫,一眨,便如落般轻坠了。
“怎不多睡一会儿?“戚少商皱了皱眉,语气有些责备和嗔怨。
顾惜朝挑了挑眼角道:“你那件大氅上全是灰土,死人才能不被呛醒。”
戚少商一愕,脸上立即红了一红,转而低头笑了起来,正要说话,忽打前营急急奔来几个兵士,满脸兴奋地禀说,在山中找到了几个当地的樵夫,说是熟悉此间地形,愿意为大军带路突围。
顾惜朝听完,沉思不语,目色渐渐邃起来,半晌方沉声道:“带我去看看。”
一行人疾步走到前营,顾惜朝甫一远远看到几个站在雪地里的粗衣汉子,便骤然冷笑起来:
“耶律重德的脑袋进水了么?就凭这几个人,也敢派来顾某营中刺探?!”
他眼中半是笑意半是蔑意,拂袖一挥,断喝道:“全都给我绑起来!”
那几个"樵夫"大惊失色,纷纷大声辩称冤枉,旁边围观的宋军将士也大都半信半疑,有不解的大胆问道:“将军怎么知道他们是敌军派来的奸细?”
顾惜朝轻哼一声,像是懒得作答,只拿眼角朝一旁的戚少商扫了一眼。
戚少商被他一望,不由摇头苦笑,上前一步向众人解释道:“大雪封山,道路难行,普通樵夫哪有这个季节上山作活的?再看这些人的手,若是拿惯了斧头重器,怎得如此光洁?辽军将此围得铁筒一般,又哪得他们自由进出?”
他话音刚落,那几个"樵夫"便抖如筛糠,接连跪倒在地,语带哭音地大叫起来:“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们都是宋人,一时糊涂被辽人收买,从此后再也不敢了!”
顾惜朝脸上寒意顿生,冷冷道:“你等叛国投敌,已不再是大宋子民,没什么以后了。”
这几人闻言呆了一呆,面如土色地转向戚少商磕头如捣蒜:“戚大侠,戚英雄,戚大当家!我们都知道您当年在连云寨抗辽的威名,都说您心怀侠义,立下规矩,一不斩敌军来使,二不伤汉人同胞,请您劝劝顾大将军饶过小的们狗命吧!”
戚少商撇了撇嘴,点头道:“不错,确是如此。”
“多谢戚”
“不必,“戚少商一摆手,向左右认真地吩咐道:“那就按我的规矩,让他们在这儿跪着,三天后再松绑放了。”
这样的数九寒天不吃不喝地在此绑上三日,还哪有活命的道理?!
一旁的将士听了,都不由击掌大笑起来,连顾惜朝也忍不住低头掩住了唇角。
那几人顿时如遭雷殛,哭丧着脸心有不甘的哀嚎道:“这这是何时立的规矩”
戚少商眨了眨眼睛,道:“刚才。”
顾惜朝但笑不语,转头肃声道:“我曾闻祈山西侧有此地先民辟出的古栈道,十分之隐蔽,我已遣刘副将带领麾下精兵秘密查探多日,将此山地形绘得草图数张,今日入夜我当亲往探路,若能在雪霁之前寻得此路,则我军突围有望。”
“不行!“戚少商猛然喝道,“你不能去!”
“戚少商!“顾惜朝脸色一变,露出三分怨毒四分恙怒。
“你总之去不得!“戚少商很清楚,近来顾惜朝旧伤复发,身体虚弱,不能再经受过多的辛劳与苦寒,但为安定军心,他又答应过他,不能将这些说与众军士,故此心头犹豫之下,欲言又止。
顾惜朝冷笑一声:“戚大侠莫要忘了,这里我才是主将,顾某这趟是去定了!”
“老四,听说了没,顾将军和戚大侠刚才在前面吵起来了!”
“啊?“韩老四大惊抬头,听同营的沈大柱把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不由松了口气,呵呵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大惊小怪!”
他颇有意地一笑,又道,“你啊,白追随了咱们将军这么久,怎么还看不出戚大侠跟咱们将军是一条心,怎么可能会闹翻?!”
“恩那,你说将军还会不会去探路,救咱们出围?”
“那还用说!“韩老四白了他一眼,“肯定去!而且"他咧嘴一笑,“他们俩定会一起去!”
这一夜,注定无眠。
风雪如晦中,一青一白两个人影起起落落,在白雪覆盖的密林中飞掠。
一路运展轻功,近两个时辰的查探毫无头绪,那条传说中的古栈道依然远在天边,莫大的失望和疲惫如潮水般袭卷着探路之人的胸臆。
终于,被细雪覆盖的眼睫,如倦了的蝴蝶般落下羽翼,顾惜朝的脸上泛着毫无血色的苍白,仰天厉笑起来:
“难道我顾惜朝真的要亡于此地么?”
“不,“戚少商坚定地看了他一眼,“一定会找到的!”
他说完便发现,顾惜朝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不由心头一紧:“你怎么了?”
“有两个坏消息,“顾惜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我体内残余魔功发作,真气阻断,运不了轻功了”
“二,“他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没发觉,这条路,我们刚才走过么?”
绕回了原路?戚少商心中一惊,忙四下观望,转眼便确定顾惜朝所言非虚!
“不是吧"他苦笑,“我,们,迷,路,了?”
顾惜朝恼怒地咬了咬牙,恨恨道:“方才的岔路口,是谁非要走左边的?!”
戚少商惟有笑得更苦:“是区区不才在下鄙人我不过,你好像也没有坚持啊?”
顾惜朝一怔之下,不由气得浑身直抖,一时气血上涌,脚步虚浮,竟忍不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戚少商大惊失色,立即敛了笑容上前搀扶他,一迭声道:“你这又何苦?我说让我一人前来便罢,你又”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顾惜朝一把推开他的手,满眼怨毒地盯住他尖声道,“戚少商,为什么遇上你,我就要倒霉!”
戚少商只当听不见,小心地伸手扶住他道:“少安毋躁,咱们先找地方休息一下,我保证天亮之前能找到栈道。”
顾惜朝一时也无它法,只有由他半扶半抱着,又向前走了半里,找到了一山洞歇息。
火光跳跃,山洞中开始有了些许暖意。
顾惜朝一声不响地将外袍随意铺在地上,盘腿坐上去,自顾闭目调息。
这个人,这般倨傲,这般高洁,纵然在如此困境,依然不容半点尘污。
戚少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重重叹了口气,在离他三尺坐了下来,思前虑后,终是忍不住开口:“你冷不冷?”
顾惜朝眼也不抬,回答了他两个字:“废话。”
下一个瞬间,一双有力的手臂突然将他环拥,温热的身躯随之丝丝贴合,温柔清定的声音裹着浓烈的男子气息吹入了他的耳朵:
“你什么时候才能够不那么拒人千里?”
“你"顾惜朝两眼一睁,又羞又怒,刷地红了脸,下意识地想抽手出掌,却又哪里还动弹得了!
“嘘,别动"戚少商微微皱眉,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一点,几乎忍不住想在那不听话的耳廓上咬上一口,“顾大将军若冻死在这,我可无法向大宋将士百姓交待。”
顾惜朝不甘地挣扎了一下,终于发现想要改变这个奇怪而暧昧的姿势实乃徒劳,只有死了心,轻轻一哼后,牢牢闭上了眼睛。
令人心悸、而又心动的、长久的寂静。
“如果现在有一坛酒,你说该多好。“戚少商的语调带着些微惆怅,似乎正回忆着什么难忘的往事,那里有星垂平野,万里黄沙,酒酣情炽,相对忘言。
“我不是说过,待直捣黄龙痛枭敌首之后再浮一大白么?”
“现在局势如此,你还相信会有这一天么?你还相信这个朝廷么?”
“我只相信我自己。“顾惜朝傲然仰首,铿锵言道,“事在人为,何不拼它一拼,搏它一搏,终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能一展抱负,不负平生所学,余愿足矣,这条路,便是孤身独往又如何!”
“好!“戚少商展颜一笑,坚定地道,“既如此,这一,我陪着你!”
“我不需要什么人陪伴。“顾惜朝忽然尖声低吼,语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悲伤,“此生唯一可以陪伴我的人她已经不在了。”
戚少商心中一窒,感伤地望向身边这个方才还敛容沉静的男子他一直是冷漠而冷酷的,但他却要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温情吧?当那曾唯一能给予他慰藉与温存的女子离他而去的时候,他的心,想必已被段段凌迟。
谁都不喜欢痛的感觉。
痛过之后,痛定思痛,怕只会更痛
谁又何尝不是?就算他们都曾有过最大的志,最美的梦,最的情,到最后,还是不得不无奈地放手,不得不奋身忘我地投入江湖风雨的是非和天下纷争的硝烟中去了。
一丝熟悉的轻吟倏然飘过耳际。
一抹淡淡的青色寒芒从顾惜朝的袖中流淌出来,卷袭着凄艳无比,又凌厉无匹的气势。
刀光如梦,刀意轻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雪,停了。
细细秀秀凉凉的小刀,停在戚少商心脏前的位置,几乎割裂了他的衣襟。
穿破云层的月光在青色的刀锋上流动,宛如一道依稀的泪痕。
戚少商一动不动地坐着,怔怔良久,方才低首而望:他当然认得这把刀,正如他一直刻骨铭心地记得大顶峰上的那一个瞬间。
“如果当年我是朝这里刺进去,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你”
“跟当年一样,你居然还是避不开。“顾惜朝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放下手腕。
他的腕骨很细,指骨修长,苍白而瘦削,一如当年。
很少有人知道,藏在这样一只手中的,是一柄能够伤透人心的小刀。
这只手和这把刀曾令江湖为之震荡,令天下为之变色戚少商眼皮一跳:当这只手握住这把刀的时候,是否便是一场再无顾念的决绝。
“这把刀很锋利,“顾惜朝转过头,看向外面漆黑的夜空,“我只用最锋利的刀,哪怕它很容易割破我自己的手”
他顿了一顿,“拿着。”
“恩?”
“这把刀,送给你。”
戚少商突然说不出话来。
月光在刀脊上淡淡流淌,像一个浓得化不开的凝眸,刀身经年未展的冷冽与冰彻中,竟依稀变幻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柔。
外面,一轮弯月当空,落落清晖笼上望月人的脸庞,染上了一层近乎出尘的皎洁。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马踏清秋。“吟出这几句诗的时候,顾惜朝的眼睛一直望着的,是极目无穷的天际,两粒孤然零落的星子。
前尘的苦难,现世的艰劫,和着乱世的悲凉重重袭过他的心头,令他觉得说不出的疲惫,他亦不得不一再地睁大眼睛,去捕捉那仅有的一点点能照亮前路的光。
片刻的沉默,戚少商珍而重之地将小刀收入怀中,地看了他一眼:“好。我替你保管着,等最后完胜的那一日,再交还给你。”
顾惜朝转头道:“那你最好不要死在我前面。”
他唇角浮着笑纹,眼中却殊无笑意,淡漠说着生死,仿佛说着与己无关的春秋风月。
戚少商苦笑:“未知生,焉知死?”
“我只知道,“顾惜朝扬眉敛目,“顾惜朝只死于沙场,不死于江湖。”
心中一惊,又是一痛,有那么一刻,戚少商几乎忍不住想要把这个骄傲锐利的男子狠狠拥入怀中
沙场,江湖。
无论是旷世的名将,还是绝代的大侠,若能在死亡来临之前,建立下前人所没有的不世功业,那么即便死了,也还会继续活在传说里罢。
然,恢弘无涯的帝家青史里,又是否能因此留下一笔淡淡墨痕?
当下戚少商只觉胸中一股郁勃难抒之气无派遣,拇指一捺,中指疾弹,刚捏进掌中的一枚小石子箭一般向身后飙射而出。
“咚,咚,咚”
一阵奇异的滚动跳跃声随之响起。
戚少商眼睛一亮,徒然震衣而起,回身大步走向石子打中的方向,拨开荒草枯枝一望,便再也掩饰不住满腔惊喜,兴奋地叫了起来:“你看,这是什么!”
顾惜朝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洞石壁转角,隐约掩映着几级明显经人工修葺过的石阶!
“古栈道!”
几乎不约而同地,两人脱口而出,继而彼此双掌相击,相视而笑。
戚少商并不是个喜欢等待的人。
在带领连云寨义军的那段岁月,他一直雷厉风行、勇魄决断,习惯了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去解决困扰。但那场经年的逃亡生涯,却让他变得比谁都更懂得了忍辱待起、先引而后发的手段。
顾惜朝也不喜欢等待。
虽然他不啻于时间、用心机,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但他却比谁都更懂得抓住机会。
机会往往一纵即逝。
“啪"的一声,笔杆清脆地折断了。
一大团墨迹摔到纸笺之上,氤出一片迷离的烟灰。
顾惜朝凝神看了半天,缓缓阖目,静若尘渊地端坐良久后,唇边滑出两个字来:
“突围!”
大帐中肃然无声,空气似乎停顿了片刻,忽然平地风雷般乍动:
“是!”
十数将领同时领命,声音却整齐得仿似一人发出。
营帐外,仰首望天的白衣男子眉宇微绽,神情复杂地按上自己腰间的剑柄,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
辽军半月祈山之围,耶律大石重兵防范,固若金汤,宋军数月来历经血战,以少敌多,虽杀敌无数却也折损众多,所剩万余人马一直未能轻动,直到找到那条隐秘的古栈道。
“看来你我命不该绝!”
顾惜朝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像只骄傲的狐狸,朗月清辉重又回到了他眼中那一霎凭空降临的飞扬傲意与寒戾气,令他露出气吞天下之意气风华。
暴雪初霁的北国之夜,似乎连星光都隐灭,静得令人心悸。
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就是为了今夜。
顾惜朝十分清楚,今晚是最后的时机,也是唯一的机会:耶律重德所率辽军有三万之众,若不能一鼓作气突围成功,这座祈山便是自己葬身之地。
这一夜,他星夜整军,遣一千精兵,对辽军发动了突然袭击,声东击西。
这一夜,被围半月的宋军抄辽军侧翼,避行古栈道,突围成功,金蝉脱壳。
密林间只有整齐划一的急促脚步声,连金铁碰击的声响都被竭力避免,只有偶尔惊起的几羽寒鸦发出嘶鸣,显得分外凄厉可怖。
身旁竭力压抑的低声咳嗽和喘息如同尖刀,一下下剜在戚少商的心上,几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在黑暗中悄悄握紧了并辔而行那人的手。
指尖冰冷,这平日里极其从容镇定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看得出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你当真没事?“戚少商压低声音问道,手上加了力气,握得很紧、很紧。
他虽不懂切脉断诊,可透过那只手掌传来的彻骨冰寒仍是让他心里大大地打了个突。
“一时还死不了。“顾惜朝说。
他说话之时,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并不过分起伏,也不过分冷淡。
即便已自行封住了"璇玑”、“天池"两大要穴,不再妄动内功真气,但也仅仅是权宜之策
映着积雪,他的脸色几乎是毫无颜色的苍白,嘴唇却是异样的红润,寒冷而飘忽的目光闪烁着点点微蓝,如同黑暗中明灭的寒焰想必那一直苦苦折磨着他的魔功,正在他伤病积弱的体内肆虐横行,摧折无算!
