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 玉指环
1
痛,头剧烈地痛着,像被人用什么尖锐东西强行从头顶楔了进来,生生把头敲开一个血洞,灭顶的剧痛如潮水般一浪胜似一浪,连同死亡的恐怖一起把人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是的,是恐怖,眼睛是漆黑一片,耳里听不到一丁点声间,张了张嘴,喉咙里传出嗬嗬的声响,什么话都说出不来,脖子被勒住了,呼吸越来越困难,绳索一点点的在收紧。
似乎东西要从心的最底流走了,不止是生命,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他不知道是什么,只是恐惧着,本能的开始挣扎,眼前终于有一点点亮光,丝丝缕缕地,随着他的挣扎,那光亮越来越清晰了,分辨得出是红色的,先是红色的斑斑点点,密集成水柱状,红色越来浓,越来越粘稠。
是血!殷红的血!血红的一片,血红的天,血红的地,血红的土壤,天地万物都是血红的,这个血红世界里,他遗忘了什么?他努力的想抓住一点什么,才发觉手脚都是动弹不得的。他只能任由自己被那片血色渐渐淹没。
“纾纾纭保沉闷的敲击车窗的声音,刺破戚少商的沉睡,方才的恶梦骤然破碎。突然的惊醒使他很不舒服,心跳加快,半边脑袋隐隐作痛。这痛让梦里的剧痛清晰起来,他抬手摸了摸头顶,又下意识的缩了回来。
一个恶梦而已。
推开车门,出了猎豹车,被风一吹,痛就慢慢的消减下来。
冬日的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阴沉广袤的穹隆上烟霾滚动,象刚刚冷却的烙铁般灰暗中隐带着殷红。临着宁河,扑面而来的风被重重湿气一熏,越来越沁骨,带着几份肆意的意味飞速掠过,齐膝的长草就开始弯着腰沙沙做响。
一座古老的戏台在宁河畔静静耸立,说是戏台,其实也就只是一堆黄土垒起来的,底部是大青石块砌的石基,上面残缺模糊的图案,依稀认出古老的戏文传说,半边石桥上,眉清目秀的小生撑着一把雨伞,作情款款状,旁边那个就算没有脑袋,只有半边胳膊了,也认得了这是《断桥》。
当地人说,这戏台上面以前还有一座的钟馗庙,文革的时侯被毁掉了,只余了些乱瓦碎砖。现如今只有石缝里上长满了枯黄的衰草,在风中凄凉地瑟瑟发抖。
东方之星模特大奖赛,要以这里为背景,拍一组照片,娇软玉般的女孩子,衬着枯草老树的背影,青春与苍凉溶合,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境。
作为目前江城市赫赫有名的首席摄影师,戚少商之所以会接下这件活,因为他的前任女朋友,任职于主办这东方之星模特大赛的公司的息红泪,极力游说。否则,在戚少商的眼里,多灾多难的印尼,青藏铁路的现场,都比这些女孩子要有吸引力得多。
当然,戚少商也不是不喜欢漂亮女孩子,否则他也不会跟息红泪有过五年的恋爱史,虽然最终这段恋情以两人和平分手而宣告结束,但他与息红泪依然是朋友,很交心的那种朋友。
没有夫妻缘分。戚少商这样哀叹着他与息红泪之间的关系。
骨子里两个都是渴望被包容的,而不是去包容对方。毕竟都还年轻,拿得起,放得下,不在乎天在地久,只是乎曾经拥有。分手了还可以做朋友。
除了偶尔在某个风吹叶儿落的寂寞时刻想到对方时,有过一点点的怅惘,这段恋情几乎没有给两个人之间留下任何阴影。
作为策划部的负责人之一,息红泪也有随行。就是她敲着车门惊醒了戚少商的恶梦。
站着一大群青春靓丽的女孩子中,息红泪是最抢眼的那一个,倒不是因为她一身的干炼的职业装显得与那些红柳绿,鹅黄月白格格不入。而是因为她比那些女孩子拥有更动人的容月姿,肌肤是仿佛没见过天日般冰肌玉骨,漆黑的一对秀目烟视雾望,比起那些女孩子,她多了几分阅历,小女孩子的毛糙与青涩在她身上看不到半点的痕迹,岁月的冲洗,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聪慧而且灵秀。
此时,她樱唇半张,半偏了头,蓬松俏丽的短发晃着,中间几绺栗子色的挑染被风吹得有些乱了。望着还有些迷茫的戚少道取笑道:“你倒越来越出息了,这点时间就能睡着了。”
戚少商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了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还真的是白日做梦了,只是那种痛还没来得及散尽。
见戚少商脸色还是有些不对,息红泪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了,刚才还好好的。”
“没事,没事。”戚少商连忙否认,一个梦就把他吓这么样子,传出去还怎么做人。
静静地等着戚少商完全清醒过来了,息红泪才道:“那就开工了。”
戚少商打开车后箱,拿出大大小小的摄像器材,上了戏台,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宁河水像一匹白纱缓缓地从脚下飘动,远就是开阔的田野了,而戚少商的身后,是河西县城的古城区,这里有很多明清时期,甚至更早时期的建筑,才得以保存下来,新兴的工业与小区都在新区。
至于这个戏台以这个荒芜样子逃过目前的越演越烈的圈地运动,据说是因为早有个大开发商把这块地买下来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开发,却无人说得清楚,有人说开发商买下这块地后就破产了,也有人说,这是块风水宝地,开发商买下来之后,生意越做越大,越来越红火,就舍不得建了工厂或是住宅卖给别人,就让它保持原样庇佑自己。
戏台很大,相传当初是为了酬神演戏,才搭建的,因此,看戏的是神,人只是陪衬。就把钟馗庙的台基向外扩展开去,成了戏台。右上角有一堆乱石碎砖夹着些低矮的断垣残壁,想必就是传说的钟馗庙的遗址了。
梦里的剧痛又开始一点点的清晰,一种熟悉的气息如同他脚底下带起来的飞尘,慢慢的弥散在身周,脚一动,就又浓一份,停了脚,就淡下来了,如飞鸟掠过天空的痕迹,转瞬之间,淡得找不到了。
戚少商望着钟馗庙的方向,怔怔地有些出神,直觉那份熟悉的感觉是从这里而来的。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字似乎要被这乱石堆触动了,从他的心底冒出来了,他慢慢地屏住了呼吸。
突然,天地间响起一阵笛声,苍凉的笛音加冬日的萧瑟,整个戏台陡然静如枯井。似曾相似的感觉被笛声惊飞了,那个名字还没有开始浮现,就又不见了。戚少商不悦的回过头,吹曲的是一个参赛的女孩子,一身的丝绸雪纱依制的敞胸唐装,站在草丛里上,手持长笛吹奏,恍惚间有几分置身于荒蛮之地的错觉。
助手冯乱虎走过来,在他身声悄声问道:“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好吧。”那个女孩子已经开始进了入角色了,现在正是最好拍照时机,戚少商开始调试角度,想暂时甩开心底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戚少商!”
“哎。”戚少商应了一声,抬起头,化妆师地替女孩子们补粉,助手在他替他打灯光,笛声还在继续,没有人一个人像要跟他说话的样子,他茫然的问乱虎以及身边的几个女孩子:“谁在叫我?”
“没有啊。”离他身边最近的女孩子答道,看样子也不像是做假。
忽而一阵风,戚少商激凛凛的打了个冷颤,他确实听到了,绝对不是错觉,就在这戏台,有人在叫他,细细地品味起来,分有带着几分仓惶和震惊,像……故人猝然重逢的第一声呼唤,不敢十分确定又带着惊异的那一种。因为尖锐而且短促,他来不及分清是男还是女,只是这声音分明是很年轻的那一类。
有个调皮的女孩子挤着眼睛冲戚少商大声道:“戚哥,你想谁都想得出错觉了呢?说出来,我帮你说和说和。”
“是我听错了。”
“没事,又不是第一认识,要不,今晚你请宵夜,媒人红包就不用了。大家好不好?”
“好啊。好啊。”一阵哄闹声从戏台上飞出去,飘在宁河水上,跟着水波打了一个旋,不见了。
《苏武牧羊》带起来的气氛因为这段小小插曲荡然无存,吹笛的女孩子怒目而视,在这样的场合里,如似玉的女孩子们面对的对手是另一个如似玉,谁也不敢说自己在容貌就能胜过对方多少,各种各样的明争暗斗,时有发生。像今天这样,生生打断别人调整好的状态,只是小儿科了。
戚少商也笑了,目光慢慢地掠过戏台,静侯了好一阵子,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了。这种熟悉的感觉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脚下的这块土地与自己,不是久别重的那种熟悉,而是那种从来不曾有过片刻分离的熟悉。
2
戚少商决定迟一天再回江城。他实在这舍不得离开这戏台,却也只能最多再呆一天了。
本来拍照一直都还算顺利,不到四点结束了,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在江城吃晚饭。然而戚少商只要想到离开,心就被生生地揪住了那般痛楚,站在乱石堆里,戚少商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他与戏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把所有的记忆都全部翻了出来,却找不到关于这戏台的任何蛛丝马迹。
莫非,我的前世是个戏子不成,在这戏台上唱过戏?戚少商从不信轮回,这已是他想像的极限了,他自嘲般的笑了,笑容还未完全展露,眼眶却没来由的一酸,一大滴泪突如其来地滴落下来,烫得他浑身一抖。像是在惩罚他的对“戏子”的轻慢,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狠狠的刺了一刀般的疼起来。
他只有留下来,只有想到留下来,心底的疼才才稍稍减轻了。
息红泪一行人的车还没来得及走出他的视线,就有几辆大大小小的车,由远及近,驶到戏台边,停了下来,车上乱七八糟的堆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箱子。车上的人吆喝着抬着箱子,从车上下来,又抬上戏台,刚刚空寂下来的戏台,又热闹起来了。
一问,才知道,今天晚上有社戏。
从前面的桑塔纳里下来的人,戚少商倒是认识的,是太和镇上文化局的刘独峰刘主任,两个都是全国摄像协会榜上有名的人物,见过几面了,算是同好。
刘独峰很自豪的介绍说:“今天是腊月初六,钟馗的生日,晚上镇上的剧团要这里唱戏的。四面八方的乡邻都赶过来看,比你们城里看演出还要热闹。哎,这里风大,布景用粗点的绳子。”
看见戏台上人来人往,戚少商的心无端端的生出些郁闷,仿佛是清静久了的世外桃源,被外人强行打扰了。也因为这份喧闹,连在他跟戏台之间那根看不见的弦“咯”地一声断掉了。
刘独峰继续说道:“我可不是跟你吹牛,我们这是的社戏,可比鲁迅笔下的社戏还有生动的多,而且全是大戏。全本的《钟馗嫁妹》和《情探》,看戏的人都是划了船过来看。”
戚少商奇道:“为什么划了船来看?戏台子旁边不是有一块空地吗?”
“我们这个戏台子,是对着宁河唱戏的。在旁边看,只能看个侧影,有什么意思的。对了,我们镇上最出名的留美博士刚刚回来了,听说他也要上场呢。”还没来得及跟戚少商收住话头,刘独峰又冲身边的工作人员嚷了起来:“怎么回事呢,说要小心的,砸坏了箱子,扣你们工钱!”
留美博士会唱戏?这个戏台今天是热闹了,他晚上也有事情做了。这里人太多,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刘独峰素性拉了戚少商回了小镇,找了家小酒馆,两个边喝边聊。
《 钟馗嫁妹》戚少商自小在连环画上就看熟识了,而《情探》他并不知道是什么。
刘独峰却是个十足十的戏迷,没人的时候还要想办法拉上的叨上几句,有人来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便从第一本敫桂英与王魁相遇详细地讲了起来。
原来这《情探》就是民间传说的王魁负敫桂英的故事,戚少商也听过的。
而刘独峰兴趣十足,还敲着碗作伴奏来了一段王魁的唱词:名园夜静人声寂,房内残灯如豆泥。耳边厢又听得风声起,黄犬汪汪吠不息。
戚少商顿觉背上一阵发凉,倒不是他唱得声情并茂,让这小酒馆里多了几分阴森鬼气,而是因为别人唱戏只为要钱,而刘主任这破锣黑脸嗓子学着小生,实在要的是命。
还好刘独峰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就算捏了嗓子也学不来敫桂英的莺莺燕燕。
饶是如此,等两人下了饭桌,时候也是不早了。
赶到戏台那里,风吹得正响,没有半点减弱下来的意思,戏台上灯火通明,四周却是昏黄一片,然后伸延开去,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看戏的人果然有很多是划着船来的,如梭子一般穿插在戏台下,密密麻麻一片,而镇上的人,围着戏台而站。戚少商来得迟了,如不是刘独峰,他连站脚都位置都没有了。
刘独峰领着他上戏台,让他站在琴师的边上。那一块钟馗庙的位置被一作为布景的布隔开了,钟馗已经不在了,看戏的热闹就留给别人了。
刚刚站定,台上催命锣鼓就开始震得灵魂出窍,一身红衣执笏的判官和一群黑衣虎裙的小鬼开始蜂涌而出,红衣的判官在雪亮的舞台灯光的照射下凶神恶煞的夸张着,长髯黑腮,面目狰狞,身上的大红袍上绣着暗黑色的奇形怪状的图案,腰后穿了“扎判”,平顶出方方的一块后背来,力图要造一个魁梧的身形,他十刹阎罗般的一声吼:敫桂英随我来!
那厢,白衣白裙一身缟素敫桂英就踩着锣点上场了。在判官和小鬼的衬托下,就像一只翩飞的蝴蝶,水袖旋、甩、接、收舞像一团雪,飘在戏台上。台下震天雷般的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一行人在台上迤俪行来,虚拟出万里山川,过青州、穿淄川,望泰山,渡运河。
“飘荡荡离了莱阳卫,
又只见漓水北去,沂水南回。
过青州淄州,点缀着三两个都会,
猛抬头又望见泰山巍巍。
日观峰丈人峰如群仙排队,
多少个伤心人在那舍身岩下把命摧。
过运河 越东平 梁山泊在,
叹今日,哪里有宋公明,武二郎,
百八条好汉仗义扶危?
望北方又只见狂涛怒水,
原来是黄河东去咆哮如雷。
过考城入兰封山川壮美,
望左边陈留郡,想起了东汉时干旱三载赵五娘剪发包土造公婆的坟堆。
呀,耳边厢一声声催人肝肺。
…………”
跟着敫桂英的唱词,那判官一改阴森恐怖,双手各扶一个小鬼,舞步随着唱词晃荡起来,居然平添出几分妩媚,戚少商的心也随着判官的舞步晃悠着。巍巍泰岳,莽莽梁山,滔滔黄河,寂寂荒坟,一一在眼前展开,是谁孤独的灵魂在寻找她生生世世不忘的负心人?
那判官蓦然大声喊声了一声:走,声如裂帛,气势如虹,群鬼乱舞间,判官架着小鬼满场乱跑。职业的本能,让戚少商快速的按动快门,他紧随着判官,判官舞到西边,戚少商就跟到了西边,判官舞到东边,戚少商就跟到了东边,台下的观众一阵一阵的起着哄,有人要高声叫骂,“作死啊――你!”
戚少商这才回过神,歉意对台下笑了笑,回到角落里,继续捕捉判官的每一个神彩。
待一出《情探》结束,戚少商坚持要去后台瞧瞧,刘独峰没法子,只得陪了他去。
后台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帐蓬,透了刺骨的寒意。呼啸的狂风中,有摇摇欲坠之感,但这里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帐顶挂了着几个大灯泡,照得里面通亮。
中间几张桌子,算是临时的化妆台,地上有两盆烧得通红的炭火的火盆,走得近了,才感觉得热气。进门的角落里搁了一口大锅,炖着鱼汤,奶白的汤面,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香气四溢。刘独峰是直接领导,这鱼汤也有他一份。
戚少商摆手说不要,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正在卸装的判官。大红的袍子解了下来,落在椅背上面。解了“扎判”,白色里衣裹着匀称修长的骨架,分明是盈盈细腰。
对镜卸装的判官似乎被他灼热的目光烧痛了后背,猛地回过头来,上半脸是涂得煤炭一般,一双眼睛像两颗黑宝石般地熠熠生辉,下半脸已经擦了干净了,却是细腻的雪白,鼻梁很挺,嘴形也端正俏薄,哪里还有半点恶判官的样子。
“你跟着我做什么?”那判官开了口,却是与台上的声音截然不同,原来,唱戏与生活果然是两回事。不过戚少商觉得他还是没有离开地狱,所有不同,刚才台上是在勾魂,台下却是要冷死人。
刘独峰哈哈一笑,道:“小顾,这是有名的摄像师戚少商,给国家地理供过稿的。”
“关我什么事?”判官眼神冷冷地一扫,让刘独峰都差点下不来台。
但凡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国家地理》是一本什么杂志,戚少商从没指望别人对他肃然起敬,但也没受到过这种待遇,他主动的伸出手去,“我叫戚少商。”
判官淡淡地一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转过身又开始卸装,戚少商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眼睛却不肯稍稍地离开他的背影,这个背影应该是似曾相识的,不,是非常非常熟悉,与白天一种完全不同的疼,慢慢的袭上了来,这一是细细密密,慢慢渗过来的疼,找不到来由,就把他陷得不知所措。
“难怪我一来这里,就觉得有人在盯着我,是你吧?”判官又过来头,眼神比外面的天气还冷,火盆里的红光,一点作用都不起,
刘独峰有些尴尬,他大小也是一个官,判官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再下去,实在是丢脸得很,忙拉了戚少商出去,道:“小顾刚从美国回来,以前脾气就怪,出去了三年,倒一点没变。”
“没事。”
锣鼓声又开始响起了,该演《 钟馗嫁妹》了,刘独峰急着要去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道:“你还看不看了?”
“不看了。”那个小顾连头套都解了,想必是不唱了,这戏也没有什么看头了。
刘独峰刚刚走了两步,又被戚少商叫住了,“这个小顾叫什么名字?”
“顾惜朝。”
顾、惜、朝,戚少商在心里默默的念着,一遍一遍的咀嚼,渐渐地就生出了几分缠绵悱恻来,然后,弥漫到从五脏六腑里,仿佛这个名字已经跟他缠绵了几生几世,与他的血肉,骨髓,经脉都紧紧的连在了一起了。
戚少商回了后台,那把椅子还放着那件红袍,刚才坐在这里的人却不知所踪。
后台,人来来往往的,依旧热闹着,补妆的,换妆的,跑龙套的,拉幕的,取暖的,说说笑笑着,整个后台都快要挤不下了。然而,没有了他,再热闹的地方也透着寂寞的凄凉。
外面,漫天的大雪纷飞而至。
3
戚少商是早上离开太和镇的,那些照片等着洗出来,他不能耽搁太久。临离开太和镇的时候,戚少商特意绕道去了戏台,隔着车窗玻璃望过去,戏台在漫天大雪中寂静着,昨夜的水袖翻飞,丝竹长调,歌酣舞畅,倒像是一场没有痕迹的梦了。只是那份缠绵了生生世世骤然分离的不舍,那种活活的把心从胸膛里挖出来的血肉分离的痛楚,还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让戚少商没有了停下车,走过去的勇气。
猎豹开得飞快,音响开到了极至,小小的车厢里充斥着狂乱的音乐,如同千疮百孔的百年旧堤,挡不住一阵高过一阵的如千尺巨浪般的心痛。
以至于一整天,戚少商都莫名其妙的忧伤着,直到洗出那些照片。
戚少商直接扔开那些参赛女孩子的靓照,挑出顾惜朝的判官。
只一眼,戚少商就皱起了眉头,照片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看不清款式的衣服,梳着在江城里早已绝迹的小刷子,比《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还土,不知道哪个乡下女人,这么没眼法,跑到台上去了。当时居然没有发觉。
再拿过两张,还来不及厌烦,照片就掉了地上了。浑身的骨头都被人抽去了一般地软了下来,戚少商连捡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一张照片上,只要有判官的,就会有那个女人,有的时候,站在群鬼的中间,有的时候,身子藏在敫桂英的身后,不同的姿势,不同的地点,相同的只有一点,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叫顾惜朝的判官。
那天晚上的戏台上,没有这个女人的,真的没有,只有敫桂英,判官,四个小鬼 一个琴师,一个司鼓,再就是拍照片的他,真的没有别人。 除了……鬼。
“难怪我一来这里,就觉得有人在盯着我,是你吧?”顾惜朝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起来,戚少商顿时毛骨悚然,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哪本书的说过,照相机可以照出人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啪”地一声轻响,电脑屏幕转黑,灯也熄了,工作室陷入一片黑暗中。风不知从哪里吹过来,铜制的风铃叮当作响,悦耳,也惊心。
黑暗之中戚少商不知所措。直到乱虎进来了,手里的手电筒到乱晃:“怎么又烧了保险丝了。”
“只是凑巧而已。”戚少商给自己鼓着勇气,饶是如此,也没有胆量再呆下去,七手八脚的捡了照片,冲出工作室,留下个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乱虎。
在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街了站了好一阵子,戚少商才想到了他今晚唯一的去。
雷家,雷卷的家。
雷卷的父亲跟戚少商的父亲是多年的同事兼好友,而雷卷从小就像兄长一样带着小他十来岁的戚少商玩。据说雷家祖上是出过道行频的天师级人物的。戚少商亲眼所见的就有两位,雷卷和他的爷爷。而戚少商的名字就是当初雷爷爷给取的。戚少商初来江城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借住在雷卷家里的。雷卷自命单身贵族,三十多岁也未娶妻。倒也很适合他的突然闯入。
戚少商煞白着一张脸出现在雷卷面前的时候,雷卷也还没有休息,穿了件纯棉对襟的外套,一边喝茶一边看书。见戚少商夜造访,着实有些奇怪,待了戚少商递过来照片,忍不住低呼一声:“依你的八字,不像是能见到这些个的呢。”
“可是。”戚少商捧过雷卷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滋润了有些发涩的喉咙,才道:“我拍照的时候,台子上真的没有这个人。”
雷卷仔细的翻看着照片,又让戚少商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拍照片的时间,经过,才道:“从照片上来看,她并不是冲着你来的,而是照片上的那个钟馗。按说这事跟你没关系的,你阳气重,就算是拍照也不应该拍到这种场面。所以我也奇怪了。莫不是你前世跟这个女人是认识的不成,或者说有过什么纠葛,碰巧你们三个在同一空间里出现了。”
“也是说,她是因为那个唱钟馗的美国博士才出来的?”但是,那一声千真万切的呼叫是从哪里而来的?
“不管是不是都无所谓,只要不是缠着你的就行。”
戚少商冲口说道:“那个人岂不是很有危险?”
“人都有前生来世,前生的事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完全了结的,总会在后一世有点磕磕绊绊的。也许是孽缘,也许是善缘,跟外人都没有关系的。”雷卷轻描淡写地说着,有些不理解戚少商的激动因何而起。
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莫名其妙的伤痛又一点一点的渗到心底,戚少商有些恍惚起来。
雷卷见他这般模样,叹息着道:“你还想去那里?”
戚少商不答,回避雷卷探究的目光,顾惜朝,那个顾惜朝就在离戏台不远的太和镇,没有任何原因,总之,他无法让他身于险镜而不知。
雷卷劝道:“不要去了。能不去,就尽量不要去。”
“为什么?”
雷卷含糊地道:“总之是不要去了。那个地方,不太适合你去。”
“为什么?”雷卷的欲言又止,让戚少商心一跳,试探着说出了心底的疑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地方我总觉得什么时候到过的,很熟悉的感觉。可是我明明从来就没有去过的。”
雷卷脸色一暗,垂了眼睛不吱声。
“卷哥,你帮我看看我上辈子是不是在那个地方呆过的。”
雷卷哑然失笑:“怎么看,你当我是西藏的活佛还是神话里的巫师?”
戚少商也笑了,过一会儿,道:“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雷卷无奈的叹道:“其实,宁河,就是你去的这个太和镇的宁河河段,是你出生的地方。”
“什么?”戚少商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他有一种要昏过去的感觉,宁河,日夜流淌陪伴着那座古旧戏台的宁河,是他的生出地?是不是这样就可以解释那种熟悉的感觉了,他还是挣扎着问道:“我的出生证明上不是一直写着,市中心医院吗?”
“可能是为了上户口,以前管理很严的,除了正规医院,哪里都不能接生小孩子。你的出生应该是个意外。整个地质队的里上了年纪的人都是知道的,而且,那天跟你父母一起回江城的,还有我的爷爷。”
戚少商还没有完全从震惊里恢复过来,半信半疑地看着雷卷。雷卷也不作声,把自己面前的电话推到戚少商面前,示意他可以打电话回去问。
戚少商知道雷卷从不在他面前的撒谎,这个时间打电话回去,打扰父母的休息,也不太好,只是继续问雷卷:“怎么会这么巧,刚巧是宁河,而且还是这段宁河。”
“我爷爷说,陈姨怀着你的时候,一直在野外,后来月份重了,怕有危险,队里就让我爷爷还有另外一个女同事,一起送陈姨回津市――那时候宁河跟长江之间是通轮船的。他们就坐船回去,船到太和镇的时候陈姨就发作了,古怪的就是,那条船居然莫名其妙在河中间搁浅了,别的船都没事,就这条船给搁在那里,我爷爷本想弄条小船把陈姨送到镇上医院去。偏偏那天又刮风又下雨,大风大浪的,小船根本靠不过来。还好最后你们母子只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回了津市。”
二十多年前的生死一悬,此刻被雷卷轻描淡写说了出来,戚少商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恐怖,搁浅??变天??在靠近太和镇的宁河上出生,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安排,至少,关于他的出生,他是第一听说。戚少商的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冒着寒气,立式空调里到底有没有热气吹出来?
他挣扎着问道:“宁河并没有多宽吧?”
“那是现在变窄了,很早以前,爷爷带我去过一,那时候,宁河还很宽,还在通航。”
“雷爷爷带你去那里做什么?你有没有看到什么比较特殊的建筑,比如――戏台?” “戏台”两个字刚刚说口,胸口就又涌来一阵疼,扯了心,揪着肺,却不是为自己在疼着,放不下,也挥不去。
“土墩子倒是有一个,听说以前是做戏台用的,上面还有一座倒塌了的钟馗庙。少商,既然今天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也就没有必要再瞒了你了。”雷卷慎重其事的说道:“那一去,其实就是为你而去的。”他作了个手势打断戚少商的询问,“我爷爷一直觉得你的命格是最奇怪的,本来是少年夭折的命格,后来莫明其妙就有了逆转。很小的时候,你在医院里呆的时候比在家里呆得还多。我爷爷之所以给你这个名字,一是借寿,借别人的寿命,活得久一点。二是,你出生的时候,真的有怪现像,除了船搁浅,风雨大作,我爷爷还亲眼看见了――钟馗。”
爷爷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面撒谎的,雷卷还清楚地记得,爷爷在跟他讲述这件事情时候,眼底流露出来的惊骇和凝重,在爷爷的眼底,戚少商从投胎到长大成人都是一个无法破译的谜,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隐隐约约地盼望着,这个谜会由他来解开。
“你说什么?”戚少商浑身一抖,钟馗?又是钟馗?
“是真的钟馗。我爷爷跟我说,你出生的日子很奇怪,是七月十五,那一天,鬼门大开,百鬼横行。按常理,钟馗是不应该出现的,你也许是赶着投胎吧,但是钟馗却在找你回去。很巧合的就是,那个戏台上就有一座钟馗庙,在你出生的前一天晚上,被雷打塌了。所以,自从你的命格发生变化之后,爷爷就带着我去了一趟你的出生地,希望在那里找到答案。”答案自然是没有的,决定人的命运有很多种的因素,单是先天的就有八字、面相、风水等等一系列的东西,任何变化都有可能发生逆转。
“我只能希望你尽量不要去那里。前世的事再怎么纠葛,掺合到今生来,总归是一场劫。我不希望你――”说这里,雷卷又像是有所醒悟地突然住了口,默然地望向戚少商,而后者,眼光没有任何视线的盯着面前的茶水,压根没有注意他差点说漏了什么。
雷卷也不在说话了,两个都静默无声,戚少商需要时间来消化他今天晚上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切,他无力再问,茶水早就凉透了,没有一丝热气,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宁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什么东西铺天盖地而来,却抓不住,也不躲不掉。第一知道原来宁河跟他是有渊源的,他跟传说里的钟馗也不是陌路。而且在他的心里,他从来就没有放下过这座戏台,无论是前世的羁绊还是今生的故园,对他来说,都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对雷卷而言,这本传奇的主角是戚少商,他知道他的一番告诫并没有多大的作用,叹息一声,从衣领里翻出一块贴身吊着的银坠,塞到戚少商手里道:“这个,你戴上吧。”戚少商已经闯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命运的兜转让他触摸到了前世。而他却做不到静坐壁上观。
戚少商刚要推辞,被雷卷挡住了:“这是我们祖上传来的。能避邪。很灵的。你要去那里,我也拦不住你。戴上这个,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这银坠呈小小的葫芦状,两面刻着古怪的纹,虽然雷家世代相传,依然镫亮如新,还带着雷卷暖暖的体味,搁在戚少商的手掌心,那股暖意一点点的沿着血脉渗透开来。
冬天的宁河水看起来很清,也很浅,很多地方都看到河底墨绿的水草。河岸上裸露着大块大块的巨石,白的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眼。河两岸还堆着没来得及化掉的积雪,那些枯萎的芦苇杆歪斜斜地竖在残雪里,无风也自动。
戚少商想像不出二十多年前的客轮是怎么样行走在这样的宁河里,到底是船太小,还是宁河已不是从前的宁河,又是一种什么力量让他急不待可地出生在与这戏台近在粘叩哪河?宁河的记忆里,属于他戚少商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每走一步,脚下就咯吱咯吱直响,听在耳里,便觉得一股子寒意从脚底窜了上来,连牙关都冷了起来。戏台越来越近,寒气也越来越浓,反而感受不到那种飘忽的疼痛了。
戏台上,一个大红的人影在那里走来走去,是那夜的判官。只看清了人的轮廓,还看不清脸,因为一直在动,人影越发的模糊起来,戚少商还是知道了那是顾惜朝,不是猜的,是一眼看过去,就明了的那种。那种熟悉的感觉与生俱来。
顾惜朝背上没有扎判,大红的衣袍半敞,系了根黑色的绸带的细腰,时隐时现,越发的英气勃勃。有些偏西的太阳,苍白地照在戏台边上的长草里,牵绊出几分阴森森的期待。
顾惜朝跟那夜的判官打扮有些不同,他没有勾脸,脚底是一双白厚底黑方靴,大红长裤,裙摆绿,时而疾步飞尘,如千里奔攒,时而用手里白底素描的扇子舞出媚惑,愤怨的歌吟一字一句,声声传入他的耳里:趁着这月色清莹,曲曲弯弯绕遍荒芜径。又只见门庭冷落倍伤情。手足情契阔,迳殉鬼门关……
夜色仿佛就真的降临了,恍惚间,戏台上又幻化出另一个顾惜朝,在那里旋身而起,没有了大红的戏服,也没有扇子,而唱的也还是这一出死生契阔,人鬼暌隔的《钟馗嫁妹》,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幻,还是两个都是幻觉。
他听见有低沉的曲调在一点点的推进了四周的苍凉,“夜色净,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他不知道是哪个顾惜朝在唱的,也不知道另一个顾惜朝是不是他看了眼。只是明显得觉得两个顾惜朝是不一样的。
他还听到有人在叫好,是不是排山倒海,而是只一个人,只一声喝彩,却也是气势如虹。那一声好,倒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蓦然回过神里,模糊的背景虚幻到消失,他就站在衰草无边的戏台上,两个顾惜朝已重叠在一起,还是穿着大红戏服的顾惜朝。顾惜朝霍然地从唱念作打中惊醒过来,神色是十二份的不悦:“你怎么又来了!?”
戚少商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顾惜朝的身后,戏台,一如既往的空着,却难保没有他肉眼看不见的孤魂野鬼,不是说有钟馗庙吗,庙倒了,仙气应该还有点残留吧,怎么能容许那个女人跟着这个“钟馗”。
“看什么呢你!?” 顾惜朝更不悦了,一声暴喝,有了几分钟馗的味道,只是那张脸,委实生得太俊了,再怎么凶巴巴,力度有限。
戚少商暗叹一声,也上了戏台,按了按胸口的位置,那块银坠贴身带着,心里的底气就有些足了。雷卷说有了这块银牌,任何魑魅魍魉都不能靠近的,更何况是一个游魂而已,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我没有看你,在我看这戏台。”
顾惜朝凛洌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不怒自威,戚少商心虚的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见顾惜朝不再看他,又搭讪着道:“这戏台有些年头了吧。”
顾惜朝本来不想理会他的,只是戚少商来来去去都不离他三尺之内,实在让他无法视如无睹,便冷冷的说地道:“年代久不久,跟你有关吗?”
见他肯搭理自己,戚少商咧嘴一笑:“我总觉得我跟这个戏台有很重要的联系。我就在这个戏台边上的宁河出生的。 ”
顾惜朝不屑地一撇嘴:“你少唬人了,我还是在这个戏台子上出生的呢。 ”
头哄一声,快要炸开了,戚少商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惜朝,心里翻江倒海的闹腾,纷而且无秩得抓不住一点点头绪。顾惜朝也有些自悔失言,不再搭理戚少商,单手把个扇子舞得如风火轮般。
戚少商便觉得有些委屈了:“我真的没有骗你。”戚少商艰难地把自己出生历程说了一遍,他妈跟他说的时候,他是信的,跟别人说起来,自己却觉得别别扭扭地,总是透着一股假。 说完之后,他才惊觉,这一,他提及戏台,没有了那种痛入心扉的痛楚,是因为他站到了这个戏台上,还是因为对方是顾惜朝?
顾惜朝自然是一脸的不信,嘲讽般地说道:“老人们传说,但凡帝王将相出身的,都会有异相,你该不是说你将来有做主席的吧。”
“我已经是主席了,江城市摄影协会的主席。”戚少商一本正经地说道。
因为这句话,顾惜朝紧绷着的一张俏脸再也板不下去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暖色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洁白牙齿分外的耀眼,晃得戚少商睁不开眼。
在这台上练了近两个小时了,顾惜朝光洁的额上布满了密集的细汗,他一面笑着,从怀里翻出块洁白的方巾擦了擦汗,旁边的地上还搁了瓶矿泉水,矿泉水已经空了,他略带孩子气的不甘心地摇了摇,确定没了,英挺的眉毛微蹙起来,嘴也撅了起来,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也没有逃出戚少商的眼睛,带着寒湿的水气的北风好像在这一瞬间成了阳春三月里和暖的春风,厚厚的呢大衣有些穿不住了。
戚少商忙从把自己的矿泉水递了过去。顾惜朝微微迟疑了一下,才接了过来。仰头喝了几口,突起的喉结一下一下的蠕动。
戚少商解下围巾,才觉得燥热稍稍减轻了,这江边居然比车里的温度还高哦。
顾惜朝哪里顾得到戚少商的想法,他自顾自解下红袍,道:“我要回家了,天快黑了,你别一个人在这里呆着。”
“哦。”戚少商不置可否的应着。
“听说,这里以前死过好人的。”顾惜朝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透出来的却是戏谑,像调皮的孩子存心想吓唬小伙伴。
“都死过什么人啊?”
“听说二十多年前,死过两个知青,在宁河防汛的时候死的,还有一个女知青,在这戏台上被雷劈死的。”
戚少商头皮一炸,心如电转,女知青,照片上那个女人,那一装束,真的像极了七十年未的女知青。
那天,那声突如其来的“戚少商”是这个女知青在叫吗?为什么她在叫了他之后,又跟着顾惜朝?
忽地一阵风吹过,长草依弯下腰,如是迎接十殿阎罗的小鬼们,戚少商激冽着打了个冷噤,那个女知青又来了吗?来找他们中的哪一个的?
他突然攥过顾惜朝的手,急急地道:“回去,你也不要呆在这里了,跟我回去。”
顾惜朝吓了大跳,连着挣了几下,也没有挣脱戚少商铁钳般的手,脸涨得通红,道“你放手,放手!你做什么?”
