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 梨园惊梦
引子:
很小的时候,崔略商就开始做一个梦。七岁,或者更早。
梦里没有人,只看见弥漫的雾气中,依稀有艳丽的大红绸子飘在天上,一折又一折的;有冰冷凛冽的剑锋,在空中划过银色的轨迹,亮得吓人;还有流了一地的鲜血,那血似是喷薄而出,蜿蜒而下,红得诡异;半空中隐隐传来凄婉哀恸的乐声,和着呜呜的轮船起航的汽笛声,绵绵长长,缓缓荡开去,再荡开去……
他看不见人,却知道那梦里有他。他可能是那大红的绸子,或是那冰冷的剑,又或是蜿蜒了一地的血,抑许是那艘离航的轮船。
他不确定究竟自己是哪个,但他就是知道,那儿有他。
做的数多了,便知道是梦。觉着疼,身体里撕心裂肺的疼,挣扎着,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第二天早上总会发现脸上脖子上枕头上凉冰冰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是泪。
这梦一来便纠缠了他十三年。
直到二十岁那年,他接了一部叫《梨园惊梦》的电影,认识了一个叫铁游夏的男人,这梦境才不再回来。
第一章
很多年以后,崔略商都会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心血来潮骑着那辆破旧的老爷车送女朋友小蝴蝶去片场试镜,如果小蝴蝶没有把皮包忘记在他的车龙头上,如果他送包进去的时候诸葛老头正好不在……那么,他的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
然而该发生的一切都会沿着既定的轨迹一路向前,回不了头。
得不到和已失去,人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回不了头”这四个字。有的人忙活了一辈子,临了也没能明白,崔略商却是在二十岁那年的某个夜醍醐灌顶。
他记起那天给小蝴蝶送包进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他的偶像――全国著名的导演诸葛正我,老头子定定地盯着他的脸看了有一分钟之久,随即扔给他一个剧本。蓝色封皮,线装的,很薄,散着刚刚出炉的油墨清香。
崔略商抚上封面,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扑面而来,刹那间慑住了他。
翻开书页,只见密密麻麻的,都是方方正正的宋体小五号字,看得他头皮发麻。却忽的有“顾惜朝”三个字跳将出来,变大了,变了形,咧了嘴笑着,幻出无数个人像来:英俊的,妩媚的,忧郁的,灿烂的,笑着的,哭着的……无数张脸,看不分明的脸,朝着崔略商涌过来,涌过来……悄无声息地漫过了他的腰腹,胸背,脖颈,头顶……
崔略商感到窒息,却扔不下那剧本。每天晚上梦中那逼死人的压迫感在白天重现了,他只能由着他的意识逐渐游移开去,浮动到了半空,无所依傍的漂游,俯看着自己。
他看见了他自己。但那又不是他。
那是谁?
………………
来来来,众位看官,那个剧本里叫顾惜朝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白的镁光灯亮起来,大红的帷幔缓缓揭开,咿咿呀呀的胡琴拉响,缠缠绵绵的水袖甩开去,浓墨重彩的含羞脸藏回来……
那一刻,他成了他。
=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上小旦目光流转,腰身款摆,姿态婀娜,粉面含羞。
长长的水袖“哗”一声甩出去,又兜兜转转层层叠叠地收回来,蓦然间羞了脸,拿袖子遮了,又忍不住觑了偷看……
台下看客听得难耐,轰然叫好。
“是都放了,那牡丹还早~”是那小婢春香。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茶蘑外烟丝醉软。
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
观之不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台上主仆二人说唱间以分扶柳之势领着看客们逛完了于他亦是人生第一的后园。
莺啼婉转传皓齿,又是一阵叫好。
小旦却在喝彩声中翩然退下,那缤纷馥郁气逼人的后园仿佛也随之而去,徒留空空一坐掉了色的朱红戏台,连画檐廊子上都显出了灰来。
后台。
靠里厢离门最远的上妆台子,那唱杜丽娘的小旦堪堪坐着,喘口气,待卸下那身行头来:
那紫荧荧又闪着蓝光的孔雀翎子,是前朝宫里头赏出来的;那颤巍巍斜在脑后的金步摇,下面摆的是一溜八颗齐整整的南海珍珠;那灯光下闪亮亮的肩靠,是洋水钻儿面的;那走一步抖三抖的流苏带,是拿赤足金打成了片子一片片串起来……
这一身的行头,少说也有十几斤,穿戴着,累。
但他能不穿么?
在这戏园子里头,行头就是地位,就是身份。穿什么样儿的行头,就代表你是几等的角色。
门口的步帘子哗啦一响,有人走进来,却是这长生班的刘班主朝那小旦打着千儿:
“顾老板,今儿个又是满堂彩呐!”
“哎。”那顾老板换了真声应着,声音里却是敷衍的多。
“顾老板,您听听外面那声音,都在盼着您呐……劳烦您再出去唱一出,成不成?”
“算了,加了一出,到时候又要再加一出,烦呐!”这时却已是七分拒绝三分不耐了。
“行。”那刘班主知道他脾气,也不多劝,退了开去,另着其他戏子上台顶缺。
可戏班里几个新来的小龙套却忍不住拿眼睥他:
这个顾老板,好生厉害。知道人人都爱那稀罕物,就每天只唱一出,任他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加场,好大的架子。瞅着他身板样貌都不是最好,却是这么着红了。
别说这戏园子里头,就是在全京城,除了那程砚秋,便数他顾惜朝最红。
这时候顾惜朝已经换下了那身行头,单着了素色的长袍,正拿着块雪白的绸布对着镜子擦脸。
他居然拿着白绸擦脸上的油彩!一个新来的小龙套孩子又惊呆了。
普通的戏子,一般只拿黄表纸乱擦一气了事;再好些的“角儿”,用的也不外乎高丽巾之类;而他,居然拿上好的杭州白绸擦脸!
无怪乎全戏班的其他旦角都不待见他了。
只见那顾惜朝擦了脸,将被弄得绿绿的杭州白绸随手一丢,走到脸盆架子旁边又掬了水将脸洗净,抬起头来――
――那却是张英气十足的清水脸――是清水脸,但绝不是女人的妩媚,那是属于男人的英俊,带着古典的书生气。
顾惜朝擦了脸,便挟着自己的东西走出去,旁若无人。送他的是满室的静默。
绕到戏园门口,招牌上“顾惜朝”三个斗大的隶字排在第一个,正对着大街,四周一圈儿灯泡围着,强烈的白光打在上面,更显气派。
周围原本四散的黄包车夫见他出来,立马迎上前来:
“顾老板,今儿个唱的是《牡丹亭》吧,这昆山调改过来的,还只有您能唱呐!”
“顾老板,家去?”
“回家去。”随口应了,顾惜朝捡了辆车子坐上去,那车夫一路小跑起来。
后边又有十几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子追上来叫他的名字“顾先生”。那是他的戏迷,每场必候。
他笑盈盈地朝她们打了个招呼,车夫跑得快了,风便呼啦啦地吹到脸上。
“落雨咯――”街边上有抱着大蒲扇和小马扎乘凉的老头子吆喝着。果然,先是几点雨星子滴下来,接着变了天,狂风起,龙眼大的雨丸子哗啦啦连成一片,在地上砸出无数小坑。天地间瞬时模糊成光亮的一团。
车夫忙拉上了车蓬和油布帘子,窄小的黄包车身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脚边上还是有雨往里打,淋湿了袍子的下摆,湿嗒嗒地粘在裤腿上,凉凉的透着心。
顾惜朝没去管它,只斜斜依着靠背,阖眼养神。
――十三年,他终于熬出了头,成角儿了。
这是192年的北平。夏末。
打仗又如何?京城沦陷又如何?
老百姓要过日子,这戏就要唱下去。这京城里的老百姓,哪个不听戏?
这戏,就像这城:拿腔着调,意韵悠远,诶乃绵长,一个字要拖上几个板子――它唱不完。
=
“好!”一声惊喝将崔略商拉了回来。
他低头一看,自己竟拿着那蓝封皮的剧本,穿着那剧中戏子顾惜朝着的淡青色长袍。几台摄象机齐齐对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
崔略商抬眼望向诸葛正我,却见那老头一脸的诧异,口中喃喃:“像……好像,真是太像了……小伙子,有兴趣演我的戏么?”
“啊?”崔略商张大了嘴巴。
……………………
就这样,年轻的崔略商得到了“顾惜朝”这个令所有男演员梦寐以求的角色。
而这一天,距离他的二十岁生日还有两个多月,他也只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甚至连经纪人都没有的戏剧学院导演系二年级的穷学生而已。
只是后来他穷其一生也没能想起来,那天他究竟是怎样才会换上那件青色长袍的。
那成了一个迷。
那时候他只知道,他交到了许多人努力一辈子也没交上的好运,只知道这部戏会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他没注意到的是,正是从那天起,那个雾气森森中的大红绸子,冰冷的剑锋,流淌的鲜血,凄怆的乐声和呜呜的船鸣的梦境,消失了,再也没回来过。
(TBC)第二章
铁游夏第一见到崔略商的时候,对这个笑得一脸白痴的小子能否演好顾惜朝完全不抱希望。
从小铁游夏就自认是个非常严谨的人。事实也确是如此。
他接一部戏,总是要在对全剧组上下从导演演员乃至管服装的道具工考察一番后再做决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态度也正是铁游夏在娱乐圈拼杀二十载后有了今时今日巨星地位的原因。
之所以接下《梨园惊梦》,完全是由于老狐狸诸葛正我。
他相信他。
这老头拍戏,总是没有完整的剧本给演员,他边拍边写,随时改动,拿昂贵的胶片陪着演员们做练习。最长的一,9分钟的电影他拍了四年。
这样精工细做的人没法让人不信。
所以铁游夏毫不犹豫地接了这部戏。
所以当他看到崔略商的时候,也毫不犹豫地失望了。
那是他进组的第一天,正坐在餐车旁边吃饭边研究诸葛老头前一天晚上才赶出来的第二幕的剧本。那是他的出场戏,很重要。
忽然他的助手便对他耳语,演顾惜朝的人来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瘦高个子的小青年,穿着粉红色MICKEY MOUSE短袖T恤和白色沙滩裤,顶着一脸堪比向日葵的笑容和一口闪亮的白牙,手里举着两瓶可乐,就这么跑了过来。
这个笑得惊天动地的MICKEY MOUSE青年,能演顾惜朝?铁游夏不禁怀疑老诸葛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头壳坏掉了。
那青年却是径直朝他跑了过来,挨着在他右边坐下,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超过6分贝的“嗨”和一脸比向日葵更向日葵的笑容。
铁游夏不动声色地往左挪了挪屁股,礼貌性地回了句“你好”。由于性格关系,他对一个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熟络总是不太适应。
这么多年了,可能因为自己在圈子里的地位,再加上严肃冷淡的外表的原因,像这样子跑上前来就跟他搭讪的人,还真只有这么一个。
那青年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不适,打开一瓶可乐递过来:“喝汽水儿?还冰着呢!”
“额~”铁游夏微顿,随即表示了拒绝:“不了,我从不喝带汽的饮料。”
其实在大多数时候,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原则,对于不太熟悉的人,他是很少表示出拒绝的。有人拿汽水给他,接过来不喝便是。但不知为什么,对着那张笑得像儿一样的脸,他的直觉告诉他,对他,只需讲实话便是。
“唔。”小青年却根本不以为意,缩回手去,自己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我叫崔略商,就是演顾惜朝的那个。”说着那眼睛从眼帘儿底下看向铁游夏。
铁游夏点点头表示他知道,那崔略商才继续说下去:“不过你叫我追命就行了,在学校里他们都这么叫,因为我跑得快!……对了,我看过你所有的电影!最喜欢那个《守灯塔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小时侯第一在电影里边儿看见你,就觉得很熟悉……”
“嗤――”旁边站着的女助理冷笑了一声。崔略商的嗓门儿响,很多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看,那个小新人在巴结铁游夏了。
铁游夏也颇觉面上有些挂不住。
无论如何,像“不知为什么,第一看见就觉得很熟悉”这么老旧的琼瑶式套近乎用语,确实显得太过牵强并且孩子气。
这崔略商,究竟是单纯到完全还是个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是心思缜密到能装得如此不谙世事?
后来铁游夏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为自己一开始时的这个疑问而汗颜,后来他慢慢了解,崔略商不是故事里的那个顾惜朝。崔略商真的就只是个孩子而已。他所说的,就是心里所想,绝不掺一点假。
他说看到他觉着熟悉,就是真的觉着熟悉。就这么简单。
然而话又说回来,他对这“觉得熟悉”的怀疑,难道不也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对那笑得惊天动地的阳光脸朝着他奔袭而来时忽然涌现的那一点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么?
崔略商犹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化妆师却来催他去上妆了。
铁游夏舒了一口气,发现手心里出了一点汗,黏黏的怪不舒服。刚才,他竟是有些……紧张了。
定了定神,赶在开拍前将自己的怀疑对老诸葛说了。
老头却只拍了拍他肩膀:“好好看着那姓崔的小子吧,你会看到奇迹。”
这边机位已经架好,诸葛正我指挥着道具师布置现场:喧闹的锣鼓声响起,大红的灯笼点上,七彩的琉璃瓦砌着,流水的筵席摆起来――
――那是东城里的戚家给留洋回来的大少爷接风呐!
戚家的老太爷如今已经八十有二,却顶着一头白发在府门口石狮子旁边儿迎客。
这戚老太爷打出生就没见过爹妈,十六岁上跟着他叔闯关东,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干了十几年,攒下了人生第一桶金。三十出头的时候叔叔死了,他便挟着家私扶着灵柩一个人跑回了北京。先是在前门口子上摆小摊儿,后来生意就越做越大了。
他年轻有脑子会变通,又肯吃苦。闯过关东的人,什么苦没吃过?
再说这自古生财之道有两条,一是趁着破坏,一是帮着重建。所以国家蒙难的时候,发个战争财其实也容易。
戚老太爷就这么着富起来了,就在这天子脚下,京城里头,还真成了数得上的财主。
恰恰又碰上帝王改制,制度崩乱,原本门第森严狗眼看人低的那些皇亲贵族蒙了难,冲了家,散了财,竟也愿意把女儿嫁给戚老太爷这种暴发户了。
于是戚老太爷竟这么着攀上了个诗礼人家,前清时候户部尚书王兴田的曾孙女。
出身贫寒的穷小子攀上了这门亲,便更附庸风雅起来。在东城里置办了大宅子,娶了媳妇过门,生子了也请了书塾先生来教着。这时候戚家也成了京城里数得上的大家族了。
却不想那两个儿子都不争气。长子长到两岁上,大名还没取呢,一病死了;子鹏飞也是个药罐子,好歹撑到了二十岁,也娶了原来平章王府的格格过了门,却在自己儿子出生前咽了气。
不过这戚鹏飞总算给戚家留了后。那遗腹子还没出生时就在娘胎里闹得厉害,生产的时候更是足足折腾了三天,把自己的亲娘给弄断了气。
别的孩子都是先说话后走路,这遗腹子却在七个月大的时候就学会了走路,满基了才会叫爷爷。
长到三岁上该取名儿了,书房先生进来请示的时候,戚老太爷正着一个前宫里的太医给自己针灸,那一针扎正扎在“少商”穴上。寻思着给儿子取的名字“鹏飞”太过大气,反克死了儿子,便大笔一挥:这孩子,就叫“少商”吧。
这戚少商却不比自己的爹爹和伯伯,从小生得健康红润,圆脸大眼,淘气异常,长到十岁头上,家中的下人们已经没人能治得住他。
戚老太爷却是喜欢得紧,认准了这孩子有他年轻时候的血性,铁了心的好生培养。谁知这戚少商竟是一点情也不领,整日跟着一帮孩童打打闹闹,上树抓鸟下地捉鸡,就是不爱上学念书认字。
戚老太爷镇不住他,只得由着他去了。
只待到戚少商二十岁的时候,京城的上流社会贵族人家正时髦着把孩子送去欧洲留学,老太爷一咬牙,也把这根独苗送去了英国。
这不,隔了四年,那戚少商终是学成归来。爷孙俩四年没见,戚老太爷一看自己的宝贝孙子从个半大小子长成了英俊挺拔的青年,还带回了一张写满了洋文的文凭,心里好生欢喜,忙着了管家穆老爹准备酒席,请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给戚少商接风。
“这宅子好大,回廊穿折,亭台水榭,一不小心就会迷了路吧?“顾惜朝这样想着,被戚家的下人带进门。
请当红的戏子来唱戏――这是戚老太爷附庸风雅的程序之一。能被请到戚家园子里的那个大台子上唱,怎么说也是一个戏子在京城是否有地位的证明。
顾惜朝上了妆勾了脸,穿戴好了,向琴师示意一下,好戏便开了场。
“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
我文姬来奠酒诉说衷情:
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
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
――今天他应景唱的是那《文姬归汉》里的蔡文姬。国仇家恨,乱世离殇,身世飘零……就这么着被他一句句,一声声唱着,婉转凄凉。
戚少商离国久了,在外乡见多了热情奔放的女郎,好久没听到这样含蓄矜持的腔调,看着台上那唱拿做捏风情万种的小旦,竟是有些痴了。
顾惜朝在那台上唱着,微一转身,却见台下一个圆脸大眼的青年眼神直直望着自己,心中一阵恼怒――他将他当什么人了?他七岁学戏,到如今已经十三年,这梨园里的肮脏事不知见了多少,尤其是像他这样唱旦角的,更是那些胡天海地乱来的公子哥们觊觎的对象。多少年他不知了多大力气才保了自己的清白,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直直的眼神!
“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
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
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
听琵琶马上曲悲切茄声,
看狠山闻陇水梦魂犹警,
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
忍住气唱完了,却听戚老太爷叫人请他一道上酒席台上坐着。将脸卸了再换上那淡青色的袍子,顾惜朝便跟着引路的小婢走过去。
他微微宽了点心。这戚老太爷虽不是什么真正懂戏的人,却是穷苦出身,从没瞧不起他们这些伶人,所以在梨园子弟里口碑极好。
靠自己的打拼能混到这种地步,顾惜朝其实是很羡慕和佩服戚老头的。这也是他今天答应来这里唱的原因。
到主桌上见过了戚老太爷,彼此都是客客气气,却听他介绍那圆脸大眼的青年就是自己的孙子戚少商。
这怔怔望着自己的青年就是戚少商?顾惜朝憋了气,又碍着戚老太爷不好发作,只得自己寻了位子坐了,心中犹忿忿。
他却不知刚才那戚少商看他是惊艳,现在却是惊讶了:这……这清俊颀长的青年就是刚才台上那小旦?这反差也忒大了吧?
出国之前戚少商倒也是混过戏园子的人,那时他只道那些唱旦角的男人都个个身材瘦小,容貌妩媚,娘娘腔的要命,可现在眼前这个,却完全不是旧日里他印象中的模样。这顾老板身材很高,差不多和他一样高(明明小顾就是比乃高的说= =//乃就死不承认吧),容貌清俊却是冷淡的,全无妩媚之意。难道他不在的这四年,国内的审美变了?
这时只听得宾客们道贺之声不绝。
有人嚷嚷着:“戚老爷,您家现也出了个喝了洋墨水儿的人啦!少爷在英国念了洋学堂,您到是把那洋文凭拿出来让咱们这些土包子也开开眼哪!”
“好好好,”戚老太爷正求之不得,“我这乖孙子念的那啥牛脖子大学,可是那大不列颠国最好的大学啦!少商,还不快拿出来瞧瞧?”(= =//牛津=牛颈=牛脖子,ORZ~)
却见那戚少商脸色忽然一变,又在刹那间笑出两个大酒窝:“好,我这就去拿!”
一张写满了洋文的纸被送了出来,戚老太爷轻轻拿两根手指拈住了,捧起来,嗅嗅,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番,又递给刚才那发问的人:“这洋文凭闻着,连墨水味儿都不一样哪!”
那人也捧着文凭看了半天,方道:“戚大少爷,这洋文写的什么咱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啊!要不,您来给我们念念?”
“我来我来!”
戚少商松了口气,刚要接了那纸去,却半空中被人劈手夺走。那是他小时侯的玩伴郝连小妖,在京城里的洋学堂念书的,也识得几个英文。
“West Point,the……”郝连小妖皱了皱眉头,不对呀!抬头看向戚少商,却见那家伙朝他使劲挤着眼睛。
“郝连公子,这威斯特什么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啊?”有人急问。
“额~”郝连沉吟一下,见那戚少商不住地对他眨着眼睛,便领会了,道:“West Point,就是牛津大学历史学系,一级荣誉生毕业的意思啦!”
“喔~~”人们大声叫好。
“戚大少爷,您可真行啊!”
“戚老爷,您真是教出了个好孙子啊!”
………………
“好说,好说。”戚老太爷满脸笑容,领着戚少商轮桌敬酒。
戚少商却背着爷爷偷偷对郝连做了个抱拳的姿势。
这一夜戚府好生热闹,可谓玉壶光转,鱼龙一夜,宾主尽欢。
顾惜朝却总觉得这戚少商不对头,这笑得贼头贼脑的人,能从外国一流的大学毕业?怕是外国人脑袋被门夹了吧。
他敬佩戚老太爷这样白手起家的人物,却是对戚少商这样的子弟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眼。
这时候的顾惜朝,以为戚少商只是京城那许多脑满肚肥肠子的公子哥儿中的一个而已。
这是戚顾二人的第一见面。
“咔!”顺利拍完一个顾惜朝的脸部特写以后,这一幕的镜头就全部完成了。
诸葛老头对崔略商的表演非常满意,却让铁游夏注意再放松一点:“戚少商哪会像你这么严肃的,再放松一点吧游夏……”
“哎――”铁游夏应着,却看到那崔略商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一蹦一跳的跑出去了。他女朋友正在外面等他,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张明星相的脸,这几天天天来探班。看得出,他们非常相爱。
那粉红色的大只MICKEY MOUSE接了女朋友手中的包,两人有说有笑的手拉手走了。从铁游夏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正做着鬼脸逗女孩子开心,一张秀气的脸挤成了一只包子。
他怎么就可以发出这种浓厚的,透着心底的笑呢?铁游夏想,真是跟顾惜朝一点交集都没有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
直到很久以后,铁游夏才了解到,事实不是“鬼上身”这么简单而已。这个叫崔略商的孩子,其实在他心里某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住着一个真正的“顾惜朝”。
(注:West Point,美国西点军校的简称。= =//)
第三章
一个多星期的戏拍下来,全剧组的人都混得挺熟。尤其那几个年轻人,大家哼哼哈哈在一起开玩笑没什么顾忌。
崔略商很快和演郝连小妖的林森很快成了死党,二人只要碰在一起就没个闲着。后来扮演穆鸠平的张小顺(= =//这名字纯个人恶趣味,实在讨厌老八的说)也加入进来。
戏里顾惜朝和穆鸠平互相看不顺眼,戏外崔略商和张小顺倒是好得很。
这三个人最大的共同爱好就是讲笑话,剧组休息的时候常听见三人像疯子一样拍着腿大笑。
其中崔略商的声音尤其大,林森相对比较收敛些,声调也细些,而那张小顺笑起来则发出像抽水烟一样的“呼哧”声,颇为有趣。
铁游夏一开始也觉得很烦,时间久了,却摸出些门道来。
比如三个人齐声大笑时,那定是林森讲了个真正好笑的笑话;而当崔略商一个人笑得乐不可支,其他二人面面相觑时,则一定是那小子又讲冷笑话了;还有三个人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时候,随后可以看见林张二人暧昧不清的眼神和意味长一声的“哦~”,伴随着崔略商迷惑费解的迷惘样子。他那表情就像小时侯看的动画片里的小鹿斑比一样,纯良迷糊,眼睛还一眨一眨的,可爱极了。
这时候铁游夏倒觉得,常听听这群年轻人的笑声,仿佛流失许久的活力又回来了般,连带着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年轻真好,住在拍摄基地旅馆的铁游夏这样想着,在隔壁的笑声中睡去,连做梦的时候都可以梦到灿烂无比的向日葵。
闲极无聊的时候三人就给剧组的人取绰号,上至诸葛正我下至那只刚满月的猫,哪个都没放过。
比如诸葛是当之无愧的“老狐狸”,看起来很冷淡的副导成崖余被叫做“无情”,而不苟言笑的摄像师冷凌弃则被称为“冷血”。
当然这些都是铁游夏后来才知道的。崔略商他们只是三个人内部说笑而已,并没有真的叫出来过。
何况成崖余和冷凌弃在圈内都是独当一面的知名人物,这肯帮着老诸葛做事,恐怕原因跟铁游夏一样,一是相信老诸葛的本事,一是为了报答当年的知遇之恩。
说起来,他们三人还都是老诸葛一手提拔培养出来的,算是师出同门。
所以铁游夏就奇怪了,为什么别人的绰号都没传开来,而偏偏他的就被叫得风生水起几乎代替了他的真名呢?
那天他只不过替剧组里一个女剧务打发了一只蟑螂。他是练过空手道的,用的力稍稍大了些,蟑螂没打到,倒是不小心劈坏了桌子。
全组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那边崔略商笑得几乎抽过去:“铁……铁……铁游夏,应该叫‘铁手’才对吧……”
林森和张小顺也乐不可支,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
铁游夏简直是莫名其妙,他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为什么?”他一脸严肃。
“额~因为,因为你也可以叫我追命呀!”崔略商居然收敛了笑容,一脸认真道。
这……这是什么跟什么?铁游夏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代沟”这种东西存在了,或者大陆的思维逻辑跟他们香港人根本不一样?
无论如何,“铁手”这个名字却是就这样流传开来,后来连老狐狸诸葛都这么喊他:
“嗨~我说铁手,放轻松点儿,别老把脸憋得跟块铁疙瘩似的!”
那时候铁游夏更不明白的是崔略商为什么总是坚持让他叫他“追命”。
直到很久以后,他慢慢回忆起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时,才蓦然惊觉――
――其实在追命的思维里,互相称呼对方的绰号,也是他表示亲昵的一种方式。
他记得他第一叫他“追命”时,那孩子那脸惊喜与兴奋的表情。
“小崔~恩不…追命,等会那场戏……”
“恩?”正埋头打游戏的孩子回过神来。
“等下那场戏,我会从你右边出来,就像这样,”铁游夏比划了个托住手的动作,“这样突然抓住你,你小心一点。”
“恩,明白!”追命露出招牌笑容,“我们先排练一下好了!”
就在那化妆室的小小方寸地里,两个人,一室的静默空气陪着,继续上演那六十年前的悲欢。
戚家这场孙少爷的接风宴摆了足足三个时辰,顾惜朝出来的时候已是夜,他那身淡青色的素布长袍,在来往宾客的光鲜衣物中犹为显眼。
“顾老板。”刚踏出大门,一个轻细的女声叫住他。
他回头一看,是名陌生的年轻女子。美目流转,面容娟秀,气质清扬,衣饰华丽却不俗艳。
“顾老板,昨儿晚上在那戏园门外,我们见过的。”
“噢~”顾惜朝依稀想起前一天晚上戏园门口那几个叫住他的女学生,其中似乎确有这么个眉清目秀的。
“没想到今儿个还能碰到您,”那女子抿唇一笑,毫不怯场,“我叫傅晚晴,是您的戏迷。”
“傅小姐。”顾惜朝忙施礼。对女子,他从来都是礼貌客气。
“您可以叫我晚晴,”女子略略屈膝回礼,“还望顾老师多多指教。”
“承蒙抬举,顾某不敢。”
言罢目送那傅晚晴坐上街旁一溜小汽车中的一辆,绝尘而去。
那双眼睛,顾惜朝站在原地沉吟,那傅晚晴的一双眼睛,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双,温柔的,关爱的,怜惜的,美丽的眼睛。
那是他娘。
顾惜朝的住离戚府不远,他没有叫车,只挟了东西,慢慢踱步回去。
毕竟已经是夜了,走出两条胡同,大街上便已了无人迹。整个京城笼罩在几声夏末寒蝉的悲鸣里,那声音夜里听来,更显凄凉。
街边古老的壁上斑斑驳驳的,墙面上早已掉了砖,长了苔,不知是建了几朝几世的旧房子。
顾惜朝的影子就隔了那婆娑的槐树荫打在这墙面上,拉得长长的,从这头直到那头。
那影子走了形,佝偻着,有点可笑的意味在里面;却又像是穿越了所有的年代,和着时间,搅拌碎了,化了灰,像那墙面儿上的石灰粉一样,风一吹,轻轻一扬,就消失在了空气里。
他就这么慢慢走着,和自己的影子一起。
忽然间心念一动,玩心大起,就着月光做了几个手势:
拇指食指和中指扣着,无名指和小指张开,一动一动地,那阴影打在墙上,是只小鸭;双手交错着,拇指扭在一起,其他四指张开,这是大雁;拇指和无名指还有小指扣着,食指和中指伸出去,那是大鹅……还有小小狗,小蝴蝶……
顾惜朝一个一个做过来,笑着,做给自己看,也笑给自己看。
这些,是他娘教给他的,全部都是。
………………
“来,小朝,看这像不像老鹰?”没有钱买玩具,年轻的母亲只有这样逗着孩子。
“好像呢!”好在孩子虽小,却懂事的很。
“那这个像不像老虎?”
“恩,像!”六岁的幼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心欢喜的样子。
“那小朝要乖哦,娘明天再教给你新的。”
“恩!”孩子乖巧地跳上简陋的床,手脚麻利地铺好与身材不成比例的被子,“可是,小朝还想听娘讲昨天那个故事……”
“好啊!”面容清秀却瘦的可怕的女人抚上儿子的脸颊,“昨天讲到哪里了?”
“到破庙了,讲到了破庙!“
“恩。那书生呀,抱着那狐赶到了山上的庙里,却不见一个人。眼看着那狐奄奄一息了,眼里竟露出乞求的神色来,书生心里不由大恸………………”
娓娓动听的声音中孩子沉沉睡去。
可是后来那声音就没有了。
只记得熊熊的大火,无边无际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吞噬了一切的大火……
然后便是那长生班里严厉的老师父,日日不断的鞭打声,师兄弟的哭喊声,打入骨髓的板子,开腿时撕心裂肺的痛,寒冬腊月的雪地里光着的脚,冻成了冰柱子……
“我们这长生班呐,打四大徽班进京后七八年就有了,如今你们谁能砸了这牌子,谁又能再红了这牌子?什么叫长生班?…………”
天上白玉京,
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
幼童们的稚嫩嗓音穿过了十三年,他们在念,被打着念:
“结发受长生,结发受长生……”
……………………
……
这时忽地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墙壁上的影子魔法般的消失了。
顾惜朝一惊,回过神来。却听见身后不同寻常的破空声――
――头一偏,堪堪躲过了,看见一双细长冷酷的眼睛,和一把夜色中闪亮的刀。
“什么人?”顾惜朝受了惊,大喝道。
那人一刀刺空,却没有回答,又扑身上来。
顾惜朝见他身形灵活,中间却是空门打大开,心知他实在将自己看轻了,便挥拳直拿了那人中路,随即手肘一挥格在那人拿刀的右腕上。手腕应该是脱臼了,那刀应声落地,同时顾惜朝的手也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人也是一惊,显然没料到会被顾惜朝反拿住。
“什么人?”顾惜朝手上加了力道。
“哼,”却见那人神色间全是讽刺之意,“区区戏子,也敢问我的名字!”
――什么!!
顾惜朝最恨人用“区区戏子”来叫他,他是唱戏的没错,但唱戏又有什么错,活该被人瞧不起??
顾惜朝气极,手中又下去三分力。只见那人双眼泛白,呼吸急促起来。
正待结果了他,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等等!”
随即右手被人轻轻托住,回头一看,竟是刚刚那戚家孙少爷――戚少商。
顾惜朝被这么一惊一托,那被挟之人便得了空挡,从他手中脱开身去,立在一边喘气。
“你干什么?”顾惜朝急道。
“黄先生,四年不见,别来无恙啊!”戚少商却是对着那人讲话。
“戚大少也是不减风采哪!”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转身便欲离开。
“等等!”顾惜朝想拉住他,却被戚少商拖住胳膊:“别动!”
“你究竟想怎样?!”
却见那戚少商不紧不慢从袋中掏出把折扇来:“顾老板,这可是你的东西?”
“刷――”一声打开,是幅冰雪梅图的扇面。
两人一来一往间那刺客却走远了。顾惜朝气极,他认出那确是自己不小心掉在戚府的扇子,却伸手一挥:“干这折扇何事!”
“啪――”地一下那扇子便掉下来,冰雪梅图上沾上了几点泥。
这顾惜朝本是爱洁之人,见那扇面脏了,也不捡,转身就走。
“哎――你的扇子――”戚少商道,却见那清清瘦瘦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戚少商没有再叫,只将扇子捡起来揣进怀里,看着那背影出神,眼睛黝黑沉,看不出藏的什么心思。
这几场戏崔略商和铁游夏配合得挺默契,倒是其他几个演员出了不少岔子,所以又是拍到晚上十点才收工。
从片场出去的时候,铁游夏很不奇怪的看见崔略商的女朋友小蝴蝶也在。这女孩子,在这里陪了多少天了?白天还要回学校上课,真是难为了她。
这时崔略商却领着那女孩子朝他走过来。
“嘿,铁手,”那孩子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摸了摸鼻子,“这是我女朋友小蝴蝶,她是你的fan来着。”
“你好,”铁游夏很礼貌地向女孩点了点头,“我常听追命说起你。”
“真的吗?”女孩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接着拿出本子请他签名。
铁游夏依言签着,却觉着有两道简直刺得他疼痛的目光盯着他。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 fan应该有的目光,铁游夏以他多年的经验判断。抬头一看,那女孩却又低了头,靠在追命旁边,一副小鸟依人的含羞样子。
签完了,铁游夏把本子递回去,那女孩子却又大大方方的接了,再道谢。
这女孩有点不对劲了,铁游夏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第四章
果然,第二天早上铁游夏走出旅馆大堂的时候,就看见追命那孩子耷拉着脑袋在门口台阶上坐着,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两手在脖子后面交叠在一起,整一副鸵鸟的样子,从后面看起来那背影像是缩着,可怜巴巴的。
铁游夏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拿脚背碰了碰他:“嗨,干什么呢?”
那孩子明显一惊,手一抖下巴就磕到了膝盖骨上。捂着下巴,苦着脸,回头见是铁游夏,条件反射似的露出大大的笑容,可那眼睛却是有些肿,眼眶也黑得厉害。
铁游夏伸手过去拍拍他脸颊:“怎么了?”
“没,没什么,”追命像是有些慌乱,却仍笑着,“等你呢,搭个顺风车去片场,行不行?”
铁游夏是个非常喜欢车的人。他喜欢独自一人驾车时那种感觉,似乎可以掌控一切。
也许对现代男人来说,拥有一辆好车就等于驯服了一匹好马,这是对等的。
所以即使片场就在几百公尺之外,即使剧组有他的专车,他仍然每天自己开着车子出入。
行到一半,铁游夏忽然惊觉,今天的通告上,似乎并没有追命的名字。他跟去片场干什么?
疑惑地转头向右:“今天不是没你的戏么?”
那坐在副驾位子上的人正不知怎么回事在盯着他看,见他转过头来,便立即移开眼睛低下头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没…额…是,我想去感觉感觉气氛……学习学习……”
没几分钟就到了片场,铁游夏换上戚少商的衣服并被化妆师摁在椅子上化妆,整个过程中他总觉得有两道目光在盯着他,形影不离地盯着他。
顺着目光看过去,不出意外,果然是追命那小子,正迅速移过脸去。等他转过头来了,那两道目光却又紧赶慢赶地粘上来,粘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铁游夏诧异得要命,一开始他怀疑追命精神状况不对是因为跟女朋友之间出了问题,可他盯着他看干吗?
快开拍了,铁游夏没多想,点了支烟,沉下心来,慢慢进入戚少商的状态。
余光一瞥,却看见追命竟也学着他的样子笨手笨脚地点了一支,吸一口,猛然呛出泪来。
他怎么回事?他不是闻到烟味都不舒服的么?
铁游夏有点担心了,正欲走过去问问,老诸葛那边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叫他快点上场了。
他忙静下心来。
骆驼不是什么好烟,但很呛,很管用,他喜欢这个味道。
开拍前抽支烟,这是铁游夏从影多年养成的习惯。
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好的演员。与那些说来戏就来戏的天才们不同,他总需要十到二十分钟时间来“参戏”。
烟雾升腾起来,蓝色的雾气缭绕中,将自己的灵魂与意识逐渐抽离开去,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地褪干净了,身体慢慢变空,变空,直至完全通透……
这时候,他便不再是铁游夏,他可以是任何人。
现在,他是戚少商。
=
戚少商送走了顾惜朝,穿过两条胡同回到家中。
宾客已散,偌大的门庭立刻空寂了许多,只剩几个下人忙碌着收拾,连一时鲜艳明丽的彩灯也暗下去,显出颓败来。
正欲穿过穿廊回房去,冷不防堂屋那边传来一声喝:
“戚少商!!!!”
戚少商一惊,听那声音,是他爷爷。可老爷子一向只唤他“少商”,像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出来,在他记忆里,只有十二岁那年他把段祺瑞的儿子打爆了头那一。
心道“糟了”,戚少商奔进堂屋,只见老爷子撑着拐杖站着,一脸暴怒之色,须发皆张;而那陪着他留洋的跟班,家中老管家老穆的儿子穆鸠平正跪在地上,一副打了焉儿的鸡的样子。
戚少商忙伸手去扶,边问垂手站在一旁的老穆:“穆伯,这怎么回事?”
“你还有脸问!”戚老太爷一拐杖挥过来,“你还好意思问!你这小兔崽子……”
“哎呀呀!”戚少商抱着头逃开,“我说老爷子啊,您说您要打孙儿,我把脸伸过来便是,可您也得说个理儿啊!”
“啪――”一卷纸打在脸上,捡起来一看,正是自己那张West Point的毕业证书。
“你说!这劳什子上写的究竟是啥!”
“这个……”戚少商看向跪在地上的穆鸠平。
“我,我什么也没说!”穆鸠平那呆子急道。
“小兔崽子,当我老头子了,老眼昏了,看不见你跟那郝连家那只小兔崽子打了什么眼风是不是?!”
“我没有啊爷爷,我……”
“死不承认,我叫你死不承认!”戚老太爷急了,又是没头没脑的几拐杖挥过来。
戚少商脸上顿时泛出几道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那老穆见状忙也跪了下来,拿身体护着戚少商:“老爷,老爷,您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别这样打孙少爷呀……”
“好,好……”戚老太爷气得直抖,“你们,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跟我作对是不是!”
推开老穆,手更是下了死力地往戚少商身上招呼。
这戚老爷子是闯关东出身,即使现在上了岁数,那手下的力道依旧不小,再加上那十几斤重的沉香木镶金龙头拐,打在戚少商身上,那是一下一下实实的闷闷的声音,不比那明朝公堂上的杀威棍轻多少。
戚少商却是死撑着,连痛都不叫上一声。
堂屋外面,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下人,齐齐的一口声:
“老爷,饶了孙少爷吧!”
老爷子更是来了火,本来那拐还只是往身上招呼,现在却没头没脸地打下来。
一下,两下,三下………
“老爷,老爷,您别打了!我都说了吧!”却是那穆鸠平先撑不住了,“我跟孙少爷是去了美国学兵呐!”
“老八!”戚少商忍痛急叫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戚老太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跟着孙少爷是去了那个美利坚和众国呐!那美国虽比不上英国,可着实也不错……孙少爷可真是好样的,下了死功夫学,多少黄毛洋人都比不过他……”
“你刚说他学的什么?!”
“学兵学打仗啊!”
“老八!”戚少商瞪直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少爷,您在美国学的这么好,干吗不让我跟老爷子说呐……要是早说了,今儿个也遭不上这顿打……”
“老爷~老爷!!”那边却是老穆叫起来,“老爷您怎么了?”
却是那戚老爷子脚下一个踉跄,一口血喷出来。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这独苗宝贝孙子,从小不爱念书,就爱打打杀杀的。小孩子闹着玩玩就算了,可37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这孩子竟嚷嚷着要去当兵。
乖乖,他以为当兵是这么好玩的。打仗,那可是整天介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即使熬出头没死当了大官儿了,也是得罪人或者遭人骂的差使。
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儿托人说了那英国什么最好的牛脖子学校的历史系,就为了给这孩子收收心。不想四年了,回来的孙子却告诉他他去学了怎么打仗!