戚少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扣住他手腕上"尺关"穴,催动真气渗入他经脉,帮他缓解痛苦。
这一,顾惜朝没有拒绝。
唯这样的时刻,他们才完全坦然地心意相通,相持相依,才可抛却曾经的仇恨,冲破那道本来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逾越的藩篱。
出了这片密林便是檀州城了。
此城与宋朝边防仅一箭之隔,是入关的最后一道边关重陲,为历来兵家之所必争,自随燕云之地被契丹人吞并之后,一直由辽国大将耶律元镇守。
“若能图得此城,便可摆脱追袭,更可与耶律重德做最后一搏,毕其功于一役!”
顾惜朝说完,吸一口气,抬眼望向远远的城关。
戚少商微一蹙眉:“檀州有多少辽兵把守?”
“不过区区两万人。“顾惜朝轻哼一声,似乎全然不把那兵强马壮、以逸待劳的倍数之敌放在眼里。
戚少商知他心中定有计议,故此也不多问,抿唇一笑。
正在这时,忽听前军起了一阵骚乱,红彤彤大片火光骤然亮了个一天一地。
尘土飞扬间只听前方有人狂笑不止,操着生硬的汉话厉声喝叫道:“顾惜朝!本将军在此候你多时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红袍乌甲的彪悍辽将狞狞大笑着,从火光人影中策马行了出来,正是耶律大石手下猛将额儿讷思。
火把照亮了顾惜朝的脸庞,他的目光却在一瞬间急剧冷却。
“怎么样,想不到吧?“额儿讷思截住笑声,嚣张地叫道,“大石林牙说不可以常人度你,他料及你可能脱围,早叫我带人在此截你了!”
顾惜朝冷笑一声,不作回答。
额儿讷思愈加兴奋地摇头晃脑,道:“怎么样,任你神机妙算,还不是一样要栽在大石林牙手上?我可不是萧斡里刺那个蠢材,今天,就教你们这些背信弃义的汉狗死在爷爷手上,替萧将军和大元帅出了这口鸟气!”
他一边狂笑,一边挥舞手中金丝大刀,仿佛连一刻也等不得了。
顾惜朝一言不发,丝毫不为所动,倚在马上如凭竹听风他轻挽着缰绳,神色依旧平静而淡漠,目光却兀自在阴影下瞬息转换不定。
戚少商叹了一声,手指慢慢抚向腰间清寒彻骨的剑身。
“就这么冲出去?“他无奈地问。
顾惜朝闻言抬首,仿佛很惊奇似的看了他一眼:“不然你说还能怎么办?”
戚少商一怔,苦笑着,一点一点拔尽了剑。
还不等顾惜朝说话,他已策马驰上前去,长剑一挺,撂倒了一个抢上前来的辽人大汉,将其长枪抢在手里,迎风一抖,声音陡然一定:
“来吧!”
额儿讷思见手下轻易被斫,不由怒吼一声,挺刀冲上前来,立刻与戚少商战在了一起。
身后的宋军将士见状,纷纷生出激昂的战意,震天动地地高声呼喝着冲杀上来。
那额儿讷思虽不曾与戚少商交过手,却一再听闻过其神威无敌、以一当百,曾剑斩萧斡里刺于马下,故此丝毫不敢轻敌,且战且退,仗着人多势众,多依靠身边轮番攻击的辽兵缠斗住戚少商。
周围的宋军将士虽然人少伤多,却奋身不顾,愈战愈勇,虽然在树林中难以全力施展,可如此搏杀了片刻,地上倒伏的尸体越来越多。
顾惜朝立马后军,目蕴敛冰雪杀伐之气,冷冷地看着眼前情景:
不对。
额儿讷思的这支人马明显是在拖延时间
耶律重德,你是一心要困我于此,想必,已后有重兵追袭在即了吧好,很好,那你就好好看看,这檀州城是如何为我所取吧!
忽然间,他眸光一闪,扬声喝叫道:“传我的令,不准缠战,立刻冲突出围,夺檀州退守!”
听到号令,正在酣战不休的宋军兵将有如当头一凛,立刻明白了主将的意思。
当下间他们再不缠斗,开始高吼着奋力向前奔突冲击,万众一心欲杀出一条血路,破开重围!
额儿讷思见局势大变,知道顾惜朝已识破了他的意图,急怒之下,狂性大发地全力向戚少商率领的先锋营阻截而去,奋起手中大刀,当头朝那袭披沥血雨却仍清亮如故的白衣劈将下去。
戚少商见他来势汹涌,不想正面当其锋,只立即将内力灌入手中长枪,使其瞬间铮然如铁,扬臂奋力一格。
只听"当"的一声,木制枪杆与刀刃相交错身,竟发出金铁相击之声。
额儿讷思哇呀狂叫着全力一压,戚少商似笑非笑,上身顺势而后,足尖却暗中聚力,飞起一脚踢中了对手的坐骑。
额儿讷思料不到戚少商竟有此招,只听座下战马一声悲嘶,受惊扬蹄,差点将自己掀下马背,当下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戚少商已轻笑一声,游鱼般纵马滑开了半丈。
方才一击之下,枪身受损,他随手从中折断为两截,两手一挥,两支枪杆立时从箭一般飞出,横扫之下,前方数名辽兵齐齐惨叫着仰身栽地。
风声啸唳间,只见白衣白剑如影穿梭,戚少商纵马前冲如入无人之地,尽管辽人拼命阻截,但哪里经得起他的厚内功,只见他剑晃动之下,很多辽兵尚未来得及躲闪,就已被他凌厉的剑气震得气绝身亡。
林间被刀剑金戈激起的枯叶碎雪纷飞四射,四顾茫茫,到是一波又一波涌上前的辽人。
宋军将士却均是毫无惧色,冲撞厮杀,又不知斫倒了多少辽兵,地上的积雪被飞溅的鲜血染红,又被纷乱的马蹄踏作碧艳的泥浆
但见戚少商驱马过,被他杀破了胆的辽兵皆不约而同地向后退缩,竟再无一人胆敢上前迎战,只远远放起箭来,可惜在树枝杂乱的密林中却实在收效甚微。
看着身边将士已一鼓作气猛力冲杀,士气如虹之下,戚少商这才有意放慢马蹄,头也不回向身后朗声道:
“告诉耶律重德,戚少商在檀州等他!”
只听身后一声低笑,顾惜朝不知何时已驱近他身侧,并辔疾驰。
漫天风雪中,他的眼里宛然明灭着温热的生机与暖意。
刀光箭雨中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喊了一声:
“冲!”
杀出辽军阻截,又是疾奔了半柱香功夫,檀州城郭已了然在望。
顾惜朝命副将刘承志断后,一路走一路撒专门克制辽人骑兵的绊马钉,不知扎烂了多少辽马铁蹄,渐渐将追兵抛远。
到达檀州城下,只见一片灯火通明,城墙上刀刃如雪,人影林立,看来耶律元早已收到消息做好了准备,以重兵防守护城。
见到这番景象,顾惜朝眼色略微一黯,复又顿起杀伐之气,扬臂一指,便号令攻城。
他熟读兵法,用兵如神,对耶律元此人亦了如指掌,更清楚近日耶律大石大举抽调兵力回防燕京,这里虽号称有两万兵马,实则已大多被征调,所余不会超过五千人。
虽然此城易守难攻,但他自负韬略,自问攻下檀州虽不至易如探囊取物,但也必不会有失
所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而已。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紧了一紧,一种莫名的危迫与阴影骤然掠过他的胸臆。
那是一种无比熟悉的杀意。
耶律重德,是你来了么?
一念闪过,攻城的呐喊厮杀声中,忽然传来刘承志奋力的大喊:“将军,后面大批辽人追兵赶上来了!”
手微微一颤,青色的袖中流出了一片凌厉的清光。
神哭小斧熟悉的冰冷暗合在手中,只一瞬,他又立即恢复了冷静。
好,好一个合围之计,那就且看看,我们谁比谁更快吧。
他引颈后望,隔着浓烈的血火金戈,似乎牢牢地捕捉到了天尽头的硝烟弥漫里,那一袭黑若渊的铁甲。
只是盏茶功夫,辽军第一支追兵已然赶到,从后扑了上来,疯狂冲杀之下,明显拖慢了宋军攻城的步伐。
“怎么办?“戚少商一枪挑飞两名辽兵,策马奔回顾惜朝身侧,皱眉道。
他知此刻战况危急,耶律大石所亲率的第二批追兵转瞬即到,到那时,要再突出重围,怕是不易!
顾惜朝眼中明灭不定,淡淡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当家,今日你我就再并肩一战,杀他个痛快如何?”
不等戚少商应声,眨眼间黄绢碎裂,他已一声清啸,拔剑在手。
剑光指,犹如九天神魔大开杀戒,血光冲天祭出红莲如梦。
一时间,檀州城下尸如山积,血流成河,直如修罗道场、地狱浮屠般可怖,战况之惨烈竟是言语难以形容。
辽兵被这些心怀必死斗志的南朝军士一阵冲杀,已觉渐渐不敌,有几个领头的忍不住朝城墙上狂吼道:“耶律将军!你还等些什么?!还不快快打开城门杀出来,同我们一起杀光这群汉狗!”
耶律元在城关上听到,心中却是矛盾重重。
他和耶律大石一向不甚和睦,此刻亦未收到辽帝亲授的军令,他的任务,只是一心守卫檀州而已。
如今城下这支宋军的英烈勇悍竟是他生平所未见,那领兵的青衣主将和剑法如神的白衣男子之威,连久经征战如他者亦不由心底发怵。
眼看城下战局不利,若是此刻打开城门加入战斗,或有取胜之机,但但若万一反被宋军所趁又当如何?
这城门,却是贸然开不得的!
当下他思前想后,正自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城下有人清喝道:“耶律将军!千万不要打开城门!”
耶律元大吃一惊,探身往下一看,却见乱军杀阵之中,一袭青衫若梦,一双清冷夺目的眸子正宁宁定定地穿破血火尘烟,似笑非笑地向他望来。
“你"耶律元被他一望,犹如被冷箭当胸刺中,徒然呆了一呆,正要说些什么,却听下面又是一声长笑,那青衣男子一双眼中有如春风徐来,却暗涌着风云之变:
“将军莫急,待顾某将这些辽人全部料理了,再与将军同向金主复命!”
耶律元脑中"轰"的一声,有如晴天霹雳,惊怒无比地断喝道:“姓顾的,你满嘴胡说些什么?!”
顾惜朝眉头一挑,似乎有些奇怪地"咦"了一声:“将军,事到如今,你也不必隐瞒了罢”
他吐舌轻啧一声,摇头道:“想必完颜将军的大军已赶至十里之外,我们是时候通知他了。你此刻若念及同胞之谊不便出手,就由顾某代劳吧。”
说罢他微微一笑,淡定自若地从怀中摸出一枚响箭,扬手打出。
刹那间,一束华彩流动的白光呼啸着映亮了黑沉沉的天空。
那些城下辽兵乍闻此言,俱是又惊又怒,此刻又见到顾惜朝放出响箭,再不疑有他,心中狂恨不已:好你个耶律元,早知你与大石林牙不合,难怪不肯开城杀敌,原来竟与这帮汉狗是一伙,都叛国投靠了金人!
想到这里,有不少辽兵竟脱开与宋军的搏杀,怒气冲天地掉转矛头,向城关扑杀而去,城门下登时一片混乱。
耶律元被顾惜朝一番话激得面无人色,此刻见城下失控,不由勃然大怒道:“本将军何曾与你一伙,你休得信口雌黄!”
顾惜朝剑尖指地,在马上仰首轻笑道:“将军不要说笑了,惜朝若无将军派人暗中相助,又如何能安然无恙地离开祈山呢?”
本来还半信半疑的城下辽兵听见这话,顿时像炸开了锅,个个一脸鄙夷恼怒地抬头向城楼上的耶律元望去。
耶律元脸色灰白,气得浑身颤抖,咬牙狂嘶道:“顾惜朝!本将军今日若不能斩下你首级献给我大辽皇帝,就让我横死此地!”
顾惜朝意味长地看着他,耸了耸肩膀叹道:“想不到将军竟还是如此惧怕那耶律大石这又何必呢”
就在这寥寥数语之间,城下已乱成了一团。
方才还与宋军搏杀的辽兵此刻大都恼羞成怒地掉转枪头,一齐向城墙上攻来。
一时间,箭雨如蝗,杀声震天,转眼已有不少人攀上了城墙,城关上的防守眼看着渐渐不支起来。
耶律元的几声厉喝和怒骂亦被瞬间淹没在如潮的攻击中。
他再也无法忍受,磔磔惨笑一声,整个人从城楼上一个飞身而下,拔刀便向顾惜朝刺来。
顾惜朝虽料到耶律元在绝望之际会拼死一战,却没料到此人刀法竟相当厉害,加上扑坠之势,这一击的力道出奇之大,一时有些猝不及防,自己又有伤疾在身难当其锋只好急忙闪身疾退,险险避过。
岂料耶律元刀势不绝,一击不中,立刻祭起第二刀砍来。
他力量雄奇,身形不坠,顾惜朝却真气难继,脸色不由变了一变。
电光火石间,只见凌空中白光一闪,宛如九天银河坠入凡尘,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龙吟一声,格住了长刀,浴血的白衣之上,一双霜冻冰封般的眼睛向耶律元作苍冷一顾:
“开城吧,“戚少商语调凝肃,“今日之势已由不得你了,即便你此刻能拦得一时,他日只怕亦难逃一死。”
他顿了顿,一字一字道:“你,生,路,已,绝。”
耶律元一呆,引目看向他身后一脸轻忽之色的顾惜朝,睚眦俱裂道:“我耶律元还会怕死不成?!你们要进檀州城,就得从本将军的尸体上踏过去!”
戚少商微微动容,眼中似也流露出一丝敬意,点了点头:“好!”
耶律元忽然眼珠一瞪,举刀指向他身后:“老子要跟他打!”
“这个"戚少商似乎也错愕了一下,转目向顾惜朝飞快地看了一眼,对耶律元苦笑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
“恐怕不行。”
“当!”
刀剑已瞬间相击。
正在此时,忽听后方马蹄轰鸣如雷,渐渐及至耳边,耶律大石后发的追兵已近在咫尺!
竟然来得这么快
眼看混乱之中,辽兵自相残杀下已寥寥殆尽,紧闭的城门在宋军将士奋力冲击下已几近不支,顾惜朝目色一凛,猛然执剑向天:
“辽人追兵即至,我等惟有夺城之一途!若有贪生怕死之辈,去留请便,若愿与我同战,则请齐心协力,胜负虽未可定,此战必留名青史!”
火光映红的苍穹下,一万中原男儿齐声应和,震天撼地。
“背城而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骤然间,寒光如织,无数箭矢自后飞射而来,刘承志所率的后营将士应变不及,被射中无数,一时间血光烈烈如焚。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宛如吞天噬地的阴影,更加密集地笼罩过来。
此时一声巨响,却是前方冲杀的宋军已将檀州城门攻破,一时间呼喝声不绝于耳,顾惜朝与戚少商心中俱是暗暗一喜。
许是知晓了前方战况,耶律大石所指挥的箭弩攻击愈加猛烈,宋军后营渐渐死伤枕籍。
顾惜朝于乱军中指挥若定,从容地安排大军向城中迅速撤退,要与那如蝗飞箭争夺宝贵的时间。
那耶律元拼死与戚少商缠斗了十多招,早已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此刻见城门被破,心中绝望万分,手上长刀已渐渐委顿。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戚少商心知战局紧急,当下断喝一声,力贯手臂,剑在长空中潇洒疾伸,汹涌磅礴的剑气化作一道白色匹练,犹如大江东去,雪落无声
耶律元提起大刀欲挡,却立刻被震飞脱手,谁想戚少商跟着又是左掌聚力拍出,耶律元一声惨叫,瞬即吐血跌落马背。
回剑入鞘,戚少商正欲跟上大军驱入城中,回身却正好看到一蓬凌厉的箭雨正向刘承志射去。
那刘副将正拧身对付两个辽将,身后空门大开,眼看就要被射杀于箭下!