戚少商顾不得失礼,手底丝毫不肯放松,“你知道这里死过人,是凶地,还呆在这里?天要黑了,快点回去吧。”
“你怕了?”顾惜朝一声冷笑,虽是冷如冰霜,却也黯淡了天边的残阳。
“也不是怕,总之,你信我总没有错的。这地方,大白天呆着都碜得很。”
戚少商一再坚持,顾惜朝也挣不开来,只得说道:“要回去也得让我拿东西。我还的包还没拿。”
顾惜朝的包搁在乱石堆里。戚少商这才松开了,放他过去拿。他有些紧张的环视这戏台,宁河无声,衰草寂寂,静成一场无声无色的梦寐,空空洞洞地扑了过来。
“啊。”那边,顾惜朝一声惊叫,戚少商英雄救美的飞奔过去,只可惜,顾惜朝并没有像肥皂剧里女人们那样直扑他怀里,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的指着草丛说不出话来。
乱石堆的草丛有一只手。
5
戚少商到底胆大些,多看了两眼,就认了出来,那根本不是人的手,是石头雕出来的,无论粗细还是大小都跟人手差不多,乍一看,真的很吓人。
他长吁一口气,拍了拍顾惜朝的肩道:“没事,是假的。”
顾惜朝强作镇定地站在那里,而一双绝美的眼晴里却难掩内心突然被惊吓到的恐惧。
戚少商忍不住就起了护之心,道:“可能是以前的钟馗庙里神像的残肢断臂,掉要草里没人看见,就没被清走。”隔了一会儿又道:“你以后也不要在这里练功了,唱戏也不要了。这是自己吓自己,下一就不好说了。”
“没有多少个下一了。”顾惜朝的脸上已经慢慢地恢复了血色,道:“我很快要离开了。”
蓦然间想起刘独峰说的,他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肯定不会长留在这个小镇里。戚少商叹道:“那也不要来了。你也知道这是死过人,而且还是横死的,总归有些邪的,还是离远一些好些。”
顾惜朝摇摇头道:“我在戏台子上出生的,再怎么邪,我也无所谓。我常常想,如果我一个人在这里唱戏,我爸妈会不会过来看看我。”
戚少商随口问道:“你爸妈在哪里?”
顾惜朝顿了一下,才道“他们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戚少商又是一阵发悚,怕勾起顾惜朝的伤心往事,忙赔着不是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问的。”
顾惜朝笑了笑道:“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抬头望戏台,隔了好一阵子,脸上现出一种万分凄楚的神情来,“我呆不了很久了,来一,就少一,我爸妈就不能再看到我了。”
戚少商听他这意思,是还会再来的,那么这只断臂搁在这里,冷不丁的,还会吓到他。想到这里,他拔开草丛,把那只断臂全露了出来,这只断臂想必是一直躺在那里的,日晒雨淋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顾惜朝的包压断了旁边的草,就把它露出来了,那只手,姿势也很怪异,手腕微扬,掌心向下,五指微屈,像是要来抓什么东西的。上面还沾了些不知是烂纸还是破布的东西。戚少商也不嫌脏,抬起那只断臂,走到戏台边,居高临下的扔了出去。“扑通”一声,断臂砸进水里,溅起一片水,很快地宁河水打了一个漩,就又恢复了平静。
风吹过来,被断臂压久了一块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破布,从地上剥离开,飘到顾惜朝的脚面上。
顾惜朝厌恶的跺了跺脚,也没能挣开,戚少商忙替他踩住了,才算是摆脱了。
经此一番,两人算是有了些同仇敌忾的意思,顾惜朝拎了包,看了看戚少商道:“你这是路过,还是有事?”
听他这话里有几分挽留的意思了,戚少商连忙答道:“不是路过,我是专门来这里的。”
“回镇上吗?”
“回,我有车,我们一起走。”
两人走下戏台,走了一程之后,戚少商忍不住又回过头,又看了几眼那个戏台,褐黄的土堆,带着远的空落,在暮色的黄昏渐渐远去,这一,却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不舍。
顾惜朝的家是尚书街上一座斗拱飞檐的老屋。传说这里在明朝的时候出过一个尚书,整条街古色古香,脚下是青石板,白石板的路,两边是木格子的窗户,高大的青砖贯斗的房子,屋顶还有几蓬瓦松。屋子里干净整洁,只有几件旧家具。
顾惜朝给戚少商沏了一杯茶,两个人坐在灯下聊天,顾惜朝便说了自己出生在戏台的往事。其实这在太和镇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年代久了,就没有什么人提起来了。
“我妈是以前剧团的台柱子,我爸也是剧团里的,会写剧本呢。那年他们去走亲戚了回来,我还在我妈妈肚子里勉强七个月,那天下着大雨,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妈走到这戏台子跟前,就要生了,我爸又不敢扔了我妈一个人去叫人,就在这里帮我妈接生。本来戏台上还有个钟馗庙的,头天晚上也让雷给震塌了,戏台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我爸爸就抱着我妈在背风的那边,用自己的衣服给我妈遮雨。”
“你哪天出生的?”戚少商的心缰碧,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同一天,他匆匆忙忙地在戏台边上的宁河里出生,而顾惜朝在戏台上第一向世间亮出他的嗓音。
“一九八一年,农历七月十五。 ”
戚少商艰难地咽下口水,才涩声道:“我也是。”
顾惜朝挑了挑眉,目光在他的脸上,忽又一笑,“天底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多得去了,不差我们两个。”
犹豫了一会,戚少商还是大着胆子问道:“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顾惜朝笑道:“我不信。”
“那天,你跟我说,你一回了这里,就觉得有人在盯着你看。是真的吗?”
夜已经完全黑了,在这样的老宅子里讨论这样的话题,就算是铁胆,也有些心虚了,顾惜朝又忍不住拉下脸:“你问这些做什么?天都黑了,你呆会儿不是一个人要去旅馆的吗?也不怕鬼跟着你。”
戚少商半真半假地说道:“我是很怕,你这屋子这么多地方,不在乎多我一个人吧。”见顾惜朝没有马上拒绝,马上来了精神,又恳求了几句。
顾惜朝心底也是有些害怕的,乌黑的眼睛不安的闪了闪,才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戚少商到底还是没忍住刚才的话题,“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有人在盯着你?”
顾惜朝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心里被戚少商说得有些发毛,若说是看到了什么,灯火通明,什么都没有,如说是没看到,却又分明感受了一点点……怪异。
他是一个从不轻易所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的人,而今天三番两的在戚少商显得胆怯,有些恼羞成怒:“不许再说了这个了,再说我撵你走!”
“那说什么?” 戚少商无辜地看着顾惜朝,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毛了他。
顾惜朝命令般的说道:“天南地北的,随便什么都行,你不是给国家地理供过稿吗,应该去过不少地方吧,随便说点什么!”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戚少商只得把头点得像啄米的小公鸡。
这一夜,两人聊得很起劲,夜以后,顾惜朝把他安置自己的卧室里,而他在旁边房里睡下了。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到有人敲他的窗户,“戚少商、戚少商”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仔细一分辨,分明是顾惜朝的声音。
外面正是艳阳高照,原来天已经亮了吗?戚少商有些疑惑,好像才刚刚睡下的。
顾惜朝站在院子里,半垂了头,看起来跟刚才有些不一样,穿了件灰色的大棉袄,扣着大黑扣子的那种,戚少商依稀记得是在电视里见过那种样子。 也不知道顾惜朝从哪口旧箱子里扒出来了。
昨天进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戚少商没有仔细地看院子里是什么样子,这会才看清了,是很普通的农家小院,檐下吊几个老玉米。几吊红尖椒。最滑稽的是,院子里居然还有一垛柴。现在镇上还有烧柴的吗?还好晚饭是两个人打电话叫来的,用不着在灶门口烟熏火燎的。戚少商有些疑惑,随即又有些羡慕起顾惜朝来,好大的院子哦,足有一百平米,啧啧,光是这块地就得值多少钱啊。
顾惜朝半垂了头,也不说话,半晌,像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似的,向戚少商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他的手上肌肤远不如脸上还有脖子上露出来的那部分那么细腻,有些扎手。“给你。 ”
“什么啊?”戚少商摊开手,顾惜朝塞过来的是一枚柔和如脂的白玉指环,通体光洁滋润,还有淡淡的纹,对着阳光一看,那纹竟是一条天然沁色而成龙的形状。
戚少商连忙要把这指环还回去:“这东西很值钱的,我不能要。”
顾惜朝有些不悦:“什么值钱不值钱的,这年头,什么东西也变不出钱来。”
莫明其妙的戚少商就有些怕他,他一蹙眉,戚少商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手僵在那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顾惜朝压低了声音道:“别让人看见了。这指环,我奶奶藏了好久了。”
戚少商糊里糊涂的,明明心底知道是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也分辨不清楚:“为什么要送我?”
顾惜朝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吱吱唔唔地道:“呃……那个……就算……呃……要不是你,我就没命了……大家认识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
“你什么时候救过你?”戚少商越发迷糊了。
“你烧还没退吧。”顾惜朝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按,嗯了一声,“果然还有些热的。”
戚少商暗自庆幸顾惜朝及早抽回了手,体热并不一定是因为发烧的,原来这个人居然不懂的。
“玉能辟邪的,还是你自己戴着吧。”
“我还有一只。”顾惜朝摊开手来,他的手里果然还有一只,色泽,样式都是一模一样,顾惜朝对着太阳举起那枚玉指环,把里面的沁色指给他看,“这里的这条龙是龙回头的样子。跟你那只不一样的。”
一人一只?像定情物吗?
戚少商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偷偷瞄了一眼顾惜朝,他还在看那只玉指环,一天一地的阳光里,他的手像那枚玉指环一般透出几份晶莹剔透来,戚少商看得痴了。
顾惜朝很快就察觉了,忙缩回手,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去,“我要做事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戚少商心里十二万分的舍不得,拉住他道:“你也别去了,休息一天吧。”
“不行。再休息,他们今年连假都不会给我批了。”
顾惜朝生怕有人撞进来看见了,又传出些闲话,急着抽手,挣扎着要走,戚少商拉着不放,心里不知怎么尽想着他身体虚弱,应该好好休息的。
两个人正纠缠之间,戚少商突觉腿上被人踹了一脚,火辣辣的一阵生疼,整个人突然就清醒过来了。
他攥着的果然是顾惜朝的手不过是不是刚才的顾惜朝而是下午见到的顾惜朝。身上穿的是件浅青色的睡袍,也不是那种土掉牙的棉袄。
两枚玉指环也只是南柯一梦,手掌心那份温润的质感不知道来自梦里的玉指环,还是来自被他攥着的顾惜朝?
6
顾惜朝俏脸生寒,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一声暴喝:“放手!”这人哪里像摄像师了,分明就是一土匪,这么大力气,他这唱武生出生的人,都奈何不了。刚才在睡梦中,听见戚少商急切地叫着他的名字,忙过来看,就被他抓住了手,动弹不得,还好他还有脚,自小练功,这腿功可不是小觑,还只踢了一下,这混蛋就醒过来了。
待眼睛完全适应了灯光,戚少商才发现,这亮堂堂的不是日头,而人也还是在卧室里,忙松开手,呐呐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做梦了。”
顾惜朝怒道:“你多大的人,还说梦话!”
戚少商委屈地辩解着:“会做梦就会说梦话,而且做梦,跟年纪大小没关系的。”
“你还狡辩!”顾惜朝瞪了他一眼,揉着发红的手腕,恨恨地道:“你说,你是不是还会梦游?”那架式,大有戚少商要说声是,马上就把人撵出去睡大街的架式。
戚少商恨不得指天划地的赌咒:“不会,不会,我从来也不会梦游。”
顾惜朝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副姑妄听之的样子。
小镇很静,到了半夜三晚,更是听不到一点声音,连狗声都没有。戚少商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毛,他不是不做梦的,却很少做过这么清晰得近于真实的梦,第一是在戏台边上做的白日梦,那种眼睁睁地看着灭顶的死亡一步一步逼近却又无力挣扎的痛苦与恐惧,还历历在目。而这一,梦里的玉指环的质感、沁色、形状,此刻还牢记于心,仿佛这玉指环已陪了他一生一世了,梦里的人现在正以另外一种姿态,带着迫人气势就站在他的面前。
然而他敢发誓,他从来没有就没见过那种东西,他见过玉佩,玉镯,玉佛、玉观音,唯独从没有见过那种玉指环,但那份真实,却是实实在在的。而这份真实却如同的他的出身一样,说出来,就又像假的了。见顾惜朝要走,戚少商连忙叫道:“顾惜朝。”
顾惜朝回过头不耐烦的问道:“又什么事?”
嚅喃了一会儿,戚少商还是大着胆子问道:“你家里有玉指环吗?”
“什么玉指环?”
戚少商便把梦里的那两只玉指环形容给他听了。
顾惜朝耐着性子听完了,道:“没有!听你形容的这么好听,要是真有,说不定可以在江城换幢房子回来。”
“那有没有一种黑色的,很土气的,钉着大黑扣子的那种棉袄。是厚布做的面子,里面的铺的也是棉。”
“你是不是《银杏飘落》这样的电视剧看多了。那种棉袄现在农村人只怕都不穿了!”
《银杏飘落》是这两天正在热播的一部描写知青生活的电视剧,知青?是的知青!那样的一身装束的顾惜朝,活脱脱就是《银杏飘落》里走出来的男知青!
“二十多年前死过两个知青。”知青,又是知青,那个女的是知青,戚少商梦的到顾惜朝似乎也是知青,任是半夜寒气沁骨,戚少商还是忍不住冷汗涔涔而下,眼见顾惜朝又要走了,连忙用几乎变了调的腔调喊道:“顾惜朝。”
顾惜朝气得快要快狂了,他都有些佩服自己的脾气还是很好的了,不如别人传说的那么糟:“你又怎么了?”
“我怕。”为什么会做这些怪梦,那个女知青是不是还跟着顾惜朝?
“你怕什么?”
“我就很怕,呃……陌生的地方,我就很害怕,从小,我就胆小的很。”其实,我最怕的是那个女知青一直会跟着你。
“你到底想到怎么样!”
“我们可不可以睡在一间屋子里?”
“不行!”顾惜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可是我真的很怕。”你的前世是不是也是知青?是不是死在戏台上的知青?可是为什么总是在我的梦里出现,那一定是冥冥中有神在让我保护你。
顾惜朝脸色铁青,阴冷的眼色注视了戚少商良久,终于,一言不发地一脚踢开卧室的门出去了。
戚少商正犹豫着要不要追过去,不一会儿顾惜朝又返回来了,腋下多了一床被子。戚少商大喜,忙跳下床,接了被子,替他铺好,才对顾惜朝说道:“你睡里面吧。”
忍着气,顾惜朝上了床,穿到被子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端地对着这个人,居然多了几份迁就。
戚少商躺到他身边,说道:“等天亮了,我想去找刘独峰。”
“找他做什么?”顾惜朝还有些余怒未消,不过,话说回来,这几日来,总有些心神不宁的感觉,这会却觉得好了许多,好像……好像……跟这个呆头呆脑的人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不是第一了。
“我想去找他问问关于戏台的事。顾惜朝,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我的前生跟这个戏台有莫大的关系,还有你说的那两个知青。”最最重要的是那个女知青,她的姓名,她的原籍,她的死因,二十多年过去了,能查出来的,应该只有这些了,当然,这些也够,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给她多烧几张冥钞,让她重回冥界吧,不要再跟着顾惜朝了。
顾惜朝冷嗤一声道:“我从来不信什么前生后世,今生能抓得住的,今生就一定要抓住,别许什么来世,今生得不到的,就算来生得到了又能怎么样,人已不是那个人,感情还能是从前的那段感情吗?”
话刚说完,顾惜朝心里一惊,大半夜地跟人讨论前生后世就够碜人了,还自然而然的就扯到了感情。
“我本来也不信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如是真的拿出照片来给顾惜朝看,他肯定要吓到的,“算了,不说了,早点睡吧。”翻了一身,戚少商闭上眼,只是怎么睡得着?倒是旁边的顾惜朝很快就睡着了,哪里想得到戚少商的心惊肉跳。
戚少商记着雷卷说过的话,那个女人是不能靠近他了,黑暗中,戚少商左手悄悄的拉过顾惜朝的手,握在掌中,而右手握在胸前攥住那块银坠。现在他们两个靠得这么近,那个女知青应该是不能接近顾惜朝了。
半夜无眠,自然无法入梦。第二天一大清早,戚少商就强拉了顾惜朝去找刘独峰。
档案馆就在镇文化馆的隔壁,刘独峰熟门熟路的,不费任何周折就把他们带到了满脸橘子皮的老馆员跟前,让他给查查戏台的历史。
老馆员笑了笑道:“那种年月怎么能有历史,人能记得不错了。”
刘独峰也笑了:“我江城过来的朋友对那个戏台很好奇的,你就给讲讲吧。别人不记得,你能不记得吗?谁不知道你是太和镇的活历史。”
被刘独峰一顶高帽一戴,老馆员很有些受用,呷了一口茶,就在惨白的灯光里,给两个年青人讲起了戏台的一些历史。
戏台年年有人在上面唱戏,就算是文革时期,样板戏也是在。上面演的,也不管钟馗爱不爱听,北风那个吹,雪那个飘,破四旧的时候,谁还敢说戏是唱给钟馗听的。
那里是先有的钟馗庙才有的戏台子,传说那宁河是有些煞气的,修了钟馗庙在那里镇住河妖水鬼。那里的风水是极凶之地。
破四旧刚刚开始,钟馗庙就被砸了。砸了就砸了,就连孔庙都有人砸,不过,到底没敢砸彻底,只把钟馗像的头给砸烂了,身子还竖在那里。庙也还在。每斗牛鬼神蛇,也都是在那里。自从砸了钟馗庙之后,宁河年年涨水,老人们都说砸了钟馗庙坏了风水,河妖要作秽,多亏钟馗庙没砸彻底,还能镇在那里,才没让河妖水鬼逃出来。不过也累了宁河两边的人年年要从各个村子调来防汛,有一年,就死了两个知青,是从戏台上滚落到宁河的,连尸身都没找到。那一年,宁河水都快要漫过戏台了。
八一年的时候,也是夏天,打雷就把钟馗庙给打塌了,也算是太和镇的报应,连着几年,宁河水都漫过了河堤,淹了好多田。直到八五年,省里拔款,从宁河岸边挖了两条人工河,引水出去,宁河才没发过大水了,不过,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宁河水一年比一年浅。而八一年时候,就在那个戏台子,还死了一个女知青,有人说是雷打死的,有人说是钟馗庙塌了把她砸死了,还有人说,她是自己想不开,在钟馗庙吊死的。
顾惜朝不解地问道:“知青不是在七九年的时候就大返城了吗。怎么八一年的时候这里还有?”
老馆员笑道:“当时并不是所有的知青都回城了,这个女知青被招到镇上一个工厂里来了,就没有回城,可能是晚上出来逛,见下了雨就跑到钟馗庙里躲雨吧。别说八一年,就算在现在也还有当年的女知青留在农村的。”
戚少商精神大振,连忙问那个女知青在那里。
“在一个村子当老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城,也没有结婚。”
刘独峰给教育局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就弄清楚了那个女知青的名字,叫阮明正,现在当年下乡的村里做老师。现在已经是小学校长了,那个村叫做鸡洼村。
老馆员说道:“对了,那个被劈死的女知青就是从鸡洼村里出来的。还有,那两个从戏台上滚落到宁河的知青,也是鸡洼村的。”
“有他们的名字吗?”一股寒气自踵而顶突袭而来,戚少商忙又悄悄地移了一步,靠近了顾惜朝,果然是故人。
“有应该有的。”老馆员打开档案柜,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扑鼻而来,老馆员的手在宗卷上拍了拍,飘起一阵淡淡的尘雾。
老馆员翻了一会,首先翻到的是一份大红头的文件,盖着革命委员会的在大红印章,年代久了,那印章的颜色黯淡下来,像干枯的血。
文件的内容是因为两个知青是在防汛期间死的,被县革委会追认为烈士,时间是一九七八年的夏天。泛黄的纸张着记载着两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戚少商,顾惜朝。
刘独峰脸色青白交替,瞅着戚少商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段尘封的历史他并不知情,镇上也没有几个人来关心客死异乡的知青姓啥名谁。一个人同名同姓,可以说是巧合,两个都同名同姓……
而戚少商与顾惜朝面面相觑,都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二十多年前的戚少商和顾惜朝死在那个戏台,葬身宁河了,这是大红头的文件印证了的事实。那现在的他们,算是什么,顶着别人的身躯游历人间的鬼魂?
不知内情的老馆员兀未察觉刘独峰的异样,又翻出一份文件,上面是当初鸡洼村的全体知青的名字,六男三女:戚少商、顾惜朝、黄金麟、鲜于通、冷呼儿、穆鸠平,阮明正、英绿荷、傅晚晴。
一九八一年,死在戏台上的那个女知青是英绿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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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河水一波一波的互相撞击,冒起一阵鞯奈砘ǎ一条小小的乌蓬船飘在河的中间,看不到撑船的人。河的对岸长着刚刚齐脚背的油菜,一片黯淡的灰绿一直绵延到很远。这边,两条弯弯曲曲的人工河把宁河水朝离宁河几十里的一些村庄引开去。
“我的名字是我们邻居家的一个老爷爷给起,姓雷,我叫他雷爷爷,他说我只有叫这个名字才能活下来,我的小时候,多灾多病,还没学会吃饭,就学会吃药了。我爸就依了他。过了四岁,我就全好了。连感冒都没得过。”戚少商坐在乱石堆上,点烧了一堆冥钞,跳动的火映在戚少商的眼里,幽幽如鬼火。尽管档案馆里找不到关于那个叫英绿荷的女知青的照片档案,但是戚少商还是直觉照片上的来历不明的女子就是英绿荷。“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我的名字是不是决定我的命运,我现在就是很困惑,那两个人跟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前生后世,还是生命的延续?”
“别信这些有的没的,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去了。”顾惜朝自知这话也没有什么说服力,戚和顾都算不得大姓,名字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众化的名字。不过,对戚少商这种硬拖着他傻乎乎跑到戏台上给那个叫英绿荷的女人烧纸的行为很不以为然。任戚少商虔诚十足,他也只是冷眼旁观。
两个人相识的日子虽然不久,但顾惜朝嘴硬的毛病,戚少商已经频有些了解了,也不同他争辩,手里的冥钞一张一张地扔进火里,问道:“你小的时候是健康宝宝?”蓦然想起顾惜朝从小父母双亡,这话问的实在有些不妥,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顾惜朝淡淡地道:“忘了。”见戚少商有些自责,又说道:“是真的忘了。我一岁的时候,爸爸就出车祸死了。四年那年我妈也死了。听他们说,我以前还有爷爷奶奶的,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全死光了。他们都说我八字硬,老团长当初收养我的时候,好多人都劝他不要惹祸上身。”
“老团长是你们团里的团长吗?”
“是啊,他坚持不送我去福利院。说我小时候很笨,又像个哑巴的似的不说话,会被人欺负的。”
“他现在还在吗?”
“在呢,不过不在太和镇了,在北京他儿子那里安家落户了。前天我们还通电话了。”老头每天吊嗓子,走场,打拳,满面红光的赛过年轻人,可见说他八字硬,纯属无稽之谈。
像个哑巴?很笨?戚少商难以置信的看着顾惜朝,他说的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吗?还有四岁以前所有的亲人都死光了,这让戚少商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继续问道:“那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顾惜朝的脸上显出几份古怪的神情来,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没必要骗戚少商,“听老团长说,我的名字是钟馗给取的。我妈生我的时候,看见钟馗在那里冲着她直喊,顾惜朝,顾惜朝。”
顾惜朝的声音很好听,清亮而不尖锐,然而这两声“顾惜朝”叫出来,还是让戚少商的心如擂鼓般地跳了起来,下意识的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生怕惊动了另一个顾惜朝或是那个英绿荷。一九八一年的七月十五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动钟馗大神来寻找他们两个,仅仅是因为不让他们转世为人吗?钟馗、戏台,连同梦境一起在戚少商脑子里闪过,什么秘密被隐藏在那两个急于投胎的亡魂的记忆里?或者说他们带着什么样的秘密来到了人间?
“我打小就在团里唱戏,听说我还要襁褓里的时候,我妈唱《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就是抱着我的。我七岁那年正式登台,《铡美案》里我演秦香莲的儿子,走台步,一遍就全记住了。我本来是学武生的,可是老团长说我唱武净更好,我十七岁就开始正式演钟馗了。”
戚少商默默看着顾惜朝骄傲地微扬着头,一脸睨视天下的自信。昨夜梦里的那个顾惜朝也曾是这般的骄傲吗?那个岁月里留着那样玉指环,是不是也有一段曲折的故事?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是恒古不变的定律。前一世的顾惜朝,在那种不明不暗的历史里,怎么可能善终?
“你怎么不说话了?”顾惜朝哪里知道戚少商的心思,见他不说话,挑了好看的眉毛问道。
戚少商塞过两刀冥钞给他,“你也给那个叫英绿荷的女孩子烧点纸钱吧。”
“我不。”顾惜朝把手一缩,孩子气十足的藏到了身后,道:“就算曾经这世上有过一个叫顾惜朝的人跟这个叫英绿荷的人认识,那又关我什么事?”
戚少商没法子跟他明说,那个英绿荷曾经在这个戏台上一直跟着他,只得说道:“可是你也叫顾惜朝,也算是种缘分吧。”
“你还信这个。”
是的,我信。戚少商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顾惜朝即便是斜着眼睛看他,也让他不敢对视,这在戚少商的过往历史中,是绝无仅有的事。
戚少商不知道该怎么劝服顾惜朝,只得说道:“你没有发现,我们两个还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
“四岁,我们两个都是四岁的时候,命运有了逆转。也就是八五年的时候,你记得那个老馆员说的话吗?”
“八五年的时候宁河改道?”
戚少商点了点头, 老馆员说了八五年从宁河河道上挖了两条人工河,莫不是宁河改变了他们的命运?那他们命运的源头又在哪里,在那个同名同姓的知青身上吗?
顾惜朝只是摇头,他不可能可笑地把自己的命运跟一条河联系起来,他慢慢地踱到宁河边,俯视着宁河轻轻地拍打着戏台下的河堤,想着怎么反驳的戚少商的谬论。
他的视线转到钟馗庙的那个角落的时候,诧异的发现,那个角落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忙指给戚少商看,戚少商走近了几步,才发现,那是一堆烧过了冥钞,纸钱之类的东西留下的灰烬,旁边还有半截插在的土里的香。
宁河两岸的很多地方,有腊月三十的晚上祭奠先人,给先人上坟烧纸的习俗,但是现在才腊月中旬,这里也没有坟头。是谁在替谁烧纸?还是说,有人,在给他们抑或是他们前生烧纸?还是在给英绿荷,或是别的什么人烧纸吗?
有一包冥钞还未完全烧尽就被风吹到一边去了,顾惜朝捡过一截树枝拿在手里,把那包冥钞划拉过来,白皮封面上,还残留了半个字。
戚少商凑过头来,只看了一眼,脸就白了,那是戚少商的商的半边,残缺不全在风里瑟缩着。
顾惜朝抿嘴一笑,“你真命好,还有人在给你烧纸钱,怕你没钱过年吧。”
“我们两个是一起的,有人给我烧,就会有人给你烧的。你也不担心没钱。”戚少商也想笑一笑的,然而心里无端端的想起照片上那个女人,脸上就有些僵硬了。
“我从来不信什么前生后世,烧了也是白烧!我不领情。”对着空荡荡的戏台,顾惜朝朗声说道,这台上就算真的有孤魂野鬼,他也无所畏惧。
戚少商只能在心里哀叹着,赶紧又烧了几包冥钞,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对不起,对不起。英绿荷,还有各方朋友,不要怪他,他还是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大吉大利,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顾惜朝压根没意会戚少商的一番苦心,耐着性子等他烧了最后一点冥钞,才道:“你够了没有,烧这么多做什么,让他在那边买军火抢阎罗王的宝座啊。”话音刚落,一阵北风吹过,地上的灰烬扬起一阵黑灰,铺头盖脸地散开,顾惜朝怕迷了眼,连忙用手挡在眼前,抱怨着道:“别烧了,到是灰。”
“够了。”戚少商又念了几遍童言无忌,大吉大利,也不敢再让顾惜朝再在这戏台上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只怕天上的地下的,闭了眼睛,死不瞑目的的鬼魂们全得让这个口没遮拦的顾惜朝给得罪光,忙拉着他离开戏台。两个人寸步不离,那个女人也应该有点顾忌吧。
“别拉我,我要回家。”顾惜朝不耐烦的挣脱开来。
戚少商沉吟了一会儿,下了很大的决心,对顾惜朝说道:“我们去鸡洼村吧。”时间还不太久,还来得及揪住点二十年多年前,那些荒诞岁月的尾巴。就算找不出所有的谜底,也应该有一星半点的线索吧,最起码,那里应该还有人记得二十年前的戚少商和顾惜朝,当然还有那个英绿荷。
顾惜朝一呆,“现在?”别看鸡洼村也在这个县里,可是具体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从来也没去过。
“是的,就是现在。”
“……”
“我们一起去吧,反正你也不用忙年,当是兜风,好不好?”
看着戚少商满眼的期待,顾惜朝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鸡洼村是离太和镇最远的一个村庄。之所以叫鸡洼村,相当于一个家庭养来圈鸡的鸡洼,偏得不能再偏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小村庄里,有一所极气派的小学,还没到村子,最先看到的就是这所小学白墙红顶的三层楼房,操场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左边是塑胶的运动场,篮球场,足球场,一应俱全。相比之下,镇上的小学都差不多成了贫民窟。小学门口,纯黑的大理石上镶嵌着四个汉白玉的大学,少商小学。
8
校园的铁栅门紧紧的锁着,看不到一个人影,静得像一片坟场。大片大片的梧桐叶离开树枝,垂死挣扎般的飘荡几下,才落到地上。金属的旗杆寂寞的耸立在教学楼前,守护着这份无人的空茫。戚少商这才想起来,现在应该是放寒假了,难怪看不到半个人影。
“看来是有人要纪念你,修的这所小学。” 顾惜朝缓缓的说道,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常有的那种嘲讽。太多的巧合,如同一片一片的碎片,等待着被他们粘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个故事里,有顾惜朝,还有戚少商……可是,这个故事关他什么事?
“去村里找个人问问。”第一看见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建筑物,戚少商觉得说不出来怪异,却没有初上戏台时,那种不能解不能说没有来由没有去的痛。
两个人在村子口找了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戚少商给他一包好烟,才从他的嘴里的打听到,阮明正的确是是少商小学的校长,她今天一大早回的城。怕是过了初八才会回来。这所小学是江城里一个叫黄金麟的大富翁出钱修的,谁也不知道黄金麟有多少钱,反正就是有钱的很,不然也不会捐钱盖这么一所小学,还年年拿钱出来给这所学校发工资,买课桌。
黄金麟,当初鸡洼村的知青中就有一个叫黄金麟的,一问,果然就是那个叫黄金麟的。年青人并不是很清楚从前知青们的事,不过他可以肯定这个少商小学,是因为这里以前有一个叫戚少商的知青。具体的事情他就说不上来了,看在那包烟的份上,就说带他们去村里的老人问一问。
没走几步,就遇到一个牵着牛出村准备去放牛老人,那年青人连忙叫住:“四爷,有人想打听点从前的事,我不知道,你给他们说。”说罢,指了指戚少商两个人。
那老人很热情,牵着牛走了过来,“你们想问什么,不是跟你们吹牛,这鸡洼村前前后后一百年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
年青人呵呵地笑着:“四爷,一百年前,有您吗?”
“没我,不是还有老人,我不会听啊。哪像你小子,就记得打牌了。什么时候记过正事?”老人转过头来冲戚少商两人道:“唉,你们俩从哪里来的?”
戚少商瞧着这老人有趣,笑着答道:“江城。”
“哦,江城啊,我们这里去江城的人多去了,村头老二家的三小子就在江城大公司里挣大钱呢,每年回来过年,都是开着车回来的。”老人絮絮叨叨的,以示江城人,他是见过多了。走得近了,他却不说了,睁着有些昏浊的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在回亿什么。
一时间,四个人都不说话,戚少商突觉背后一阵凉意袭上来,而太阳并没有躲到云层里去,也没有风,猛地一回头,身后几米外的大槐树底下,多一个老头,满是皱褶的手里捏了一根光滑的旱烟袋,微眯的眼睛看着这边。
还好,是活生生的人。戚少商长舒一口气,也没细想无端端地槐树底下怎么多了人,一问心思地向那个牵牛的老人打听知青的事:“我们想跟您打听以前在这里当过知青的,死了几个人,是怎么死的?”
“知青?”老人直觉得面前的人眼熟,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听见戚少商问,随口答道:“知青吗?跟阮校长一起的知青吗?是死了。死了三个,那个叫英子的女孩子是被雷打死的。造孽哦,活泼俊俏的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死了。”
戚少商又问道:“那个叫戚少商……的知青呢?”本来还想捎带上顾惜朝的,而顾惜朝却像明白他的意思一般,瞪了他一眼,逼得他把顾惜朝三个字省了回去。
“戚少商,戚少商。”老人喃喃地重复了几遍,突然间他脸色大变,手一抖,缰绳松开了,牛受了惊吓似的,撒腿就跑,老人也不去追赶,整个人瘫到在地上。把那个年青人吓了大跳,连忙去扶他:“四爷,四爷,你怎么了?”
“鬼……”老人伸出颤抖不停的手指着面前的两个人,惊恐万状的说不出来话来。“戚少商”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啪”地一下就开启了他所有关于知青的记忆。这两张脸……跟从前的一模一样,他们也是这么伤风败俗的形影不离着,直到沉尸宁河,尸骨无存。明明是死的了,这两个人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鬼?
年青人脸都白了,太阳照下来,地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影子,怎么可能是鬼。“四爷,您……糊涂了吧。我送您回去。我送您回去。”年青人用力搀扶了几下,老人已是腿脚酸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嘴里一遍一遍的念着“鬼,鬼、鬼、鬼……”
一只黑狗从屋前摇着尾巴走了过来,突然间一声狂吠,转头就逃,叫声一声比一声碜人,眨眼间就不见了影子,只有狗叫声还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鬼,鬼。你快走,有鬼。”老人也不知是更糊涂了还是清醒了,只推年青人离开。
青天白日的,老人一遍一遍的念叨着鬼,年青人就算借了天来当胆,这会也心里也在发毛了,被老人一推,顺势退了几步:“四爷,四爷,你等会,我叫人来扶你。”说罢,转身就跑,地上坑洼不平,他一个没留神,跌了一跤,连滚带爬的爬了起来,跑远了。
顾惜朝心头一阵冒火,正要说话,被戚少商一把拉住了,摇了摇头,那意思,叫他不要跟一个将死的老人计较。顾惜朝忍了气,道:“我要回去了,你走不走?”
老人喃喃地道:“阮校长,那么好的女孩子……你……你们……你们两个做了鬼都要在一起。做了鬼,没有人拦你们了。你们赢了,还回来做什么。”
做了鬼都要在一起,什么意思?那是用来形容一段生死契阔,至死不渝的爱情。可是,他们是两个大男人。戚少商顾不得多想,拉了顾惜朝的手道:“算了,我们走吧。”又冲老人说了句“对不起。”
拉着顾惜朝的手走了几步,猛地想起来,老人说的“你们做了鬼都要在一起”,这句话委实过于暧昧了些,忙松开了手。
顾惜朝也醒悟过来,脸上飞起一阵红云,别转了头,不去看他。
走至槐树底下,槐树底下老人突然开了口:“你不要来找他们了,不关他们的事,不让你们回城的是我。不是他们,你要找,来找我。来找我。”他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无所畏惧的看着两个人。
戚少商心里一凛,忙停住了脚,看向老人:“你是谁?你说什么?你认识我们吗?”
顾惜朝也停了下来,望着戚少商,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你在跟谁说话呢?”
“那个老人。喏。”戚少商的手指过来,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没有人可以凭空消失得这么迅速。
天明晃晃的,没有一缕云丝,两边田埂里光突突的,老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农家的烟囱里飘出阵阵轻烟,很快就没有了痕迹。
冷汗一层层的渗了出来,很快的就湿透了内衣,没有风,也觉得阴森恐怖,戚少商只能肯定,自己不是闯进人间的游魂,那么就是自己闯进了游魂的世界吗?