“爷爷!”戚少商忙站起来扶住老爷子,“跟您承认了吧,我真是去美国学打仗了……”
“你……”老头子眼睛一瞪,“你好……”
“爷爷!您瞧瞧现在外面已经成什么样儿了?满大街的小日本鬼子!好男儿志在报效国家……有国才有家,现在连国都快没了,我还缩在这京城里干什么!不瞒您说,回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过两天就投奔西北方向上冯玉祥将军去!”
“你,你……”老爷子说不出话来,竟一口气提不上来,想到他短命的两个儿子,顿时昏厥过去。
“老爷!老爷!”
“快请郎中!”
…………
戚府上下忙做一团。
夜了。
滴漏声声,月影幢幢。
“多谢您了,赵先生。”这是老穆送了郎中出来。
“不谢。老爷子是急火攻心,这虽是不打紧,但年纪大了,受不得这种刺激。要再来这么一,结果如何,我们做郎中的,还真不好说。”
“哎,我明白。”老穆应了,关上大门,插上门闩。回头看见堂屋后面儿那间房,灯还亮着。
那是戚少商。
空阶无语到天明。
他跪在牌位前面:“戚鹏飞”――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戚门王氏惠珍”――这是为生他而死的娘。主位上空着,他知道那是留给谁的,不敢想。
牌位两侧长年不断的烛火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燃得越来越短了,戚少商的影子便跟着低下去,低下去……
他跪了一夜。
他该怎么办?
铁游夏觉得丢脸极了,从没这么丢脸过。
他入不了戏。
一开始是因为追命那小子总在旁边看着他。
其实他们做演员的,演戏时排除外界干扰是第一堂要做的功课。铁游夏是有这么多年经验的老戏骨了,本来这对他来说早已不在话下。可不知怎么回事,追命那两道莫名的目光一射过来,他就觉得不对。那目光不是简单的一扫而过或者单纯的观察,那是带着某种特殊的意味的。可究竟特殊在哪里,铁游夏又说不上来。
总之,这目光让他在拍那场戚少商和爷爷还有穆鸠平三个人的对手戏时NG了十七。
终于他忍无可忍了,狠狠瞪了那罪魁祸首一眼。
追命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低了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走开了。
这下铁游夏又担心了,想到早上在旅馆门口碰到他时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那鸵鸟似的背影,担心得要命。去问了张小顺他们几个,又都说没见着。
所以那一下午铁游夏的心都悬着,抽了几包烟都没能把那鸵鸟抽出去。
那场牌位前的戏,单只一个跪着的镜头,和一个戚少商脸部的特写,他更是NG了二十三遍。
老诸葛很有耐心,慢慢跟他磨。
可铁游夏就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到最后收工也没能做出一能让他满意的表情。
他觉得丢脸极了,又担心追命那小子,只等着老狐狸勉强说了声“咔!”,便忙不迭整个片场找人,半天才被告知那人中午的时候已经回去旅馆了,便又忙开了车回旅馆来。
这是拍摄基地旁边儿最大的一个旅馆,设施不是很好。
铁游夏和崔略商都住顶楼,一个615,一个617,中间就隔着一堵墙。
铁游夏回了旅馆,开门到615把东西放下了,便立刻去敲617的房门,敲了半天没人应,又回自己房间打内线电话,可还是没人接。
他寻思着这孩子是不是出去了,于是打他手机,还是没人接。
难道忘带手机了?铁游夏顾不上累,又从六楼跑下去,把整个旅馆找了一遍,包括外面那个丁点大的小园。然而还是没有。
铁游夏想了想,想起手机里有追命在学校里的宿舍号码,又一个电话打过去,被告知追命出去拍戏了,请了一个月的假,很久没在学校露过面了。
他到底去了哪里?
铁游夏无奈回了房间,又打电话问了林森张小顺他们,都说不知道。
“出什么事了?追命不见了?”那惟恐天下不乱的林张二人问。
“没,没有,我只是找他有点事,他可能在房里吧。”铁游夏敷衍道。
他没敢跟他们说,怕要是追命其实根本没出什么事,那这二人将来还不把他笑死,追命还不一刀把他砍死。
回房间躺下了,继续打他手机。没人接,没人接,没人接……线路那头永远是令人绝望的嘟嘟声。
铁游夏几乎有报警的冲动。
等等,等等!铁游夏忽然一惊,竖起耳朵。
“如果我有小叮当…………”似乎有轻微的手机铃声从墙壁那天传过来。
那是?那是追命的手机在响吗?
跳到墙边把耳朵贴上墙壁,“……多拉A梦呜~~”
那果然是追命的铃声!那小子就在隔壁!
铁游夏一下跑到617门前,“砰砰砰”地拍着门:“崔略商!崔略商!……追命!追命!!”
然而还是没有人应声。
铁游夏直觉那孩子就在里面,可他究竟怎么了?他怎么不开门?
没敢惊动更多人,铁游夏跑回自己屋里,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把门弄开。
翻了半天翻到阳台上,回头一看,看到两人房间的阳台倒是隔得不远,也就一米多的样子。旁边虽都有墙隔着,正面上却是雕的栏杆,可以搭把手。
他也没多想,就脱了鞋子和外套爬了上去,两手扶着墙,左脚在自己阳台这边的栏杆上勾着,右腿伸过去,拼命够到了那边的栏杆,踩实了,左腿死命一蹬,身体重心移到右边,两手同时放了又抱住那边的墙,翻过栏杆过去,双脚踩到了追命的阳台上,方嘘了口气。
后来某天铁游夏下戏回来,偶尔抬头看了眼他的房间,才看见那两个阳台高高地颤巍巍地悬在外面,中间隔了好大一段距离。
心狂跳起来,方觉出自己那天真是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却也不曾有一点察觉。
铁游夏推开阳台的门进去,脚踩在地上竟是湿的,浴室那边有哗哗的水声传过来。
摸着黑找到浴室,地上的水已经到了脚踝。又摸索着开了灯,一眼便看见追命在地上躺着,一条腿搁在浴缸边缘上。鞋袜都没穿,T恤脱了两只手臂,绕在脖子上挂着,皮带也解了,牛仔裤松松搭在胯上。所有的衣物都是湿的,包裹着身体。
那从浴缸里流出来的水早冷了,铁游夏伸手摸了摸追命的脸,也是冰冰的凉。
天,这孩子……铁手哽咽了,劈手拔了塞子,把那冷水都放了。又坐到浴缸边缘上,扶着追命让他坐起来,把他身上所有的衣物全脱了,试了试水温,将人抱起来放进刚接的热水里。
这是铁游夏第一抱着崔略商,第一看到他的身体。
他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这么瘦,两块肩胛骨硌得他都疼了,躺在浴缸里时,那胯骨也是瘦到突起得高高的。
他爸妈怎么养这儿子的?铁游夏想起自己那胖得像葫芦一样的宝贝女儿,更是心疼眼前这个叫追命的大孩子。
拿了毛巾替他擦了擦头发,却不想那孩子一下醒了,喃喃叫着“小蝴蝶”,水气朦胧的大眼慢慢睁开来,半天找不准焦距。
铁游夏又试着叫了两声“追命”,他才慢悠悠地回过神来。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是铁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崔略商的脸腾一下红了。
好了,铁手想,知道脸红说明神志还清醒。拍了拍那孩子的脸:“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疼的地方?”
那人动了动:“额,没有。”
“那再试试,看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崔略商努力挣扎了一下,没能成功。
“冷水里泡太久了,晕了不是?”铁游夏说着把右手伸到他膝盖下面,左手托住他脖子,将人横抱起来,拿浴巾裹了擦干,轻轻放到床上。这动作他在给女儿洗澡的时候常做,熟练极了。
崔略商尴尬得要命,只得拿手在那关键部位遮着,嘴里找着话:“嘿我说铁手,你这手不仅能打蟑螂嘛!抱起人来也熟练得很……我说,你抱过多少女人啦!”
铁手笑着拍了拍他屁股,替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又倒了杯水在床边放着:“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自己小心点照顾自己,有事打我房间电话!”
走到阳台门口忽然又回了头,严肃道:“三个。不多不少三个,我妈,我太太,我女儿。”
崔略商想了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见那铁游夏开了阳台的门,又从两个阳台间跨了过去,回了自己房间。
第五章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当时拼命为自己争取,到头来却都是为别人而做的。”
这是铁游夏少年时期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原因抄了下来。那时候当然不懂,现在,在他看着诸葛正我慢慢一点一点炮制出来的没有台词的“剧本”后,却已全然明白。
他想,这句话是在讲戚少商。
某天和崔略商讨论剧本的时候,他把这想法说了。崔略商却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有答话。
自从那浴室昏到事件后,二人关系看似亲近了许多。铁游夏却发现那孩子变了。他沉默了很多,也很少再露出那种肆无忌惮的笑,甚至在学着抽烟。他抽的也是骆驼,被林森和小顺两个人讥笑为“铁手二号”。
放在早先的崔略商早已反唇相讥了,现在他却只是笑笑。
一笑而过。
铁游夏心知他是和女朋友出了问题,然而崔略商自己不说,他便也不好多问。
好在情伤没能影响到演戏。这一点,铁游夏尤其佩服。
只是看着崔略商的背影居然寂寥到与戏中的顾惜朝一样疏离的地步,难免心中空落。
这样子的崔略商,到底还是不是,是不是当初那个开心大笑着远远向他跑来的那个“追命”?
“嘿,你难道不觉得,戚少商就是这样子?”铁游夏想了想道。其实他并不擅长主动挑起一谈话。
那孩子沉默半晌:“其实……顾惜朝,也是一样的……”
“是……吗?”
…………
那是六十多年前,民族危亡,国土沦丧。却仍有无数志士捐躯赴难,视死如归。
那是个属于男人的时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战场上的将士奋勇杀乱,i血殉国,或赢取身前功立,或挣得青史留名。
然而,却有那么一群人,他们隐匿于华之中,杀敌于战场之外。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在荆棘中前行。
他们可能是历史的转折,存亡的契机,生死的关键,却永远地被历史湮没,被时间掩埋,被洪流无情地碾过。
历史选择遗忘他们,受惠者甚至不知道他们。
他们被统称为“特务”,说好听一些,是间谍,或是杀手。
几年以后,一个新的政权将他们组织中的这些人叫做“地下工作者”,它为他们正名。因为它的政权,正是建立在无数连名字都没有的牺牲者的累累白骨之上。
但无论如何,走上这样一条路,便难有归途。
可惜的是,戚少商甚至连被叫做“地下工作者”的机会也没有。
他站在对立面。
他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当时拼命为自己争取,到头来却都是为别人而做。
=
戚少商,原是铮铮男儿,热血青年,西点毕业的高才生。本该于沙场之上,万军之中,策马敌前,冲锋陷阵,至少留得史上一页残卷存名。
然而,他却走上了这条影响了他一生的路。
因为他只能留在北平。
他没得选。
192年9月21日。
夜。
东城戚府。
西厢书房里传出微微亮光。孙少爷戚少商的书桌上一盏老旧的煤油灯灯罩已被熏得发黑,内里火光跳动。
年轻英俊的男子取出手指缝里夹着的空白纸条,在灯上略微一烘。纸条上隐隐显出字迹来。
男子认真看了,便将灯罩拿开,把纸条投入火中。
那纸烧起来的时候光似乎泛了红,映在男子眼中,眼神闪烁,形成了一朵奇异的血。
很快,纸条便打着卷儿烧成了灰。
翌日,天晴。
入秋后的京城日光一天短似一天,大约六点半钟光景,天便黑了。
华灯初上,笙歌起。
东城戏园。后间。
长生班的刘班主急得直搓手:“哎,我说我的顾老板呐,今儿个可不比往常,那天字包厢里坐着的可是皇军的黑木大佐,咱可得罪不起……”
只见那顾惜朝正拿毛笔沾了彩在脸上细细涂抹,闻言转过头来。
――却是张刚画了一半的脸,颜色比舞台上的稍浅些:红不是影沉沉的胭脂红,是淡如婴儿肤色的水粉红;黑不是漆如夜色的浓黑,是远山含黛的浅灰黑;白不是凄怆病态的墙面白,是微微泛光的珍珠白。整张脸好象刻意蒙了层乔其纱,虚虚实实的,教人看不真切。既有没被完全遮盖的男子的英气,又添了女儿娇艳的妩媚,由镜面儿上一圈白剌剌的灯泡打着,那脸愈发淡了去――仿佛和来来往往的人隔了不止空气似的,还隔了时间,愈显疏离。
这是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刘班主不由呼吸一滞,话语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却见顾惜朝讽刺地牵动了一下嘴唇:“黑木大佐,是个什么东西?”
班主着了慌,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探身往窗外瞧了瞧,方苦着脸道:“顾老板哪,我的祖宗!黑木大佐如今可就是这北平城里的天皇老子,就连那傅宗书都在刻意奉承他……”
“天皇老子,又是个什么东西?”顾惜朝不耐烦地打断他,转过头去,继续在脸上慢慢勾画着,摆出副爱理不理的腔调来。
刘班主为之气结,只得跺着脚直叹气。
其他的戏子则面面相觑,同是戏台子上混饭吃的,他顾惜朝,竟连班主都不放在眼里。
“不就是人红些么!”早有年轻些的武生小声忿忿道。
旁边资格老些的人忙拿眼风止住了他:没办法,谁让长生班现在就靠他吃饭呢?
十生一旦,要出个好些的男旦不容易,而像顾惜朝这样的,怕是十几二十几年也难出一个。虽说京城的老百姓闲时都爱听个戏,可如今时局不好,吃这口饭的人多了,新的有名儿的没名儿的班子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这东城戏园的老板凭什么就让他们长生班老占着台盘?还不是冲着观众们喜欢顾惜朝那三个字?这三个字就是声名,是招牌。
是以整个长生班上下,包括刘班主,事事都不赶违了顾惜朝的意。况且顾惜朝虽性子傲些,脾气怪些,难相些,倒也从未为难他们。
顾惜朝背转着身,没吭声。其实他早听见那些议论,不过――他不在乎。
他知道,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不忿的,有怨恨的,也有欣赏的,但都掩不住的是那一层嫉妒。
――一个人,再好些,若得不到旁人的嫉妒,便也难得到真正的承认。
人就是这么点贱。
而至于什么天皇老子,他根本不信。十三年的梨园生活,他早看透了。
他知道,“命”这样东西,是存在的,但那不是一生事情由天定之类,更不是街头算命先生口中神秘莫测的那些。
所谓的“命”,就是指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什么样儿的人家,就这么简单。
顾惜朝很清楚,他的出生,是自己唯一不能控制的东西,所以他才要倾尽全力地,虽百死而无一悔地,抓住自己的人生,颠覆自己的生活,重塑自己的过往!
这就是属于顾惜朝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六岁那年,他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娘,与胡同里其他那些孤儿们混了一年。
七岁,这过于早熟的孩子就看出来,跟着那群小混混,无疑是条下坡路,便义无返顾地走进了唯一可能收留他的,令远近孩童们闻风丧胆的长生班大院。
斜眼看着那些哭喊着被狠心父母们送来的孩子,毫无留恋地按下指纹,自己给自己画了押。
十岁那年正月里,师兄弟中待他最好的大师兄实在受不了苦逃了出去,三天后又被抓回来,光着脚在雪地里罚站了一夜,活活被冻死了。师父们没寻着给他画押的爹娘,只得拿了张破草席裹了身子掩着埋了。
草席中的大师兄身体青紫,活像蚕茧剖开后那僵直的蛹。十岁的顾惜朝兔死狐悲,他想,像他这样,是不是就是作茧自缚?
但他忍住了,出殡的时候愣是没掉一滴眼泪。他不想自己死后也像这样草席裹尸。
十二岁,分行了。上下十九个师兄弟,他长得好,身板也好,成了唯一的“旦”,从此不再跟大家一起去陶然亭吊嗓子,而是由师父单独教着。他知道他们笑他学的唱段,但那有什么关系?十生一旦,要出一个好的男旦,不容易。而他需要这个机会。
十三岁,他打伤了唱武生的小六子。起因是小六子趁着师兄弟们同在一张大通铺上睡着,半夜摸过来钻进他的被窝,掏出胯下硬邦邦那物就要顶他。
他吓坏了,不知怎么回事,只听见那小六子嚷嚷着,师兄弟们都是爷们儿,就他一个是女的,是女的!他闻言气极,伸脚就把小六子踹了下去。六年的童子功不是白练的,只听见“喀嚓”一声,小六子的腿应声而断,再也没能接好,从此师兄弟们再没一个敢惹他。
好在师父只打了他五十板子,却把伤了腿再不能唱戏的小六子送到码头做苦工去了。
他没记住小六子临走时那双怨毒的眼睛,只在那天发了个誓:从今以后,在台上,他可以是西施貂禅,是嫦娥丽娘,是昭君文姬,然而在台下,他永远是,也只能是顾惜朝!
十七岁,出师了,开台了。先是跟着码头上巷闾间的草台班子,渐渐地小有了些名气,可以用长生班的名头了,开始赚钱,他隐隐看见苦日子到了头。
十八岁,不知怎的,他唰唰唰开始长个子,慢慢比那些小生都高了一截去。虽然变声期他也没少受过苦,可现在,连师父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怜悯了。
十八岁再改行已经来不及,而这世上,谁见过比生还高的旦?
十九岁,他撑住了,没放弃。憋了一口气,回到那些草台班继续唱。身量高又如何?光挑旦角的折子戏不就成了?而唱做念白的功夫,都是实打实的。
他没敢忘记十三岁时自己对自己发的誓。如此下来,竟真的红了。
那些唱小旦的,心气儿上许是早成了女子,但他不是。他是男人,所以很清楚男人爱看些什么,软在哪里。对他来说,这很容易。
现在他二十岁,是京城里最红的小旦,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顾惜朝!
顾惜朝这样想着,竟是有些激动,脸色隔了脂粉也显出红来。定了定神,勾好了最后一笔,看着镜中那张完美无暇千娇百媚的脸――
――那不是他,那是千年前马嵬坡上的一缕孤魂。
外间撑场的武生却是早已扛不住。台下一叠声地叫的是顾惜朝的名号。
而正对着戏台的楼上天字包厢里,身穿皇军军装,戴白手套的日本军官脸上阴晴不定。旁边那邀了他前来的傅宗书边陪着笑,边不停擦着汗。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只听得震天的锣鼓声悄然退去,武生们翻着筋斗下了场,大红的帷幔拉上了又拉开,咿咿呀呀的胡琴响起来――
――那缓步而出的,华丽耀眼的,风情万种的,醉眼微熏面泛桃色的,可不就是那倾了人国的杨玉环?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广寒宫!”
…………
……
“好!”台下的叫好声此起彼伏。京城的票友,就爱这么着表示自己的欣赏。可顾惜朝此刻在戏中,他听不见。
傅宗书偷偷打量着黑木的神色,只见日本人仍板着脸,眼睛藏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的,嘴巴却是微张着,显然忘了合拢,露出了一口黄牙,竟是已全神贯注了。
傅宗书方定下心来,谄媚地给那口干舌燥的黑木又添了杯茶。
他们没有注意,距他们不远的角落里,一双眼睛黑暗中闪闪发光。
“长空雁,雁儿飞,
哎呀雁儿呀,
雁儿并飞腾,
闻奴的声音落荫~”
台上小旦分扶柳: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亭。
通宵酒,啊,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突然――“啪”一声,戏园子里忽地黑了下来,台上台下,四周里的灯居然齐齐全熄了。
“怎么回事?!”傅宗书紧张起来,大声喝问。
黑暗中,只听“砰砰”两声枪响,那黑木大佐闷哼一声,没了声息。
他的副手,一个叫清田的,摸准了枪声来的方向,迅速拔出了枪射击。
傅宗书摸着黑探到黑木身边,忽然那方向上又是“砰――”一声,他有了防备,却仍被打在左肩窝,疼得扶着椅子冷哼。
守在戏园四的黑木的手下和傅宗书的保镖们涌了过来。园子里黑着,人们互相推搡,又被那些打手拿枪指了,乱作一团。
混乱中只有那台上的顾惜朝没停。
他唱着,他还在大唐。都是乱世,有兵闯进来,也不是什么罕事。
他在唱,在四周一抹黑的时候,和着人们的哭喊声,日本兵声嘶力竭的吆喝声,枪声: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顿了顿,见那高力士没端上酒盅来,便作意虚虚在空中接了,送到口边,抿一抿,旋几个圈子――醉了,腰向后折了,又是一停顿。
――一折一顿间,顾惜朝看见一道黑影从身边窜了过去,溜进了后台。
他没理,哎――人生在世如春梦呀!
“饮几盅~~~”
一个“盅”字没叹完,那些个灯又恢复了正常。戏园子里回亮了起来,却是已没人在听他唱了。
楼上包厢里一叠声地叫着“大佐!大佐!”似是那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黑木大佐已被打中了要害。
日军和傅宗书的保镖已将整个戏园和四周的街道全部封锁了起来,他们要那杀手插翅难逃。
顾惜朝不理会这些,唱完了这一段,徐徐退回后台去。
后台长生班那些人却已不见了踪影――有点风吹草动的,跑得比谁都快!顾惜朝有些忿忿又无奈地想,难怪人们要瞧不起梨园的人……
坐回自己的镜台旁边,他拿出绸布,对着镜子开始卸脸,忽然――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镜中,他的身后,那摊着的一堆戏服下面,一股鲜红的血,无声地流出来……
顾惜朝蓦然站起来,转过身,掀开了最上面那件戏服!
――很多年以后,顾惜朝都会想,如果当时他没有看见那股鲜血,那么,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改变?
但他毕竟是掀开了那件戏服。
――他看见了一张他认识的,怎么也没预料到的,因为痛苦的扭曲而不再英俊的脸。
这两场戏崔略商拍得很辛苦。
他本不是学戏出身,要做出“贵妃醉酒”里那一向后折腰的动作当然是难得可以。本来找个替身完成这动作就行了,怎奈找来的有功底的戏校学生身量与崔略商都差了太多,老诸葛又对镜头挑剔得很,非要崔略商上阵完成不可。
那崔略商也是个犟驴脾气,竟是杠上了,一天八十多条拍下来,动作已然变了形,脸也疼得皱了起来,上面油彩盖着,虽是看不出神色,却猜也猜得出白得可以。
组里的人都悬着心,那当事人却仍兀自笑道“没关系,再来”。
铁游夏看着心疼,却也无奈。他有什么立场去劝他?什么立场?
等到第二天中午,终是通过了。全组的人齐齐放下了心,老诸葛更是眉开眼笑,坐着拖板车拿着小喇叭到广播,说是如果下午的一场戏拍得顺利,明后两天全组放大假。
大家伙齐声欢呼起来,吆五喝六地去吃中饭。
人走得差不多了,崔略商还一个人软软地斜依在剧组卡车旁边,半天不动。铁游夏见了,忙到餐车边打了盒饭给他送了过来。
那孩子却是吃了两口就停了,说是吃多了怕吐,休息一会就好,说着便斜倚着凳子要睡过去。
铁游夏看那凳子硬得很,便脱了自己的长外套,竖着叠了一下,拍平了,给他垫在下面。那孩子便沉沉睡过去了。
片场在北京郊区,风挺大的。铁游夏不知怎的,就蹲在那里,守在追命旁边,眼看着风沙一点一点将那盒没吃完的饭掩上了,一群蚂蚁从脚边爬过,几棵半枯半绿的小草在风中颤巍巍地立着,偌大的片场空荡荡的,静得出奇,仿佛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似的……
铁游夏看见沉睡中的崔略商的侧脸,柔和如婴儿。一种莫名的温柔的情绪就在这时候慢慢地爬上来,又泛滥开去,逐渐浸染了他的全身……
这个时候,铁游夏以为,那是因为这让自己想到了远在香港的女儿青青。
第六章
那天中午铁游夏竟然就这么着蹲着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在森森的迷雾中艰难前行,迷雾,隐约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在悲伤的哭泣,那是个孩子。
铁游夏猜到那是他的小女儿青青,着急地要奔过去,然而他跑不动。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眼见着雾气越来越浓,那小小的身影也越来越淡了,铁游夏着了慌,屏足了气待大喝一声,却是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这时那孩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地抬起头来。
――那却是崔略商的脸,即使隔了重重迷雾,他也辨得出,那是崔略商,是孩童时期的崔略商!
那脸上没有笑,一双大眼睛水汽迷蒙地,哀哀地看着他。
铁游夏心中一动,正待拼了命地上前,蓦地黑暗中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伸出来,掐住了他的脖子。那是只怪物的掌,似爪似钳,铁游夏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疼痛――
“啊~”他闷哼一声,挣扎着醒了过来,摇了摇头,颈间的疼痛并未消失。伸手在脖子上一抓,赫然一只个头不小的蚂蚁躺在手心。
“SHIT!”铁游夏心里暗骂,狠狠将那蚂蚁掐成了两段,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睡梦中不知不觉倚在了崔略商躺着的凳脚边,而崔略商的右腿垂了下来,正压在他胸口――怪不得觉着喘不过气!
铁游夏将那腿搬开了,站了起来。那件属于戚少商的灰色毛料西服上已爬了不少蚂蚁。他忙脱下来狠抖了两下,拍干净了。
这个时候,铁游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梦的意义。
他只看着远老诸葛冷凌弃他们已经架好东西准备开工了,便忙拍拍崔略商的脸,把他叫醒。
那孩子刚睁开眼睛时迷迷蒙蒙的,竟也有些刚才梦中那种哀哀的样子。
铁游夏心念一动。可惜他没来得及多想。
老诸葛那边来人催着两人去补妆了。铁游夏趁着化妆师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的工夫,点了支骆驼。
他需要时间成为戚少商。
上午的戏,拍到哪儿了?戚少商行刺受伤?
这便是了。
=
那黑木的副官清田不是个等闲角色,第一时间便派人封锁了戏园和周围街道,着了傅宗书一行护送那业已半死的黑木去医院,自己很快指挥着人马开始搜查。
日本兵们逐间踢开戏园各个包厢的门,“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
顾惜朝俯看着眼前这个用手捂着小腿的男人,男人也抬脸看着他,眼睛幽黑,神色里除了紧张外,还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是在向自己求救?
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顾惜朝忽然就笑了,他想起半月前的某个夜,此人在某条胡同中放走了袭击他的人。
他俯下身来,凑到男人的脸边,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轻道:
“你,看起来――很紧张呀……戚―少―商!
………………
………
清田指挥着部下一间间搜查着戏园。
所有人,包括案发时经过周围街道的人,都被扣留下来盘问。几个京城里有点脸面或者势力的人很快被放走了,剩下的那些都是平头老百姓,或垂手站着,或缩着脖子蹲着,或茫然坐着,神情竟是麻木的。
哎,这乱世,打仗的打仗,投机的投机,破产的破产,发财的发财……而受苦受难的,还不是老百姓?
暗杀――封锁――搜查――抓人――枪毙,再一轮的暗杀――封锁――搜查……
人如同牲畜般被赶来赶去,举着枪的士兵吆喝着,表情狰狞――狰狞的麻木。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长官,这事是那革命党干的,跟我们没关系呐!”有胆小怕事者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是啊是啊,是革命党干的……”
“可不是,我们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哪敢……”
那清田长了一张很硬的脸,相貌勉强算得上周正。他是会汉话的,听懂了,方方正正的嘴角突然就像裂开来似的――讽刺的笑:
这中国,号称天朝上国的中国,怎么不亡?那些“革命党”捐躯赴难,为的就是这样的百姓?
其实清田不懂,中国人苦惯了,也忍惯了。
几世几朝,谁人做了皇帝,谁家得了天下,与他们何干?老百姓们有的只是逆来顺受,谁给他们太平日子过,谁便是好的。
尤其这皇城根里天子脚下,虽说现已是民国十好几年了,可有谁记得?
遗老遗少记的是宣统多少年,老百姓们念的是谷雨芒种,至于什么国民革命军,什么“国共合作”,那都是“革命党”闹事罢了。
新政府早定都南京,可这老北京的人还记着前朝时候的老皇历,记着当年的辉煌呐!
这时候日本兵已将楼上楼下所有的包房雅座全搜过了,一个长着酒糟鼻的军士小跑过来:
“报告长官,没发现刺客!”
“全搜过了?”
“全搜了。”
怎么可能?清田眯起了眼睛。枪声响过后便马上封锁了整个园子,刺客没有可能逃出去。难道,那刺客还混迹在楼下大堂这群戏迷票友中?
清田瞪起了鹰眼,在人群中搜索着。那眼白多黑少,阴森得可怕。人们很快噤了声,有小孩子吓得大哭起来。
忽而,一阵风吹来,撩着戏台与后台之间的帘子“哗啦”一响,里面隐隐有光亮透出来。
清田心念一动:“那里面搜过了么?”
“没有,长官!”酒糟鼻道。
“饭桶!搜!”清田拔了枪便冲上戏台,后面以酒糟鼻为首的一群士兵忙揣枪跟上。
哎,这风雨不倒的戏台子,雕顶子琉璃瓦,是乾隆年间就砌上了;画龙飞檐朱口栏,那是嘉庆七年重修的。这台子屹立了百年不倒,见证了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又是什么样儿的戏班,什么样儿的角儿才有资格登上去?
而如今,这些揣着真家伙,操着番邦话的蛮子涌了一台。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台下满庭被拿枪指着的,全是戏迷,然而敢怒不敢言呐,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列十三四个日本兵在戏台子上站定了。
清田一掀帘子,那酒糟鼻便率先排众冲了进去!
帘子兜空翻了几转,又合上了,台下众人屏住呼吸――接下来的,会不会是一阵乱枪?
…………
然而――没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响动都没有。
清田冲进去后,看见了什么?
――帘子掀起,一张残了脂粉,朦朦胧胧尤显倾城倾国的脸惊愕地抬了起来。脸的主人正拿了毛笔,在另一光着膀子直接穿了对襟马褂的汉子脸上指指点点。
那汉字脸上也上了油彩,却是惨不忍睹,只依稀辨得出是张猴脸。
清田一下就认出,正是刚在台上唱了杨贵妃的小旦顾惜朝。
这清田比起黑木来倒有一个好,他虽是武士,早年却跟着父亲学了不少时间书法绘画,对汉文化是赞叹得很,刚看了顾惜朝唱戏,虽不太懂,却也着实敬佩。
于是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作了个揖,操着还算流利的汉语道:“顾先生,方才可曾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打您这儿过去?
“可疑的人?人未曾见着,不速之客到是来了一群。”顾惜朝冷着脸道,“您这么多人,一下冲进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教训个自己班里演猴戏的,还得由你们监看着不成?”
清田略感尴尬,只得道:“那只有惊动先生了……搜!”
那十几个日本兵便立刻分散开来,在不大的屋子里四搜寻,并亮出明晃晃的刺刀,箱笼龛柜里到乱戳。
顾惜朝仍冷着一张脸,有些气急的样子,却并不理会他们,转过身去继续给那演猴戏的龙套勾着脸:“……以为龙套就这么好当的!人道你像个长三口子上拉板车的,还真得了!连个脸子都画不好,上不得台盘!……”他边骂边手中不停,一支毛笔一盒彩,愣是将那已被涂的乱七八糟的脸勾成了活灵活现的孙大圣。
那被骂的汉子仰着脸,身量也不低,却是塌着肩,佝偻着背,蔫着,看起来怪委屈的,显然是被骂惯了。
清田赞赏地看着顾惜朝手中的笔,正待开口,却听得那酒糟鼻大叫:
“长官!看!”
顺着酒糟鼻的手指方向看过去,角落里那堆戏服下面,隐隐一股红色的鲜血无声地流出来……
酒糟鼻大喝一声扑过去,用刺刀将戏服挑开了,后面几名军士已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
然而,那下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刺客,只一盒油彩倾着,里面黑的红的白的粉末散了一地;旁边儿一只铜脸盆扣着,清水流出来,与那红的油彩恰好合了,混在了一起。
“干什么干什么!”顾惜朝急道,仍了手中的毛笔,跑过去察视着自己的戏服,对着清田,一张残留了不少白粉的脸竟显出薄怒的微红来,“一群什么东西!没王法了么?”
“八噶!”那酒糟鼻虽不懂汉语,却也听得出顾惜朝说的没什么好话,拔了枪指着他。
“森西,退下!”
“长官,他冒犯您……”酒糟鼻辩解。
“退下!”清田喝道。
酒糟鼻只得怏怏地放下枪,清田打了个千儿,颔首道:“今日如此,冒犯先生了。”说着手一挥,一众日本兵退了出去。
此刻戚顾二人方对视一眼,手心里俱是汗。
约莫又过了盏茶工夫,清田未查到刺客,从人群中随便抓了几个替罪羊,正准备收队,却见顾惜朝换了自己的淡青色长衫,挽着行头箱子,施施然走了出来。
好个俊秀文雅的浊世翩翩佳公子!清田眯起了眼睛,心中暗叹。
春之樱,夏之桦,秋之枫,冬之竹,这中国的戏子,竟像极了决然挺立傲视风霜的冬之修竹!
酒糟鼻正欲上前拦住顾惜朝,清田一个眼色止住了他,表情中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这种人,跟政治不会有任何关系。”
就这么着,顾惜朝迈出了封锁线,行头箱中裹着戚少商那件染了血的毛料西装。
这天下午刚拍到四点钟就收工了,可能是受到诸葛正我“两天大假”的激励,拍摄异常顺利,那场几个人的对峙戏其实挺难的,却只NG了四。
铁游夏回到旅馆房间,冲了个澡换了件衣服,便去停车场取了自己的车来――他要去城里办点事。他的车是黑色的MERZEDES BENZ25,挺普通的车,但款式经典,品质一流,毫无炫耀之意,符合铁游夏的一惯风格。
操控这样的车,让他感觉很有力量,这正是铁游夏所追求的。
基地大门的门卫是认识这车的,见他过来,忙按了滑门开关。
黑色的MERZEDES25慢慢驶出去。铁游夏也旋下车窗,向那门卫微微颔首――就在这转头的瞬间,他看见了路旁马路牙子上低头坐着的崔略商。
把车倒回去,车窗开大了:“嘿,追命,干什么呢?”
那孩子抬起头来,见是铁游夏,忙站了起来:“等剧组的车去城里呢!你去哪儿?”
铁游夏开了右侧车门,冲他一偏头:“上车吧,同路。”
崔略商明显高兴起来,奔过来在副驾位子上坐了,乖乖系好安全带。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铁游夏将天窗开了,干净的青草香一下子涌进来。
郊区的公路上荒无人烟,难得有车和他们擦身而过,铁游夏保持了8KM的速度匀速开着。
憋了半晌,崔略商忍不住道:“嗨,我说铁手,这么稳的车,你就开8?现在路上又没什么人。”
“8很慢么?这里又不是高速公路,开快了是违章。”
“我的天!没见过你这么…这么…的人……这里又没警察?”
“这么什么?老顽固?”铁游夏哈哈一笑,正色严肃道,“追命哪,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不要试着去过它的底线,在规则里玩才是安全的。”
崔略商神情迷惘起来,铁手这老顽固在说什么?
很久以后,当崔略商慢慢回忆起他们相时铁游夏说过的每一句话,才发现原来从一开始,铁游夏的话语就都暗含寓意。
聪明人永远不会触碰底线,游戏只有在规则里玩才安全。
只是当时说者无心,听者更无意。
很快,七点钟不到,他们便进了三环,上了高架。
又开一会,车明显多了起来,大约十多分钟后,车子以每分钟几十米的速度前行,又十分钟后,铁游夏将车子熄了火。
他们被堵在了高架桥上。
“怎么回事?”崔略商摇下车窗,大声问旁边的司机。
“好象前面有车撞了吧,横在那里,救援车又开不进来。真是倒了霉了,今儿个还不知道几点能下去……”
“见鬼!”崔略商小声骂着,松开了安全带。
“有急事?”
“额,没啥事情,就绝着烦呗!老堵老堵,堵死他算了!”
“没事就行!”铁游夏打开音响,“慢慢等着吧,总会通的……你喜欢听什么?”
“随便吧,恩,ALISIA KEYS,BRITNEY SPEARS,CHRISTINA……都行!”
铁游夏愣了愣:“呵呵,这些,你们年轻人听的,我都没有呢!”随手取了张碟片放进去,古老的旋律飘出来。
Just a perfect day
Drink sangria in the park
And then later when it gets dark we’ll go home
Just a perfect day
Feed animals in the zoo
Then later a movie too and then home
Oh it’s such a perfect day
I’m glad I spent it with you
Oh such a perfect day
………………
………
这是铁游夏最钟爱的曲子,成名之后,也许,他最想要的,也就是这么一个PERFECT DAY而已。
一曲终了,看了看旁边的追命,那孩子眼睛闭着,竟像是睡着了。
铁游夏笑笑,年轻的孩子,大概是不会喜欢这样子慢节奏的老歌的。
正待换张CD,却忽然听见崔略商的声音:
“刚刚那首,叫什么?”
“你竟然喜欢?”
“恩……切,什么叫竟然喜欢?我就这么没品位?”
铁游夏笑了。于是这舒缓的旋律便在窄小的车中不停地回荡着,连空气也跟着轻柔起来。
不知不觉间,天黑了,路灯也亮了起来。
然而堵车的迹象却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铁游夏打了个睹儿醒来看了看表,九点半了。身边崔略商头半仰着,眼帘紧阂,这回像是真的睡着了。
路灯亮黄色的光照进来,隔着车窗,弱了,打在崔略商柔和的侧脸上,打出更温和而暧昧的影子来……很美很美……
铁游夏看着,印象中,只有青青才拥有如此柔和似天使的侧脸。而眼前这个叫做崔略商的二十岁青年,不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么?
他叹了口气,探身过去将崔略商的的座位放平了,脱下衣服给他盖上,自嘲的笑笑,果然是在家里当HONEY DADDY当惯了,到哪里都忍不住当个爹。
不想他这么一折腾,崔略商竟醒了,睁开雾气朦胧的眼睛,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铁游夏拍拍他的脸:“好了,这样睡着才舒服。”说着坐回了驾驶座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铁游夏也有了睡意,刚要模模糊糊睡过去,却听见一个轻轻的,带着试探的声音。那声音近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外:
“铁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第七章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铁游夏竟被这样一个问题弄愣住了。他转过头去,看见崔略商仰身躺着,脸却是朝着窗外的,像是不愿让他看见似的,挺高个子的一个人,却瘦,缩在车座上,显得小了去,怪可怜见的。
还真是个孩子,铁游夏心道。
他知道,他对家人,亲人,朋友……对很多人,都称得上一个好字。然而在他的记忆里,为此问了他“为什么”这三个字的,只有青青和追命两个人而已。
成年人接受别人的好意,或理所当然,或不以为意,或不愿追问。只有孩子,才会当面问出这样的问题。
因为对于不愿回答的人,这样的问题就像当面夸赞一个人的好一样让人难堪。
所以说,崔略商,是个真正的孩子。
这样的人, 别说是鱼龙混杂、肮脏不堪的演艺圈,就说现今这世上,还有几个?
铁游夏想到那些刻意奉承、谄媚讨好的脸,那些当面蜜糖、背后使刀的小人,那些半夜里会敲开他房门的年轻女孩甚至男孩们,这么多年了,他早已习惯了和这样的人相,而眼前这个崔略商,竟反而成了另类。
他看着这个“另类”,虽是别过了脸去,却仍看得见那睫毛一颤一颤的――他在等他的答案。
他该怎么跟这个孩子解释?
“因为你是个好人……你值得。”铁游夏思忖后道。
“真的吗?”那孩子转过脸来,眼神里是慌乱的,又带着一丝期盼,没有笑,“你在安慰我是不是,其实我很差劲是不是……”
“不,是真的。怎么说呢……你身上有很多这个年纪的人没有的东西……很珍贵,我很欣赏。”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铁游夏有点知道崔略商现在想说什么了。
“可是小蝴蝶不是这样说的……”那孩子低下头去,“她说,她说我不像个真正的男人,她说我总是长不大,说不想老跟着一个小P孩似的男朋友……其实我早知道了,我有改啊,真的……可是我不行……这她老跟着到片场来看你,我就知道了……她喜欢像你这样的……那天她说了,等我什么时候变得能和你一样了,就再和我在一起……铁手,你说,你说……我到底什么时候能……”
天!这居然就是崔略商在片场的时候总是偷偷看着他,总是学他的样子的原因!
铁游夏哽咽了,追命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得出这样一番话?他看着那孩子低着头,手无意识地扯动着衣角,他究竟有多紧张?