戚少商心叫不好,想要扬蹄疾奔过去相救却是不及,立刻远远纵身掠起,人还在半空,便见一抹青影早他一步如鬼魅般飘至,宽大的袖袍疾卷之下,已将那蓬箭雨悉数荡开。
顾惜朝勉强施出这一招,为刘承志化解了危机,只觉体内气血翻滚,胸中一窒,再也守不住气门,“噗"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只手抚胸,只手撑在剑上剧烈喘息起来。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何以那个本该残酷冷漠、狠毒无情的自己,居然会不顾一切地提起毕生之力,为另一个他本该觉得并不重要的生命作搏死一挡哪怕冒着重伤吐血、甚至送命的危险
刘承志杀退辽兵,大惊回身,跳下马来扶住顾惜朝,一迭声地焦急大唤"将军”,却不想那必杀的箭雨竟像长了眼睛一般盯死了他们,一声号角,箭矢漫天而至,第二蓬转眼又到眼前!
戚少商一念之下,再不迟疑,立即沉身下落,在半空中一脚踹飞了一名马上的辽兵,同时挥出了一拳
这一拳饱含内力,正击在那匹战马身上,也不知是怎样匪夷所思的力道,竟将那匹马一拳打飞了出去,变作一个巨大的肉盾,替顾惜朝和刘承志挡尽了致命的箭弩!
这一招既出,吓得近在咫尺的一群辽兵胆战心惊,无法想象宋军中竟有这般天神似的人物,当下面如死灰地开始悄悄后退。
片刻间戚少商已达两人身旁,一把将顾惜朝扯进臂弯,口中向刘承志道:“快走!”
话音未落,第三轮箭雨已然杀到。
远沉渊黑甲后掩藏的那个人,似乎不惜一切代价要他们的命!
身前的被扎成刺猬似的的战马早已血流殆尽悲鸣倒下,再也无法抵挡,三人刚要退走,却已迟了戚少商腾出一只手挽起无数雪亮的剑暂时护住三人,顺势将顾惜朝挡在了身后。
刘承志在旁挥舞长枪,亦是凛然不惧。
“你快带他走,我来垫后!“戚少商低喝了一声。
“不!“刘承志坚决地拒绝,“戚大侠,你带将军先走,率弟兄们进城!这里就交给我!”
怕戚少商不答应,他立刻补充了一句:“我没有你的身手,是万万冲不出这箭阵的!”
戚少商心中一沉,知他所言不虚,亦明白了他的用意,但仍然坚持:“一起走!”
“大局为重。“顾惜朝突然睁开眼睛,低低地说道,“命刘承志率后营掩护,大军立刻入城!”
戚少商脸色一变,看了他一眼: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急速阖拢的眼睛,却是否因为难以掩饰其中汹涌的悲凉与沉痛?
他们都很清楚,刘承志决计支撑不了太久,但这却是最后的机会。
看了看他们,刘承志咧嘴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顾将军,这辈子能跟随将军这一遭,刘某此生无憾了!”
说罢他陡然大喝一声:“本营弟兄何在?”
“随我挡住追兵,和辽狗们拼了!”
喊声未落,他已一个挺枪冲了出去。
见到他的丰姿高态,眼中一亮,又忽变作血红,戚少商知道,刘承志此时已经拚了
一些热烈的液体聚入眼眶,和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终于蒸发无形,戚少商猛然大喊了一声:“好兄弟,檀州再见!”
刘承志没有回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句话。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里,他带领着他的后营将士,奋死抵挡着如雨箭阵,筑起一道血肉之盾
再见的意思,有时候是再不能相见。
这已是一场永无相见的离别。
戚少商下意识地握住怀中人的手掌,反手扯过身侧乱军中狂奔的一匹战马,挟着顾惜朝翻身骑上,向城门驰去。
“将军,珍重。”
余光瞥见两人驰远的背影,刘承志心中默念,嘴角随之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刘承志一腔热血便尽洒此地了!“望了一眼手中的银枪,他怆然一笑,喃喃自语。
力气似乎已将用尽,一切都达到了极限他的手方才一滞,就觉右肩一凉,被一支沉铁长箭贯穿而过,竟像是做梦一般,不觉得如何作痛欲要拔出这箭,大腿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被两支利箭对穿呵
他闷哼一声,摇晃一下单膝跪倒在地,手中浴血的银枪发出阵阵悲鸣,枪缨红得就像妻子新嫁时发角那支妖娆的茶又有一丝冰冷钉上了前胸,这却是钻心的一痛,痛得仿佛像年迈的母亲在村口相送的凄凉目光
我中原男儿,为国捐躯,虽百死而不悔呵
他笑着紧掣着自己的银枪,面向苍天,张开手臂迎向漫天箭雨
渐渐模糊的意识里,那些风刀霜剑、铁马冰河的号角嘶鸣并不曾远去,要何时能与弟兄们再一并肩杀敌?
还我燕云,还我河山,此生何重,此身何轻最后的呐喊融入他的身体,刻入他的骨血,他努力地伸出手,微笑着将插在身上的利箭一根根掰断。
插入他身上的箭矢越来越多,那只手保持着掰箭的姿势,终于不动了
戚少商的长剑再拔出,化作漫天光华,不断有辽兵惨呼着血溅马下。
城门已出现在视线的正前方,他浑身一松,心头一阵乱跳,知道自己体内的真气已近枯竭了。
马蹄踏上吊桥,他拥着顾惜朝一起回望,却已看不见刘承志的白马银枪,只有一个被黑色箭羽裹满的黑影,一动不动地凝固着。
两行热泪忽从眼角滚落,戚少商咬紧嘴唇,决绝地一把拍上马身,转头向城内狂驰。
刹那间,一闪而逝的凛冽杀气却已赶上,他只觉背后微微一凉,仿佛江南早春的晨风破体而入,酥酥懒懒,让人倦得直想叹罢红尘,不如归去不如休
吊桥在身后隆隆拉起,震天的马蹄嘶杀声渐渐远去,戚少商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滚落马下。
几个将士惊呼着上来扶起他来,顾惜朝勉力翻下马伸手一探,竟是满手鲜血,后背上一支插入骨的黑羽长箭再是熟悉不过
他心中一惊,又是一痛,脸上渐浮起一片肃杀之意,扬声大喝道:“众将听令!”
“如今耶律大石五万大军已在城下,诸位如要投降,可即出行,我绝不阻拦,若是不走,便唯有同我一途,战至城破人亡,一死方休!”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战死方休!”
“死战到底!”
“和辽狗拼了!”
顾惜朝看着眼前的这些将士们,心中渐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沙场之上,他们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可以活到最后?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诸位一切小心珍重!”
身旁靠得近的几个将领抬起头来,竟惊奇的发现,这位向来淡漠从容、波澜不动的顾公子眼中,像是含着泪光。
此刻,他,他们,是同进同退的战友,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向各自驻守的城门走去的那一刻,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竟从来没有这般确信过:这座城池,绝对不会被攻破
哪怕对于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来说,这里就是生命的终结
城门已经牢牢合上。
缓缓放下手中的乌铁长弩,耶律大石微微一愕。
他想不到那些他一直看轻的南人,竟然都是如此刚烈豪迈
进攻已经停了下来,辽人箭手也已停止了放箭,那具执枪半跪的的宋将尸体,圆睁的眼睛依然饱含烈血情地朝向中原的方向。
无人敢走上前斩下他的头颅,也无人发出嚣张的呼喝,狼烟弥漫的战场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像一场千山暮雪、白云苍狗的梦。
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大石林牙,继续攻城么?“一个辽将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耶律大石沉吟许久,缓缓摇了摇头:“哀兵必胜,此城,今日不可取。”
“人来,“他又地吸了口气,“将这个宋将的遗体好生安葬,不得亵渎。”
连风声都似被冻结。
被血火和杀戮写满的一夜,经已过去。
高高的城关之上,青衣书生轻抚胸口,慢慢拾阶而上,御风而立,仰首望天。
(本断章完)
连营梦
京城。
已是冬时节,神侯府小楼前的梅开得正好比往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帛书上的血迹昭示着那一战的惨烈,无情忽觉得胸口一阵痉挛,缓缓阖上了眼睛。
仿佛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苍穹下成片的乌黑铁甲,连绵不绝,无数辽兵沿城列阵,屹若山壁,如潮水般缓缓逼上前来
半晌,他方轻抬眉角:“多谢小侯爷递来的消息。”
“成兄何必客气。”
负手窗前的白衣贵介公忽而回首,嘴角噙着的一丝笑意一瞬隐没,作出颇为沉重的语调:“投入如此之众的兵力进攻一城,看情形,辽人合围檀州之势已成,耶律大石是志在必得了。”
许是一路御风踏雪而来的缘故,他身上冒出的彻骨寒气,令屋中又平添了几分寒意。
捕捉到无情眉间的一丝寥落的倦意,方应看的心中忍不住微微一动:“成兄早知会如此?”
“你知道我知道。“无情望着他,淡淡地说,“这不正是小侯爷希望看到的么。”
不等方应看答言,他已转过了脸庞:“雪路难行,小侯爷好走。”
他还是清冷性子,内敛于心,不形于色,可是此刻他的眼中却有掩不住的痛楚。
梅枝上一团碎雪从窗前抖落,方应看像忽被这雪光晃了眼睛,他一惊抬头,发现在那双黑白分明、七情不动的眼中,再也看不到自己。
眼前端然跌坐的白衣名捕,像极了那一树寒梅,如此凄清,如此冷寂,却又如此坚定而执着地,无声地守护着这一方为冰雪覆满的天地。
方应看叹息着低头,若有所思地抚去了衣袖上未及融化的几片雪絮。
他觉得有些伤怀,伤怀到几乎忍不住想上前去拥住这个寂寞的男子,好教他从此不再寂寞。
他很想要为这个人留住春天。
可他又分明觉得,这个人本就注定要属于冬天。
这世上能令神通侯方小侯爷难过的事已经很少很少了,可今天,此刻,他却觉得无比、十分、非常之难过,更要命的是,这种难过是连痛快地杀人和疯狂地造爱都不能够消解的。
而且,似乎永远都不能消解。
他惟有笑着打了个哈哈:“是啊,真是好大的一场雪。”
任怨看着自己的主子从小楼走出来的时候,容色似乎被雪色映得比雪更白。
虽然有些忐忑,但他还是大胆迎了上去,小声地禀告:“米公公着人来问小侯爷,檀州之围,何解?”
“无解。”
方应看伸指探向梅枝,折下一片冰天雪地中格外触目的青色叶片:“已不能为我所用,留他作甚?”
李师师指按琴弦上,看着对面喝酒的白衣人。
那人一身白衫纤尘不染,潇洒俊逸,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
“你们,有时候真的很像。“李师师忍不住这样说。
“哦?“孙青霞奇怪地笑了一笑,认真地盯住那美丽的眼睛,认真地问,“真的么?”
“恩。“李师师也认真地回答,“尤其是刚才那个喝酒的样子。”
你喝酒的样子,总令我想起他他每每夜来探我,哪怕只是短短地坐一坐,也总是教我很期待,很快活。
而今,不知他又身在何方?
在何饮醉,何枕眠,何寂寞,何伤魂?
是和那个人在一起么?
他也一直喜欢穿白衣。
可那身透出十七八分寂寞的白,却并非不染片尘他向来不心思在这些小事上,自从入主金风细雨楼后,他心里想的,总是大事与谋略,是江湖与天下。
而那个人喜欢穿的,是青衫吧。
青色是一种很特别的颜色,最能衬出人优雅飘逸的气质,却未免过于凄清,但在那个人身上,想必还多出一种狂傲不羁又落落款合的味道。
呵,他们
孙青霞在这段时间里沉思了一下。
然后他出神地注视着酒杯中自己的影子,冷冷地、淡淡地说:“我不是他。”
“他经历了别人所无法经历的一切,也拥有了别人所无法拥有的一切,“笑了一笑,孙青霞像个孩子般咬了咬唇,然后诚恳而决然地说,“我,不如他。”
李师师有些吃惊般睁大了明丽动人的眸子:“你”
孙青霞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我很羡慕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起的,是那场京城子夜月华下的交手。
他一向有遗憾,遗憾"错"和"痴"一直没有分出高下,他与戚少商一直没有战出输赢,但他此刻忽明白,胜负根本不必分出,亦或者,其实早就分出了。
女子素净的手,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慢慢拉住了那双握惯了剑的手。
小巧秀美的下巴也跟着倚上了他的肩:“让我靠一靠,一会儿就好。”
她轻触着他后颈的长睫是冰凉的,语调也低沉得格外幽凉。
孙青霞感觉到了她心中的哀伤,却只是无语,不动。
他们这样的男子,从来就不是女人能轻易留住的,无论那是艳冠京师白牡丹的笑靥,还是碎云渊江湖第一美人的明眸。
或许她们亦知道,她们越想要留住的人,只怕,终会要离去,且不再回来。
既然留不住,不知那人可否记得吗?
记得那一朵,曾只为他盛放的蔷薇。
娇润芬芳的唇齿间似有若无地逸出一声叹息:“檀州啊”
李师师一叹即止,展颜便笑,笑得芳华清梦春江秋月,似将江南岸边整个春天的,都悉数开盛、也开尽在这一晚。
惜人无在。
惟檀州冬冷,白衣苍寒,剑若青霜。
檀州。
胡笳幽咽,霜天欲晓。
塞北冬末的最后一场大雪,刚刚在朔夜止歇。
青衣的将军正在帐中以沙盘布阵,时时凝神沉思,忽有人大步掀帘而入,带进一阵风雪。
“三战三败,停战后撤三十里!看他们还能围到何时!“戚少商爽声大笑,不想扯动了伤口,忍不住"哎哟"低叫了一声。
“你伤未痊愈,还是少激动为妙。“顾惜朝头也不抬。
戚少商闻言咧嘴一笑:“待京中援军一到,我们便全力一战,必叫辽人兵退三门关,永不再犯我大宋疆土!”
“何时决胜,何时痛饮"他说着目色越发亮若星辰,笑着凑上前来:“顾大将军,我可是越来越想念炮打灯的滋味了!”
顾惜朝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将手中战报递至烛火中燃了。
“怎么?“戚少商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忧悒,心中一沉。
“没什么。“顾惜朝扬手一散,弹开了灰烬,微微一笑道,“大当家,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戚少商怔了一下:“恩?”
顾惜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慢慢道:
“三年前的今天,你我在连云寨共襄大计、漏夜突袭,以两千人马杀退五千辽军,大胜而归,举寨同庆,一直痛饮了三天三夜,好一番激荡人心,豪气干云”
“我记得,“戚少商抿唇低语,目光倏而变得悠远如梦,“歃血为盟,生死同心大顶峰上的日子,戚少商永生难忘。”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相知后的背叛、笑容下的杀戮沉重的往事如漫天风雪般扑面而来,让人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半晌,戚少商方一挑眉,意味长地道:“我还记得那一天,你醉后私下对我说过,如果没有我,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么过”
“咳咳,“顾惜朝面上一红,欲板起脸来,又终于放弃地叹了口气,“这么久远的事了”
戚少商静静端详着这人眉宇间细微的神色起伏,不觉心绪如焚,飘扬万千。
那些往事,真的已随风而逝,久远得难寻难觅了么?