顾惜朝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断定他没有撒谎之后,才吐出一句话来:“你要不要回江城找个心理医生?”
“回江城。”这句话提醒了戚少商,他眼睛霍然一亮,道:“回江城,我们一起回江城。”江城有雷卷,阮明正也回了江城了,如果冥冥世界有什么操纵着他们,让他们闯入二十多年前戚少商和顾惜朝的世界,那么,也就该会让他们和阮明正在江城相遇。
顾惜朝道:“你回你的江城,我回我的太和镇。”
“不行!” 戚少商不假思索的反对道:“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诡异了,你要是一个人,说不定还有别的事情发生。”
顾惜朝固执地摇着头:“没有亲眼看见过的,我是不会信的。”
戚少商急切地道:“你没有亲眼见过的,并不表示不存在。比如南极,没有到过南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你信不信南极的存在。”
“这是两回事。”
戚少商只得换了一副口气,恳求道:“你就信我一回好不好?我们一起回江城,反正你过了年也要去江城上班的,不如现在一起去。你就当是利用这段时间去找房子。”
“银行有给我安排宿舍。我不用找房子。”
“那就当是熟悉环境。”
“有什么好熟悉的,日后自然会熟悉的。”
“那当是我求你,求你跟我一起回江城,好不好?”戚少商额头青筋暴起,只差跪下来求他了。要真的不答应,干脆敲晕了直接装进车里。
顾惜朝一向吃软不吃硬,戚少商说得情真意切,他倒不好再拒绝。
见顾惜朝有些松动的意思了,戚少商又道:“刘独峰不是一个嘴很紧的人,你出身本来就很奇特,难保他不会把以前的事说出去,你一个人呆在太和镇,被人议论,也不是什么好滋味的。再加上你没亲没故的,留在那里做什么,反正迟早是去江城。就当是提前几天。”
顾惜朝有些勉强地说道:“我过了年才正式报到的,宿舍钥匙才会给我,我现在去了住哪。”
戚少商连忙说道:“我的工作室里没有外人的,只有我一个,你先跟我一起凑合几天。”他又加了一句:“保话一说完,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又不是现在的自己收了他那枚玉指环,凭什么要对他这么低声下气的?可是扔了他不理,似乎自己更做不到。真是前世的冤孽今生的劫。
9
能在鸡洼村盖一座小学的,就是不普通人,顾惜朝霸着戚少商的电脑查寻资料。戚少商百般无聊的倚在窗口看风景。他已经把此的太和镇兼鸡洼村之行,通过电话讲给雷卷听了,雷卷也说了,马上就过来的。似乎这件事,雷卷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另一个当事人顾惜朝。
望向楼下,正是下班的时候,马路上车来车往,数不清的人接踵而过,每一张陌生的脸上都带着漠然与疲惫。
戚少商突发奇想,这些个人汹涌而过的人群里,会不会也有二十多年有戚少商和顾惜朝的同学,朋友,亲戚?那么这条喧嚣的街上会演绎出多少场的人鬼情未了。
二十多年前,那两个叫戚少商和顾惜朝的知青身上,曾经发生过很不寻常的故事,而他差不多已经开始触摸到故事的轮廓了。但是轮廓跟真相的距离有多远?
屋里原光线有些混乱,最亮的就是电脑屏幕前的那一块,一点银白色,映在顾惜朝清秀的脸庞,秀挺的鼻梁,蜜色的肌肤, 光洁的额头,电脑的屏幕时时变着颜色,白净与昏黄交织在一起,那张脸就有些不真实起来。而外面,已是万家灯火,流光溢彩,全世界的万丈光芒,都只能做了顾惜朝的配衬和背景,这么一个谪仙一般的人,那个女鬼是不是也舍不得?就算是隔了二十多年,面对着同姓同名相同相貌的他,被定格在薄薄的一张照片上,目光也不肯离开半分。
黄金麟的资料很快就查出来了。他能在鸡洼村办一所这么好的学校,在江城自然也有不少的产业,只是戚少商到底不是一个圈子的,压根想不到,此人居然是江城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找出他的下落远比找出别几个人要容易得多,然而要想见到就是没这么容易的事了。
戚少商想起自己有个朋友的女朋友是在那个公司做事的,打了N个电话出去,终于回了个电话过来。把戚少商引见给黄金麟的时间定在正月十六。
顾惜朝嘲讽般的斜了戚少商一眼道:“这就是你的交情遍天下?”
戚少商脸上一红吱唔着道:“要过年了,人家事多。”
顾惜朝一声冷嗤道:“你这么想见这个叫黄金麟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什么法子?”那样的大人物,想见谁,不想见谁,谁又能左右得了。
“为什么不等他自己找上门来?”
“他找我?为什么找我?”戚少商一时半刻,没有明白过来,茫然的问道。
“不是让他找你,是让他找死在一九七八年的那个知青戚少商!”顾惜朝凤眼微眯,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戚少商一呆,立即明白过来了,他是个厚道人,连忙反对道:“不行,不行,今天是腊月二十五了,你这不是存心不让人过年了吗?”
“他们要是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就不会过不了年。”
“人与人之间相的时候,总有些磕磕碰碰的,等到其中一个人死了,另一个想起这些事,总会有些愧疚的。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亏心事。”
“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你知道吗?”顾惜朝斜了戚少商一眼,知道他答不上来,又继续说道:“那个老头那么怕我们,到底是因为怕鬼,还是因为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如果说那所小学是为了记念……”顾惜朝顿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来提及二十多年前的两个同名同姓,只得含含糊糊的带过了:“为什么叫少商小学,不叫惜朝小学,或者说把两个人的名字都带进去。”
“你……的意思是?”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怕是这个叫黄金麟的真的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到了现在拿钱出来买个心安,哼,他心安得了吗?”
“我再想想,我再想想。”戚少商的额头一阵一阵的开始冒出汗来。那个女鬼到底是不是英绿荷,似乎一切都可以从黄金麟身上找到突破口。顾惜朝却不会给他多想的机会,信心满满的说道:“你去报社登个寻人启事,就说你要找当年在鸡洼村做知青的旧友,把你的名字附上面,他肯定会找上门来。”
“做知青的旧友。”戚少商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英绿荷,女鬼,知青……这个旧友怕是此刻还跟着顾惜朝吧。
“我请了卷哥来了,他一会儿就过来的。”黄金麟可以不急着找,但是那个女鬼一定要抓紧时间撵走的。
顾惜朝不屑的一撇嘴,从鸡洼村回江城的路上,戚少商已经不只一在他面前提到过雷卷了。还没来得及刺他几句,忽觉嘴上一阵温热,居然是戚少商伸出手来捂住了他了嘴。
原来戚少商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又没什么好话要说出来。他跟从雷卷从小玩到大的,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坏话,如是顾惜朝说出来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有让他的不屑扼杀在舌底,再说那个女鬼还不知道有没有恶意,先得罪卷哥,的确失策。
顾惜朝俊面飞红,抬腿一踢,重重地踢在戚少商有腿上,道:“你作死啊。”
戚少商忍痛缩回手,道:“我请卷哥过来是为你好,你不要这么狗咬吕洞宾。”
“怎么为我好了?我是妖魔鬼怪还是被鬼上身了?”
戚少商直直地打了个冷噤,道:“都不是。”
他突变的脸色逃不过顾惜朝锐利的眼神,顾惜朝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戚少商不假思索直否认。
“那你在怕什么?”
“我怕你得罪卷哥。”戚少商发现自己认识这个顾惜朝以后,越来越会撒谎了。
戚少商一口一个卷哥,顾惜朝心里便有些无名的火苗在往上窜,“哪来的装神弄鬼的一个家伙?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信他。”
“你别不信他。”戚少商急得额头青筋直跳,看来人太善良了就是好欺负了,不过话说回来,似乎被顾惜朝欺负的滋味并不难受:“以前他给我一个朋友算过命,说他会在三十六岁有一个大劫,会有生命之虞,而且他的死跟牛有关。那人就很小心,连公园的野牛也不去看,买菜也不买牛肉,上餐馆吃饭也不点任何跟牛肉沾边的菜。结果有一天他坐在汽车上掏耳朵。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耳勺捅破了耳膜,死了。”
“跟牛没关系。”
戚少商眨了眨园园的大眼睛,故作神秘的道:“有关系的你好好想想?不过想不出来也不要紧,没有几个人想到这个原因的。”
顾惜朝微一思付,道:“要么是你的卷哥在故弄玄虚,要么那只挖耳勺是牛骨头或者牛角之类的东西做的。”
戚少商还真料到顾惜朝这么容易就能想到答案,正要搜肠挖肚地想几句赞美之词,顾惜朝又加了一句:“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是真的,我要是有一句话在骗你,我喝水呛水,洗脸淹死。”
顾惜朝又是一声冷哼,他越是推崇那个卷哥,他就越不高兴,转过话头道: “找黄金麟的事情宜早不宜迟,过了年我就要上班了,没有空了。”
“我们……再合计合计吧。”戚少商无力的哀叹着。
对于这种厚道得近于迂腐的人,顾惜朝懒得再多说,以退为进地道:“随你。反正也不是我看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戚少商正要辩解几句,门铃叮叮冬冬的响了起来。此刻听起来,真如天籁,他忙喜孜孜地跑去开门,“是卷哥来了。”
顾惜朝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也望向门口,他到很想见识一下这个让戚少商念念不忘的卷哥到底是何方神圣。大门开,雷卷走了进来,跟戚少商差不多高,窄瘦窄瘦的一张脸,脸色暗黄,怎么看都普通得很。
“好重的煞气。”一只脚还在门外,雷卷就开了口。
“好重的煞气。”雷卷重复着又说了一遍,走进屋里,细眯着眼闪出精光来,落在顾惜朝身上。
顾惜朝心一跳,好锐利的眼神,这个人也因为眼里突然间闪现的神彩而耀眼起来。而顾惜朝也不是一个肯轻易示弱的人,唇角微扬,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回看着雷卷。
谁也不示弱,似两军对垒,空气都凝重成一团。
戚少商不动声色地走在两人中间,堪堪挡住雷卷的视线,招呼雷卷进来坐下,才分别给两个人做了介绍。卷哥说的是煞气,不是阴气,那么就没有女鬼跟着顾惜朝了,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煞气又何而来?
顾惜朝客气而又极有分寸地说着套话,疏远的跟雷卷保持着距离,雷卷的眼神让他很反感,这些天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人跟着他,如影随形。原来心底,他还是希望戚少商百般推崇的这个人能指点下迷津,但此刻,他改了主意,属于自己的答案还是自己是解开的话,不必假手于这个不相干的人。
“你的阳气重,他的煞气重,相克相抵,你们两个暂时住在一起,倒不失一个好法子。”
听雷卷说得煞有其事,戚少商却唯有苦笑,哪个阳气重的人会三番五见到鬼魂?于是,他把自己去太镇和鸡洼村的经历大致地说一遍,被放牛的老人认作鬼,还有槐树底下那个突然不见的老人。
“你们把一只手臂扔进了河里?”雷卷对戚少商在槐树底下遇到个来去无踪的古怪老头,并不如何上心,倒是他在戏台上的所作所为,问得颇详细。
戚少商解释道:“是泥塑的。而且是只断了的,只有半截的。”
“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吧。”戚少商回想了一下,也不是很敢肯定,犹犹豫豫地望向顾惜朝,后者微一点头,他才又肯定地说了一句:“是左手。”
雷卷顿时面色一沉,半晌说不出话来,心突突的跳着,预感到这个断手会惹麻烦,却不知道怎么去化解。
戚少商见他神情有异,连忙追问道:“怎么了卷哥。”
为避免吓到戚少商,雷卷极力用最平和的语调的说道:“传说中钟馗就是用左手捉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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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冥冥世界中,总有命运之神在决定每个人的命运,那么决定他戚少商和顾惜朝的命运的,是不是钟馗?这一世的相逢到底是无意的邂逅还是无法回避的命定?被抛下宁河的断臂,沾到顾惜朝脚面不放的脏东西,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才有了后来槐树底下的奇遇?
对于那个槐树底下的幽灵,雷卷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来历:“槐树底下突然不见的那个人应该是鬼魂了。动物比人有灵性,可以看见人类看不见的东西。”
身于团团谜雾中,戚少商很难不让自己汗湿重衣,偷偷瞟了顾惜朝一眼,相比之下顾惜朝倒要轻松得多,对于雷卷的话也是似听非听的样子。
雷卷继续说道:“你的阳气重,并不表示你不能通灵,不过你也不怕,他们也在怕你。按照你的说法,你们的前世在鸡洼村呆过――像你们这样前生后世连名字甚至相貌都不改的人,还真不多见。那个人说不让你们回城的是他。那他生前应该是有些权势的,至不得村长,村支书一类的人物。知青下乡,就希望就是有朝一日回城。你们两个得罪了那个人,所以总也回不了城。他怕你们报复现在鸡洼村现在的人。”
“档案馆里的旧文件说我们的前世防汛的时候,掉进河里淹死的。就是那条宁河。”
雷卷若有所悟道:“难道你赶在宁河里投胎了。不过正常来说淹死的亡魂也会进鬼城的,你怎么还会留在宁河,钟馗找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哦,卷哥,钟馗也找过顾惜朝的。”顾惜朝不悦地瞪了戚少商一眼,戚少商话已出口,也没法收回去了。只得把那天顾惜朝对他说的话,挑重要的说给雷卷听。
两个居然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甚至连出生地点都密切相关,一个在宁河上面,一个在宁河崖边,而且还都沿用着前一世的名字。雷卷的目光变得邃起来,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名字是一个记号,没有了这个名字,就没了记号,循着这个记号,谁在找他?他在找谁?这个名字的意义在于寻找另一个刻着前生的记号的名字吗?戚少商这样想着,目光便望向顾惜朝,正好,顾惜朝也看了过来,两相碰撞,又同时移开。
两个的神情,雷卷尽收眼底,两个刚刚认识了不足一个月,就有如此的默契,如说是前世没有纠葛,谁信?他涩声说道:“少商,改天我们再去一趟宁河,任何事情都是有迹可寻的,属于你的答案应该在宁河吧。”
顾惜朝忍不住反驳道:“找到了答案,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想替你的前世活在今生吗?”
雷卷微微一怔:“你不想知道你前世发生过什么事吗?”
“不想。”顾惜朝干干脆脆的回答。
“卷哥。”戚少商弱弱地叫了一声,转过头来望向雷卷,额头已是细汗密布。
雷卷心里窝火,又奈何不了戚少商,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顾先生,我对你的事其实也没有兴趣,我想帮的只是少商。”
顾惜朝心情不对劲,自然没了什么好言好语,微微一笑:“那就随雷先生的便了。”
雷卷抬起眼帘,阴冷的目光凝结了空气,他不是气他的不屑,而且因为他的嚣张,被戚少商纵容出来的嚣张,但息红泪只怕都不曾得到过这份纵容。
戚少商察觉气氛不对,他在顾惜朝面前永远是于下风的那一个,却生怕雷卷来替他扳回局面。好像这样就是天经地义一般。忙不迭的替雷卷倒茶,扯过别的话题。
两个人的交情天长日久了,什么话头都能谈到一起。戚少商忙塞了遥控器给顾惜朝,帮他开了电视。
顾惜朝近于无聊的换着频道,戏曲频道,正在放情探,还是敫桂英在三尺屏幕间诉说他的冤屈:“原来是孤雁儿嘹嘹呖呖叫声悲。
可怜它与桂英一般憔悴,
莫非也被抛弃,飘泊天涯,无枝可归?
……”
顾惜朝自小听熟唱熟了的段子,远比面部神经萎缩的雷卷有吸引力。
而雷卷只瞟了电视机一眼,就被蜇到了般,手腕一抖,茶水泼了出来,滚烫的水烫红了一大块皮肤。雷卷犹不自知,兀自盯着顾惜朝出神。戚少商忙着把他拉到厨房,用清油给他冷敷。
“只有地狱里的来的才有这么重的气。”雷卷喃喃地说道。猛地又拉过戚少商,压低声音,生怕惊动了屋里的人:“你马上离开他,离得越远越好。”
“你怎么了。”戚少商白了一张脸,夜风无孔自来,刚才汗湿了的内衣贴在背上,任是屋子里开足了暖气,也不胜寒意。
“你看,电视机里的判官,你看到了,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这么重的煞气。顾惜朝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你说过他是唱判官的。戏里戏外,谁真谁假,只怕他自己也分不清了。更何况他又是沾了鬼魂的,说不定,他自己就怨气冲天的屈死鬼投胎。这辈子要来报仇索命的。”
那张照片的事,戚少商同雷卷说过的。戚少商不由自主的屏气凝神,望向外面。此刻,照片上的判官,闲适的看着电视的顾惜朝重叠在一起。 “卷哥,他的煞气那么重,寻常的鬼那应该靠不近他吧。”
雷卷面色凝重地说道:“那个戏台也许对你们而言是一个特定的场合,那个女鬼,假如说,她真的是那个叫英绿荷的女知青,二十多年前,你们之间发生了许多故事,故事完结在那个戏台上,等到他们回到戏台上的时候,英绿荷就出现了,条件是,她的魂魄必须出于什么原因,被停留在戏台上面,或者那附近。”
“所以当初我在戏台上听到有人在叫我,不是幻觉,而是真的,多半就是这个女人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寒毛倒竖,而戚少商又不能不去想。
“应该就是,她认识你,认识顾惜朝,她的出现,再加上你重回旧地,就是一种契机,让你可以通过梦境之类的方式游历于前世的记忆边沿。”
“可是,我还是没法全部想起来,只是一些片断。”
“也许还缺什么东西吧。就好像你要上楼一样,楼梯口的门不打开,你再怎么仰望,也看不到整栋楼的全貌。那扇门到底在哪里,得看你们前世的经历,什么经历或者什么物件能把全世的记忆全部带出来。”
“玉指环。”戚少商脱口而出。几乎是下意识的。
“什么玉指环?”
“我梦到的,他送了我一枚玉指环。”那个梦境如此的清晰。甚至连梦里的顾惜朝说过的话都还一句不漏的记得。
而梦里那个人已经没有坐在客厅沙发上了,书房里透出荧亮的光芒来。情探已经唱完了,曲终人散。留了一个头发比鸡窝强不了多少半老太太一边洗衣服一边说:*牌洗衣皂,就是好,我都用了几十年了。
几十年?他这两辈子加在一起,也就只能算几十年。几十年好与不好,他能重拾起多少?几十年的记忆里有什么是铭心刻骨的?七岁戴上红领巾?十四岁那年的初吻?似乎都远不如农家院子里的那个月眉星目略带羞涩的顾惜朝那么生动。
戚少商心境慢慢清明,他本来也是聪明绝顶,连猜带蒙的猜到了故事的大概轮廓,二十多前并不太久,那些带自己的影子的岁月,属于一段灰暗的历史。他们两个就在鸡洼村里相识相知,也许只是男人之间的情谊,也许是禁忌的爱情,无论是谁负了谁?谁伤了谁?谁爱了谁?谁错过了谁?都逃不过荒唐日子的荒唐烙印。然后双双葬身宁河,意外的成份到底有多少,怕是真的不多了。过程再怎么复杂,结局也还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死亡。毕竟历史中的某些幽暗,沉重叵测至不可说。
雷卷有些看不上戚少商对顾惜朝的态度,半是吓唬半是认真的说道:“我最怕的就是你的前世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今生他来找你了。那么重的煞气,说不定就是冲着你来的。他如是鬼魂,我还能超度得了他。可是,现在我奈何不了他的。少商,你还是让他走吧。”
戚少商摇摇头,只是不出声,良久,才缓缓地道:“如果真的是我的前世对不住,今生,我就好好的补偿他。”初见顾惜朝时的那份心疼,尽管无法倾诉,但是却骗不了他自己。任何纵容和宠溺都有源头,那他的源头就始于那份揪心的疼。
书房的门打开,顾惜朝悄没声的走出来,隔得一个客厅,看不清的他的神色,只是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如外面树枝上挂着的黄叶,有些发抖,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照片。戚少商在戏台上拍的,他唱情探时候的照片。
纸果然是包不住火的。
11
顾惜朝是夜半时分突然醒过来的,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缠人的梦魇,突然之间整个人就清醒过来了。窗外正在下雨,细细沥沥的,合着风声,如鲛人夜哭,有呼啸的车开过,把夜的沉寂分割得支离破碎。
床前站了一个人,这张床临时的搭在书房里,戚少商倒是有好客之道的,请顾惜朝睡主卧,他自己睡书房的,顾惜朝淡淡地扫了一眼,就一声不吭地用一个眼神就拒绝了。他还是有些生气,戚少商隐瞒了那张照片的事。连雷卷看过了,居然还一直瞒着他,如果不是这一他无意中看到了,他还要瞒他瞒多久。要知道被女鬼盯上的那个人是他顾惜朝不是雷卷。
戚少商就却站在他的床前。
“你做什么?”是不是应该捂紧被子。不过,那样的话,好像太女人气了。茫然之间,顾惜朝有些不知所措。
“我做了个恶梦。”戚少商喑哑着嗓子说道。他走进来时候,顾惜朝在睡觉,明明听得到他的平稳,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生怕这呼吸会突然之间停在某一时刻,这双醉人醉心的眼眸是睁不开了的。尽管近在咫尺,也不敢伸手去碰,任自己的心在他的一呼一吸之间起起伏伏,忘了悲喜,也忘了时辰。顾惜朝出了声,才让他悬着心的落下来。
坐到床沿边,戚少商带着几分恍惚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明明听到你在向我呼救的,却看不到你,我想去找你,怎么也动不了。你一直在呼救,我连回应一声都不行。然后,我一个劲的对自己说,是梦不要害怕,马上就可以醒过来。可是醒过来了,胸口一直在疼,我就过来,看看你还在不在。”
顾惜朝睡意全无,带着几分懊恼坐起来,打开灯,一时之间,就怔在满屋的明亮里,被扰了清梦的怒火突遇冰雪般的消弭得无影无踪。
戚少商的脸色和唇色都极其黯淡,整个人像在沙漠中苦旅而又迷失了方向一样。字字句句都透着痛入心扉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份关切是真的,他感觉得到,多少年来,他早已疏离了这份关切,却在这个寂静的冬夜渐渐回归。
无言分出半床被子搭在戚少商身上,触手一遍冰凉,不知道他这样光着脚在这里站了多久,不敢惊挠了他,又不甘心得到不真实的回应,而再度陷入无助的梦魇,他安慰着对戚少商道:“只是梦,没事的。”他从来就不会安慰人,这会说出来,语气里不免带出些生硬。
戚少商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跟真的一样,不像是梦,所有的感觉都跟亲身经因时一模一样。我很怕这就是我们的前世,卷哥说过的……”突然想起来顾惜朝对卷哥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忙打住了话头。
“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戚少商蜷坐在被子,不胜寒意的颤栗着:“一开始倒不吓人,我从一个很小的天窗里翻到一间屋子里找东西,找到一双鞋子,那双鞋子很奇怪,像是在舞台上唱戏时用的。”
“什么样式的鞋子,你还记得吗?”顾惜朝问道。如果他说的是他唱判官时穿的那双,就当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黑色的缎面,鞋底是白色的,鞋头还有纹,像老虎那样的。有这么高的鞋底。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戚少商随手比划了一下。却见顾惜朝已经愣住了,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怎么了?”
“你……以前……喜欢看京戏吗?”很小的时候,团里的老人就因为他的戏演得好,而戏称他上面几辈子都是唱戏,这不,就有武生靴子出来佐证了。
“不喜欢。”戚少商老老实实的坦白着。
“如果你形容的不错,这种靴子是厚底武生靴,一般是大靠武生穿的。”看戚少商的神情,就知道他不懂,详细地解释着:“就是戏曲中有身份,有地位的武将穿的,比如长阪坡里的赵云,挑滑车里的高宠。身穿盔甲脚登厚底靴背叉四面靠旗盔上扎翎子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想唱这种武生。不过后来还是改武净了。后来呢,你偷到靴子之后呢?”
“偷?”戚少商一呆,回想起爬上天窗里的左顾右盼,找到靴子的惊喜莫名,还的把靴子藏在一盆衣服里走回去时的心跳如鹿,是偷吗?真的很像是在偷东西。但是梦里,拿的靴子时本能就想着拿给顾惜朝,好像是物归原主的,想想也是,那种年代,这些帝王将相沾边的东西,统统是应该消灭的吧:“我就想拿给你。结果我到了你的屋子外面,窗户是开着,你跟你一个女孩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你拿着一枝毛笔,在……给她……画眉……”近于艰难的复述出梦里的所见所闻,梦里的酸楚也再度涌上来,那一刻变了颜色的不止是他的脸,还有天和地,他和他之间的情谊,果然不普通。
千辛万苦的拿到了那双武生靴,欢天喜地想去献宝,见到的却是他和别的女孩子在那里卿卿我我。妒忌,震撼,气愤都交汇成一个事实:前一世,戚少商爱顾惜朝。
“什么样的女孩子,是不是照片上的那一个?”顾惜朝警觉地看着戚少商问道,对于女孩子的过度关注让他忽略了戚少商到了今生也没有掩住的醋意。
“是。”
二十多年前,给女孩子画眉。在那个连七情六欲都被抑制成空白的年代里,画眉?只怕小两口拉拉手都得背着人吧。
顾惜朝忍不哧地一声轻笑,原来自己的前生都是这么大胆的。“你才睡了几个钟头,就梦到这多事?”
“亲身经历的要一分一秒的慢慢去捱,重新回忆一遍不过一瞬间的工夫。”
“那你还梦到什么?”
“我……”戚少商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支吾着说不下去。
他还梦见,白天他的手掌碰触过的嘴唇,他用另一种方式品尝到了。
不知道是因为白天的残留在让他的脑海里,固执地不肯离去,还是因为前世,他们本身就是禁忌之恋的恋人。
但不管是哪种,他都没有法子说出口。哪怕是露一点点口风,这个相貌绝美,脾气绝坏的男人,说不定就会把他踢下去。
他拿着靴子出来,带着满腔的柔情蜜意零落成尘碾成土的怨怼,在一条小河边,他想把靴子扔下去,又舍不得地收了回来。他再怎么负他,他也狠不下心。
然后顾惜朝来了,他连解释地说都不说一句,细眉斜挑,嘴唇微翘,望着洗过一般的蓝天。一言不发。他暴怒着问他:“你是不是想回城?就是因为想回城吗?”
于是,暴怒之间,他狠狠地拽过他纤细的脖子,重重地吻过了去,带着惩罚与报复的一吻,在碰到丝缎般滑润的唇齿之后,怒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温柔的追逐他的甜美,一分一分地化解他的羞涩和躲避。
转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铺天盖地的黑暗,手不动,身不动,耳朵里清清楚楚听到他惨厉的声音:“少商,少商。不许忘了我!”
然后就连声音都骤然消失了,除了疼痛就是疼痛,不只是身体上的,还有堵在胸口里的。
――我没有忘了你,可是你的记忆里还有没有一丁点的角落属于我?
“我们的前世……会不会不是防汛的时候淹死的?”顾惜朝以手枕头,望着天板,有一点生气自己居然从来不曾梦到任何有关前世的零零星星,戚少商还沉浸于甜蜜与恐惧交织的梦,随口问道:“那是怎么死的?”
“被人害死的。”顾惜朝以一副笃定的口吻的说道:“他们把我们推进宁河里,我们被冠上抗洪英雄的名字。鸡洼村的知青村也一夜成名,他们都因此而回了城,除了那个叫阮明正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来?但是,没理由整个知青点的人都是受惠人,而独独抛下了她。”
戚少商清醒过来,猜到顾惜朝还记着他白日里的那个提议。张了张嘴,正欲说话。
顾惜朝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们踩着我们的尸体爬了上来,那你说,我们凭什么要放过他们,让他们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新年。”因为那张照片,他信了戚少商,信了前生后世的猜想,那么他是不是该把自己前世的故事拼凑出来,再自己的前世讨一个公道?
一双温暖修长的手握过来,抓住戚少商想表示拒绝的手势。因为这一握,天地玄皇,没有什么不可以答应的。
《江城晚报》本埠发行量最大的一张报纸,在外省都有他的印刷点。因为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期发行量比平时里多了两倍。
巨幅的广告占据了大半个版面:寻找七十年代在鸡洼村插队落户的旧友,落是戚少商的名字和他新申请到的一个手机号。
整整一个白天,手机都没有响过,戚少商这个名字,就算曾经灿烂辉煌过,恶名昭著过,隔了二十多年的历史,也没有多少人记住,除了当年鸡洼村的那几个,而他们却固执的沉默着。
一直到了晚上,才有一个电话打进来,粗哑的嗓音有些刺耳,“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你是谁?”戚少商心里隐隐生出一份希望,终于来了吗?
“你管我是谁?”那边一声暴喝,然后是酒杯相碰的声音,有猜拳斗酒的声音。就在戚少商以为电话筒已经可能被那人遗忘到一边的时候,声音才再度响起来,多了几份醉意和低沉:“我喝了一天的酒,才给自己壮了一点胆子,来打这个电话。”
“你到底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你记得回来找当年一起插队的人,就是不记得我了?我是穆鸠平。”
“……”是真的来了,秘密已经被放置到了桌面了,就等着上面的那层布被揭开了,惊世骇俗?惨绝人寰?还是平淡无奇?
“有一句话,我在心里憋了二十多年了,我今天一定要说出来。亲口对你说出来。”
“什么话?”这个叫穆鸠平也许是喝多了吧,他根本没有把他当作是人,而是当成了鬼,当成一九七八年就死掉了戚少商。
“对不起。”五雷轰顶,不只上耳膜,连整个头都被震得疼痛欲裂。顾惜朝的分析果然是对的,他们真的对不起他们。
“对不起,不是我要害你。我妈半身瘫痪躺在床上,我还有八十多岁的老奶奶,我要不回城,他们都得死。都得活活饿死。”话音越来越混浊,带着重重的酒意,酒是个好东西,郭暧喝了酒就敢打老婆,武松喝了酒才上了景阳岗,普通如穆鸠平,借了酒意才敢说出这一句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对不起。
电话的那一头,始终是咕嘟说着对不起。再也听不见一句有意义的话。仿佛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三个字,日复一日的恶梦、歉疚、愧意才能有所平复。
顾惜朝很快根据来电显示,查出了对方的电话是在城北的一个小酒馆。
城北是旧城区,那里蜘蛛网一般布集着狭窄阴暗的小巷,阳光很少照过去。现在住的多半是外来民工,还有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小酒馆就是为他们开的,卖最便宜的酒,最简陋的茶。这里的客人最多只能从麦当劳的橱窗外探视几眼,大酒店的保安压根不会让他们靠近。有一个小小的娱乐休闲,还可以打打牙祭的地方,足够了。哪一天,哪个开发商看中这块地,他们连这点地方都不会有了。
戚少商曾在那里抓拍过一组照片,一对农民工夫妻在那里过中秋节,分食一个月饼;午夜游魂般的暗娼在幽暗的路灯下卖弄风情;趿着拖鞋抱着毛线衣有一针没一针的织着,斜倚在裂了缝的门框上讨要房租的女房东。
而现在,他走不过去,堵车了。马路堵得严严实实,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成了最大的停车场。性急的司机拼命的按着喇叭,公汽上的乘客探出头来诅骂市政府,半开的车门挤出大半个身躯,翘首寻找没有尽头的尽头。
“有没有近路可以走?”目光缓缓地掠过这个巨大的车场,顾惜朝问道。再堵下去,那个叫穆鸠平就会重新溶入人海里。
“有。”戚少商想了一想,“从左边那条小街穿过去,不过那条马路说不定也堵了。嗯,摩的应该过以穿小巷子过去的。”
话音刚落,顾惜朝已经下了车,不急不徐在绕过一辆辆的车,渐行渐远,溶入叠金流翠的夜色里。
12
穆鸠平死了。
前两个小时还跟戚少商在电话呜咽着说着对不起的穆鸠平,死在了从城北穿越而过的护城河里。
等戚少商赶到的时候,连尸体都已经被拖走了,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个警察在那里向见证人录口供,脸上是职业化的冷漠,躲避货车掉进河里,导致溺水身亡。前因后果,清清楚楚,死的人是个老鳏夫,又没有什么亲属,不会妨碍到他们的春节假期。
围观的人很多,已经嗅到了新年的气氛了,还能亲眼见到一个大活人栽进河里,然后捞上来就成一具死尸,实在是很值得议论一番,他们七嘴八舌的向小警察还原着当时的情形,没眼福的就在人群里支着耳朵听,饱饱耳福。
顾惜朝一个人孤独地站在人群之外,怔怔地望着暗绿色的河面,河水很浅,最的地方也不会超过腰,一般只有膝盖那么。牛脚背里淹死人。他亲眼看见穆鸠平栽了下去,魁梧的身躯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死亡就突然袭来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他逮住了一个线头,还没来得及捏在手里,线头就断掉了,失去一切可以去继续拉的价值。 这种感受就跟挨了一闷棍一样。
旧城区实在太穷太旧,连路灯都没有别的城区那么亮,隔着好远才有一盏灯是亮的,幽幽地照得人脸色煞白。完全没有明白的状况的戚少商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顾惜朝回过头,眼神找不到焦聚的涣散着:“那个人死了。”
“那个人?”戚少商心里一紧,接着问道:“穆鸠平吗?”
顾惜朝抿着微白嘴唇点点头。他赶到小酒馆的时候,穆鸠平还在的,半支在桌子上跟人吆三喝四的拼酒,中气十足,怎么都不像命在旦夕的人。
这样的小酒馆果然是他这样的人的天堂。他无儿无女,年轻时没娶到老婆,到现在也是孑然一身。最值钱的是十二平方米跟狗窝差不多的小屋,以及一辆三轮车。他就是靠拉三轮车为生的,以前还在一个街道办的小厂里领过几天工资,随时计划经济的结束,街道小厂苟延残喘了两年之后,关门大吉。他只有靠卖力气为生了。江城的旅游业一直兴旺得很,也有踩三轮车的买了房了另迁他的。不过那不是他穆鸠平。
酒是他最好的朋友。小酒馆里呆的时间比他在屋子里呆的时间还长。他肚子没什么墨水,不懂得酒入愁肠愁更愁,只知道三杯火辣辣的烧酒下了肚,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恶梦可以暂时离开。有酒做伴,比他一个人呆在小屋子里要强得多。
五十年前,这个地方还没有这么破败,他和戚少商一起出生在这块地方,再然后一起响应了毛主席的号召,到广阔的天地间锻炼红心。
从小到大,他有力气没脑子,胳膊一轮,铁疙瘩样的肉块就连工宣队的人都能镇住,他根正苗红,是很多派系争抢着想拉进队伍的。戚少商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自小主意就比人多。他说东,穆鸠平从来不往西。
最高领袖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作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里的戚少商报名去本省最偏远的鸡洼村,穆鸠平当然不会另择他。两个人一起被街道居委员敲锣打鼓的送上了去鸡洼村的车,半路上下了雨,红纸剪成的,褪了色,沾在衣补襟上,洗了好久才洗掉。褪了色的,总让他想起坟地里被风吹日晒着的圈。其实他并不迷信,跟多愁善感也没有一丁点的缘分。但是那一路上,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坟地。他把这归咎于他对鸡洼村那个地方,还有即将来临的知青的生活的不习惯。
不过一想到戚少商跟他在一起,他又立马摆出一付革命同志誓将改天换地建设新农村的劲头来。
一九七八年,两只长满老茧的手,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把他最敬佩的戚少商留在了异乡,也留在了自己的梦里。
他在小酒馆里喝多了,总是跟人讲,小的时候,戚少商帮他做作业,考试给他递纸条,插队的时候,戚少商要河里捉了鱼,山林里打到了蛇,都不忘他叫一声。他以为如是戚少商站到了他面前,他一定毫不犹豫的跟着他走的,任他捉了他的魂去还是痛骂他一顿,他也不会后退。
然而,看到顾惜朝的第一眼,他本能地就想逃,心里隐隐明白,顾惜朝就在这里了,戚少商应该不会离得很远了。但是他还是逃,他其实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前瞻后顾的胆小鬼。是人是鬼他没法分辨,逃得了一时就是一时,说不定还能再逃得个二十多年。
这一,他没这么好运。刚刚上了马路,一辆卡车迎面开来,雪亮的车灯刺得他的醉得发的眼看不清东西南北。他本来的想躲,脚下一斜,冲进了路边的护城河。
时值冬季,河水并不,他一落水,就有人去救,然而,救上来,也已是回天无术。
他至死也是一个糊涂鬼,没有弄清楚,登报找他的戚少商是人不是鬼,他说了无数的对不起,二十多年的戚少商并没有听到。
“他命里该死。”一个中年女人神乎其神地说道:“这么浅得河水,连膝盖都淹不了,就能淹死人。啧啧。”
旁边一大票人附和着:“是啊,是啊,阎王爷存心不让他过年呢。”
“前世做什么坏事哦,年都不让他过了。”
“啧啧,那么五大三粗的人,侧着躺都高出水面一截呢,都能淹死。”
……
人群已经在开始慢慢地散去,古老的护城河水轻轻的拍打着河岸。廉价的连珠筒在夜色里划出诡异的光,那是性急的孩子等不及了,提早开始享受新年了
戚少商郁郁寡欢的去拉顾惜朝。才发觉,顾惜朝有些发抖,他再怎么坚强也是人,是人都不能不在乎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莫明其妙的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倾刻之间就是阴阳两隔,他不可能一点都无动于衷。
“不关你的事。”
顾惜朝只是摇头。
戚少商长叹一声道:“真的不关你的事。”
顾惜朝被戚少商拉进车里,沉默着,还是不说话。
“不要想太多了。”戚少商看着心疼,安慰着,却笨嘴笨腮地想不到一句有用的话,只能重复着:“不关你的事,这只是一个意外。没有人能想得到的意外。”那么浅的水能淹死人?说出去谁信?