像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还会有人忍心伤到他?而且伤到如此。
铁游夏想了想,将崔略商的脸扳了过来,让他看着自己:“听着,追命,你听好,这些话我只说一……你要知道,你年轻,长相英俊,为人热情,有很多朋友喜欢你……你很聪明,演戏很有天分,不需要太投入也可以做得很好……你坦诚而且善良,这是这个时代的人少有的品质……这些都是你的优点,有的是让我非常羡慕的。可是恰好,你的这些优点那个女孩子都不喜欢,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追命,你要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照着对方的品味把自己改造成她喜欢的模样。她说她喜欢我这样沉默寡言的老头子是不是?这便是她品味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她不喜欢你,并不代表你不够好,而是因为你的优点恰恰都不对她的味儿,你们不合适……听着,你很棒,你是崔略商,是我们大家喜欢的追命,就这么简单。”
“真的……真的吗?我……有那么好?”崔略商大睁着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带点迷惘的样子。
“真的。”铁游夏加重了语气,直视他的眼睛点头道。
他是个演员,曾经无数在镜头中看到过自己试图说服别人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用哪一种表情更具说服力。
崔略商看着铁游夏,男人灰的眼睛一眼望不到底,如同传说中神秘古老的潭,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没再发问,重新躺回了已经放平的车座上。铁游夏知道,这个孩子,已经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的,被他说服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里响起了均匀的呼吸。铁游夏方放了心,也趴在方向盘上,阂眼休息。
这场交通堵塞持续到了凌晨。一点多的时候,车龙渐渐松动起来,铁游夏没惊醒崔略商,驾车随着车流下了高架,将他送回了学校。
夜的校园万籁俱寂,方方正正的宿舍大楼黑灯瞎火。
崔略商被推醒,揉揉眼睛跟铁游夏道了个别,一矮身钻出了车。
铁游夏看着那孩子高高瘦瘦的背影向着那黑洞洞的大楼跑过去,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想那感觉是什么,就见那孩子又招着手跑了回来:“刚才的事,谢谢你啊铁手!”
“额,不客气。”铁游夏摇下车窗,这时再想到刚刚被困在高架上时他对那孩子说的话,反倒觉得尴尬起来。
“恩,我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我还小,”崔略商捏了捏自己的脸,“可不想这么快就变成老头子!哈哈!”
“啊?”铁游夏一愣,方想到刚才自称老头子的话来,也不由哈哈一笑。
这时崔略商已经跑得远了,还不忘回过头来,灿烂一笑――这是属于追命的笑容。
真正的追命,又回来了。
铁游夏不自觉地咧嘴笑着,发动车子,上路。
他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仿佛年轻了许多似的,竟平生第一地,将车速提到了一百,驶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第八章
两天的假期让全组抖擞了精神,周一开工的时候,连老狐狸诸葛都哼起了歌。当然,最让人开心的莫过于真正的“追命”又回来了。
这天他穿着那件粉红色的MICKEY MOUSE衣服,顶着一脸堪比太阳的笑容重新出现在了片场。
全组的人为之讶然。
铁游夏看着追命,一时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记起二人初见的时候,追命正是穿着这样一件粉红色的T恤。当时,他是多么地小看了他,并且多么地不信任他。而现在,不过短短两个月而已,他对他的关心,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三天前两人在密封的车里时,他成功地说服了崔略商。但他知道,他说服不了他自己。
夜为他不顾危险地跨越阳台,白日里没有形象地睡倒在片场的空地上,这些,已经不是一句“你值得”能够解释的。这些,已经违反了铁游夏的原则太多太多。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周末两天,铁游夏一直在问自己。而现在当他看到一脸阳光的追命,忽然就想到了一个答案。
――追命与青青,他们太像了。铁游夏这样告诉自己。
这个时候的铁游夏,以为自己对崔略商的感情一如对青青。他以为自己只是像一个父亲疼爱孩子一样单纯地关心着追命,这么简单。
“嗨~林森!嗨~小顺!……”孩子开心地和组里每个人打招呼,最后目光落到了铁游夏身上,学着他严肃的样子把脸一板,“嗨~老头子!”
人们都笑了。
崔略商,就是有这个魅力,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喜欢他。
林森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嘿~我说追命,那个‘铁手二号’去哪儿了,你看见没有?”
“切~”崔略商赏了他一记手拐。
从此崔略商的“铁手二号”事件成为了经典,在整个基地传为笑谈。
可能是因为追命这颗开心果的回归,剧组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就连搭背景的美工和道具师傅都格外卖力。
风过竹林,细细龙吟。道具师在拍戏的小四合院里立起丛丛修竹。
“戏里都快秋了,这竹子怎么还绿着?”副导成崖余疑道,“要不,不用这些竹子了?”
“顾惜朝住的地方,没有竹子衬着怎么行?”诸葛正我一愣,翻了翻白眼,“这样吧,今天的通告暂改成群演,王师傅,您去买点肥料和胡椒水回来……”
铁游夏和崔略商相视一笑,反正老诸葛最不怕费的就是胶片和时间。
果然,三天以后,那批竹子成功地被折腾黄了一大半,这场戚少商夜访顾惜朝的戏,才正式开拍。
冷凌弃的镜头缓缓推动:
月明之夜,幽的胡同,石灰粉班驳的外墙,褪了色的朱漆联门,黑砖的地面儿,拉得长长的人影,穿着色毛料西装的男子――镜头移动到脸上,监视器中看到的是谁?
――这是腿伤初愈的戚少商。
月色清朗,戚少商提着一盒绿豆糕,在京城的小胡同中穿行。
――这时,距离顾惜朝在东城戏园中救下他,已有一个多月。
一个月,京城的天还是那片天,人却变了。
黑木已死,暂接了他位子的,正是副官清田。
与黑木在位时的恐怖不同,清田放松了对全城的管制,采取了怀柔政策。
“这个日本人还不错。”
“到底是东京大学念过书的,不一样哪!”
“日本人里也有好些的嘛!”
………………
………
不出一个月,京城里竟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这里面究竟有几多悲凉?毕竟这乱世里,老百姓管你是谁?都麻木了。
谁给了你一时的太平日子,哪怕只是相对的太平,便能够重新洗底,甚至获取人心。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戚少商暗叹,清田这个人,果然不可小视。如果那天不是有顾惜朝掩护,恐怕自己已被他抓去。
而顾惜朝究竟为何救他?这却是戚少商冥思一个月仍未能解的结。
照他的推测,自从二人第一见面时他放走了黄金鳞开始,顾惜朝应该是恨着他才是。
然而他却救了他。为什么?
不要回答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像顾惜朝这样的人,根本不像。
于是戚少商拎着一盒如意斋的绿豆糕上路了,他要去访一访这个顾惜朝。
无论如何,至少,他应该当面感谢他才是。
百胡同,二十三号。龙吟细细,鸢尾森森。
戚少商摸到院门,正举手欲敲,却听得里面隐隐有刀剑破空之声。
刀剑破空,声声迅疾。怎么回事?戚少商微一思度,没有敲下去,只将手中的提盒在门口台阶儿上一放,借助墙边的大槐树,一跃上了墙头。
――没有别人,庭院中没有其他人,唯顾惜朝一人而已。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乃至顾惜朝脸上的表情。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人换下了平日里常穿的淡青色长衫,仅着一件宽松的月白色袍子,右手执一雕木剑,神色疏离。
戚少商不得不感叹,顾惜朝,果然形如谪仙,果然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也只有他,才真正配得上这百胡同。
(注:百胡同,北京的一条胡同,在西城区新街口。 起自明代万历年间,有张氏夫妇,勤俭刻苦,在北京新街口以南小巷内,买下2余亩土地,种菜为业。数年后,又在园中种牡丹芍药荷藕,别具风光,遂负盛名。当时文人墨客纷纷来赏,这个地方被称为"百”。张氏夫妇死后,园荒芜。于是这个地方变成小胡同,但百这名字,却一直流传了下来。陈升的歌里不是唱么:“人说百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此时只听的顾惜朝长叹一声,剑起、人吟:
雕木剑直指苍天:“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剑意到草折:“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这旦角,竟有未抒之“猛气”么?
“正望鸡鸣天下白,又惊鹅击海冬青……”
――他隐喻的,可否一如他所想?
剑势下沉,眉目间神色突显郁郁:“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人生如他,竟亦有无人赏识之意?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难道他亦以兰自比?
木剑随又扬起,于半空之中,肆意灵动:“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他心中所“痴”,是为何?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
――神色萧索,他所愁所悲,又是为何?
剑气渐收,雕缓现,吟声趋弱:“直待仙人抚我顶,从而结发受长生!”
当此舞剑之时,顾惜朝不疑旁有他人,是以于所学之句中,从心中所感所念,或远朝的曾几、张先,或近人如黄遵宪,“英”韵句信手拈来,并无半点晦涩之意。
其舞始如风行水面,后又如虎啸龙吟,自“痴儿”句起又添缠绵愁怛之意,虽自道无人观看,却更显肆意纵横。
月下剑舞,静如子,动如脱兔,动静之间,相生相溶。更有竹影婆娑,月影幢幢,光影交错间,虚虚实实,直教人看不清,道不明。
而那一柄雕木剑,虽古朴沉重,却被顾惜朝赋予了潇洒飘逸之姿。
戚少商只觉剑美,舞美,人更美。然而最震撼他的,却是其中无法忽视的迫人气势,其中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信念!
难道这旦角,胸怀江山?
顾惜朝,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戚少商暗道,从墙头一跃而下,准备敲门。
正当此时,一阵小汽车的马达声从胡同口传来。
这并不华的西城区小胡同,怎会有小车前来?戚少商心念一动,退到大槐树的阴影下躲避。
小汽车竟望着他藏身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
――TK13,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和熟悉的车牌号,这是原本投靠黑木、现又成了清田座前得意人物的、北京城里最臭名昭著的汉奸――傅宗书的车!
戚少商手指紧攥,傅宗书是全国著名的富商,甚至戚家与他亦有来往。但他倒卖烂米破棉霉肉给军队,压榨工人,投诚日本人,他卖国贼的名声与他的财富同样闻名。
戚家的老太爷与他的来往可以说是不得以而为之,而顾惜朝呢?再有名些,他也只是个戏园子里唱戏的,他竟与那傅宗书亦有交情?
车驶过来,正停在顾惜朝家门口。车门打开,一双脚伸出来――那是一双女人的脚,藕荷色的绣缎面,鞋美,脚更秀气。女子走出来,缓步走上台阶……
――他认出来,这正是傅宗书的独生爱女,傅晚晴。
戚少商心中一凉,难道这就是他的“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他的“公家事,难道就是指这个?为了这女子而投靠傅宗书吗?
这时女子已经敲响了院门,顾惜朝迎出来:“不知傅小姐来访,顾某未曾远迎。”
女子颔首带羞:“顾先生……”欲拒还迎含情目,似诉又羞桃脸,果然可称倾国倾城。
顾惜朝将女子迎进门,低首间,看见台阶旁已被重露打湿的如意斋乌木小笼,疑惑地眼向四周望了望,若有所思。
“顾先生……”里面女声轻叫。
“哎~”顾惜朝向戚少商躲藏的树阴下匆匆一瞥,应声进去,随手扣上门,关上了院里院外的两方天地。
戚少商没有再呆下去,趁着傅晚晴的司机一个不注意,闪身离开。
夜色浓重起来,月光不复清朗。戚少商长长的影子打在胡同里的碎砖墙面上,模模糊糊的,盖不住那长年不褪的绿色青苔。
那些与老北京同生同龄的苍苍青苔,只有它们,眼望着戚少商的背影,于万籁具寂的黑夜中,独行远去。
电影里这个叫“傅晚晴”的女角戏份不多,是由一个内地的新人,叫颂嘉的来扮演。
女孩子与傅晚晴完全不同,热情爽朗而且大方,在几个剧组之间来回跑动拍戏,很辛苦也很买力。崔略商他们几个人和她玩得很好。
这天恰好是她生日,下了戏,便叫上了组里几乎所有的人一起去喝酒唱歌。铁游夏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本来不想去的,可没禁得住一旁的崔略商那巴巴的盼着他一起去的眼神,便也去了。
酒过三巡,KTV包厢里没倒下的人,除了千杯不醉的崔略商,就是打定了主意没碰一滴酒的铁游夏。
铁游夏怎么也没想到,崔略商这个还未走出校门的小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好的酒量。
屋子里横七竖八倒了一群人,酒气冲天,他向崔略商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出了KTV,在路旁的马路牙子上拣了片干净地儿坐了。
“我说老头子,人家女孩子生日诶,再怎么说您也得少喝点儿吧?”即使隔了浓重的夜色,铁游夏依然能感觉到崔略商脸上那极富感染力的、如太阳般的笑,照亮了一方的夜空。
“得了吧,学龄前儿童,谁像你这么好酒量啊!”铁游夏也笑了,“对了,你这么能喝,遗传的?”
那边静默了一刻,方听见崔略商的声音,稍稍有点变调的:“不知道……”
“不知道?”
“恩,我不知道我爸妈能不能喝呗,从小没见过他们……哈哈”崔略商干笑两声,“我生出来的时候身体不好,仨月大了那哭声还像耗子似的,长得也跟个耗子似的,眼看着活不成了,爸妈就把我扔福利院门口了呗……不过也挺好笑的,阿姨说我到了福利院还没三天,一下就能哭得跟猫似的了,活蹦乱跳的,医生说,这孩子命大,又活过来了……哈哈,你说我亲生爸妈要看见我现在这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样子,还不后悔死?”
崔略商还在笑着,铁游夏却低头沉默了。
追命这孩子,居然,是这样的身世!被遗弃的吗?可是他居然还在笑,对每个人,对这个世界,每天都发出浓厚的、来自内心的笑!
半晌,铁游夏抬起头来,神色严肃而认真地,穿透了黑厚重的夜色,直视崔略商的眼睛:“追命,看着我。答应我,以后,如果你有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好么?”
第九章
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在某个只有铁游夏和崔略商两个人的夜晚,铁游夏这样告诉崔略商。
当时崔略商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仍然笑着,回过头去,望着浩渺辽阔的天空,几颗星子如豆,月色荧蓝。
所以直到多年以后,铁游夏才真正知道了当年崔略商总是笑着的原因。
他告诉他,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除了笑,他该怎么做;他不知道,当他是“追命”的时候,除了笑,其他的,还有属于他的表情吗?
开心的时候,笑,受伤的时候,笑,顺利的时候,笑,困难的时候,还是笑……因为他只会笑。
“那你‘铁手二号’的时候呢?”多年以后的铁游夏打趣道。
“那是特殊情况,我只有精神不正常的时候才会学你。”崔略商没好气道。
“可是,即使现在,你还是一直笑着的。”铁游夏正色看着对面人的眼睛。
“是。那是因为现在,我的日子里,真的只剩下快乐了。”英俊的男孩扑向他,露出朝阳初升般的笑容。
然而这样的对话,是在多年以后了。
可惜《梨园惊梦》的时代里,铁游夏并不了解。他仍然如教育一个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一样与崔略商相。
比如说这天,崔略商将新的“剧本”递给他,一脸忿忿:“戚少商这厮根本就是个笨蛋!”
戚少商是笨蛋?这又从何说起?铁游夏疑惑地接过剧本,打开细看:
他看见我们的男主角戚少商,正在夜北平的胡同中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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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露重,漏滴声声,掉了色的朱门掩不住墙内的暗香满院。
戚少商站在自家门前,仰望这肃穆的匾额、庄严的瓦檐。
古老的北平,古老的四合院,永远端庄而安宁,四四方方,坐北朝南,依傍着巍巍紫禁金銮,如同这个城市本身一样大气磅礴。
然而院子里面呢?隔了一堵堵的墙,盖上一层层的瓦,谁知道庭院之中究竟有几多悲欢聚散,几多惨淡怛绰?
朱漆铜环的大门,好似屹立的千年的城门。打开了,里面是黑洞洞教外来人看不分明的一片;关上了,便是打不穿磨不透的铜墙铁壁。有谁来开?
但这就是他的家。
他闭着眼睛都能绘出:进门一方宽敞开阔的天井,四周是方砖地的矮回廊,正屋前六只黄釉波纹大水缸,左右各三,一溜儿排着,养着二十几年的老红鲤。
这是他童年的乐园,如今的束缚所在。
幼年的他曾在这天井之中、水缸旁边与郝连、老八嬉戏打闹,望着这高高的天井、的庭院,以为这院子就是整个世界;而现在,他长大成人,渐渐懂得了这院子里童年时看不到的东西,也曾一度成功地离开,却仍然被召唤回来。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四合院,究竟有怎样的魅力?或者说这四四方方的北京城,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
他们束缚着他,从他幼年时起,就在他身上缚上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锁,就像那顾惜朝唱的戏,一声一声又一声,诶乃绵长,欲尽还来,似有又无,如春日里的飞絮,惹上身,便挥之不去。
戚少商暗叹一声,不就看了几眼那顾惜朝的剑舞么?竟莫名地又想起了他。定了定神,伸手扣响了门上铜环。
“吱呀――”一声大门缓缓向里打开,端着煤油灯出来应门的,是管家老穆。
老人苍黑的脸上尽是的邱壑,老了,眼神不好,昏黄的眼就着昏黄的灯光端详了半天,方认出戚少商来:“孙少爷?您可回来了。天黑路滑,我给您照着……”
“嘘――”戚少商竖起食指靠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着老穆回去休息了,自己端着煤油灯回房。
经过二姨太惠玉房间时,却见小丫头凤喜在门口蹲着打盹儿,房里白炽灯亮着,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和那几房姨太太的议论传出来。
“老爷子这一病不起的,也不知哼哼唧唧能熬到什么时候。”这是最牙尖舌利的三姨太兰馨。
“嘘~三姐你小声点,当心老爷听见了,不揭你的皮!”这是刚过完四十寿辰的四姨太鸣鸾。
“当心个屁!都老糊涂了,二姐四妹是菩萨心肠,我可不是……哎呀清一色,胡了!五妹呀,难得你今天尽打好牌给我,改天请你上重庆菜馆去!”
“三姐说笑了,我这是该打什么打什么……”这陪笑的应该是五姨太文岚,一年前戚老太爷刚在翠云坊看上的,据说年纪比戚少商还小上两岁,他们还没见过礼。
戚少商无奈地笑笑,惠玉、兰馨、鸣鸾、文岚,老爷子共娶了四房姨太太,似乎除了刚来的这个文岚,个个都是能生事的主。
其实也难怪,这里就算是最老的惠玉,也才五十出头,据说是二十年前老爷子六十六周岁寿诞上进的门。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四个女人,哪个不是守的活寡?无儿无女的姨太太,除了打几圈牌,抽几口鸦片,想的就只有靠老头子死了后分得些家产,方安慰了这活受罪的一生。
是以戚少商虽是女人堆里欠了一身债的风流鬼,出国前就已是京城公子哥里响当当的心大少,也算是对付女人有点经验的男人,然而对家里的这几个姨太太,他却亦是常年躲着为妙。
正待举灯离开,不防那打着盹儿的小丫头凤喜醒了过来,抬头见戚少商站在门前,忙一叠声叫道:“二太太,孙少爷来啦!”
戚少商阻止不及,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
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二姨太惠玉那特有的、如瓦刀片儿一样的声音传出来:“少商啊,难得你今天有空,来看看我们几个老东西?”
戚少商心里暗骂一声,硬着头皮走进去。
房间里四下昏暗,只牌桌上方一只白剌剌的灯泡亮着,四方的牌桌桌面上用白布蒙了,绷得紧紧地绑在四条桌腿上。
白布的上方,则是四双――不,是三双苍白而衰老的、满戴着宝石珍珠翡翠的手。再往上,是三张松弛的、已不再年轻的脸,却是涂得红的红,白的白,像是土旮旯房子上抹了石灰粉――经白灯光一照,狰狞得恐怖。而另外一张年轻的脸,也就是五姨太文岚,早在戚少商进来的一瞬间站了起来,垂首立在一边。
“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戚少商颔首一一和她们打着招呼。
“哎。”眼皮抬也不抬的是二姨太惠玉,戚老太爷的原配死得早,这二姨太在戚家是有些地位的。
“哎呀少商啊,还不快过来坐!”满脸堆笑的是兰馨和鸣鸾。
“孙少爷。”只有站着的文岚怯怯地唤了他一声。
“哎哟文岚我的好妹妹,少商又不是外人,你这么站着算什么?你看看,少商反而不好意思了呢!”鸣鸾道。
“四妹说得是,按道理,五妹你跟我们一样,也是少商祖母辈的人了,哪有像你这样仔细着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文岚妹妹在这里,少商哪会来看我们这三个老太婆?”兰馨接道。
“这个……我只是恰好路过……”戚少商被兰馨一番话噎住了,半天憋出一句。
“好了好了!”垂着眼睛半天没有发话的惠玉抬眼道,“文岚和少商还没正式见过礼,今儿个在我这儿就算正式见了,虽说文岚比少商还小上两岁,可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免。文岚哪,你也要有点长辈的样子!”
“哎~”戚少商应了,方对着那文岚一揖,“五太太。”
“孙少爷。”那年轻女子却仍是怯怯地回了声,低头站着。
这时戚少商方仔细打量了她两眼。低着头,脸盘子看不太真切,只觉得是尖尖下颌的瓜子脸,长着两道不甚调和的浓眉,却瞅着恁地清秀,带着英气的清秀。有点像……顾惜朝?
戚少商吓了一跳,自己居然在这个时候又想到了顾惜朝?!
幸而此时惠玉摆了摆手道:“我累了,大家也早些歇了吧。凤喜,送孙少爷回房!”
戚少商忙退了出来,支走了凤喜,自个儿回屋。经过书房的时候,习惯性地在窗台上左数第三棵杜鹃盆儿下一摸,随之一愣,一张卷成条状的纸片攥入掌心。
四周看了看,没人,戚少商推门进了书房,点亮了煤油灯,移开灯罩,将纸条在火上微微一烘,两行字清晰地显出来:
“126,晚9,百顺胡同7号,傅宗书
HL1,125”
不一会,字迹便缓缓褪去。戚少商将纸条投入火中,煤油灯的火光一下子亮了起来,随即又暗下去,纸条业已成了灰,散了。
捻灭了煤油灯,戚少商摸黑回了自己房间。
不是没有一点疑惑的,从东城戏园刺杀黑木开始,一直是HL1用这样的方式和他单线联系。他也曾想过,这HL1是怎样才能潜入他家中,再将纸条放入盆底而不被发现。显然,这HL1,对戚家院子相当熟悉。
HL1,究竟是谁?
幸而戚少商并不是好奇心特别强的人,在西点的三年,已经让他充分地了解,作为一名为军方工作的特工,不该知道的,便永远不要发问。
所以他只是攥紧了拳头,暗念:傅――宗――书!
=
铁游夏仔细看完了,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旁边仍然一脸忿忿的崔略商:“戚少商哪里笨蛋了?他得罪你了?”
“不是我,是这个文岚啦!人家女孩子明显很喜欢他嘛,他居然不理!”
“这文岚哪里喜欢戚少商了?”铁游夏将文本又匆匆浏览一遍,笑道,“文本上根本没有。偶像剧看多了吧?学龄前儿童?”
“我就是知道!”崔略商把脸皱成了一只烧卖,“再说了,我用脚指头猜也猜得到,莫名其妙出来个女的,肯定是这样!”
铁游夏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旁边人的脑袋,敷衍道:“好啦好啦!不知道的事情,就不要乱猜,也许下一幕戚少商就知道了呢?”
只见那崔略商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忽然又大叫一声:“不行!那顾惜朝怎么办?”
铁游夏一脸黑线,天知道这孩子的逻辑是怎么回事:“这跟顾惜朝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看,顾惜朝喜欢戚少商,文岚也喜欢戚少商,要是文岚先让戚少商这呆子知道了,我们家惜朝岂不是惨了?”
铁游夏默然,追命这家伙,连爱与被爱的关系都不明白。他还真的,只是个孩子而已。怎么才能让他明白呢?
于是他认真地看着崔略商的眼睛:“追命,你要知道,喜欢这种事情,是不分先来后到的。戚少商不是呆子,如果他喜欢的是顾惜朝,那就决然不会因为文岚而放弃。”
他没有说的是,像顾惜朝这样的人,如果在后面的故事里也喜欢了戚少商,那还有什么能阻止他,或者说是他们?
“真的,没有先来后到吗?”崔略商眼睛似是蒙上了水气,“铁手,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铁游夏毫不犹豫地回答,“并且你想想,戚少商和顾惜朝,他们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所以,他们注定相爱。”
这时候他想到了刚进组的第一天,老诸葛对他说的一句话。那时侯老诸葛告诉他,崔略商这小子是个天才。
果然。崔略商并不了解这个故事,也不了解戚少商,甚至连自己扮演的顾惜朝都不了解,可些这都没有妨碍他在镜头面前演绎顾惜朝的人生。
他是怎么做到的?这就是所谓的天生演员吗?
这时那个“天生的演员”正微张着嘴,似在思索着什么疑难问题:“可是,铁手,你是这么想的,你能保证戚少商那家伙也是这么想的?”
“恩,我保证。”铁游夏如同发誓般说出那三个字,“你相信我,我知道戚少商。”
正如前文所说,像铁游夏这样的男人,在他真的想要证明什么东西的时候,是非常具有说服力的。
崔略商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慢慢转过头去,露出笑来:“好吧,我承认,你这老头子,说起话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铁游夏也笑了,他总是能够说服他。
“恭喜你了老头子!这可是我发现的你的第二个好。”崔略商调皮一笑。
“哦?那第一个是什么?”铁游夏饶有兴趣的发问。
“那个啊,空手劈蟑螂呀,‘铁手’!”
追命哈哈笑着,跳起来,跑远了。留下铁游夏一个人在原地坐着,漫天流动的是来自崔略商的快乐空气。
其实这时候铁游夏应该照照镜子,他会发现,自己正摸着鼻子傻笑。不知不觉中,他已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浸入了崔略商的情绪中。
第十章
“人的一生之中会遇到很多事、很多人,他们有的可能成为你的朋友,有的会成为你的对手,但无论如何,也不外乎一面之缘、擦身而过、长长久久这三种。你和他,究竟是哪种缘分呢?”某天在片场的时候,颂嘉捧着本绿绿的女性杂志念着。
女孩子总会热衷于一些类似于星座、测试之类的小游戏,并且乐此不疲。只见她全片场扫视了一番后,目光落在了正在埋头打游戏的崔略商身上:“嘿!追命,要不要测一下?”
“好!”沉浸在游戏里的崔略商抬起头来,同顾惜朝一样,他很少拒绝女孩子的要求。
“那你先要确定下,你要测的对方是谁哦!”
“啊?什么对方?”关掉GB的孩子一脸迷茫,似还没回过神来。
“就是…………”颂嘉将刚念过的一段话又重复一遍。
“这样啊!”崔略商眼神飘忽起来,“那就……‘他’吧!”
“‘她’是谁啊?”颂嘉挤了挤眼睛,揶揄道。
“这个……不能告诉你……”崔略商眨眨眼睛,一脸的调皮表情,脸颊却是微微红了。
“呵呵,是那个常来找你的女孩子吧!”颂嘉笑道,“那听好了,第一题,你们第一见面的时候,对方的穿衣风格是?A嘻哈,B过时……”
“额,B,应该没错。”
“B,那跳至第三题,对方…………”
“…………”
“………”
铁游夏坐在一旁吸着烟,有些颇为好笑的看着两个兴致勃勃做着无聊测试的人。
简直就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嘛,他心里暗道,观众们要是知道演顾惜朝和傅晚晴的二人是这样的,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
“咦?”这时只听颂嘉轻叫出声,“怎么回事?刚刚从第六题跳到第九题,再从九到十一,十一到十七,现在又要从十七到六?”
“循环了?这不是永远在六到十七之间循环了?”崔略商也惊讶道。
循环了。
他和他的关系,不是一面之缘、擦身而过、长长久久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陷入了无休无止的不断循环,没有答案的循环之中。
这是什么意思?
“切!这什么破测试嘛!”颂嘉打个呵欠,把书扔在一旁。
崔略商却沉默了,托着腮若有所思的样子,连老诸葛那大嗓门儿来叫他去上妆都没能听见。
“喂!追命,走了!想什么心事呢?”铁游夏一巴掌把出神的孩子打醒。
“啊?没,没,没什么。”崔略商道,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来,却在化妆的时候,又现出了沉思的样子。
铁游夏看着他,心里无奈的笑,在他的观念里,只有女人和小孩,才会对这种骗人的测试结果耿耿于怀,
然而在开拍前一秒,静默的袅袅上升的蓝色烟雾中,他忽然福至心灵。会不会,会不会那孩子所指的对方,其实并不是那个小蝴蝶?
而远,老诸葛大声喊着:“铁手追命,你们好了没有?”
“好了!”二人齐声应道。
=
夜沉。华灯已上,骤雨初歇。
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干净,对猎手来说,似乎更容易嗅到远猎物的味道。
这里是百顺胡同。在清末八大胡同如日中天的年代里,它曾远近闻名。而现在,虽不能说是荒芜衰微了,但比起当年文人士大夫盈门、王爷皇孙竞相下帖的盛况,已经相去甚远。
毕竟,如今是民国了。
暗夜中只几盏荧荧的红灯笼亮着,几缕挥之不去的女子粉香和男子淡巴菰气味昭示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百顺胡同七号是个单门独户的小院,不大,却有个与众不同的小阁楼,看屋顶飞檐的形状,是典型的江南风格,该是南妓进京的年代里重造的。
小院正屋里,有微微灯光闪烁,两条人影打在方格棂窗上,其中一条矮些,像是坐着,而另一人则垂首站着。
坐者似是恼怒之中,一条胳膊在空中划着,怒斥着着面前站立之人,而站立之人则不住地点着头。
过了约莫盏茶工夫,坐着的人大手一挥,站立之人退了出来,门“吱呀”一响,一个眼睛细长神色冷漠的男人走了出来――黄金鳞。
就是现在!刚入夜就已埋伏在阁楼上的杀手扣动了扳机。
“扑――扑――”两声子弹穿破血肉的声音,随即一声闷哼,正屋里坐着的影子倒了下去。
得手了!杀手心中一悦,很快脱下黑色的面罩和夜行衣。
黑衣下面,便是傅宗书打手常穿的那种的卡其色对襟短衫,只要傅宗书一死,杀手,也就是戚少商,便有把握趁乱乔装逃走。
然而,然而――他错了。
只见黄金鳞完全没有管屋内人的死活,细长的眼睛如炬般向阁楼扫过来,大喝一声:“人在阁楼!上!”
刹那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涌出了无数的打手,朝着阁楼,猛扑!
戚少商一惊,中计了!屋内之人,根本不是傅宗书。他杀死的,只是个替身!
他和HL1都上了当,这根本就是个为抓捕他而设的圈套!
打手们从四个方向涌上了阁楼,双拳难敌四手,逃无可逃,怎么办?
戚少商毕竟是戚少商,除了东南西北,他,还有第五个方向!
情急之下,他没忘记套上面罩,随即拔枪,朝着天板上的明瓦,射击!很快,明瓦被打出个大洞,戚少商抽出常年缠于靴帮的钢索,缚上屋内一把木椅,使劲掼出洞外,趁着木椅落在房顶的一刻,借助钢索之力,腿蹬臂拉,人起!如同鹞子翻身般落在了屋顶之上。
“在阁楼顶上!”很快有人发现了戚少商。
“不管死活,抓到有赏!”黄金鳞一声大喝,打手们如得圣令,纷纷拔枪。
“梭梭梭梭~~”房顶上的戚少商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他尽可能地伏低了身,匍匐着,爬向东边院墙外一棵槐树。
大槐树根植在院墙外,却有一半的枝条伸入院内,最近的树枝距离屋檐约莫有五尺,但太细,攀不得人。
然而此刻打手们已然上了阁楼,一梭梭的子弹穿过屋顶,打向匍匐着的戚少商!
时间无多,来不及考虑其它的退路,戚少商一咬牙,长身跃起,右臂攀上了槐树的细枝,随即收腹转身换手,左臂够上较粗的枝条,如长臂猿般落如槐树的丛丛枝条之中。而此时,一刻前右臂攀过的细枝应声而断。
戚少商在槐树浓密的枝叶中跃过院墙,跳入邻近的胡同。
槐树刺刮伤了脸,鲜血直流。但他只是朝前奔着,傅宗书的打手们已经开始搬梯子,死亡,就在身后。
他奔跑着,于北京城交错纵横的胡同之中。
这一带戚少商并不熟悉,他只是尽量快速的奔跑着,然而,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前方,一堵高高的,无攀缘的墙竖着。
这是条死胡同,死路!
身后傅宗书的人喊打喊杀的声音已在不远之外,怎么办?
戚少商眼观八方,左侧身后的院子看上去年久失修,应该是间空院子。无奈之下,他用匕首挑开门闩,一闪身躲了进去。
关上门,正待喘口气,突然,一道黑影,从拦住他去路的高墙上一跃而下!
戚少商一惊,屏气从门缝里望过去――那道黑影似是拐了脚,一扭一扭地,缓缓走过来,轮廓慢慢清楚、身影渐渐清晰――竟是他无比熟悉的青衫长袍!
难道是他?戚少商简直不敢相信。
身影愈来愈近,一道月光透过云层打下来――只是一瞬间,戚少商便看清楚了,正是他,是顾惜朝!他怎么会看错??
一条死路,东边,缓缓走来的是淡青色长袍的身影;西边,急促奔袭而来的是傅宗书的打手。
戚少商,该怎么办?
男人目光幽,几与浓黑的夜溶为一体。他看着顾惜朝慢慢走过来,离他躲避的这扇门越来越近――
为什么你总会在我狼狈的时刻出现?为何每当我有行动便会遇上你?为何刺杀黑木那你会救我?为何傅晚晴会夜拜访你?为何你会出现在这百顺胡同?……
西边手电筒的亮光隐隐可见,急促的脚步踏在路面上嗒嗒有声;淡青色长袍的男人也听到了打杀声,皱起眉头,似是有些疑惑的,停下了脚步,正停在戚少商躲避的门前!
……你究竟为何出现在这里?你与傅宗书是否有关?你若被黄金鳞看见,会否被当成刺客而杀害?你,会不会有事?
――刹那间,戚少商的念头转过了无数个。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事实上,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快于他的思考。
就在顾惜朝停在门前的那一刻,一双大手,忽地从门内伸出,将他拉进了门内!
这是出于戚少商的本能――身体往往比头脑更忠实于人的本真。
“谁!”顾惜朝受了惊,抬脚便踹向拉住他的男人的裆部。
“嘘!”戚少商抬腿一格,两手一用力,将人重重反压在门板上,空出一只手摘下头罩,“别吵,是我!”
――顾惜朝是学戏出身,柔软度和灵敏度当然极好,功夫也看起来不错,但其实是戏台上的架子居多,尤其在力量上,怎么会是西点军校时肉搏战全校第一的戚少商的对手?
“干什么?”顾惜朝认出戚少商来,挣了几下,没挣开,怒目瞪着紧紧压住他的男人。(本人CJ,此姿势绝对出于剧情需要= =//)
男人没有回答,近在耳边的急促呼吸透露了他的紧张,他正目不转睛地从门缝里看向门外――
外面,傅宗书的打手们正在黄金鳞的指挥下踢开一扇又一扇的院门。
眼看着打手们越来越近了,戚少商一咬牙,箍住身边的顾惜朝,冲入了离他们最近的西厢房。
就在他伸脚踢上厢房门的一瞬间,傅宗书的打手们也踹开了院门。
“在西厢房!”有喽罗向黄金鳞喊着。
“围起来!”黄金鳞喝道。
“SHIT!”戚少商轻骂。同一个晚上,被同一群人围攻了两!而这,身旁还有个扭了脚的顾惜朝。
这一,会不会还有棵能救命的大槐树?
“放开!”被箍住腰的人仍兀自挣扎着,“自己找死,拉我进来做什么!”
“你――”戚少商被一双眼睛瞪得说不出话来,忙放了手,憋了半晌,方道,“那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干你屁事啊!”顾惜朝揉着拐了的脚,眯起眼睛看着他,“难道我们很熟么?!这要被你害死了!”
戚少商无语,抬头看了看天板,这厢房的屋顶比刚才阁楼的要高上许多,想要故伎重演,是不可能了。
现在,该怎么办?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抓活的!”
戚少商与顾惜朝对视一眼:傅宗书来亲自坐镇了,外面应该已被层层叠叠地包围了起来。傅宗书,就是要他们插翅难飞。
两个人,一间闷罐似的房子,这简直就是瓮中捉鳖。
“哗啦啦”一阵枪托响,打手们收起了枪,黄金鳞开始向里面喊话。
生机,在离他们一点点远去。
戚少商将屋子兜底番了一阵,没有出路。
他静下来,默然思索一会,道:“即使你现在出去,他们也不会相信你,是不是?”
“废话!”顾惜朝一脸忿忿。
“对不起。”戚少商低下头去,“这,是我连累了你。”
顾惜朝没有回答,转头看向门外,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夜色愈加沉。门外庭院里,傅宗书眯着眼坐在太师椅上,耗着。
他没有让打手冲进来,显然是对戚少商的枪法有所顾忌,或者怕他们玉石俱焚。
那黄金鳞一直喊着话,累了,见里面的人没有动静,休息一会,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俯身在傅宗书旁边耳语了几句。
只见傅宗书一拍大腿,对几个贴身的保镖吩咐几了句。
不一会,七八个人抬着四个大桶过来,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浓烈的汽油味。
――他们,竟是要烧了这间房子,要用火将他们烧出来!
熊熊的烈火很快燃了起来,房前屋后全被浇上了汽油,火势窜升得很快。不一会儿,屋子里的温度已几乎能将人逼疯。
火光闪闪,戚少商借着火光看清了屋内的一切:这是个终年无人居住的房间,没有窗,四周堆满了易燃的藤筐,房梁倒是老式雕的,不高,且结满了蛛网,松松地挂下来。
待在这里,只有死;而出去,亦是被抓后折磨致死。他们该怎么办?
戚少商求助地看向顾惜朝,他早知道,这个旦角,其实并不是简单人物。然而,当他看到倚在门边的顾惜朝时,惊呆了。
那人抱着胳膊,蜷成一团缩着,浑身颤抖。
――他竟如此害怕火光?
“娘~娘~”已然有些神智不清的顾惜朝叫着,“不要,小朝……娘……师父!天上……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不要!娘……”
他双眼紧闭,挣扎着,似在抗拒什么,豆大的汗珠从脸上、额上滚落。
天,戚少商哽咽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一声声的“娘”却字字疼痛,直直钻入他的心肺。
他只能走过去,将手放在顾惜朝的后背上,轻轻拍着:“乖,不怕,小朝不怕……”(= =//)
此时四周的藤筐耐不住高温着了火,烧起来,地面上已然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屋里的浓烟熏得人眼睛红肿,咽喉刺痛。
戚少商努力睁眼抬头看看,房梁上倒是还没烧着。虽然上面的温度可能更高,他还是一把挟起顾惜朝,撕下布条将他绑在自己身上,抽出靴底的钢索,用力晃到横梁上绕过来,双手抓牢钢索,脚蹬在已然烫得不行的墙壁上,一步一步攀上了房梁,将顾惜朝平放在了梁上。(泪喷,古代会武功的大侠包子啊,您快些来灵魂附体吧~~啊~~)
然而这一攀一放之间,顾惜朝却是从被魇中醒了过来,睁眼看到二人目前的境,亦只有默然。
这古老脆弱的一道横梁,是否能支撑两个男人的重量?
火势越来越大,猩红的火舌窜上屋顶,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不时传出来。满室皆是藤筐烧剩的黑灰,混着浓烟,飞舞着。
戚少商视线渐渐模糊,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知道,顾惜朝亦如是。
横梁,已经坚持不了多久。
他们,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哄――”一声,靠着戚少商这一侧的横梁先着了火。
生与死之中,戚少商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右侧人的手。
他们并不熟悉,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他为何与傅宗书的女儿有来往……
但在死亡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这就是死亡的力量。
在临死前一刻,戚少商紧紧攥住了顾惜朝的手。而那手微微颤着,昭示了主人的紧张,却是软软的,没有挣扎。
这亦是死亡的力量。
戚少商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向右边。虽然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但他知道,那人也正努力看着他。
只这一眼,这对视却不能相见的一眼,便能让双方凝眸百年。
这一刻,能让即使是曾经相互陌生、误解、乃至仇视的二人,也能达成无上的默契。只因这一刻,他谅解了他,他也谅解了他。
因为他们曾经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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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在房梁上的戏,铁游夏和崔略商的眼睛已是又红又肿。
虽然火是假的,要靠后期电脑制作出来,但烟雾和灰烬却是实打实的。前后四台超大的排风扇架在大卡车上,在距离二人不到三米的地方呼呼使劲吹着。整个片场尽是呛人的烟灰。
饶是如此,铁游夏和崔略商却仍是完全入了戏,趴在露天搭制的房梁上,充满感情的对望。
“咔!”老诸葛在远监视器里看到他们的表演,兴奋得大喝一声。他没料到,像这样挺难的一场戏,那两人居然一遍就能过了,想想颇为自己的眼光得意。
然而那两个主角离得远了,竟是一个也没听到老诸葛的叫声。
半晌,倒是崔略商先回过神来:“铁,铁手!”像是有些尴尬似的,朝铁游夏狠狠踢了一脚,“这条已经过了……”
“啊!”只听铁游夏一声轻呼,却是崔略商下脚重了些,他的右脚恰好被踢进了架着横梁的两条木板间的缝隙里,卡住了。
铁游夏动了两下,那戚少商的靴子太硬,没拔出来。崔略商忙起身跨坐在横梁上,帮他脱靴子。
忽然,铁游夏挣扎起来,两手推着崔略商:“追命,下去!”