这时,顾惜朝掩唇又咳嗽了两声,道:“不说这些。今日你我就再一起痛快地喝上几杯,如何?”
戚少商只一怔,立即点头微笑:“自当奉陪。”
冷酒穿喉,却是一味燕丘古道、狂歌万古的灼烈。
戚少商连饮三杯,只觉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不由笑叹道:“想不到你竟藏了这么好的酒!”
顾惜朝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掌中酒樽,却不急入口,淡淡道:“本想迟些再喝的,但又一想,要做的事还是该先做了它,该喝的酒也不应该再留。以免徒留遗憾。”
“说得好。“戚少商抚掌道,“这一杯,我敬你!”
“浮生若梦,人世飘蓬,不胜一醉,何妨一醉"顾惜朝曼声沉吟着,勾唇一笑,如春风吹皱一池碧水,“能得九现神龙把酒相邀,惜朝又怎敢不醉?”
杯身相碰,发出铮琮如诉的清吟。
帐外无风无雪,连脚步声也不可闻,两人举杯相对,突然入梦。
将军百战身名裂,名将丰功及不上奸臣佞语,赵姓天子终是昏庸无度,不知是非,难断轻重,春秋月日夜难休,华极尽,大好河山拱手断送。
怎不教人齿冷心寒,枉负一腔热血、半生抱负,诸多豪烈、几许侠肠!
纵如此,却也要一战。
顾惜朝一个仰首,饮尽了杯中酒,笑得萧冷傲烈,虽百折而无悔,“我明知是梦,却不想出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戚少商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天纵奇才审慎自珍,想飞之心青云之愿,自初识至今,无论受到怎样的折辱、践踏、打击、重创,那一身倨傲萧狂、清高凛冽之气却从未淡灭可今日的他,意态未变,语调未变,却不知怎的流露出一种几不可察的悲怆沉穆之痛。
正在沉吟间,却听"当"的一声,顾惜朝已将酒杯掷于案上,铿锵而言道:
“凡知胜者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纵是天地人事可以尽晓,胜负成败却是难奈。穷我所学,拼尽此生,若是败了,我亦无话可说!”
戚少商心中一动,道:“你说你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知奇门晓遁甲是否能预晓此战之事?”
顾惜朝一怔,冷笑不语。
戚少商顿了一顿,又问道:“若不预事,又可否知人?”
他地吸了口气:“你能不能算得到,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顾惜朝一怔,干干脆脆地回答,神情却一味明灭不定,欲长身离座,却被一把拉住。
“我却算得到你在想什么。“戚少商臂上悄悄用力,把人扯回了座位。
顾惜朝愕了一愕,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喃喃道:“你你知道什么?”
“你心里有一个问题,与我有关。”
“笑话!“顾惜朝脸色白了一白,欲挣脱他的手。
“嘘"戚少商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愈发的黑白分明,很好看,很多情。
他沉静若谷的脸上迷漫起几分期许,几分柔情,将顾惜朝的手掌缓缓展开,手指轻触向他的掌心,“你难道不想知道答案么?”
“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用手指在那骨肉清癯的掌心上慢慢写了几个字。
顾惜朝兀自扭转着颈项,闭目不去看他的动作,竭力抑制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气息,一任长长的睫毛疾风骤雨般狂颤不已,脸上露出不可言喻的复杂表情:
忽而悲,忽而喜,忽而惊,忽而痛
最终都化为一段无涯的路远情长。
写字的人已停止了动作,温柔地将那只隽刻了自己心语的手掌拉近自己胸口,阖上自己心脏的位置。
按得很紧,很紧。
脉搏的起伏与心脏的跳动连成一线,似乎连骨血都可相融。
多年来难以言说的心事,为此而生的长久神伤与漠漠轻愁,一如这边城冬末的最后一场雪,无言地融化如烟,随风而去,将淡淡轻痕凝在这唇角、眉梢、指间、心上。
却是永远永远也抹之不去的了。
这一场无涯寂寞的生呵。
且抛韶光,且别浮华,但留这一刻四目相对,执手无言,便碎了这铁马金戈,案头青史,共君醉一场烽火狼烟,连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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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日头已经升得很高,照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耀得人眼生疼,把那似铁城郭的砖瓦飞阁融在薄薄的雾气里,若近而远,咫尺天边。
大帐中一片静谧,阳光被严丝合缝地挡在外面,案上的烛火暗自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温柔的光晕,不知不觉已燃了一夜。
谁又能知晓,这一星微弱的火光,却能温润塞外的彻夜苦寒,暖透天涯浪子的枕怀,就像永远永远也燃不灭一般。
两个满满的酒坛已经见底,清冽醇厚的酒香还带着昨夜的余味,飘零在每一个角落。
“这酒为什么总也喝不够似的?“白衣男子叹息着剔了剔好看的眉毛,无奈地说。
“再好的酒,也有喝完的时候。“一旁的青衣书生慢条斯理地舒出一口气,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于是掩唇轻咳了几声,顺势悄悄从白衣人身下抽回被压住的衣摆,移了移身体坐直。
戚少商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举动,忍不住抿唇一笑,伸手捉住了那只手腕。
顾惜朝突地一震,瞬息间已抬起左脚向戚少商的小腿蹬去,同时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手腕一转一翻一折间便脱离了控制,随即一手搭住了戚少商的手腕命门一抖一扣间拿捏之准、速度之快,竟是超乎寻常
戚少商"哎呀"一声,惊笑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手功夫,倒比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也不遑多让了!”
“那是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之故。“顾惜朝面无表情地丢开他的手腕,立身走到大帐中央背对他站定。
烛光亮在他的眼中,将他苍白的肌肤映照得分外柔和,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冰冷意味。
戚少商只手支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道:“对了,援军何时能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变得有些沉重,“耶律大石的大军正从燕京赶来,若与围城的辽军合围全力来犯,我们怕是讨不了便宜”
“恩"顾惜朝仰首闭目,一动不动地负手而立,修长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出烟云般淡漠的一缕微凉。
戚少商继续说了下去:“按路程算起来,援军恐怕最慢后日也可赶到了,如此"他禁不住精神一震,神采渐渐飞扬,“三天后我们就可全力与辽军一战了!”
没有回应。
良久的沉默过后,一声幽凉的轻叹逸入了他的耳际:“援军不会来了。”
“什么?”
虽然早已从顾惜朝的神情举止中微微察觉到了什么,但听到他这样说出来,戚少商一时之间还是有了电闪雷殛之感,全身的血液亦跟着冰了一冰。
袍裾微扬,顾惜朝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脸上因宿醉而显现的酡红已全然消退,变作了一味近乎透明的苍白,方才还浮动着难言情愫的细长眼眸中,此刻已再看不见半丝波澜。
仅仅是一瞬之间,他宛如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京中早已将檀州当成了一枚弃子。它归金还是属辽,那个姓赵的皇帝恐怕是不想管,也管不着了!“他的声音尖诮而冷酷,眼眉间勃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意和杀气,“多说无宜,事不宜迟,你即刻动身,趁辽兵尚未合围之际离开这里,若能令涿州赫连出兵,此城尚有一线生机。”
那是一种戚少商熟悉不过的表情:如此的残酷而凌厉,带着不容辩驳的杀伐决断,和一箭既出的冷酷决绝。
一旦涌起了这样神情的他,即便毁天灭地,亦会义无返顾在所不惜!
“不可能,“戚少商竭力平抑着狂涛骇浪般起伏的心潮,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摇头,“辽军将此城围得铁桶一般,我走不了,也不会走。”
“你必须要走。”
顾惜朝直直迎向他的目光,眸中泛起刀锋般的磷磷森寒:“我会有办法让你走。”
“我将带五千精兵出城引开城外辽军,你须趁机突围,赶到涿州后即刻搬兵回援,必可令敌措手不及。“他说。
“檀州有大量兵器粮草囤储,更是紧扼大宋边陲之军塞重地,据此城而指中原,便可半壁天下在望,故必要时宁可尽毁此城,也断不可令其落入耶律重德之手。“他说。
“这是军令。“他说。
戚少商欲言又止,漆黑的眸中有什么在疾疾涌动,又瞬间消失无痕。
满目肃杀萧然的青衣书生,却忽而勾唇一笑:“你该不会以为我一意忠烈殉国吧?“轻笑摇头,“放心,我这样的惜命之人,不会随便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
“我意在雄图霸业,志在万世功名惜朝尚有太多心志未偿,远比你更恋栈这人世风光。“他娓娓而言,剑眉轻扬,唇边含笑,容色清定一如远山暮雪,却又藏着恣意飞纵的跋扈傲决。
戚少商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一个决定,这个人,他早已作出,并且,不会更改。
他顾惜朝决定了的事,又有什么人能够阻止和改变?
他要叛便叛,要杀便杀,要多狠毒就可以多狠毒,要多决绝就可以多决绝不是么?他根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他要自己亲眼看着他只身策马纵奔向辽人的数倍虎狼之师,正如当年亲眼看着他谈笑间翻面无情将自己的一切都屠戮毁灭。
他从来都是这般冷酷和残忍。
戚少商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仿佛正有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上来回地拉,这一种久远沉钝的疼痛,甚至比当年大顶峰上隔帐刺来的那一记来得更重。
那一种逼近万劫不复的毁灭般的遽痛从血火冲天的连云山水,流长到一座困顿无援的边城。
曾经,他为杀他,不惜屠戮围城。
现在,他要轻身独往,以换他脱围离城。
双飞翼只能救得了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也解救不了一座危城。
鲜活的生命转眼就会消殒,就会枯槁成灰,而明天的太阳依旧升起,无论是江湖还是沙场,并不容多余的感伤和缅怀。直到有那么一天,要倒下的终于轮到自己。
“报耶律大石五万大军已至莫州。”
“再报城外敌军已拔营逼至三十里外。”
“将军,众将集结已毕,在帐外候令。”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顾惜朝冷冷道,“局势危急,战机一瞬即逝。战场杀阵比不得草莽江湖,大当家,恐怕容不得你左右犹疑了。”
“没什么可犹疑的。“戚少商抬头,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只不过”
他微微扬眉,眼睛里突然放出清利明锐的光芒:“引敌的换我,突围的换你。”
他一共只说了这十个字。
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犹在无声微笑,说到第三个字的时候他便已经出手。
两指并拢,饱贯真力,点穴如风九现神龙真正的出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漂亮得无懈可击,亦不会留半点余地。
等说完了这一句话,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缓缓自顾惜朝的肩头抽离。
顾惜朝没有反抗,似乎也根本没有打算反抗,只是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一动不动地坐着,淡定如故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惊愕他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并没有感到意外。
冷漠含诮的声线在戚少商耳际悠悠浮沉:“你的伤早就好了。方才我出手试探,你故意不施出全力,就是为了把这一击留到最后么。”
戚少商眉心一紧:“你一早就已知道,却一直等我最后出手?”
“最后?“顾惜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最后,最后你我到底谁能赢过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柱香之后,你的穴道自然会解开,而那个时候,我已经领兵出城了。”
“哦?“顾惜朝垂了垂眼帘,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很好。看来你我都把时间计算得很好。”
戚少商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一沉到底。
有一阵细微的麻痹和酸软忽从他脚底蔓延上来,他暗暗合了合拳,不禁半是愕然半是无奈地发现:自己的内力正在迅速地消泄。
“那坛酒”
迷药发作得很快,黯灰色迅速漫上了他的眼睛,看着眼前变得有些模糊的男子面孔,戚少商的笑容越发苦涩:“从一开始,你就预留好了后手。”
“三年前的那一,是你太过相信我。这一,是你太过相信你自己。“顾惜朝的目色一如轻烟迷雾,带三分叹惋四分轻嘲,看着他道,“大当家,你说,还会不会再有下一?”
彼此不动声色的较量,各自暗潮汹涌的情仇,他们都知道只有对方才是自己的对手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仅有的,那个对手。
戚少商没有接他的话,兀自阖上了双目。
看出了他的意图,顾惜朝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不必试了,那不是一般的迷药。“他绷着僵硬的身体,努力活动了一下头颈,然后眯细了眼睛:
“我们还有一柱香的时间,”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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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烛火终于燃尽,这一个咫尺天涯的对视,若雪泥鸿爪那般短暂,又仿佛有万古洪荒那么亘久。
一瞥惊鸿的相逢,一笑而抿的恩仇,一梦悲欢的江湖这人世,果是经不起漫长之漫长。
青衣书生的指尖轻轻一动,衣袂翻飞间整个人长身立起。
“我去了。“他掸了掸衣襟,缓缓俯身凑近白衣男子的耳际,“剩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了。”
戚少商的手一震,答不出话来,只是低低喘息着,勉力直起身子来看他:
“放,心。“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吐出两个字来。
即便是内心坚定如他,强大如他,即便是已经历过常人所无法忍受的种种摧折和苦痛,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九现神龙的眼中也掠过了难以抑制的切的寂寞与悲伤。
“好!“顾惜朝点头而笑,“有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这句话,天下何事不可相托?信君必不相负!”
他的眼神清亮锐利,如一束脱鞘而出的绝世剑芒,能将暗如沉铁的黑夜都割裂。
忽一扬手,手中提着的长袍前襟洒脱飞扬而起,他转身而去,步伐一如平常的优雅潇洒。
走至门边,他抬手掀起帐帘,身形微微一顿,站住了:
“还记得那夜你我踏雪寻栈道么,“他吸了口气,语调既温且凉,“那天晚上,有那么一刻,我曾经想过,如果那条栈道永远找不到,那条路永远走不完多好。”
细锐的疼痛猛然袭击了戚少商的心脏,从帘外射入大帐的刺目光线里,细小的光亮尘埃纷扬起落,他看见顾惜朝背对着自己站在那里,衣袍乘风猎猎飞扬而起。
“天底下没有走不完的路,只有忘不了的人。“戚少商抬头迎向那缕光线,说。
门边的人沉默了一会,不曾回头:“大当家,我又算计了你一,你恨不恨我?”
“如果来日你我还能再见"厚重的帐帘轰然坠下,青色的衣角一闪,颀长孤绝的背影一瞬被遮盖
“不要再信我了。”
浓重的黑暗立刻将大帐淹没了。
空荡荡的寂寞,无着,无痕。
“顾惜朝"忍住胸臆间破碎凌迟的痛苦,戚少商陡然仰首,喉中吐出一声撕裂般的轻吟。
爱恨,生死,原不过是一场醉阑更醒。
一诺如山,此身若梦。
很久以后,当九现神龙重掌金风细雨楼,领袖京畿武林群龙,睥睨天下之时,他都无法消除那种寂寞。
那种能驭万物而不能护一心,能降六合而不能留一人的寂寞。
*******************************************************
“去吧,微风。”
书生挽缰立马,轻轻振落了左臂上的黑羽,眼中最后的一抹温柔随之烟消云灭。
鹰儿展翼向天而去,又仿似能知晓主人的心思,并翅在半空中呜咽悲鸣,回旋久久不愿离去。
修长有力的手指紧按弓弦之上,字字掷地有声:
“已复之城,安可轻撤?檀州摇撼则京师震荡,大宋数千里边防将从此袒于一旦,朝不保夕。”
“诸位,此一战,有进无退,若不血战到底,未免教辽人轻看了我中原儿郎!”