“是不是意外先搁一边,我最奇怪就是,为什么他一出场,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句话就死了。是不是有人或者说有……神,不让他跟我说话。”
戚少商大骇,恨不得再去捂他的嘴:“你别这么想,碜得慌。”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引出来的人是黄金麟,不是这个叫穆鸠平的人。可是他却死掉了,在我眼皮子底下死了。到底他知道些什么,参与了些什么?”
“那个司机是突然出现的。而且他自己也喝多了。水很浅,多半是因为他酒喝多了,被冷水一浸,血管爆裂,才会的。那么浅的水,正常人下去,而那么短的时间,通常情况下不会死人的。”
“我要是不出现他就还会在那里喝酒。”顾惜朝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一出现,他就死了,真的只是巧合吗?”
“你不出现,我也会出现的。中国有句老话,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去,也会有别的什么的事情让他离开小酒馆。而且是他自己要跑的。”
“他自己要跑的?”顾惜朝清楚地记得穆鸠平看到他时,脸上的骇然,只一眼,就让他醉意全消,如见鬼魅般。顾惜朝受了启发,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中过来,他为什么要跑?这么浅的水,他不是淹死的,是吓死的。二十多年前已经死掉了人,重新站在他面前,他能不吓死吗?做贼的心虚。再加上他先前说过的话,顾惜朝几乎可以肯定,二十多年前,穆鸠平一定是对他的前世做过什么,他才会如此的害怕。然而顾惜朝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忽视掉一条生命,继续追查下去。
戚少商见顾惜朝不再说话了,以为他想通了,发动汽车,很快就把旧城区抛在车后,隔了车后玻璃望过去,星星点点疏离的灯光,把个旧城区衬得鬼域般凄凉。
13
穆鸠平意外死亡的阴影还没有散去,除夕就到了。两个单身男人的除夕,注定是热闹不起来的,雷卷倒是有打电话请他们过来吃顿除夕晚餐的,猜到顾惜朝肯定不会答应,戚少商也就婉言拒绝了。
依着戚家的风俗,大年夜要包饺子吃的。戚少商没这个手艺,拉了顾惜朝到超市买速冻饺子。因为春节,整个商业区都是张灯结彩的,挂着灯笼,搭了拱门,十二生肖,福禄寿喜众星点缀其间。感受到了节日的气氛,顾惜朝心里的郁闷渐渐地消散了,和戚少商一直推了个小推车,在人群里采购。冷冻食品区里各种品牌的水饺都有,顾惜朝挑来选去的,却不太满意。
“三鲜馅的不错,我常常吃的。”戚少商拿了一袋水饺,就要往车子里放。顾惜朝却不同意,“不是馅的问题,这是机器包的。”
“那种是手工的。”
“不好吃。”
前面围了不少人,两个俊俏潇洒的帅哥同时出现,一时之间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戚少商满不在乎的,依旧和顾惜朝挑挑拣拣。顾惜朝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戚少商道,“算了我们去生鲜区买肉,自己动手包。”
“我不会。”戚少商老老实实地说道。
“没让你动手。”
“你会吗?”
“切,我七岁会就做饭了。”
自从顾惜朝住进他的工作室以后,一日三餐,要么是在外面吃的,要么是戚少商动的手,顾惜朝从来是两手不沾阳春水,而且不对菜式味道作任何评价。戚少商也就没有对他的动手能力有过任何的联想,这会儿见顾惜朝信心满满,也就姑妄听之了。他还是担心顾惜朝做不好,今天晚上的年夜饭就算是泡了汤。打算去买点熟菜,方便面之类的也可以救救急。两个约好在超市正大门外汇合。
结果等顾惜朝出了超市,好久也没等到戚少商,顾惜朝便一个人向停车场那边去过去,远远的便看到停车场中间围了一大群人。顾惜朝生来不看凑热闹,本来没打算走过去。然而,隔了好远就听见嘈杂的人群里夹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你到底有没有一点道德,撞了人还想跑?”正是戚少商的声音。
顾惜朝走过去一看,人群中躺了一个老太太,半边身子靠在一个年青人的怀里,直呻吟,那个年青人,一边安抚老太太,一边大声叱责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正是戚少商。
那个中年人一个劲的说道: “她一把年纪,走路都不带眼睛的,我有什么法子。”
“你休想跑,我记得你的车牌号,这么多人都是证人,你敢跑。”戚少商义愤填膺地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12来了没有?”
“明明就是他撞猴子想诈我。”
“她都七十岁的人,还撞猴子,我看你是不想负责任。反过来倒打一耙。”
一大群人正乱着,12呼啸着过来了,戚少商很热心的帮着把人抬上车,车主无可奈何地只得跟着上了车。戚少商想了想还不放心,把自己的一张名片,塞进老太太手里道:“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我的地址和联系地址,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当目击证人的。”
人群渐渐地散去了,戚少商这才看见顾惜朝,怕他等得久了不高兴,讨好接过他手里的袋子:“不会有事的,只是当个目击证人,如果车主肯负责任,根本不用去交警队去的。”
顾惜朝一笑,道:“像你这么热心的人不多了。”
戚少商有些出乎意料,以为他在说反话,道:“我也是实在看不过眼,才帮那个老太太的,那个车主太不像话了。他要是肯主动把人送医院,我才不会耽搁这么久,也不会让你等这么久。”
顾惜朝笑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做得很好。”
戚少商有些不太相信,一向冷口冷面的顾惜朝会赞同他的作为:“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顾惜朝矢口否认,但嘴角仍有掩不住的笑意。
顾惜朝七岁就会做饭,果然不是信口开河的。他还在面粉里掺了一点菜汁,煮出来的饺子带着淡淡的翡翠色,令人忍不住垂涎三尺,咬一口,鲜香四溢。
戚少商一口气吃掉了十几个,才抬起头来,叹道:“你真厉害啊,居然还有这份手艺。”
顾惜朝淡淡地说道:“我从小就没了父母,又在国外念书,不自己做饭,等着饿死吗?”
想起顾惜朝跟自己不一样,从小就失去父母的呵护,戚少商心里一疼,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很多事,不是你不问,就不会发生的。”顾惜朝淡淡地说着。这几天两个人都没有再提及找人的事,因为穆鸠平的意外死亡,找答案的心都淡了几分,但是顾惜朝还是相信,就算他们不去找,答案也会自己慢慢的显现。就像他从来就不会知道,在那个戏台上,居然还有女鬼跟在他身后。
想到这里,顾惜朝就有些不自在,不过今天是新年,传说中,人们用鞭炮驱逐了邪恶的怪兽――年,那么鬼魂也应该会害怕这节日里如日如炽的灯火,惊天动地的爆竹。
见顾惜朝有些沉闷,戚少商连忙打开自己的酒柜,道:“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来。过来看看,这里有好多酒,你喝哪种。”
“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还算是男人吗?”戚少商拉过顾惜朝让他自己挑选。
顾惜朝被他一激,也来了兴致,随手挑了一瓶陈年红酒,“啪”地一声打开了。琥珀色的酒在杯底浅浅地晃动,窗外,时时有烟盛开,映得屋子里光环陆离,他抿了一口道:“不错,很地道的。”
“那当然,我精心收藏的呢。”戚少商微微一扬头,修长的脖子还没从毛衣领里露出一半,一杯酒就没有了,“这瓶酒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在国外给我带回来的。”
“哦,她现在呢。”
“分手了。”戚少商无所谓地道:“谈恋爱本来就只有两种结局,一种结婚,一种分手,我们走了第二条路。”
“你倒轻松的很。”
“这世上谁离了谁活了呢。你该不是说,你还谈过恋爱吧。”戚少商促狭的看着顾惜朝脸上泛起淡淡红云。
“我十七岁就谈过恋爱了。”十七岁,很遥远的记忆,被女孩子追得无循形,好像就和一个很安静很文气的女孩子开始交往了一段时间,到现在,那个女孩子叫什么都忘了。那只怕还算不得恋爱,但是这会,怎么也不能示弱的。就算是纸上谈兵,也不能显得自己在这方面毫无经验。顾惜朝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随便给戚少商倒了一满杯。灌醉了他,就不能再继续这么尴尬的话题。这个时候,顾惜朝还没意识到这个话题其实不算尴尬,而是危险。酒意泛上来,顾惜朝雪白的脸微微有些樱红。如寒星般的双眸雾气氤氙。
喝酒真的是很不错的提议,戚少商决定以后少请顾惜朝喝茶,多请他喝酒。
很快的一瓶见了底,顾惜朝毫不犹豫地又一瓶,反正不是他,轮不上他来心疼,那个应该心疼的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顾不上心疼了。
顾惜朝对这个除夕夜的最后的记忆是,面前的这双眼睛很亮,酒窝很醉人,他伸过的胳膊也很有力,还有……他的胸膛也很温暖,他的嘴唇也很柔软……
(MS像我这么CJ的人不多了)<――拟改为我是西风号称自己很CJ的分割线――
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顾惜朝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之中,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想逃离那个充满了情欲靡乱气息的屋子。放眼整个江城,似乎没有可以供他暂时躲开那个人的地方。
其实逃避不是他的风格,他需要安静,对着同样是震撼惊惶的另一张脸,他做不到安静,倒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大街让他慢慢地安静下来了,明明没有喝醉的。明明可以推开他的,明明可以给他两耳光的,明明……
顾惜朝迷茫地望向天空,前一世的戚少商和顾惜朝,到底是怎样的一场劫,一场爱,余波不尽,到了今生也要搅得人心神不宁吗?前世到底有什么没有结束?
微微一偏头,戚少商离他不远的地方,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这算是什么,怕他会跳江,还是怕他去报警。吃亏的人是他顾惜朝不是戚少商,凭什么他一副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样子。从他把自己收拾整齐后,夺门而出开始,这个人就是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跟着他了。
“你够了。”顾惜朝猛地一转身,戚少商明显得被吓住了,四周的人看过来,哪来的男孩子,把太阳都比下去了。
顾惜朝冷若冰霜地竖起一层盔甲,沉声说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戚少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的,平心而论,他也没有喝醉的,他一开始吻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吻的这个人是顾惜朝,是个男人。鬼使神差,不该发生……不是,前一世他们的是恋人,该发生的还会发生的。他的脑子也是乱乱的,只能傻乎乎地在大年初一,跟着顾惜朝后面。
他要发火,要骂他,要打他都随他的便好了,反正他不是那种占了便宜不认账的人。他会好好待他的。好到让他自己了忘了初见面的心疼。
“不许再跟着我,听见没有。”走了两步,顾惜朝冷冷一瞥,戚少商还在跟着。“回你的工作室去。”
“那你呢?”
“关你什么事。”
戚少商垂头丧气的低下头,他果然是生了气。
这里是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口,再过去有个汽车站,顾惜朝似乎想走过去,乘公汽。
戚少商急忙地追过去,他不让跟着,大不了多隔几步,但是错过了车,就会跟丢的。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拎着几个纸袋从百货公司里出来,戚少商的眼睛没有离开顾惜朝的背影,一下子把那个女人手里的东西全撞在地上。
“顾惜朝,顾惜朝。”眼见顾惜朝的背影在人群里越来越模糊。 戚少商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东西拣起来,胡乱的塞进那个女人的手里,说了声对不起。就追着顾惜朝的背影去了。
那个女人僵住了, 手里的袋子再度散了一地。
――没有看见的那一个,有熟悉的名字,站在她面前的这一个,不知道名字,那张脸却是她认识的,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了的。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惜朝,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1
鸡洼村的知青们在大返城之前,有过一也是唯一一机会离开鸡洼村,但是离开的人,只能有一个,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名额。
拿着这个名额离开鸡洼村的是傅晚晴。
傅晚晴当然知道这机会是怎么来的,她的惜朝,那个时候,全心全意的爱着她的惜朝,那个戏子和娼妓生下来的儿子,一把菜刀架在大队支书的脖子上,逼着他签的字,盖的章。
他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黑五类的儿子就算是送到青海去搬石头,也比呆在鸡洼村要强。一条命换一个章,没有谁敢不答应。
傅晚晴上学了,以后还会毕业,还会工作,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谁会傻乎乎地等戏子的儿子,插队落户,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一场不知道哪天才能被释放的刑期。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是写在唱本里的,孟姜女千里寻夫是不老的传说,为了一个男人水漫金山的白娘子活在戏台上。傅晚晴却身于一场真实的革命里,比起风声鹤唳惊心动魄的时代,刻骨铭心的感情只是一缕清烟。
所以,她不能爱顾惜朝,不敢爱顾惜朝,不可以爱顾惜朝。
跟知青点所有的人不一样,他们下乡是到劳动人民中刻彻底的脱胎换骨,炼就革命的红心,而顾惜朝是下放,他自绝于人民的戏子父亲临死前都不忘指责这场如火如荼的革命,从妓院里走出来的母亲公然抢夺属于四旧的戏服,被枪决了。他是下放农村,强制性的劳动改造。
江城,永远地把顾惜朝拒绝在外。而她,无时不刻不在怀念江城的大街小巷。
最终村支书选择了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再接受县里分给鸡洼村的任何回城的名额,堵死了顾惜朝回城的路。再然后,一段惊世骇俗的恋情让整个鸡洼村的知青都抬不起头来,不用村支书再拒绝,已经没有人会让这群叛逆的知青再回城里,去危害社会了。
一开始是她负了顾惜朝,离开了鸡洼村,她就再也没有想过回头,那样的日子只能让人彻底没了指望。内疚不是没有,直到有一天,表哥黄金麟回家探亲的时候,愤愤地说,鸡洼村知青点里出了丑闻,谁也别想回城了。内疚不再,剩下的是怅然,她一直以为,她会是顾惜朝一生的痴恋。
再然后,表哥终于回城了,他们的知青点成了全省模范知青点,知青点的知青都回来了。除了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人双双葬身宁河,算是洗刷了耻辱。
她没有结婚。
从离开鸡洼村走进大学的校门,她的身边从来就没有少过追求者。但是,不会再有人在修了一天的水利之后,走五十多里路回来,再在天亮前赶回去,为的只是看她一眼;不会再有人在每个工分只值六分钱的时候,偷偷在她的被子里塞高价换来的鸡蛋红糖, 也不会有人把一张逾如生命的推荐表放到她面前,她以为他有什么要求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说:以后,我还有机会的。
她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但是,从此以后,她无法再爱任何一个人。这个世上只有一个顾惜朝,独一无二的顾惜朝。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知青点的人打着正义的旗帜,想拆散那两个人的报应。当年鸡洼村的知青们,要么没有结过婚,要么婚姻不顺,比如表哥黄金麟,娶了三个,离了三个。最长的婚史一年。
戚少商的寻人广告,她也有看到,她以为是有人恶作剧,百货公司门口不经意的一撞,她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上帝存在。
“请问您是哪位?”电话那头,有个男人在问。
是他,戚少商百货公司门口撞了他一下的男人,也是抢走了她的顾惜朝的男人。原来,他还是叫戚少商。
二十多年了,除了她变老了,文革结束了,知青属于历史名词了,他与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叫戚少商,他还是叫顾惜朝,戚少商还是跟顾惜朝在一起。
听不到回音,戚少商有些奇怪,电话的另一头,空空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又不是断了线的那种。
顾惜朝夹手夺过来,还没开口,一个柔柔的女声响了起来:“请问是戚先生?”
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到了心底的最,好像是什么埋着的记忆要被翻扯出来了,翻扯的过程是不可遏止的痛,顾惜朝不由得捂住胸口,问道:“您哪位?”
“嘟,嘟,嘟,嘟。”话音刚落,那一头就成了盲音。
“啪”地一声,手机从傅晚晴白玉般的手里滑落,掉了地上。二十多年的声音,穿越了时空,又酸又涩的缠绵成一个刻在她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名字:顾惜朝。
顾惜朝按着来电显示的电话打过去,已经是“你所拔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再打,还是这样的。
疑惑地关了电话,顾惜朝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种柔美得近于天籁之音的声音:“这个女人的声音,我在哪里听过的。”想不起来了,如果真的听过,他绝对不会忘记的。那么是前世的故人吗?这种强烈的痛楚因何而来?一时之间,顾惜朝有些发征。戚少商连着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没有听见。
戚少商不无醋意的泛着酸,却不敢吱声:你没有想起我,没有想起关于我们之间的任何点点滴滴,却对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这么痴迷。他被顾惜朝拎着脖子威胁,逼着他起誓赌咒,当昨天的事只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顾惜朝才跟着他回了家,他哪敢流露出一丝不满。
隔了良久,顾惜朝还坐在沙发上发怔,蹙着眉思索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戚少商看似无意的说道:“明天要是没有什么事,我们去关帝庙那里逛逛吧,好不好?”。那里是江城最大的古玩玉器市场。那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枚相似的玉指环,就能勾起你的回忆了。关于我的,而不是别的什么女人。
玉器市场实在没有什么收获,而眨眼之间,就到了穆鸠平火化的日子。
穆鸠平没有家属,有限的几个亲戚,还沉浸于节日的气氛里,凑在一堆讲春节的见闻,讨论呆会儿去哪里吃饭。殡仪馆里冷冷清清的,出钱办丧事是肇事司机,热闹也罢,冷清也罢,都是给活人看的,没有活着人为这个生命驻足,这出戏也没有了什么意义。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枉死鬼,真正的两个始作俑者,自然不会来送穆鸠平最后一程。
戚少商和顾惜朝在空荡荡的殡仪馆大厅里,极为醒目。 镶着黑框系着黑纱的穆鸠平,被冷落在桌上,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努力的想看清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的不甘心。
哗啦啦一阵响,顺着墙摆放的一溜圈倒在了地上,只有最尽头的那一个幸免。风吹起来,长长的挽联上,白底黑字,触目惊心:追寻笑绪皆为悲端,阮明正敬献。很平常的半副挽联,很熟悉的一个名字。
顾惜朝回身望向穆鸠平的遗像,鬼应该可以见到鬼,那么这个死的人是不是可以看到,是谁在指引着他们看见这个被压在角落里的圈?
一个披着浅黄直发的女孩子无聊地坐在一旁涂指甲,火化是一个很漫长的等待的过程,等待一百斤的血肉之躯化成一堆灰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市井小民最后的归宿都是一堆灰而已。
戚少商闲适地走过去,搭讪着坐到小姑娘身边,小姑娘看了戚少商两眼,脸一红,缩回涂了指甲。
站得有几步距离的顾惜朝听到了几句支言片语:“阮明正。在乡下学校里教书的。……没有……嗯?……好吧,我去问问。”小姑娘起身去聚集在一起的人走过去,还不忘回过头来冲戚少商嫣然一笑。
“你还真有办法。”顾惜朝似赞似讽。
戚少商哪敢接口,转过话头道:“一起插过队的人,关系都不错的,怎么这里一个都不见。”
“一起插过队,就会是好朋友吗?”
“你没听过男人关系有四铁吗?”
顾惜朝自然是没听过的。
“下过乡,扛过枪……”后面两句,戚少商却不说了。见顾惜朝还瞅着他等下文,戚少商闷闷地笑着,偏过头,凑到顾惜朝耳边,低声说道:“嫖过娼,蹲过仓。”
顾惜朝的耳朵很漂亮,半透明的耳廓上细密的长成一层淡淡的绒毛,粉红的耳涡精致得像玉雕出来的,戚少商忍不住心神一荡,嘴唇在上面轻轻一触。
戚少商只觉得后颈一凉,似乎有雨点还是雪之类的飘落在上面,冰冰凉凉顺着骨往全身弥漫开来。而现在是屋子里,明晃晃的灯,照下四下通亮。
穆鸠平定在镜框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很大声地跟身边的人讲他的经典牌局,圈上纸扎的无声无息的绽放。厚厚的窗帘半开,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没有温度。
而脖子后的凉意分明是真的,谁在恶作剧?戚少商努力的定下神来,道:“惜朝。这里阴气很重,你出去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顾惜朝察觉到了一点点异样,问道:“你怎么了,还是……又看到了什么?”
戚少商摇头,“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出来找你。”
那个小姑娘已经离开了她的妈妈,向这边走过来。满面春风的微笑,想必是问到了阮明正的联系方式。
果然巴掌大的纸条上,写了一行地址,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小姑娘轻声说道:“如是你找不到人,就打电话找我,我再帮你问。”
戚少商生硬的微笑着,继续打听穆鸠平的一些生前事。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是顾惜朝的声音。然后,有汽车的紧急刹车声,陌生的尖叫声,戚少商心下一凛,顾不得再理会小姑娘,跳起来,跑到外面,很快,就又怔住了。
火葬场建在市郊,因为扩建焚尸炉,路边多的是石块和碎砖,满地狼籍。运灵车开过的时候,车轮带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恰好打在一个过路人的后脑勺,鲜红的血夹着白色的脑浆流出来,渗进褐色的土里,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恶心得让人作呕。
顾惜朝第一亲眼目睹死亡,惨白着脸被回过神来的戚少商拥进怀里,蒙上了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你有没有事?有没有打到你?”戚少商一迭声的紧张问道。
这个过路人也是进殡仪馆来拜祭的,而殡仪馆里只有一个穆鸠平,莫明其妙的他就做穆鸠平的同路。
压烂了的圈染了血,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合了灰尘,污秽不堪。落款上的名字还清楚可辨:鲜于通。
当年的鸡洼村里的知青,鲜于通。
石块不大,但是很尖锐,鲜于通当场毙命,送到医院去急救,不过是例行公事。
当时离鲜于通最近的证人说,他当时好像听到鲜于通冲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
他手指的方向是刚才顾惜朝站着的地方,那个时候,只有顾惜朝一个人站在那里等戚少商。戚少商白了脸,下意识的抓牢了顾惜朝的手。“他喊什么?”
那个挠了挠头,回想了一下,道:“钉子。他喊的好像是钉子。”
钉子。说的人云里雾里,听的人是糊里糊涂,戚少商一时也很难明白钉子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倒在地上了,后脑勺就在流血了。”
后脑勺,戚少商突然间回过味来,冷汗渗渗。
传说中,他们葬身宁河,于是穆鸠平被淹死了;梦里他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楔进去了,于是鲜于通的后脑勺被砸开了。
谁在还原他们死亡的过程?是不是那个叫英绿荷的女鬼?
15
“已经死了两个人,你们还要继续吗?”雷卷面沉如水,冲着窝在沙发里的戚少商说道。不会只是巧合的,死的两个都是当年鸡洼村的知青,都是死于非命,而且时间也实在对于诡异。都是他们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就死去了。甚至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们活着的时候的样子。
戚少商没有吱声,连着死了两个人,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触动,第三个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会是谁?而接踵而来会不会也是死亡?他不由自主的望了望紧闭着门的卧室。顾惜朝在里面休息。
从未见过这种血沫横飞的场面,顾惜朝自认不算胆小,面对面容狰狞死相恐怖的鲜于通,顾惜朝还是觉得恶心想吐。回到家里,就被戚少商逼着躺到了床上了。而且戚少商也并不希望顾惜朝与雷卷见面。他再怎么迟钝也还是感觉得到这两个人碰面了,就没有平静而言,虽然都是斯文人,但是那股涌动的暗流,还是让他很手足无措。得罪哪一方,他都不愿意。
“一开始我们是想查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是我们主动去找出来,特别是那个鲜于通,我连照面都没打过。”
任何解释都没有死亡更有说服力,事情的起因已经在明显不过了,雷卷不容辩驳的说道:“手机给我。”
戚少商明白他说的是那部为联络鸡洼村知青准备的手机,忙递了过去,雷卷毫不客气装进自己的口袋,“等这件事了了,我再还你。”
“还要怎么了,我也不想死人的。”犹豫了一下,戚少商把那张写着阮明正联系方式的纸条也一并交给了雷卷,也罢,就当他从来就没有探听到这件事。一个女孩子只身留在鸡洼村,把自己所有的青春都奉献给农村的基础教育,不管她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仅凭这一点,也能让他肃然起敬。难保她一出现,不会和穆鸠平鲜于通一样的下场。
“卷哥,你说那个女鬼会不会还在跟着顾惜朝?”
雷卷道:“不太好说,他煞气重,招惹鬼魂是很正常的,不过,新年新景,百神游历人间,但凡是鬼,躲都还不及了。”见戚少商有些喜形于色,雷卷又道:“你也不用高兴太早,今天是破五,难保他不会再跟着上来。”
戚少商有些泄气,从衣领里翻出那块银坠,道:“这个到底管不管用的。”
“管用。怎么不管用了?”
“我总觉得我也被什么东西接触到了,比如在殡仪馆,我就觉得脖子后冰凉凉的。”脖子后的一凉,绝对不是错觉。
“像这样的时候,鬼只能躲到殡仪馆,坟地这些地方去,我哪里知道,大正月你都去那些地方。”雷卷无奈的说道,还好他有贴身戴着银坠,不然还真不是脖子一凉那么简单了:“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当时,当时,好像他偷偷的亲了顾惜朝一下,这个当然没法说出口,戚少商吱吱唔唔地不好开口,雷卷只得说道:“不过也没事的。它会护着你的,雷家的传家之宝,总归是有些灵气的。”
“我知道我不会有事,不过……”戚少商艰难的说道,犹豫不决地,要不要把他对顾惜朝的担忧说出来。雷卷已经明了戚少商的担心,他没有多余的银坠再来送给对他有着很成见的人。当没明白过来一般,拿起自己的外套,道:“我先走了,这几天你们尽量不要出门。”
“好吧,我尽量不出门就是了。卷哥,你也先别走。”戚少商连忙拦住雷卷,灯光照过来,印在他的眼里,雷卷有些诧异的发现,他的眼里尽是血丝:“你看起来脸色很差的,是不是也吓着了,要不,你也休息吧。我先走了。”
“不要走,卷哥,我真的还有事情。”
雷卷说道:“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谈,你还是早点休息吧,你看你眼睛都是红的,你夜里都做什么去了。”
“我只是没睡好。晚上总是做恶梦。”
“做什么梦?”
戚少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雷卷心里明白了几分:“关于你们的前世的梦,是不是?”
戚少商还是不说话,只是点头。每个夜晚,只要他合了眼,前尘往事,一点一滴的在他脑子里旋,没有前因后果,都是只是一块一块的碎片,似乎要等他去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他拼凑不起来,他越是想拼凑,越是无能为力,然后,就在心悸的疼痛中惊醒过来。他无法面对梦里种种残忍,也无法割舍他的内疚。在陷入黑暗的窒息前,他总能听到顾惜朝凄厉的呼叫:少商,不要忘了我。
可是,他还是忘了这么多年,也忘了他们是怎么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最后的最后,他是不是自己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有没有丢弃那枚凝结了他们的回忆的玉指环?爱情到底还有没有如形随影?
他总是想他们今生的初见,戏台上,冤魂迭出,鬼魅群舞,敫桂英纵是桃为面秋火为眸,也是被王魁辜负了的断肠人。到底是巧合,还是一种暗示:他负了顾惜朝的暗示?
雷卷研判的目光看了戚少商好一阵子,才问道:“他知道吗?”
“我没有跟他说。”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说出来了,疼的就是两个人了。
雷卷长叹一声,“你这是何苦来着呢。”拍了拍戚少商的肩膀道:“别总是想着那些事。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吧。”
卧室门,哗啦一下打开了,顾惜朝正要出来,正看见雷卷的手还在戚少商的肩头,有些发怔,站在门框,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
戚少商没觉得什么异样,见他开了门,连忙打招呼:“惜朝,你好点没有?”
顾惜朝淡淡地“嗯”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要向那边投过去:“屋里有些闷,我睡不着。”
“好。那我们出去走走,顺便吃点的东西,你都没有吃晚饭。”猛然想起,自己刚刚答应了雷卷不要到跑的,不由得有些,看了看雷卷,道:“卷哥,我们一起去吧。”
“我还有事。你们自己去。”雷卷暗自叹息着,开了门走出去,他没指望戚少商会送出来。现在已经不是从前,自从这个顾惜朝出现以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也许,是很多事情都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他只是过客。
冬夜里的寒风扑面而来,顾惜朝系紧了脖子上的围巾,火树银在眼前亮出一个飞觞醉月的华盛世。两个人慢慢地走着,戚少商搜索枯肠的说些趣事给顾惜朝听,顾惜朝心不在焉的听着。
看顾惜朝神思恍惚的样子,戚少商有些心疼,连着两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他的面前,这么沉重可想而知。他不介意就这么陪着他一直走下去,但他实在不忍心顾惜朝再受到任何的惊吓。卷哥说过了初五,一切鬼魅有可能会卷土重来。现在也许就是清净的最后时刻了。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经走过了几条街了,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行人止步的红灯亮了起来。两个人站在路边,静静的等侯。
然而很快的,满街的流光溢彩车水马龙在戚少商的眼底,渐渐地淡了下去,如电影里淡出镜头,慢慢的消失了,渐渐迭出来的是一个乱纷纷的场景,是一个大广场,中间点了几大堆火,一些人穿着绿军装,系着红袖章,把一箱箱的衣服扔到里火里,还有书本字画,黑烟窜起来,直冲云霄。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围在四周,清一色的绿色的军装,手里挥着红色小本本,喊着口号, 唱着歌,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拿个大喇叭喊了一句话,红本本全都举了起来,排山倒海一阵口号声响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场中间还跪了一圈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戏服,勾了脸,面前却挂着厚重的木牌,因为重,铁丝都勒到了肉里,衣领那一圈都是红的。戏台上的帝王将相成了落魄的牛鬼神蛇,这个场面在哪里见过的。
是的,见过的,《霸王别姬》里段小楼,程蝶衣被批斗的场面。
不对,这里是二十一世纪,他跟顾惜朝在散步。戚少商心里隐隐有几分明白了,却还不敢肯定,心狂跳起来,在喧天的锣鼓声中,狂乱地像要蹦了出来。为什么他会在这么美好的夜晚见到这样的疯狂场面?
几个红卫兵挥着宽宽的牛皮军用皮带,轮流地抽打在这他们,也有直接用脚踹的,重重的木牌压在胸前,动不得,倒在地上了,很快被拽了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他听不见。这种场面,电视里有,电影里有,小说里也有。猜也猜得到他们在批斗。一直以为那些愚昧、荒谬的历史离自己很远,如今才知道,原来阴影一直跟随自己,只等着契机出现,让自己推开时空的门,重回其间。
然后,就又有几个人推搡着一个女人到了中间,那女的披头散发,被压成飞机喷气式,脖子上挂着两只污垢不堪的破鞋子,而面前的的木牌上写的字被鞋子挡住了,看不真切。
有个袖子卷得高高的女红卫兵,振臂高呼:“打倒黑帮分子顾云飞!”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那些红卫兵在逼问什么,得不到答案,一耳光过了过去,那个女人一个踉跄,被身后的人扯住中,像狂风暴雨中一片枯叶,落与飘都由得不自己。
一个少年从人群里跳了出来,“妈,妈”随后被人死命的按住了。场上的女人发了疯的一般想冲过去:“你们别打我儿子,他还是个孩子。”
她惊悚的喊声引不来任何人的同情,头发被威风凛凛的革命小将们扯着了,连着头发血淋淋的。她越起冲过救那个孩子,他们毒打得越厉害。跪着的戏子那边也起了骚动,一大群革命小将冲上台去,把他们按住了。一个女红卫兵,振臂高呼起来,
光与黑烟夹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皮鞭落在肉体上的声音,惨叫声,都被气势如虹的口号声遮住了。
戚少商猛然醒悟过来了,那个少年是顾惜朝,是他的惜朝。
“惜朝。”戚少商浑身忘了是身在何,箭一般的冲了过去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顾惜朝。
16
“咯吱――”“嘎――”“兹――”
一连串的急刹车的声音,在马路上此起彼伏,路两旁的行人纷纷停住了脚,都被这些刺耳穿心的刹车声,弄得心里一阵恐慌。不约而同的看过去。
一个年青人本来好好的站在行人道上,突然间,近于自杀一般的冲到滚滚车流之中,把畅通无阻地道路弄得乱成一团。还好,跟他一起的那个人,眼明手快的拉过他,因为躲避急刹车而失控的汽车,两个双双跌到在路边。有惊无险。
戚少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在马路边上,身边还有顾惜朝,一辆贴着他的身体而过的汽车,斜斜地停了下来,带起来的风刮得他的脸颊生疼生疼的。
“你他妈找死的啊。”惊魂未定的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来头,破口大骂。
“啪”,顾惜朝从地上支起身体,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一耳光扇了过来,“你疯了。”
戚少商不躲不避。脸颊火辣辣的痛,真实的痛着。只有这份痛,才真实的提醒着他,刚才那一幕是幻觉。他的顾惜朝还好好的在他的身边,会打人,会生气。
顾惜朝不依不饶地揪着他的衣领,拎着他站了起来,又是一拳揍了过去,重重地一拳打在戚少商的肚子,他疼得一下子弯下腰去。
他无法形容刚才惊心动魄的两秒,戚少商突然莫明其妙的冲到川流不息的车流里。刚刚给了他一点点温暖的人,差一点点在他眼前消失了。这样的恐怖,回想起来就是一阵后怕,只有拼命的发泄出来,才让他跳到了嗓子的心,重新回落到胸膛里。
第二拳,顾惜朝怎么也揍不下去了,戚少商的脸上还明明白白地写着疼,而眼睛里却不是无法掩饰的开心与喜悦。下一刻,他扬在半空中的拳头,就被戚少商握住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可以安慰自己过去种种譬如昨日已死,但是看到顾惜朝被折磨,心疼依然无法抑止,只有确信这个人是真真正正的安然无恙的在他的身边,他才能压制得住心里的恐惧。
“你刚才到底发什么疯?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点就被车撞到了。”
“只要你没事,我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但是我有所谓!”顾惜朝情急之下,脱口说道。翻然醒悟过来,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心里怒火更胜,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刚才到底为什么冲过去?”