“干吗?马上就好了啦!”崔略商头也不回地忙着对付那靴子。
“下去!”
铁游夏的声音变了调,远的工作人员也大叫着朝他们奔跑过来。
“怎么了?”崔略商抬头往后看了一眼,先是看到了铁游夏焦急恐惧的脸,然后,他看见――那辆装着两抬排风扇的、对着他们的、没有人驾驶的大卡车,竟失了控制,顺着斜坡直直朝着他们撞过来!而他们二人所在的横梁的高度,恰恰就是卡车车尾的高度!
他们若不能下去,将生生被卡车与墙壁挤成肉饼。
崔略商倒吸一口气,拼命地用力拽着铁游夏的脚。
“追命,下去!”眼见着那卡车越来越近了,两米,一米……铁游夏发疯般的怒吼,两手使劲推他。
“不!我不走!”崔略商哭喊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流了一脸,“我不走!”拼命抱住铁游夏被困住的脚往外拖,“我不走我不走!”
工作人员还没能跑到卡车旁边,而那卡车已然到了眼前。
铁游夏的眼里显出了绝望:天,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在十分钟内经历两生死存亡?
“快走……”
“我不走……”
二人的声音都带了哭腔,回眸对望,重的恐惧如烟火般在两人的眼睛中同时绽开。他们终于对戚少商与顾惜朝的经历感同身受。
死亡就在眼前,它带给人们的,是什么?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五十公分,二十公分……铁游夏与崔略商同时闭上眼睛。
然而所幸死亡并未真正来临。
在他们闭上眼的一瞬间,那横梁竟不负重压,应声而断!
二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同时大卡车从他们头顶越过,撞在墙壁上,将那墙推出几米远,方停了。
横梁若断了,将会葬送戚少商与顾惜朝的性命;然而此刻,也正是横梁之断,竟救下了崔略商和铁游夏。
老诸葛吓白了脸,着工作人员把铁追二人赶紧从卡车肚子底下拖出来,幸而两人都没受什么伤。
“你怎么样?”铁游夏轻轻问道。
“没事。”崔略商回过头来,注视着他,那眼中有一种莫能名状的东西在流淌。
铁游夏瞬时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一种早该知道的、本隐于知与未知之间的、他内心也许一直向往却非常害怕的东西,正在慢慢成型,形状初显,渐渐浮出水面。
第十一章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有意或无意,铁游夏都不敢在心里涉及那个字。
事实上他也没来得及,因为他的女儿――七岁的小女孩青青,来了。
“Daddy!”胖乎乎的小姑娘一下车便大喊一声,扑过来,接着像树熊一样直接挂到了铁游夏的脖子上,紧紧攀着。
铁游夏也紧紧抱着她。
这是他的女儿,7岁的小丫头、小东西、小可爱,调皮好动但聪明善良,像极了她的母亲芙蓉(我真是ORZ这个名字= =)。
这是他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抱大的女儿,天知道他有多爱她,拍戏的时候有多想她。
想她衣服穿得够不够暖,又怕太暖了她被捂着;想她在幼儿园表现乖不乖,又怕她太乖了被同学欺负;想她到底学会骑脚踏车没有,又怕她骑得太快而摔倒;想她吃得好不好,又怕她吃得太好了再这么无休无止的胖下去变成个真的葫芦……
想她,却没空回香港看她。结果看到的第一眼发现她一切都好,鼻子就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酸。
“DaddyDaddy,青青好挂念……”那小手搭在脖子上,小脸贴在颈窝边,粘乎乎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东西弄湿了衣领……
铁游夏眼眶一热,泪水几乎忍不住淌下来。这就是他唯一的女儿,他的宝贝、甜心、honey,他唯一的亲人。
抱紧她:天,他怎么舍得把她一个人丢在香港?
“嗨!小丫头,看看谁来啦?”身后响起老诸葛的声音,他常年在香港拍戏,与青青是认识的,并且非常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女孩。
青青将脸在老爹的身上使劲蹭了蹭,抬头见是诸葛正我,惊喜地叫了起来:“诸葛爷爷!”说着从老爹身上跳下来,扑向老诸葛。
“哎哟哟,别,爷爷老了,可禁不起……”老诸葛止住猛扑过来的小胖妞,牵起她的小手,“怎么样,要不要见识见识你Daddy工作的地方?”
“好耶!”青青丢下老爹,欢天喜地地跟了过去。
铁游夏无奈地笑笑,转身跟了进去。
孩子们总是很容易就被转移了视线,所以似乎永远不会比成年人更伤情。
“林森叔叔,颂嘉阿姨,小顺叔叔……”青青由老诸葛带着,一个一个认识剧组里的人,落落大方,毫不怯场,很是替铁游夏长了把脸。
轮到崔略商了,却只听青青抢先叫了出来:“你一定就是那个追命哥哥!Daddy跟我讲电话的时候常说起你诶!”
大伙儿全愣住了。倒是崔略商一把抱起小女孩:“Bingo!答对有奖!”说着掏出口袋里整天随身带着玩的变形金刚模型,“这个奖给你,是限量版的哟!”
“Oh my Godoh my God!”青青兴奋地尖叫,“是擎天柱诶,超酷!”
旁边林森小顺也嚷嚷着:“喂喂,为什么我们是叔叔阿姨,只有追命是哥哥?”
…………
……
一时间片场里尖叫声、打闹声、笑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铁游夏在一旁看着,竟是有些感动了。老诸葛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家小丫头,够机灵……看看他们这群年轻人,年轻真好!……”
铁游夏一惊,“他们这群年轻人”,在旁人眼里,他亦已经被排除在年轻人之外了么?然又随即宽慰地一笑,确实,即使外表看来他仍足足可以胜任2岁的戚少商,而事实上,他已经38岁了,早已不再年轻。
更重要的是,从六年前芙蓉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有了如入暮年之感。
瞬间苍老,淡看一切。
之所以还留在娱乐圈,不过因为要靠拍戏赚钱养家,无关声名,无关其它。演戏,对他来说只是赖以为生的工具,就这么简单。
有时候,当他必须在角色里表现年轻人的激情与冲动时,不由回忆起十几年前,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好青年的时候,似乎也如此富有激情过。
他也曾翻越满是尖刺的铁栅栏,曾独自一人连续开车9小时穿过内华达州茫茫无人的沙漠,曾扯着变声期公鸭般的嗓子在心仪的女孩子楼下唱情歌……
而如今,那个年轻的铁游夏早于六年前死去。人们只有在戏剧中才可能看到他富有激情的一面。
比如说,当他是戚少商的时候,他可以屏弃一切、撞开一切,只为自己想做和该做之事,豪气长存。
他真的可以。
熊熊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火势蔓延,祸及邻近的无辜百姓。
离得最近的几间房子已然着了火,本已进入梦乡的人们被惊醒,仅着着贴身的小袄逃出来,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男女老少哭成一团。
老人们哭,哭的是房子:家产再不济些,着了火,烧光了,就什么都没了。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宅子,到他的手里,就这么着,没了。
女人们哭,哭的是孩子:再穷些,有间宅子,孩子们还有个睡觉穿衣的地儿,如今家没了,让这些还没长成的孩子往哪里去?
男人们哭,哭的是自己:眼见着家里的房子着了、塌了,不能救啊!傅宗书的人一圈圈围着,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不敢动。连自家的宅子都救不了,他还是不是大丈夫,还是不是爷们儿?!
………………
这一片儿的胡同纵横交错,尽是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很快,火苗就窜出了两条街。
离得远些的住户被允许救火,一时间人们推搡着,叫喊着,运送被烧伤的人,争夺木盆和水井,乱成一团。
此时被困在屋内的两个人仍被浓重的黑烟和烫人的火苗包围着,无计可施。
顾惜朝大声咳嗽,滚滚浓烟呛得人几欲窒息。
戚少商这一侧的横梁已然着了火,哄哄地燃起来,木料本就干燥,此刻已经濒临断裂。而下面,就是熊熊的火海。
戚少商紧紧抓住右侧那人的手,他们已经时间无多。
只在这死亡前的一刻,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死亡,他身边还有个惊才绝艳的顾惜朝,他们同生共死。
这,便已足够。
又是“哄――”的一声,戚少商这边的横梁先断了,人的身子止不住地往下滑,但右侧的顾惜朝没有松手,他一手死攀住横梁,一手抓住了戚少商曾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
一段斜挂着的横梁,两个大男人,怎么能够坚持?
“放手。”戚少商咬牙叫着上面的顾惜朝。
上面的人没有吭声,他难道已经听不见?
“放手哇!”戚少商提高了音量喊道。
然而顾惜朝依然没放,只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火光中,戚少商抬眼向上望去,已经看不清楚了,但感觉中,那人似乎也正看着他。
这就是了,戚少商猛然醒悟。
反正都是死,早一刻死,晚一刻死,又有什么区别?
不如死在同一时,同一分,同一秒,待到阴间的小鬼来捉人时,走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再怎样刻的感情也比不上这临死前相伴的一刻了。这一刻,他只有他,而他也只有他,至于他们曾经是怎样的关系,曾经熟悉还是陌生,都已不再重要。
这种猛然间迸发的感情超越了父子、兄弟、朋友、情人,甚至超越了生与死,在危险和恐惧面前,让他们紧紧相依。
戚少商不再做声,只静静等待坠入火海,等待死亡一刻的降临。
然而,下雨了。
瓢泼的大雨倏忽而至,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
这是一场名为“拯救”的雨。
雨狂风骤,刹那间模糊了一切。龙眼大的雨丸子砸在人脸上,生生的疼;砸在被火烧焦的房顶上,一砸一个洞;砸在地上,连成一片,一点点驱赶着不可一世的烈火。
在戚少商的记忆里,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雨,也是最最傲性长存最最豪气冲天的一场雨。
这场雨让他注定永生难忘。
当时他们在屋内,看不见外间的情况,只听得一声巨响后,屋顶上破了个大洞,随即如瀑的暴雨灌进来,二人顿觉身体一凉,精神一振。苦苦支撑的屋顶终于忍不住,眼见着即将整片地倒塌。
――就是现在!
顾惜朝趁着房塌之前,借助右手攀着的横梁一使劲,将左手抓着的戚少商向屋顶上的大洞抛去。
戚少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趁着身体落在房顶的一刻,伸手将顾惜朝拽出。
两人同落在屋顶上。
坐着太师椅的傅宗书似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弄懵了,眼见着二人上了房顶,此时方如梦初醒般下令:“开枪!死活都要!”
四周荷枪以待的打手们得令齐齐射击。“嗖嗖嗖嗖――”密集的子弹如同密集的雨滴,向着屋顶上的二人呼啸而去。
屋顶上避无可避,屋边四周全是荷枪实弹的打手,戚少商、顾惜朝,该怎么办?
正当此危难之时,苦苦支撑的老房子终于撑不住,轰然倒塌。
――这是天要他们不死。
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随着坍塌的房子掉落下去。四散的瓦砾灰尘升腾起来,如同层层幕布,遮住了所有人的眼。
而这正是戚少商所要。西点的战事演习里,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辩识、穿行、作战,是他的拿手好戏,那些成天围着傅宗书的保镖们又怎么是他的对手?
灰尘瓦砾四散飞扬,和着漫天的雨水,呈沉重的泥浆状,生生打向人们的脸。所有人本能地用手护住了眼。
当此际,戚少商猛然发力,搂过身旁拐了脚的顾惜朝,于废墟中一跃而出,瞅准了防备人数最少的方向,出击、突围!
那天,傅宗书的保镖陈大福记得自己在成片扑来的泥水中,只是伸手揉了揉眼睛、擦了把脸。而正是这个瞬间,他感觉身边飕飕一阵凉风略过,接着腰下一阵剧痛传来,他只听见旁边亦传出几声惊呼,然后,他昏了过去。
电光火石。
后来陈大福向别人说起这围捕的时候,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那个人的身手。因为那实在太快了,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长相。
“西边!往西边去了,快追!”黄金鳞瞧准了方向,一马当先追击而出。其他的手下忙提枪跟上。
戚少商只是跑着,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奔跑。
他依稀回忆起当年自己在军校的一场演习中,似乎也如此拼命地跑过。那时侯他的连队只剩下七个没有“阵亡”的兄弟,在漫天的炮火硝烟中,他带领他们,躲避“敌军”的跟踪与追击。他们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如今,历史仿佛再重演,而身边的人换成了顾惜朝。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象变得强大了,如同当年在演习中保护着他的弟兄一般,现在,他在保护着拐了脚的顾惜朝。
戚少商,确实是个天生的战士,他理应属于战场。
被一又一的暗杀行动束缚了手脚的他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久违地热血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戚少商长啸一声,迎着扑面而来的冷冷大雨,朝着西首一条看起来人少些的胡同,狂奔。
“白痴!”一直乖乖跟着的顾惜朝轻叫, “走这边,信我!”随即拽住戚少商,朝东首的胡同发足而去。
东首的胡同乱成一团,被烧了房子的人们或哭爹叫娘地抢救伤员,或忙着从火星未熄的灰烬中寻找财物,或一家人搂着痛哭,或从几条胡同之外跑过来抱着胳膊看好戏。
他这是要这群无辜的百姓替他挡枪?戚少商停下脚步,盯着顾惜朝的侧脸:“顾,惜,朝!”
“谅他不敢,信我。”顾惜朝似乎明白戚少商的意思,“不然向后看。”
戚少商依言转头,果然,傅宗书的保镖们竟撂了枪,只从身后紧紧跟着追赶。果然如此!戚少商没有多语,只再箍起顾惜朝,狂奔。
惊慌失措的人们躲闪不及,然而戚少商管不了这么多了,那一刻,他撞开了一切,迎着暴雨,豪气长存。
一口气奔出七条街,身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然而戚少商仍然不顾一切地跑着,跑着。
这一场奔跑,于他,不仅仅是一逃亡。
直到顾惜朝停下脚步,死命地拖住他,戚少商才猛然醒来一般:够了,跑得够远了,傅宗书的人早已经不在身后。
此刻二人方对视一眼,只见二人脸上身上均是乌七抹黑脸脸暴雨也冲刷不去的黑泥,衣服更是被烧得大洞,惨不忍睹,被大雨一淋,更显狼狈至极。
他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地奔跑?戚少商并不想究,他只觉得痛快极了,仿佛此生从未如此痛快过。酣畅淋漓的感觉几乎让他忘了身后的追兵,忘了危险,忘了一切。
大雨滂沱。雨水和着汗水在身上流淌,淋漓尽致。
“追命哥哥,你累不累?”拍完最后一组戚少商和顾惜朝在雨中奔跑的镜头,青青第一个扑上来问长问短。
铁游夏笑笑,自从崔略商用一个“擎天柱”成功收买了青青后,这小丫头就让自己的老爹自动退居到了第二的位置上。
崔略商这孩子似乎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让不管男女老少的人们都由衷地喜欢他。青青这小白眼狼这两天简直时时刻刻缠着他。也难怪,他也喜欢变形金刚,谈论起圣斗士就眉飞色舞,玩起滑板耍起帅来不要命,孩子怎么会不喜欢他?说穿了,崔略商自己也只是个大个儿的孩子而已。
“Daddy,追命哥哥说一会带我去放风筝,行不行?”小姑娘的圆脸上尽是期盼。
“没问题。不过,你要听哥哥的话喔!”铁游夏笑着拍拍女儿的脸
“Yeah!”青青兴奋地跳起来,在铁游夏脸上猛亲一口,“就知道老爹对我最好了!”说着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崔略商去了。
铁游夏方喘口气,回化妆间坐着,将湿透的衣服换下来。刚才这最后一场雨中狂奔的戏,足足拍了一整天,十八条,再加上手上必须带着崔略商的重量,简直要了他半条老命。
毕竟,他不是真的戚少商,已经不是2岁的小年轻了。
第十二章
青青在剧组待了一个星期,充分让铁游夏感受到了备受冷落的滋味。小家伙吃饭穿衣乃至睡觉都让崔略商带着,摆出一副非此君不可的架式来。
以至于铁游夏叫崔略商去上戏都得事先请示:“嗨,我的青青公主,能否把你的骑士借给我用几个小时?
此时青青和追命二人正趴在旅馆大堂的沙发上,头上插着鸟毛,带着小辫子,脸上涂着油彩,打扮成美洲印第安公主和猎手的样子。
青青小嘴一撅:“公主准了,不过,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许欺负骑士哟!”
全大堂的人不禁莞尔。崔略商这才得了空,上了车,同铁游夏一道向片场驶去。
行至半路,崔略商忽然道:“刚才青青告诉我说,她妈妈去了南美洲的原始丛林?”
铁游夏一惊:“你对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不过,你这个谎,撒得可真不算高明……哪有一去六年不回来的?”
铁游夏心中一涩:“不然怎样,告诉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她的母亲已经被炸死了么?媒体那里,能挡的我尽量挡……青青还小,我只能尽我的能力,保护她。”
崔略商转过脸来。
难怪,即使水芙蓉已经死了六年,眼前这个男人在提起亡妻时,仍然坚持使用着“我太太”这三个字。
没有绯闻,没有女友,干净清白得不像个明星。像他这样天天被小报记者盯着的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在女儿面前保住她母亲已死的秘密?
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纪念死在非洲的名记妻子,还是为了当时尚未满一岁的女儿?
二人均陷入了沉默。
半晌,车子渐渐滑进片场大门,崔略商方道:“总有一天,她会明白。”
“我知道。而且那一天不会太远。毕竟,青青已经七岁了。”
“两年,九岁的时候。”
“什么?”铁游夏没听明白。
“我是说,再过两年,等她九岁的时候,可能就会了解……当初福利院的嫫嫫也是这么骗人的,我就是九岁那年自己把什么都弄明白了。”
原来如此。铁游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在下车前的一瞬,看着崔略商的眼睛,真诚地道了声谢。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铁游夏开始对自己总把崔略商想象成个孩子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因为他知道,一个懂得回忆过往,或者说懂得“自视”的人,不可能只是个孩子这么简单。
他想到那天二人在片场遇险时的情形,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失控代表了什么,他铁游夏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是能与戚少商和顾惜朝的回眸相望比肩的情绪,甚至强烈到已经超越了它。
可他怎么能承认?他有青青,而崔略商有大好的星途、远大的前程。
二十年,他早已知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所以他永远不会去触及那条底线。
青青的平静生活,追命的远大前程,都是他要尽心维护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将其夺去,他将全力以赴,保护他们。
所以,他怎么能?
但也许戚少商和顾惜朝可以。
铁游夏看着剧本,不无悲凉地笑了。现实中的他们不能,但在戏里,在民国那样的年代,或许,可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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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爷,您来啦?”跑堂的小二满脸堆着笑,将身穿毛料大衣、头顶黑呢礼帽的英俊青年迎上戏园二楼的包厢,“最好的位子给您留着哪!”
“行了,下去吧!”青年没答话,倒是那长了一头癞的跟班挥了挥手,“拣爷喜欢的酒菜尽管端上来,有多少全记帐上。”
“好咧!”那跑堂的一溜烟下去了,跟班便忙替主人接过帽子,褪下毛料大衣来。
京城里但凡常喜欢逛逛戏园子的,大都颇见过些世面,辨得出那青年穿的大衣和里面儿的西装料子挺括,做工精良,显是时下最时髦也最昂贵的英国货。战时物价飞涨,物资匮乏,像这样的料子,平常人家即是有点闲钱也难求一尺。
“这年轻人是谁?”楼下大堂里议论纷纷。
“恁你个没见识的,那是东城戚家大院儿的孙少爷哪!”
“戚家的孙少爷?跟息家大小姐出过篓子的那个?”
“嗨,您那是啥时候的老黄历啊?这戚大少如今可都在捧这顾惜朝顾老板的场子哪!瞧见没,楼上的包厢,一包就是三个月!”
“哟!那还真成,那戚老太爷能由得他胡来?”
“唉,由得由不得哪是你我说得上的?养个肠子败家子儿还真不如养头白眼狼哪!”
“您老说的是,富不过三代呀!”
………………
………
这戏园子里的议论纷纷,楼上的“肠子败家子”戚少商哪有一点也听不见的理儿?可他不管,由着他们去吧。他只一心盯着那雕梁画栋的戏台子,空的。
与他在美国时接触的那些西洋戏剧不同,京戏的戏台,有时候甚至是空的。
而那“满”字则全满在了戏子身上。浓墨重彩的脸,瑰丽斑斓的衣,曲折绵长的调子……戚少商不懂戏,但他知道,一个好的角儿,甚至能带出一整座满满的戏台。
谁知道一会儿顾惜朝出来以后,带给你的,是座芬芳馥郁的后园,是间受难责罚的公堂,还是片皇皇大汉边缘的戈壁滩?
他的举手投足,都直指人心,仿佛能带你穿行至那舞台方丈地的时空之中。这就是顾惜朝的魅力。
正寻思着,只听楼下一阵叫好,京胡那特有的、悲凉却不哀怨的声音传出来,台后毛毡帘子一掀:顾惜朝出来了!
――不,那也不是顾惜朝,那不正是两千年前乱了人世改了历史的红颜倾国?
“水殿风来秋气紧,
月照宫门第几层?”
――曾于水边浣纱的快乐简单女子,此刻却只能独自立于空旷无人的大殿之上,一衫寂寥。
“十三栏杆俱凭尽,
独步虚廊夜沉沉。”
――长夜未央,然则此刻的玉砌雕栏又怎会是故乡的温暖蓬梁?
“红颜空有亡国恨,
何年再会眼中人?”
――一场场的历史,一回回的离殇,再唱,也离不开那红颜佳人,亡国之恨。而台下这些哄然叫好的票友,又怎不是对其中滋味感同身受?
乱世。唱戏的听戏的、戏里面儿的戏外面儿的,全脱不开个“乱世”二字。岂知若不是乱世,又哪来的这些让作者流泪、听者唏嘘的故事?
………………
………
一出《西施》又博了个满堂彩。戚少商半晌才回过神来,忙令穆鸠平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后门,自个儿抓了大衣帽子往后台跑。
――楼下的众人见怪不怪,有钱人家的少爷嫖戏子,哪朝哪代不是司空见惯的事?
戚少商当然懂得这些人看他的眼神中的意味,但也只有他和顾惜朝,他们自己知道,他,是不是在“嫖戏子”。
从二人火场遇险到如今的半个月,他日日来看顾惜朝唱戏,送他回家。这于他而言是极其自然的事。
――他喜欢他,便来了,就这么简单。
至于顾惜朝的想法,戚少商不是没顾虑过,但他知道,像顾惜朝这样的人,要是真的不待见他,又怎么会上他的车?
他也问过他为什么那晚会碰巧出现,而他说那是恰好路过,他便信了。
因为他相信,一个人只有在真正的危险面前才会暴露本心,直觉告诉戚少商,顾惜朝绝不是敌人。而经过火场一事后,这些问题,都已有了答案。
戚少商是个爽快人,当他选择相信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
“你来了。”业已卸脸换装的顾惜朝转过头来,语气平淡得像个老熟人。
“我来了。”戚少商顺手帮他提起地上的箱子,神态自若得像个老朋友。
二人相视一笑,出门上车,扬长而去。这是惟有共同经历过死亡的人才有的默契。
同时,街道墙角人影一闪,一个细长眼睛神色冷漠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若有所思:这两个人,一个是脑满肠肥的心大少,一个只伶人戏子之流。难道,他真的猜错了?
夜,庭院愈。
戚家大院唯有二姨太的房间亮着灯。四房姨太太一圈儿坐着抹骨牌,小丫头凤喜守着门。
“少商这孩子天天在外边儿胡闹,老爷子也不管管,也不怕坏了他们戚家的名声。”兰馨道。
“也难怪,老爷子成天跟床上躺着,哪知道啊!”这是鸣鸾。
“那得想法子让老爷子知道啊,这样闹下去怎么成?”
“三姐,您这么一捅,老爷子还不得活活气死?”
“那就放着不管了?我说五妹,你倒是也说说,这是个什么理儿?”
“三姐四姐,文岚不懂这个……”
…………………
“好了好了!”半天没吭声的二姨太惠玉沉声道,“依我看不必惊动老爷,多大点儿事儿啊,我还做得了这个主!不如这样……”惠玉放低了声音,示意三人将头凑过来。
……………………
…………
窗外更露重,小丫头凤喜抱着摆钟长长打了个呵欠,四更天了,房中灯光犹未熄。
那四房姨太太,又凑在一起讲着什么体己话儿?
三天后的黄昏,正准备出门的戚少商被三姨太兰馨拦住了。
“三太太。”戚少商退后一步颔首道。
“少商啊!快来,带你见一个人。”盛装的三姨太眉眼里尽是喜气。
“什么人?”戚少商不解。
“你未来的媳妇儿啊!”三姨太吃吃笑道。
简直莫名其妙!戚少商不明就里,想到戏快开场了,抓起帽子便欲离开。
“哎,少商!别不领情哪!”四姨太鸣鸾也凑上来前来,“别人家的姑娘我可不好说,可单单只这一位,包你满意哪!二姐好不容易把人家说了来,人正在她屋里等着呢!”
说着二人一个扯着衣袖一个推着胳膊,硬将戚少商往二姨太屋里送。
戚少商不愿开罪这二人,只得勉强跟了去。
雕木门缓缓推开,桌边坐着的粉色洋装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来,明丽照人的一张脸。
――赫然竟是息红泪!
女子站起身,下巴微抬,一如多年前少女时代的美丽骄傲:“戚少商,听上去,你好象不太愿意见我?”
“不……没有。”戚少商犹豫道。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自己刚刚另有所爱之后,居然会在北京再见到息红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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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七天的时间,很快。
铁游夏甚至觉得自己没来得及多抱女儿几下,青青就该回香港上学去了。
临行的晚上大伙儿给小家伙开了场告别宴,全剧组都参加了。
也是小姑娘太招人疼,临了张小顺竟喝高了,拿出根扎了蝴蝶结的仙女棒说是可以满足她任何一个愿望。
“真的吗?”青青兴奋道。
“那当,当,当然!”小顺大着舌头打包票。
只见小姑娘忽然就严肃起来了,小心翼翼地让崔略商把仙女棒点燃了,闭上眼睛认真许了个愿。
大家伙儿屏住笑,也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问她愿望是什么。
“我要嫁给追命哥哥!”
一语既出,满堂讶然,顷刻后又齐齐大笑。刚进组的那个演息红泪的年轻女孩,叫黎晓然的,捂着肚子直叫疼;林森颂嘉他们更是笑倒在桌肚底下。
半晌,那林森方缓过一口气来,忍笑道:“不过我说铁手,再等上几年,找追命做女婿也确实不错嘛!”
“就是就是!铁手,看看追命,绝对是个好女婿!”众人附和着。
铁游夏一惊,原来他已经老到真的可以做追命的爹了?
38与2,18年,确实已是一代人的落差。
――他被打击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但从未想过,在众人眼里,他与追命,已相差了整整一辈。
老,对于将入中年的人来说确实不能触及。即使是铁游夏这样自认为已经相当理智的人,仍然会被这样的言词伤害;更重要的是,直言道出他与追命的巨大落差,尤其让他不能接受。
但这样的情绪只是一瞬,多年推杯换盏人情往来的经验让铁游夏在瞬间做出了笑脸。
――他怎么会露出马脚?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着哈哈:“是啊,那当然,老爹欣然同意……”
说着他的余光便触到崔略商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眼神,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在不停地往外冒,不受控制地:“追命那孩子,当然是个好女婿,不过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哄――”一声,大家全笑了。林森小顺在向他嚷嚷着什么,但他已听不见。
他只看见崔略商的眼神,隔了几个人,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哀哀地向他看过来,随即垮下去,垮下去。
这样的言语,即使只是玩笑而已,依然会伤到崔略商么?
――不是。旁人说出来的,对他也许只是玩笑而已,一笑而过;而他,铁游夏,怎么能?
他伤害了他。
他明知那孩子的心,却还是伤害了他。
第十三章
青青走了。
整个基地一下子安静下来,显得空荡荡的寂静。然而拍摄还在继续,一切如常。
包括追命。他依然像往常一样笑着,笑容明朗温暖,让人如沐春风。但若你仔细看看,便会发现,这已经不是属于真正追命的、发自内心的浓厚的笑了,因为他的眼睛没有笑。
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铁游想起不久前自己告诉崔略商的话。但显然,他没有听他的,只因他已习惯了用笑容掩饰一切吗?铁游夏看着这样的追命,这比当初那个鸵鸟似的追命更让他难受。
因为这伤到他的,正是他。
若他去解释,崔略商一定会接受。铁游夏明白这一点,但他不打算这样做。
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这件事能让那已经浮出水面的东西永远沉下去,倒也不错。铁游夏这样告诉自己。
这刚满二十岁的孩子,双十年华,他怎么能让他甫出道就顶着一顶同性恋的帽子?他怎么能?
若能保护他,就算要他从此见不到他,他也心甘情愿。
但这不可能。只要戚少商和顾惜朝的故事还在上演,只要诸葛正我还愿意拍下去,他们就得在一起。至少在每天拍戏的那八个小时里,他们在一起。
这件事,就像命中注定,他不能控制。
是老诸葛,用一只手缔造了戚少商和顾惜朝,而另一只手则牵引着铁游夏和崔略商。这便是导演的魔力,所谓上帝之手。
此刻那“上帝”正在跟黎晓然说戏,下一幕,便要戚少商单独直面息红泪了。
=
六年。
戚少商怎么也没想到,六年之后,他居然会再见到息红泪。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如六年前的骄傲明丽,只是少女的青涩羞赧已褪去不少,添的是成熟女子的妩媚韵致,俨然仍是当年京城上流人家小姐中的第一美人。
“怎么,想不到会再见到我?”美丽女子依旧咄咄逼人。
“当然,我以为,以为你已在欧洲定居了……”
“本来确想如此,尤其是你爷爷要我帮你申请牛津的时候……可你为什么不来?”女子的声音提高了,却听着有些嗔怪甚至哀怨的意思在里面。
戚少商一惊,当初老太爷帮他申请大学,竟是请红泪帮的忙?
沉默半晌,方黯然道:“对不起,我申请了其他的学校……”
原来如此,原来当年老太爷让他去英国念书,竟还包含了这么一层。
戚少商年少的时候确是随性风流,但绝不是那些大少一类人物。他分得清什么是逢场作戏,什么是真感情。
所以他从不轻言爱。
所以对于十七岁时单纯美好的少年情怀,怎会随意忘记?他永远记得少年时代第一见到息红泪时的砰然心动,第一翻越息家别墅墙壁时的紧张,二人第一亲吻时的慌乱,女子唇角的温柔美好,得知息红泪已决定随父出使欧洲时的疯狂……
与息红泪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一年,他却已尝遍了爱情的酸甜苦楚。
但息红泪是能够破釜沉舟之人,他亦是;息红泪能够放弃一切,只为能有机会去看看更广的世界,他亦能。
不为任何牵绊所累,只追求最想得之物,这是他与息红泪的共同之,也是他最欣赏她的一点。是以两年后当他来到牛津,当他得知申请的居然是历史系后,便毅然放弃了课程。
国难当头,大好男儿如戚少商,怎能埋头学问?
如此说起来,红泪还是不够了解他,否则怎会替他选择历史系。
然而六年以后的今天,息红泪竟又出现了,难道她依然爱他?
――可惜他已不爱了。他已然有了惜朝。
这是戚少商第一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本心。
这是与初恋完全不同的情感。它不是甜蜜不是酸楚,是同生共死后彼此刻入骨血的相惜,是男人经历过岁月的洗礼后真正看清的东西,鲜明刻骨绝不逊于初恋,却更添沉凝重。
爱是会死的,曾经再怎样绚烂的感情也不过“曾经”而已。
当断则断,正是戚少商最大的优点。
“戚少商,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息红泪撂下这样一句话,起身离开。即使接受的是西方教育,像成婚这一类的事情,女儿家总不可能主动说出口。
戚少商看着女子离开的背影,只有黯然。
人心是会变的,对于息红泪,他唯有道一声抱歉。
――“决不。”迎着四房姨太太射向他的八道目光,戚少商坚定地表明了立场。
一九四二年腊月的北平,异常寒冷,街边儿妇人开门泼出来的洗脚水,转眼冻成了冰碴子。
而日军大佐清田的脸色看上去比那冰碴子还硬。
“腊月初五,兴源米店的马得明,自家车中,一枪毙命;
腊月七,瑞祥当铺的饶老三,自家当铺里,一枪毕命;
腊月初十,稽查大队的赵副队,擦枪时不慎走火;
腊月十四,银海实业的老大吴应才与清田的亲信仲间总三郎,于菜馆小聚时死于爆炸;
腊月十七,………………
…………
……”
清田凝视着手中的名单,面色凝重。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九个人,统统死于非命。这九个人表面看似没什么关系,实则全是清田的人。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杀九人,再加上之前暗杀黑木和傅宗书的案子,看手法应该是同一个势力所为。
为今之计,只有先抓住行动者,然后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清田沉吟半晌,精准的枪法,擅长爆破,熟悉各种武器,超强的应变能力和长途奔跑的能力……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杀手能够办到。
――难道是?
灵光一现,叫过助手:“找人把近几期黄埔军校毕业生的资料调出来!”
…………………
…………
转眼,腊月过了便是新年。
新的一九四三,依然战乱。
新年过了便又是元宵节,正月十五闹元宵。
再乱的世道,节还是要过的。只是如今这物价涨的厉害,一担子钞票怕也扯不上一尺布,是以平常百姓人家,诸事能省的也都省了,凑合着吃两碗元宵了事。
然而戚家是不能省的:礼桌上的元宝如意金锞子,场面儿上八碗八盘儿的流水席,四房姨太太的新行头,底下人一年四季的装点料子,庄户上门讨赏的彩头,几路穷亲戚求的年关债……
“难哪!”管家老穆只能跟戚少商倒苦水,“如今乡下的佃户非但交不出租钱,还得借着。今年过年面子上看着还气派,实则内里全尽上来了……钱都不值钱了,可这一大家子,都要吃好的、穿好的……前儿个才卖出了十来件老皮货,换的钱今儿个大早就只能置办到那几件……”说着朝那几个姨太太努努嘴。
戚少商顺着看过去,那几个姨太太正互相炫耀比对着自己的新大衣。火红狐狸,黑水貂,戚少商是识得货的。但他只是轻叹一声:“哎,算了,随他们去吧!”
“孙少爷,您是不懂日子艰难哪……”老穆犹絮叨着。
“能撑几时撑几时吧!这天,是撑不了多久拉!”戚少商摆了摆手,走开了。
留下老穆一个人站在原地琢磨着,天撑不了多久,什么意思?
正月十五月儿圆,家家户户吃团圆。
戚家的一场团圆饭吃得人人尽欢,连久未步出房门的老太爷都上了桌,见戚少商乖乖在一旁坐着,满心欢喜,连带着气色也好了许多。
郁郁寡欢的,只老穆和戚少商二人而已。
老穆是知,戚家现在的辉煌定然支持不了多久了;而戚少商想的是,当此家家团圆人人围坐温暖火炉之时,那个百的人,是否犹对着满室满院的空寂,吃一个人的团圆饭、放一个人的烟?
夜月明,戚家大院宴席后的堂屋只留得几个下人清场,一室清冷。
入夜了,乱世中的元宵节,竟连放烟的也少了,只零星几个小炮仗响着应景。
戚少商拿起剪子剪了剪供桌上的烛,灯影一晃,半张脸陷入了阴影,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
没人放烟么?
――那好,那便由我,来导演一场巨大的,盛宴。
这一夜,他要整个京城,无人入眠。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全城已然思睡昏昏。
忽然,巨大的爆炸声从正阳门瓮城方向升起,随即响成一片。
孩子们首先从美梦中惊醒,爬到窗边儿一看:“哇!好漂亮的烟啊!爹,娘,快来看!
一户、两户……一条街、两条街……一片又一片的房屋亮起了灯,渐渐的,全京城的人从温暖的被窝中披衣爬出,或坐于窗边,或立于院中,观望。
人们知道,那是日军暂屯军火的老火车站仓库,爆炸了。
巨大的烟平地而起,在半空中炸开,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而背景,是燃烧成一片火海的天空,熊熊的烈火映红了一整片京城。
这是皇城根下的百姓们见过的最大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烟火,壮烈浓艳,流光四溢,绚丽至极。
老火车站仓库区中,仰脸望天的黑衣男子微微笑了。
这场华丽的烟火,是他一手为之。
这本是他的任务,却由他做成了给顾惜朝一个人看的盛宴,也是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他再不会让他放一个人的烟火。在这一刻,他要他自己,要这全城的人,都陪着,都做顾惜朝的配角!
片刻之后,戚少商炸毁了八座仓库中存放弹药的六座,便欲离开。
然而,那两座他留做退路的西南角的仓库,却瞬间也炸了开来。戚少商一惊,这西南角的两座仓库,情报显示是空的,怎么会也有火药?并且愈加猛烈。
是情报有误还是这本是个陷阱?
无法,原定的退路已死,戚少商只得再退回火场之中,四再寻出路。
爆炸仍在持续,火越来越旺。戚少商不禁想到和顾惜朝同面死亡的那一天,也是燃着这么大的火,而现在只剩他一人面对。
这一,会不会再有一场雨,来拯救他?
――他没能等到。爆炸中,一段飞起的废木料砸向他的后脑,戚少商避之不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漫天烟火中,他依稀看到顾惜朝焦灼的脸――这是死亡前的美好幻觉吗?
随即戚少商的世界陷入了黑暗之中。
=
拍完戚少商昏过去的镜头已是夜。
爆炸的场面对拍戏的人来说相当常见,但若不经心,便容易出危险。好容易过了一条,大家伙儿懈怠下来,开始收拾东西。只铁游夏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刚开始老诸葛以为他是太入戏,便走过去拿脚尖踢了踢他,可铁游夏还是没动。
“喂!铁手!”老诸葛开始怕了,大声叫他。
然而没声响,还是没声响。
――铁游夏真的被打中了,昏了过去。
全组的人都吓到了,爆破师更是死白了一张脸。
又不敢乱动他,只得打12求助。片场所的地儿荒僻,等了半个多钟头,那急救车方呼啸而至,拉着铁游夏去了最近的医院。
第十四章
铁游夏内地拍戏受伤一度陷入昏迷,成了当月娱乐界最大的新闻。媒体又开始重炒动作戏是否该使用专业替身和老诸葛的拍戏方式的问题,甚至有好事者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这部电影本身。
诸葛正我为此受了不少诘难。全组的人都隐隐感到了压力。
好在铁游夏只是一时昏厥,只需住院观察几天便可,而且往后一个多星期恰好没有他的戏份,也没有影响进度。
其间,林森小顺冷凌弃成崖余乃至颂嘉黎晓然,一行六人一块儿去医院探望过他,唯崔略商推说要上京戏课没去。
那时候铁游夏已然醒了,大伙儿推门进去,他便笑,标准的铁游夏式微笑,保持距离而不失礼貌,但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去看他。只有天天坐在镜头后面的冷凌弃发现,在大伙儿进门的瞬间,铁游夏在人群中搜索一番后,些许失落又释然的矛盾表情。
经此一劫,全剧组倒是空前团结起来,大家屏了一口气要拿出点成绩,也不知是祸是福。
这天,黎晓然将演出她个人在全剧中最重要的一场,这年轻姑娘也是个新人,那几个演姨太太的老演员竟一点也不避嫌地教她,这个镜头该怎样,那个表情该如何,三个人建议内容空前一致,一点也没有戏中三个人明争暗斗的样子。
于是这戏倒是愈拍愈顺了。
一九四三年,正月二十一。天阴。
戚家大院房檐儿上更是愁云惨淡、浓雾压顶。
下人们进进出出,不停地送着汤水,药剂,满院中药飘香。
自打正月十六凌晨小丫头凤喜在西厢书房门前发现戚少商昏倒在地后,已经整整五天。
戚少商昏迷着,水米不进。郎中们只道脉象平稳,并无异常;西医只查出后脑一块轻度淤伤,想是昏迷时摔倒触地所致,理应没什么大碍。
然而戚少商就是不醒,一直昏睡。
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病急乱投医,老穆连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这种法子都用上了,却是全无效果。
眼看着躺在床上的孙少爷越发瘦了下去,老太爷那里也快瞒不住了,老穆无法,只得请出出事以来一直冷眼旁观的几房姨太太拿主意。
这一夜,二姨太惠玉房间的灯光亮了一宿,底下人依稀听见有争吵声传出来,但噼里啪啦的骨牌声盖住了一切。
据说那四个姨太太又抹了一夜的牌。
可戚家难道连张牌桌上铺的毛毡都买不起么?