寥寥几语,立刻激起共鸣,众将士齐声高喝,应声震天。
青衣将军轻勾唇角,抽出一只羽箭一折两断,目中骤然冰封雪冻:“若有来日,燕京会食”
“杀!”
(本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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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当空,云霭沉沉的天际,被这暗红染得格外肃杀,倒映在他细长的眼底,似乎化做隐隐的血光在流动。
顾惜朝挽缰,立马,从坡顶向下俯视着。
轻身孤骑,背河独立缓坡之上,远眺千里平川,只见玄旌黑旗遮天蔽日,乌沉铁甲满山遍野。但似乎无视身前黑压压的金戈铁甲,他意态闲适若临水观鱼,甚至嘴角还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微微扯动马头,他眉头一拧,继而清风般徐徐舒展开来:“耶律将军,别来无恙?多日不见,惜朝可是思念得紧啊。”
他就这样优雅地侧着身,任由山岚将他的衣袍吹得狂舞不休,依然不动如山地看着坡下黑压压的枪林戟海之中呼啦啦分开一条通道,一身黑云压顶般乌甲在身的耶律大石自后策马而出,慢慢地踏马上坡,向自己行来。
耶律大石扬蹄踏上坡顶,目中冷焰如焚,与他隔空对视了片刻,忽然仰天大笑起来:“顾公子真会说笑,只怕你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本将军吧!”
他说罢从怀中抓出一纸薄笺当空一展,冷笑道:“你几日前秘密传给完颜宗翰的飞书已被我截获。你不惜孤注一掷,奉檀州为码,想和他里应外合联手败我大军于檀州"他厉笑一声,“可惜,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杀气一现,他五指一曲成拳,纸笺立时于他掌中纷碎,顿如揉碎了的枯叶秋蝶,还未跌落便被狂风卷起,转眼没有了踪迹。
顾惜朝低头不语,清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脸上已瞬间变换了数种神情。
耶律大石饶有意味地审视着他的表情,道:“不过,能将这群南朝的乌合之众调教成此般悍勇之师,顾惜朝,你确是当今不世出之良将本将军很是佩服你。”
“惜朝也很佩服将军”
“有如此眼光。“顾惜朝一勾唇角,怡然自得地点了点头,似乎在回应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耶律大石怔了一怔,许是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半晌方略带薄怒地扬声道:“好。很好!我问你,你仅剩五千人马困守河岸,要如何敌我数万精锐?你既然如此自恃,那本将军倒要看看你的五千残弱如何当我大辽铁骑!”
他话未说完,脸色已变作乌铁一般的黑沉,凛冽的杀意已几乎不可遏制地破体而出。
顾惜朝笑意一凝,轻描淡写地一点头:
“我正想一试。”
冰冷的手掌抚上更为冰冷的剑身,却似乎交融出奇异的温度,他低头,最后认真地看了一眼这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剑。
昨夜醉梦痛饮时,那个人也是这样抚剑长吟:“醉里河山直欲飞,江湖夜雨一梦归。谁人能解琴中意,曾舞紫剑共金杯”
他听后沉吟良久,直到戚少商回过头来看他,才轻声向之一问:“这把剑,可否送我?”
好一把,逆水寒。
天下间,试问有何物能比此剑?
惟此剑,隐仇之不泯若血海;唯此剑,含情之难诉逝如朝露。
今日杀阵之前,乱军之中,淡看大风起止,尘砾飞扬逆水寒,你可愿随我同去?
英雄无奈是多情。
这句话并不适用于顾惜朝。他从来不想当什么英雄或大侠,也不允许自己为情所耽,他要飞,并且注定要凤舞九天。
能绑缚住他的那条线太短,并且,已为他所亲手斩断,只有一场梦远去了,令一场梦才能开始。
“如果来日你我还能再见大当家,不要再信我了。”
扣紧剑锷,顾惜朝抬头望向翻翻腾腾、沉浮不定的天际阴云,轻叹道:“宋金联袂伐辽,犄角之势渐成,辽国覆灭已成定局,惜朝奉劝将军一句:若是此番将军能从完颜宗翰手下活着离开,日后务须切记以图烈河为界,勒住你的战马,若将军再踏足中原的话,势必要付出代价。”
耶律大石一怔,额上冷汗悄然而下,口中却冷笑道:“顾惜朝,你身前身后不知有我大辽多少人马,你居然还有心思跟本将军谈什么日后?”
顾惜朝微一轩眉,点头道:“好,那我们不谈日后,谈眼下可好?”
“眼下你有什么可谈?”
顾惜朝道:“杀人。”
“杀人?“耶律大石的脸色绿了一绿。
顾惜朝嘴角浮起一丝阴冷酷毒的笑容:“你知不知道,我杀人有多少种手段?“他话音甫落,手指轻弹之下,已将掌中暗扣的一枚响箭打上了天。
耶律大石眼睛一瞪,尚来不及反应,忽闻远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震得脚下的土地也跟着摇晃了起来,祈水的方向,一道烈焰闪光登时冲天而起,直映得漫天介一片白亮刺目,几令人睁不眼来。
他心中突的一声,立感不祥,眼见火光尘烟四起,一名部下打马狂奔而来,边奔边大叫道:“大石林牙,不好了!祈水”
后面的话被淹没在连接响起的更多炸裂声中,只听得"轰轰轰"一连串闷雷巨响声中,火光划开天际滚滚的乌云,耀目的光华映得所有人都是眼睛发。
“这是怎么回事?!“耶律大石揉揉眼睛,厉声吼了起来。
“桥桥桥被他们炸断了!“那名辽兵从马上扑到地上跪倒,满头汗水涔涔而下。
耶律大石大吃一惊,映*光的眼睛愈发变作了血红欲滴的狰狞,恼羞成怒地举起马鞭直指前方那袭青影:“顾惜朝,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指之人斜眼看着他,冷笑不语。
耶律大石平复了一下暴怒的情绪,厉声道:“你是不是疯了?你炸掉了祈水桥,不惜截断自己退守檀州的唯一退路,你莫非真想背水一战,就真的不为自己留一点后路么?!”
“我为什么要留后路?”
顾惜朝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道,“祈水桥已毁,江上船只也已全部凿沉,将军手下所率这些塞外的勇士,恐怕擅凫者寥寥,惜朝倒想替将军算一算,将军数万大军要渡河取檀州,须架设多少座浮桥?又须多少日才能架完渡尽?到那个时候,檀州局势又是如何,将军又算不算得到呢?”
“上兵伐谋,下兵伐战。惜朝还不妨告之将军,将军截获的那封飞书我根本无意送至金军帐中如无意外,完颜宗翰的大军此刻或已兵破燕京,而且说不定已分兵南下正在赶往此间啧啧,万一金人铁蹄风涌而来,趁将军大军半渡之时击之,届时将军岂不”
他娓娓而言,眼中明灭不定,脸上却故意流露出一副替人忧戚替人愁的表情,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耶律大石听到这里,几近疯狂,瞪着通红的眼睛猛然拔刀前指,怒叫道:“住口!就算我大辽都城不保,就算你智谋绝世算得尽天地人和,今天我也誓要你死在我的刀下!”
顾惜朝掩唇低咳几声,这才慢悠悠地抬起了眼角:“承让,承让。在此之前,将军还是先试试顾某的阵法吧。”
他挥袖掸了掸前襟,补充道:“来日将军退败朔北荒漠逃亡之际,这些阵法战术说不定还能用来保全将军性命亦未可知。”
耶律大石心下了然,他顾惜朝要折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自己的"气”。
也许,要毁掉一个人最彻底的办法,不是要他的"命”,而是摧垮他的"气”。
这个年轻清俊的青衣男子,就这样眯着眼,静静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在末世王朝的旋涡中挣扎,在生与死、荣耀与屈辱之间做最后的挣扎。
眼前这个难以捉摸的对手他甚至没有将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对手?
顾惜朝,你的对手到底会是谁?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耶律大石在心中暗暗嘶吼。
回答他的,是顾惜朝唇角边缓缓勾起的一个诡异的角度,以及毫不掩饰的流露出的一种冷酷至极、满意至极的表情。
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玩弄与鄙夷。
耶律大石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那是一种他无法忍受的表情,心中一怒,扬指前方的青影:“顾惜朝!我本惜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然你杀我大将,又一再与我为敌,坏我大辽千古霸业,此恨绝不甘休!若不能杀你,不破檀州,我耶律重德势不为人!”
“杀不杀得了我,将军得先问过我手上的剑,破不破得了檀州,将军恐怕还得问过另一个人。”
耶律大石一怔之下,便听顾惜朝一声冷哼带笑,衣袖微卷,便是一束银光破风扑面而来,好在他及时侧身,神哭小斧直直钉入身后不远一名部属颈中,霎时间血雨飞蓬,那辽将双目圆瞪,登时落马毙命!
耶律大石暗自心惊,抬头望去,只见顾惜朝已一个侧身,只手擒住了飞旋而回的小斧。他的人,云停岳滞,淡青色外袍被猎猎狂风卷得肆意飞扬不休,宽大的衣袖被朔风灌得鼓胀欲裂,风神萧烈,眼中却杀意毕现,伸出一只手指,隐现着掌中的粼粼雪光指向自己:
“耶律将军,莫若我与你打个赌,看看谁能够有机会再踏上这檀州城。”
他说着话,神情却是如同定局的决绝,眉宇间绽放的与其说是狂与傲,倒不如说是一种直指人心的冷与狠。
那举手投足间的的姿势也依然一派优雅,可动起手来却绝对无情。
又或者,那样的无情,亦是一种优雅的残酷。
“好,”
耶律大石暗暗吁了口气,缓缓地拔出锋利的黄金马刀,夺目的刀光在厚重的刀锋上流动,映衬着对面的男子眼底那一抹漆黑的厉芒与杀气,“你我是该做个了断了。”
“请。“顾惜朝狭长的眸中闪过一丝犀利无比的寒芒,沉沉的逆水寒剑轻垂身侧,绝顶的杀气却已陡然凝聚而起!
话音一落,他便左手按剑,右手一扯马缰,人影化做一道苍青厉芒,瞬间向坡下驰掠而去。
身后的辽军一片鼓噪,几乎等不及主帅的命令,已有数十人策马上前朝他围追了上去。
那边马上,顾惜朝头也不回,左袖忽地挥起,数记神鬼夜哭的厉啸骤然响彻半空。
飞旋,怒啸。
每一束银光都如一触目惊心的惊艳,消泯了人世最后的悲悯与温情。
顾惜朝几柄神哭小斧悉数打出,追兵中哀嚎阵阵,立即有不少人坠于马下,一时间骇得那些辽人冷汗直下,又从未见过这等兵器,只有下意识地惊慌奔避。
顾惜朝眉宇轻舒,趁机拔剑挑掠,逆水寒甫一出鞘便是一路清寒呼啸,刷刷几下便荡开了最后几名围堵的辽兵。
乱军之中,逆水寒光华似水,宛如漫天的霞光一齐怒放,又像极那一闪而逝留不住的烟。
马蹄轻扬,冷冷的寂寞幽凉入骨,握剑的手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人已双足轻点,一折身退入了整兵待命的五千将士盾后,倏然消失在严阵以待的杀阵之后。
勒停马蹄,瞥见阵后马上端坐的监军黄公公脸上一片铁青,顾惜朝心中一声冷笑,正要越他而过,却听这姓黄的太监哀叫一声道:“顾公子!”
“公公有何见教?”
黄公公哆嗦了半天嘴唇,方才整理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明明说是要弃檀州,突围撤回关内,又说辽军大部已然撤防我才信了你如今这,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不这么说,监军大人又怎肯授命发兵出城呢。“顾惜朝答得干脆。
“你,你,你”
黄公公惊恐愕然之下,半天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才伸长脖子四顾大叫道:“陈副将!陈副将何在?!”
原来自刘承杰战死后,这黄公公便一意安插了自己的心腹做了副将,一为保自己周全,二也为掣肘顾惜朝,如今他已知顾惜朝骗得自己而图背水一战,辽军虎狼之师当前难有生望,只想赶紧唤得自己人保全自己逃出生天。
“陈副将在此!”
一声大吼,阵中一名高大的兵士大步走出,将手中提着的一件物什"咚"的一声往地上一扔。
黄公公呆了一呆,定睛望去,却正是自己心腹的项上人头!
他一向久宫,养尊优,奉京中蔡相和方小侯之命跟随这一路行军作战艰苦跋涉,早已受够了这一切,虽然已多少看过了不少沙场生死血腥,但眼前乍见自己心腹这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滚到脚边,脆弱的神经终于绷到了极限,大骇之下几乎昏厥,半晌方醒过神来掩面定神,强自撑住最后一点威严姿态:“顾顾惜朝,你奉旨领兵,却竟敢违逆皇命,抗旨不遵,私自贸然出兵,还还纵容属下斩杀斩杀朝廷命官,你你该当何罪?”
“做都已经做了,你说还能怎么办。“顾惜朝眼皮都不抬,悠悠道。
“你你好大胆!“黄公公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咱家,咱家定要面禀圣上”
“那就有劳大人,惜朝在此先谢过了。”
顾惜朝打断了他的话,冷冷一笑:“如果大人稍后战死,为国捐躯,惜朝也定会向朝廷禀明大人之忠勇报国的。”
再不理会黄公公那面如死灰、骇怒欲裂的嘴脸,他转身环视着身前一排排热血沸腾的年轻的宋军将士们。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什么也不必说,他目中冰火交融的坚定与锋芒已说明了一切。
然后,他再一拔出了他的剑。
这一,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道被长风冷月洗濯过的冰寒剑光。
一声号角响彻苍穹,天地之间,刹那间杀声四起,血雾弥漫。
宋军五千将士奋勇地厮杀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和他们的主将一样的平静。
一个又一个辽人倒在脚下,那般震天的呐喊和战鼓声让辽军恐惧,诡异莫测的阵法和骁勇难当的砍杀则让辽军胆寒他们的眼中再看不到赢弱不堪的南人残兵,只有地狱里杀出的魔神,如此冷酷无畏,如此不可抵挡。
“拿我的琴来。”
青衣将领于血火厮杀中安坐于马上,就在马背上展开了跟随他多年的那把琴。
指按弦上,引而后发,且容这沙场杀阵之中最后一曲琴音,遥寄故人,遥凭旧梦。
“白驹过隙,如拭冰鉴。关山永隔,江湖已远。此一曲,一悼往昔之不再,二叹知己之难逢。”
衣袍在风中如雪翻飞,一丝暗红的血线,从紧抿的唇角划落,殒落在风中。
强行催发最后的内力,伤的是身,而琴弦中的叹息,却
更伤怀。
背对檀州,琴声响彻了很久,他暗自计算着那个人已走出了多远,他希望他不要回头如果已回不去最初,又何必回头?
回不去生杀情仇的旗亭,回不去风起云涌的京城,回不去策马并肩过的江南,回不去血火倥偬中的一个对视,回不去关外夜月下的一场宿醉
回不去那一个人的身旁。
江湖之上,天下之下,何是你我归?