顾惜朝看着他,目光在夜风一点点的变阴冷起来,他的语气更冷:“不告诉我是吗?那算了,当我没问。”说罢,转身欲走,居然他要瞒着,就瞒着好了,他听到了冲出去的那一刻,叫的是“惜朝”,想必就是自己有关了,戚少商,好,他成全他的大仁大义,他什么都不要问了,但是,他也再不要见这个人。
见他生气了,戚少商连忙拉住他,急道:“你别走,你不要动不动就生气,你听我说。”见顾惜朝一脸的绝然,哪里还敢有点隐瞒,吸了一口气,道:“我刚才看到的那块地方,在开批斗大会。你看过《霸王别姬》吗,跟红卫兵批斗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场面差不多。我穿越了时空了一样,看到了你,前世的你。才十四五岁的,就被一群红卫兵欺负。”
“哪个地方?”顾惜朝一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他并不怀疑他的真实性。
“就是那边。”
顾惜朝微一沉吟,便顺着戚少商指点的地方走了过去。
这里的地形,戚少商谈不上陌生,但是跟了如指掌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顾惜朝相信任何幻觉都是一种昭示。他要不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难保下一,下一,戚少商一个人的时候这么恐怖的戏码会不会再上演一。
街头有个门面不太的水果店,戚少商买了一扎龙眼,问店主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店主在这里做主意的时间也不是很长,也说不上来。不过,戚少商圆圆的酒窝很讨喜,店主便很热心地指点着他的向前面走几步:“那边有个小巷子,看见了不?你们一进就去,看可以看到一个按摩理疗室,是个瞎子开的,你们去问他吧,他是老江城人,五十多岁了,一直住在这里的。”
果然离小巷子十来米远的那幢楼的一楼,有个按摩楼室,小小的门面,还亮着灯。这间按摩室是就着楼房的本身的构造改出来的。年代久了的房子,一楼都是贴着底面的,一走进就觉得阴暗潮湿。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两个按摩床,墙上挂了幅人体经络图。
老板果然是个瞎子,坐在角落里,惨白的日光灯照在他的身上,狭长的三角脸,黑且瘦,拉着一把二胡,自娱自乐的用他烟酒嗓子唱着《沙家滨》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
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她那里提壶续水,面不改色,无事一样,骗走了东洋兵,
我才躲过了大难一场。
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
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
一曲未终,“嘣”一声,琴弦突然断了,最后一个字节被卡在喉咙里,抽不出来,咽不下去。屋子里有了片刻的死寂,瞎眼的按摩师受到了惊吓般,抬起头了,直勾勾地“瞪”着混沌的眼:“谁――”
“是我们。”戚少商连忙回答道:“请问这里是按摩室吗?”
瞎子松了一口气,自顾自的摸索着把断弦取了下来才道:“你们哪里不舒服?”
“呃……我们不按摩,就想跟您打听点事。”
瞎眼的按摩师顿时拉了脸下来,瞪着白得吓人死鱼眼道:“我没有空,我还要吃饭。”烟酒嗓子发出来的粗哑声音。
戚少商给他一百块钱,他脸色便缓和过来,摸索着把酒菜端到里屋。招呼两人坐到按摩床上,自己摸索着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说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戚少商早就料到了他有此一问,也早想好了说辞:“我们是杂志社的,想做一组关于江城您们这辈人的专访。都知道你们这辈子的人是最有故事的,又肯吃苦耐劳,做的贡献和牺牲是我们没法比的。”
瞎子哼了声,有些肮脏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来:“那是肯定的,听你的声音,不过二十多岁吧。你们这辈子人,不是我说你们,也就是知道吃喝玩乐,烧钱的事样样都会。真做起事来,一样不会。哪像我们这批人这么吃苦耐劳。”
顾惜朝打量了他的屋子几眼,对他自我吹嘘的吃苦耐劳,很不以为意。反正瞎子也看不见,戚少商大着胆子拉过顾惜朝的手,放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未了,也不肯松开。“门口这条大街是哪一年修起来的啊。以前是什么地方?”
“哪一年修的?”瞎子想了想道:“八几年吧,至于哪一年,我就记不真了,这地方以前往前面去都是空地,再往那边么有个城隍庙。破四旧的时候,让红卫兵把庙砸了。”
“以前文革的时候,批斗人在这里吗?”
瞎子像一下子吸足了大鸦般的来了精神:“你问的那种大批斗,就常常在这里搞,一溜跪一长排人,红卫兵就挨个抽他们,有不老实的,还要单独审,乱着呢。以前有个戏子,就是给关在黑屋子活活打死了,然后就说他是自杀的,也没有人过问。”
“那个戏子姓什么?”戚少商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顾惜朝的手也冰凉起来。
瞎子谈兴正浓哪里会回答这些事,自顾自的说道:“抄家的时候最好玩,一个屋子可以去几拔人,走了一拔又一拔。然后集中烧了。我们家以前就是这里,不过那时候是平房。八几年旧城改造的时候,我们家房子被拆了,才换了这么一间房子,他妈的,什么破政府,专门欺负老实人,有些人比我们家房子还小,换了两间三室两厅,我就换了这么点房子。读书的年龄赶上文革没书读、毕业的年龄摊上上山下乡去务农,还没等退休呢,就遇到破产下岗。日,什么好事全让你们破上了。”
戚少商没理会他的粗鲁,问道:“您也下过乡吗,你在哪里插的队。”
瞎子顿时警惕起来,眼睛张开,浑浊的死鱼肚皮白让顾惜朝一阵恶心,忙转了头不去看他,瞎子半响才道,“下乡嘛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下过的乡的多得去了。在哪里不是一样的。反正就是吃苦受罪。”
“你刚才说被打死的那个戏子,他姓什么?您知不知道?”
“陈芝麻烂谷子,谁还记得。也就是那个传闻,谁知道是真是假。”
“你哪年下乡的,又是哪年回的城?”
“不记得哪年下乡了,回城嘛,大家都回来了,我也就回来了。”瞎子对这件事似乎很忌讳,不愿意谈了,摸出一盒大中华的烟,点上了。吸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烟雾。
屋子有些潮湿,再加上瞎子一抽烟,空气就更浑浊了。
顾惜朝有些受不住,闷闷地咳嗽了两声。戚少商又跟那个瞎子聊了几句,瞎子来来去去的就是追忆当年做造反派的峥嵘岁月,下乡的事,却绝口不提。
17
一段历史早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却时断时续的出现在八十年代才出生的戚少商的记忆与梦境里,原以为瞎子按摩师可以给他们一点明示。然而,似乎迷雾越来越重了,他们想放弃的时候,总有一点点蛛丝马迹或明或暗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待要来抽茧剥丝,却又惊觉团团的迷雾包裹着死亡的阴影步步逼近。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浮的着血腥味,是前世的怨怼,还是今生的宿命?
那个戏子,被折磨致死,却扣上自绝于人民的帽子的戏子,是顾惜朝的心底又一道痕迹,不必猜测,也不必去印证那个人到底是谁,甚至不能再去碰触。他睁大着眼睛躺在床上,任思绪万千,也不忍再去捕捉,他知道戚少商知道的比他要多,同样的,知道的越多,疼的也就越多。
他夜未眠,戚少商又何尝睡得着了。客厅里还有灯,门外有悉悉碎碎的声音,不记得是从哪天夜里开始的,顾惜朝醒过来的时候,总能感觉到戚少商有动静,他从来都不睡的吗?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顾惜朝忙闭上了眼睛,平稳的呼吸着。装出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
他知道进来的是戚少商,他感觉到他走到了他的床边,心开始狂跳起来,他――要做什么?那一夜只是个意外,他还想把这个偶然变成定数吗?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似乎把什么东西绑在了他的手腕上,再然后,合着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只手轻轻的抚上了他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沿着他鼻梁眉毛滑动,像在摩挲天底下至尊至爱的珍宝。
心跳得越来越快,又生怕惊了戚少商,顾惜朝一动也不也动,记忆里,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有过这么珍惜的时刻了,怕还是在襁褓之间吧。
隔了好一阵子,戚少商才走出去。
顾惜朝睁开眼,就着窗外的灯光,才发觉他系在自己手腕上是一块银坠。他跟他说过,他梦见过他送他一只玉指环。但是,他从来就没有做过这样的梦,玉指环对他而言,遥远得像是一部肥皂剧里的道具,他只知道戚少商收下的是雷卷的这枚银坠。
待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整个屋子里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动静了。顾惜朝才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戚少商的房间。
戚少商似乎睡着了。
顾惜朝把银坠塞在他的枕头边,顺手掖了掖他掉下的被子。刚要转身,突然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顾惜朝的手腕。这只手比刚才的温度要高得多,滚烫并且微微有些颤抖。
顾惜朝也不挣开,只是默默的站在他床边,任千百种滋味一齐向他袭来。他可以跟自己说,那一夜,他们都喝醉了,算不得数的。他却他无法否认他对戚少商温暖的胸膛的渴望和留恋,他也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他的耳边一又一地低语,惜朝,我爱你。惜朝,我是真的好爱你的。
而现在他感受到的是那只手攥得更越来越紧,攥得他的手腕都有些疼了,不得已往回抽了抽。
“惜朝,不要走,不要走。”戚少商跪坐在床上,伸手抱住顾惜朝,道:“你身上都冰了。不要走。”由不得顾惜朝反抗,他已经被推到在床上,温暖的被子,带着戚少商的气息,铺头盖脸的压了下来。
而那个人并没有进一点的动作,只是搂紧了他:“你身上都冰了。怎么这么傻,就算要还我,也可以等到明天的。着了凉,怎么办。”
“不是我的,我带着不习惯。”顾惜朝僵直着身体,淡淡地道。
“卷……那个,听说是传了几百年了,可以避邪的。” 这会儿已经过了子时,雷卷的话在戚少商的耳边再度响起,初五就要过去了,百神归位,魑魅魍魉再度猖獗起来。那个女鬼肯定会对顾惜朝眷念不舍的。当日在殡仪馆里的异状,说不定,就是他对顾惜朝的亲密举动惹着了那个女鬼。
顾惜朝冷哼着道:“我不稀罕!”
“我知道,我刚才过去系在你手腕上的时候,我就想着,明天早上起来,你要是看到了,会不会生气?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把这个绑在你手腕上。你不怕那些东西跟着你,可是我怕。”
是的,只是忍不住,忍不住为你担心,忍不住对你的牵绊,忍不住就想把自己认为是最好的东西全要留着给你,忍不住就想呵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顾惜朝叹道:“如果没有前世,你会不会……会不会……这般待我?”戚少商对他的手,总让他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或者在戚少商心里,怜惜着的是那一个顾惜朝吧。
顾惜朝的七窍玲珑心,任是戚少商再聪明几倍,也没法跟着转得过来,他挠了挠头,道:“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就算没有前世,今生我遇到你了,当然也会对你好,也会爱上你的。”隔了一会儿,又道:“不过有了关于前世的那些记忆以后,我会的,当然会的。”
顾惜朝不再说话,唇角慢慢的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而戚少商看不见,兀自问道:“好好的,你问这个做什么?前世的事,你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没什么的。”
“我就是随便问问。我要回房睡觉去了。”刚一起身,就被那只强有力的胳膊搂住了,戚少商道:“别走,在这里睡也是一样的。”感觉到顾惜朝身体一僵,他又连忙表白:“你放心。我不是禽兽的,你要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顾惜朝脸上一热,当下也不再挣扎,窝在他的胳膊肘里,低声道:“这都是下半夜了吧,你怎么还不睡觉呢?”
戚少商叹道:“我不敢睡着。我一睡着,就会梦见你在受苦。我救不了你,也替不了你一丝一毫。”
顾惜朝沉默了,那个荒唐的岁月里,如果真如别人笑他的那样,前世是一个唱戏的,那么,他自然不会有好的结局。《霸王别姬》里已经把戏子在那种年代的遭遇演绎得清清楚楚了。只是他的归宿比段小楼程蝶衣他们还要惨,他没有捱过黎明前的最后一段黑暗,永远葬身在那条缓缓流淌的宁河。这一切,他都不记得了,所以他感觉不到痛,被折磨的那一个,却是戚少商。被子底下,顾惜朝摸索着寻到戚少商的手,握住了,说道:“恶梦总会结束的。再说,那也只是梦。”
也许是顾惜朝的气息,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平静,疲惫不堪的戚少商,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了。
等他被一阵电话铃声吵响的时候,顾惜朝已经不在身边了,半开的窗帘,把冬日里蜜色的阳光洒进来,厨房里传来生煎饺子的香味。
一切都是召示,生活其实很美好。
等戚少商接完了电话,顾惜朝端着一盘金黄喷香的饺子的进来了,见戚少商以无比迅速的动作穿好衣裤,其间还不忘了忙里偷闲地拈了一只饺子塞进嘴里,因为烫,吸溜吸溜地直吸气。
“什么事这么着急?”
“上我在超市门口救的那老太太的女儿来了。说想来见见我们,当面答谢一下。”
顾惜朝哦了一声,啪地一下打掉戚少商再度伸向饺子的手:“我以为你会做无名英雄呢。”
戚少商笑道:“我哪是什么英雄了,在你面前啊,我什么都不是。那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也去见见人家。”
顾惜朝趣味寡然的道:“我不想见,人是你救的,要见你见吧。”
“你也知道我并不稀罕人家跟我说一声谢谢。不过那天那个司机,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说不定他想赖账,人家想让我去出面做下证,不见不好。我已经叫她上来了。”
“随你。”
待戚少商穿戴完毕,门铃声就响了起来,戚少商忙去开了门,果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拎着一只硕大的果篮站在门口。这个女人两斑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但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也很眼熟,戚少商脑子转得飞快,也想不起来,他在哪里见过她的。
见有人出来,那女人微笑着问道:“请问这里是Chilam戚的家吗?”那天匆忙之中,戚少商递给那个老太太的是他用来对外接业务的名片,上面印着他的英文名字――Chilam。
然而话还未说完,门外的客人发生一声短促的低呼,呼声里是无法形容的喜悦,手里的果篮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犹自向前奔了几步。电光闪石之间,她又站了住了, 容光焕发的脸上转瞬间已是面如死灰,那双黑漆漆的水杏眼里的光也黯淡了下来,眼角的皱纹骤然清晰起来。她不自觉的摇了摇头了,退了几步,“咯吱”一声,她 踩着了果篮,篮子里的水果掉了出来,一只苹果“咕噜咕噜”地沿着楼梯口滚了下去,她一点没有察觉到,依旧退着,直到退了栏杆,退已无可退,才像被抽去了 骨头一头,僵直的身体慢慢软下来,大滴大滴的眼珠从她眼里渗了出来,很快的泪湿双颊。
这一扇门打开了,却仿佛是开启了另一个时空,然而,她清楚的记得,那个时空已经没有了穷尽半生来爱着的那个人。
“您怎么了?”戚少商浑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手忙脚乱的去扶那个女人,触手,那女人肌肤,一阵冰冷,一阵滚烫。“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帮你打电话叫医生。”
“不。不用。”她拒绝着, 眼睛眨也不肯眨一下地盯着戚少商,生怕一个错开,这个人就又不见了。就算是幻觉,她也要紧紧的抓住这一刻,因为这一刻,她已经等了二十八年了。“我是阮明正,你还记不得记我?你记得是不是?你回来看我了,是不是?”
这几句絮语如五雷轰顶地炸在戚少商的头上,鸡洼村每一个知青的名字,戚少商都烂熟于心,他已经打算放弃寻找故事的真相了,然而,却还是有人找上门来。紧随而来,会不是又是死亡?
戚少商哆嗦着手,拔通雷卷的电话:“卷哥,又来了以前的知青,相信我,不是我找来的,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18
太和镇边上古老的戏台,是一个属于戚少商的时空门。从他第一无意中踏上那方土地开始,事情就在不他的控制中。他无力阻止,也无可逃。阮明正站到他面前,他就知道,他压根逃不开了,当年鸡洼村所有的知青,都被命运之神网在了一一点点的在收紧,死亡的阴影一点点地在逼近。谁能逃过一劫?
也许把当年的秘密重新挖掘出来,拔尽所有的迷雾,才可以柳暗明峰回路转。但是那个秘密埋得太了,他的记忆太破碎。他触摸得到故事的表面,却堪不破故事的真相。他想,眼前这个叫阮明正的女人应该是知道的。她给他烧过纸钱,在那所叫少商小学的小学校里过了半生。那所学校也不可能没有来历。
戚少商默默的望这个沉浸于悲伤中的女人。有人当着他的面,为他的前世而哭,这种感觉很怪异。她是真的很伤心,那种悲切骗不了人的。鸡洼村的那个老头说:“阮校长,那么好的女孩子……”。那么,当年他们之间应该有故事的。也许她放弃了回江城,留在那个小乡村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独守空闺,远离亲人,听着鸡洼村的鸡鸣犬吠,在孩童咦咦啊啊的读书声中,任青春流逝,红颜老去。是痴恋还是――赎罪?
他掏出手帕递了过去。阮明正微一迟疑,接了过来,两只手瞬间交错,那只修长整洁的手,带着人体的正常温度。阮明正一阵失落。转头就看到了戚少商身边的顾惜朝,刚刚恢复了一点血色再度苍白。
她记得他的,如果戚少商的生命有了另一方式的延续,那么顾惜朝也不会例外。她记得戚少商,就不能记得顾惜朝――当年知青点的黑五类。
她还记得他的父亲是戏子,母亲是妓女。再往上数是破落贵族,他的姥姥是出身倒是城市贫民,但却给反动军阀做过小老婆的,在那种唯成份论的年代里,出身就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在当年那个特定的时代里,灾难是无法幸免的。不过那个时候,那不是灾难,是从身体到内心的革命洗礼。划不清界线的,就是人民的敌人。
不过,阮明正自知鸡洼村知青点的人都还是很厚道的,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想千方百计挽救和教育顾惜朝,出身没法选择,立场总是可以选择的。
顾惜朝从来就不是一个把立场看在眼里的人,他总是目空一切。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挽救和教育。知青点一对一的结对帮扶,根正苗红的戚少商自告奋勇的与他结成对子。
然后,连戚少商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
单是出身,他跟戚少商之间就有着天壤之别,然而这两个人却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走到了一起,连正常的婚姻嫁娶都得烙上政治的烙印,更何况是这种不伦之恋。
她找戚少商谈过话,以组织的名誉。她暗示过戚少商只要他肯承认是顾惜朝主动勾引他的,一切都会风平浪静。然而戚少商倔强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丑闻从知青点漫延到了生产队,再到别的知青点,甚至还有人专门跑来看,那个长得比狐狸精还勾人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的心里是不甘心的,她怎么可能输给一个男人。他长得很好看,可她也是天生丽质,杏眼桃腮。而且她的出身三代赤贫。但是,她还是输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她的革命友谊表露出来,她就输得一干二净。她以为只要假以时日,戚少商总会回头的,然而,时间不是万能的。当生命终结的时候,时间已经没有了意义。
二十八年来,她用日复一日的孤独岁月,懂了爱情与出身无关,甚至与性别也没有关系。只是,那个人永远也活不回来了。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
良久之后,阮明正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半仰头,看着戚少商,缓缓地道:“你不是他。”
母亲说是一个年青人救了她,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来一趟,她怎么也没有料到,猝不及防的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和记亿里相吻合一样的娃娃脸,一样浓黑的眉,一样醉人的酒窝,就连你看向你身边那个人的眼神都还是那么温情脉脉。但是,你不是他。你不是我在心底守了二十八年的戚少商。
戚少商见很快就从迷乱中恢复过来,心里生出几分敬佩来,“其实到现在为止,我也说不清楚,我跟当初鸡洼村的知青戚少商是什么关系。不过,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对您能及您那些朋友都没有恶意的,穆鸠平还有鲜于通的死都是意外。您不要怕,这位雷卷雷先生,他会有法子帮助您的。”雷卷是在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内赶过来的,有他在,恶鬼也不敢作怪的。
阮明正凄然的一笑,报应总会来,就算错的是时代,不是哪一个人。他们总归还是错了。二十八年前的顾惜朝怨不得别人,戚少商却是无辜的。爱情总归是无辜的。在报应来临之前,她终于又看到了这样一张英气的脸,这样温暖的笑。那么,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赎了。
“如果可以的话,您可不可以跟我们讲一点从前的事。关于我的,还有顾惜朝的。我们没有恶意的。”戚少商坦诚的说道:“我知道,有些事情说出来,您也许会不信,但是,自从年前,我第一到了太和镇的戏台之后,就总是看到一些……奇怪的人,梦到一些奇怪的事。所以,我想来打听一些,关于知青点的事情。您以前也是知青,以前的事,您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阮明正点头道:“那你知道些什么,又想知道一些什么。”
“前世,我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二十八年前,宁河发大水,我们整个知青点的人都上了堤……”阮明正摇了头,不说了,就算隔了二十八年,回忆起那一幕对她来说,还是一种残忍。
“那您,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以前的事情,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
戚少商眼里的恳切之情,阮明正无法拒绝,这么多年过去了,面对相同的一双眼睛,她依然说不出一个不字。现在,她有一点点相信轮回之说了。只是,这一世的他,身边站的依然是这一世的他,而不是自己。原来守侯了半辈子的结果,是他们重新开始一个全新的故事,而她依旧游离于故事之外。
只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千头万绪,她不知道从何说起。雷卷翻出那张照片递到他面前,“您认识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吗?”
“这是英绿荷。也是我们鸡洼村的知青。”阮明正细细一端详,就明白了个大概。这世上果然是有鬼魂这东西存在的,那么她烧的那些纸钱,想必他也是收到了。只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走进她的梦里?戚少商死了,顾惜朝也死了,她的两鬓已是白发早生,英绿何却活在她临终的年华里,靓丽如昔,最让阮明正羡慕的就是,那缕魂魄也依然死死的跟随着她痴恋的顾惜朝。
“她为什么要跟着顾惜朝,她们两个生前是什么关系?”戚少商急急地问道。
“没什么关系。不过她很喜欢顾惜朝,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她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她当然还记得的。那一年的宁河水实在太猖獗了,生产队里组织了好些人沿着宁河打捞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们两个的尸体。英绿荷总是不甘心,她总是宁河边上转来转去。连招工回城的时候,她也没有回城,而是去了离戚少商和顾惜朝死亡地点最近的太和镇,她总是说,她要把顾惜朝的尸体找出来。别人都说她是疯了。
她还记得一九八一年农历十四的那天,俗称鬼门大开的那样,英绿荷神神秘秘的来找她,说是有办法可以找到他们两个的尸体了,问她有没有兴趣?她以为英绿荷真的疯了。为一个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没有给过她脸色的男人疯了。而她阮明正何尝又不是疯了,戚少商倒是对她笑过,可是如果没有那些笑容,她会不会陷得那么,如果没有那些温言柔语,她会不会开始另一个故事?这份没人回应爱情到底是害了她,还是成全了她对爱情的忠贞和执着?
第二天,就听说太和镇的戏台,有人被雷劈死了。再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是英绿荷。
兔死狐悲。当初知青点最优秀的男人,让她一辈子也走不出鸡洼村,另一个最卑鄙的男人连累死了戚少商,也让英绿荷走上了不归路。
所以,就算星移斗转,新桃换了旧符,现代人已经开始宽容同性之间的恋情。阮明正觉得自己还是有足够的理由,对顾惜朝冷若冰霜。“你也记得前世的是不是?那些人是不是被你吓死的?你来报仇的吗?”
“不。”戚少商连忙说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人的死只是意外,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略一停顿他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说报仇?你们到底做过什么?”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用到报仇这个词。他总在梦见顾惜明被人欺负,被折磨,但是他看不清楚,那些人的脸,他想记住仇人都没法记住。他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受罪的那一个,是他爱着的顾惜朝。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秀气的阮校长,也是那些凶手之一吗?
“不是我们要做什么,是那个时代决定的。有的时候回头想想,我们是做错了,可是那个时代,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要怪,只能怪那个时代错了。他们这一代人,都在那个岁月里认认真真的犯着错。
当时,她是自问问心无愧的,大大小小的批斗会,都是知青点的集体开会通过的。没有一言堂。尽管她在心里可惜过戚少商划不清界限,但没有流露出来,她知道那些话就算烂在肚子里了,也不能说,选择了顾惜朝,戚少商就没有前途可言,可她还是执着不想让自己站到戚少商的对立面。
“他不属于知青,他是下放劳动。是管制对象。”阮明正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无法形容的酸涩:“从前的很多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很荒唐,但是当年我们都是全心全意的按照最高指示,来做每一件事,包括下乡落户,还有……批斗……”她看向顾惜朝,艰难的吐出最后一字:“你。”
“什么?”顾惜朝没什么特殊反应,任何时候他属于异类,前世,他要是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才叫奇怪。倒是戚少商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浑身一颤,呼吸都停顿了。他的惜朝,被人……批斗?前世的他都受过些什么样的折磨?
雷卷不动声色的拽了下戚少商的衣角,示意他冷静下来,阮明正的情绪已经够激动了,再受点刺激,怕是要崩溃了。如果不趁现在找到整个事件的突破口,他们就没有什么机会了。
“那个时候,全国上下都是这样的,我们知青点还算是好的,不过,当时还是属于革命工作开展得不够彻底。”她对顾惜朝道:“这也怨不得任何人,政治生命大于一切,而且是唯成份论,你们家上数三代,没有一个跟革命沾边的人,都属于被打翻在地还要踩上一脚的对象。你的父亲是京剧演员,自小在戏班里长大的,据说还是有些名气的,不过出身不好,而且据说还说过过激的言论。”阮明正明知道她现在面对的两个人,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两个,但是说话的时候,还是不知不觉地把他们当成了从前的戚少商和顾惜朝。
“你们到底,对他做过些什么事?”戚少商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前一世,他很没用,保护不了他,不然,在梦里,他怎么会向他求救。今生,他该怎么样来弥补。
“一开始拿他当可以教育可以挽救的对象,没对他做过什么事。而且你跟英子,一直都护着他。”阮明正惘然地说道,一点一点的陷进回忆,她在最美丽的年代却交付给了一个最荒诞的时代,但是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还是愿意回到那个时代,什么都不为,只是因为,那个年代里有他戚少商,在疯狂的日子里演绎一段疯狂的恋情。至少,她可以小心翼翼的替他遮掩,换来他的一句“谢谢”。而不是像现在,她只是一个远距离的观众。
“英子?”
“就是英绿荷。我们那个时候,都叫他英子。”
戚少商和顾惜朝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两个人目光相对,都是一般的心思:鲜于通死之前叫的是英子,不是钉子,他冲着顾惜朝的方向叫着英子。也就是说英子一直都跟着顾惜朝,从太和镇一直跟到江城,那现在是不是也就游离在他们的身周?
19
从前的从前,日子黯淡无光,故事阴晦沉重,好人狂热地愚鲁着,坏人卑微地挣扎着,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桎梏。阮明正记忆里唯一的亮点就是她在这个知青点里认识了戚少商,尽管落有意流水无情。
“当时鸡洼村是全国有名的贫困村,又是全省最偏僻的地方,那个时候,年青人个个都容易头脑发热,压根不会考虑将来什么的,为了表示自己响应号召改天换地的决心,就主动报名要求来鸡洼村。那股劲头一点不比去北大荒开荒,海南岛割橡胶的人少。顾惜朝则是被他们居委会的人押送过来的。当时跟我们一起过来的还有一对表兄妹,哥哥叫黄金麟,这所小学,就是他出资建的。妹妹姓傅……”
“晚晴。”几乎下意识的,顾惜朝不加思素的脱口而出。傅晚晴,这个今生从来没有在他的眼底,心底出现过的名字,这一刻,却像是被埋了许多年的种子一样,破土而出。破土的这一瞬间,牵扯得他整个心都剧痛起来。为什么,这个名字连同她的拥有者对他如此的重要,他却忘得一干二净,还有眼前的戚少商,从前世就纠葛起来了,他也不记得一点一滴了。
戚少商心里在一阵泛酸,顾惜朝叫着这个名字的时候,柔情四溢,而这个名字,却不属于他,属于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惜朝,你还记得什么?”
顾惜朝茫然的摇了摇了头,除了这个名字,他什么都不记得,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故事带着什么样的色彩:“我不记得了。只是突然之间,这个名字从脑子里闪过了。”
阮明正说道:“那个女孩子的确叫傅晚晴。”
“那她现在在哪里?”顾惜朝急切的问道。
“美国雷曼银行的中方经理。”
“雷曼银行?”戚少商忍不住在一旁说道:“这银行的名字好耳熟,最近我好像听谁提到过。”
顾惜朝掩饰内心的激动道:“你听我说的,再过几天,我就要去那里报道了。”
戚少商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一直以为是他和顾惜朝前世的情未了,现在看来不止是这样了,还有顾惜朝和那个傅晚晴的,还有……这个阮明正和他的……显而易见,对顾惜朝而言,傅晚晴比他戚少商的分量要足得多。
顾惜朝压根不知道戚少商已是醋海翻腾,他白暂的脸上泛起一阵薄薄的红晕,对着阮明正道:“请问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傅晚晴她跟我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不是很熟?她什么时候返城的,她是怎么返城的?”
“你们……何止很熟。”戚少商一闪而过的受伤的神情让阮明正一阵暗叹:“如果不是她最先回的江城,你跟戚少商压根不会有任何机会。”抛开了出身论,从前的顾惜朝和傅晚晴的确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只是时代决定了,劳燕分飞钗折镜碎才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我们在鸡洼村呆了一年之后,戚少商,穆鸠平,还有鲜于通,冷呼儿才来鸡洼村,对了还有英子。英子对顾惜朝几乎是一见钟情。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傅晚晴一离开,英子高兴极了。但是傅晚晴之所以能离开,全是顾惜朝的功劳,他还顺带着得罪了村长,知青点没有好日子过,他成了大多数的眼中钉,肉中刺……”
戚少商突然间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再说了。”
阮明正疑惑不解地看了过来。
“我可以想像得到那段日子用血泪斑斑这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所以我不想再听这段过程,如果再听下去,我会怕我会发疯,他在受罪,我却救不了他,甚至于……他吃了很多的苦,我们才可以在一起。我知道,后来我们有在一起,就够了。过程,您就不要再描述了。我只想知道,属于我和惜朝的结局,我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有没有负过他?还有,为什么英子总是跟着惜朝?”拔开梦里的迷雾,这一块碎片必定是残忍不堪回首,他想忆起往事不是要让顾惜朝再经历一痛苦。所以他不要知道。
阮明正眼圈红了起来,隔了好一阵子才道:“英子,她喜欢顾惜朝,喜欢得都快发疯了。什么都不管不顾。我劝过她的,宁河那么大,尸体早就被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了,她总是不信。偏执地要找尸体,说什么找到了,可以等来世的时候,让顾惜朝喜欢上他。结果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就死在那个戏台上了。”
戚少商头发一阵发紧,恶梦的根源,英子的死死纠缠,都是因为他们不明不白的死法。还有英子头一天死在了戏台上,第二天,他们和顾惜朝相继出世了,这是一种巧合,还是有会么必然的联系?他们的尸体又去了哪里:“什么叫可以找到我们的尸体,难道说我们前世死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吗?”
阮明正摇了摇头:“宁河历史上最大的一洪水,去哪里找你们的尸体。”
顾惜朝问道:“你确定,我们是掉进河里淹死的?”
阮明正带着些薄恼答道:“当然。”
“您亲眼看到的吗?”
阮明正有些犹豫了,过了一会,才摇了摇头。
“您在哪里?”
“我回鸡洼村了。我和英子一起回来拿换洗的衣服,我们知青点的知青,连续防汛了七天七夜,都累得快要瘫倒了。又没有多余的衣服,所以大家决定让我和英子回来拿衣服。结果那个晚上……”
英子爱顾惜朝,阮明正爱着戚少商,她们两个离开了,他们两个就死了,是巧合,还是预谋?
“您有没有怀疑过我们的死,特别当黄金麟建这所小学的,取名叫少商小学的时候?”
阮明正脸上一红,半响才道:“这个名字是我取的。”
是的,这个名字是她取的,当初黄金麟问她学校叫什么名字,她就说叫少商小学。那一夜,如果她跟英子不回鸡洼村,守在宁河边的应该是她跟英子,而不是已经守了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戚少商和顾惜朝,那么,彼此的命运会不会重写?
少商小学,从当初简陋的房子到现在的规模,哪一寸土地上没有她的心血,她为的只是守侯一个从来不曾走进她梦里的灵魂。她没有勇气去寻找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到底还发生过什么,才导致两个人双双落水,对于那个结局,她选择了默认,所以她只能守这里,伴着少商这个名字,日复一日任年华渐逝。
顾惜朝不死心地步步紧逼:“穆鸠平临死前给我们打过电话,他一直跟我们说对不起。”
阮明正说道:“他已经死了,就没有什么冤仇解不开了。他是对不住你。可是那也不是他的错。当初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揭发你们的,批斗顾惜朝的时候,也是他下手最狠,可是,那也不是他的错,是整个时代的错。”谁承想,短短的二十八年的工夫,同性恋就已经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到太阳底下了。人的三六九等也不再以出身成分来划分。
“就因为这样?”
“就是这样。你还想怎么样?他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思想,上头怎么指使他就怎么做。你凭什么指责他错了,他又凭什么要担起整个时代的错误。”阮明正激动起来,一连串地说道,不是他们要铁石心肠,历史的漩涡里,每个人都只是块小小的浮木,沉与浮都由不得自己。对与错的界线当初都自以为是界线分明的,哪知道回过头来再看,才知道是错得不能再错,人性也已经丧失殆尽。而当初,却是一腔热血地轰轰烈烈的革命着。
雷卷示意戚少商拦住顾惜朝,不要让他再逼问,自己轻轻地把一盒纸巾推到阮明正面前,待她平静下来,才问道:“现在,除了你,黄金麟,傅晚晴的下落是知道了的,穆鸠平和鲜于通是死了的。那么还有一个知青呢,他现在在不在江城?”
“你们说冷呼儿吗?他也在江城。”
“具体地方,你知道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除了穆鸠平,我跟他们都没有联系的。不过,我听穆鸠平提过一回,说冷呼儿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眼睛给瞎了,在他家里开了按摩室过日子。“”
“啊。”戚少商一声低呼,瞎眼的按摩师?昨天晚上,他们见过的那一个吗?
一个电话打到那个巷子所在的社区办公室,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个瞎眼的按摩师,的确就是冷呼儿,不过,他已经死了。于今晨午夜时分,上吊自杀的。
2
有了穆鸠平,鲜于通的死作为铺垫,面对冷呼儿的死讯,两个人已没了恐慌和震惊,该来的报应总要来的。陈年的文件,阮明正的说词,都在证实他们是掉进了宁河,尸骨无存。这报应又是从何谈起的?还有梦里头顶剧烈的痛,被绳子勒得几近窒息的恐惧是从何而来?难道说传说中葬身水中会觉得刺骨的寒冷是错的吗?而这些奇奇怪怪的痛法?三种死状谁他们前世死亡真的状况?
“糟了。”顾惜朝突然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晚晴,傅晚晴她跟我同一家银行,她会不会也出事。”
每个出现在他面前的知青都死了,下一个出现的会是谁?会不会是他从前世执念到今生的傅晚晴。他们会在同一家银行做事,就算有心避开又避到哪里去?见面是迟早的事情,那么,死亡也应该是迟早的事情了,不,不,他不要她死。不管前一世,他和傅晚晴是怎么样的苦恋,最终又是谁负他谁之后,他才和戚少商走到一起的。密密的渗在胸口的痛,全都是因为这个名字。前世,有多少绝望,才能有今生这样的痛法。
所以他不可以见到傅晚晴。至少,死亡的阴影没有褪尽以前,他绝对不要见她。
“我得请假。”顾惜朝不由分说的拿出手机,拔通了雷曼银行的总部。以顾惜朝口才,请假的事情还算是顺利,但是有些手续还是得他去一趟银行,亲自办理一下。
顾惜朝一点也不想耽搁了,起身拿了件外套就要出去。
“你别去。”戚少商连忙拦住他:“今天已经初六了。英子怕是已经回来了。你不要出去。”
“我不会有事的。”英子最先盯上的就是他了,说不定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英子就已经盯着他了,要想害死他,只怕他早已经死了。
“可是……”
“我只是去办一必要的手续。很快就回来。”这份工作他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来的。他暂时还不想放弃。
“那我陪你一起去。”
“我看你们还是都不去了。”雷卷淡淡地插了一句。阮明正还坐在这里,两个人都离开了,这事也就不要再继续了。
顾惜朝也不同意:“只是很简单的手续,用不着你陪的。”待走到门口,又低声加了一句:“放心。”
顾惜朝说的坚绝,戚少商也别无他法,闷闷地坐回到沙发上,对雷卷道:“他什么都不记得,却偏偏记得那个名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记得的。”精明如雷卷,自然知道他心里郁闷的是什么:“事情因他而起,你夜夜梦到的人也是他。所以只要你离开他,断绝跟他之间的……,你就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
“那我还是继续做梦吧。”
“你是人,不是神仙,再这样下去,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我也暂时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你撑不了多久,就会大伤元气,接下来会怎么样,也不必我来想象了。”
阮明正惊恐的眼神望了过来,前一世,他被那个顾惜朝连累至死,这一世,还是不能逃脱这个命运吗?