翌日一大早,小丫头打开房门,掀开帘子,四位姨太太已然梳妆完毕,神清气爽地鱼贯而出,只听二姨太一声令下:
七日后,给孙少爷娶亲冲喜!
孙少爷现在这个样子,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来啊?老穆忧心忡忡。
这您别管,着手准备就是了。二姨太一脸踌躇。
而这天晚上,亮了一宿灯的,是息家大小姐的闺阁。
息红泪了一夜的时间,做了个决定。
――她跟自己打了个赌:赢了,她得到戚少商的后半生;输了,断送自己的后半生。
息红泪的父亲是个有名的赌徒,在一场赌局中赢得了出使欧洲六国的机会,成就了自己半生的辉煌。
她是他的女儿,亦从不会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一场赌局,她究竟会输,还是赢?
很快,戚家大少戚少商将迎娶息家大小姐息红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人皆道二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俨然全北平一场最美的喜宴。
七日后,正月二十八。
华灯已上,月色是冬日里难得的清朗。
百胡同,二十三号。
北方寒冷天气下的修竹,于寒风中萧瑟颤栗,影子更显茕茕疏离。
青衣的男子理好行装,跨出院门,随手扣上了业已锈迹斑斑的铜锁。
忽然,门前大槐树的阴影下人影一闪,一名眉眼俊俏的男子挡在了顾惜朝面前。
顾惜朝一惊,待看清后却笑起来:“郝连先生。”
来者赫然竟是京城中声名仅于戚少商的郝连家的公子、戚少商最好的朋友――郝连小妖。
“不知郝连先生夜来访是为何事?”
“拦你。”郝连小妖神色悲伤。
“哦?”顾惜朝眉毛轻挑。
“不该去也不能去.我以为你懂这个道理,不想你还是出来了。”
“不该去也不能去?”顾惜朝露出嘲讽的神气,“这是个什么理儿,惜朝倒是真的不懂。郝连先生不防说来听听。言罢理理衣襟,做出一副竖耳倾听的样子。
郝连小妖微微一愣,盯着顾惜朝的眼睛数秒,忽而展颜一笑:“你不会去了。”
“怎么,我又不会去了?”顾惜朝露出好笑的表情,“合着郝连先生是惜朝肚子里的虫?”
“你绝不会去,绝不会。”郝连小妖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重复了两遍,转身离开。
留下的青衣男子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面色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郝连小妖,这回你却猜错了。今晚的戚家,我是不能不去,并且非去不可。
东城戚家大院。
红彤彤的灯笼从内院一直挂出几条街,吹笙敲锣的班子一刻不停,迎来送往的宾客络绎不绝。
二姨太惠玉站在门口迎送宾客,满面红光。
――出头了。熬了二十年,她终于,出头了。
按戚家的规矩,姨太太是不能随便上桌、不能出门见客的,更不用说今天这样的大场面。二十年,她在庭院中苦苦挣扎,却似早已相忘于人间。
然而今天,这场喜宴是她一手操办,这盛事是她一手导演。她终于名正言顺地站在了戚家大院的大门口,让当初笑话她进府做妾的人看看,她孙惠玉,亦有出头的一天!
来客们只道她已然扶了正,纷纷拱手唤她:“戚太太。”
――这是她嫁进戚家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惠玉激动得微微颤抖,一双小脚几乎站立不稳。
“大生实业海老板,和田羊脂玉如意一对~~”通传的穆鸠平也红着脸,扯大了嗓门叫着。――这下可好啦!孙少爷娶了息家的小姐,以后便再不会和那长生班的戏子来往喽!
“巨百洋行瑞恰德李先生,法国珐琅大屏风一座~~~”
……………………
…………
这是一九四三年京城百姓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盛宴,流水席的棚子从戚家大院一直摆到了胡同口。
来者有份。这戚家,果然气派。
“吉时快到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倌和新娘子啊!”人群中有微熏的大老爷们大着舌头击碗道。
“是啊是啊!”人们纷纷附和。
老穆一听,忙抱拳向来宾们施礼,“众位,今日一宴,穆某当先代老爷太太谢过各位前来捧场。这本是敝府孙少爷和息家大小姐的婚宴,不过据各位所知,我家孙少爷和那息小姐都是曾留过洋的,说不喜这传统的宴席,竟定了今日晚间,便是此刻,出洋……”
“哄――”一声,举座皆惊。绅士淑女们只在神色间显出诧异,而那些与老太爷一起闯关东出身的老粗们则忍不住大声议论起来。
这没有新人的喜宴,算什么?
老穆摆了摆手,示意宾客们安静下来,神色镇定。
――他早已想好说辞。不能让人们知道戚少商已然昏迷不醒,不能让人知道她息红泪嫁过来是为冲喜,这是息家小姐的唯一要求。
“各位,孙少爷留过洋,见了新鲜事物,难免有了新想法儿,如今老太爷抱恙在床,二太太的劝说又不听,也是无法,只得随了他去了。只是二太太寻思着,孙少爷成婚,怎么说也是戚家头等的大事儿,哪儿能不请众位亲朋好友过来聚聚,也好作个见证?这也算是个新的礼法儿,也对那公使欧罗巴的息先生息太太有个交代啊!众位放心,待吉时一到,二太太自是准备了上好的曲目请各位欣赏哪……”
原来如此。众宾客恍然大悟,想到戚少商平日里京城第一大少的名声,心中有数,纷纷道贺。
――唉,这年头,果然是大不如前了。一会儿一场变革,一会儿一场运动的,弄得那些年轻人的想法全变喽!也难为这二太太想得周全了。
于是夜宴正式开场。
后院暖阁。
红烛一对,火光微微,只隐隐照亮了新嫁娘脚上一双鲜红色的绣鞋,鸳鸯戏水的图样,透着喜庆;再往上,鲜红的绸裙长长地覆到了脚面,斜襟红色大袄上也是一无装饰。
――全身的红,唯脚尖两只鸳鸯戏水。
凤冠霞帔的息红泪在跃动的烛光下微微笑了。
她知道,隔了一堵墙,旁边就是戚少商的卧房。如今只换了装饰,便成了她的新房。
那张雕老红木的大床边儿上,大红的帷幔拉得紧紧,里面红色龙凤呈祥缎面锦被之下,躺着的,便是昏迷不醒的戚少商,她十六岁时的初恋情人。
而过了今晚,他将成为她的丈夫,她的男人。
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等他。十七岁,离开中国的时候在等,等他去求她留下来――可他没来;十九岁,替他办好入学手续后在等,等他去英国找她――他还是没来。
如今,她二十三岁,瞒着远在英国的父母,一意孤行地嫁入了戚家――可她还是在等,等他醒。
他会不会再失约?
息红泪攥紧了拳头,手心微凉。
――不会,她告诉自己。这是她自己给自己订下的赌约,她一定会赢。只能赢。
“姑娘,吉时到了。”小丫头凤喜推门进来,轻声唤道。
息红泪一愣,过了这一刻,她便再无后悔的可能。但她没有犹豫,毫不迟疑地,自己给自己掩上了那块鲜艳的红盖头。
“姑娘,小心。”凤喜过来搀住她,低声道,“还有,穆伯要我跟姑娘说一声,姑娘受委屈了。”
……………
………
外间,喧闹的百鸟朝凤唢呐声悄然退去,戚家大院的戏台旁,长生班的琴师们已摆好阵势。
宾客们齐齐向台上看,有眼尖的一下认出来,那款款而出的,竟赫然是前些日子与戚少商打得火热的京城名旦――顾惜朝!
这唱的是哪一出?是让这二人从此分明立场与地位么?
二姨太有些得意的笑了。唯老穆隐隐觉得不对。
跟那长生班的刘班主约好的戏目乃是顾惜朝最拿手的《游园》《惊梦》这两出,可这顾惜朝出场穿的,为何竟是一身鱼鳞甲?
戚少商的卧房,一道门槛横在眼前,这是息红泪后悔的最后时机。她站定了,从此,她将与自己的少女时代作别。
“姑娘。”凤喜拉开门,叫道。
息红泪一咬牙,义无返顾地走进了她的婚房,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艳丽的大红。
这红,人多的时候,是喜庆,是吉利;人若少了,便成了凄艳――第一眼,便是不祥之兆。
可她已然将脚踏入了房门。
“大王请!”修长手指捏起酒杯,掌心一点红。
顾惜朝一开口一举步,便将满院的人吓了一跳。他唱的竟是虞姬。
他竟要在一场喜宴上唱霸王别姬――那台子上只有他一人,他竟要演出一场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
戚家人急得干瞪眼,无奈当着整院的客人又不好强行拉他下来,只得着人赶快去请戏班的刘班主。
一屋凄艳的红,而正中长案上那大红的绸结,则是这一室鲜红的结点。其中一头延得长了,穿过雕木床的红帐,直伸进床里。
凤喜牵过另一头,递到息红泪手里:“姑娘,该拜堂了。”说着伸手欲撩起床前的帷幔。
“慢!别掀!”息红泪止住了她。她不愿看到自己男人昏迷在床的无力样子。在她心里,戚少商,应该永远是生气勃勃,永远精力无限的。
“大王慷慨悲歌,
令人泪下,
待贱妾曼舞一 回,
聊以解忧如何?”
――台上旦角,神色郁郁,想她的男人,她的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怎奈时不利兮骓不逝?君王一曲悲凉,要怎样才能令他忘忧?
“一拜天地~~”请来主婚的也是自家人,帐房里管帐的师爷,拖长了调子,声音却压得极低。
而观礼的,只小丫头的凤喜一人而已。
息红泪缓缓朝门外跪下了,叩首。
“如此,贱妾出丑了!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自古常言不欺我,
富贵穷通一霎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再听军情报如何。”
――一曲夜沉。夜沉,取剑,剑舞,光华流转,肆意灵动,哀宛凄绝。这是两千年前垓下虞姬的死亡之舞,又是昭示着谁的死亡?
“二拜高堂~~~”
息家父母在海外全然不知情,戚家老太爷病在房中,被瞒得如铁桶阵似的。息红泪只得向主屋方向虚虚拜了,又跪下来,朝西面儿磕了头。
“大王此去,
倘有不利,
且退往江东,
徐图后举,
勿以妾为念也。”
――男人的世界,岂有女子的插足?你声声血泪,岂知台下众人早已为你痴为你醉?
“夫妻对拜~~~”
息红泪转过身来对着红木大床,背着烛光,面上是暗的,看不清表情。只见她缓缓朝前拜了一拜,又迅速直起了身。
小丫头凤喜从未曾经历过世事,此刻却也是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大王啊!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
也罢!
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
喂呀!以报恩也!”
――死亡是你最后的归宿吗?便是拼上一死,也只从霸王一人吗?霸王将死,你将你的位置放在哪里?
众宾客懂戏不懂戏的,此刻已全然溶入其中,为台上两前年前的美丽女子动容。
完了礼,凤喜捧了生莲子过来,息红泪一一拣吃了,那师爷和凤喜便退了出去,空空一室的红中,只那对巨大的龙凤烛是动的,燃着。
――现在,只剩她与戚少商二人了,息红泪隐隐听到外间凄凉悲怆的乐声,忽然就觉着累起来,无比的累,斜斜倚着长案,跌坐倒地。未揭的红盖头慢慢滑落到脸上,不一会全湿了。
她没看到,此时窗外一个眉眼俊俏似女子的男人,闭上了因疯狂痛苦而发红的眼睛,同时悲凉地滑坐倒地。
“大王啊!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你若死了,我生不如死,日子还能怎么过?
外间的一出霸王别姬未完,他还在唱:
“快将宝剑与妾妃!”
“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
――大王,这里已无你的活路,若无你的活路,又怎有我的?不如死了,死了……
“罢!”
――罢了,罢了,她举剑,她死了。银色的剑锋划过脖颈,鲜红的血喷薄而出,蜿蜒一地。
――不,死的是他,是他的血,流了一地。
你们看见没有,顾惜朝的血,无形的、无声的、无影的,流淌。
宾客们全呆住了。做旦角的,唱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作绝了。
一场空前绝后的表演,虞姬在看不见霸王的舞台上,走向了自己的末路。
可顾惜朝这场戏,究竟是唱给息红泪听,还是唱给他自己?
满院的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吭声。而那二姨太更是脸色铁青。
老穆见事态不妙,忙拖长了声音叫:“二太太说了,赏~~”
小厮们连忙把准备好的两筐铜钱搬出来,“哗啦啦”悉数倒在台上,一时间只听见满台的铜钱乱响。
人们这时方如得圣令般大声喝彩起来。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确是一九四三年正月里京城最大的一场宴会。
“这么大的灯笼,这么长的流水席,这么多的人……”前来观礼的人多年以后仍对这场喜宴津津乐道,比画着讲给自己的孩子们听,“乖乖,当年京城的戚家可真是不得了……”
而盛宴的主角,新郎毫不知情地躺在喜气洋洋的红绸缎中,兀自沉睡;新娘于冰凉的地板上哭坐了一宿;那第三个人,则唱了一出空前绝后的、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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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场戏足足拍了一个多星期。年轻演员们把握不好情绪,黎晓然几哭得几乎昏过去。
老诸葛知道她是真的入了戏了,却仍叫她注意控制自己的表情。
崔略商也是如此。
“追命啊,这是顾惜朝的虞姬,不是你崔略商的虞姬。”老诸葛这样提醒了很多遍。
好在天公作美,几天的夜戏下来,月光是一色的清朗,没给剧组增加什么麻烦。直到这天一拍完最后那个顾惜朝倒在台子上被铜钱砸的镜头,哗啦啦的大雨就如同急瀑般落下来。
“好拉!追命!都过了!”林森拉起仍倒在戏台上的崔略商,却见他脸上的油彩早已了,不知是雨是泪的东西流了整整一脸。
这天晚上,躺在十二里外医院病床上的铁游夏是忽然惊醒的,一种不知是什么的莫名情绪促使他走到了窗边。
窗外,不加掩饰的暴雨如摧。
然而纵使隔着幕天席地的雨,他还是看见了,五十多米远,医院的铁栅门外,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如鸵鸟般蜷缩的身影!
那是崔略商,是他,他怎么会看错?
铁游夏一把推开窗,雨立刻涌进来,打湿了他的身体。他大叫他的名字,可惜雨声太大,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在空气里。
没有一刻犹豫,他冲到衣橱旁边,取出外套披上。
――忘了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动作快了,针头一下子脱出来,戳破了皮,血涌了一手。
“SHIT!”铁游夏暗骂一声,随手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餐巾纸捂着,下一刻,人已经冲进了雨中。
隔着铁栅栏,他拍着崔略商的肩,叫他,却没反应――人已经昏了过去。。
铁游夏忙奔到传达室找老王头。
――果然,那门卫老头喝醉了酒,跷着腿在椅子上靠着睡着了,电视里大声放着意甲的足球比赛。
铁游夏取了墙上的钥匙,开门,将崔略商横抱起来。
――谢天谢地,躺了一个星期的他还抱得动他。这是第二他从水中抱起昏迷的追命了么?他似乎比上更轻了。
铁游夏一阵心酸,这里距离片场十二里,他又不会开车,难道是冒着这么大的雨一路走过来的?
天,这就是他发誓要尽力保护的人么?他怎么舍得他如此?
叫来值班医生看了诊,说是淋雨太久受了凉,应该没有大碍,输几天液就可以了事。铁游夏方安了心,与护士小姐一起把崔略商安顿在自己旁边的床位上,盖好被子。
那小护士顺便替他消毒并包好了受伤的左手,重新在右手上扎了针。
铁游夏躺下来,侧过脸,看着一旁的崔略商。
两张病床,中间隔着一个床头柜,5厘米的距离,触手可及。他们同吸着一室的空气,一室的静默。
崔略商躺着,眉头微皱,似在抗拒着什么,又或是渴望着什么,忽而又张大了嘴巴,却只是张着,发不出声音。
――天,铁游夏看不下去了,忙转过头去,平躺着。是受了什么委屈才来找我的么?
铁游夏哽咽了,两行眼泪从眼角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流入了两边的发际。他已不记得,自己上一落泪是在什么时候。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让他光看着,都会如此心痛?
夜了。
整个医院陷在黑暗里。
17号病房,两个男人并排躺着,两瓶药液缓缓地滴落。
一滴,两滴……顺着输液管,溶进了蓝色的静脉。
铁游夏躺着,毫无睡意。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血液流淌的声音,他的,崔略商的。
他们鲜红的血,和着透明的药液,在骨与肉之间流淌,在灵魂中间流淌,在这一室的静寂中流淌,永不停息,向着一个方向,殊途同归。
第十五章
未定国界在地图上是一个个空心的、断续的点,与已定国界整条实心黑线的坚定清晰不同,它们模糊而暧昧。
它们需要一场战争,或者一场谈判,然后决定它新的位置。是上是下,是左是右,是进是退,是继续空心还是成为实心,又或是将被彻底抹去。
铁游夏此刻就在这样的一条未定国界上行走,在左心房与右心房的游斗中筋疲力尽。
他是该举棋不定,继续这条未定的国界;还是当断则断,然后闭关锁国,将未定国界打上已定的烙印;又或是勇往直前、长驱直入,跨过那条本就未设防的国境线?
他需要发动一场战争吗?是做一个懦君,一个昏君,还是一个暴君?
无论如何,他该做一个决定,但这需要时间。
褪去影帝的光环,铁游夏也只是个在理智与情感的边缘徘徊的普通人而已。他承认自己没有戚少商的勇气,但也绝不是个懦夫。
三天以后,他和崔略商同时获准出院。
“啪啪~”两本病历摆在他们面前。
“铁游夏,男,38,1966年1月19日……”
“崔略商,男,2,198年1月19日……”
白纸黑字,赫然映入眼帘――他们竟是同一天的生辰。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对方什么心情。
回房收拾好东西,剧组派来接他们的车到了。两个人同时站起来,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铁游夏轻轻带上房门,里面已经空了。他抬头看看,门上方墙壁上依稀有红漆涂上的“17”字样,年日久,已然模糊不清。
京郊一家偏僻的小医院,住院部17号病房,两张钢丝行军床,中间一只宽6厘米的床头柜,一个衣橱,两把椅子,一只脸盆架。
铁游夏将永远记住这些,毕生难忘。
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是铁游夏和崔略商两个人;出了这间房,他们分别是影帝与电影界新人;进了剧组,他们又将成为戚少商与顾惜朝。
一场喜宴一场梦。
梦中,他死了,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半空中隐隐传来阵阵仙乐,有异香袭来,众位仙人列班等候。
“哎呀呀!虞姬妹妹,情海空幻,人世虚茫。妹妹经历了这一场一轮,如今该了了,还不快跟着众位姐姐们一道去了?”众女仙七嘴八舌。
“该!你们只看到那表面一层皮,此人桀骜不驯,胸怀壮志,昂藏七尺,根本是个须眉男子,哪是你们的妹妹虞姬?”男仙纷纷反驳。
“哎呀呀!”女仙们定睛一看,“果然须眉!我们却只观得此人玲珑心肝清无垢,毫无一般男子污浊之意,又披得一身鱼鳞甲,只道虞妹妹归来,哪知是个假扮的!却不知为何虞姬妹妹至今尚未悔悟?”
“是轮回是劫数总有归竟的时候!”众男仙叹道,“只是此人历劫未满,又一身尘埃,却怎能魂飞至此?”
“唉!”一直沉默未语的金灵子发话了,“此人命本不该如此,只怪投胎时派位的童子打了个盹儿,好好的仙种龙胎竟入了泥沼之中。若他安生些倒还罢了,可如是仙种又怎能安生?心气儿竟愈发高了。因此旁生了许多枝节出来,却都不是命书上该有的,是善是恶,是祸是福,也只有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着仙人们缓缓退去,悦耳的仙乐亦悄然消失。
顾惜朝慢慢开始觉得身上疼痛,原来是戚家的赏钱哗啦啦落在了台子上,砸了他一身。
他爬起来――他没死,死的是虞姬。
剑是假,血是假,他亦只是个假的替身而已。他历劫未满,怎么可能让自己去死?
他站在戚家大院的戏台子上。第一来的时候,是戚少商归国的接风宴;而这一,竟是他的喜宴。
世事难料,这一遭,是他们谁的劫?
踩着满台金光闪闪叮当作响的铜钱,顾惜朝悄然退场。
月色荧蓝如烟,寒夜浩渺辽阔。
青衣男子孤身一人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中穿行,不辨方向地,带着一身的伤痛。
“哇啊哇啊哇啊~~”寂静冬夜里的啼哭声犹显刺耳。
――是哪家的娃娃在啼哭,还是哪家诞生了新生命?
婴儿本是依附母亲,在子宫中与母亲脐血相连,然而一旦成了形,落了地,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便是宣告,我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人间了,从此再也无所依傍,如风中飞絮,池面浮萍。
是以娃娃坠地,第一声总是哭,我不要我不要!自产道口见着这世上的第一缕光时便挣扎着,我不要我不要!谁知道这外面的世界有什么险恶?
――他们在最后一刻与母亲以命相搏。力大些的,战胜了母亲,他胎死腹中,他成功了。
然而大多数的娃娃哪里挣得过母亲?他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出来,推进了这个世界。
“哇――”一声,他哭了,因为他从此无所傍依。
这第一声啼哭,便是他对这世界的第一反抗。
所以你可曾见过一出生便笑的婴儿?
顾惜朝不知道自己出生时是不是哭得最响的那个。
――他知道自己进错了胎,他不依呀!
………………
………
路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打在路面上,时而短成一个点,然后越拉越长,最终成为长长的一条线,然后又变成一个点……如此循环,没有穷尽的轮回着。
就像他的一生,从那圆乎乎自母体中脱离出来的肉球开始,七岁,十二岁,十九岁,二十岁……他始终是一个人。
――曾经有一度他以为可以不是了,但就像这孤零零的影子一样,终究,他还是一个人。
顾惜朝不无悲凉地笑了,抬头一看,朱漆大门黄铜锁。原来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儿,他竟又回到了长生班的大院儿门口。
这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么?
“天上白玉京,
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隐隐有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回响,飘过了十三年的尘嚣,诶乃长,回旋不去。
十三年,他在这院中成长,相信付出即有回报。事实上,他也得到了。
――原来从头至尾,未负过他的,就只有京戏而已。
“嘭彭嘭~”顾惜朝扣响了门上的铜环。片刻之后,端着老旧的煤油灯出来应门的,是一脸苍老头发白的老师父。
“师父!”顾惜朝心中一酸,跪倒下去。这童年时曾让他恨之入骨的严厉的老师,竟是对的。
只有京戏,它不会骗你。这是开始学戏时师父教给他们的第一句话,然而他竟忘了。
老师父年纪大了,用昏的老眼仔细端详了半天,方认出来:“惜朝?成角儿了……多久没回来过了……”
一壶黄酒一碟生。师徒二人于院中坐着,相对无言。
东厢是学戏孩子们的卧房,早有按捺不住的悄悄开了一条缝朝外观望。
“是顾惜朝诶!”
“真的是?”
“真的是。”
“唉,师兄,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
十七八个小脑袋趴在窗边看着他,目光中尽是艳羡。
顾惜朝轻叹,果然,只有京戏,不会负他。
此时,东城的戚家大院。
宾客已散,而新郎倌戚少商犹昏睡不醒。
――事实上他没有陷入黑暗。十三天来,他始终在做着一个梦:复而又冗长的梦境,不断重复的动作。
他梦见在他十一岁那年,不知是谁,送给他一只风筝,青色的,美极了。
他拿着它去放,在京郊的一片草地上,那只风筝飞上了天。他牵着它,而它自由地在空中游荡。
然而好景不长。忽而一阵狂风吹过,线断了,风托着风筝向远飞去。他急了,拔腿就追。奇的是那风筝竟飘飘忽忽总也不坠,而他就一直追着,追着……从冬到夏,从春到秋,从白雪皑皑到鸟语香……一刻不停的追着。
一直追了十三年。
直到第十三年的年末,空中隐隐传来一阵乐声,一队仙风道骨的人踏着祥云从空中经过,队末一女子偶然低头一看:“哎呀呀!此间竟有如此奔跑之人,是谁?”
那十几人听了,齐齐低头俯看。只见为首一人端详了半天,方幽幽长叹一声:“孽债!此人早该于十三日前死了!”
“如何?”
“唉,奈何尚未还清世间债务,郁结了一口气在,方生生拖了这一十三天!”
“既是还债,怎会是孽?”
“可惜与他两两相欠的,便是刚刚那错胎之人!”
金灵子解了众仙之惑,欲离开,没防备那队末一名女仙,竟心生怜悯,由怀中掏出一颗金丹,向那奔跑之人抛去。(咳咳,广告时间。此小仙将由怜倾力客串出演,是谓亲妈大神显灵= =//)
――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奔跑之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戚家躺在病床上的孙少爷,便在此刻,悠悠转醒!
“风……筝……”于冰凉地板上哭坐一宿的息红泪隐约听到红绸帐中传出了声音,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风……风筝……”那声音持续地响着。过了一会儿,红帐一动,揭开来。
那爬起身来,欲翻身下床的,竟真的是业已昏迷了十三天的戚少商!
“少商?”一时间息红泪以为产生了神迹,“少商,真的是你?”
息红泪笑了,泪痕未干。
她笑――她破釜沉舟,自己给自己订下的这场赌约,终是赢了。
只是她忘记了,当初她给自己下的那个约只是:待戚少商醒来。
“红泪?”戚少商大梦初醒,懵懵懂懂,“红泪你怎么在这里?”
“是我少商,是我。你终于醒了。”
“这是什么?”戚少商环顾四周,红,兜底的红。不,这不是他的房间,“这些是什么?还有,你怎么穿成这样?”
……………………
…………
一个时辰之后,戚家祠堂。
牌位两边长燃的蜡烛噼噼啪啪的响。
前面跪着的,是戚少商。
黑底红字的牌位:“戚鹏飞”――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戚门王氏惠珍”――这是为生他而死的娘。主位上空着。
男人十二天未曾进食,然而此刻犹兀自坚持。
他跪着,表情一如既往的坚定。因为他是戚少商!
谁都不行,即使是息红泪,也不行。
谁也不能强迫了他的意愿。因为他是戚少商!
男人身边,老穆与穆鸠平父子轻声劝着。门外,二姨太急红了脸,反倒是息红泪劝着她。
………………
………
男人跪了整整一天。
入夜,合府寂静。戚少商朝着牌位磕了几个响头,又回过身来,朝着堂屋拜了拜。
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入夜色之中。
――从此,戚家再无戚少商。
=
回到剧组之后,铁游夏和崔略商又住到了旅馆里,615与617,隔着一堵墙,住着。
拍的都是夜戏,是以下戏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很晚。
铁游夏洗了澡到阳台上站着吹风,四周万籁俱寂,一片黑暗。
黑暗中他只听见一声轻轻的“铁手”,他向来声望去,相邻的那个阳台上,一双眼睛炯炯地看过来。
――是追命。
然后那双眼睛便直直地朝着他这个方向扑过来,扑过来……
――他干什么?两个阳台中隔了一米的距离,他找死么?
铁游夏想也没想的,冲过去,抓住了那个扑过来的身体,抱着,拖过来。
然后他看见那眼睛朝着他的脸,俯过来,越来越近……
――再美的月光也比不上这双眼睛里的碧波盈盈、星辉漫天。
不,那根本就是世间最神秘最美丽的潭。
他怎能抗拒?惟有纵身一跃,跃入潭中。
有谁知道幽幽潭的滋味?
……………
……
他还没来得及决定怎样理那条未定国界,敌国却早先一步发动了战争。
他措手不及,无可逃,怎么办?
惟有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敌国杀过来了,杀过了国境,长驱直入,杀入他曾苦心经营的阵营。
――他打败了他,他在命令他。
而他只有臣服,从灵魂到脚,彻底的臣服。
第十六章
然而这并不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它只是两国对垒,短兵相接。进攻的一方兵不血刃,未作好准备的一方一败涂地,俯首称臣。
而事实上,我们知道,在两国交战之时,进攻与防守的位置并不永远固定。败的一方随时可能重振旗鼓,卷土而来,将敌人驱逐出境。
尤其当身体的国境线成为了道德的边境的时候,一道无形的高墙,便会悄然出现,施施然耸立,横亘在两国之间,岿然不动。
就像此时,满屋满床凌乱不堪的衣物中间,铁游夏精疲力竭地半靠在枕头上,随手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支骆驼,点燃了――他需要冷静下来。
适才久违的强烈激情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他只记得青涩如夏威夷坚果般的身体,模糊的泪眼,湿润的呼吸,甜美馥郁的香气,以及被母亲子宫般温柔黏腻地包裹的触感,让他如童年时玩急流勇进般眩晕,腾飞。
欲生欲死。
那一刻他竟忘了,忘了他的原则他的底线,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忘了自己是“铁游夏”。
而这个名叫“铁游夏”的外衣,决计不会如此。
尤其当他看见追命裹着浴衣湿漉漉地从浴室里出来,浑身雾气蒸腾,头发柔软地贴在前额,面色绯红,如一颗新鲜水蜜桃般漂亮得简直无辜,他全身一震,方反应过来,自己已然铸下大错。
但他不能控制。
铁游夏是个习惯支配一切的男人,喜欢身边的事物在他能控制的既定轨道上行走,从小就讨厌那种无力控制的感觉。但凡真遇上了,便首先尽一切能力去控制它;倘若实在不行,则绕道而行。
而此刻,面对崔略商,他已然不能绕道。
该死的,他该拿他怎么办?
=
他该拿他怎么办?
此时行走在夜小巷的戚少商也在想:他该拿他怎么办?
在未得到任何回应之前,他竟然已为他而放弃所有。
端庄而安宁、四四方方、坐北朝南的戚家大院,进门一方宽敞开阔的天井,四周是方砖地的矮回廊,正屋前六只黄釉波纹大水缸,左右各三,一溜儿排着,养着二十几年的老红鲤……
二十四年,他终于挣破了这座端正的牢笼,为了他。
他想到十三日前那天晚上的漫天烟火中出现的脸,那究竟是不是他?
小巷隐隐有女子唱着小曲儿:“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拖得长了,那声音便在九曲回环的街道中回旋着,氤氲着,久久不去。
“哎~~酒醒时候断人肠~~断人肠~~断人肠呐啊~~~~”
凄凉婉转,余音不绝。
戚少商和着调子,走着。
百有情人。龙吟细细,凤尾森森。
在那个复而冗长的梦境里,他所追寻的青筝,便在这里。
隔了梦中的一十三年,隔了生死,他终于抛下一切,寻来了。
小院东厢灯光未灭,影影绰绰。虽然昏黄,却仍如大海中的孤灯般,让远行归来的人立即感觉到了温暖的力量。
戚少商心中一喜――他,难道竟在等他?
然而走近了,却依稀辨能够分辨,由灯光打在窗棂上的人影,有两个。
这么晚了,是谁?
戚少商心念一动,略一思索,然后悄无声息地,从后院山墙翻入院内,附耳在厢房后墙上。
“那么此事,便拜托顾老板了。”一个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语的人说着。
“无妨。”这是顾惜朝。
“只是此这群革命党,着实可恶。若非如此,也不必劳烦先生。”
――这是……日军大佐清田?
“惜朝自当肝脑涂地,以报大佐赏识。”
――他在……说什么?
“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天!清田所指之事,难道是……?
“不必。惜朝并无他求……”
――他,究竟还是不是,是不是那个顾惜朝?
一口鲜血涌上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无数的影像在头脑中闪过前因后果,刹那间,他明白了一切。
戚少商只觉得一把钝刀插在自己的心脏上,来回拖动,一下,两下,三下……生生将他骨肉分离,剖心、挖肝。
而这把刀,叫做顾惜朝。
――他杀死了他。
什么溶入骨血的感情,什么烈焰中的生死相依,什么午夜携手并肩的逃亡,什么全京城陪你一起的烟火盛宴……全是笑话。
他是当真了。而人家,只当这是个笑话。
看他如跳梁小丑般上窜下跳,然后心里暗暗的笑他:“这白痴!”
好,顾惜朝,算你狠。
你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连勾勾手指、笑一笑都不用,就让我奋不顾身了。
不愧是京城当红的戏子,你究竟有几张脸?
戚少商,你他妈真是个傻逼!
你知不知道,你爱上的居然是个汉奸?汉奸!
心脏破裂了,一种黑色的,不知什么质地的液体向外汩汩流淌,瞬间溢满了全身……
这就是你对我放弃一切来找你的回应么?
这就是老天对我抛家弃祖的惩罚么?
原本如狮般敏捷豹般有力的男人颓然倒地。瞬间苍老。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片刻之后,院门一响,木板摩擦的吱呀声在静夜尤其刺耳分明。
顾惜朝举灯将清田送出了门,站在院门之外,低首若有所思。半晌,方回过神来,插上门闩
回头一看,庭中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立着――戚少商!
“少商?”顾惜朝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举灯欲凑上前来细看。
“站住!”戚少商大吼一声,目眦尽裂。
“啊?”顾惜朝吓了一跳,眼前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充满了悲愤与凶恶。
――他已经不是戚少商。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啊……”顾惜朝微微笑了,他明白了,“偷听壁角,不太像是戚先生所为呀!”
――他称呼他,“戚先生”。
“你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戚先生不是早猜到了么?”
――你嘴角微翘,是嘲讽么?
“你骗了我。”掏出随身的手枪,对准他,“你,骗了我。”
“………………”
“接风宴那天晚上,你故意留下那把折扇,引我出来,然后让黄金鳞袭击你,只是为了向我表明,你跟傅宗书不是一伙,是不是?”
“………………”
“从刺杀黑木那天开始,你们便知道是我。但他们故意让你救下我,因为我可以是个‘饵’,可以钓出整个地下组织的‘饵’,是不是?”
“………………”
“傅宗书与清田不能时时与你联系,便让他的女儿傅晚晴装成你的戏迷,以此联络,是不是?”
“………………”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舞剑的时候吟这种诗,我早知道你不是普通的戏子,却不知你的野心,居然在此。”
“原来戚先生偷听壁角,已经不是第一?”
“至于刺杀傅宗书被困火场那,则从头至尾就是个圈套。你在那种时候突然出现,崴脚示弱,不过为引诱我更地坠入你们的局,是不是?”
“………………”
“火场一事以后,我已然步步走入你布好的陷阱。此时我已完全信了你,你只待你我更一步,便欲套出我身后的组织,是不是?”
“………………”
“而炸火车站那,本不是我的任务。只可笑我为搏你开怀,竟临时硬扛了。你们原想致行动者于死地,却不料去的是我。为了不白费了苦心营造的局,于是你又救了我,是不是?”
“………………”
“可惜啊,顾,惜,朝!我今天来,本已准备抛家弃祖来寻你,你的目的眼见就要达到了是不是?这很可笑,是不是?可惜老天开眼,竟让我听到了你与清田的谈话!”
“………………”
“告诉我不是。”男人眼中闪的,是否还有哪怕一点点的期盼?
“………………”
“告诉我,不是!”怒目,横眉,扭曲的脸,攥紧的拳,微微颤抖的枪口。
外面隐隐传来人声,中文,混杂着日语。竟还是清田的人。
――他们是根本没走还是去了又回?
顾惜朝笑了,偏首,扬眉,无情的眼,冷冽的唇。
“戚先生,你不是已然从头至尾,分析得明明白白?”
“好,好……很好……”戚少商竟也笑了。
――痛苦到极点是不是麻木?麻木到极点会不会反笑?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响。
“卖国者,死。顾惜朝,你唯有一死。”
――反正你一死,我也决然不活!为了你,我负尽所有人,已然一无所有。
顾惜朝,你犯下如此大错,天理难容,我怎能让你活?只是你若死了,我岂不是生不如死?如今唯有同死,同求一死。
这样想来,还不如当初死在火场中来的痛快。没有纷乱,没有战争,同化了灰,一道去了,岂不快活?
男人悲凉的笑了。
――他扣动了扳机。
四枪。戚少商记得自己右手的食指动了四下,而他的枪法,一向很准。
然后青衣的人影似乎稍震了震,随即翻然倒地,如断翼的鹰,折翅的蝶。
――他死了。他杀了他。
然后门被踢开了,几声闷响,戚少商亦感觉到了子弹没入皮肉的感觉。
――在临死前的一刻,他再对他感同身受。
最后光明死了,世界从此黑暗。
你杀了我,戚少商,你杀了我,你杀死了我……
“戚少商,你果然是个白痴!”
在回旅馆的路上,崔略商几乎神志不清地喊着――他已完全忘了自己。
“别动,追命,别动!”
铁游夏开着车,担心他出事,将车熄了火,停在路边,从驾驶座上够过去,使劲箍住他,“别动追命,你是追命!听见没有,你是崔略商,是追命!”
“别碰我!你这凶手!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死了他,他死了,死了……”
铁游夏使劲抱住他:“追命,追命,你没死,没死……他也没死,你们都没死,真的……相信我,我是铁手,相信我……”
挣扎中,马路牙子旁有闪光灯“喀嚓喀嚓”两声闪过。
铁游夏惊异地回头一看,夜色中,一辆黑色的轿车呼啸而去。
防不胜防。
铁游夏明白,这下,他们再不用两军对垒,再不用为未定国界而交战。
因为联合国的维和部队,来了。
最最正直的,最能代表正义与和平的,最能维护两国和谐乃至世界和谐的,来了。
第十七章
“假戏真做,铁游夏夜半私会同性情人?”
翌日香港最臭名昭著的《X周刊》封面上用最醒目的红字标注着,配图是一张铁游夏从驾驶座上探过上半身死死箍住崔略商的照片。从图片上看,两个男人紧密相抱,交颈缠绕。
接着各类小报和互连网争相转载了这条消息,铁游夏在一个多月以内第二成为各种媒体的头条。不同的是,这陪着他的,还有崔略商。
“你准备怎么办?”铁游夏的经纪人第一时间从香港飞到了片场,“被拍到这种样子的照片,你打算怎么办?”
“啪――”几本杂志摆在铁游夏的面前。
“内地新人为搏上位不惜色相?”
“独身六年,金马影帝不娶究竟为哪般?”
“洁身自好原为男人?”
………………
………
香港的小报永远直接而粗俗,然而最关键的是它们的发行量都很可观。
“不回应。”男人语气轻松,黑的眼睛却是忧虑重重。
“不回应?电影拍完该开发布会了吧?到时候怎么办?”
“还有一个半月左右,到时候谣言应该差不多了……有人问的话,当然否认。”
“怎么否认?你们统一好口径没有?”
“我会搞定。”语气坚定。
“好吧,我信你……你总是这样……对了,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
――要骗过天下人,首先要骗过自己人不是么?
经纪人走了,铁游夏安静下来,给旅馆总台、老诸葛、林森小顺等人分别打了个电话。
而现在全世界不知道这条绯闻上了报纸头条的,恐怕只有从不看电视新闻和娱乐杂志的崔略商自己了。
“铁手~~”大早爬起来去上戏的崔略商敲打着铁游夏的房门。
“什么事?”铁游夏开了门,眼圈乌黑,满是血丝。
“去片场啊!”崔略商扑过来抱住铁游夏,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领口上使劲蹭了蹭,一脸的阳光灿烂。
――很开心,很开心……他怎么能不开心?单纯如追命,当然已将那晚的事情视为某种“誓言”了。
铁游夏一阵心酸,推开他:“昨晚没睡好,我待会儿再去,你先跟剧组的车去吧!”
崔略商松开,疑惑地抬头看他,手指抚上他的眼睛,吻上去:“真的诶!不疼不疼……“随即贴身过来,在他耳边吃吃地笑:“想我了?”