浮云一别后,千载空悠悠。
“叮"的一声,琴弦断裂,于万军之中,青衣的书生以一种诀别般的姿态,最后回望了一眼檀州在烽烟中模糊的轮廓。
遥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焰和鲜血四溅的战场,藏在阴影中的一双狭长眼眸,掠过一丝清明。
张开修长五指,他凝视着在剑柄上渐握成拳的右手。
一种近乎残酷的力量,如流光般汇聚、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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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神观望着自己俯视下的世界,那凄厉的黑暗中迸现的血和火,骑在马上的耶律大石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战阵之中,一抹青影历历如故,似乎依稀可见那一对凌酷如冰,森冷如雪的眼眸。
耶律大石冰冷的神情因此而变得更冷。
一身黑甲的萧干骑近他的身旁,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情,正了正容色沉声道:“大石林牙,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耶律大石低声道:“你说,他这是不是置之死地”
“而后生?“萧干目光一滞,脱口道。
“他真会如此求死一战?还是"耶律大石暗自沉吟着,脸色阴晴不定,似在竭力地思索着什么。
萧干怔了一下,咬牙道:“管他是什么心思,他那阵法虽有些道行,但也绝撑不过两日!
眼看自己就要血洗上的兵败之仇,手刃这个狡猾的书生,他绝对不能失去这唾手可得的胜利。
耶律大石显然没有心思考虑属下的报仇心切,皱眉道:“燕京可有消息来?”
“燕京恐怕"萧干低头。
眼珠一转,他望向耶律大石:“大石林牙足智多谋,心中是否已有计议?”
耶律大石眉锋更紧,沉声道:“完颜宗翰既已出兵,断然不会轻易罢休,燕京一旦被破,日后必会结集大军图谋此地,届时,我们便失了速战速决之机了。”
萧干听懂了他话中之意,再问道:“大石林牙的意思,是先雷霆一击,尽早夺得檀州,可据可退,再图后事?”
耶律大石一点头:“这个顾惜朝到底玩的什么样,我现在倒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萧干应和道:“大石林牙所言极是,那眼下”
“燕京不可不顾,这个顾惜朝,也断不可留!”
“那”
“我身为大辽重臣,势必要分身护全主上,顾惜朝心计极,他与金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可不防我恐怕须得分兵北上,这里,要交给你了。”
“大石林牙,大都和主上若是不保,咱们也惟有暂退漠北,以待重整之机,到时以您之威名德望,倒不如”
“闭嘴!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辞岂可枉言?!”
“属下知罪!”
暮色凄迷,两人各拥叵测心机,不约而同地朝燕京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一战,会输么?
韩老四的胸膛重重起伏着,抬手狠狠地抹去了即将流入眼角的血汗,又把右手里的刀紧了一紧。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是从来没有过的滚烫,手心里全是汗水,带着控制不住的轻颤。
如果横竖都是一个死,那么至少这样的战死,会给自己一种交代一份荣耀,也会给那些仍在边关苦苦厮杀和抗争的人们,一点坚持下去的希望罢?
在被遗忘的一个个时空,曾经存在过多少这样的人,这样的希望?
可这一切,又会不会、能不能在史册中镌入哪怕寥寥数笔?
心头猛的一空,韩老四恍惚间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感觉体内一直支撑着自己战斗到现在的一股光明,忽然间黯了一黯。
脚一虚,腰一沉,他倏然似被抽空了全身的力量,颓然向地跪坐下去说不清是痛苦,悲哀,还是绝望。
膝盖触地的刹那,一双手从斜刺里迅速伸出,扶住了他的肩膀。
韩老四满面惶乱与错愕地抬首,望向身前一尺之遥端然站立的人。
顾惜朝也在凝神盯着他,淡漠而肃杀地,居高临下地,目光冰冷。
“站起来。拿好你的刀。”
一共八个字。
顾惜朝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半晌,才终于这样简短地说道。
他的话没有半丝起伏与温度,只是冷漠的容颜上迅速地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
他的衣袍是青惨惨的,下颚亦是青惨惨的,外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在青灰的底色上渐渐晕染成一种近乎凄寞的艳。
既惊,且艳。
有那么一瞬间,这青衣男子仿佛敛尽锋芒,褪尽一身跋扈桀傲,取而代之的是微不可察的淡淡苍凉与疲倦。
但那仅仅是一瞬间,快到令韩老四相信,那只不过是自己恍惚中的错觉。
其实跪下去和倒下去一样,都很简单,只是一曲腰,一折身,而已。
而再要站起来,站得象标枪一样笔直,像山岳一样挺傲,才真的很难但难并不代表做不到跟随顾公子经年,韩老四已经和所有人一样,开始相信一切没有什么做不到。
只要做就是了。
做你选择的。
虽百折,而不悔。
韩老四知道,自己刚才差一点丢失的一些什么,已重新从眼前这位年轻主将身上得到了。
于是他慢慢地起立,站稳了身子。
轻轻拍了一下韩老四的肩膀,顾惜朝直直地望着他,问他:“你后悔吗?”
韩老四平复了一下情绪,认真想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回答:“不。我不喜欢后悔。”
顾惜朝目光一动,冷峻的面孔上渐渐绽开一丝柔和的神情,后退了两步站定,点了点头:
“我也是一样。”
他的脸上明明没有笑意,但韩老四却感觉他对自己笑了一笑。
这一个笑容三分清狂,三分优雅,三分得意,还有一分隐隐的寂寞就如无垠旷野中一树春风刹那尽放。
这是韩老四终其一生也不能忘怀的一个笑容。
它和这场血泪交融的厮杀,这个烈焰熊熊的夜晚一齐,成为一段永远的铭刻。
很多年以后,韩老四仍能清楚地记得,当时顾惜朝是怎样最后看了自己一眼,转身前从容不迫地命令道:“最后整备兵马,与敌绝一死战!”
然后他轻舒手臂,一展青色袍袖,昂扬潇洒地向着前方缓缓落幕的黑暗,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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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何年何月,大漠的春风里,谁的声音,在谁的耳边,轻轻地说过:“我没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冲天的火光和烈焰中,又是谁的话语在渐渐飘散,渐渐黯淡:“我又算计了你一大当家,你说,还会不会再有下一?”
顾惜朝!顾惜朝!
他想用手中的利剑斩开重重的烽烟血火,却发现触手之身边却没有了剑这令他疯狂,令他几乎失去控制,只有一直奋身往火焰冲去
“戚少商!”
忽然,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陡然敷上了他的额头,让他的神志凛然一清。
“戚少商,你快醒醒!!“身旁是近在咫尺的焦急的呼喊,同时有人用力地摇晃着他的双肩,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赫连春水充满担忧的通红的双眼。
“檀州”
阳光穿透黑暗,将夜幕撕裂殆尽,拂晓的晨光映入目中,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刺痛。
从黑夜到天明,那些看似永无休止的血腥厮杀,也终要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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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五千大宋铁血男儿奋起仅余之力的最后搏杀拖延,原本已近难支的檀洲城捕获了最后一线曙光,在赫连家所属兵马支援之下,陆续有两万宋军汇聚援引而来,与数日后渡河的萧干所率四万辽军隔城对峙。
檀州坚壁清野的防卫之下,辽人久攻迟迟不下,然以萧干之疯狂,根本不顾忌这些,仗着自己兵多马壮,以契丹骑兵之骁勇,日日叫嚣攻杀,似乎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下此城。
寒夜渐央。
朔风肆虐中,远几株疏落的胡杨一齐剧烈摇撼着,发出沉沉的叹息。
“檀州不但地势复杂崎岖,且坐拥满城粮草辎重,耶律大石退往此地,无非是想仰仗此地阻住二十万如狼似虎的金国铁骑,修整军马再图复国;就算退一步也可引兵入关,马踏千里平原,扰我大宋疆土可惜完颜宗翰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以檀州之重,金人也垂涎日久”
“据此城而指中原,便可半壁天下在望。”
“故,必要时宁可尽毁此城,也断不可令其落入他人之手。”
眼前寂静的城关上,已再没有了熟悉的身影。
苍茫着,空旷着,沉默着就好像那一个放鹰的书生从未曾在这里站立过一样。
戚少商垂手伫立着,只是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天际那一道越来越明朗的朝霞,不出声,也不动。
看着他挺拔如故、却明显清减的背影,赫连春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错觉,几乎要以为他一直就站在这里,并将会在这里一直站下去
一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
犹豫了很久,赫连春水才踌躇着走上前去,低低地开口:
“还是没有消息。“他刻意地省略了顾惜朝的名字,想了想还是迅速地补充了两个字:“暂时。”
戚少商蓦地一动,收回目光转过身来,垂了垂眼帘以示了解。
已经整整一月有余。
那三天,那三天在祈水河畔,到底发生过什么?
河岸连场血战,五千将士定是皆尽死战至最后一人如此惨烈的一战中,他并不敢存望还有人能够于乱军中幸免。
可是为什么,那种不为人知的微小希翼,伴随着细锐绵密的疼痛,仍然会像烈火一样烧灼自己的胸膛,并且愈烧愈烈,愈烧愈狂,仿佛能够将这一天一地都烧成一把灰烬!
闭了闭眼睛,戚少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不必再找了。”
赫连春水咬了咬唇,正想说句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两人应声抬头,却见一个黑盔黑甲、黑头黑脸的人影旋风般卷到了面前,将手中所执的长矛往地下狠狠一顿,定住了身形,朝戚少商扯着脖子响亮地唤了一声:“大当家!“却不是"阵前风"穆鸠平是谁!
“怎么了老八?“戚少商的眉头拧了起来,“军情有变么?”
“还有,“他目光黯了一黯,补充了一句,“我已说过,不要再叫我大当家了,现在你才是连云寨的新任大当家。”
穆鸠平一怔,喘着气朝一旁掩嘴轻笑的赫连春水斜了一眼,这才重新望定戚少商道:“刚收到北边的弟兄递来的消息,说契丹蛮子的老巢燕京已经完蛋了,那个耶律大石正被那姓完颜的往南一路追着过来,再有个三四天可能就要到这儿了。”
赫连春水一听,脸色就变了:“不妙!耶律大石所余残部怕不下数万人马,完颜宗翰所率大军也有数万之众,如此一来,檀州危矣!”
戚少商一直没有说话,低头沉吟良久,目光忽然亮了:“既然这样,我们也唯此一策了。”
“小妖,老八,就照我之前说的那样去布置吧。”
他神色凝重地看了他们一眼,重又转头看向远苍穹下渐渐浮现的霞光,目色渐渐舒张:
“两日之后,开城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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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
“同饮此酒,同抗贼寇!生死同心,卫我疆土!“数百条精壮的汉子齐声立誓,掷地有声,将碗中澄清透明的烈酒仰脖倒入口中。
戚少商手端酒碗,却迟迟未能喝下去,只是心潮起伏地环视着眼前这一张张有熟悉也有陌生的脸庞,仿佛又看见了阔别已久的连云山水。
这群在老八的带领下专程十万火急赶赴而来的连云汉子们,他们不会表达任何华丽的理由,而只是纯粹地、简单地,想要守护这一座孤城,乃至这这方城池背后的同胞百姓和大好河山!
一种无法遏止的热血和豪迈摧枯拉朽般淹没了胸膛戚少商举臂,仰首,饮胜了碗中酒。
“弟兄们,打完这一仗,咱们回连云寨浮一大白!“他的白衣在风中鼓荡,胜雪更白。
“大当家的,你说话可要算数!“人群里,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地笑喊了出来。
这一,戚少商却没有因这一句"大当家"而皱眉,他用目光搜寻着喊话的少年,展颜一笑:“当然算话!小家伙,你有胆子没有?打仗可不是玩的,到时前大后别的,跑可不行!”
“死也不后跑!“那少年一鼓腮帮子,把下巴一昂,“我要跟大当家的比一比,可是大当家的武功比我好,大当家杀两个,我就杀一个好了!”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穆鸠平走过去大笑着往那少年脑门上一拍,训道:“你小子好大口气!现在退伙出局不算你现眼,别到时候真正开打了吃不住劲儿,可别怪我的拳头不长眼!”
那少年将脖子一挺,正要辩驳,却迎面接住了一束充满信任的目光:
“强中更有强中手,再好的武功都还得练呐。连云寨没有吃奶的孩子!等下到你的卡子上机灵点,有事你要及时发号"戚少商顿了一顿,“大家的命都在你这了。”
少年无法形容出,这星光般明亮而温暖的目光究竟给予了他怎样一种力量。
只心头迫人地一热,少年突然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注视着那个在江湖的传说中数载沉浮,却仿佛没有老去半点的传奇般的男子,朝之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一点头。
“呜”
远远的天边,胡镝号角打破了拂晓的宁静,密密麻麻的火光由地平线上跃出,愈来愈亮,渐汇成片,夹杂着洪流奔泻般的马蹄声席卷而来,横荡过荒原,瞬间淹没了天地。
亲率大军一马当先的萧干一边纵马狂驰,一边拔出闪亮的马刀,高声喝叫:“草原上的振翅雄鹰,苍狼的勇敢子孙们!这些怯懦的南人只会像野兔一样躲在洞穴里,让我们用战刀和弓箭征服他们的城池,杀光他们的男人,夺取他们的女人和财产,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勇士应该是什么样的!”
迎风而抖的"萧"字大旗下,无数辽人骑兵口中发出尖锐古怪的呼哨,应和同呼,隐约可见成排而列的兵刃和盔甲上逼人的寒气。
“这回契丹蛮子看来真是要下死劲攻城了。”
城楼上,赫连春水皱眉远望着,神色凝重。
“呸!“穆鸠平一脚踏在箭垛上挥刀直指城下,怒叱一声:“只怕他们不来!”
他们说话间,戚少商始终一言未发,宁定有力的目光跟随着逐渐逼近的大片黑甲移到了城楼之下。
即便站在这高高的城关上,也能强烈地感觉到这四万契丹铁骑的杀意腾腾想是与一月前的祈水河岸无异。
重甲掩映之下,一身黑甲的辽将仰头向上,迎向那一袭凛冽的白衣,恍惚间仿佛与一道似曾相识的冰冷眼神错肩,忍不住双目一阵刺痛,浑身陡然一震。
为了掩饰这一瞬的错乱,萧干立刻大声喝道:“戚少商!本将军知道是你!”
“想不到宋人之中,竟还有你这等人物!可惜宋廷太过羸弱,早已弃檀州于不顾就算你有天大的能耐,此刻也已濒临死地,万难幸免!”
戚少商无声一笑。
他岂不知檀州早已是一枚弃子,一阕孤城?!
多少志士的热血与白骨,换得今日的大辽气数已尽,可边关战乱无休无止,焉知用不了多久,这黄河南北两岸又将尽是金人营盘!
天子?朝廷?令人齿冷之余,心中又怎能不泛起沉的悲哀
收回了纷乱的思绪,他摇头轻笑,俯身向下:“是死地还是生地,不试过又怎么知道?”
萧干一呆,怒喝道:“既然你和那姓顾的臭小子一样顽固,就休怪本将军无情了!”
他说罢便发出号令,开始攻城。
燕京被破,时间急迫,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他也不想再去回忆一月前祈水河岸那伤亡矩大的惨烈一战所以今日,他已决意一倾全军之力夺下檀州多日围城之下,他和他的大军都认定,那城中区区万余宋军,绝无可能再支持下去!
硕大的红日在漫天的沙尘中显出无力的苍凉,泛着凄凄血色的光影下,穆鸠平忽然注意到戚少商空荡荡的腰际,错愕之下不由脱口而出:
“大当家,你的剑呢?”