戚少商痛苦的捋着头发,不死心地问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略一沉吟,雷卷道:“有。你离开他。”
戚少商的眼底刚刚燃起希望的火簇,下一刻就又迅速地熄灭了。
雷卷淡淡地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你不要太贪心了。”
“不。”戚少商斩钉截铁般的说道:“我不会离开他!”前一世,我没有能力护他周全,这一世,是太平盛世,是老天爷专程用来补偿给我的。前一世,那么苦,我都没有松手,这一世,我为什么要当逃兵?前世戏台死别,今生戏台重逢,天地之间,再也不能有任何东西把他们分开。
“你没了命,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我们会有办法的,他有别人没有的聪明,我有别人没有的勇气,我们总会过了这个坎的。” 戚少商捏了捏拳头,努力地给自己勇气。
雷卷森然的目光变了颜色:“聪明未必抵用。他的心不在你这里。”
戚少商神情一黯,又自我安慰般的说道:“不是,他对我很好的。”
三个人的难堪,阮明正早就瞧在眼里了,这会儿她也忍不住了:“为什么过了二十八年了,你都再世为人了,还是这么……固执,他已经害死过你一了。”
“不是他害死的。不关他的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如果不是他,你早就回城去了。宁河水就算是漫过了江堤,也轮不上你去守了。而且就算你没有回江城,那天晚上也不该你上堤,你是为了陪他才上去的。这是不连累是什么。”
“就算我不记得了,我也可以肯定,我是心甘情愿。”戚少商放软了语气说道:“我很谢谢您这些年还记着我,也很感动,但是……”
阮明正无奈的叹道:“你果然还是这么倔的。”
戚少商扯动了下嘴角,勉强咧出一个笑容,不再吱声。
雷卷笑了笑,又劝道:“从十六岁开始,你的身边就没有断过女孩子,从来就没见你这么紧张过谁。我也猜得到这个人对你而言,与众不同。我说的话,你只怕一句都听不去了。所以,我只能劝你,感情这回事,忘了就忘了吧,他都能忘得一干二净,你为什么不可以?”
“有的时候,我很希望他会想起往事,记起来我跟他之间那种跟地狱差不多的环境,互相温暖,互相扶持。就算看不到未来,我们也还有彼此。也不是现在这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个傅晚晴有什么好,让他爱了上一辈子还不够,还在这一世也横在我们中间。”戚少商越说越忿忿然,打量着顾惜朝也听不到,尽情的渲泄他的不满。
横了戚少商一眼,雷卷有些失望,从小就在他屁股后头转悠的家伙,怎么脑子秀逗到这个地步了,跟一个可以做他妈的人争风吃醋,没出息啊。雷卷提醒般的说道:“按年龄算,那个傅晚晴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吧?”
戚少商依旧恨恨的:“他那样的傻子,执着得要命,只怕在他的记忆里,傅晚晴永远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就像一个影子一样。难道说,我会傻到去跟一个影子吃醋。”
“你已经在吃醋了。”
戚少商一窒,他是在吃醋,明知道这醋吃得莫明其妙,明知道上一世,最后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可还是忍不住。
雷卷叹道:“其实你不必这么委屈自己,你也可以试着忘了他。” 戚少商的梦魇不是恶鬼做怪,而是心魔。爱情就是他生生世世无法摆脱的心魔。别人无能为力。
“可是我没有忘。”戚少商的声低了下来,无比酸涩地说道:“我想起来了,现在还是很完整,总有一天,我会完全想起来,卷哥,你想想看,前一世,是人都想分开我们,想整死我们,可是我们都没有松手,就算是死了,我们也是一起的,同一天死,不管是被抛尸宁河,还被埋在了别的什么地方,总之,我都是陪着他的,这一世,我就还有资格再跟他重新开始。”
还没等阮明正说话,戚少商抢过话头道:“为什么我们两个是死在一起的,又都应该是被宁河埋起来了的,我可以记起一些往事,他却不什么都不记得了。” 雷卷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他临死的时候怨气比你的还要重,才有会这么的煞气,可是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能有两个解释,一是他在骗你,他记得的,二是……他的尸体被人动了手脚……”
话未说完,戚少商脸刷的一下子白了,雷卷的语气依旧风轻云淡,指了指自己头上百会穴的位置,说道:“从这里钉一根钉子里进去,不必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就会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不记得了,还有……”
“不要再说了!”戚少商恐惧地大叫起来,雷卷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在他心里,痛得无法呼吸。这实在是太残忍了,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梦里头裂开了似的痛,被劈开了似的痛,血管爆裂似的痛……惜朝,他是不是也这么痛过的,才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他!怎么可以!?
“不会的。”阮明正脸色转瞬之间变得煞白,急急忙忙地否认着,“不会的。他们的死只是意外,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怎么可能有人动手脚的。不会,不会,不会这样的。雷先生,您一定是误会了。”她极力地想否认,她默认那个事实已经默认了二十八年了。她压根就不敢去改变什么。
雷卷道:“那也许就是我也不知道的答案了。算了,我们这里猜来猜去也没有用的。不如我们明天一起去那个戏台吧,或许能有一点线素,那个英子,从戏台上下来的,也该回到戏台上去了。”
“好。”对于这个提议,戚少商倒是举双手赞成的。阮明正迟疑了一阵子,也应允了。
“那个,阮校长,我想,我想问您一件事,希望你能很明确的答复我。我知道不该问的,但是……”戚少商本就是一个爽快的人,这么罗里八嗦的全是为了照顾阮明正的情绪,“我就是想知道,我以前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做过对不起顾惜朝的事。”
阮明正幽幽地长叹一声,半晌,才喃喃地道:“以前很多人都在希望你能够不要对他那么好,能离他离得远远,就算你不肯跟他划清界线,也不要跟他沆瀣一气。可是,我……我们一直没有看到你醒悟。”
戚少商复又开心起来,笑出一一浅两个酒窝。前一世他没有负他,他戚少商没有负顾惜朝,今生,他还有权利再陪他一起走,不是赎罪,就只是因为――爱。
走在空荡荡的写字楼的长廓里,足音带着回声。阮明正说傅晚晴也是雷曼银行的。现在银行已经开始上班了。写字楼里静寂无声,偶尔才有一两个职员走过,矜持地瞟着顾惜朝,与他擦肩,听不到喧哗的声音,静寂如坟场,也寻不到那个他以为很熟悉很熟悉的声音。
顾惜朝想远远的打量一眼他熟悉了前一世,却又在这一世恐怕连背影都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的女子,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她是不是可以叩开他封闭了二十八年的记忆的敲门砖?
而傅晚晴的办公室大门是紧闭着的,透明的玻璃墙内,空无一人。
顾惜朝在对面街上的咖啡厅里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来,遥望着这边,咖啡凉透了,音乐换过了,邻座的、对面座上的客人无数的曲终人散了,服务员也换过了另一拔人,夜幕开始降临了。
满街的路灯霓虹灯点亮了江城的夜晚,那个窗口连灯光都没有亮过。
一场殷切期待的邂逅无疾而终。
顾惜朝只得返回了戚少商的住。
21
“嗨。”听到开门声,戚少商从卧室里探头来,“你回来了,微波炉里有饭和菜,我马上就好了。”
雷卷已经不在了,顾惜朝对戚少商就没有了那种生份,径直进了卧室。刚刚推开门,整个人就呆住了。
装修得极有现代风格的卧室完全变了模样。南边的墙上压根看不出原来的风格了,铺了整面墙的白纸,画着一副一人多高的钟道的画像。旁边配着弯弯曲曲的几个看不懂得的字。那个位置上原来是戚少商是得意的一组息红泪的艺术照。
“以后,你就在这间房子里住吧,我睡书房去,卷哥帮我们看过了,这间房是家里风水最好的一间房了。这些钟馗是照着你的照片上的样子画下来的,画的不像吧。不过卷哥说了,我的阳气很重,我亲手画下来的话,会比较有效果。以后,那个英子就不能一天到晚的死缠你了。还有这个。”戚少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木制的坠子:“这是桃木做的,上面的符咒也是我刻上去的。来,我给你戴上。” 也不容顾惜朝推辞,自说自话的就凑了过来,把这个难看得要命的坠子戴到顾惜朝胸前。
顾惜朝回过神来,压制着心底突然掀起来惊涛骇浪:“桃木怎么是这么颜色的。”
“是这个颜色啊。”戚少商仔细一端详,发现顾惜朝指着上面的红点,笑道:“你说这个红色吗?刻的时候,不小心刻到手了。沾了血在上面,卷哥还说,沾了血更好。”醒悟到顾惜朝对雷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烦。忙收了声。
顾惜朝这一却没有生气,他没有可以生气的理由。他可以忘了前世,但今生遇到戚少商之后的点点滴滴,都是他心底最温暖的源泉。慢慢的拉过戚少商的手,骨节分明的食指,中指上各有几道殷红的口子。他从来没有握过刻刀,这几道简单的符咒刻下来,也让他吃足了苦头。 想必上一世,就是而这双手,替他遮风挡雨,这一世,又把所有的痛苦藏得严严实实,不肯让他受到半点影响。
“一点小伤,又不疼的。”顾惜朝的手润泽微凉,被他握着,很舒服,戚少商嘴里说着,手却没有挣开。
顾惜朝柔肠百结,问道:“雷卷,有没有说过,怎么样才能让你摆脱那些恶梦?”
“呆会儿我自己出去开点安定回来。卷哥给阮校长做一道符,她暂时也不会有事了,还有,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明天我们会去太和镇的那个戏台。你也去,好不好?”
“好吧。”顾惜朝点点头。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到了那里,不管你想起什么,你都要告诉我。”是的,所有的事情,你都要告诉我,前一世,两个人那些事情,我们一起经历,一步一咬牙地熬着,你的痛比我多。那么这一世,你忘了也好,痛着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再也不要你尝到那种从肉体到精神都痛得无法呼吸的痛。可是,如果你一旦想起来,记得告诉我,所有的痛,我同你一起分担。
顾惜朝无言地看着他,那双流光四溢的眼里流露出来是一种无法诉说不忍离弃不敢回首的痛楚,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割在顾惜朝的心上。只有这双眼睛里没有了痛,那把刀才会收手。他从来就不肯把他的痛说出来,但是,却执着的不肯让自己一个人来担负痛苦。那么,就让他来替他止痛。
戚少商的鼻梁上脸颊上沾了几油漆,看起来苦怪而且滑稽,顾惜朝拿过纸巾来给他擦。
“没事的,没事的。”戚少商连忙偏过脸道:“我自己擦就行了,别把你衣服弄脏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伸袖向脸上一抹,那张脸更。
顾惜朝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肆无忌惮地露出来,肉肉的脸因为纯净的笑容熠熠生辉。拉了戚少商的手进了浴室,开了水笼头,试了试水温,才对还沉醉在他的笑容里忘了自己姓谁名谁的戚少商道:“你过来,我给你洗洗。”
戚少商仍旧呆呆地,机械地哦了一声,然后温湿的毛巾贴到他的脸上,一股沐浴露的清香在小小的浴室里弥漫开来,这中间最永隽的那缕香来自顾惜朝,从上一世开始就在他的心底缠绕了。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他都苦苦的追寻着,天见可怜,终于让他再寻到了,所以,他绝不放手。宁河的水可以枯,戏台可以荒芜到倒坍,但是我们,永不分开。
“惜朝。” 毛巾被拿开以后,戚少商情不自禁地搂住顾惜朝纤细的腰。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真实了。前一世,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有找到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外桃源,这一世,他要亲手为他营造一个避风港。
“嗯?”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双灼热的唇就寻了过来,炙烈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唇齿相接,气息相连,如狂风暴雨般席走所有的理智……
(我是最纯良的青椒的最纯洁的省略号)
这个晚上,戚少商又梦到了顾惜朝。
等待是一种煎熬,特别等一个冰山一样的男人回眸一笑,戚少商劈着柴扪心自问:除了那枚玉指环以外,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任何希望可言?
一个月以前,顾惜朝最后一个亲人――他年过六旬的祖母去世了。大字报上写的是,反革命的顽固家属自绝于天地,自绝于人民,咎由自取。这样的人就应该被挫骨扬灰。所谓挫骨扬灰就是死了连骨灰都不知道在哪里。顾惜朝也被剥夺了做反革命的孝子贤孙的权力。
而傅晚晴早就是音讯全无了。
顾惜朝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人瘦得厉害,一双眼睛如潭般幽。鲜于通揭发说,这是在憋着啥坏主意,破坏学大寨。顾惜朝也不分辩,自我批评也是没有的,这样的敌对态度怎么可能放他回江城过年。
行尸走肉。戚少商在他所知道的有限的词汇,搜索枯肠的找了这么一个词来形容顾惜朝。是的。行尸走肉,他整个人透出来就是一种对生命,对未来无边无际的绝望。
他一地试图靠近,而顾惜朝用冰冷作盔甲把所有的人都挡在了外面。
明天就是春节,知青点一下子冷清起来,他们都放了假,可以享受回城过年的快乐,除了顾惜朝。
村支书给他们的街道开具回家过年的证明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少开了一张,顾惜朝被留在了知青点。
天还没亮,戚少商就起来了,劈了如上院墙一般高的一垛柴,做了饭。烧了水。那扇窗一直紧闭着。
再怎么穷,过年的时候,窗还是贴的,他心灵手巧,什么都会,绞的样村里手最巧的女人都自叹不如。 可是,他没有一丝一缕想过节的心思,也许那个时候,他连生命都觉得是一种多余了。
等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戚少商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门前,敲了敲门:“我走了。”半响听不到回声。他知道他就在屋子里。“厨房里还有一只鸡,半块腊肉,这里还有一点核桃,我搁窗台上了。记得出去转转,别总是闷在屋子里。”
还是没有回音,死一般的沉寂,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声传出来。
戚少商闷闷的拎上早就收拾好了的行李,慢慢地的了知青点,别的知青昨天就走了,他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就坐不上今天从太和镇到江城的船,就没法跟家里人团圆了。
鸡洼村在一个小小的坳里,在山路上望过去,很容易看见知青点的那几幢土墙砖的房子,只是看不到他想看到的那个人。
翻过山头,再回过头来,知青点已经不在视线里了,心一下子空了起来,像被生生挖走一块,勉强走了几步,再回头,再走,再回头。终于,戚少商回转了身,背着行李,在崎岖的山路一路上跑回了知青点。
“我不走了,我要陪着你,我哪里都不去了。我们一起过年。”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路上在他脑子里叫嚷着的话冲口而出。
就是那个晚上,戚少商的爱终于得到了回应。他进入他的身体里的那一刻,从未有过的快感刺激得他大叫起来,梦里痛快淋漓惊魂刺激与昨夜的销魂荡魄蚀骨舒爽交织在一起,是不是梦也无所谓了。
如果说轮回是生命的重复,那么爱情是不是命运的重复?一样的生命,一样的爱情在不同时代,就如同同一颗种子种在不同的土壤里,有的钻出芽就枯萎而死,有的连破土而出都等不到,有的却可以开出艳丽的结出丰硕的果。
今生注定是个丰收的季节。
22
没有人会告诉戚少商二十八年前被扭曲了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沉封的历史拔开一层迷雾之后是另一层迷雾。一层接着另一层,裹得严严实实,迷雾中隐隐约约地显出玄机轮廓,却总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宁河还是那条宁河,戏台还是那座戏台,亘古如一日的静穆着,风呼啸而过,老鸹落在大枯树上呱呱地叫,寒冷空气里的淡淡的阳光,折射在宁河日渐狭窄的河面上,冷冷地冒着寒气。
宁河不会说话,如果宁河会说话它会不会告诉顾惜朝,在二十八年前他拍打着戏台的那个晚上,宁河用它的咆哮声做了帮凶?戏台也不会说话,如果它会说话,它会不会告诉顾惜朝,他曾经见证过的血案惨烈过《罗成叫关》、《风波亭》?
没有人能告诉戚少商答案。
他慢慢地走在戏台上,一步一顿,努力的思索着当初那种熟悉的感觉。
雷卷拿了个罗盘,那一边比划来比划去。阮明正站在枯草中,指给雷卷看,二十八年的钟馗庙的位置。
过了好一阵子,雷卷才收了罗盘,在纸上画了一番,端详着看过来,看过去,半响之后,对阮明正问道:“您真的确定他们两个尸骨找不到了?”“当时,很多人都去找,镇上队里都出动了船。一直沿着下游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
“你有什么发现吗?”
“暂时没有,只有按照常理推断。你看。”雷卷展开手中的图纸,指给三个人看:“这里是戏台,这里是钟馗庙。还有是宁河。这里是宁河的分支。从风水来说,如果死人葬在了戏台上,不管是戏台上的哪个位置。如果死者能再世转世为人的话,这个穴位所有地是,大吉之穴。不过, 如果是葬在钟馗庙身在位置,再世为人就得等钟馗庙倒塌。而且这些宁河的分支是八五年才修的,没有这些分支的话,吉穴则成了凶穴。也就是,所谓吉穴,一开始是三煞凶穴。八五年是你们两个人命运的转折点。而且我假设的墓穴所在地,跟你们的命格完全吻合。所以说,你们的尸骨应该就在这戏台上。”
“怎么会呢,我们当初根本就没有找到他们尸体。他们怎么可能重回戏台。”
“说不定,哪个人后来捡到了,就把我们葬在这里了,而你们不知道。“”戚少商有些不忍心,迟疑着说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种猜测其实很难成立。
“至于尸骨为什么会在戏台上,也许等尸骨挖出来了,就会有答案了。但是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麻烦。”望向脚下的宁河,雷卷叹息着说道:“其实我也很不希望你们的尸骨还在戏台上。因为这样的话你们的命运与宁河息息相关,宁河的任何一点点改变,都会影响到你们的命运。而现在宁河眼快就断流了。”
“什么意思?“顾惜朝心一子漏跳了半拍,宁河要断流?那岂不是他们的命运会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来。
“宁河决定了你们命运,宁河要断流,你说你们会怎么样?” 今明两年都是大之年,宁河说不定会断流,而你们两个的命运与宁河息息相关。言下之意,宁河断流之日。就是他们两个命丧黄泉之时。
宁河最窄的地方,差不多可以踩着石头跳过去了。等开春的时候,宁河两岸的庄稼开始大规模的灌溉,这河水就要枯竭了。顾惜朝心里也是清楚的,地球的表面温度越来越热,指望在开春之间暴雨滂沱,来解决宁河的水荒只是痴人说梦。
原来,就算再世为人,他们依然逃不脱的宿命里死亡吗?
“卷哥。你有办法的,对不对?”戚少商走过来,安慰般的拍了拍顾惜朝的肩膀。
“我希望能够找出你们尸骨,我才有法子。当然也只是也许。”
这个戏台。连钟馗庙的那一部分几乎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雷卷站在戏台上,也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去挖那两具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尸骨。
一阵风吹过来,在枯黄的草茎间打着旋,久久不肯散去,似乎嗅出了什么诡异的气氛。雷卷走在风眼中间,那里是一遍齐腰的枯草,他盯着手罗盘的指针,看着他们一点点的变化。
雷卷拔出几株草,放在鼻间慢慢的嗅着。脸色一点点的变得凝重起来,有尸气!
顾惜朝很快就查觉到了雷卷的异常:“怎么了?”
“少商,你的后厢里有两把铁锹,你去拿了来。”雷卷出门的时候,就吩咐了戚少商带足全套的工具。有两把铁锹放在车后厢,便让戚少商去拿了来。
“噢”戚少商答应着去了,阮明正瞪大了眼睛,不解望向雷卷,再回戏台,雷卷的每一句话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思维范围。现在,她已经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雷卷扔了那株草,脸色越发的凝重了,对阮明正说道:“这二十八年,你到底有没有怀疑过他们死亡的真相?二十八年,你所看到的钟馗庙里真的一点值得你起疑的地方都没有吗?”
阮明正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脑子一阵阵的犯着糊涂,不知道哪里出了状况,二十八年前被大红文件证明了的铁板钉钉的事实,怎么到现在就又被反反复复的提起来了?如果当年那两个人没有死,眼前这两个风神俊秀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连她都错了,那他们这代人还谈什么人生?
顾惜朝的目光带着冷冰一般的尖锐和寒冷扫了过来,他没雷卷那么厚道,说出来的话更直接:“你说不在场,你不在场,你凭什么认定我们就是掉进河淹死的。两个离径叛道的人掉进河里,连尸体都找不到,为什么没有人怀疑过他们不是淹死的,而是顺着宁河逃走了。反而还顺利地当上了烈士?这个称呼的光环里到底有没有血腥味?”
“我……”阮明正不知所措的摇着头,过了半晌才说道:“我是不在场,可是穆鸠平在场的。他是第一证人,证明你们掉进河里的,他对你从来就没有手软过,他怎么护着你说假话?还有他跟戚少商是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们没掉进河里,是别的死法,他会做假证吗?”说着说着,阮明正自己也打了个冷噤,穆鸠平是耿直,但是,也不可否认,他很愚蠢。
而自己留在鸡洼村,这种复杂的原因,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跟人解释得清楚,自然也不是她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说的那一套。
她清楚记得,钟馗庙还在,虽是断垣残壁还能挡风遮雨,鸡洼村派上河堤的是他们几个知青,大家都住在破败的大殿里,角落是做饭的土灶。东西被帘子隔起来两块分别是男知青和女知青睡觉的地方。
七天七夜之后,宁河水还是翻着浑浊的漩涡步步逼近天天都在加强加固的河堤,任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了。生火做饭的柴是湿的,浓烟弥漫在钟馗庙里,每个人呛得喘不过气,鲜于通不合时宜地说他刚才听说邻村的知青已被招工回城了两个。于是满腹的牢骚一触即发。
中央已经有文件下来了,恢复高考制度,去年鸡洼村实在太偏僻,没有得到消息,而今年,所有人的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他们知道只是知道,最有希望通过这条捷径离开鸡洼村的是顾惜朝和戚少商,她都不只一的看见顾惜朝拿着破旧的书本,凶神恶煞般的给戚少商上课。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在招工无望的条件下,他们两个最有可能离开。可是让他们背上耻辱的印记,困在鸡洼村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两个。
在高考面前,出身不再是最高的门槛,很多人都在传说,哪个地富反右坏的子女参加了高考,从此跳出了农门。
怨气冲天是必然的,诅咒也在所难免。而第二天,她再回到钟馗庙的时候,他们两个真的死了。连尸体都不见了。
穆鸠平在那里痛哭,剩余的三个都是惊惶失措的在河堤上奔来走去,和别的防汛的村组一起打捞。县里也派了船来了,毕竟戚少商是知青,在全国上下越演越烈的保护知青,善待知青的政策里,死一个知青,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
她没有任何的怀疑,只是质问黄金麟,他们已经守了一天一夜了,为什么还要派他们上堤。黄金麟辩解说,他只派了顾惜朝,戚少商非要跟去的。
她在给戚少商收拾遗物的时候,用来垫床铺的砖头上,有一滴血,青灰的砖,褐色的凝固了的血,混在一起,很不容易看见的,然而,鬼使神差的,却让她发现了。
夜里有老鼠,我们打死了一只老鼠。黄金麟轻描淡写的解释着,然后叫过穆鸠平,指着穆鸠平对她说,昨天他还有在镇上买了老鼠药,最烈的那种三步倒。
钟馗庙里的确有很多老鼠,河水渐渐过了警戒线,河堤上也应该有老鼠洞的,老鼠凭着救生的本能,全逃到岸上,别说每天夜里都有听到老鼠的吱吱声,就连大白天,也能看到老鼠猖獗的跑来跑去。
英子也很不满意黄金麟派他们两个上堤的决定,她跟黄金麟吵了起来,黄金麟很不耐烦的说:调查组已经来了,戚少商的爹妈也被安置在镇上最好的招待所里,你们是不是非要调查组认定他们俩是殉情了或者是私奔了,你们才甘心。人都死了,你们还要给他们扣屎盆子吗?
英子悻悻地闭了嘴,她也无话可说了。
调查组的人天天在找人问话,在泛滥的宁河里打捞尸体是不可能的,只有尽早结束给上面一个满意的答复。阮明正恍恍惚惚的,一会儿想着戚少商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一会儿想着他是不是带着顾惜朝远走高飞了?
直到印着革命委员会的大红文件贴在村公所的门口了,她才一点点的相信,戚少商是真的死了。还真成烈士,他不再是让人鄙视的没有革命立场的叛徒,也不再被人当怪物一样看了。
黄金麟几找县里理论,终于鸡洼村的知青点,凭借着两名烈士的庇护,拿到了足量的回城的名额。英子选择留在太和镇,而阮明正说要在鸡洼村小学里教书。哀大莫过于心死。戚少商死了,她所有的心都死了,她只想留在有着戚少商的气息的地方。她总想着,如果那天晚上,她不回鸡洼村;如果当初她心再硬一点,把顾惜朝送去劳教;如果……所有的过程中,有任何一点点偏差,戚少商就绝对不会死。但是上苍没有给她再重回知青岁月的机会,所有的“如果”都不是事实。
阮明正一直以为,一些惊心动魄,千曲百折的故事伴随着主角的死亡,就已经落下帷幕,现在才知道其实却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不过,这个故事,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两把铁锹,雷卷和戚少商一个人一把,在雷卷指定的位置开始挖。
那块地方是钟馗庙的大殿位置,杂草最盛的一块,冬天枯了,春天又长出新来,一茬接着茬。
戚少商对顾惜朝道:“别到跟前去了,这么的草,保不定又有些什么,蛇皮蜈蚣之类的。”
阮明正看着他,只是不说话,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每一集体劳动,还是单独分给顾惜朝的工作,都少不了有戚少商在。
批评过无数了,戚少商还是置若罔闻。二十八年过去了,戚少商还是这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时间变了,地点变了,不变的容颜还演绎同样的传说。
“嚓”一声响,从戚少商的铁锹底下传出来,戚少商的脸色突变。
顾惜朝连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你别过来。”戚少商连忙说道,然而顾惜朝已经走了过来。黑色的土壤里,露出一点灰白色的东西,是骨头。
23
铁锹一点点的下去,坑越来越越来越大,露出来的骨头也越来越多,“咔嚓” “咔嚓”每一铁锹与骨头相碰撞的时候,顾惜朝都觉得牙根又酸又冷的难受。到了最后,戚少商扔了铁锹,跳进坑里,一捧一捧的把土挖出来。
这具体骨骸埋得不算很,荒芜的钟馗庙鲜少有人光临,又是死过人的凶地。血肉全都腐烂殆尽,只余森森白骨。
雷卷对于检验尸骨的经验还是很足的,尽管已经无法猜测出尸骨的,然而从这俱尸体身上断裂的骨头,不正常的扭曲姿势,也可以想象得到,这不是正常的死亡,而且还有极其惨烈和非人的折磨。
“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阮明正颤声问道。她不是害怕尸体,而是莫名其妙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相信了二十八年曾经让整个鸡洼村的知青摆脱了知青身份的事实,会不会因为这具尸骨的水落石出发生改变。
戚少商看了看了阮明正,她的询问,谁也没有答案。这四个人中间,似乎她才是应该被质问的那一个。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自他第一上了这戏台之后,就开始萌芽的秘密终于要显露本来面目了。这具尸骨是属于二十八年前应该是埋骨于宁河的哪一个?如果是真的,盖着大红印章的红头文件,算是怎么一回事?阮明正又算是哪一种身份?又是谁在只手遮天,瞒天过海?
顾惜朝则似被施了魔法钉在原地只能看眼前的荒草碎砖寒风彻骨,他不能自已在发抖,胸口疼到两眼都开始发黑了,这个人是谁?明明那些往事他一件也想不起来了,可是这疼却无法遏止。相比之下,当初乍闻傅晚晴名字时的那份疼已经不值得一提了。
戚少商无言地搂住他,他没觉得痛,甚至连害怕也没有,所以他猜测这一具尸骨绝对不属于顾惜朝,他一点点痛都能让他疼彻心扉的。而现在,他只是觉得冷,一股阴森森冷嗖嗖的凉意自脚底而来,血都快要凝固了。
“它的嘴里好像有东西。”雷卷拿起肮脏不堪的头骨,直起腰来说道。这头骨的双颊骨之间紧紧的嵌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擦去外面的土,露出血红之色,硬硬的,看起来像个园环。雷卷试着动了动,手顶得生疼了,那园环还是紧紧地嵌着,纹丝不动。再一动,雷卷便哎呀了一声,手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
头骨的百会穴位置,一枚锈蚀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钢钉还插在那里,雷卷刚才没有发觉,他的手就是被这钢钉刺痛了。
“从这里钉一根钉子里进去,不必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就会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不记得了,还有……”这是雷卷昨天才说过的话。戚少商记忆犹新。梦里被什么契进后脑的疼原来也不只是梦,而是他的亲身经历。
“我来吧。”戚少商拿过头骨,只轻轻一拔,一声轻响,那园环落在了戚少商的掌心,掏出纸巾擦尽了,很快就还原了这园形的本来面目,是一枚玉指环。不过,并不是梦境里那份如羊脂般纯净的白,而是血红色的,艳丽中着这几份惨烈的血红。对着阳光依旧可以清晰可以看龙形的沁色,呈飞腾之势。
“这具尸体就应该是我了,前世的我,前世的戚少商。”不必考证了,这玉指环滑落在他掌心的那一刻,他的眼眶都忍不住一酸,似迷途了很久的游子,终于回到眷念已久的家园,似终于找到他今生的归属。难怪他从第一上戏台开始,就有一种从来没离开过此地的熟悉感。原来那种感觉是真的,他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他用另一种方式,躺在冰凉的城底下,等待另一个自己再度回归。
顾惜朝说,少商不可以忘了我。贴身戴在脖子上的玉指环,被他塞进了嘴里,死死的咬着。那这份血红,则应该是五内出血,渗透进来的,大量的血包裹着玉指环,把当初的羊脂白变成了今日的血红。
无情的岁月腐蚀了他的血肉肌肤,却奈何不了这枚玉指环。它终究还是重见了天日,等到了自己今生的主人。
“不是的,你一定弄错了。”阮明正张口结舌。
戚少商没法跟他再作解释,把玉指环放到顾惜朝的手掌心,问道:“你认不认识这枚玉指环?”
顾惜朝茫然的摇着头。
“是你送给我的,你的手还有另外一枚。你说很用心的去藏,才没有被人搜去。这玉指环有两只,我们一人一只,你那只里面的图形的龙回头。我们用鸡洼村那些女人们纳鞋底的索子,几缠成了一股,戴在胸前。你还说,怕被人看见,当四旧收了去充公,绳子一定要长一些,短了会从脖子上露出来的。”戚少商心神一动,转头对雷卷说道,“卷哥,他们把我埋在这里,惜朝也不定离不得不太远,我们是一起出世,自然也就被埋在一起,卷哥,你帮我看看,惜朝在那里。”
他就在这里,惜朝又在哪里?他离他到底多远?才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离这俱尸骨的不远,又挖出了另外一俱,差不多的姿势,双臂呈反剪之姿,胸骨呈淡淡的黑色,除了土壤的原因以外,应该还有中毒的迹象,但真正致命的原因,因为年代的久远,无法说清楚,也许是两个人于百会穴被钉上去那枚铁钉。也许是还未死透时就被埋在了土里,身上那些断裂的骨头是不足以致命的。穆鸠平,鲜于通,冷呼儿,三个人不同的死法已经在昭示着惨剧的最后结局了。
真正让雷卷觉得震撼的并不是两个人的死因以及死时的惨状,而是他们的头颅里还有残留的糠壳。一小块还未完全腐败尽的黑糊糊的东西,雷卷经过仔细的辨认,确信是橡胶的鞋底,二十多年前的知青,常常穿的那种或蓝色,或绿色的,布面橡胶底的鞋子,便宜,耐穿,俗称解放鞋。
但是他的身上没有玉指环,戚少商甚至挖开了尸骨两米见方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属于这具尸骨的玉指环。但是他也知道那就是顾惜朝。这种东西,雷卷猜测是用来覆住了两个人眼睛的。
两个人一样的死状,一样的惨烈。但虽近在粘撸却被永远的隔开来了。只要一转身,我就可以看到你,只要我们彼此伸出手,就可以牵手相手,但是我们无法回头,也无法伸手。我们彼此的灵魂被三寸钢钉钟馗庙的地势,一日复一日的受着当日痛苦
二十八年的知青群里,有一个人懂得这玄黄之道,他知道以铁钉贯入百会穴,可以让冤魂忘掉前世的种种,魂魄也因为墓穴位于钟馗庙基座底下而动弹不得,别说转世为人,就是作游离在四周的孤魂野鬼也不行。米糠塞进人的耳朵,口里,他们也看不到,听不到,也就无法找到前世的仇人。甚至无法感应到对方的存在――所谓粘咛煅模就是我们彼此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可是,我们伸不了手,我们睁开眼,就可以彼此看到,我们却睁不开眼。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不知道,戚少商的尸体上还有一枚有龙形图案的玉指环,他更不算不到,三年之后,钟馗庙会倒,还有宁河会改道,凶穴会变成吉穴。
“现在,您还要坚持您先前的观点,我们两个是防汛的时候,失足落下宁河淹死的吗?”戚少商强压着胸口的疼,质问着阮明正。
“不!”阮明正尖叫一声,多年来,不敢想不肯去想的事实,骤然间出现在眼前了。她知道他是不回来了,醉人的酒窝,明亮的双眼,都只能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了。至少她可以安慰自己,他是葬身宁河的,是为防汛而死的,是英雄,是烈士。而不是像现在这里,在冰冷的荒地里孤独地躺了二十八年。写在纸上的历史不一定就是真实的。还没来得及完全还原的事实已经是这样的恐怖凄惨骇人听闻。世上有那么残暴的人,有那么冷酷的事,穷尽她这一生的智慧,她无法想像。
他也不是什么英难,什么烈士,而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所有的丑恶,凶残,血腥都被人瞒天过海地掩藏起来了,而她毫无疑问也是帮凶之一。
那块砖头上的血渍,已是最好的明证,而她却选择了隐忍。
相对于知青,生活条件物质条件都已经完全改善过来了。她得到了无数人的尊敬还有够她自豪一生的荣誉,也不可否认,这一切都是她踩着戚少商的尸体得到的。
“少商没有死,少商没有死,少商没有死。”死死地盯着两具尸骸,阮明正蜷缩成一团,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地自语。风吹过,又飘散出去,她的话很快就消逝在风中,她还是锲而不舍的,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少商没有死,少商没有死。
那天晚上有穆鸠平有鲜于通,有冷呼儿,有黄金麟,所以除了黄金麟以外,他们全都死了,黄金麟的死也是迟早的事了。她不是凶手,她可以幸免于难的。但是她过不了自己的良心那一关。所以她疯掉了。
2。
山很清,水也很秀,风也很大,在戏台上飞舞盘旋。旋风旋风你是鬼,一刀砍断你三条腿。这是戚少商从小就熟识了的童谣,此时此刻,这童谣让他不寒而栗,谁在指引他们找到了他们的栖身之?
太和镇的派出所把两俱骨骸拉走之后,例行公事的作了记录,再交由火葬场火化。最后骨灰被戚少商和顾惜朝领走了,合到一个瓷坛里,再度埋在了戏台上。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除非凶手自己承认,这铁定就是一个无头案了。别说阮明正已经疯了,就算她不疯,她站出来指证两俱尸骨是二十多年前原本应该是葬身宁河的两个知青。也没有人会立案。这个世上连可以来用来证明死者身份,提供血样供DNA化验的人都找不出来了。
那枚血红的玉指环自然不会交给警方的。顾惜朝死死的攥在手里,硌得手心发疼,骨节都发白,还舍不得松开。穷尽他一生的想象,他也想不到,他出生的地方,他从小就在上面玩耍练功的地方,居然还有另一个自己,被凌虐着埋在这里。
他的眼神在风里一点点暗淡下来,变得阴冷起来。按着雷卷的说法,两俱尸骸的血肉都与这戏台和宁河溶在一起了,移走尸骨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重新埋在这里。二十八年前的两个人梦想里,想必也是有生生世世的厮守,而今生,他们两个已经情浓意蜜,但是死亡也在步步紧随了。
不过,这一世,没有了时代的烙印,他凭什么再重蹈与戚少商死别的覆辙。
戚少商不愿顾惜朝站在这里胡思乱想,说道:“我们回去吧。”
顾惜朝摇了摇头,脚钉在地上了一般,纹丝不动:“你说,指引着我们找两具尸骨的风是不是巧合?”