铁游夏一阵心迹,糟糕的是身体居然这样就起了反应。忙扶住崔略商的腰将他推远了一些:“好了,听话,你先去。”
“好,那我先走了!”粲然一笑,转身离开。
留下的铁游夏怔怔地站在门口,这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
“内地新人为搏上位不惜色相”,这样的新闻对他来说,是不是会比被打上四枪更痛苦,更接近死亡?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昏迷中的男人口中犹喃喃。
杀一个汉奸竟会让他比自杀更痛苦,更接近死亡。
四枪。
“砰!砰!砰!砰!”子弹破空而去,划破皮肤,穿过骨血,停留在体内。
爆炸、死亡、血肉模糊。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声音嘶哑,几乎吼出。
“少商……少商……”冥冥之中似有人在唤他,忽远忽近,“少商……戚少商……”
一块冰冷的东西贴在前额,戚少商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谁!”
“是我。”眉眼俊俏似女子的男人一脸焦虑。
“小……妖……小妖?”戚少商环顾四周,挣扎着欲爬起身,“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回事?”
“你身体太过虚弱,情绪又太激动,左肩中了枪,已经昏迷了四天。”
“那这里……”
“这是我家的别业,很安全。”
“你……怎么会遇见的我?”
“清田带人包围了顾惜朝家,打伤了你,我们半途把你劫了下来,伤了六个人。”
――伤了六个人,轻描淡写的口气。
“你们劫下我……等等,你,郝连,HL,你是HL1?!”
“……是。”
“………………”
――天杀的,HL1竟是他最好的朋友小妖!
“你是不是想问,顾惜朝怎么样了?”
“…………”男人默然低首,“我知道,我杀了他。他是……汉奸!”
“他不是。”
什么?――戚少商惊讶地抬起头,张大了嘴巴。
“他不是。戚少商,他不是汉奸……当然,也非全然不是。”
“什么意思?!”
郝连皱起眉头,似在回忆什么:“看起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啊……那我,只有从头说起……”
“………………”
“他与傅宗书,根本不是一伙。我们一开始知道这个人的时候,他是黑木的人。在黑木面前,他与傅宗书完全是对立的。所以傅宗书派自己的侄子刺杀他,却没成功,并且恰好让你给碰上了。”
“………………”
“刺杀黑木,却是我们与清田合作定下的杀局。别惊讶,黑木太过残暴,只要能先除掉他,即使与清田这种人,我们也可以谈条件。”
“………………”
“这件事当然是瞒着傅宗书的。是以为了做得像一些,我们按计划让自己人打伤了你,然后,再让顾惜朝救下你。”
“………………”
“你想问清田既是事情的谋划者之一,怎么会不知道你戚少商就是杀手,怎么会没来动你是不是?”
“………………”
“不,清田并不知道你。那天顾惜朝替你画了猴脸是不是?是以清田自始至终不知道那天的杀手究竟是谁,而后来,当然已经有人替你去死。”
“………………”
“当然,那时候上面本打算牺牲掉的,是你。却不料顾惜朝并没有告诉清田,杀手就是戚家孙少爷戚少商。关于这一点,当时我也非常惊讶。”
“………………”
“然而清田接了黑木的位子后,便立刻想除掉我,但由于之前我们做的很隐秘小心,他一直都没能知道我郝连小妖就是他想找的人,每天到我家来找我爹喝酒还很开心……”
“………………”
“但顾惜朝却通过你找到了我。”
“通过我?”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用而已吗?
“是。少商,你行动能力和判断能力一流,却不及顾惜朝敏锐;你算是半个君子,却不及顾惜朝会小人般揣测别人;你是个优秀的军人,但作为特务、卧底,却远不及顾惜朝。”
“………………”
“刚刚我告诉你我是HL1,你便以为那些纸条是我放的,是不是?”
此时门“吱呀”一响,一名女子闪身进来,清秀的带着英气的脸――竟是文岚。
“是你?”
“不错。”小妖截过话头,“HL1是我,但联络员却是文岚。你当然不会怀疑自家人,但顾惜朝在你们大院附近转悠了三天,便发现了她。他给她下了药,逼问出了我。”
“………………”
“很阴是不是?这就是你与顾惜朝不同的地方。你虽不算君子,但决不做悖德之事,尤其对看似软弱的女子。但顾惜朝不是,他为了目的,可以不顾一切。”
“………………”
“然而他找到了我,却没有告诉清田,而是提出要和我合作。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我才知道,一开始我们和清田合作刺杀黑木的局,只不过是顾惜朝为了找到我而布下的连环局之一 。”
“………………”
“你刺杀马得明,饶老三,吴应才,仲间那几,都是他提供的情报。”
“………………”
“至于傅晚晴,她只是个爱听戏的千金小姐而已。”
“………………”
“而刺杀傅宗书那,却是傅宗书与黄金鳞设下的抓捕你的局。顾惜朝得到消息,无法及时通知我,于是只有亲自去救你……所以那火场的事,是真的。”
“………………”
“还有,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和红泪成亲那天,顾惜朝在你们家唱了一场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
“……那么,你的意思是,他现在,是你的,卧底?”戚少商的声音微微颤抖。
“算是,但也不是。”
“什么意思。”
“他并不听命于我。或者说,我和他只是一种合作关系。”郝连低下头去,“更关键的是,我不明白他的图谋。炸火车站那你记得吗?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我,文岚,顾惜朝四人而已。除了现在的三个人,你认为,谁能把消息透露给清田?”
“是他。”戚少商眉头紧锁,“为什么?该死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郝连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会比我了解他。”
………………
………
半晌,戚少商微弱而疲惫的声音传出来:“无论如何,他不是汉奸,是不是。”
――不是问句。
“他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却独独瞒着我……”
“为什么?你问都不问。”郝连失笑,“戚少商,你喜欢他是不是?我以为……你早该猜到。”
戚少商痛苦地闭上眼睛,棉被下面,手指紧纂,掌心微凉。
――他猜了,却猜错了。他让事情走入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杀了他,满手沾染着他的血,举着枪,看他倒下去……他是刽子手。
爱,责之。
他不愿看他犯一点错,而始终不能相信他;而他,不亦是如此?自始至终瞒着他……
难道真的只有在面对死亡的一刻,他们才能对彼此完全信任,彼此真实?
“我……只是不要他做汉奸,不要他做汉奸……”
“你错了,少商。”郝连蓦然张大了眼睛,“关键是,无论什么人,都没有替别人选择生命方向的权力……其实红泪嫁给你那天,我就在你们窗外……”
“…………”戚少商睁开眼,想到多年来郝连对红泪辛苦的追求,“……那为什么,不带她走……”
“因为那是她的选择,我不能替他决定……而你,对顾惜朝,也是一样。”
“………………”
“不过,幸好你那四枪,清田现在已完全信了顾惜朝。”
“什么意思?!”戚少商猛然坐起来,左肩一阵剧痛。
“你那四枪让清田完全信了他……现在,清田调去了上海,把他带在身边。”
“他没死!”
――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真是太好了。失而复得的感觉是什么?绚烂至极的烟火在黑幕上浓重的炸开,流光溢彩。
“是,他没死。你要去上海找他是不是?去之前,你最好回家看看……那晚清田他们已然看到了你的脸。”
戚少商如遭雷击般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一旁的文岚――他只想着自己打死了顾惜朝,竟忘了,忘了……
女子垂首站着,默然不语。
满园萧瑟,满城萧瑟。
一个大院的衰亡是不是也昭示着一个城市的末路?
白露未,影幢幢。月光下人影茕茕,院中的树影,亦茕茕。
戚少商推门进去的时候,竟微微一愣――这已不是戚家大院。
儿时记忆中鲜艳的铜环大门,朱漆早已掉了色;墙面儿上的石灰粉脱落了,一层又一层的,像是过年时候风干了白菜叶儿;廊子里养的六缸大红鲤,老了,早游不动了;后院祠堂中微微露出火光,微弱的,一摇一摇,看得人心尖子都能颤起来……
“孙少爷……”摸着黑出来的,是老穆,“孙少爷,您可回来了……”
“穆伯,怎么不点灯?前院儿的灯,爷爷不让熄的……”
“唉!”老穆长叹一声,眼中微露泪光,“您随我来……”
曾经勇闯关东、叱咤京城的老人,如今已成了供桌上的一个牌位,黑地白字,新做的,泛着冷冷的亮光。
黑漆棺材也是新上的光,黑森森的一口,灵堂里摆着,四周白幡布呼呼翻动,阴冷恐怖。
“开棺。”
“孙少爷您……”老穆一脸惊愕。
“开棺。”
沉重的木棺缓缓揭开,一小块尸体静静躺着――一小块,真的只是一小块,仿佛人死了,连尸体也缩水了,孤苦伶仃的,在空荡荡的大棺材里躺着。
“爷爷……”
那天晚上家在戚家大院附近的住户隐隐听到呜呜的哭声,极力压抑着,却凄厉至极。
“前明时候的拉房子啦,怕是冤死的鬼全回来叫魂啦!”
“是啊,那大院儿,听说连鱼缸里都淹死过人!”
“可不是!现在老太爷死了,孙少爷失踪,男人全死光了,阴气重,压不住喽!”
人们这样议论着。
日凌晨,一辆驶向上海的列车从北京站缓缓驶出,三等车厢满脸麻木仓皇的逃难人群中,一名圆脸的英挺男子紧锁眉头,独自靠窗坐着。
………………
………
“孙少爷,老穆不知道您在外面干了什么事,不过只要是跟小日本儿作对,老穆决不拦着……老爷,就是被他们气死的!”
“………………”
“那天一伙日本兵冲进来就拿枪指着老爷,说老爷私藏重犯,然后就在屋里到乱搜哇!亏得平日里没给他们好!老爷辉煌了半辈子,哪受得住这个气!眼一闭,就去了!”老穆说到这里,已是目眦欲裂,“鸠平他年轻气盛,顶了几句,也被他们抓走了。好在孙少奶奶本事大,又把他弄了出来……”
“红泪?”
“是啊!老爷一死,那二太太就伙同着帐房的马师爷卷了家私逃了,三太太四太太哪里肯依?老爷尸骨未寒哪,二人就寻死觅活说是要和老爷一道去了……还是好了孙少奶奶,带了鸠平到火车站将二太太他们截下了……”
“红泪……”戚少商痛苦地低下头,“我对不起她……”
“孙少爷,您是不知道啊,那两天家里乱是乱的……五太太也失踪了,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把家私全分了,走了,孙少奶奶一分也没拿……下人们也走得走,去得去……如今这家里,便只剩我老穆父子和孙少奶奶了……”
――一个大院,就这么着,败了。走的走,散的散。
曾经同一屋檐下,从此人生各西东。
是因为他,全是因为他。
“穆伯,这封信,给红泪。还有,我房间里那幅郑板桥的竹子知道吗,拿下来,后面有个暗口,里面的匣子拿出来。”
拿出来,二十根金条,那是戚老太爷当年留给戚少商防身用的私房钱。
分了四份,一份留给老穆父子,还有的:“一份给红泪,剩下的两份,给郝连府上送过去,他知道该给谁。”
“那孙少爷您呢?”
“我走了。”
他走了。
京城再也留不住他,四合院再也留不住他。
再见,我的北平。
列车呼啸,穿过黄河、翻越秦岭,从北到南,从白雪皑皑到满山青松――上海,他来了。
………………
………
“红泪吾友:吾亦常忆旧时,青梅竹马,前把酒,少年意气。亦常叹若得彼时相偕,情意重,岂非人生快事?
然光阴荏苒,别去经年,物是人非。情之一字,感之慨之,无可道之。少商不情,心已然另有所系,羞然愧然,自知再无颜相对。
然大丈夫既生于世,岂能虚伪作意,扭捏强颜相待?汝亦红颜巾帼,女中丈夫,必可会少商此意。
再者国难当前,正是好男儿捐躯赴难,赴汤蹈火之时。少商此去,自当不负平生所学,不胜不归,若非如此,则决然相忘于江湖!
望君,珍重。
挚友,少商。”
………………
………
“他抛弃所有去找他了,他去找他了……真好!”对一切懵然不知的崔略商犹靠在铁游夏的沙发上,一脸幸福。
――铁游夏怕他乱翻报纸杂志,乱调电视,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是以几天来一下戏就把他栓在身边。
“也许吧。”他低声笑了,调暗了灯,打开了影碟机,“看什么?”
“随便。”
随手拿了一张,《两小无猜》,法语特有的轻柔优雅流淌了一室,昏暗中,唯屏幕上人影晃动。
天真顽童。六岁。
“你敢不敢?”
“敢!”
十六岁。
“你敢不敢?”
“敢!”
…………
……
“Cap Pas Cap?”
“Cap!”
男女主人公从小到大在玩一个叫“敢不敢”的游戏,可以为了一个赌约,彼此刻意相忘十年。然而十年的离别不会让他们“不敢”。
“Cap Pas Cap?”
“Cap!”
――你敢不敢陪我死?一起死。
纵身一跃,万丈渊。
巨大的建筑工地上,打造地基的水泥缓缓倾入的钢筋架中。
池底,二人相拥而笑,忘情接吻。
水泥倾注下来,慢慢淹过他们的脚、腿、臀、腹、胸、脖颈……
水泥倾毕,地基建成。
他们将随着宏伟的建筑,亘古凝固,永垂不朽。
他们的爱永垂不朽。
在这里,死亡的是时间,只有时间。
…………
……
屏幕黑了。
铁游夏没有动,他知道旁边的崔略商早已泪流满面。
Cap ou Pas Cap?
你,敢不敢?
第十八章
“追命,追命……”铁游夏在崔略商耳边轻轻唤着,将他叫醒。
浴室里,牙膏已挤好,水温已调到恰到好;外间,早餐摆到餐桌上……
在有限的日子里,他该对他好些,或者说对他们俩好些。铁游夏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知,剧组原本封闭拍摄的宁静很快将被打破,这样的好日子已经所剩无多。
只可惜他竟忘了,爱情这种东西,当初越是甜蜜,则以后回忆起来,便越苦涩。
难道他已忘了戚少商的教训?
几天以后,剧组转战上海,离开了京郊这个警备良好的基地。
=
上海。
一九四三,早春。
这是戚少商第一来到这个被喻为“东方巴黎”的地方。
果然。
巴黎?纽约?伦敦?还是米兰?浦江边上的建筑竟让他不知身在何乡。
夜上海,歌舞升平。
女子的绸缎旗袍粉绉洋装,男子的色西装金丝眼镜,招摇过市的小汽车,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等在弄堂口的黄包车……
百乐门,仙乐斯,大都会……跳舞,旋转,飞速地旋转,康康舞女郎白的大腿,转桌上推来推去的银钱……
――乱世的华,转眼便沧桑。这道理,恐怕身在华场的人更容易明白。
但他们不管。
醉生梦死,醉死梦生。
留声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酒不醉人人自醉……”
醉就醉罢!
………………
………
“滋滋或哦~颇兰或哦~~先生,滋滋或,颇兰或要伐?便宜眼把侬,十只铜细……”满脸皱纹的乡下老太站在百乐门转角的阴影,与光鲜的街景不甚调和。
老人一手挎着蓝棉布盖着的菜篮子,一手拦住戚少商:“先生,帮帮忙,嘎冷的天,吾阿勿晓得哪能开出滋滋或帮颇兰或,帮帮忙,帮吾马特伊……”
戚少商听不太明白这种湿气沉沉的南方话,只能颔首欲转身走开,怎奈这乡下老太认定了他,竟生生拽住了他的胳膊。
拉扯间有些过路人开始向二人注目过来,指指点点。老人也急了,一把掀开蓝棉布,把菜篮子伸到戚少商面前:“先生,侬看看较,多好的滋滋或……”
原来是个买的,戚少商恍然大悟,看那篮中,两种白色的小仅婴儿的手指大小,却是异香扑鼻。
其实这两种小白只是江南乡间女子春末到夏日里常配于身之物,但于戚少商却是从未见过。且当下时值初春,也不知怎会开出这初夏时节才会盛放的来,倒却是奇了。
戚少商怕那老太再纠缠,忙掏钱将那篮全买下了。
接过油纸包好的,戚少商想自己一个大男人,买这什物作甚?可当着人老太太的面,又不好立刻扔了,只得讪讪地胡乱塞进衣袋中,回首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上。
车帘子未拉,夜上海的空气就这么直楞楞地扑到脸上,灌进衣领,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黏腻。
“先生,撒地方?”
“你们上海,有听戏的地方么?”戚少商不假思索道。
“有额。”那车夫听戚少商开口讲话,马上换了半生不熟的北方话道,“先生是北方人阿是啊?说的阿是京戏?前两天兰心大剧院门口刚出的广告牌子,说是今朝夜里厢北平来的名旦,姓顾的对伐?要唱一场叫撒个《蔡文姬》,先生阿是要去?”
北平来的姓顾的名旦,当然便是顾惜朝。戚少商心里一紧,忙道:“是,就去兰心大剧院!”
“好嘞!”车夫蓦然停下来,将车掉转了18度,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车轮碾过路面上的积水,溅出的水砸到街边弄堂口衣着俗艳的女人身上。
“作死啊!!”尖利的叫骂声跟出来,响了一条街。
酒气熏熏的外国佬,高大健壮的白俄妓女,肤色些的印度商人,成群的外地小乞丐……戚少商不愿看到这些,让车夫把车蓬撑起,帘子放下来,自己闭目稍歇。
――上海,你究竟属于上海人,属于中国,还是属于谁?
或者,你和他一样,谁都不属于?
然而没过多久,却听得外面喧哗声动,隐隐有哨声在响,一声一声地,传过来,同时车身好象转了个圈儿。
“怎么回事?”戚少商掀开帘子。
“封锁啦!”车夫头也不回道,“前面好象刚有革命党闹事,道口全封起来了。勿要紧,另外寻条路过去。”
封锁了。
戚少商拉下车篷向后望去,荷枪实弹的警察排成了行,有的正拿枪托一下一下打着无辜的群众。人群中似乎有人被揪了出来,人们推搡着,有枪声响起,不知是朝天还是朝人……
――中国人,在打中国人。
而两旁公寓的阳台上,几个黄头发德国女人手持望远镜边观望边对视而笑。
戚少商的脑子里如有什么东西“哄”的一声忽然炸开般,一种沸腾、愤怒、满腔的热血交织的复杂情感刹那控制了他。
这就是他的祖国,他在国外心心念念报效的祖国。
无怪乎美国人要嘲笑他。民众麻木,汪伪政府一月份已向英国和美国宣战,国土被一个区区弹丸之地的小国肆意践踏……
但这是他的国家,亦是他的国家。他必须保护它,既而保护他。
一种久违热血感觉又回来了。戚少商双拳紧握,掌心发烫,他想到了西点演习场上的隆隆炮声和滚滚硝烟。
他属于那里,天生的。
而翌日凌晨,开往湖南常德地区的火车车票,他早已买好。
那里,国军官兵正殊死奋战。
“先生,到了。”车夫提醒他。
“好。”戚少商回过神来,付过钞票下了车。一眼便看到剧院大门口顾惜朝的巨幅照片牌,一圈灯泡围着,白剌剌的灯光打在上面,四周光亮,中间脸的部分反而暗了下去,那本来就上了油彩的脸就显得愈发不真实起来,虚虚实实的,仿佛成了某种带有隐喻的东西,像是伦勃朗的画作的反面,交错着光与影。
这已不是戚少商曾经认识的那个活生生的顾惜朝。
剧院里隐隐有诶乃绵长的调子传出来,戏已然开场。
“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
我文姬来奠酒诉说衷情~”
………………
………
戚少商买了票,在黑暗中摸索着进了剧院。去得晚了,只得了靠后的座,看不清台上人的脸,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那富丽堂皇的舞台上,独自唱着。
“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
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这个调子,不是当初他第一到戚家大院的台子上唱的么?那是他的接风宴,也是他第一见他。
台上风情无限的戏子,台下冷傲智慧的年轻斯文男子。
对视一眼,便成万年。
“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
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
台下第一排的位子,被舞台的灯光照亮了。隐隐认得出,正中端坐着的,正是清田大佐。升官了么?坐在正中?
“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
听琵琶马上曲悲切茄声,
看狠山闻陇水梦魂犹警,
………………
………”
台上凄凉婉转的调子不停,曲声中,黑衣的英俊男子悄然离场,决然而去。
“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独留青冢向黄昏。
一曲唱毕,整齐的掌声哗啦啦地响过。
顾惜朝退了场,剧院的经理迎上来:“顾先生,很受欢迎啊!”
“哪里。”顾惜朝低首道。
这是实话。比起京城里那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满堂彩,上海人的矜持掌声并不适合京戏。或者说,其实根本是京戏不适合这个城市?
这里的人们更喜欢文明新戏,电影,舞会……这是个追逐潮流寻求摩登的城市。
这里不是北京。
但这不重要,顾惜朝微微一笑,他来这里,怎会只是为了唱戏?
笑盈盈的眼睛余光一瞥,自己的化装台子上一个色的布包摆着――那不是他的东西。
顺手打开一看,随即变了脸色。
一把旧折扇一封信,是谁送来?
“顾先生,又是哪个痴心戏迷送来的对伐?”旁边打杂的小伙子笑道。
“是……”顾惜朝涩然一笑,搭讪着把东西塞入自己的行头箱中,外面清田响亮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顾老板,功力越发长进啦……”
………………
………
一把溅了黑泥的冰雪寒梅旧折扇,一封字迹苍遒的别离书。淡淡的栀子香散开来,很快充满了整个行头箱,晕染了顾惜朝所有的戏衣。
两周以后,湖南常德第6战区代司令长官孙连仲的麾下,又多了一名冲锋陷阵的战士。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铁游夏果然所料不差,剧组来到上海的第三天晚上,香港的媒体找到了他们。
这天是他第一个走出的酒店,就在他一脚跨出酒店大门的一瞬间,无数的长枪短炮对准了他,伸向了他。
“铁游夏先生,对日前媒体报道的同性情人的传闻,您的态度是怎样的?”
“铁游夏先生,请问你们真的假戏真做了吗?”
“铁游夏先生,您戏中的那个搭档,对此事作何看法?”
“铁游夏先生,您这么长时间不表态,究竟是什么意思?”
………………
………
无数张脸在眼前晃动,飘开来,又荡开去。
他事先已经想好了无数的说辞,但就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崔略商从大堂里笑着跑出来,惊讶停下脚步看过来,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无数媒体的记者向他涌过去,林森小顺奔过来将他强行拖回了电梯……
然后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对着无数台摄象机,默然无语。
最后几只手伸过来,扶住他――是助理带着酒店的保安,人群中强行开出了一条道,他被人推着,塞进车里,有人发动了车子,绝尘而去。
第十九章
当天下午各类小报都登出了以酒店大堂为背景的铁游夏和崔略商二人的照片,表情一个空洞,一个茫然。
一个小时后铁游夏接到了公司老总的电话。X总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笃定。
谈笑间,翻手为云覆手雨。他才是这个圈子里真正的王者。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露天的片场拍战争场面,一脸泥,一身土;而崔略商在同一个基地几千米之外的棚子里,醉死梦生。
他能不能听见这边的炮声隆隆?
铁游夏坐在漫天的灰尘弥漫中,茫然地看着眼前忙碌的人群,狠抽了几包骆驼。烟熏缭缭。
“一、二、三,跑!”军装举枪的群演呼啦啦从东奔到西。
“好!”换个角度再来一遍,群演们又呼啦啦从西到东。
………………
………
没有到过片场的人一定不知道做戏是个多么假的东西。
假景,假炮,假语,假声。
戏是假,人是假,统统是假。但他们却假戏真做了。
戏假情真。
谁允许的?
“铁游夏,你真的假的。”
――语调平缓,不是问句。X总说话永远是一个调子,不急不慢,平淡冷酷。
“………………”
“铁游夏,除了不许对媒体承认以外,我们都不管你。”
“………………”――没有回答。
“那个男孩,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二年级是吧,即使不演戏,还是要在这个圈子里混吧。”
“………………”
“或者你想让他永远放弃电影……你38岁,该得的都得了,没记错的话,那孩子才2岁而已。”
“………………”
“铁游夏,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公司不会同意你改变形象……或者你想让那个小男孩永远也出不了头?”
“………………”
“这年头,有才华的年轻人遍地都是,捧哪个杀哪个不过一句话,是不是。”
“………………”
“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我不是一定要拿那男孩逼你,只是要你权衡利弊。”
“………………”
“当然,如果你想让他天天出现在小报头条,顶着铁游夏同性绯闻情人的帽子,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报社。”
“………………”
“决定权在你手里,铁游夏,我没有逼你……不过说实话,你这还真让我大吃一惊。”
“嘀――”一声回路断了,铁游夏懊恼地扔下电话。
他曾发誓要保护他,要保护青青,但最终他发现不行。
38年以来他第一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在有些东西面前,人总是渺小微茫。
“铁手!”老诸葛那边在叫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站起来,走过去,像个机器。
多少年来他披着一张叫“铁游夏”的皮,活得像个机器,成熟稳重、性能良好、从不会出岔子的机器,被所有人指为完美。
这层皮是他一手建造,如今他亦可以一手撕毁,毫不迟疑。
但他不能毁了追命。
想爱,而不能爱。
他要看着他好,看着他成功,看着他笑一世,而不是笑一时。
而他有这个笑一世的天分。
炮声依旧隆隆。爱在战火蔓延时,需要多强韧的神经?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九四三年夏末秋初的上海,微凉。
顾惜朝斜倚在庭中竹榻上,胁下用薄锦被虚虚盖着,阖眼打盹儿
霞飞路的小洋楼,房主原是英国商人,在香港被抓进了集中营,清田便把这房子顶下来,给他住着。
蝉噪园静,气象清幽,他干吗不要?
“将军,真不巧,先生刚吃过中饭,正好庭中歇着,困中觉呢!将军阿要先坐会儿?”里屋做事的苏州娘姨阿秋嫂的声音飘过来,她不懂军阶,是看到军官都叫将军的。
“无妨,我先候着也好。”这是清田的声音。
顾惜朝烦躁地翻了个身,取下竹榻一头欲滑落的长袍,披衣坐起。
青色长衫,一直未变。
如今这种样式的长衫早已不兴了,他却总穿着。一袭青衫寥寥,从肩头到脚面,直泻而下,纹丝不皱,如苍竹一株,孤高且直。
春秋是棉,夏是麻,东日里则外披件狐裘。
而如今,他又爱上了绸,丝般温柔顺滑的杭绸。
握轻了,便狡黠地滑落逃走;握重了,便起皱。皱了,那衣服就毁了。
人,亦如绸。
脸盆架边掬水略略擦了把脸,顾惜朝走进里屋。
清田见他进来,忙起身颔首道:“顾老板。”
顾惜朝略回了个礼,唤阿秋捧了茶具上来,自为清田沏茶。
清田便盯着他看,正脸、侧脸、低首、扬眉、手指、手腕……
顾惜朝无疑是好看的。
只是在京城的时候,他青青孤竹的气质与那华丽浓重的城不太相称。如今到了地江南的上海,却似一下子溶入其中。
那一身的青衣,在江南的梅雨天里仿佛氤氲着水汽,灵动飘忽,意韵天成。
清田不知旁人如何,只知自己看一,便迷醉一分。眼看着顾惜朝持壶的右手一抖,忙伸手上前欲扶,却堪堪被躲过了。
――许是右肩的伤又痛了。顾惜朝按了按肩,那是当初戚少商打他的四枪之一,伤在右肩,逢到天凉或者阴雨便酸酸地痛,闹得厉害的时候,几乎握不住东西。
清田皱眉道:“旧伤发了么,那今晚别上台了……”
“无防。”顾惜朝截过话头。
他知道这日本军官是真的喜欢他,从北平那会儿已经开始了,不然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居然对他毫无逾礼之嫌。
爱这种东西,本来可以不分国界、无高下之分。可如今这年头,无论再怎么着的感情,都难免掺了国仇家恨在里面。
谁能熟视无睹?
当下二人都默然,只听得隔壁屋里阿秋嫂将无线电开了,隐隐有女声传到这边来。
“5个师团,个支队共8万余人……13余架飞机……对常德地区中国军队发动进攻,日前已……皇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担任……”
无线电声波不太灵光,听的不甚分明。
仗还在打。只是住在上海霞飞路的老房子里,除了听到点无线电、翻几张报纸,对那外面究竟打成什么样儿了,也不甚了了。
眼前不还坐着个日本军官么!顾惜朝在心底讽刺的笑,幽幽长叹一声:“常德啊!湖南,听起来很远……”
“横山勇啊,这小子,当年倒不怎么样,如今到升了司令官了……”清田却如此叹道。
“哦?大佐认识他?”
“老同学吧,当年交情还不错……”
“噢……”顾惜朝看似不经意地应了声,转过脸去。
而此刻,隐姓埋名的戚少商正在驻守常德的第7军第57师中充当一名小兵。
“嘿,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炮火隆隆总有歇息的时候,士兵们总在两场战役的中间肆无忌惮地互开玩笑,打打闹闹。
谁知道下一刻你是完整的一个还是缺胳膊少腿?是死是活?
不如趁还活着,多快活快活。
“我……姓齐。”
“齐兄弟,听口音是京城那片儿的吧,被拉到这鸟地方来打仗了?老哥我姓勾,叫我钩子得了……我说兄弟,家里有老婆没有?”
“……有。”想到他了,他在上海,该是安全的罢。
“咳,我说呢,怪不得一整副蔫鸡样儿,想老婆了吧?来来来,老哥教你……”那姓勾的老兵痞招呼戚少商坐到他旁边,“想老婆的时候,咱都……”说着做了个手势。
“哦?”戚少商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
“怎么样,去不去?”钩子朝他眨了眨眼睛。
“算了,我没钱。”戚少商作出个无奈的表情。
“哥哥钱也不多,下有了请你哈!”老兵痞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妈了个巴子,老子去见娘们儿也不给老子弄条整裤子穿穿!”
说着朝戚少商摆摆手,走远了。
此时空中几架飞机飞过,兵们忙手忙脚乱往防空工事里爬。
老兵痞钩子跑得远了,没来得及,被一枚炸弹炸成了几截,戚少商帮着找了,却怎么也没能找到右腿。
班里只有戚少商的裤子还是完好的,脱下来给钩子换上了,那尸体就埋在了炸死他的那个坑里。右腿虚虚地空着,连个碑也没有,就这么埋上了。
与钩子交好的老劳一边往坑里填土一边哭骂:“横山勇,狗日的小日本!老子操死你老娘!”
“操死你老娘~~~”悲痛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
戚少商默默地填埋尸体,眼睛赤红,不发一言。
到如今,全中国已然有多少这样的无名墓?
第十九章
当天下午各类小报都登出了以酒店大堂为背景的铁游夏和崔略商二人的照片,表情一个空洞,一个茫然。
一个小时后铁游夏接到了公司老总的电话。X总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笃定。
谈笑间,翻手为云覆手雨。他才是这个圈子里真正的王者。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露天的片场拍战争场面,一脸泥,一身土;而崔略商在同一个基地几千米之外的棚子里,醉死梦生。
他能不能听见这边的炮声隆隆?
铁游夏坐在漫天的灰尘弥漫中,茫然地看着眼前忙碌的人群,狠抽了几包骆驼。烟熏缭缭。
“一、二、三,跑!”军装举枪的群演呼啦啦从东奔到西。
“好!”换个角度再来一遍,群演们又呼啦啦从西到东。
………………
………
没有到过片场的人一定不知道做戏是个多么假的东西。
假景,假炮,假语,假声。
戏是假,人是假,统统是假。但他们却假戏真做了。
戏假情真。
谁允许的?
“铁游夏,你真的假的。”
――语调平缓,不是问句。X总说话永远是一个调子,不急不慢,平淡冷酷。
“………………”
“铁游夏,除了不许对媒体承认以外,我们都不管你。”
“………………”――没有回答。
“那个男孩,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二年级是吧,即使不演戏,还是要在这个圈子里混吧。”
“………………”
“或者你想让他永远放弃电影……你38岁,该得的都得了,没记错的话,那孩子才2岁而已。”
“………………”
“铁游夏,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公司不会同意你改变形象……或者你想让那个小男孩永远也出不了头?”
“………………”
“这年头,有才华的年轻人遍地都是,捧哪个杀哪个不过一句话,是不是。”
“………………”
“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我不是一定要拿那男孩逼你,只是要你权衡利弊。”
“………………”
“当然,如果你想让他天天出现在小报头条,顶着铁游夏同性绯闻情人的帽子,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报社。”
“………………”
“决定权在你手里,铁游夏,我没有逼你……不过说实话,你这还真让我大吃一惊。”
“嘀――”一声回路断了,铁游夏懊恼地扔下电话。
他曾发誓要保护他,要保护青青,但最终他发现不行。
38年以来他第一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在有些东西面前,人总是渺小微茫。
“铁手!”老诸葛那边在叫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站起来,走过去,像个机器。
多少年来他披着一张叫“铁游夏”的皮,活得像个机器,成熟稳重、性能良好、从不会出岔子的机器,被所有人指为完美。
这层皮是他一手建造,如今他亦可以一手撕毁,毫不迟疑。
但他不能毁了追命。
想爱,而不能爱。
他要看着他好,看着他成功,看着他笑一世,而不是笑一时。
而他有这个笑一世的天分。
炮声依旧隆隆。爱在战火蔓延时,需要多强韧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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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夏末秋初的上海,微凉。
顾惜朝斜倚在庭中竹榻上,胁下用薄锦被虚虚盖着,阖眼打盹儿
霞飞路的小洋楼,房主原是英国商人,在香港被抓进了集中营,清田便把这房子顶下来,给他住着。
蝉噪园静,气象清幽,他干吗不要?
“将军,真不巧,先生刚吃过中饭,正好庭中歇着,困中觉呢!将军阿要先坐会儿?”里屋做事的苏州娘姨阿秋嫂的声音飘过来,她不懂军阶,是看到军官都叫将军的。
“无妨,我先候着也好。”这是清田的声音。
顾惜朝烦躁地翻了个身,取下竹榻一头欲滑落的长袍,披衣坐起。
青色长衫,一直未变。
如今这种样式的长衫早已不兴了,他却总穿着。一袭青衫寥寥,从肩头到脚面,直泻而下,纹丝不皱,如苍竹一株,孤高且直。
春秋是棉,夏是麻,东日里则外披件狐裘。
而如今,他又爱上了绸,丝般温柔顺滑的杭绸。
握轻了,便狡黠地滑落逃走;握重了,便起皱。皱了,那衣服就毁了。
人,亦如绸。
脸盆架边掬水略略擦了把脸,顾惜朝走进里屋。
清田见他进来,忙起身颔首道:“顾老板。”
顾惜朝略回了个礼,唤阿秋捧了茶具上来,自为清田沏茶。
清田便盯着他看,正脸、侧脸、低首、扬眉、手指、手腕……
顾惜朝无疑是好看的。
只是在京城的时候,他青青孤竹的气质与那华丽浓重的城不太相称。如今到了地江南的上海,却似一下子溶入其中。
那一身的青衣,在江南的梅雨天里仿佛氤氲着水汽,灵动飘忽,意韵天成。
清田不知旁人如何,只知自己看一,便迷醉一分。眼看着顾惜朝持壶的右手一抖,忙伸手上前欲扶,却堪堪被躲过了。
――许是右肩的伤又痛了。顾惜朝按了按肩,那是当初戚少商打他的四枪之一,伤在右肩,逢到天凉或者阴雨便酸酸地痛,闹得厉害的时候,几乎握不住东西。
清田皱眉道:“旧伤发了么,那今晚别上台了……”
“无防。”顾惜朝截过话头。
他知道这日本军官是真的喜欢他,从北平那会儿已经开始了,不然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居然对他毫无逾礼之嫌。
爱这种东西,本来可以不分国界、无高下之分。可如今这年头,无论再怎么着的感情,都难免掺了国仇家恨在里面。
谁能熟视无睹?
当下二人都默然,只听得隔壁屋里阿秋嫂将无线电开了,隐隐有女声传到这边来。
“5个师团,个支队共8万余人……13余架飞机……对常德地区中国军队发动进攻,日前已……皇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担任……”
无线电声波不太灵光,听的不甚分明。
仗还在打。只是住在上海霞飞路的老房子里,除了听到点无线电、翻几张报纸,对那外面究竟打成什么样儿了,也不甚了了。
眼前不还坐着个日本军官么!顾惜朝在心底讽刺的笑,幽幽长叹一声:“常德啊!湖南,听起来很远……”
“横山勇啊,这小子,当年倒不怎么样,如今到升了司令官了……”清田却如此叹道。
“哦?大佐认识他?”
“老同学吧,当年交情还不错……”
“噢……”顾惜朝看似不经意地应了声,转过脸去。
而此刻,隐姓埋名的戚少商正在驻守常德的第7军第57师中充当一名小兵。
“嘿,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炮火隆隆总有歇息的时候,士兵们总在两场战役的中间肆无忌惮地互开玩笑,打打闹闹。
谁知道下一刻你是完整的一个还是缺胳膊少腿?是死是活?
不如趁还活着,多快活快活。
“我……姓齐。”
“齐兄弟,听口音是京城那片儿的吧,被拉到这鸟地方来打仗了?老哥我姓勾,叫我钩子得了……我说兄弟,家里有老婆没有?”
“……有。”想到他了,他在上海,该是安全的罢。
“咳,我说呢,怪不得一整副蔫鸡样儿,想老婆了吧?来来来,老哥教你……”那姓勾的老兵痞招呼戚少商坐到他旁边,“想老婆的时候,咱都……”说着做了个手势。
“哦?”戚少商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
“怎么样,去不去?”钩子朝他眨了眨眼睛。
“算了,我没钱。”戚少商作出个无奈的表情。
“哥哥钱也不多,下有了请你哈!”老兵痞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妈了个巴子,老子去见娘们儿也不给老子弄条整裤子穿穿!”
说着朝戚少商摆摆手,走远了。
此时空中几架飞机飞过,兵们忙手忙脚乱往防空工事里爬。
老兵痞钩子跑得远了,没来得及,被一枚炸弹炸成了几截,戚少商帮着找了,却怎么也没能找到右腿。
班里只有戚少商的裤子还是完好的,脱下来给钩子换上了,那尸体就埋在了炸死他的那个坑里。右腿虚虚地空着,连个碑也没有,就这么埋上了。
与钩子交好的老劳一边往坑里填土一边哭骂:“横山勇,狗日的小日本!老子操死你老娘!”
“操死你老娘~~~”悲痛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
戚少商默默地填埋尸体,眼睛赤红,不发一言。
到如今,全中国已然有多少这样的无名墓?
11月1日夜,日军第39师团主力附古贺支队、第13师团等部,从沙市到石首一线西渡长江。
11月22日,第7师第57军在常德郊区给日军大规模杀伤后退守城垣。
25日,常德陷入四面包围之中。
“据25日电……横山司令……皇军拿下常德,指日可待……”
从夏到冬,那无线电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开着,老旧了,听着模糊。
清田说了几要换,都被顾惜朝拦下了。
“我喜欢老的东西。”顾惜朝如是说。
“我明白,念旧情。”清田涩然一笑,“可晚晴小姐早被傅老头送去欧洲了不是?”
“我还是喜欢老的东西。”顾惜朝亦笑。
――每个人都以为他跟傅晚晴有过什么,这样……倒也不错。
喜欢老的东西。戏是老的,戏衣是老的,人也是老的好。
就连身上的伤都是老的。四枪伤,隐隐作痛的时候就在提醒他,记住他的过往,当初剜心挖肺的疼,致死难忘。
“快到时候了。”清田提醒他。
“是。”顾惜朝随手拿过搁在椅背上的外套,关上犹絮絮叨叨讲着打仗的无线电,“这横山勇,蛮厉害的么!”
“倒也不尽然,那小子当年草包一个,如今有此作为,当有高手在后面指点。”
“哦!”顾惜朝看私不耐烦听这些,披上外出了门。
仗要打,可这沦陷区的人们还不是一样要醉死梦生?