没有回答。
戚少商只是低头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小小的匕首静静卧于他的掌心,如此冰凉,如此细锐。
秀中带着艳,艳色中含着狠。
像是为了回应这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呼啸肆虐的狂风中,这枚匕首忽然发出类似剑吟的苍凉清唳,一如多年前与那人初遇时逆水寒几欲冲鞘而出的长吟,雪澈的刀身流动着青色的杀气,孤的决绝,傲的飒然。
连带着曾被这匕首刺穿过的伤口,也跟着彻天顿地地痛了一痛,一直痛到了握着它的人心脏所在的位置。
尤记得那个人说过,说他只用最锋利的刀,哪怕它很容易割破自己的手
戚少商阖了阖眼帘,重新握紧自己的手掌,突然想起那一夜,那个人寂寞而冰凉的手指似乎从那以后,自己的手掌就此永远失去了一些轻触的温暖。
这是最后的一战。
呐喊声、号角声、战鼓声、兵器撞击声响彻苍穹,这一场鏖战注定要令天地暗淡,星月无光。
檀州的守军固然奋勇,但辽兵越聚越多,冒着箭矢炮石不顾一切地向城楼上攀爬,双方在城关上血刃肉搏、激战不已。
敌众我寡,人数悬殊,守城的力量终是有限,这样下去是否能抵挡得了敌人千军万马的攻势?
这个问题在赫连春水脑中一闪而过。
他一身白色战袍早已血迹斑斑,一柄银枪舞得天地失色,却已渐有不支之色,可是几靠近戚少商身边,得到的回答却依然只有两个字:
“等等。”
那边的穆鸠平一早已按捺不住,奋力挥矛反扫回去一批箭矛,倒身退回,一边急吼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新一轮涌上前的辽兵立刻将他的声音淹没,他折身拼杀之前,只来得及疾疾一侧首,依稀看见那白衣挺拔的身影像是铜浇铁铸凝固了一般,垂手站立在最高,沉如水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紧紧投向在辽人的重创下不堪承负的城门。
“萧干其人不自知又不入流不足为虑!”
耳畔,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傲决凌厉地响起,恍惚间,眼前是说话的人迎风飒然的昂首一笑,顷刻间风滞云歇
戚少商猛然一震,又刹那清明。
强敌虎伺,笑谈饮血一个月前,你又是怎样地与之对峙,与之决战?今日,面对同样的敌人,你我就权当再并肩而战、共同进退一吧。
一念至此,他再不迟疑,一把揽过身侧的巨大弓弩,燃起一支火箭,举臂瞄准了摇摇欲坠的吊桥。
身后十数名负弓肃立的连云汉子见状,也整齐划一地纷纷举弓搭箭,瞄向同一个方向。
风声突然止歇,刹那间天地宁寂,一如雪落无声。
雪掩冰封的唇齿间低低地逸出了一个字:
“射!”
混乱的厮杀和火光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从天而降的十数支火箭暗中钉向吊桥拉索,也不知蕴含着怎样一股匪夷所思的巨大力道,竟令那久经辽人砍斫而不断的坚固拉绳承受不住,在刺目的火光中骤然断成了两截!
“滋呀呀"的钝响之中,巨大的吊桥慢慢坠下,挥舞兵器疯狂叫嚣着的辽兵一如意料之中,潮水般涌上前来。
片刻之后,在辽军炮石重击下千疮百孔的城门,也终于在"轰"的一声巨响过后被冲了开来。
似乎尚有些心存疑惑,萧干在城门前顿了一顿,仰头朝城楼上看了好半天,这才试探性地分出一小队人马,先行踏上吊桥,向大开的城门驰了过来。
城关上,赫连春水一枪搠翻两个辽兵,转头看到这番情形,不由色变向戚少商道:“不好!辽狗要是不中计怎么办?”
“少安毋躁。“戚少商退身在城楼下的阴影中,冷静地目视着逐渐接近城门的辽兵,“小妖,快让城下剩余的将士丢弃兵器,诱敌入城,快去!”
赫连春水咬唇一点头,转头便走,戚少商低沉的声音在背后传来:“记住,吊桥没有拉起前,就算刀架上脖子,也绝不可反抗!”
目送赫连春水奔下城楼,戚少商这才俯身拿起了脚边的铠甲这副穆鸠平千里迢迢为他带到这里的,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件铠甲。
熟悉的气息、澄亮的铜甲,柔软的皮毛一经手指的触碰,便使他全身上下都泛起一阵难以克制的颤栗。
那些个长天水阔、横剑立马、豪情万丈的生涯,和着那曾被血火笼罩的连云山水,催开了他沉睡于心底的记忆,像一只被顿然惊醒的兽,忍不住地要撒开四蹄肆意狂奔
而这些记忆里,总是挥不去一抹泛着血色的青。
那个踏阶而上的书生,一笑犹如春风,弹指间血雨飞蓬,就那样伫立在那里,不知来,不知归途,却注定终此一生,自己也不能将之忘去了。
知之难逢,音之难遇,千载其一仅此一人,仅此一人耳。
想到这里,戚少商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于虚空中紧紧一握,如握住多年前一只修长而温凉的手。
随我来吧他在心中这样对他说。
七分温柔,三分情重。
“老八!让兄弟们准备好家伙,听我号令行事!”
就在此时,一小队辽兵已陆续进城,为首的辽将见城门后数百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宋人将士丢盔弃甲,或倒或伏在地,忍不住放声狂笑,带领兵士长驱直入,催动战马猖狂地从宋人官兵身上狂踏而过,见他们在肆意凌辱下毫无反抗,这才狂慢地发出安全的信号,招呼后面的大军入城。
可是马上的萧干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一再地向身旁询问:“可曾发现那戚少商的踪迹?”
此刻,那抹一直矗立高的耀眼的白已从他视线中消失虽然他无比希望戚少商已战死在城楼之上,可巨大的不安和疑虑依然像毒虫般啃噬着他的心。
可惜,世上事往往俱是如此,不如意十之八九。
正当辽军的大队人马陆续沿着吊桥向城内驰入的时候,平地里竟扑拉拉起了一阵诡异的飓风,风过一片尘土飞扬、沙砾漫卷,一时间竟使得青天白日里一片灰蒙,伸手难见五指。
萧干心中一惊,正觉忐忑之下,便听见漫天里一声声尖利的呼哨声此起彼伏,风沙中也看不太清远的情形,依稀可辨数十条灰蒙蒙的人影身手矫健地上下飞纵,来回穿越,竟像是飞檐走壁的灵猿一般。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暗叫一声不好,正欲发令后撤,却已来不及了!
局势在一瞬间逆转!
烟尘滚滚中,穆鸠平已带领着几十个连云寨的汉子从城楼上猱身飞掠而下,各执奇形怪状的器刃,或长钩或铜索或铁爪,腾云驾雾般纵身攀上了吊桥。
这电光火石的一幕,看在咫尺之遥的辽人的眼里,只觉魂飞魄散:且不说这突如其来的飓风,也不知那些个轻功骇人的宋人汉子用了什么手段,竟在须臾之内便重新将两根碗口粗的绳索结上了吊桥顶端!
在辽兵一片"妖术!““妖术啊!“的惊骇声中,连云寨的数十好手已牢牢缚实了两边断裂的拉索。
呼哨声中,少年秀气的小小面容突地一昂,忍不住好奇,对身侧的黑脸汉子发问:“戚大当家怎么算到会有飓风?”
“啊?“穆鸠平摸了摸脑袋,神秘地咧嘴一笑,“他有本行军打仗的宝贝书,上面什么都写着呢!”
“真的?”
“当然!傻小子,别问东问西了,你倒是能拉得动不?咱们连云寨的男人,可不兴关键时候撩炮子丢脸!”
“知道!“少年大声回答着,狠狠抓实了手中的铁索向后扯去因太过用力而发青的细小手掌中,赫然扣出了一道的血印。
又是一声冲天的呼哨,硕大无朋的吊桥发出"卡啦啦"一阵钝响,被整个拉了起来!
辽人哪里想到这样的变故,又何曾见识过般闻所未闻的神力,桥上的上千辽兵和战马在惊惧万分的惨呼中措手不及,纷纷坠下了的护城河。
就在这边吊桥方起之时,那边城楼上又呼啦啦出现了一排布衣劲装的宋人汉子,早已准备好的无数弓弩瞬间举起,万千火箭破空,纷下如雨,密密麻麻地射向还未回过神来的辽军人马。
一轮疾箭之后,又有数以千计的火把一口气投向事先倒上了火油的护城河,方才还碧波荡漾的河水旋即变作一片火海,满耳都是河中挣扎的辽兵惨叫之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乱使得辽军乱成一团、狼奔豕突,互相践踏坠河死伤者不计其数。
惊惧起,战意便无。
回望这番景象,萧干心知中计,然而大部人马均已入城,吊桥又已然拉起,退无可退,心里只本能地浮起一个念头:
避其锋锐,速速避其锋锐!
主意一定,他立刻一立长刀,指挥大军迅速断后,可还没来得及命令出声,便望见高城关上翩翩掠下两道惊鸿般的人影,一黄一白,一掌一枪,直取自己而来!
赫连春水的白袍银枪,萧干自然认得,至于那个黄衣人,一直到了近前,他方才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皮毛大氅、重甲披身的戚少商身形不坠,一双眼睛亮得灼人,远远朝他勾了勾嘴角:“怎么,不认识了么?”
他手中无剑,甚至没有握着任何兵器,但他的整个人却犹如一把锋芒无匹的剑,剑光如焚,剑意如梦。
这场不死不休,不折不落的梦呵一望之下,竟似堪堪夺去了观者的魂魄!
一直待落到眼前,萧干才完全看清,戚少商如雪的白衣悉数隐没在铠甲之下,惟有左肩斜挎着一张长弓,腰间悬着的一个箭囊里斜斜插了数支羽箭。
乱军之中,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邃无边,剑一般凌利的目光却像闪电一样扫向敌人
这弓,这箭,这眼神,这自若的神情,这潇洒的身姿这样的熟悉,这样无一例外地令萧干颤栗着联想起另外一个人
一个在一月前的那场鏖战中消失了踪迹的、曾一再令大石林牙咬牙切齿的、无数让自己一败涂地几欲崩溃的人!
“扑通"一声,萧干忽觉自己的心,一下沉入了谷底。
可战场之上,容不得片刻失神,又是一声长啸过后,尘沙扑面,就在辽人惊疑不定之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无数宋军将士忽然显现于前,执刃整装待命!
眼前蓦地一黑,萧干差点没摔下马去!
对着眼前这些从天而降、已被点沸了斗志的宋军将士,他竟忽地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只来得及高呼身旁侍卫上前挡住那两人势如破竹的杀招,自己扯逆马头便退入了后军。
部下接连不断的惨呼声就在自己耳边,他们被撕裂的衣甲和血肉一再模糊着自己的视线,萧干实在无法想象,这些南人看似清瘦弱小的身躯内,怎会隐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
这时,辽军临时发起的仓皇反扑之势被暂时压制,方才拉动吊桥的连云寨数十好汉得手后已急速奔下城楼,会同其他兄弟以及赫连府的上百名死士,奋勇冲锋在前,率领着万余精锐人马与辽人杀得如火如荼。
戚少商人在阵中,一番连劈带搠,撩倒了周围的十数个辽兵,眼中刀锋般的光芒一闪,斩钉截铁地断喝道:“现在敌人阵势已乱,切不可使其重整旗鼓卷土重来,速速依计行事!”
他一边说,一边不假思索地从怀中摸出一支响箭扬手打了出去。
随着天空中爆开一束耀眼白光,只听一阵齐声大喝,拉起的吊桥再一被轰然放下,赫连春水看见这个讯号,随即纵身跨上一匹战马,带领手下两千精兵,呼啸着向逃向城外的辽人掩杀上去。
辽军本就乱作一团,现在又遭此突变,阵形全无之下仅能作些混乱的招架,再无复原先攻城时的井然有序了。
两名辽人先锋副将本来正在萧干的命令下极力稳定军心,意图重新整饬兵马、列阵进攻,不料竟发现从城内又再杀出一队宋军,个个士气高昂,所向披靡,就犹如一条怒吼的狂龙直卷而来,一时间不由肝胆欲裂,看呆在了原地。
不等那两个辽将反应过来,便有一股森然寒意扑面杀到,只一怔神,其中一个便被赫连春水当头一枪穿了个透心窟窿挑于马下,紧跟着枪尖一转,又翻出一朵绝艳的枪,那个拧转马头想跑的也立即应声滚下了马背却也不知道是被扎死还是吓死的。
“痛快,痛快!“赫连春水修眉一挑,畅快地笑喝一声,“本公子好久没试过杀得这么痛快了!”
他喝罢银枪一顿,大笑着直直前指:“来!都随我杀他个痛快!”
这句话直引来应声如雷,士气如虹,辽军尚未列齐的阵形再一被捍勇的宋军冲乱,于血肉横飞、人仰马翻之中,赫连春水所率人马一气厮杀,如入无人之境。
先求自保,再图反击未迟!
一口气头也不回地驰出城门,萧干已是大汗淋漓,湿透重甲:
那心机沉、一肚子诡计的顾惜朝虽已无在,但这戚少商竟也并非自己想象那般只得匹夫之勇,看他如此列阵布局,其韬略计谋竟是半点不逊!再加上赫连援引而来的精锐兵马,居然使这小小的檀洲固若金汤、万军难撼!
粗粗一算,己方已折损了不下一万人马,只怕须得立即回撤,重新休整布置一番,才能再当其锐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哀怒攻心,仰天长叹:大石林牙,恐怕这檀洲城难成你我之物了!只是你我堂堂一代名将,大辽国运,难道竟要折在此么?
脑中仓皇一片,他脚下可没停,一味催马狂奔,只一心想着冲出险境,或许还有可为之机。
这个时候他当然不会想到,浴血厮杀中,已有一个人猛然抬头,犀利地捕捉到了他渐奔渐远的身影。
一掌荡开逼上前的一名辽兵,戚少商身形一折,眨眼已将肩上长弓取在手中,似乎也并没有怎么用力,随随便便反手便是一箭
弓是满月之弓。
箭乃风雷之箭。
这看起来随意而发的一箭看似轻逸,实则饱贯真气,持久不坠,正中于萧干的坐骑后蹄,竟将马儿腿骨穿裂,巨痛之下,那战马悲鸣一声便跪倒在地。
这一惊非同小可,萧干在一瞬间脸色煞白,然而他久经征战,倒也不是普通人物,只略略一定心神,便顺势翻下马背就地一滚,伸手扯住了前方一匹战马的后蹄,挥刀将马上一名辽将劈倒,自己纵身跃了上去。
他滚地、夺马这一番动作快如闪电,却不想仍是迟了一步当他暗吁口气,正要控马前奔之际,便感到了背后一阵刺脑袭来的寒意。
出于本能的反应,他疾疾向前一伏,几乎整个人平贴于马背,才险险避过了从后掷来的一把钢刀!
经此生死一刹,萧干的脸色愈发惨白,喘息着扭头回望,却见几个宋人汉子已自后追了上来,其中一个黑脸汉子一马当先,手中一把长矛贯注着强骇的真气,或刺或劈,正杀得兴起,手下无一合之将,将尾随自己的部属打得溃不成军
看情形,方才那一柄飞刺而来的钢刀就是此人的杰作。
这个人看见萧干回望,眼中突然杀气大盛,将手中长矛高高举起朝他一指,嘴里吆喝一声,那些衣着怪异、皮裘乱甲的宋人汉子顿时嗬嗬怪叫着,挥舞着奇形怪状的各式兵器掩杀了过来!