“你也这么想吗?”
“英子,她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目的?她又是怎么死的?”
“我想她是没有恶心的。阮校长不是说过吗,她喜欢你,喜欢得都快疯了。所以就指引着让我们的尸骨重见天日。”
“如果她无所不知,她为什么不给我们一点启示,让我们找到别一枚玉指环。”他们尸体被残忍的动过手脚,对方恐怕还有更一层的目的。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却从来没有感觉。而戚少商第一到戏台上来,就感应到了玉指环,然后前世记忆里的片断一点点地被浮现出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戚少商的身上那枚玉指环,而他的那一枚,已经不知所踪了。按照雷卷的说法,如果可以找到另一枚玉指环,让两枚玉指环重逢,就算宁河只剩下干涸的河道,也不会对他们有危险。
雷卷说这两枚玉指环是有灵性的,彼此在一定的范围内是可以感应得到的。然而,戚少商拿着玉指环,在戏台上走了无数个来回了,都没有一点点异样的感觉。那么玉指环,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但是玉指环的下落也并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谁是杀人凶手,谁就应该知道玉指环去哪里了。穆鸠平,鲜于通,冷呼儿先后都死了,剩下的就那个黄金麟了。
“我们回江城吧,回了江城才能找到黄金麟。”
顾惜朝这才点了点头,远的天边,太阳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热量,黑暗就要来临,他们已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来凭吊过去了。
这个晚上,两个人很自然就躺在了一起。当死亡的阴影已经慢慢逼近两个当事人,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想给彼此多一些温暖。
“全国优秀民营企业家。江城富豪、慈善家……好长的一串头衔。”顾惜朝冷哼着把手上的资料丢到床头柜上:“这样的人,让他这么轻松地就死去,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那叠资料,戚少商也懒得去看,杀人凶手眨眼间蜕变的戏码,电视电影里演得多了。没想到这一,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先不管他会怎么死,我们先想想怎么让他露出真面目。”
“我现在最想要的是玉指环。我敢断定玉指环就是他拿走了。”顾惜朝笃定地说道:“你记得那个冷呼儿吗,他的按摩室那么小,生意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他抽的烟却是大中华,他老婆早就带着孩子跟他离婚不知去向了,谁在给他钱?鲜于通这些年来也是一个人过日子的,他是国企的内退职工,可是他有间商业房,供他出租用。”
“他们两个人的钱都有些来历不明?”
“三个人包括穆鸠平是四个人,合力策划并一场谋杀,有的人飞黄腾达了,有的却落泊不堪,大家都是一条线上拴着的蚂蚱,飞黄腾达的那一个,又是主谋的话,更要堵住他们的口。”
“可是穆鸠平很穷。”
“阮校长给他的评价是耿直,那么他可能觉得当初灭掉我们两个是应该的,但是后来拿钱的时候,觉得这像是交易了,就没拿任何好,或者说,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停了一会儿,顾惜朝又愤然说道:“其实,杀了人,就杀了,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可是他们太过分了。居然连鬼魂都不肯放过,死了都不让我们在一起。”
我在想,一九八一年的时候,钟馗庙的倒塌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的。
这个也只有英子能给你们答案了。
听戚少商提起英子,顾惜朝警惕地坐了起来,向身边四周望了望,暖色调里的灯光,墙上有钟馗龇牙咧嘴,镇邪除妖的钟馗。
“没事的,卷哥说过,她进不来这间卧室的。”英子虽然没有那么可怕了,但是戚少商一想,如果她寸步不离的跟着,只怕他跟顾惜朝之间任何亲昵的事也别做了。他伸手一拉,顾惜朝就又躺了下来,可能是嫌姿势不舒服,顾惜朝索性躺在了戚少商宽厚的胸膛上,道:“我想回去消假上班。”“嗯?”戚少商有些诧异,温香软玉抱满怀,他的脑子还一时半刻恢复不到平静状态。
“我说我想去上班了?”顾惜朝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
顾惜朝翻了他一眼,道:“总不成呆在这里要你养着。”
戚少商咧嘴一笑,顺势搂紧顾惜朝:“我愿意。”
顾惜朝沉默了一会儿,长长的叹息一声,道:“可是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戚少商一怔,马上明白过来,顾惜朝在担心宁河断流的事,可是这人力所无法控制的:“别想这些事。”
“不能不去想,隔了二十八年,我们才可以再在一起。我们……”后面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末了,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个抉择,他在傅晚晴与戚少商两个人的生命中,他选择了让戚少商活下来。他的心里还存了一丝侥幸,毕竟阮明正没有死。事情发生之前,傅晚晴早就回到江城去了,那么傅晚晴也不一定就会有事。
“我想办法再去找黄金麟,这江城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只要肯留心,总有跟他碰面的时候。”
“不用,等他自己来找我们好了。黄金麟的产业现在大都集中在房地产上。但是国家已经发文,未封顶的楼盘不办理按揭。但凡地产商没有不在这当口喊资金紧缺的。黄金麟手上的资金,多半是从雷曼银行贷回来的。如果我一上班要求缩紧银行对黄金麟的贷款,并且要求查帐,就算他们不同意,但是因为我是从总部直接调过来的,怎么也能影响到黄金麟的贷款计划。到时候,他不可能不来找我。”
“我们的寻人启事,黄金麟不可能没看过,但是他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还有他加诸在我们身上的那些手段,这个人的心机城府,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惜朝,你别去了,还是让我去面对。”
“人在做天在看,他不可能看到报纸之后,没有一点动静的,也许有动静,只是我们没有发觉而已。还有,从现在开始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打算丢下我,独自去面对什么。我要我们两个不仅平安地过完今生,还要把前一世没过完的日子,也一起过完,你要敢说一个不字,我……”突然间,顾惜朝瞪圆了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戚少商, 紧紧的捏着戚少商的下颚,命令般地说道:“说,你自己说宁河水枯也不关你的事。”
戚少商只觉得下巴一阵生疼,却不肯挣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宁河水枯不枯的,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我这不好好的吗?”他的心里也很清楚,宁河水枯,不仅关他的事,还关顾惜朝的事,他不想死,他也不允许顾惜朝有任何的闪失。但是,人如何胜天?
顾惜朝心里一阵狂燥,一低头,狠狠地咬上戚少商的嘴唇,不一会一阵铁锈般的血腥味在两个人唇齿间弥漫开来。他不想死,他刚刚才爱上戚少商,两个人二十八年之后,才能重新的开始,在隔了二十八年之后的和平、宽容、安宁的世界上,延续他们的爱情。
所以,这一,他绝对不会松手。
25
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八年?三个想必已是极限了。如果一个人用他生命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无法让另外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淡出他的记忆之外,那么,他会不会觉得二十八年前自己亲手毁掉那个人是一种错误?
不会。黄金麟从来就不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只有那样,他才可以分开戚少商和顾惜朝,他得不到的,他也不会让戚少商永远的拥有,他不配,他粗鲁,没文化,什么根正苗红,说穿了就是一群贫困贱民。他凭什么可以得到像谪仙一样的顾惜朝,而自己却连多看顾惜朝几眼,都被顾惜朝冰雪一般的眼神,冰封住他心底的炙热。
一又一他试图分开两个人,而每一的结局都跟他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们两个越走越近,顾惜朝离他也越来越远。
二十八年前,如果他不毁掉他们两个,回城的是顾惜朝和戚少商。任他腰缠万贯富可敌国,顾惜朝也不会正眼看他一眼。
而顾惜朝却天生有一种魔力,把身边的人卷进他的魅力漩涡里,却冷冷看着别人挣扎。他的眼里只有一个戚少商。骄傲如他,如果可以容忍这种事情发生,那他还是黄金麟吗?
戚少商到底有什么好?
这也是黄金麟了二十八年都没有想通的事情,自诩博学多才,骨子有着跟顾惜朝相同的儒雅,跟戚少商比起来,他才是应该能跟顾惜朝说得上话来的,月老偏偏不肯站在他这一边。
一开始顾惜朝喜欢他的表妹傅晚晴。他无话可说,板着脸权充娘家人的姿态,阻拦过两个人。再后来,他连作势也懒了。表妹跟顾惜朝不是一路人,相比较自身的前途,政治命运,顾惜朝的份量太轻了。
果然傅晚晴离开了。英绿荷像苍蝇样围在顾惜朝的身边,他知道,英绿荷不是顾惜朝喜欢的那一类型,而表妹,一旦离开了,她是不会再回来的。于是,他总是在试图接近那座冰山,放眼整个知青点,他应该是可以和他匹配的。然而有人捷足先登了。
俺只见枝头鸟语弄新声,
小桥边残雪露春晴。
又只见,
梅数点助雪精神――
梅逊雪白,
雪却逊梅馨。
两下里品格奇清,
骚人才子添诗兴。
今来古往,
有许多的评论。
清泠的河水从村旁流过,虽是春寒料峭,顾惜朝只穿了件单衣,河边一块略为平整的开阔地作了他暂时的舞台。观众只有两个,一个是坐在旁边的戚少商,另一个是河对岸枯柳树下的黄金麟。他知道他如果走到跟前,顾惜朝就不会唱了,他只有躲起来,对于戚少商的痴迷,他很不屑:他看得懂吗?他怕是连词都听不懂的。
而真正看得懂是他,看着他们俩一个在唱,一个叫好,朝天蹬,大翻身把顾惜朝均匀的骨骼,细瘦而结实的腰身,一地显露出来。然后,戚少商给他擦汗,亲昵的替他披上外衣。
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比任何人都精明,他很快就明白了。那个新年,戚少商也没有回城的新年,两个人的关系有了飞跃的进展。
略施小计,便让穆鸠平第一个站出来揭发顾惜朝无耻地勾引戚少商。让两个人的恋情暴露在阳光之下,于是,他跟别人一起骂他们两个不知廉耻,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他内心是不甘和妒嫉。他做梦都在想着那幽亮的眼神,秀挺的鼻梁,雪色的肌肤, 光洁的额头,都能被自己的嘴唇辗过,他的睥睨自傲应该是为自己而折服,而不是轻易就委身给了别人。再看顾惜朝,他的眼里就多了一层鄙夷。这个男人已经脏了,他不要了。可是他一想到,顾惜朝会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在戚少商的身体下面放浪呻吟,不甘、怨恨、妒嫉就像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他得不到的,凭什么要让戚少商得到了。
这两人却是天底最倔强的人,公开批斗,限制探亲,什么法子都用上了,都不能让他们分开,反而让鸡洼村知青点成了笑柄。
恶劣的环境里,所有人的怒火是很容易被挑拔起来的。一开始,他们设计的是,先下毒,再把两个人推进宁河,造成失足落水的假象。然而穆鸠平买回来用来毒老鼠的老鼠药,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烈。两个人挣扎着准备逃出钟馗庙,到外面求救,就算有风雨之声作掩护,也很难不惊动别的防汛的人,还有穆鸠平并没有参与这件计划,他被临时打发到堤上巡视去了,随时有可能回来。穆鸠平对顾惜朝是恨到骨子里的,但是他再怎么鲁莽也不会让戚少商死掉。
所以他不得不改变计划,把钟馗庙作为两个人最后归宿地。因为防汛的原故,用来做木桩的木头,绳索,还有铁锹之类的东西都准备得很充分。他不能给他们出钟馗庙的机会。
再后来,妒嫉如决堤的洪水,把他的理智、人性冲刷得一干二净。因为,顾惜朝连来生相爱的机会也要留给戚少商,他挣扎着说,少商不要忘了我。不许忘了我。
所以,他不能让这两个彼此记得。他把他所知道的所有法子都用上了,残忍,泯灭人性他都顾不得,他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得不到,戚少商也别想得到,你许他一个来生,那么,我让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再有来生。
玉指环当然是他拿走了的,他曾经看见过,戚少商把那枚玉指环像项链一样套在顾惜朝的脖子上,他不知道这玉指环是什么来历,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这玉指环沾了顾惜朝的气息,他一定要拿走。
当一切都如同墨汁一般溶入夜色当中,没有了痕迹。他才知道,他除了从顾惜朝的脖子上攥下来的玉指环,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连恨也没有了。而让他铭心刻骨的那一个人,已是没有意识没有爱恨的魂魄。
他娶了三任妻子,三任妻子都无法容忍他的怪癖,第一个妻子,眉眼像极了顾惜朝,第二个脸型像顾惜朝,第三个叫李希昭。他总是逼她们穿上当年顾惜朝穿的那种衣服,在床第间,他拼命的撕扯这身衣服,想象这衣服包裹的是顾惜朝的身体,他叫她们惜朝,然后逼她们答应,否则他根本无法勃起。录音机的音量被开到极限,《钟馗嫁妹》的唱词充斥着屋子里每一个角落。就像顾惜朝在他的耳边唱一样,为他一个人而唱。
他要让那具身体臣服于他的威力,为他而绽放,那个人的哭,那个人的泪,那个人的欢乐与痛苦都是因为他的勇猛。到第三个妻子也离他而去的时候,他索性就淡了娶妻生子的观念。而他的事业却是蒸蒸日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做生意有如神助,短短几年,就成了江城首屈一指的富翁。
他回了鸡洼村,在当年的知青点建小学,他买下戏台那块地,这是顾惜朝最后的栖身之,他不允许别人去打搅。
鲜于通,冷呼儿是他在养着的,很有默契地守口如瓶,他不怕他们有什么异动,冷呼儿在被他弄瞎眼睛之后,就老实得如同龟缩在洞里的老鼠。那天夜里,他们已经见识了黄金麟的毒辣,谁也不敢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看起来,他的一生是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了。只是顾惜朝只能存活在他的记忆里,而回忆是一种痛苦,因为与顾惜朝息息相连的是戚少商,而不是他黄金麟。
他从来就不知道,他还有再面对顾惜朝的一天。报上的寻人启事一出来,他就开始派出了最有能力的私家侦探去收集消息。
再然后,穆鸠平,冷呼儿,鲜于通一个一个地死了,他也知道了,这两个人是活生生的人,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们再一携手并肩走在了一起,他只是陌路。但是他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才让这世上居然又多了这么两个人。不过,骨子里他还是庆幸的,顾惜朝转世为人,也没有什么不好,他错过了前世,那么今生该他如愿以偿了。
顾惜朝质疑他的贷款计划,想必不是什么巧合,除了重新爱上那个平庸的男人,他还记得什么?黄金麟从未这么急切的想见一个人,为的倒不是什么贷款计划,也不是一个接一个的谜团,而只是为了他真的很想见到顾惜朝。
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大班桌后坐的那个人眩目得让他有一时间的错愕,二十八前他的决断,是不是只是一场恶梦?
走出了这个梦境,他是该毁了他,还是该得到他。
他已经老了,他没有那黄金岁月里的那种洁癖,换而言之,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再等另一个顾惜朝在没有遇到戚少商之前,就被他得到。
小秘书很识趣的关上门。因为顾惜朝的坚持反对,而傅总经理又于年后突然去了美国公干,银行高层间的人事变动以及利益有一种微妙的变化,黄氏集团的贷款计划被搁浅了。以黄氏在江城的势力,这一又亲自上门来谈,想必贷款也是迟早的事了。不过小秘书压根就想不到,他们讨论的不是企划书,而是一叠照片。
26
照片里的主角是戚少商和顾惜朝,背景则是各种各样的,有大街上的,有屋内的,还有停车场的,两个人或谈笑风生,或沉默对视,或执手相握,或并肩而行。甚至还有一张是今天早上拍的,两个人吃早点,戚少商切了一截火腿喂到顾惜朝嘴边,顾惜朝笑意嫣然。两个人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在这薄薄的方寸之间表露无遗。
顾惜朝淡淡地一笑,他不是那种藏头缩尾的人,爱了就是爱了,也没有什么好让外人耻笑,更何况这个社会已经是二十八年前的固步自封,压抑灰暗。这叠照片能起到什么作用。
只是正如他先前所料的那样,黄金麟不是没有动静,而是他藏得太,除了豺狼的凶残,还有狐狸的狡猾。当然还有别的什么,但两个被当作猎物的当事人还不知道。
耐心等顾惜朝一张一张的看完了照片,黄金麟才说道:“听说雷曼银行的总裁米歇尔先生的性取向也比较特殊。顾先生年纪轻轻就坐了这个位置,再加上这组照片传了出来,在所难免有人会对顾先生的年少有为说三道四。”
顾惜朝笑道:“谢谢黄总关心,少商虽然是摄影师,可是说起来,他都还没拍过我跟他之间的照片。黄先生有心了。谢谢你的照片。”
黄金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说好说,顾先生喜欢,就留作记念好了,我那里还多的是。顾先生平日也大意了些,让人跟了这么久,都没发觉,还好这些人只是拍几张照片,要是顾先生在外面惹的什么仇家,顾先生和戚少商就真的很危险了。”
看似关心的语调,却是藏不住的威胁。顾惜朝淡淡地笑着,灵动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霾,他岂是这种人可以偷觑的。
黄金麟打了个哈哈,继续说道:“不过顾先生大可放心,现在是法制社会……”
顾惜朝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头:“我当然知道是法制社会。我也相信举头三尺有神灵。黄总半生显赫,且为人慷慨,当年跟黄先生一起下乡的人,都多多少少的被黄总照应到了。不过,前几天,他们相继都死了。黄总有没有觉得唇亡齿寒?”
“顾先生有心了,连我一些下乡插队的朋友的事都打听出来了。还真没想到,顾先生,对我这么有兴趣?不知道顾先生还想知道哪些关于我的事?”
一抹冷冷的笑容在嘴唇上浮现,而眼角依然是清冷的寒,他双手撑在桌面上,上半身缓缓前倾,靠近了黄金麟,用近于耳语的音量说道:“你我二十八年前就是熟人了,这么拐弯抹角的岂不是耽搁你的时间。”
黄金麟神色一凛,随即恢复了常态:“顾先生真会说笑话,你今年好像才二十五岁吧。”
顾惜朝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声音却提高到了正常高度:“看来黄总真的上了年纪,报纸上说脑白金今天有活动,买一送一,黄总不防去凑凑热闹,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要再不去,就迟了。今天的会谈不妨就到此结束。”
“你――”倒没想到顾惜朝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黄金麟有些难以招架。
一绺头发落下来,挡住顾惜朝光洁的额头,许是觉得痒了,顾惜朝甩了甩头,那头发没有动,一枚玉饰却从顾惜朝领子露了出来,吊在顾惜朝纤细的脖子上,他的身体挡住了一点光线,那枚玉饰就在阴影里轻轻地晃动,这不是寻常玉佛玉坠,而是用黑丝绒线穿起来的一枚圆环。
玉指环。
“玉指环?怎么会在你手里?”黄金麟脸上霍然变色,脱口说道。
“那应该在谁的手里,在你的手里吗?”顾惜朝咯咯一笑,伸手把玉指环取下来,道:“我倒奇怪了,我的东西黄总怎么这么熟悉?”说罢,索性把这枚玉指环递到黄金麟面前。
黄金麟的脸色骤然一变,阴沉沉得可怕。顾惜朝毫不在乎地扬起眉,笑道:“黄先生果然年纪大了,别说记性,连眼神都不太好。这枚玉指环不是我原来的那枚。这是赝品,我们凭着记忆里的模样,特意请人用最廉价的玉石仿照出来的,连里面的沁色都是画出来。”顿了一顿,他笑容收敛,语气变得冷森起来:“我以前倒是有一枚这样的玉指环,二十八年被人抢走了。黄总一眼就能问出‘怎么会在你手里’这样的话来,想必黄总对玉指环应该是不陌生的。那枚玉指环,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黄金麟强按住心里恼怒,很快的调整了状态,干笑两声道:“绕了半天,原来顾先生原来是为了这个,千里做官只为财。好说好说。既然顾先生开了口,怎么着我也照办了。我有个朋友是做玉石生意的,手上还有几件老坑玉,顾先生亲自去挑如何?”
顾惜朝没搭茬,犀利的眼神在黄金麟脸上掠过,然后,他慢慢地坐了回到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柄雪亮的裁纸刀,悠闲的伸出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把裁纸刀当作纸甲刀一般在光润的指甲上轻轻锉着。屋子只有空调嗡嗡的声音,裁纸刀锉在指甲上的声音。
他想要的是玉指环,本来过早的把自己的目标暴露出来是大忌讳,但是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也没有了时间,只有一直向前走,才有一线生机,哪怕是鱼死网破。
“疯子。”黄金麟在心里暗骂道。早二十八前,就见识过顾惜朝的疯狂了,隔了二十八年,这个人依旧是一点改变都没有。但是不可否认这一他遇到了最棘手的对手。
顾惜朝偏转了头,突然间唇角一勾,一抹耀眼的微笑一下子让黄金麟有了半刻的失神:“你有过墙梯,我有张良计,你早有准备,我未雨绸缪。黄总是不是打算拼掉自己所有的筹码,来留一枚压根不属于你的玉指环?还有,二十八年前的两条人命,黄总准备拿什么还?”
“我是正当商人。但是一些潜规则我还是懂的。十天为限,你先拔给我三分之一的贷款,我再给你玉指环。”
“三分之一?黄总好大的胃口。”顾惜朝冷冷地笑着,嘲讽般的说道,继而又换了口吻:“我在太和镇上的一个剧团里长大,太和镇边上有个戏台,我从小就在那里唱戏练功,听说那块地是黄总名下的产业,荒在那里还真可惜了。不过,要是真的开进去几辆铲土机,挖出点什么人骨头之类的东西,黄总也不想吧。对了,听说黄总当年下过乡,太和镇下面的一个小乡村,戏台上埋的骨头,是不是黄总的旧识啊?”
“顾惜朝。”黄金麟终于按耐不住,撕下温文尔雅的面具,狰狞地望着顾惜朝,咬牙切齿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二十八年前,你杀了人,还拿走了一只玉指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在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上了大红文件的东西,你想翻案也翻不了。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告你诽谤。”
“看来我们是谈不下去了。黄总好走,不送。”
黄金麟忿忿地站了起来,却没有挪动脚步,房地产比不得别的行业,如不趁着雷曼银行不肯贷款给他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之前,维系好资金链,一旦有任何一停了工,各种不利于他的谣言就会满天飞。到时候,就真的很难压住阵脚了。
良久,他在顾惜朝嘲讽般的目光中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不等顾惜朝开口,抢先说道:“玉指环不在我手上。就算你想要,也得给我时间。”
“在谁手上?”
“以前我资金短缺,拿它换了钱。”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这种玉饰,玉质算不得极品,再怎么高价出,对于黄氏集团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如果送人,能投其所好,什么样的贷款批不下来。”
“看来黄总,你除了杀人以外,还又多了一样行贿的罪名。”
“在我表妹傅晚晴的手里。”当初为了囤积大批土地,他向雷曼银行申请贷款,而当时已有有识人士指出来,中国的房地产已是在高危轨道中行运了,不适于大量投入资金。他的计划被否决,无奈之下,他把玉指环送给了傅晚晴,因为这个是顾惜朝的遗物,对于傅晚晴自然有非同小可的意义。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是了,也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忘了戚少商,而独独记得傅晚晴。
黄金麟见顾惜朝不再做声,以为他不信,连忙又说道:“你自己在网上搜,有一个关于财经会议的报道里有我表妹的照片,她手上戴着的就是那枚玉指环。”
“那就等你表妹回来再说。”顾惜朝没有料到玉指环会是这么一个下落,这个不在他计划中,他得重新部署,他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示意黄金麟出去。
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心很乱,却还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没有时间了,这一的胜负与输赢他都没有把握,但是唯独这一他不能输,因为一旦输了,他输掉的就是他和戚少商的未来和生命。
“啊”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短促凄厉的惊呼,顾惜朝一个激冽,他来不及多想,马上夺门而出。空荡荡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电梯的门刚刚合上,还来得及看见黄金麟的身影。举目四望,哪里有什么惊叫的女人。
顾惜朝疑惑的回转身,很快就怔住了,浑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了:光洁如镜的墙壁上映出一个女子的模样,很淡,却清晰可辨,甚至顾惜朝还感觉得到这女人在凝视他。
顾惜朝屏住呼吸,一人一鬼透过墙壁对视着。空气里也带了几分诡异。这个女人应该是可以告诉他很多事的,但是不知道什么原故,她只能投一点影像在他面前,带着不甘心的挣扎。眨眼之间,这淡得不能再淡的身影消失了。而空旷的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
结局
27
录音带又一走完了,只有空转时沙沙的声音,而家已经在眼前了,尽管没有灯光,顾惜朝的心头还是一阵阵的泛着暖意,想起那个人这会多半在拥挤的地铁,或是人来人往的街口,带着和他此刻差不多的心情,朝这间屋子赶过来,菱形的唇便弯了起来,带着柔柔的笑意。
他取下耳机,连录音机一起塞进自己的包里。里面记录的是黄金麟在他办公室的对话。这一路上,他反反复复的听过两遍了,细细地琢磨着黄金麟的每一句话。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露出一丁点关于二十八前杀人的口风,重新面对着跟二十八前被他杀死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先前有过一丝的恍惚,基本上真的算是镇定自如了,一丁点的破绽都没有,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套他的口风,坐实他意图身居要职借机敲诈的罪名。这个黄金麟的心到底是什么做出来?他的声音也实在难听,这一路上,他好看的眉毛都因为要容忍黄金麟的声音在他耳边一直呱嚷而略略皱起,直到过会,才慢慢的舒展开。
然而他没有想到,黄金麟的声音不仅仅只是录音机里重现。
“现在,人终于到齐了。”屋内的灯亮起来的一瞬间,黄金麟阴侧侧的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顾惜朝在他第一个音节刚刚吐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妙,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少商呢,他们把少商怎么样了?关心则乱,明明感觉到了背后有一股大力冲撞过来,顾惜朝都没有躲开,人趔趄着向前冲了好几步,才算是稳住了身影。
屋子里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落地灯的灯光还特意对上了顾惜朝的脸,雪亮的灯光刺得顾惜朝睁不开眼。顾惜朝错开目光,只想在第一时间看到他最关心的那一人,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他都要找到他。
门砰地一声被人重重地关上了,窗帘全拉起来,把整个屋子遮得严严实实。桌子椅子全不在原地了,或倒或立地一片狼藉,水晶瓶粉身碎骨的散落在地上,戚少商整个人被绑在椅子上,连人带椅子地倒在地上,一点知觉都没有。
客厅中的沙发倒还是好的,而上面稳坐着的是黄金麟。几个随从跟在他的身后。
“少商。”顾惜朝惊叫着刚要奔过去,就被一只黑洞洞地枪口逼了回来,而另一只枪口对着戚少商,忘记了跳动的心,这才有了一点知觉,人想必是没死,不然也不必多此一举。最初的惊惶渐渐消失了,心大起大落的跳着,震得胸口一阵闷痛。
“别担心,他还没死。”黄金麟轻佻的笑。微一点头,一个保镖模样的人早有准备的拎过一个很大塑料壶,揭开盖子,倒提起来“哗”一下,里面的液体劈头盖脸的往戚少商身上淋了下去。
屋子里马上弥漫出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顾惜朝明白过来了,这是汽油。现在离黄金麟离开他的办公室才五六个小时而已,他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要再置他们于死地。胆大妄为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法制社会?这个口口声声说着法制社会,道貌岸然的社会精英二十八年前的血债还没有还,转眼间就又要制造一起血案了。
“咳咳咳。”冰凉的汽油在这种温度里淋下来,戚少商顿时清醒了过来,浓浓的汽油呛得他咳嗽起来。
顾惜朝又惊又怒,恨不得就冲过去:“少商。”
“惜朝。”戚少商甩了甩头,汽油顺着额头滴落下来。“我没事。”他嘴角破了还留着血迹,额头也青了一块。浑身上下被绑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抬起脸来,对顾惜朝说道。
黄金麟冷哼一声,抬腿一蹬,一把椅子顺着地上滑到顾惜朝面前,重重地撞在顾惜朝的膝盖上,说道:“坐吧,坐下来我们慢慢谈。”语调里竟是说不尽,道不完的温柔。
“黄总。”顾惜朝忍着气说道:“贷款的事跟戚少商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冲我来。”
“我舍不得冲你来,只好冲他来了。”黄金麟阴侧侧地一笑,一道眼风扫过去。守在戚少商身边,防着他有什么异动的保镖,立即明白了他的暗示,抬脚踢在戚少商的胸口上。
顾惜朝一声惊呼,却也是被几柄枪指着,生生停住了脚。戚少商没法动弹,但是眉头瞬间紧锁,怕顾惜朝心疼,忙冲顾惜朝咧嘴一笑,尽管这笑容因为疼痛而有些变形:“我没有事,别担心。”
顾惜朝青筋暴起,对黄金麟道:“你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冲我来啊。”
“我有没有本事,你现在说了不算。”黄金麟看着顾惜朝,话里带着极强的猥亵的暗示:“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有没有本事了。”那边保镖依然没有停住的意思,拳头雨点般招呼到戚少商身上,戚少商本就强硬,此刻也明白,黄金麟要借着折磨自己来扰乱顾惜朝的心神,更是一声不吭。
顾惜朝心如刀绞,转头对黄金麟怒喝道:“叫他们住手。”
“你先坐下。我不喜欢仰着头跟人说话。”
“惜朝,别管我。”戚少商一直强忍着,这会儿一张嘴,一股血沫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怕顾惜朝担心,生生的咽下几口带血的唾沫。
黄金麟皱起眉头道:“好吵。叫他闭嘴。”
顾惜朝以为他要下毒手,连忙阻拦着道:“等等。”
“放心,好戏还没开场,我不会这么就让他死掉的。”
那名保镖随手撕了一块窗帘布塞进戚少商的嘴里。
顾惜朝认命地坐了下来,那保镖也住了手,不再殴打戚少商。眼睁睁地看着戚少商已是鼻青脸肿,倒在地上喘气,顾惜朝心一阵一阵的疼着,蓦然间,就明白了戚少商先前的心疼,那种枉自疼得天昏地暗,也无力相救的心疼。戚少商不能动,连话也说不出来,但是眼睛还是可以转动的,就那么望着顾惜朝,带着安抚和慰藉。
四目交投,无言交流着彼此的心扉。
“前一世,我连累了你,这一世,还是我连累你。”
“傻瓜,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这一世我们能重逢,能又在一起,我已经很开心了。”
黄金麟重重地哼了一声,顾惜朝这才收回目光,问道:“你想怎么样?”
黄金麟哈哈一笑:“刚刚我问你,想怎么样,现在这么快就轮上你问我了。这可真的是六月的债还得快。”笑容甫歇,黄金麟咬牙切齿般的说道:“这是什么东西?”他手掌摊开来,托着那枚血红的玉指环送到顾惜朝面前。这枚玉指环一直在戚少商的手上戴着的,这会戚少商身陷桎梏,这枚玉指环也就落到了黄金麟的手里。
顾惜朝怒道:“还给我。”他劈手来抢,还没挨到黄金麟身边,耳边风声掠过,一名保镖挥拳砸了过来,顾惜朝将身一侧,他从小练功,身手也还不错,这一拳自然也没有砸到了他身上。不过玉指环也没有抢过来。
嚓一声,看守戚少商的人亮出一把手枪,子弹也上膛,那架式分明再说,你再敢乱动,我一枪打爆戚少商的头。
看着顾惜朝屈服坐回到椅子上,黄金麟得意地笑着:“这枚玉指环很奇怪哦,看起来跟我表妹手上那一枚倒像是一对,不过,很奇怪就是玉的颜色有些不正常,不像是寻常的胭脂玉或是鸡血玉一类的。”
“你想知道?”顾惜朝心里腾地一下升起团团怒火,玉指环由羊脂白变成鸡血红的罪魁祸首,居然还在他面前问原由,他冷笑着道:“黄总自己做下的孽,自己都忘了吗,一枚玉指环在地里埋了二十八年,一个人的血液了二十八年,它能不变红吗?”
黄金麟也不恼,依旧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来我倒小瞧这个了,二十八年前,我仔细的搜察过,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任何东西。想必你藏得极为隐蔽了,不过,这枚玉指环,终竟还是不会属于你的。这里的龙形沁色吸收了天地精华,帮我渡过这难关,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谢谢你们了。嗯,还有我倒没有想到我表妹手上戴着的居然是她初恋情人跟别的男人的定情信物。你这么急着要那枚玉指环,也是为了这个男人吧。呵呵,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情,要靠玉指环来救命吗?”
“别这么看着我,我的爷爷曾经是白云观的道士,后来因为历史的原因还了俗。但他一身道行却没荒废。我虽然没那种慧根,学个几成功夫,还是行的。而且,用来对付你们两个绰绰有余了。”
“果然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
“是又怎么样,二十八年,我能杀了你,二十八年后,我照样能让你们两个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一,你们连再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还有,我要得到我二十八年前没有得到的东西。”
顾惜朝心一凛,望向戚少商,后者也正好望了过来,黄金麟的企图已经很明显了,而他,却被捆成棕子般的动弹不得,眼底的担优,愤恨,不甘交织在一起,却无力挣扎。
顾惜朝微一思忖,沉声说道:“你放了戚少商,我们之间的事,在我们之间了。”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以前你可是从来不妥协的。这个男人对你就真的这么重要。”黄金麟阴冷的目光像是有鬼火在跳动,妒恨难掩:“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你所有的筹码都在我手里捏着。眨眼之间,这里就成火海,你们会体验到一种跟二十八年前不一样的死法,但是这一,你们不会有机会再投胎了。”
他的眼里带着幽幽的,如清冷的夜色,这夜色唯一的光亮落在戚少商的身边。
黄金麟勾勾了手指,一名保镖拎过一桶汽油,把盖子打开来,屋子里的汽油味越来越浓,
“你做什么?”