华灯上,胡琴响,人上场。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旗倒啦!城破啦!”不远有士兵惊恐地大叫。被围困在常德的57师四面楚歌。
“劳二哥,掩护我!”戚少商见城头上的旗子果然欲倒,朝老劳做了个手势,翻身出了城墙后面的壕沟。
“好嘞!”老劳端起戚少商的架子枪,向城外日军扫射。
戚少商几个起身翻落,上了城头,“梭梭梭”的子弹破空声贴着他的脸颊、肩膀、头颅,险险划过,暗暗心惊。
但战场上没有懦夫,提起枪不跑就是死,谁能逃?更别提身先士卒的戚少商。
匍匐过去将旗子扶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回首看时,自己刚刚跃出的战壕豁了个洞,如地表张着巨大的食人的口。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里还在江南的后园。
“劳二哥!”戚少商大喝一声扑向来,却生生被密集的炮火逼了回去。
那地表的大口子里有老劳的尸体,不是是整是碎。而他若不去扶旗,那碎尸里,必有几片是他。
“戚哥!”小阮扶着小孟爬过来 ,“戚哥,就剩我们仨了。”(红袍还是回归原著吧,性别男= =//)
戚少商看着眼前细弱得像个孩子的小阮和满身是伤的小孟,二人俱是一身的灰,和着血,也不知是谁的。
几周前还生龙活虎打打闹闹的一个排,如今只剩他们三个人。
端起城墙口的盒子炮,杀红眼的戚少商以一当十:“决不让鬼子从我们这里过!”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茶蘑外烟丝醉软。
春香呵,牡丹虽好,
他春归怎占的先……”――这里是青山杜鹃,那里是碧血荒原。
天全黑了。日军进攻一轮,炮声渐渐停息下来,小阮小孟他们趁着空隙休息补眠。
戚少商靠着城垣坐着,仰脸望夜空中几颗星子荧荧如豆。微微有风吹过,若不是空气中太过浓烈的硝烟味儿,倒真算是美景良辰。
“惜朝……”戚少商摸出口袋里的铅笔头和香烟盒子,开始写字。
“惜朝,见字如面……”
“闲凝眄,
生生燕语明如翦,
呖呖莺歌溜的圆……”
――这里莺啼声声,那里是炮火回声一片。
“……战略不当,守备乏力,十日之内若无援军,常德定然失守。常德一失……为今之计,只有……”戚少商信手涂了几个字,长叹一声,又将信投入火堆中烧了。看那火堆忽地窜高一些,又黯黯小了下去。
写了,又怎么送得出去,不过略发些牢骚罢了。想发牢骚,却又不知能发给谁听,想来想去,这世上他牵挂的,也真只有那一袭青衣了。
然而他不过小小一卒,他亦只区区戏子。在这年月里,使的劲再大些,也不过略调个方向,让历史不着痕迹地拐个弯罢。
“去罢。提他怎的!
观之不由他缱,
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一曲完毕,还是掌声哗啦啦地响过。毕竟在这城市,想听到京城里那种喧嚣的甚至带点粗鄙的喝彩声,是再无可能了。
顾惜朝尽力为之,也不强求。
十一月底的上海已然很冷,他还不太习惯这里的天气。
上海的夏天倒像是京戏的调子,拉得长了,于是秋天倒像被砍了头,只剩下秋一点萧瑟的尾子,还未来得及回味,便马上到了凛冽的冬。
出了戏院迎面便是刮得人脸生生的疼的风,顾惜朝刚要招呼黄包车,却忽地肩上一暖,一件日本军官的大衣披在身上。
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笑:“大佐。”
“天凉了,霞飞路的房子供暖不好,不如去我那里。”
“………………”
“顾老板别多心,我决无他意。”
“……如此,也好。”顾惜朝眯起眼睛,仰脸望夜空中几颗星子如豆,竟隐约嗅到空气硝烟的气息。月光暗淡,看不清他的眼睛。
12月6日,常德城破。攻城日军涌入城中,乃觉57师已然死伤殆尽,唯剩二十余人的小队在街头巷尾负隅顽抗。
又一日,57师全军覆没。
当夜,攻城日军欢宵达旦。而此时,前来救援的第9军区欧震兵团尚在行军途中。
“横山司令部队日前已攻入城中,守城7军57师全军覆没,此会战胜利在望……”
消息传得慢了,12月8日晚间的无线电波才向着上海人传达前线的战况。人们将收音机开着,可有几个人认真在听?
顾惜朝半眯着眼,怀抱着炭炉斜靠在沙发上,右肩的伤又在隐隐作痛,得时时用铜汤婆子捂着。
据说伤口这种东西,凝聚了刻下它的人的怨气,怨气不散,伤口便一直痛、一直痛……他是否还在怨?
房门砰地一响,顾惜朝吃了一惊,睁眼看时,却是清田挟了一身外面的寒气闯了进来。
清田对他一直温文有礼,这是作甚?
同时,湖南前线,第九战区的欧震兵团此刻方风尘仆仆地开到常德城外。
然守城日军已然布好工事,防御有术,久攻不下。
“顾老板!”这是清田首用这种语气叫他。
“有事?”顾惜朝挑了挑眉,示意清田在椅子上坐下。
“顾惜朝……”清田的声音低下来,“我,要走了。”
“哦?”
“刚来的调令,我要……回国了。”
“回国啊……”顾惜朝轻皱眉头,“还回来么?”
“至少这段时间内不会……顾惜朝,你可愿同我……”
“阿秋嫂!”顾惜朝忽然抬高了声调,“给大佐上壶好茶,要好茶!”
炮声隆隆,火光冲天。
常德城中的日军据地利占了上风。大名鼎鼎的欧震兵团居然一时奈何不了它。
正相持间,营中忽有少年来访。那孩子看来不过十四五岁,瘦得很,说是从城中掘地出来。
带来的香烟盒子上只有两个字:“东门”。
“顾惜朝,你可愿同我……”清田抿了口茶,一语未毕,却忽地喷出一口血。
坐在他对面的顾惜朝嫌恶地躲开了,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他。
“顾惜朝,你,你……对我下毒……”清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怎样。”那人一脸的不在乎。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日本人么?你要杀我,机会太多了,又何以等到现在?”清田的眼中居然到此刻还闪动着不舍和希冀。
“因为,之前的你,有,价,值啊!”顾惜朝简直啼笑皆非,特意将“价值”二字咬重了。
清田一阵剧痛,捂住腹部:“我明白了……我书房桌上的印,动过它的人是你……我那里的东西,有几样是你没动过的?”
“好象,没有吧?”顾惜朝偏过头,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好象有那么几,我就是在你书房里发的情报……”
“噗――”一大口鲜血喷出来,“顾惜朝,你,你好……你演得真好……”
“清田,其实从头到尾,我对你都不错。”顾惜朝笑了,“放心,朋友一场,我给你下的不是毒,验尸是验不出来的……”
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没入清田的心脏,无声无息。
“文岚!”顾惜朝唤一声。
刚刚上茶的阿秋嫂跑出来,这苏州娘姨赫然竟是文岚假扮。她已早收拾了清田守在门外的两个侍从。
“怎么办?”
“放火。”
二人一把火将房子点了,片刻后又将自己身上衣服点着了,跑到街上大呼救命。
邻近住的都是些日本商人,知道顾惜朝与清田的关系,忙帮他们把身上的火灭了,唏嘘一番。
可惜夜风疾,那大房子火光闪闪中化为了灰烬,三人的尸体搬出来的时候都成了一小块碳状物,惨不忍睹。
文岚只记得自己在火光中看着顾惜朝的侧脸,暗自惊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杀死清田和火烧霞飞路的决定,这顾惜朝,果然如当初在京城时一样,一点没变。
12月9日凌晨,千里外的湖南常德,同样熊熊的大火忽起,燃尽了整个东门。
欧震兵团趁着火势破城而入,漫天大火之中,只见东门内一队人马从日军背后杀出,为首一人虎腰猿背,相貌英俊,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当日,常德光复。
“19日,皇军因补给困难,开始由澧水一线退却……”
“19年1月5日,中国军队停止正面攻击,战役结束……”
沦陷区的无线电只报道了这么些。
顾惜朝展颜一笑,他已经搬到了愚园路,买了新的无线电,声音清晰了许多,听着舒服。
“阿秋嫂,上茶,要好茶!”
“顾先生太客气了。”
――这是上海滩著名的混混头子冯均尧。他为什么要给他上“好茶”?看他不顺眼呗!
“哪里哪里。”顾惜朝笑盈盈地站起来,把铜汤婆子从肩膀上拿开,扔到一边去。
――他不过区区戏子。不过历史也许就是由着他,略掉了个头,不着痕迹地拐了弯?
戚少商远在湖南战火蔓延,顾惜朝身在上海滩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中。
一连两个星期,二人分开拍戏,铁游夏没能见着崔略商。
――其实是追命刻意躲着他。铁游夏心里明白,这么大的事,刻意地瞒着,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
那天媒体长枪短炮地一闹,怕是追命早已知晓。
而他,等着他的决定。
这天晚上铁游夏拍完最后一场战争戏,回到旅馆,电梯门一开,便看见自己房门口一个鸵鸟似的影子,抱着膝盖蜷缩着,似是睡着了。
铁游夏当下鼻子一酸,几乎控制不住眼泪。两个星期,他找不到他。
他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跑过去把人摇醒了,那孩子睁眼看到他,第一句话便是:“铁手,我们怎么办?”
他依然相信他,居然。
第二十章
铁手我们该怎么办?崔略商带着满身心的信赖,抬头看着眼前的成熟男子。
在他心里,这个大他18岁的男人永远像初见面时一样强大到可以面对一切,理一切。
怎么办?铁游夏反问自己。两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心中早有答案。
他努力给了崔略商一个安心的笑容,把人拉起来,推进屋里。
“听着,追命。”铁游夏吸一口气,看着眼前人的眼睛,“我想,我们就维持在目前的状态,岂不很好?”
“目前的状态?什么状态?”
“就是……”
“就是在媒体面前亲如父子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师长然后天天见不了面实在想要的时候就打电话偷偷约到一起两个人做一场?”
“…………”铁游夏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会从追命这孩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但他竟是对的。
他的决定,说得粗俗一点,就是这个意思。
“好啊!这样倒是不错。”崔略商忽然笑了,无比灿烂,“这主意不错,我听你的!哈哈……”
他就这么笑着走出门去,笑得听者心惊胆寒。
门关上的一刻铁游夏听到这么一句:“铁游夏你这没胆的老头,你当我是个鸭子还是白痴!”声音不大,语气却是透着从未有过的狠和失望。
伤人伤己。
铁游夏靠着门竟也笑了,他骂得对。
他确实是个没胆的老头,他没有胆量看着他最想好好去爱的人被媒体羞辱,而他保护不了他。
他不行。
这天半夜,崔略商忽然从噩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一句几个月前铁游夏不经意间说过的话在暗夜里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一个字一个字地,跳出来,幻成各种形状,在他面前略过。
那时候是在车里,他说:“聪明人永远不会触碰底线,游戏只有在规则里玩才安全。”
崔略商坐起来,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在静夜里漾开去:铁游夏,原来你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提醒了我,原来你的底线和规则,指的竟是这个。
如果说人的成长是由一个一个“顿悟”连接起来的过程,崔略商就是在这个二十岁的夜晚经历了第一的醍醐灌顶。
得不到和已失去。他忽然明白,事实上,他从未得到过真正的铁游夏。那么,便也无论失去。
他带着满心希望去找他,信赖他,以为他会给他一个期待中的答案,他却让他失望了。
而失望这种东西的产生,则是因为太高的期望。
原来他爱上的,不过是自己期望中的铁游夏而已。
原来自始至终,这戏台子上的一出戏,只是他一人唱、一人演,与想象中并不存在的“铁游夏”一起。
他唱的其实是场独角戏。
而现在,该谢幕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崔略商,又成了当初那个阳光下举着可乐一脸灿烂的MICKEY MOUSE青年。他开心地和每个人打着招呼,仿佛中间的时间被凭空挖去了,什么都没发生过。
“嗨!冷血,还愣着干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
远行的列车隆隆,运送着一车皮又一车皮的士兵,奔赴各自的家乡。
结束了,八年的艰辛,终于结束了。
日本投降,留下的是满目的创痍与沧桑。
载着戚少商的列车从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飞驰而过。窗外是战争后焦黑的土地,甚至有残留的阵阵黑烟升起。
但那焦土上亦有一小茬一小茬新生的小草在风中悄悄站立,挺直了脊梁。
戚少商知道,有多少东西,会从这焦黑的土地上死而复生。因为这是世界上最能忍受痛苦与折磨,最富有弹性,最具有力量的的一片土地。
她必然能够死而复生。
临行前小阮和小孟问他要订去哪里的车票。他微微一愣。
天大地大,何是他家。
北平,戚家大院早败了,他负了养育他的北平,皇城根下早已没有戚少商。
上海,两年前戏台下匆匆一瞥,仅留得只言片语,他是否还在上海?或者他是否还在?
乱世里的两年,谁又等得起谁。
半晌他才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无论如何,无论他还在不在,上海,总该是他这两年呆得最久的地方罢。
“上海。”他语气坚定地告诉小阮小孟二人。
“连长,你不回北平么?我们一直以为你是老北京嘞!”
“是。”戚少商涩涩一笑,“可是,上海,那里有我最重要的东西。”
“齐哥,我们是北上,你是东行。如果这样,我们……就此要告别了……”
“那么,再见。”戚少商上前拥抱了两个战争中他眼见着从男孩成长为男人的兄弟,紧紧的。
――这是他曾经共浴血的朋友,炮火下的真情。
两个孩子都哭了。
再见,或者不再相见。
于是火车进站的呜呜长鸣中,戚少商于两年之后,再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车站出口两边有学生举着夹道欢迎,喊着整齐的口号。
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相拥流涕的久别重逢:老母待儿,一别八年,多年前远行的少年如今已成了满面风霜的挺拔军官,脊梁铮铮,一身沧桑。
戚少商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一个人。
灯红酒绿,霓虹光转。站外,华的上海依然是上海,一点没变。
在九州方圆满目萧条中,这城市如奇迹般屹立不倒。
他是否也依然未倒?
他想,如果他还在的话,那么,他知道他在哪里。
夜幕下的剧院在地面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如暗夜中伺机而动的兽。
戚少商驾轻就熟地混入其中,混进后台。
两年前他曾偷偷进来过。那时候的进来,是为了离开;如今他又来了,这一,他是否能够留下?
后台很安静,化妆室的门关着。
戚少商轻轻走过去,手指触上门把手的一刻,心脏漏跳半拍。
一道薄薄的木门隔着,却有熟悉的气味在两个空间交换。这是曾经同经生死骨血相溶的默契,任谁也别想拿走。
――他在里面。他能够感觉得到。
戚少商蓦地推开门,一间长长的屋子,砌着三道门槛,分了三小间。
灯光昏暗,最里面一间向门靠里的台子边,一张无数午夜梦回中的脸抬起来。微睁了眼,带着些许疑惑的神情,朝这边望着。
――他还活着。
战争结束了,但他还活着。
无数的母亲失去了儿子,无数的妻子失去了丈夫,无数的孩子失去了父亲……但他们没有失去彼此。
他们都还活着。真好。
隔着三道门框,戚少商只觉得那人影似被钉在了画框里,面色苍白,一身斑斓。这是一张光影交错的西洋油画,色彩浓重而凄艳。
所有的空气抽离开去,时间就此定格。
顾惜朝不知道自己这不经意间的一抬头,成了以后戚少商刻骨铭心的永远。
他只记得后来有一双脚,穿着破旧军靴的一双脚,带着呛人眼泪的硝烟的味道,轻轻地走到他身边,踩碎了一室的静默。
然后一具温暖的身躯和一双温暖的唇同时贴上来,贴上他的,揉碎了他的身体,入他的呼吸,仿佛要吸走他的肺。
水钻头冠金步摇叮叮当当抚落了一地,漫天斑斓绚丽的戏衣中,顾惜朝滴溜溜地转了个圈。身后紧贴着冰冷的镜面。他在周围十几面镜子中看见自己的眼,眼中映着两具久别重逢的身躯,起起伏伏。
这明明是他们第一相拥,第一真正紧紧契合,不分彼此,然而他们都恍惚觉得这不是第一了。或许在他们的梦中,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了无数。
他短硬的胡茬刺痛了他的脸,他掌心的红粉抹红了他的肩。
他说,你瘦了。
他说,你黑了。
他们一同呼吸,鼻息纠缠,以身体上最原始的器官紧紧彼此相连,疼痛而真实。
任何生死存亡的瞬间都没有这一刻来得真实,他们如同洪荒中两只缠斗的兽,从亘古缠斗至今,直到世界尽头,至死方休。
刹那极乐。
195年9月至196年初这段时间,戚少商和顾惜朝在上海,一起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平淡也是最快乐的一段辰光。
在那段短暂的和平里,他们一道蜗居在上海。
文岚被召回了北平,顾惜朝始终没能知道她的出生背景究竟为何,但这不是他故事的重点了。
重要的是,在和平的年代里,他不过区区退伍军官,他亦只小小戏子,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普通的有情人,容得下柴米油盐的小日子。
“少商,猪肉涨得太厉害了,如今想买也买不到了。”
“呵呵,正好。我刚下苏州河抓了几条鲤鱼……惜朝,今天做杜鹃醉鱼吧……”
“………………”
一碟杜鹃醉鱼,一壶温热的酒,举杯相对,言笑晏晏。
惊涛骇浪之后,如果生活可以永远像苏州河一样细水长流,倒着实不错。
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某天早晨戚少商被窗外喧闹的人生惊醒,伸手推窗一看,一群披红挂彩的中学生正快乐地举旗游行,敲锣打鼓,欢庆抗战的胜利。人人脸上带着兴奋和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戚少商顿感悲凉。
他当然不是悲春伤秋之人,但面对民众的无知和政府的欺骗,他只能长叹一声,默然无言。
国共和平共,只是个幌子。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不睡他人,谁能容忍自己的政权下,还有另一支强大的军队在虎视眈眈?
回头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却见顾惜朝也醒了,侧躺着,地看着他。
――只一眼,他就明白了。
他们都知道,这和平的日子是长久不了了。
而他们都不是为爱而生之人。他决然不会随了他走,他亦不会为他而留。
漫长的分离,就在眼前!
顾惜朝忽然爬了起来,隔着被子,从背后拥住了戚少商的腰。戚少商一惊,随即回身抱住了他,紧紧的,相拥。
相爱却不能同谋。
这一隔被的拥抱让他们彻底地谅解了彼此。
爱不一定要永远长伴身侧,它可以陌路亦是同行。
心同行。
果然。不久以后,战争再打响。
而这一,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剿匪。
在戚少商下定决心打算离开的那天早上,他醒来后蓦然发现已然人去楼空。
客厅里摆着理好的行装,唯被窝中余温尚存,余香未尽。
――在被离开之前抢先离开,果然是顾惜朝的风格。
而枕畔亦有一络青丝用红绳结起,鲜红的蝴蝶结衬着乌黑的发。戚少商拾起来,握入掌心。
“天上白玉京,
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原来他七岁那年开始唱的歌谣,可以有此解。
=
一场亲热戏铁游夏拍得极其辛苦。虽然这已不是他第一看见崔略商的身体了。
崔略商的身体,苍白清涩,带着少年人如热带坚果般的气息;而片场里的他成了顾惜朝,满地华丽戏衣中的顾惜朝,如罂粟般盛放,诱惑至极。
铁游夏只觉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行走,疲惫不堪,大汗淋漓。
老诸葛喊一声“咔”后,他犹在穿行之中。倒是崔略商噌地一下子爬起来,披上衣服到一旁找冷凌弃说话去了。
来戏快,出戏更快。行动间收放自如。
铁游夏胆战心惊地听他开怀大笑,只道他又戴上了最擅长的那只“笑”的面具。
其实他不知道,一夜之间,崔略商,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崔略商。
在经历过接近死亡的痛苦后,这个看似长不大的孩子已然浴火重生。
在这场费心费力的角力中,他比他抢先渡过苦海,到达了彼岸。
第二十一章
电影的拍摄进入了尾声,这些天,已经陆续开始有人离开剧组。
小顺、颂嘉、黎晓然……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但大家都忙,忙着拍戏,忙着接戏,忙着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忙着虚与委蛇笑脸相迎。
没人能好好坐下来,道个别。
于是每天晚上崔略商下戏回来,总会对着又一人去楼空的房间发会儿愣。
那些门虚虚张着,宾馆服务生在里面打扫。有时候会有些废弃物清理出来。
崔略商看着那些曾经很熟悉的人用过的香波、沐浴乳、面膜盒子……然后恍然大悟――噢,那个谁谁谁,走了。
好象一场宴会进行到了最后,虽然主人还没说出个“完”,但人已走了大半,餐桌上已只剩了些残羹冷炙,留下的人们也已倦倦了。
在经历了最初的瑰丽与华彩之后,如今大伙儿纷纷打着呵欠,只待主人道声“散了吧”,便可顺理成章地散了。
是宴席总会散的罢。崔略商无谓地一笑,在口袋里摸索着房门的钥匙。
若是以前的崔略商,定然会感伤一番,而如今他不会了,如今他只轻松一笑。
如果已将分离当成一种习惯,再不会为此无奈或悲哀,这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解脱?
=
然而对于戚少商来说,分离,却是为了团聚。
周天的战火,即使抱着他,又能怎样。
所谓家国天下,有国才有家。戚少商虽然留学美国,可骨子里的传统劲儿一点未改,至少比顾惜朝要传统得多。
再怎么受了洋派文化的洗礼,他还只是个旧式的军人罢了。
所以他不会揭竿而起,所以他选择了追随政府。即使他知这政府已然病入膏肓了,他依然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它。
从这个角度来看,戚少商多少是有些傻气的。就像对政府,他只要认准了,便不会回头;再比如对顾惜朝,一旦他发觉自己爱上了,便也会一心一意地对他,即使有再多的人掣肘,他也决不会后退半步。
他的傻气如此简单,倒也傻得可爱了。
如果顾惜朝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傻气,也许就会随了戚少商一起从军去了。那么这故事便也会到此为止,在战场上,共死,或共生。无论哪个,都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可惜顾惜朝没有。他有的只是狠与决绝。
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四三年年初,在北平炸火车站仓库的那幕戏本是他一手导演。为了取信于已经微微对他产生怀疑的清田,他可以亲手葬送自己的同伴。
“不先骗过自己人,又怎么可能骗过敌人。”四五年年末二人在一起的日子里,在跟戚少商谈论到这件事时,顾惜朝这样轻描淡写道。
“如果那不是因为我临时起意替代了行动的那个人,那么,是不是行动者必死?”
“是。”
“………………”
戚少商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他。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彻底地明白,他与顾惜朝,永远不可能同谋。
他戚少商是有股子傻气,但他的傻气讲求的,是一个道义,一个信义,一个仗义。而顾惜朝的决绝则在于他只讲求意义。只要他认准了一个目的是真的有意义的,便会为此奋不顾身地、不惜一切方法手段地、达到它。
所以他不可能追随戚少商去军队。
在他看来,这支军队,必死无疑。、
他顾惜朝怎么可能为一支必死之军而战?
196年年末国共巨金鱼战役打响后不久,顾惜朝在给郝连小妖的一封回信中这样写道:
“……不出旬月,第二兵团王敬玖必败,若此时救援得力,尚能一搏。然以吾观之,国军派系林立、各自为政。央军自大、地方则各有异心。期救援及时无异于痴人说梦,是以,此役,必败……且国军此病,由来已久,实属痼疾,已然病入膏肓。此时无解,此后亦无解。兵败退据江南之时,即江山易主之日!”
言辞犀利,一针见血。
果然,7年1月,隶属第二兵团的第四纵队在巨金鱼战役中被悉数歼灭,国军进攻共产党华东地区的三个最大规模野战兵团之一的第二兵团,王敬玖的兵团,因此被全部撤消。
郝连小妖兜兜转转收到顾惜朝的这封回信,已是大半个月后了。他默然半晌,心知顾惜朝已不愿再与他们合作,请他出山是再无可能了,长叹一声,将信纸投入火炉。
从此顾惜朝与北平方便断了联系。乱世里,他再成为了一个单纯的戏子,每日听听无线电,夜里剧院中唱两场,如是而已。
得知郝连的死讯,已是四个月后。
197年5月份,申报上用一寸见方的位置刊登了这则消息。他死在自己与息红泪的婚礼上。
这是息红泪期盼已久的一场西式教堂婚礼。事情发生的时候,这对新人正在圣坛前交换戒指,然后圣坛剧烈地爆炸了,新人和神甫同时被炸成了碎片,尸骨无存。
这年头,爆炸这种事件太多了,申报的报道将重点放在了郝连小妖是京城排名靠前的公子上,没人知道郝连真正的身份。
战争年代里,做特务的,大多都是这个下场。
这个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真相。本来么,历史这种东西,就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顾惜朝在浏览申报的时候偶尔看到了这则消息,难免兔死狐悲:郝连干了一辈子的暗杀工作,到头来亦死在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手中,这算不算一种报应?
又一个星期后,前方的消息传来,蒋介石的王牌部队,全美军装备的整编7师在孟良崮战役中全军覆没。
师长张灵甫杀生成仁,殉难。蒋介石悲痛欲绝。(= =//我只想说,我yy了)
顾惜朝闲闲地躺在沙发椅上,听着无线电,心道张灵甫这绣枕头,果不其然。
他不知道在这场战役中,戚少商,正是那个在张灵甫自杀后继续带领自己的11人小分队,与共军周旋到最后一刻才被俘的小小军官。
………………
………
“惜朝,见字如面。此时此地,境凄凉……主帅刚愎自用,耳不听劝,进谏无门。兵败,早在预料之中。只未料,兵败竟如山倒。共匪实力,端的不容小觑……投军之初,尚存助国军收复失地,统一天下之念想。如今看来,鹿死谁手,已不可测……罢了罢了罢了,不可测之语实属自欺欺人,这场战争,怕是迟早要败了……”
戚少商手中的铅笔头真只是个铅笔头了。他想了想,还是要省着点用。将这长不过三厘米的东西小心放入内袋――这可是他用来跟惜朝说话的东西,又把写满了字的纸投入火中,看那纸着了,须臾成灰。
外间看守他们这些俘虏的红军小战士长长打了个呵欠。戚少商假意咳嗽两声,招了他过来。
那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一脸的稚气,背着一把老式步枪,腰挺得笔直。
戚少商一阵苦笑,共产党就是靠这样的小兵蛋子打败了他们装备最精良的7师?
此间既有人力,亦有天意。
那小兵走到戚少商跟前,一点也不怕他,因为有人告诉他,“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眼前这个笑得露俩酒窝的男人不就是个大反动派么?大纸老虎,他不怕他。
二人中间隔了道栅栏。戚少商不忍杀他,只出手将这孩子无声地打晕了,然后抽出藏在鞋底的铁丝,拨开了门锁,逃出生天。
――西点,三年。要逃出这种级别的战俘营,戚少商至少有一百种方法。
辗转投了驻守长春的新六军。年,即8年1月,新六军总司令官郑洞国率部投降。
戚少商是不服共军重新编制而即将被“理”的军官之一。但就在执刑的前一天晚上,他消失了。
在逃亡向南方的路途中,他经过了上海,但未停。
“惜朝,见字如面。战火,兵败,被俘,逃亡。我业已陷入了这样一个循回的怪圈。大丈夫不受被俘之辱,然事业不成,又何以轻生!军队腐败不堪,官员相互勾结,我空负一身之学,战场之上,竟只能举区区二三相识之人,亦是无用。留学三载,所学竟只得用于逃亡……可悲,可笑,可叹!”
不能寄给他。过长江的时候,戚少商向着东边儿,将这封信投入水中。他想,冥冥之中,他是否能够感应?
“阿嚏~~”上海公寓中的顾惜朝长长打了个喷嚏,“啪”一声关上了无线电。
兵败如山倒。整个过程一如他所料,此后必然也不差,他已不想再听。
6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听无线电成了瘾,着了魔似的关注着一点一滴的动向。现在两年过去,他下定决心,戒了。
其实听与不听,无甚分别。
于是冬天来了,冬天去了。转眼春、夏、秋,然后又是一个冬。
199年的冬天特别冷,某天晚上顾惜朝在往冰冷的被窝里放入第三个铜汤婆子的时候,忽然想起,三年前,或者四年前的某个冬天,他身边有个很大的供热体。那年,他睡得很温暖。
转眼之间,竟已四年。
这199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似乎又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年里顾惜朝戒了无线电,除了去兰心唱戏,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不过有几件大事他还是知道的。
比如月份的时候共产党从江那边打过来,上海城破。有新的军队驻扎进来,中学生挥舞着小旗子和塑料去街上迎接他们。
那天顾惜朝正坐在黄包车上准备去戏院,但军队来了,就只得在路边避着。他看着那群中学生一脸欢欣痴狂的表情,就想,5年抗战结束的时候,他们欢迎国民党军队的程序不也是这样的么?遂露出嘲弄的表情。
这时候他并未发觉走过去的军队中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很注意地看了他两眼。
再比如1月份的时候,变了天,中华民国变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其中有什么分别?老百姓们不太明白。
但顾惜朝明白,他知道这其中根本没有分别。
不是,其实分别还是有的。有时候台下坐的全是大兵,一排排整齐的草绿色衣服和红色的领章,端端正正地坐着。
顾惜朝唱“人生在世如春梦,不如开怀饮几盅~~”
然后下面响起一片掌声:“啪!啪!啪啪啪!”仿佛有人指挥好了,那掌声惊人的整齐,“啪!啪!啪啪啪!”像是某种行军的脚步,一声一声踏在顾惜朝的心脏上。
这时候他就开始怀念老上海人闲散的哗啦啦的那种掌声了。其实上海人的懒散,也是有懒散的可爱之的。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也都无所谓了。因为至少他还能唱自己喜欢的戏目,据说这也是某位上面的领导亲自指定的。
而其他演员则被叫去排练什么“爬雪山过草地”了,说是要在艺术上誓将革命进行到底。偌大一个上海,也只有顾惜朝还能将才子佳人进行到底。
他想,果然,到最后能和他相依为命的,只有京戏。
于是一九四九年就这么过去了。即使在后来人编纂的历史书上,这是个具有伟大意义的年份。但在顾惜朝这里,它永远不及他的一九四二,他的一九四三,他的一九四五,甚至他的一九五零。
他只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夜里,往被窝里加了第四个铜汤婆子。包裹着蓝线布的汤婆子,紧贴在冰凉的小腹上,温暖服帖,如同某年冬天某人火热的掌心。
到了195年,全城的百姓几乎都穿上了蓝色的中山装了,顾惜朝也不能例外。
去裁缝店取了刚做好的衣服出来,顾惜朝看着大街上一群蓝色的如蚂蚁一般走来走去的人,心中微微一凛。
――这些人,像什么?活像没有灵魂的,步步走入地狱的死尸。
裁缝店店堂正门口一进去就是张巨大的毛主席画像,表情庄严而慈爱地俯看着芸芸众生。
喇叭里天天宣传着人民、民主、专政……
这些,都是这个刚刚上台的政权带领出的时髦。
顾惜朝回到家中,褪下穿了多年的青色长袍,他想,也许真到了换下它的时候了。
――青衣的时代悄然过去,蓝色中山装的时代已然来临。
只到街上走了一圈,顾惜朝就已经知,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因为这个政党,再不会像日本人或国民党那样,让他能有机会在时代的洪流中一逞快意了。
隔壁阿婆从崇明乡下来的年轻外甥大唱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顾惜朝惨然一笑,那个人,早已成了穷寇,只是不知此刻是被剩勇追着呢?还是已随部队去了台湾?
他想,以那个人的身手和运气,至少应该不会死罢。几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闲闲打开刚在街上有人递给他的《共产党宣言》小册子。
时值195年1月底,还留在大陆的国民党部队,除了起义的,投降的,被歼灭的,主要就只剩下云南边境的汤尧兵团和广西的十七兵团刘嘉树军了。
“惜朝,见字如面。屡战屡败,屡战屡败,此刻竟已身在桂林边陲……国之将去,心亦将死……然阔别经年,思念之情,刻骨铭心,遂竟不能求一死……惜朝,天下之势,已然尽归共党,然前几日夜阅《共产党宣言》,却万千不能信之……惜朝,你信吗?……”
广西老林里的篝火旁,戚少商写下了给顾惜朝的最后一封信,缓缓投入火中,看它打着卷儿,渐渐灭了。
他不知道,同一个时刻,身在上海的顾惜朝将同样的小册子丢进了火炉里,撇撇嘴,看它打着卷儿成了灰。(orz是小顾包子反共,不是莲= =//)
这确实是戚少商写给顾惜朝的最后一封信。
因为两周以后,刘嘉树兵团在广西全军覆没。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当时整个阵地上只剩下戚少商一个人。所以当最后一枚炸弹丢在留守到最后的他身边时,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
可惜他没有。
他没死得成。他们不让他死。
在广西关押了一周后,二月中旬的某天,他被送上了北上的列车,取道上海,运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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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郝连死了,林森的戏份便也到此为止。
这孩子也是个重感情的人,虽然戏拍到后来他们很少在一块儿了,可他还是赶过来跟崔略商道了个别。
崔略商和他抱了半天,又互相殴打了半天,方被老诸葛叫去出镜头。
林森和铁游夏不熟,甚少交谈。可就在临走之前,忽然回过头来,轻轻对铁游夏说了一句话。
他说,铁游夏你记得么,戏里郝连小妖曾对戚少商说过一句话,他说“那是顾惜朝的决定,你不能替他选择”,你还记得么?现在这同样一句话,我送给你。
第二十二章
没有人有替他人选择生命方向的权力。
铁游夏稍愣了片刻,笑了。这样浅显的道理,他又怎会不知。
不过他想,或许他真的小瞧了这群8年代后生的小孩的智力。
可这孩子亦小瞧了他的经历。
恋爱是两个人的事。
崔略商不能容忍见不得光的爱情,他亦不能容忍自己的爱人永远只能出现在小报头条,还顶着同性恋的帽子,成为无数镁光灯下被牺牲的年轻人之一。
那天X总的电话,他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很可笑是不是,他们都不是同性恋,却因为一场电影结缘。短短几个月时间的感情,仿佛命中注定般地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一切。
在这场费心费力的追逐中,他已经朝着自己的底线之下跨了一大步,却仍求不得一个结果。
那只能说明,他们真的不合适。
不合适,是对所有相爱的人最可怕的盖棺定论了罢。
无论怎样险峻或瑰丽绚烂的感情,最终都敌不过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它让所有的分手都不再需要其它理由。
所以在电影的拍摄进入收官阶段的时候,铁游夏和崔略商和和平平地分了手。
没有争吵没有怨怒没有尴尬,两个人就这么和和气气地分开了。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分手更简单的事情了。二人的关系一下子又回到了铁游夏刚来剧组时的样子。
他严肃而冷淡,他可爱而热情。只不过这时候他的热情大多用到剧组其他人的身上了。
有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就是如此。
铁游夏恍然想起大约三四个月以前颂嘉给崔略商做的那个心理测试,那个结果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死循环的测试,心道这种测试终于也有蒙对五成的时候。
这样一来,时间就过得很快了。
又三个星期后,老诸葛终于拍完了最后一场戏,带着留守剧组的不多的十几个人吃了一顿关机饭。
那时候铁游夏已于两天前离开了,主要演员里也只剩下崔略商一个人。他只记得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所有人都冲上来灌他,而他一杯也未推辞。
他不是千杯不醉么?不是。再怎么好的酒量,若身边没人拦着,结果都逃不开一个醉字。
于是崔略商理所当然地醉了,醉倒在关机现场。
一觉醒来之后,他忘记了很多事,很多让他不开心的事。于是连最后三个星期里拍了点什么,他也忘记了。
总之后来崔略商怎么也没回想起,在《梨园惊梦》剧组的最后那三个星期,他究竟干了点什么。
同刚开始进组时莫名其妙就穿上了那身青衣一样,这在崔略商的一生中成了一个迷。
只是醒来之后老诸葛告诉他,他们一共拍了3多分钟的有效胶片,足够剪出三部片子。
大半年拍出3多分钟,在老诸葛这里绝对称得上奇迹。
“三百多分钟?”崔略商将嘴巴张成O型。
“没错。接下来就看我的夺命剪刀手了!”老诸葛神采飞扬。
两个月后,片子后期制作基本完成,投资方邀请了片商和一部分知名媒体来看样片。看样子电影的前期宣传即将开始,几乎所有的主创人员都在这看片会的出席名单上。
崔略商听说所有的主演都要出席,想着自己那天恰有一场重要的考试,便向投资方告了假。
坐在考场上,也不知是什么样儿的心情,拼命告戒着自己要专心要专心,却眼见着满纸的“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飘出来,扑过来,简直让他窒息。
考到一半笔没油了,崔略商忽然就嘘了口气,“砰”地一声站起来交了卷,着了魔似的跨上自己的小破车就往现场赶。
一开始守门的老头见崔略商不过是个长得帅些的小伙子,便守着门怎么也不让他进。
崔略商听着里面冗长的开头讲话什么的都完了,电影开场那段《游园》已然咿咿呀呀开始唱了,火便噌地一下窜起来,情急之下他扯过一旁的电影海报比对着自己的脸:“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
门卫老头眯眼辨认了半天才放了他进去。小小一间放映厅,崔略商摸黑在最末排寻了位子坐下,黑暗中隐约认出前排靠中间的位子上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大屏幕上正在上演顾惜朝头去戚家大院时唱《蔡文姬》的片段,崔略商乍一下看到自己被放大无数倍的脸,颇有些不适应。
但这种不识很快就消失了,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明白,那块幕布上的人根本不是他,那根本就是六十多年前让历史不着痕迹地拐了个弯的戏子顾惜朝!
他看他唱,看他们相遇,看他从日本人的枪口下救下他,看他在月下舞剑,看他们同生共死,看他们携手淋漓尽致地奔跑,看他们在一起,看他放只为他一人的烟火,看他在他的婚礼上唱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看他们反目,看他在上海醉生梦死而他在常德舍生忘死,看他们在短暂的和平里短暂地幸福又迅速地分离……他看着,一室黑暗中渐渐泪流满面。
他看着,觉得好象有哪里不对,隐隐觉得少了点什么,可他没来得及想究竟少了些什么。
因为结局来了。那个他刻意选择遗忘的结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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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年2月从南方某省开往北京的列车停靠在了上海站,它将在这里做一个不超过五分钟的短暂停留。
紧靠着火车头的二号车厢内,被严密看管的就是包括戚少商在内的七名国民党重要战犯。
然而五分钟后,当火车司机欲再启程时,却发现二号车厢门开着,里面躺倒了一地警察,七名战犯中有三人逃出生天。留下的四人被解开后则如谄媚般地供出了那三人欲逃离的方向。
于是二十分钟后,两名逃犯在距离火车站不到两千米的弄堂里被抓获。惟有戚少商不知所踪。
当局立刻在全城范围内实施抓捕,全城戒严。
其实愈危险的地方愈安全,没人料到此时戚少商仍躲在那列火车上的一节货厢中,等待机会。
入夜,月圆愈明,一轮皎洁的圆月找照着过去的十里洋场,分外寂静。
如今跳舞场勾栏院什么的已然全部被取缔了,曾经不可一世的世界走到了尽头。舞女歌女妓女们有的被送进了劳动营,有的则走向了末路。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华落尽,上海,怎么看也不像上海了。
愚园路一间小房子里,顾惜朝拉开窗帘,看见落在院子里分外清冷明亮的月光,猛然回头看了眼月份牌――原来这天正是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确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正月十五。彼时全国上下正沉浸在一种盲目的快乐之中。
隔壁阿婆的崇明外甥仍在扯着大风车般的嗓子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顾惜朝明白这种全民性的疯狂快意来自什么,他相当佩服新政府的手段,但他几年来与日本人合作过,与国民党也合作过,他知,这种全民的疯狂将带来怎样的灾难。
这时候的顾惜朝,已经切地感受到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哀。
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
外面开始有零星的炮仗声响过。这本该喜气洋洋的元宵节,顾惜朝却感觉到了阵阵的杀气。
这杀气,从入夜开始就包围了顾惜朝的小房子,现在愈来愈重。
他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喉咙慢慢干渴起来,脸颊也开始微微发烫。零星的炮仗声里,他分明听见夹杂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太渴了。“啪”一声拉上窗帘,顾惜朝站起来走到灶台间端起一只茶壶,掂了掂,空的。刚皱眉放下茶壶,下一刻,灶台间的后窗轻轻一响,接着一个温暖的躯体从后面紧紧拥住了他。
熟悉的、带着浓重硝烟味儿的身体,顾惜朝的大脑猛然间全部空白。
他感觉自己滴溜溜地转了个圈,然后看见眼前一双如龙潭的眼睛,带着直面死亡的力量。
“轰――”一声,此刻窗外升腾起巨大的烟火,绚烂至极的星火平地而起,在城市上空飞舞、盘旋、绘之不去。
房中相拥的二人随着烟火的起起落落,脸上亦明明暗暗,光影斑斓。
七年前的北平,他曾为他亲手导演了一场元宵节的烟火盛筵。如今经历了两场战争,变了天,坍塌了信仰,两人俱已是一身沧桑,却又兜兜转转回到了这一点。
两两相望间,顾惜朝抽出台面上的剔骨刀,递到戚少商的手中,却被推开。再递,再推。
没有言语,他们在一个眼神中,就明白了对方想干什么。
――你干什么,你明明知道外面有埋伏,还来干什么。
――你想让我挟持你作人质是不是。不,没用了,逃了这么久,我已不想再逃。况且,我不能连累你。
――你回来这里只为再看我一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想你死……挟持我!