萧干大吸一口凉气,看出那些人的装扮似曾相识,稍一沉吟,立刻想起那正是连年来曾在边关交手数的南人义军们他知,这些人与朝廷军队不同,全都武功高强,而且悍不畏死,一个比一个更加刁钻难缠。不用说,刚才那吊桥的起起落落,就是出自这群人之手了越想越是心惊,当下之计,他也惟有强自镇定地指挥身边的部属拼死护卫。
可面对回马拦截上来的辽人,那领头的黑脸汉子面不改色,反而被激发得更加狂性大发,右手长矛疾挑不停,左手不知从哪里又夺过一把钢刀,身形一旋,已拦腰斩杀数名辽兵,再反手劈出两刀,鲜血飞溅之际,又有两名辽兵人头落地。
萧干看得直抽冷气,忍不住颤声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自狂杀血雨中狂笑抬头,大喝出声:“听好了!你爷爷我姓穆!”
断喝声中,穆鸠平长矛盾一挺,雪亮的寒光闪过,拦阻他的最后数名辽兵纷纷溅血毙命。
不足片刻,他闪动穿梭间已杀开了一条血路,直冲萧干而来,一边挥舞长矛一边放声大笑:“我以为我最黑,原来天下还有比我更黑的人!不知咱俩谁的力大,接我一记试试!”
他喊声刚落,整个人便自马背上立起,竟然弃马飞扑了上去,顺手把手中钢刀一扔,化为一片光影,直削萧干的战马四蹄。
谁知那战马极其膘悍,一跃而起,竟跳过刀光,避过了这一砍!
穆鸠平见一击不中,回矛一拖,借着这一弹之力,身形又是一拔,奋身向萧干扑去。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这个辽国大将的性命。
自从听赫连春水转述了一个月前祈水岸边的那场血战之后,他的心绪就变得从来没有过的复杂和沉重
那场铁血铿锵的搏杀,明明吞没了一个他恨之入骨的仇人,可他却感觉不到半点快意,反而觉得说不出的空落。
尽管他很不想让自己承认,对于那个曾摧毁了自己的一切、满手沾满了兄弟的鲜血、发誓永远也不会原谅的人,他竟然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敬意。
自己曾无数想要亲手杀掉那个人,但今天,自己却如此强烈地想要杀掉那个杀他的人。
来吧萧干,让我亲手结果了你!
就在穆鸠平这一分神间,方才还策马狂逃的萧干已在顷刻间掠起,犹若巨大的黑鸟,欺近了穆鸠平的头顶。
两个人的身形立刻在半空中交错。
穆鸠平想不到来人如此之快,不禁大大一怔,迅速将手中长矛向上直刺过去可惜,在交手之前,他完全没有料及萧干真正的实力。
就在他意识到危险时,萧干握着的铁金长刀已扎到了他的眼前。
这一刀扎来,呼呼有声,穆鸠平心头一震,才知这家伙的身手不弱,难望一招成擒,若然自己闪避,则必然会给对方可趁之机,到那时再陷入缠斗,局势便不易挽回了,情急之下,惟有以退为进,力挫这一击,杀灭其威风!
既然打第了主意,他便咬牙挺肩而上,用尽全身气力将萧干的刀身一撞,略略挫偏了刀势,拼着左肩硬受萧干的刀身全力一击,也要将手中长矛递进那厮的胸膛!
只听"砰"一声闷响,肩骨碎裂的巨痛立即蔓延至全身,穆鸠平怒吼一声,双手奋力一刺
长矛却突然凝住了。
萧干阴阴一声冷笑,竟丢下长刀,双手猛地执住了那支长矛!
穆鸠平绝不料自己这一刺,对方竟能接住,震惊之下只见萧干两手一拗,那镔铁长矛竟给拗弯了下来,不禁眼前一。
他料不到辽人之中竟也有如此神力之人,这个看似只会当缩头乌龟的萧干竟还有这样一手。
其实萧干本也满心以为拼尽全力这一拗能折其矛,没料到一拗之下,对方也臂力惊人,居然只弯不折,心中也不由震愕不已。
两人一交手间,心中各有所思,手底下可不慢,萧干死死抓紧长矛不放,欺身而上,猛然向下一沉,穆鸠平手执矛端,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竟给压得向下一坠,整个人倒翻在地。
眼见受制,穆鸠平怒喝一声,干脆松开手中长矛,一双拳头直接朝萧干身上招呼过去。
可那萧干却比他更快,且手段阴毒尤更胜之,只见他从腰间摸出一条乌金铁链,抡过去一把套实了穆鸠平正好打来的两只手臂,用力一扯,把穆鸠平拖得一个趔趄,趁这一时的上风,他已扯过战马,飞身跃了上去。
只要打马一奔,这个头脑简单的黑脸草莽汉子就会被自己拖翻在地,然后萧干脑中迅速地盘算着,不由一阵得意狂笑:臭小子,还怕收拾不了你?!
笑声嘎然而止,似乎有一丝奇异的光亮倏然闪过了他的视线。
定睛望去,那又不是一种光,而是一道细微的、近似于鬼魅般飘忽的白,只是这不含一丝杂质的白是如此耀眼,如此刺目,竟让人错觉成一种燃亮万物的光明。
现在这束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芒正从他的身体穿出。
穿心而过。
穿胸而出。
然后重新纳入了眼前那个御风而来的白衣人的手中。
萧干嘶哑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错愕地一低头,才发现一切都成了一场寂灭的冷,一种无涯的空。
他从未见过这样寂寞的一把匕首。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寂寞的一个人。
除去了沉重的铠甲和大氅,委地的白袍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却仿佛仍然干净得像是出离了红尘,又沉醉得不近人间。
“戚少商沙场之上你仰仗武功高强算什么英雄?”
这是萧干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清楚地嗅到了血的气息这位辽国大太师两眼圆瞪,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仰面栽倒,心口多了个小小的血孔,鲜血泉水一般汩汩流出。
“你错了”
“我从来不是什么英雄。”
匕首的银光在指间隐没,风吹过,男子近乎叹息的声音散落在浓重的血腥味中,如春夜的一场残梦,几许苍凉,几分惆怅。
檀州城内,埋伏在暗的连云寨寨众已从隐身潮水般涌出,向困在城内的辽军往复冲杀。
蓄势已久的宋军三百重骑、一千轻甲突骑亦呼啸杀出,给了辽军最后的重重一击。
连天的号角声中,无数事先布下的火药炮石依爆炸,将瓮中之鳖的辽兵和无法转移的辎重粮草一并烧成了火海
遍地尸体中,数万辽军全无战意、人叫马嘶,惊呼奔逃。
月影东生,由朝而暮。
黑夜中汹涌的鲜血,艳红如地域的火焰,一再地洗刷着宋朝男儿的战袍和刀尖,洗刷着这座将永在青史中沉默矗立的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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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的伤口略一动作,便撕裂般的疼痛;而比欲死的疲倦更让人难奈的,恐怕是狼烟未息的战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赫连春水一路疾奔,放眼望去,远一轮红日跃出大地,朝阳照耀枯草莽原。
长夜,已尽。
这一昼一夜的痛杀已经驱尽了他心中的阴霾。
虽然手臂沉重得好像万钧巨石,几乎握不住手中银枪,可赫连春水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痛快。
举目之,遥望着驻马挺立于原野上的白衣人影,他无声一笑,禁不住的豪情满怀。
策马停在戚少商身旁,他微一扬眉,笑得快慰:“我军大胜了。”
“我军大胜!““我军大胜!“将士们举刀同呼的热烈犹在耳边,欢呼声越传越远,响彻了祈水两岸,仿佛连整个天地都在欢腾。
这一战,宋军大获全胜。
一举击退辽人进攻,沿河杀出十里,追杀其残部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才停下脚步。城内以火石布阵陷敌,自身伤亡不足五千,斩敌万余,俘敌八千,战马数以千计,杀敌领帅萧干及一干敌将数十
耶律大石所属四万铁骑,几乎覆灭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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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檀州所余骑兵总数不足两千,步骑总计兵不满万,战力有限。如今虽是新获大捷,但兵困马乏不宜久战,亦不宜渡河一再追击穷寇。须知独仗一千轻甲突骑,两千步卒追击万余败军绝难取得大利。”
“檀州城内,箭矢兵器粮草谷米储存极丰,现已毁去大半,余下的你须善加转移运用,若他日此城为金人所图,切记务必将其皆尽毁去。”
“如今天下,黄河沿岸风声鹤唳,金人明袭暗扰一日多于一日,朝廷却无添兵迹象。大宋千里边防,驻军九部,尚不足十万,岸北之民除去老弱,能战者五不及一。金人若挥兵南下,其二十万大军断非你一支孤军所能抗衡。”
“那完颜宗翰的精骑号称甲于天下,实已难有掣肘者。但金人羽翼未丰,料暂不敢托大,若有偶燃战事,连云寨等一干义军好汉也一定为你支持援引,以保我大宋边关”
最后的最后,他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铠甲和大氅掩埋在河滩上。
岸边的芦苇把冰冷的河流开成一片白发苍苍,远远看去,就像为了等待一个人,从年青到白头。
前尘若梦。
初升的朝阳在他肩上洒下点点金光,他手中握着冰雪凛冽的小小匕首,心底的温柔与痛苦都渐渐化在风中。
从这一天起,他再没有"剑”,只有"痴”。
从这一天起,他再没有换下身上的白衣。
没有人知道,祈水河畔,他是带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最后回头凝望了一眼大火蔓延的城池。
烈火焚城,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远望去就像是无数朵妖娆盛开的火。
美,且烈。
你看见了么,这是送给你的,最后的,白日烟。
然后他倒掉了所有的炮打灯,纵马转身,再也没有回头,其实他早已知道,那不是一种可以一个人喝的酒。
从这里到江南,要走多远?
且入梦中。
同一醉。
眼里山河,梦里飞逝。
如果这寂寞江湖终要风云失散,那些不曾失去的,就让它永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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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八,你觉不觉得戚少商刚才说话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啊?你说大当家?有吗?”
“没有就算了。”
“喂,那你说,那个那个顾惜朝是不是真的死了?”
“你不是一直很希望他死么?”
“咳”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看法?”
“恩。”
“我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为什么?”
“因为他是顾惜朝啊。”
“这叫什么理由?”
“你难道不觉得么?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只有顾惜朝才能杀得了戚少商,同样,能杀得了他顾惜朝的,也只有一个戚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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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四年,宋联金攻辽,曾使军两度逼临燕京。然宋军积弱已久,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一再为辽将耶律大石所败。时金军以破竹之势,纳辽中西二京,除燕京一息尚存外,余均为金所占。天祚帝败,西走夹山,远遁西夏。
后宋统帅童贯为掩其败,遣使邀金夹攻燕京,终令燕京为金所得。辽将耶律大石回护不及,转图檀州,昼夜苦战无果,唯率余部奔西夏境边,从此再无余力踏足中原。
金人得燕京而背前约,拒奉燕云诸州归宋。宋惟以绢三十万匹、银二十万两,加纳钱百万,是为"燕京代税钱”,几经交涉,始换得燕、蓟等七地。然燕地职官富民,金帛子女,已皆尽为金人所掠,宋所得者,惟七座空城耳。
金由此强盛,厉兵秣马,旌旗南指。宋都汴京,昼夜枕眠女真马嘶蹄踏,内忧外患,风雨欲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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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全文完了,全文已经完了!!
个别有跟偶一样会不定期爆发恶趣味的筒子请往下拉= =
其他同学请止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尾声、
暮霭弥漫。
长街上行人熙攘,商贩云集。
两侧的灯火一点接一点燃亮,映着红浅碧、疏光淡影,交织重叠,几声零落的箜篌合着丝竹的柔靡之音,混杂着巷高楼的喧嚣笑语,投向天际孤独的一轮烟月。
一顶珠玉装缀的雪白软轿轻轻停了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停在街心,挡住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人。
这个人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特别的讶异,不慌不忙地停下脚步,负手站定,平静地看向那顶软轿。
他腰间挂着剑,身上穿着一身白袍,看不出年纪,也辨不出身份,但却有一双亮得让人不敢逼视的眼睛,目中平湖春晓,心飞万里家国。
轿子里的人发出一声低笑,然后掀帘走了出来。
他足一落地,周围行走的路人就在片刻间散了个干净。
“戚楼主是要去神侯府赴宴吧?”
方应看冲着戚少商微笑着问。
尽管他已身在绝顶,只手翻云覆雨,可他颔首的姿态还是这样温文尔雅,眉宇间带着少年未褪的纯真和青年飞扬的风神,脸上的笑容三分亲切、四分迷人,居然还带着几丝吹皱一池春水的风情。
可是戚少商知道他其实没有笑。
笑只是这位小侯爷的一种习惯,所以他的笑容可以相当自然,但是眼中却殊无笑意。
戚少商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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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任怨向走回轿边的方应看汇报完最新的情报时,戚少商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背影融进天际最后一抹夕阳,只余下一记惊鸿般的淡淡轻痕。
方应看听完汇报,不禁掩唇笑出声来,笑声依然温文,只不过少有的开怀:“有趣有趣!”
当今京城,金风细雨楼渐渐集合了天下武林白道力量,扩张迅猛,明里抗衡六分半堂,暗中掣肘唐、温、雷三大入京势力,隐有一统京畿武林之势;朝中主战派力量日益坐大,蔡党势微可他为什么还笑得如此开怀?
任怨想问,却又不敢问。
可任劳替他问了出来:“侯爷公子,到底什么事这么开心?”
任怨的心为之一惊。
他小心翼翼地望向方应看,却发现他眉飞色舞的脸上丝毫没有怪罪的表情,嘴角反更添了止不住的笑意。
任怨斜了任劳一眼,立即低头道:“小侯爷,六分半堂那边”
方应看笑着一抬手:“你去通知。”
然后,他负手临风,沉吟良久。
他的人是无声沉默的,只不过他的神色就像他在风中翻飞的衣角一样,已经挡不住地清狂飞扬起来。
也许有些人就是这样,生来便是暂落在人间的凤凰,只要风云际会,便迟早要翱翔于九天之上。
比如他方应看,再比如
对于这样的一些人,他们穷此一生、不休不止追逐的,也许就是那种青云直上、大志略筹的感觉。
凤凰于飞的感觉。
任劳还是忍不住低低朝身旁的任怨问了一声:“到底侯爷对戚少商说了什么?”
任怨转了转眼珠,低笑不语。
没想到方应看却倏地转过身来,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我只是告诉了他一句话:完颜宗翰身边新多了一位才略非凡的谋士,听说,是姓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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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要捶我的头!
人家明明说了,请注意"全文完"三个字的位置!!
咳咳,这个尾声嘛,完全可以为理解小顾只是蛰伏待起隐忍待飞然后他们很快又可以相遇重逢无论怎样的身份立场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他斩断了心中最后的情,回归为一个他一直想做而没做到的决绝的"坏人”,可以没有约束地去追求他作为一个心怀抱负的书生想要的东西啊!明明说了表捶偶头的)
结束就是结束了亲爱的们,没有开放没有伏笔没有后续没有
到此为止。
鞠躬。
江湖已远。
何时想念,何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