“呆会要是烧不起,岂不是很扫兴?你放心,那里。”黄金麟指了指墙角,“还有一桶汽油,是给你准备的。”
顾惜朝瞥了一眼黄金麟,便转过了头,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绝美的眼睛里如同幽亮清冷的夜色,这夜色唯一的光亮落在戚少商身上。戚少商也一直凝视着他,目光炽烈,没有丝毫的畏惧,四目交投不必再说一句话,反正对方的情意全然明白了,死也好,活也好,有了两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了。
28
柔和的灯光笼罩在顾惜朝身上,淡蜜色的肌肤带着象牙般的光泽,泛起清冷细腻的幽辉。黄金麟放肆的盯着他不放,那股赤的欲望依然燃烧在他的眼底。一切都跟二十八前一样,他依然挡在自己面前,粉碎着自己所有飞黄腾达的梦想。就连他一扬眉,一勾唇之间的傲气与不羁都一模一样。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把二十八年所有的孤独都咽了下来,道:“其实,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感觉――很孤独,但是,是你逼我的,我没有别的选择。你太强势了,就算折了你的翅膀,我也圈不住你,除非你心甘情愿地收起你的翅膀。可惜,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不会允许那个人是别人。从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顾惜朝脑子飞快地转着,没有听见他说的是什么,但黄金麟污秽的思想,已可见一斑。与其这样等一个屈辱的死亡过程,不如放手一搏,反正就算是败了,最后的结局也是一个死。
想到这里,顾惜朝眼里闪过剑一般的光芒,霍的站起来,猛地一脚踢在他刚才还坐着的椅子上,椅子整个翻了过来,打在黄金麟身上。与此同时,整个人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朝那个拎着汽油桶的保镖扑了过去。那名保镖见他的攻势实在太猛,避无可避,举起手上塑料油壶来拦,“咔嚓”一声,顾惜朝一脚踢过来,生生把整壶油踢飞起来。从小到大,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艰辛果然没有白费。
哗啦一下,冲过来的黄金麟首当其冲被淋了正着。
另一个保镖手明眼快的扬起手枪,指着戚少商道:“你再敢乱动。我一枪杀了他。”
顾惜朝冷笑道:“我就算住了手,你也未必会放过他。”话虽如此,他还是站住了,但是双拳依然旧紧握着,凛冽的目光逼视着那名保镖,如果他真的敢伤了戚少商,最先给戚少商陪葬的也必定是他。
保镖一下子失了主意,惶惶不安地看着黄金麟等他示意,黄金麟顾不得自己的衣服还湿淋淋的裹在身上,劈手夺过手枪。
顾惜朝道:“这个屋子里到是汽油,你要一开枪,说不定就烧起来了。也好,反正是个死,烧死还能多个垫背的。”
黄金麟慢慢地收了手枪,道:“不用枪,我就整不死他吗?”转头狞笑着吩咐保镖:“记住,给我留一口气,让他亲眼看看,我跟他情人是怎么翻云覆雨的。”
“你做梦!”顾惜朝一声怒喝,顺手扛过一把椅子,朝保镖身上抡过去。保镖尽管手里有枪,却不敢开枪,倒让顾惜朝逼得连连后退,一下子跟戚少商拉开了距离。混战之中,顾惜朝又踢翻了剩下的那桶汽油。汽油咕咕地流了出来,木质地板不吸油,任它流得到都是,整个屋子粘稠滑湿起来。
他虽然是以一敌四,但是黄金麟早就吩咐过不能伤了顾惜朝的命,保镖们又不敢开枪,畏首畏尾的十分被动,而顾惜朝拼命的打法,很快就抢得了先机。他最担心的是黄金麟再度挟持戚少商,是以一脚踢在沙发上,整个沙发滑开去,翻扑过来,刚好把戚少商罩在里面。同一时刻,一把向戚少商劈下来的椅子打在沙发背上,木屑四下溅开,飞到黄金麟脸上,一阵刺痛,心里气得要命,也不敢冲过去。
戚少商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听得拳脚来往的声音。倒过来的沙发做了最好的屏障,他当然知道顾惜朝这么做,是为了放开手脚御敌,然而现在对顾惜朝而言,最安全的法子不是御敌而是自己离开。
“唔唔唔唔唔。”情急之下,戚少商倒忘了自己嘴里还塞着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会儿,如果顾惜朝肯走,他还有生机的。只是这个疯子,肯定不会扔了他一个人跑的。
几番挣扎努力,两颊都胀得生疼了,才算是把那块破窗帘布吐了出来,戚少商急不可奈的吼道:“顾惜朝,你他妈的蠢货,你走啊。去报――”话未说完,眼睛霍然一亮,罩在他的身上的沙发的已被拉开了,眼前一片光明,本来喧扰的世界倏地消音,寂静得就像时间中止。 然后,顾惜朝的声音颇有几分不耐烦的响了起来:“你好吵哦。”
屋子里更乱了,原来还有两样好家具的,这会全烂了,汽油到外都是,包括顾惜朝在内的人,或是在地上滚过,或是被淋到了,身上都是湿湿的汽油。
黄金麟身上的湿衣服还只脱了个外套,这会儿也不敢乱动了,和他的四个保镖一起,大眼小眼齐刷刷地盯着顾惜朝手里的打火机。
危险还没有解除,但是形势已不再是一边倒了,至少顾惜朝暂时控制住了局面。这一生的死也许是无可避免了,但是这一,他不会再放过黄金麟。
黄金麟极力让自己平稳下来,但声音仍然不受控制的有些干涩:“你打算用自己和戚少商给我们陪葬吗?”
顾惜朝的看了戚少商一眼,才道:“反正你也没打算放过他,既然你想我们死,我自然不能太便宜你。”
“为了这么一个男人送命,你真可怜。我还以为这辈子你会学乖,哪知还是这么笨!”
“激将法,没用的。还有,你最好别动,站门口去你就能跑吗?你要不要试试跟我赌一赌,是你们跑得比较,还是烧起来比较快?”
黄金麟冷笑道:“你以为烧起来,你跟戚少商还有活命的机会吗?他身上可以是满满一桶汽油。烧起来,绝对是死最快的那一个。”
顾惜朝唇角上扬,弯出一个漂亮桀骜的弧度:“那就玉石俱焚了。”
顾惜朝嘴里说得轻松,手心里却全是汗,屋子里已经到是汽油,汽油的味道和空气弥漫在一起,稍微一丁点的火星,都会带来一场弥天大火,把这里每个人点燃。他倒是想赌,然而赌注绝对不能是戚少商的命。
他慢慢地蹲下去,一只手还握着打火机,一只手去解戚少商向身上的绳子。
“你想放他走?”黄金麟眼里闪过一丝怒火,再度拿枪对准了戚少商。“既然是玉石俱焚,那么谁都不要打算逃出生天。”
顾惜朝视若无睹,他也知道,不到最后关头,黄金麟绝对不敢开枪的:“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想办法靠近窗户,再找机会跳下去,这里是三楼,也不算太高。十来米而已,你要不要试试,跳下去,也不会死的。最多骨折而已。”
黄金麟一阵犹豫,戚少商手臂就很快地恢复了自由,没多久,脚上的绳子也松开了。他站起来,道:“把打火机给我。”
顾惜朝瞪了他一眼,推开他道:“你从阳台走。”
“我不走,你走!”
“你混蛋。你说过以后都听我的。”
“除了这件事。”戚少商坚定地说道:“只要还有以后,我一定事事都听你的。但是今天,我绝对不会先走。”
黄金麟怒道:“谁也别想走!”
双方再度成了僵局,夜里温度低,湿淋淋的汽油渗透衣服,每个人都冷得脸都开始泛青了。
保镖也是惜命的,惶然的望望顾惜朝,又望向黄金麟,生怕有谁沉不住气,先开了枪了或是点了火。
顾惜朝看在眼里,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这样吧,你们四个把他的枪下下来,我就不点火了。点了火只是死,你们制服他,就算警察来了,只要我不告你们故意伤害,就只是私闯民宅而已,你们再走点路子,最多拘留几天。可是我要点了火,或者他开了枪,你们都死了。”
“你们别听他胡说。“黄金麟怒不可遏,冲他的手下说道,说话的时候,头不可以避免地偏了一下,视线也稍稍偏离了。
顾惜朝等的就是这一刻。手腕一抖,啪的一下打着了打火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扔了出去。
打火机正砸在黄金麟的手腕上,几乎在同一时刻,黄金麟扣动了扳机。而打火机带过一簇缨蓝的火焰一落在黄金麟的手上,砰地一声燃了起来。带着欲焚毁一切的热度急速扩张。
戚少商在打火机从顾惜朝手中飞离的那一刻,就眼明手快地抱住顾惜朝,子弹带着焦臭味,从身边呼啸而过。哗啦一声,客厅与阳台之间的玻璃门,清吟着破碎散飞,给了戚少商逃生的空间。
两个人奔到阳台,屋内,火势以迅猛之势迅速燃了起来,惊叫声,惨呼声响着一团。
戚少商顾不得多想,拉着顾惜朝翻下阳台,他记得二楼是安装了钢筋防盗窗户的,顺着防盗窗爬到二楼,再跳下去的,以顾惜朝从小练功的身手,压根不会有事。
然而大量的热气带着毁灭性的炙烈,涌了出来,他和顾惜朝的身上迅速起火,顾惜朝惊呼一声,双手挥动着滑了出去。
“惜朝”戚少商飞身一探,瞬间抓住顾惜朝挥舞的手腕,身子也被带了出去,迅猛的下坠之势之让人措手不及。戚少商另一只手死死的抓住防盗网,两个人如悬挂的风筝重重的磕在上面。
两个人的重量和坚实的防盗网碰撞在一起,所有的力量大部分集中在戚少商抓住防盗网的胳膊上,“喀嚓”一阵钻心的痛随之而来,惨叫声被戚少商硬生生地压在喉咙。
断臂已经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了。下坠之势只是顿了一顿,又突然落下。人在这一刻,就如同狂风中的枯叶,什么都无能为力。戚少商唯一能做的就紧握着顾惜朝的手,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松开。硝烟的味道涌进鼻腔,令他呼吸困难,但他总觉嗅到若有若无的清香,仿若冰雪中寒梅,干净清隽得令他安心。
29
吉人自有天相,再加上楼前本身就是喷水池的景观,救护的及时,顾惜朝几乎没有什么大碍,只有一点灼伤、擦伤和打斗时留下的青痕,只需在门诊治疗下就行了。倒是戚少商受的伤比较重,一只胳膊骨折,烧伤也比顾惜朝要重,被留在医院里。
黄金麟的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七十,全身跟黑炭似的躺在病床上,靠仪器在那里维持生命,夜闯民宅,持枪伤人,也给黄氏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更何况现在黄金麟已经不可能再站起来支撑大局,各大公司或踩或挤,争相向没有领头羊的黄氏集团施以重压,而审计组也进驻黄氏,不几天传出消息,据说传出一大堆问题,光是偷税漏税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昔日华盖满京华,转眼已是昨日黄。躺在病床上的那一个,就算能仙丹活命,也无力再挽乾坤。
那枚玉指环重新回到了戚少商的手上,关于玉指环的事,戚少商和顾惜朝很有默契的都不肯与警方多谈,都只说这是传家之宝,被黄金麟窥视已久。二十八年前的凶杀更是无从说恢恢,疏而不漏,纵是法律奈何不了他,老天爷还是会收拾他的。这般苟延残喘半死不活的躺着,偏偏意识时时清醒着,肉体的疼痛最大的作用就是提醒他,自己还活着,而且他最痛恨的两个人,还隔着无菌病房的玻璃窗在看着他,谈不上恨,只是一种漠然。
顾惜朝看着那些还亮着灯的仪器,说道:“听律师说,他几项罪名加在一起,会很麻烦,就算他保外就医,黄氏只有破产了。”
戚少商道:“这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了,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比让他一下子就被索了命要好。”
玻璃窗很隔音,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突然间就看见,黄金麟痛苦的在扭动他的脖子,张大了嘴,黑漆漆的脸上原本就变形了的五官扭曲得更厉害了。这么大面积的创伤,吗啡,杜冷丁,是起不到镇痛作用的。
“我希望,他最好是这样过完下辈子。”是的,就这样,一个人的一辈子,一个人的世界,除了痛苦、丑陋、贫困、罪恶,就什么都没有了,连阳光都没有。
里面病床上的那个人实在太丑陋了,顾惜朝有些反胃,道:“我们走吧。卷哥在给你办出院手续呢。”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嘀咕道:“没见过你这样,伤还没好,就吵着闹着要出院,跟三岁孩子似的。”
“这里有什么好。再说,我全好了。”戚少商喜滋滋地拉了顾惜朝手,他才不要在这种地方浪费生命呢。
“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去了你也给我老实点。”
戚少商正要答话,手指传来一阵灼痛,不由得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是的,是从手指传过来,玉指环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荧荧生光,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鲜艳而浓郁,在他细长的手指间闪烁着如火的清辉。
“怎么了?”
心剧烈的狂跳着,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另一只维系着他与顾惜朝生命的玉指环出现了吗?“玉指环。另一只玉指环就在附近。”卷哥说过的,玉指环可以相互感应。
两个默契地的同时回过头来,长长的走廊另一头,站着一个女人,复杂的目光遥遥地望着他们。光线很淡,看清楚她的脸。她略略停留了一会,便慢慢地走了过来,朝他们走了过来,她走的很慢,仿佛走过了一个轮回,才走到他们的面前。以一种凌波的姿态,亭亭玉立,弱不胜衣,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清雅宜人。绝代佳人终是年华已逝,但那种美依然不曾离去。
傅晚晴。
戚少商呆住了,这一位就是傅晚晴了。顾惜朝从前世心心念念到今生的那个女人。前世荣伤口并没有消失,顾惜朝只是忘记了,现在这个女人出现了,会不会因为她,伤口再度迸裂?他的惜朝,会不会很痛?
顾惜朝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自己的眼底,阮明正,黄金麟都告诉过他,前世,他爱过她的。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了,眼底有忧伤、悲痛、依恋都在告诉他,她也爱过他的,只是爱情逃不出时代的魔爪,她无力抗挣。
四目胶着,傅晚晴缓缓开了口:“顾――先生。我们可不可以谈谈?”从春节第一在大街上看到戚少商,已经过去近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化解掉所有的震惊了。
“好。”前一世,他从来就没有在她的面前说过一个不字,今世他也做不到。
正要离开,顾惜朝又回过头来,见戚少商正呆呆地望着他,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心里酸酸甜甜的纠结起来:“这里风大,你别站在这,你去地铁那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好。”勉强扯动了嘴角,算是笑了笑。
“我会回来的。”是的,戚少商知道顾惜朝会回来的。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再从地狱的门口打了个转回来,两个人之间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分开的,哪怕是傅晚晴。
地铁口很热闹,乞讨的,卖盗版书盗版CD的,招揽着生意,就连算命的瞎子也没闲着,开着半导体的收音机等待生意上门:竹窗外响翠梢,苔砌下生绿草,书舍顿萧条,故园悄悄无人到。恨怎消,此际最难熬!抵多少彩云声断紫鸾箫,今夕何系兰桡。片帆休遮西风恶,雪卷浪淘淘。岸影高,千里水云飘。你是必休做了冥鸿惜羽毛。常言道好事不坚牢。你身去休教心去了。
惜朝,你身去休教心去了。
戚少商抱着头,无力的坐在椅子上,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寒冷刺骨的冷水很快熄灭了两人身上的火,也镇住了自己狂跳着的心,脚落到了实地,浑身上下的痛苦都在叫嚣,自己还活着,而他怀里的顾惜朝却一动也不动。 “惜朝,惜朝,惜朝。”再捧了一捧冷水,浇在顾惜朝脸上,许是感应到了戚少商的焦急,顾惜朝张开了眼睛,那一向清亮坚定的眼睛里,罕见的柔弱,带着火焰的颜色,有他乌黑的喜极而泣的一张脸。这一刻的生死相随,让他们有足够的面对一切,牵手走完今生今世的的勇气。未来的路还有很远,所有的未知的危险,我都可以替你扛,但是,你心底的痛,我怎么替你?
我无力阻拦的两个人的叙旧,所有的往事层层揭开,那些已经忘记了的伤痛会重新冒出来,前世的伤口痛在我的心里就行了,我不要再痛在你的心上。所有的不堪和屈辱,我愿意一个人来扛,我不要你受到任何的影响。
还有玉指环,黄金麟说过玉指环在傅晚晴手上。依顾惜朝的执着,无论如何他都不放弃对玉指环的追寻,因为放弃,就是放弃两个人今世的生命。但是一旦,每个人都会付出代价,包括傅晚晴。
“少商,少商。”戚少商从椅子上弹起来,顾惜朝已经快步走过来了,脸上带着纯明亮而璀璨的双眸满满的全是笑意,孩子气地把紧握的拳头伸到戚少商面前:“猜猜看,这是什么?”
“玉指环。”戚少商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顾惜朝的拳头舒展开来,果然是一枚玉指环,晶莹剔透,润泽光滑,如羊脂般洁白纯净。他只是给傅晚晴讲了这枚玉指环的来历,他说是他前世送给戚少商的。傅晚晴便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摘了下来,还给他。不是她的,终究不会是她的。人是如此,玉指环也是如此。
“你们还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以前的事?有些事情其实不太值得去记的,你也不要去想。”
“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说?”戚少商有些惊讶,看傅晚晴的样子,明明是有一肚子话要对顾惜朝说的。
“我指点她去找雷卷了。”顾惜朝拿过玉指环,便要给自己套上。戚少商忙抢了过去:“我来。”
顾惜朝笑了笑,也不阻拦。把手伸到他面前,任由他把玉指环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合适。手腕翻转间,玉指环浅浅的光晕映亮了顾惜朝的眼睛。
戚少商的心细碎地疼痛起来,欲言又止:“惜朝。”
“什么都不要说了,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嗯。是她跟你说的吗?”
“我全都想起来了。你呢?”
所有记忆的碎片都被这两枚玉指环穿起来了,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很残忍,很阴暗,可是也有两个人相扶相持的温馨。
顾惜朝笑了笑,略带遗憾地说道:“我那会真傻,总是对你爱理不理的。”
戚少商也笑了起来:“去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也对我爱理不理的。还好,我始终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顾惜朝作酸的一扁嘴:“你就吹吧。如果你不是你救了我姥姥,我会把玉指环送给你吗?”
“我怎么救你姥姥的,我倒想不起来。”
“我爸妈都已经死了,只有姥姥一个亲人了,她病了,知青点的那群家伙就是不放我走,连证明都不给开,垃圾。你正好也有假期回江城,拍着胸脯跟人保证,你会看着我的,想想也觉得荒唐,我回江城看下姥姥而已,哪里就会放人放火了。不过,也许那个时代都是这样的吧,人都没有人性了,医生也不见得就是见死扶伤的,什么都看成份,救护车都不给派,还是你帮着我把姥姥背到医院去的,用你的证明给姥姥隐瞒了身份,人家才收下来的。哇,我还记得你指着那个医生鼻子骂的样子,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恨不得吃了他,哼,那会儿我手上没刀,要有,我早一刀架他脖子上了,可是,我姥姥虽然逃过了这一劫,后来还是死了,死的时候,我都不在。”
“我只记得我骂你的。你姥姥去世了,傅晚晴也走了,你消沉得没个人性的。大过年的,你都没一点人气。”
“哼,你有见过想死的人被骂醒的吗?”能够让一颗濒临死亡的心恢复生机的,是温暖。是戚少商毫不保留的,不惜余力地温暖着他的心。人总是要追寻这种温暖,哪怕是隔着千山万水,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今生他最大的庆幸就在于,他不是因为这枚玉指环而重新爱上戚少商,当所有的记忆都没有恢复之前,他就爱上他了。
第一,顾惜朝主动的拉起了戚少商的手,在身周各种各样的眼光里,笑道:“我们回家。”
“好,我们一起回我们另外一个家,告诉他们玉指环,我们找到了。”
3
初春的宁河水清澈见底,带着积累了一冬的力量不停地泛着波纹潺潺地向西而去。宁河的两岸的油菜泛出逼人的绿色,绵延成一天一地,啁啾的鸟音空灵的水声便和着料峭的寒风扑面而来。戏台上有个女人在那里独自且唱且舞,把爱与恨交错在翻飞的水袖里,齐膝的草开始泛绿了,她水袖舞起来的风拂过,那些草随风娉婷,像在伴舞一般。
烛夜勾起我绵绵长恨,
恨难抑,思前因,恶缘成仇更填膺,
苦命女偏遇着负心人。
林大人暗地里巧计设定,嘱咐我洞房中鸾凤和鸣。
他本是无义人把天良丧尽,我焉能俯首听命、飞蛾投火、自烧自身?
顾惜朝有些疑惑,那女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偶尔她转过身来,却又用水袖盖住了脸。
“这女孩子是谁啊,我好像见过的。”还没等顾惜朝开口,戚少商先自问了起来,他已经上了戏台。
顾惜朝心里一凛,整个太和镇,他戚少商认得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认识什么会唱戏的女孩子。
见顾惜朝有些发愣,戚少商笑道:“人家唱人家的,我们祭奠我们的,没事的。”
顾惜朝似乎没有听见,径自怔怔的朝那个女孩子走了过去,仿佛着了魔一般,他认识的,他绝对认识的,只是这背影似乎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尽管熟悉,也一时半会得叫不出名字来了。
一丝恐慌从心底升起来,戚少商尽管还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是他心底已经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汗毛都一根一根的竖了起来,本能的,喊声了一声:“惜朝。”
顾惜朝霍然止步,人也在瞬间清醒过来。
戚少商脑子里灵光闪过,脱口说道:“英子。”
英子!戚少商梦见过顾惜朝给她画眉,顾惜朝曾在雷曼银行的走廊上看见过的她的影子,她曾在照片里痴痴地看着顾惜朝。现在她就出现在他们身边了。
是的,是英子。英子被戚少商一叫,蓦地静了下来,水袖垂下来,像是缟素的衣裙。那张脸也清楚地出现在顾惜朝眼前。漂亮的桃眼微眯,灼热的目光如芒刺般落在顾惜朝身上。空气里也带了几分诡异。草沙沙作响,像是在发抖,燕子掠过,几乎不曾停留,只在天空响过几声尖鸣。
“惜朝。”英子朱唇微启,软软地了开腔:“我等你等了好久了。”
戚少商迅速反应过来,把顾惜朝拉到自己身后:“你要做什么?”
“我来找惜朝。”
戚少商手忙脚乱的去翻顾惜朝衣领里的符咒。
英子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得的神情说道:“雷卷留给你的那些东西,对我不起作用了。因为我已经吸尽了黄金麟的元气,他已经死了,他的身上本来有一副刺青的,我奈何不了他,可是被火毁掉了,他就奈何不了我。我吸尽了他的元气,所以我现在可以站在你面前了,惜朝,你高兴吗?”她款款情地望着顾惜朝,霞生双颊,双眸如秋水,不可否认,她也是个美人。
顾惜朝一阵发怵,他挥手想推开越来越近的这张脸,然而手徒劳的从空气中穿过,英子脸色一变:“你不喜欢我?”
“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英子委屈地说道:“我帮你杀了所有害死你的人,你就一点都不感激吗?“
顾惜朝微一沉吟道:“我很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这一声谢谢我还要说的。比如当初,不是你出现在少商的照片上,少商不会来太和镇找我。也许今生我们都错过。”
“那你准备拿什么谢我?”英子复又高兴起来,妩媚地笑着,眼波流动。
“少商有个朋友叫雷卷,是位法力高强的术师,我会请他为你超度,让你早点投胎转世为人。”
“转世为人有什么好?等我转了世,长大了的时候,你都已经老了,一点都不好玩。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当日你把我从钟馗的断臂底下放出来之后,我就想着我要做最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鬼,永远地陪着你。”
“我把你放出来?”
“是啊。“
“你是那团?”顾惜朝顿时觉得心头堵得慌,他还记得他和戚少商两个人搬开那只断臂的时候,那只断臂上粘得黑糊糊一块脏东西。
“那是我生前穿的衣服,我死的时候,魂魄就附在上面了,被钟馗断臂压着,根本离不开戏台,不然,我早就去找你了,怎么会让你吃那么多的苦。”
顾惜朝倒吸一口凉气,戚少商也是手指冰凉。英绿荷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我以前是什么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可以恢复人形了,你看,你也可以看到我了,我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交流,这不是很好吗?我等了二十八年,等的就是今天。来,惜朝,你送你一样东西。”英子掏出一串腕珠,递到顾惜朝面前,那串腕珠上四颗大小相同的血红色的珠子,那红色比戚少商手上的玉指环还要红,还要艳,不知是什么质地的,婉转的流动着怪异的红光。
“这是什么?”
“这是穆鸠平、冷呼儿,鲜于通,还有黄金麟他们的血髓凝成的串珠,你戴着看看,好不好?”
顾惜朝脸色大变,半晌才道:“原来所有的人都是你杀的。”
“是的。他们杀死了你。我自然血债血还。穆鸠平那个猪头,听见响动,黄金麟给他个暗示,他就说你们落水了,我自然要让他死在水里。你头上的钉子是鲜于通钉进去,所以他也得死!还有冷呼儿,是他用绳子勒住了你。他们怎么害你的,我就让他们怎么死!”英子恨之入骨的说着往事,那些血腥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变淡,她都还记得,今天终于一桩桩的说出来了,来感动她爱着的那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没有一丝一毫感动的意思,更没打算接过那种血腕珠。英子也不再多说,径直攥过顾惜朝的手腕,她的手劲很大,已不是寻常人的力道,顾惜朝几想推,却无从着力。
“你放开他。”戚少商怒火中烧,任他拳打脚踢,英子依然故我,他的每一下都如同打在空气中一般。英子真的是只是鬼魂,他们可以从黄金麟的枪口下逃生,却奈何不了英子。
好容易等英子松开了手,顾惜朝不假思素地褪下那串腕珠,扔了出去。腕珠在空中划了一个孤形,啪一声浇到地上。碎屑如血珠般溅落得满地都是,还有几滴溅落在草丛中,绿草红血,鲜丽得惊心。
英子正兀自得意,哪里想到顾惜朝会突然甩了这珠子,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腕珠碎掉,顿时脸如死灰,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顾惜朝,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怎么会这这样,怎么会这样,惜朝,你戴了珠子,怎么会不喜欢我。”
“我不想知道这腕珠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
仿佛没有听见顾惜朝的话,英子兀自在那里对着满地的碎屑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的,没有一点作用吗?怎么会这样?”突然间英子抬起头,眼里怒火燃烧,对着戚少商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你,是你戚少商的缘故。他才不喜欢,就算戴了这串珠子,他也不喜欢我。又是你,戚少商,上辈子你拦在我跟惜朝之间,这辈子还是你,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阴魂不散?”
“我阴魂不散?”戚少商护着顾惜朝,他也知道这是枉然,但是他还是让自己挡在了顾惜朝的前面,面对英子越来越阴森的冷意:“我杀了你,他就喜欢我了。”
浓浓的杀气在英子着了魔般的呓语间凝聚,顾惜朝惊悸之下,冷笑着说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如果不死,应该跟阮明正一个年纪了,如果在地铁上遇到你,我会给你让座的。”
女人天生跟年龄有仇,女鬼是女人变的,自然也摆脱不了这点小性子。英子呆住了,半晌才不甘心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为你送了命。”
“我不稀罕。”
“那你稀罕什么,只要你稀罕我都可以弄来给你。”
“你给我画过眉的。 ”
“我那是为了哄着你,要救戚少商。 ”他的父亲死了,家被抄了,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品是一对武生靴,他带到鸡洼村,又被作为四旧充了公,是戚少商帮他偷回来的。
“你每做一件事,就是为了那个男人。而我每做一件事,就是为了你。 ”英子的声音一点点凄厉起来
“我找不到你埋骨的地方,好容易找了一个法师指点我引天雷为镜,照出你的栖身之,再求来世的姻缘,可是我法力不够……”
那一场天雷劈毁了钟馗残余的金身,两只孤魂得以解脱了匆匆忙忙地降生于这紫陌红尘。而她却被雷劈死了,魂魄被压在钟道的断臂下。戏台就成了日日夜夜的地方,她知道顾惜朝转世在近在粘叩奶和镇,但是她过不去,她离不开那座戏台。长江岸边站足了一千年的望夫石,也没有尝过这般爱一个人爱得如此生不如死,死不瞑目的地步吧。
然而,他在这戏台上唱戏,她只得痴痴地看,她叫他,他听不见,她穿越不了阴阳两界,而他没有了那枚玉指环,把前世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终于有一天,她看到了戚少商,那一声惊呼,还带着怨毒,等了这么多年,又要被这个男人占尽先机了吗?
果然,她眼睁睁地看着,戚少商一步步地接近顾惜朝,两个人相知,相恋,相爱。而她就算得到了自由,也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顾惜朝。
春节到了,她无法承受人间的阳气,只得暂时离开,栖身于坟场,殡仪馆,这些阴气鼎盛的地方。等到在穆鸠平的灵堂里看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又晚一步,戚少商对顾惜朝流露出来的亲昵,已不再是普通的朋友,是有过肌肤之亲的情侣。
她可以操纵生死,却无法让自己爱的男人,多看她一眼。而爱过他们的,恨过他们的,等过他们的,守过他们的,害过他们的,都已经不在了。他们却可以在阳光下正大光明的享受着爱情 。
“我要杀了你,你死了,惜朝就会喜欢我的。”英子眼里闪过一丝凶光,忽然发作起来长发飞起像受伤的兽一样嘶声哀号手臂一挥,戚少商仿佛被一股强大的旋风卷了起来,动弹不得被这股风重重地撞到地上,新痛旧伤齐齐涌了上来,眼睛一阵金星闪过,唔,还没得及呼救出声,喉咙便被卡住了,空气聚然稀薄,连呼吸都被夺走了。
31
戚少商知道,这一场人与鬼的战斗早已经注定的了,也许是在当年鸡洼村的时候,也许是和顾惜朝双双降生在宁河上的时候。但是,他不要现在这样子输掉,在顾惜朝的眼皮底下,输掉自己的命。他们前一刻还说天长地久白首偕老,眨眼间地狱就在眼前了。他隔了这么多年,才重新找到顾惜朝,直到今天,他才跟他说天长地久,说白首偕老,他不要这么快阴阳两隔。
只是一切都不在他的控制之中,他只能无助的挣扎着,刚开始他还能听到顾惜朝撕心裂肺般的呼喊声:“少商,少商。戚少商!”再后来,他连这点声音都听不到了,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梦境,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所有的意识都在一点点的消逝。
原来二十八年之后,他们依然逃不过死亡的宿命。
手被什么碰到了,微微带着凉意,划过他的手心里,带起一阵颤栗。是顾惜朝的手。戚少商挣扎着乱舞的手,反手去握,握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再然后,又是一下碰触。是了,是顾惜朝,他在努力的向他靠近,履行他们许下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
也好,就让临死前再握一他的手,记住的彼此的气息,来生再重逢就不必再等二十八年了。
那只手终于重新与他碰撞在一起,牢牢地握住了,似乎意识开始恢复了。听得到顾惜朝在叫他,一声惊过一声:“少商,少商。”他睁开眼,是的,两只手终于握在一起了。
戚少商身体突然间轻了下来,所有的重量消失得无影无踪,带着宁河水的微湿的空气一下子让他呼吸畅通起来。他一阵干咳,难以自信的扭了扭脖子,终于确信自己已经摆脱了英子的桎梏。
而那边,英子“啊”地一声惨叫,跌坐在地上,手握着胸口,原来就苍白的脸色萌上了一层灰暗,剧烈的喘息着,一丝诡异的暗绿色的液体从她嘴角流下来,似乎是受了重伤。
“是玉指环。”顾惜朝欣喜地说道。难以置信地看着两只紧握在一起的手。两个人套在无名指上的玉指环一红一白,灼灼生辉。
雷卷曾经说过,玉至纯至灵,龙至尊至阳,而英子只是一缕游魂,如何抵挡得了两枚有着龙形图案的玉指环的灵气。
英子恨恨地瞪着戚少商,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然而她好容易聚起来的力量,在一点一点的消逝。
戚少商一向仁义,此时也不愿意乘胜追击,反而拉过顾惜朝,尽量远离英子:“算了,惜朝。她也很可怜的。反正她现在也伤不了我们了。”
“我不要你可怜。”不等顾惜朝答话,英子恨恨地说道。她眼里带着无边的妒火,咬牙切齿地说道:“戚少商,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你这又是何苦呢?”
英子狐疑的望着戚少商,复又一声冷笑:“你为什么不乘机让我魂飞魄散,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在打算要你朋友雷卷来折腾我是不是?”
“我没那么恨你。而且,这之前,你也帮过我们不少。”
“但是我恨你。”英子又愤恨起来:“不要让我再有机会看到你,不然我还是会杀了你的。”
戚少商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你还有机会吗?我以前听卷哥说过的,你这样的厉鬼,平时可以横行人间,但是一旦受了重创,就只有被押回阴间,等着轮回了。”
“我不会轮回的。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会等着你们的。你少假惺惺的充好人,前一世,如果不是你勾引惜朝,他怎么会死,真正害死你的罪魁祸首是戚少商。你有什么资格守着他?”
“不是他害我的。也不是我害的他。只能说,前一世,我们生错了时代,英子,你也生错了时代,如果你活在现代,你会有很多的机会享受人间真情,你本性善良,自然可以遇到一个可以包容你,爱护你的人,不过,那个人不会是惜朝罢了。”
“你戚少商也就是能说会道,靠着一张嘴哄着惜朝,才让他离开我的。”
“你错了,英子。”往事一点点的记了起来,顾惜朝也知道了问题的根结在哪里:“他从来没有哄过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要说哄骗,是我哄骗过你。”
英子像是被触动了一般,抬眼望向顾惜朝,带着脆弱,楚楚动人:“惜朝,你是说――”
“我开始喜欢的是傅晚晴,再后来就是少商了,但是晚晴,她不是可以陪我一生一世的人。少商,他才是最懂我的。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他,又何必抱着痴念不放?就算再过二十八年,我跟少商之间,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你替我画过眉,还夸我长得漂亮?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可是那些不是因为我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而是我在骗你,希望你不要过于为难我和少商。现在我还是可以说你很漂亮,但是那没有任何意义。”
英子一阵一阵地犯着迷糊,他曾经那么温柔地赞过她,为什么不是爱情?难道说他们之间真的只有一声谢谢的情分吗:“如果我不是鬼是人,你会不会爱上我?”
“二十八年前,你就是活生生的人了。我知道这么说,对你很不公平,特别是在从前,我利用过你。如果是那些事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我会请雷卷帮你找个好人家投胎转世的。”
英子凄然的摇了摇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投胎又有什么意义?”
顾惜朝叹道:“对不起。”
英子固执地说道:“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要你说你爱我。”
“我不想骗你的。”
“那我不要投胎,我宁愿在阴间等你。等你们喝过了孟婆汤,我们再重新来过。我不信,我会一又一地输给戚少商。”气息一点点在变淡,英子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很快就要在顾惜朝眼前消失,但是就这么消失,她真的很不甘心,她强挣着仰起脸,道:“你可不可以再替我画一眉?”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浅入时无。
轻鬓丛梳阔扫眉为嫌风日下楼稀。
画罗金缕难相称故着寻常淡薄衣。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古往今来,那些个千娇百媚的女孩子对镜理妆的时候,有哪一个是像她现在这样的绝望和悲伤。眉笔从眉毛上拖过,痒痒的。如果说二十八年前,这个人,拿着一支快要秃头的毛笔给她画眉毛,她还有过得意和憧憬,而现在心底只有丝丝扣扣的的酸楚的心底缠绵出来的一曲一去不返的曲调。她已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在顾惜朝面前聚形,让他给她画一眉。很快她就要消失,她已经没有法子再留在人间了。
二十八年前,他替她画了一眉,让她误会了二十八年,误以为,他是爱她的。时至今日今时,她依然觉得这个误会很值得。这一,他再替她画一眉,那么将来,若干年后,两个人于阴间再度重逢,他一定会因为这两只他亲手画下来的眉毛,而记起她的。
眉笔从英绿荷淡淡的眉梢拖过,顾惜朝端详了一下,才放下眉笔,道:“好了。你可以到水边去照照看,你要是觉得不喜欢,我再替你画一。”
“我很喜欢。”英子一笑,突然间伸出手,紧紧地抱住顾惜朝,还没有等他开始挣扎,却又突然间松开了,看着他红云满面的脸,细声说道:“至少,我等了二十八年之后,还可以拥抱你一下。可以让你再替我画一眉,这二十八年,我也值了。”
顾惜朝还没来得及烧起来的怒火,被她这么一说,眨眼间冰雪消融了,长叹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只是想你记得你曾经给一个女鬼画过眉毛。”英子的眼晴里渐渐笼起一层雾气,那雾气慢慢地凝成一大滴泪,亮闪闪的映在顾惜朝的眼底:“惜朝,如果来生,我们再相遇,你会不会爱上我?”
略一思忖,顾惜朝还是觉得实话实说比较好:“对不起,我的生生世世都已经许给一个叫戚少商的男人了。”
“你居然连骗我一下都不肯。”睫毛颤动,那滴眼泪终于盈出眼眶:“你真狠心。”英子还没开始悲伤,又自行的转啼为笑:“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所以,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的。”晶莹透明的泪滑了下来,溅落在顾惜朝的手背。
“英子。”顾惜朝愕然望着自己被这滴眼泪灼疼了的手,鬼,也有眼泪吗?错愕之间,英子已经悠然消失了。
风乍起,寒不胜衣,他张目四望,整间戏台,芳草萋萋,风吹草动,哪里还有英子的身影:“英子,英子。”宁河寂寂,落无声,青草无言,风吹来地方,谁在低低地吟唱:望迢迢恨堆满西风古道,想急煎煎人多情人去了,和青湛湛天有情天亦老。俺气氲氲喟然声不安交,助疏剌剌动羁怀风乱扫,滴扑簌簌界残妆粉泪抛,洒细蒙蒙邑香尘暮雨飘。
“她已经走了。”戚少商靠近顾惜朝身边,心情复杂地说道。
“嗯。”顾惜朝低低地应了一声,眼里没来由的一酸,一大滴泪落了下来,戚少商伸出手来,替他擦干了,然后,就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任何话此刻都已多余,只有两枚玉指环在两只手之间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像一首悦耳的歌,这歌已经在人世间唱响了千百年,人类不死,爱情不灭,这歌就会永远的唱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