――你不明白么,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戚少商决然不能在一个军队不是属于国家而是属于政党的世界里苟延残喘!
――我不管,我不想你死,就这么简单。决不让你死,我发誓。
………………
………
眼神的交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巨大的烟火升空声掩盖了破门而入的声响,早已包围了房子的警察从各个方向涌出来。
刹那间顾惜朝感到一股强大的推力作用在他握刀的右手上,他挣不开,亮闪闪的刀锋划过眼前人的身体,那人微笑着,用嘴型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再,见,惜,朝。”
再见,惜朝。
或者不再相见。
脑后一阵钝痛袭来,世界从此黑暗。
顾惜朝醒来的时候隔壁阿婆和她的崇明外甥正坐在床边看着他。
见他醒了,那看上去愣愣的农村青年忙激动地站起来向他敬了个不甚标准的军礼,口中道:“顾惜朝同志,您真……您真……勇敢,我要向你学习!”
顾惜朝一愣,随即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警察冲进来的时候他手中的刀锋上淋着他的血。不知道他后来还跟警察说了些什么,戚少商在被抓前一刻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他,让他成功洗底。
少商,原来你回来的目的竟是为此。知道人们知道我曾经和你、和清田黑木他们有来往,怕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受委屈是吗?
现在,我怕是已经成了力擒国民党反动派的勇士了罢,说不定过几天还会有鲜红的锦旗送上门来。
这疯狂的世界。
“那个,国民党……死了?”
“没有。对敌人要毫不留情,决不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那青年义愤填膺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他招是不招!”
顾惜朝暗地里握紧了拳。
――很好,只要没死,就有机会。
然而,这偌大的上海,人海茫茫,举目无亲,他能怎样?
略思忖了片刻,顾惜朝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杨经理,那个批准我可以一直唱喜欢的折子戏的领导,是谁?”
“顾先生,你还不晓得啊?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许向阳许副主任啊!”
半小时后,顾惜朝已经坐在了一间宽大而朴素的办公室里。
桌上摆着掉了瓷的搪瓷水缸,椅背上搭着草绿色的军大衣,脸盆架上方晾着的毛巾中间有一大块黄渍……
顾惜朝正在猜想这许向阳究竟是何许人物,便听得外间一声大笑:“顾老板,顾惜朝,好久不见!”一副正宗的京片子。
门咔嗒一响,一个苍黑脸色、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慢慢走过来,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只是袖口手肘都磨得泛了白,一副典型的共产党形象。只是左腿跛了,身体摇晃得厉害。
顾惜朝寻思着自己曾几何时见过这个许向阳,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见那许副主任往桌后一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顾惜朝一番,方道:“怎么,顾老板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咱了?”
顾惜朝被那种带着探究和猥亵的目光盯得怒火丛生,却想着不能开罪此人,忍气道:“惜朝不敢。”
“哈哈!”那许向阳一下站起来,拖着跛腿凑到顾惜朝脸前,“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呢,小,朝!”
腥热酸臭的口气吐在脸上,顾惜朝一阵作呕,却讶异了。
――小朝。这样叫他的,只有他娘和出道之前长生班的师兄弟。那眼前这个跛腿的男人是?
“你是……”
“没错,我就是小六子,15年前被你踢断了腿的小六子!”男人一把扯起左腿裤管,那腿瘸了,比右边短了一截,鞋子下面得用一大截木头垫着。
原来许向阳就是小六子。
当年长生班里那个被他踹断了腿的小武生,那个后来被送到码头上做苦工的码头工人小六子,如今摇身一变,俨然成了革命的急先锋。
他现在叫许向阳,一颗红心向太阳。
果然,他是真的翻身作主人了。
顾惜朝怎么也没想到许主任竟是当年的小六子,他唯有苦笑。
苦笑中一阵掌风袭来,左脸一阵热辣辣的痛,随即两掌,三掌,脸上,身上,俱是生生的痛。
那小六子打红了眼:“我叫你唱叫你唱!如今我让你唱你才能唱,我不让你唱看你还怎么唱!”
用脚踢着:“让你尝尝老子做苦工被人欺的滋味!”
疯狂地手脚并用,撕扯着,又抓挠着抚摩着他的身体。
顾惜朝衣服被撕开了,倒在地上。
出了长生班大院后他从未受过这么大的侮辱,黑木清田的时代没有,国民党的时代也没有。然而共产党来了,人民当家作主了,他却被摁在地上往死里打,往死里抚摩。
许副主任仍然打着。顾惜朝却没有还手,他做了一件令许向阳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笑了。由下至上地,对着他的脸,笑。
不是顾惜朝的那种清清淡淡的笑,是台上小旦妩媚到及至的笑。这种笑,连戚少商都没见过。
他的衣服破败着,衣领被拉开了,露出铮铮锁骨嶙峋,脸上的笑却是极诱惑极暧昧的。
许副主任呼吸一滞,手中动作停下来,就听得顾惜朝换了京戏的腔道:“哎呀呀~六师哥呀~如是心急慌忙作甚麽~~~”
“………………”这一刻许副主任成了小六子,一愣,跌坐到地上。
随即顾惜朝主动凑上来:“想要我,恩?”
小六子只觉得体内一团从15年前就开始烧的火呼啦啦开始蔓延,他一把欺身而上,掏出胯下硬邦邦那物便要顶人。
下一刻顾惜朝妩媚至极的脸一下子变得森冷无情,一脚踹开了小六子。
15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 =这个小六子还有人记得么,第五章里提到过,汗)
“你干什么!”小六子倒在地上捂着跛腿道。
“你没这个资格。”顾惜朝理了理衣襟,“不过,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戚少商是不是。”小六子体内的许副主任又回来了,“当年在北平你跟那小子传得沸沸扬扬,只有傻比的上海人才会相信你会帮政府抓他。”
――从码头苦工小六子到许向阳许副主任,他不是无能的傀儡。
盯着顾惜朝睫毛微颤的侧脸半晌,许向阳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今天下午,码头上有艘船会开到金门附近,然后蒋介石那边会有人来接。”
“他怎么出来。”
“我自有安排。”
“我怎么相信你。”
“随你的便。”许向阳笑了,他看着这个13岁那年就害惨了他,却永远让他难以恨的男子,这一局的所有筹码都在他手里,他终将赢得他的身体,“否则按计划明天会在本地直接公审他。”
………………
………
“好,我相信你。”除了相信这个许向阳,他别无选择,“不过,我要再看看他。”
“没问题。”
隔着两道铁栅栏,顾惜朝看到了戚少商,这是他最后一看见他。
那男人中了枪,昏迷着,平日英俊里带着沧桑的脸此刻竟显得有些孩童的稚气。
顾惜朝静静看了他两分钟,然后轻轻做了个口型,再见,少商。
旁边许向阳轻声吩咐亲信半小时后提这个囚犯出狱,送到码头。
半小时后,顾惜朝跟着拿着枪的许向阳到了他家。
再是什么副主任的身份也改变不了当年长生班小六子的本质,门一关,他便心急火燎地凑上前来。
“等等。”顾惜朝推开他,“许主任,你喜欢听我唱戏?”
“没错。”
“那你知道我最擅长的是哪一折?”
“当属《游园》《惊梦》罢。”
“你错了。”顾惜朝轻轻一笑,“我最擅长的,其实是这一出。”
清水脸无妆,款款捏指唱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自古常言不欺我,
富贵穷通一霎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再听军情报如何。”――曼奏一曲夜沉,原来他最擅长的,竟是这一出《霸王别姬》。
“大王啊!
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
也罢!
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喂呀!
以报恩也!”
――开往金门的船,应该快离航了。他总是在唱,在他婚礼上唱,在他离开的时候唱,唱这样的死亡之曲。
“大王啊!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他们都是君王,然而这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所以不如离去了罢。
“快将宝剑与妾妃!”
――墙上那明晃晃的是什么?恰恰一把削金断玉的宝剑。拿下来拔剑而出:寒光闪闪,果然一把上古名兵。
“哎,顾惜朝,万万不可!那可是真家伙,上古传下来唤曰逆水寒的!”许主任提醒道。
“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
罢!”
――一剑寒光划过,喷薄而出的鲜血如瀑般蜿蜒了一地。
“顾惜朝!”许向阳大喝一声。
此时,码头上一艘开往金门附近的船悄悄离航,某个狭小的仓室里,一个尤昏迷的男子不知做了什么梦,眼角流下了一滴泪,直入发鬓。
镜头缓缓晃开去,呜呜鸣笛声中,离船慢慢驶向了一道横亘了三十多年的海峡。
屏幕黑了,开始放片尾曲和演职员表,崔略商坐在黑暗里,大汗淋漓。
他想到自己七岁那年开始做的那个梦,那个开始拍戏后便不再来的梦境:弥漫的雾气中,依稀有艳丽的大红绸子飘在天上,一折又一折的;有冰冷凛冽的剑锋,在空中划过银色的轨迹,亮得吓人;还有流了一地的鲜血,那血喷薄而出,蜿蜒而下,红得诡异;半空中隐隐传来凄婉哀恸的乐声,和着呜呜的轮船起航的汽笛声,绵绵长长,缓缓荡开去,再荡开去……
这是什么意思,崔略商不敢想。
他只觉得身体里一种奇怪的力量在膨胀,爆炸的膨胀,几乎让他吼叫出声: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刹那间他明白刚开始看电影时他觉得少了的东西。
是的,老诸葛将所有顾惜朝与政治有关的戏份全剪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戏子,而戚少商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小兵。
他们让历史拐个弯的部分,全没了。
顾惜朝与戚少商,他们只剩下胶片上的两抹光和影,其他的意义,全没了。
他们曾经所追求的,所做的一切,为之生离死别的一切,全部都被抹杀了。
胸中那股几乎不属于崔略商的力量迟迟不退,几欲让他暴裂,不行,他要问老诸葛,为什么,为什么要抹杀他,为什么让他在经历了死亡后还要承受被历史遗忘的痛苦?!
崔略商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顾惜朝不只是戏剧中的人物,而是真实存在过一般。
这时候灯亮了起来,崔略商用手遮住脸。
人们纷纷向前排涌去,争抢一个好些的采访位置。
“他是个好演员,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隐隐约约中崔略商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相当的有天分,假以时日,将会成为全亚洲最好的演员之一,他有这个能力……”
“那么,铁游夏先生,你是否认为他的成就会超过你呢?”
“毋庸置疑。”
――只一句话,置地有声。
只这一句话就让崔略商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忽然消失了,无影无踪。
也许错的人其实是他。
他站起来,离开了看片会的现场。
室外的阳光相当强烈,轻易刺痛了他的眼睛。
第二十三章
看片会过后一个星期,崔略商接到了老诸葛的电话,通知他去上海补拍镜头。
“剪掉了太多的过程戏,所以想补拍一个结局……因为对于这样的主角,其实或许换一个结果,才更合适。”
“好。”
“追命哪,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希望你能谅解,虽然拍得辛苦演得更辛苦,但我必须剪掉那些……”
“恩,我明白。没关系。”
“真的么?你小子别跟我打太极!”
“真的。我……喜欢剪过以后的故事。”
――看片会那天听到铁游夏讲的那番话后,他忽然就明白了。
其实褪去戚少商和顾惜朝为国民党做过地下工作的外衣,他们只不过两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无关历史无关他人,只有他们两个。周天的战火中,谁是对谁是错,谁的信仰又高过谁的坚持?这些都不重要了。
当所有的外物都被剥离开去,只有那两个男人赤裸裸沉甸甸的感情才是最真实的。
它比所有的历史都要来得有分量,更加直指人心。
戚少商和顾惜朝的感情,在几十年后,因为老诸葛的剪刀手而终于赤裸裸得不带一丝牵挂了。
可崔略商不行。他站在岸上回头看自己曾经付出过的一段感情,几十年后会不会有人来替他剪上一刀?
当晚崔略商搭乘了飞向上海的红眼航班。
午夜飞行。本来他是想睡一觉的。但他身边坐着的一对父子让他无法入眠。
十六七岁的叛逆少年和四十多岁的父亲。在候机室的时候崔略商亲眼看见这对父子大吵了一场,似乎是这少年为了做摇滚乐已经逃学出走到北京六个多月了。做父亲的好容易从上海出发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来找他,要带他回去上学。少年不依,说是要留在北京实现他的摇滚梦想。
二人在机场几乎大打出手。
那少年长的清秀讨喜,可惜不学好,穿得乱七八糟的,骂起人来话语里脏得很,简直不忍卒听。
“这样的儿子,要我早叫他滚了!”旁边有年轻女子低声道。候机室里众人也纷纷对着少年怒目而视。最终这孩子还是跟着父亲上了机。
坐在飞机上,冷气稍稍偏低。崔略商看着这个刚四十出头却两鬓已然微白的父亲长叹一声,将自己的毛毯轻轻覆在一旁已经熟睡的儿子身上,仔细约好被角,忽然一阵酸涩涌上来。然后他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仔细想想,在中国,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群人,大多确是像身边这个父亲一样,习惯于忍耐和付出的。
这些人很少诉苦,看起来沉默而强大,所以长辈小辈们都喜欢在他们面前任性,喜欢向他们倒苦水。可事实上,其实压力最大,背负最重的,恰恰是他们。
比如说铁游夏。
崔略商就这样睁着眼睛看到了上海的机场。
到上海的第二天联系了老诸葛,去他家里取了剧本,又寒暄一番,临走的老诸葛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追命,给你看样东西。”随即神神秘秘地从书橱顶层取下一个布包,“打开看看。”
崔略商依言打开,却是一把旧折扇,一封旧信,一本旧影集。
――是那把污了泥的冰雪梅扇和那封别离书。
“不是电影里用的道具么?留下作纪念的?”
“不是。”老诸葛一笑,“你打开影集来看看。”
那是本相当古旧的影集,年日久,纸张显得薄而且脆,很多地方或染了黄渍,或已粘在了一起。
崔略商小心地打开了,一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两张黑白老照片。一张是上了妆的京剧小旦的独影;另一张是双人合照,其中一人身着长衫,斯文清俊,竟是追命的脸,只是更出尘些、瘦些,另一人则一身军装,身材挺拔,只是脸部不知是被水渍了还是被抚摩过多,模糊了。
“这是……我?”
“这是顾惜朝和戚少商。”
“………………”
“这是当年我还是红小兵的时候,在愚园路一户人家破四旧弄来的。”
“你是说……戚少商和顾惜朝是真实存在过的?”
“是。”
“那……当时那愚园路房子的主人,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是哪户人家也不记得了……那时候还小。”老诸葛哈哈一笑,“我也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整理房子时才仔细看了这几样东西。确实是不错的素材不是?总想着要拍这两个人,却总找不到演员,一直拖一直拖就拖到了现在……”
于是老诸葛就这么着编出了这么个电影,还偏偏叫他遇上了长得和顾惜朝一模一样的崔略商。
――果然是命中注定。
崔略商也笑了。
他没有告诉老诸葛,自己从七岁那年开始就一直做的那个梦。
刚拍完戏的时候有一度他曾以为自己是顾惜朝的转世,一直想知道到底是不是。
现在想想,管他呢,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顾惜朝是真真正正地,曾经存在过。
或许事实只是顾惜朝留下的那股执念影响了他。那戏子不甘就这么着被淹没被遗忘,所以选择让他来记住他,由他在胶片上用光和影来重新肯定他。
即使被老诸葛剪掉了,可至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胶片,真实地记下了他的一生。
“那些被剪去的戏,胶片还在么?”
“还在,怎么?”
“我想……拷一份留作纪念……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可这毕竟是我的第一部戏……”
“没问题。”老诸葛笑笑,“还有,这几样东西,我想,送给你保管更合适。”
走出公寓,三月初的上海依然寒风料峭,崔略商竖起了衣领,紧紧地抱住了手中的布包。
――那里,有一段曾经轰轰烈烈的感情的唯一见证。
冰雪梅折扇,是顾惜朝头在戚家大院唱戏后不慎遗落,后来戚少商去参军前奔赴上海时重新赠回给他;
而那封离别书,则亦是戚少商打伤了顾惜朝后,赴常德战场抗日前给顾惜朝所留。
――这也是戚少商写给顾惜朝的无数封信中,唯一让收信人收到的一封。
它终于是留存下来了。
笔力苍遒,匆匆写就,寥寥数字。
比戚少商留给息红泪的信要家常、简短得多。
在那之前他打了他四枪,可他在信中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顾惜朝终将明白他;他亦没有保证什么,因为该做的,他一定会回来替他做。
就是这么简单。
“惜朝:此去前线抗敌,不知何日能还。临别匆匆,我自当小心,亦望君珍重。
少商。”
第二十四章(大结局)
熙熙攘攘的路上人来人往。
崔略商抱着他的布包,隔着条大马路仰望兰心大剧院。
门口的灯箱里是某个欧洲蓝调歌手专场的海报。还只是下午而已,就已经有为数不少的歌迷举着灯牌照片在排队等候入场了。看起来很是忙。
这建筑在九十年代初彻底翻新过,与六十年前相比,毕竟是不同了。
可在崔略商眼里,它依然还是那座曾经属于顾惜朝的舞台。
依然,始终,永远。
他就这么站着,身前身后人潮涌动。因为身材高,卖相又好,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
“哎,那不是诸葛正我的新电影的男主角么?”有年轻女子惊讶地看他两眼,与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啊?真的吗?不可能吧?那是明星诶,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可是真的很像诶,很帅,你回头看看嘛!”
“唉,帅是帅,可听说是gay耶,只喜欢男人的!”
“不会吧……”
………………
………
崔略商听到了,但他没有理会。
他根本不在乎这个。
他只是退后两步,慢慢挨着马路边的石阶坐下来。
风有些大了,吹得怀中薄薄的大结局的册子哗啦啦响,一页页翻动着。
崔略商索性打开了,就着不甚明亮的天光仔细翻看。
属于他的部分用绿色荧光笔标注出来,异常醒目。
于是那“顾惜朝”三个字再一跳将出来,无数个,放大了,变了形状,幻了人形,或喜或悲,各种各样表情地,从纸面上直向他扑来。
他想这三个字可能真是有魔力的。它们毋需多言,就能在瞬间如潮水般将人淹没,直带到属于它的时空。
顾惜朝没死得成。
后来他想也是,这已经是他第二以为自己死在了《霸王别姬》的结尾。可事实上这场戏里死的永远只可能是虞姬,不可能是他这个替身。
于是那一剑要了他大半条命,却没能让他死得成。只是在他形状优美的脖颈上永远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如一条丑陋的长虫攀着上好的白玉,瞧着可怖。
那时他昏迷了几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住着一间单人房,条件设施都还过得去,医生每天来换两药,早中晚三餐也是送到房里的。
他知道这都是许向阳指派好的,也就懒得过问其他了。
能怎么着呢?反正该干的事情早在四十年代中期都干完了,该送走的人也已经送走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牵挂了。
等待拆线的日子极端无聊,没事情做,实在闷得慌了,他就靠在床上,回想自己的前半生。
想他六岁那年死在大火中的娘,想狠了,就对着墙壁作几个手势。隔着光打在墙面儿上:拇指食指和中指扣着,无名指和小指张开,一动一动地,是只小鸭;双手交错着,拇指扭在一起,其他四指张开,则是大雁;拇指和无名指还有小指扣着,食指和中指伸出去,又成了大鹅……这都是他娘教他的。
想着,竟觉得有一点点孩童气的幸福。可惜六岁以前的记忆太少了。
于是便想戚少商。想那男人受伤向他求助时的无辜眼神,简直让他笑破了肚皮;想他带着他在午夜狂奔时,手臂上几乎灼伤他皮肤的温度;想他让全京城的人陪他看的一场烟火;想他曾经打在他身上的结结实实的四枪,至今仍在隐隐作痛……可惜他们毕竟是离多聚少,再事无巨细地回忆,一周以后也能被咀嚼出渣来了。
再想,却是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供回忆的人。好象他前半生的日子里,也就这么两个人曾经真正地出现过,并留下了痕迹。
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游戏。
当年戚少商在战地里极度郁闷的时候是靠给他写信度日的。可惜他这里没有笔没有纸。
所以他就用手指在空气里写戚少商的名字。横,撇,竖,横,横,竖钩,点……二十六笔,换着各种字体地写,渐渐地,从四壁到天板到一整个房间的空气里都布满了各种形状的戚少商,透明的,看不见的,亦无不在。
顾惜朝就笑,有了这个游戏,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那么无聊了。一天写一个戚少商,跟他说说话聊聊天,十几年二十几年,倒也容易过。
反正这样他便总在他身边了。
大约两个多礼拜后,医生来帮他拆了线。顾惜朝已经两个礼拜没下过床,就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那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顾惜朝以为一定是那许向阳跟医生说了什么,哪知挣扎着下了床追着医生到房门口才发现,他这间房的木门外面,竟还有道铁栅门。
隔着门看出去,对面、旁边的病房莫不如此。所有的门窗上都安着铁栅栏,中间走廊上空荡荡的,惨白的灯散着冷冷的光。
这是什么地方?
顾惜朝感到了恐惧,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从来没什么怕过。他砰砰砰砰地把门拍得直响,大声呼唤着。不一会儿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拿着绳子,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捆起来。
他身手不错,拼命跟那两个男人搏斗,那两人眼见制不住他,便开始叫帮手。其中一个被他打伤了脸,鲜血直流,嘴里嘟囔着:“疯是疯了,力气怎么还这么大,不是说发起疯来会自己捅自己么,怎么又打起人来了……”
顾惜朝眼前一黑,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谁疯了?我没疯!”他凄厉地叫着,“我没疯!”
这里是精神病院。
好几个人冲上来按住了他,被绑了起来,有医生过来给他注射了什么东西。他一下子失了力气,被重新抬回房里。
人们把他平躺着绑在床上,嘴里塞了东西。他就望着头顶上昏黄的吊灯,看着满室空气中的戚少商,发出“呜呜”的叫声,他没疯他没疯他没疯!
可惜没人理他。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戚少商,正在基隆港的码头边,苦苦哀求着当地渔民送他回大陆。
人们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于是这丝毫不谙水性的人竟自己拖动着一条小舢板,想就这样划回来,几近疯狂。
小舢板被打翻了,人们救了他上来,安置他在岸边的小木屋内,纷纷叹道,唉,打什么仗哟,作孽,这么英俊的青年竟就这么疯了。
都疯了。
顾惜朝这一闹的结果是被关入了医院的重症危险监护室,底楼最的房间。铁板门,铁栅窗,自带一个小卫生间。吃喝拉撒统统在里面解决,门上有个口子放进放出食物衣物。医生定期在两名保安的陪同下来给他做检查。
门一关上,几乎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箍桶。
他曾不止一跟那医生逻辑严密条理分明地表示自己神经正常,可那医生当时总是点点头表示理解,等到离开的时候,他听见那医生对两个保安说,你看,所有的神经病都以为自己再正常不过了。
顾惜朝知道这一切当然都是许向阳安排的。这当年的小六子其间来看过他两。
第一他拼命地叫喊,我没疯我没疯!隔着铁栅栏要去打他。那许向阳笑着对随从和医生说:“你们看,我这师弟发起疯来真是凶死了,我也是没办法才送他过来……”
第二他什么都没说,只隔着门,狠狠地盯着他。那许向阳又道:“医生啊,你看他乖的时候又很乖,可是发起疯来要拿刀子捅自己的……唉,我这个师弟命不好,稍微受点刺激就要自杀,医生啊,你们千万要当心,不能让他死了,我就这么一个师弟,从小感情好得很。上抹脖子的事真是吓掉我半条命呐……”
“是,是,是,我们一定小心。”医生在旁边小心应承道。
从此他连自杀的机会也没了。
他们一定要让他活着。
顾惜朝成了全院最乖的“病人”,天天乖乖吃饭,不分白天黑夜地乖乖躺着睡觉。可惜没有领导点头,他是不能出院的。
他知道自己害得那小六子一生残疾,他恨毒了他,要将他活活逼疯。
医院的护工换了一批又一批,可人人都知道底楼重症室里住的那个疯子是需要特别关注的。
有女护士认出他就是解放前的名角顾惜朝,于是京剧名旦顾惜朝疯了的消息,在五十年代初的上海滩,真沸沸扬扬传了好一阵。
不过人们很快就被其他东西引开注意力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之后是一场一场的运动,人们热情高涨呐,两千多年,中国人从来没这么自己当家作主过。
直到某天中午负责送饭的大嫂发现那天的早饭还在洞口摆着,她叫来医生,人们打开门一看,才发现顾惜朝不见了。
找寻一番,发现钢丝床肚底下几块砖头有新掩的痕迹,掀开,赫然一条窄窄的地道,通向院墙之外。
后来有好事者丈量了一下这条地道,发现这是从这个房间通到院墙外的最短路径,明显是经过精确观察和计算的。
又有人发现这房间里的钢丝床的四条腿似乎都短了一截,并且斑班驳驳的,于是推断他是将这几条床腿轮流卸下来掘地,天亮了再安上。
还有人问那些挖出来的碎石泥土都去哪里了?有人认为是敲碎了通过抽水马桶排走的,否则他的挖掘速度至少应该快一倍。
不一而论。总之这些和故事都没有关系了。
这条地道,他挖了整整八年。
当顾惜朝再站在人世间时,已经是1958年的秋天了。
他连夜逃出了上海。在青浦乡下一个小池塘边,他看到自己与时间失之交臂了八年的脸,苍白憔悴,瘦到不忍卒观。头发已经养到长及腰部,他第一知道自己的头发长到一定程度会变成卷的。
疯戏子顾惜朝逃出了精神病院。在五十年代末的上海滩,这消息又沸沸扬扬了一阵。
母亲们都拿这消息吓唬孩子:放学了不回家?小心碰上乱砍人的顾惜朝!
幸而顾惜朝是从精神病院跑的,而不是监狱,许向阳的权力没大到能在全国范围内通缉他。
他继续向西边的内地逃亡。在张家口的偏远农村,有一对孤苦的老人收留了他做干儿子,他就在这里落了户。
这是1959年的春天。
在乡下,他做着简单的农活,日日重复着那个当年在病房里发明的游戏。
再后来那场举世闻名的运动就开始了,不过顾惜朝不关注这些。村民们也只道他是个穷苦可怜的流浪汉,又瞧着他长相不错,不像什么坏人。也没人给他扣帽子端屎盆的。
直到六八年年末,一群上海的知青下放到他们大队里来了。
知青们总在谈论上海的事情,顾惜朝在田里劳动的时候就故意离他们近一点。
不久以后他确定,许向阳在六七年年初就被当成革命队伍中隐藏的反革命份子打倒了,批斗他的时候,包括那精神病院医生在内的许多人都站出来揭露了他的劣迹斑斑。
现在全上海都知道,顾惜朝被许向阳惨无人道地关在精神病院后奋勇出逃的故事。后来又有人披露出上海沦陷时期日军大佐清田就是死在顾惜朝的房子里,国民党军官戚少商也是他帮忙抓到的。
他一下子成了不屈不挠反抗压迫的典型。人们在寻找他。
顾惜朝弄清楚这些事情之后,思考了一夜时间,然后打包袱离开了张家口。农村的生活,即使已经过了九年,他依然是不太适应。并且他不欠那老夫妻什么,他们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住,而他养活他们,帮他们干了九年的农活。
他回到了上海。
从他被关进精神病院到现在,十八年。
算起来真是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他竟已是个中年人了。
他感慨万千地在城市中穿行,如今这城市已躁动到如火如荼。
从火车站出来,广场上有人在批斗,中间台子上几个革命小将挥动着胳膊,被批斗的人跪着,腰弯成九十度,手被缚在身后,脖子上挂着一个沉重的大牌子,上书“我是害群之马许向阳”。
旁边几个陪斗的穿着戏衣,脸上涂成可笑的模样,是谓“牛鬼蛇神”。
顾惜朝隔着人群看着台上那个夺走他至少8年生命的人,长生班大院当年的小六子,比他大两岁,算起来也不过四十多岁而已,却是已经满头白发了,佝偻着,被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指着,气喘如牛,眼神涣散。
这是一场无法评价运动,却让顾惜朝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复仇的强烈快意。
人群涌动中有人认出了顾惜朝:“顾惜朝回来了!”
“顾惜朝回来了!看你如何狡辩!”人们喊着,群情激奋。
台上的小六子在人群中茫然地搜索着,露出绝望的神情。
顾惜朝被带到了革命委员会办公室,一个戴着大厚框眼睛的人询问他有什么仇要报,有什么怨要诉。他大致讲了怎么被关进医院,又怎么逃出去,逃到张家口躲了九年。
杀人、自保。无非是人心之间的算计,该说多少,该怎么说,顾惜朝再清楚不过了。
几天以后,传奇名旦顾惜朝的事迹上了报纸。他又住回了愚园路的老房子,有人将锦旗送到家里来。
他知道,此时那些曾经与他同台的名角们大多生不如死着,但他活得很好。
八年监禁生活的经历保护了他,脖子上那条长长的丑陋伤疤保护了他,让他在这场运动中侥幸逃生,得以苟延残喘。
一直到七八年革命结束,顾惜朝住的小房子不过被打扰了一。
那时一队破四旧的红小兵摸错了门,很凶的冲进来,顾惜朝很坦然地让他们搜,他的戏衣、行头、书籍等等早已被他封箱埋到后院的地下了,他不担心。
只是后来这群孩子走了之后,他发现床头柜里那个小布包不见了。装着扇子、信和影集的小布包,那是戚少商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他慌了一阵,准备去找。可是后来又想想,反正人都走了,还留着那些东西作甚。
于是那些年头里他只有重复着当年在医院病房里发明的那个游戏。
无数的晨昏成群结队地从城市上空呼啸而过,日光悄悄地爬上窗台,爬过衣角,又从窗台边轻轻爬走。
某天顾惜朝忽然想起来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开始有了白发。
不唱戏以后他几乎不会去照镜子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然真的老了。
想想也是。当年和戚少商在一起的时候,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但就是这短短的几年,让他几乎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生离死别。
而步入中年之后,所有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在空气中虚虚画个“戚少商”的辰光罢了,十年八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有时候他回忆回忆,自己竟只有那四二年到五零年之间的记忆是鲜明而刻的,而后来被关着挖地道的八年,流亡在张家口的九年,包括文革时期隐居在愚园路的日子,其实只是一些面目模糊的片段而已。
住的日子久了,便连时间也忘了。
再后来,历史似乎在一夜之间匆匆掉了个头,黑的变成了白的,白的又变成了黑的。
顾惜朝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得到了“人民表演艺术家”的称号。
那几年里不断有新的外来事物涌进来,人们脱下了清一色的蓝衣服。尤其在上海这样的城市,大街上又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时髦了。
封闭了近三十年后,人们对国外的一些东西竞相模仿,不论好坏照单全收。这种在百废待兴的时候忽地涌现的时髦,有些在顾惜朝看来简直是灾难性的。
比如说布料廉价、做工粗糙、胳肢窝明显皱着的西服,男青年们几乎人人一件,不管能不能看,大家都穿着。顾惜朝这就想起了四十年代的时候某人常穿的那种色毛料西服,永远是服帖合身的。可惜这种精细的老日子是回不来了。
他把自己压在箱底的几件青色长衫翻出来,拿去让裁缝改小了尺寸――他愈发瘦了。
那些个裁缝都啧啧惊叹那几件衫子的料子与做工。
从此顾惜朝又穿上了属于他的青衫。
这在八十年代初,人人效仿西方舶来品的大环境下简直是对时装工业的一场正面对抗。
清晨赶早班的黄浦区居民常常可以看到一个身材瘦高面目清癯的长衫中年男子从愚园路出来,在外滩江边散步。
他们对其指指点点,看,那就是解放前北京的名角儿,艺术家呢,不一样的。
不久以后在政府的要求下顾惜朝收了徒。几十名戏校的孩子中他一眼看中了那个圆圆脸的孤儿,清清秀秀的,大而黑的眼睛,一笑两个酒窝。
这孩子叫小飞,其实是出身的,在文革中失去了双亲,对戏曲很有悟性。
其实这时候已经很少有男子学旦角了。只是他们一个愿意学,一个也愿意教。
顾惜朝很喜欢小飞,他们亲如父子。
现在是一九八七年了,小飞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小小少年,眉宇间很像当年的戚少商,可一扮上相往台上一站,又活脱脱一个顾惜朝。
顾惜朝看着这个孩子一步步地成长,心中很是安慰。
这天小飞的文化课学校要给台湾回大陆探亲的台胞代表团上演一台文艺演出。这是建国以后台湾当局第一允许当年的官兵回大陆探亲,这台演出无疑很重要,是小飞第一参与这么重大的演出,并且担任压轴,上去唱《蔡文姬》里《文姬归汉》那一折。
顾惜朝把自己当年埋在后院的戏衣和行头挖出来,对着它们愣了半天,亲手统统送到了小飞那里。
那些老北京时代的行头,细致复华丽耀眼到小飞的同学们无法想象,珍珠水钻金锁片全是真家伙,光头十足。
小飞看着直咂嘴,他没想到顾老师居然存了这么多老货,这其中一支钗就够如今一个普通人家吃上一年。
顾惜朝在吃不饱饭的日子里也没舍得动过这些东西,如今他将它们统统送给了小飞。
从小飞的学校出来,顾惜朝照例沿着浦江边散了会步。迎面一个规模庞大的旅游团走过来,有导游在讲解着外滩灯红酒绿的历史,旁边跟着一大群的摄影记者。这些年到上海的旅游团越来越多了,顾惜朝没怎么注意地瞄了两眼。
蓝天白云之下,他捂着自己被风吹得有些乱的白头发,与那一群人,擦肩而过。
其实,那就是1987年台湾当局放归的第一批大陆探亲团。
那其中,就有戚少商。
那天戚少商们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去一个什么学校观看一场演出。
进场前他看到演出单上最后一个节目是京剧《文姬归汉》,似乎想到点什么,心里便悄悄埋下一点期盼。
待到那蔡文姬出场,一开口:
“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
戚少商全身的血液“哄”一下子都集中到了头顶:那难道不是顾惜朝难道不是顾惜朝么?难道不是他二十四岁那年从美国毕业归来时的接风宴上唱着《归汉》的顾惜朝么?
戚少商这些年在台湾做生意,跟他爷爷当年创业的经历所差无几,白手起家,已经攒了不少家私。
这一回大陆探亲,本来以他的条件是挤不上的,他在这边早没了亲戚,来只不过为了寻找顾惜朝罢了。使了不少钱好容易过来了,乍一到上海就让他找着了,怎么能不激动?
“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
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
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
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
听琵琶马上曲悲切茄声,
看狠山闻陇水梦魂犹警~~”
台上的蔡文姬缓缓地唱,台下的听者默默流着泪。
他们全都是三十七年没能踏上故土的老兵。而他们更多的战友,没能等到重返家乡的这一天。六十年代或者七十年代就在台湾亡故的老兵们,永远留在了他乡。
“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小旦唱完最后一句,款款退了场,掌声中戚少商忽地站起来,不顾周围人惊讶的眼光,冲到了后台。
他“砰”一声撞开了化装间的门,对着正卸着脸的小旦大喊一声:“惜朝!”
那小旦猛地回过头来,却根本不是。
戚少商发现那是张与少年时代的自己相当相象的脸,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了,顾惜朝也应该六十好几了吧?他怎么可能再如此光鲜地在台上唱?
他有点失落地笑了,点头致歉,便要关门出去。不防那年轻小旦问他:“先生,你找顾惜朝顾老师?”
三十七年以后,戚少商终于再见到了顾惜朝。
他背对着他,一身长衫,如一把青色的标杆直直立在黄浦江边,人群中依然如此显眼。
江风有些大了,将他长衫的下摆稍稍吹起,他理了理衣襟,微咳两声,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一转身的瞬间,他看见了身后五米远的戚少商。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中间隔了三十七年的光阴。
时间停止了,周围所有的人物事件都凝固在了空气里。
天地之间,惟有他们两个。
“你没变。”
半晌,两人同时开口,二人都笑了。
其实在旁人看来,他们再怎么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些,也都是步入晚年的人了。
只是在他眼里,他永远停留在戚家大院戏台上唱着《归汉》的双十年华;而在他眼里,他也永远是那个台下盯着他发愣的英俊青年。
两人扶着栏杆站定了,对着一江东流水,缓缓将离别以来的种种经历向对方说了,才知道这些年来二人都受了不少苦。
其实在五十年代初的时候,二人都想着将来如果能再见面,定要抱紧了对方,将胸中的不平与委屈统统倒出来的。
只是现在年纪大了,对那些过去的事便也都不那么上心了。
他们都没想到临到晚年了,竟真的还能有再见面的一天。
知道了几十年来彼此心中都只有自己一人,便也感到一丝凄凉的满足。
在他们最美好的岁月里,二人总不能陪在对方身边,但毕竟现在又重逢了,并且是在这样平静的岁月里。他们都无儿无女,无妻无子,总算到了好好喘口气的时候了。
“我过些天想回北京看看。”
“我过些天要搬回北京了。”
二人又同时开了口,又都笑了。
三十七年的光阴没能带走他们的默契。他们同时伸出手去,抓住了对方枯老起皱如树皮的手指。
这两只手,从192年秋天北平百顺胡同中的一场冲天大火中开始,就已经牢牢握在了一起。
从此再没分开过。
“这过来是探亲,待不了几天吧?”
“总有办法的……”
夕阳瑟瑟照红了半条黄浦江。
远依稀有民间艺人咿咿呀呀地拉着胡琴,乐音诶乃绵长,和着江上呜呜的船鸣,飘飘荡荡地,恍然间穿行了近半个世纪。
=
崔略商合上书页,轻轻笑了。
在所有戚少商和顾惜朝同时出现的场景中,这是唯一的一场白天戏。在此之前,他们总是在黑夜相遇,在黑夜相爱,又在黑夜分离。
现在,即使这只是老诸葛生生按给他们的结局,他也相信这是真的。他喜欢这个结局。
天暗下来,路人看着这个笑着泪流满面的大男孩,有些诧异地指指点点。
崔略商没有理会。
他只是将这薄薄的小册子放进了那个小布包,握紧了,再握紧。
这是最后的最后了。
在黄浦江边上,老诸葛将拍摄整部戏的最后一个镜头。是顾惜朝与戚少商的旅游团擦身而过的那场戏,远景。
老诸葛站在四十米外的监视器旁,指挥现场。
镜头左边的崔略商,镜头右边的铁游夏以及一众群演,相遇、交汇、错身――
在他们错身的一瞬间,崔略商没忍得住。毕竟,这是最后的镜头了,错身之后,他们将再无交集。
他偷偷转眼瞧了下人群中的铁游夏――反正是远景,监视器里看不到人的表情。
可他没想到,人群中竟也有一双眼睛,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捕捉到了他。
茫茫人海中隔着不相干的人群,他们眼神交汇,四目相对。
他们都呆住了,忘记了走动,站在原地。
群演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停了下来。
老诸葛急得大喊:“停!怎么回事!”
可他们离得太远了,他们听不见。
崔略商不记得他们是谁先动的了。或许是他,或许是铁游夏,又或许是他们两个一起动了。
他只知道他们抱在了一起。
那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在他耳边轻叫:“追命,追命……”
这边老诸葛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随即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他们入戏了,太入戏了。
崔略商笑了,围观的人群越来越挤,有媒体祭出了长枪短炮,远一辆保姆车停下来,一个胖得像葫芦一样的可爱小女孩朝他们奔过来:“Daddy追命叔叔~~”
那是铁游夏的女儿来了。
崔略商挣了挣,没挣开。他止不住地笑,笑容如同初生的太阳。眼前这个男人忘了一切,抱着他,紧紧地,叫他,追命,追命……
他怎么也没想到,临到最后了,回首来抱住他的人居然是他,紧紧抓住不放的人居然是他,不顾一切的人居然是他。
他一把推开铁游夏,迎向飞扑过来的青青――
顾惜朝和戚少商的故事拖了三十七年,还没完。
那他和铁游夏呢?
他们也没完。
他们完不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