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铁追,方无)青锋在 BY 冷兰

1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宋都汴京自是上林灯似锦,一夜龙蛇舞。连一向懒动的铁手也被追命拉了出去,说是依兰阁的头牌柳依依今日破例摆下酒,要去开开眼。
依兰阁有两位头牌,田兰甜和柳依依。
兰甜很甜,她的笑容永远如三月的春,她的小嘴也永远说着让人觉得最舒服的话。哪怕你身无分文,她也绝对不会让你下不来台。
依依很冷,若不合了她的心,哪怕是一掷千金,达官权贵,也休想让她看上一眼。
一样的是,她们都很美。
兰甜的美很多人都见过,依依的美却没有多少人能说得出来。
纵是如此,捧依依场的却要多得多。人就是这么奇怪,越难得到的越想得慌,也许一旦真随了他的愿,也就平常了。
平常有美人可看有酒可喝,戚少商一定多少有点兴趣的。他一向是喜欢醇酒美人的,就算是在连云寨和辽兵作战的时候,他也不时去高鸡血那偷点不掺水的炮打灯什么的。可是,今天他没兴致。
人一旦没了兴致,就像一下子抽了骨似的,连小指头都懒得动一下。三年了,三年来,他代替铁手出任捕头,也有千里追凶,匡扶正义的时候,更多的时候,他却象陷入一个网中。
江湖催人老,庙堂又如何呢?
傅宗书倒了,只不过换了个蔡京,谁又比谁好多少?
边关打了胜战,朝廷却依然议和,赔款。胜也赔败也赔,并无甚不同。
象上一辽国倾一国兵力,亦不过数万兵马,大宋空有百万雄兵,亦敌不过奸相的一纸奏疏。
他问过那个眼中有世上千年的长者,却只是换来,一声长叹。
戚少商自问不是什么大侠,
否则也不会为了一位女子就叛出霹雳堂,与雷卷割袍断义。
更不会信了那人,抛下连云寨而――
他累了
这种感觉从上接到红泪的信开始就变得难以忍受。
这种感觉很要命,也许很快他就会连逆水寒都拿不动了。
一个剑客如果连剑都拿不动的时候,就真的很要命了。
信,没有字,只有一支伤心小箭。
是他欠她的。
她等了他八年,一个女子有多少个八年的青春可以经得起等。
白云苍狗,青丝白发,是随便无论哪一个女子都无法忍受的。
更何况是武林第一美女。

他甚至知道三年前只要他开口就一定能留下她。
可是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他不记得了,他只依稀记得当时他似乎在看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那个人欠了他比海还的血债。他没看到息红泪的眼睛,如果看到了,他也许会开口。
也许。
他开始怀念那千里逃亡的日子,虽然睡梦中随时当心一剑刺来,但他的心很安定,他知道自己所坚持的,不像现在――
他开始想念那人的笑,那样的笑带着三分嘲讽两分得意,却不让人讨厌。如果可以,他还想听听那人从鼻子里哼出来的那声――“戚大侠”。
戚少商生病了。

上元夜的汴京街头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徽宗赵佶虽然做皇帝不行,风雅之事倒是一样不拉,宋都汴京倒也颇有大唐遗风。
追命挤在熙攘的人群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追命喜欢热闹,难得今夜可以抛开名捕的身份,更难得二师兄从边关回来了,自是高兴。其实他也就是个大孩子。铁手跟在他后面心情也很放松。时值冬令,北方苦寒,没有人喜欢在冰天雪地里打战,两下里收兵,以待来春。算起来已经有三年时间未踏足汴京了。
依兰阁前已经聚了不少人,铁手素来不喜过分噪杂,停下脚步,皱眉正待开口。却听得一声惊呼,一个人影掠了出来,双足一点已是越过人群,稳稳落在远树下的马背上。几下兔起鹘落,端是好轻功。
却见那人竟还回过头来,冲铁手他们笑了下,那眉眼依稀却是顾惜朝的模样。
“杀人了――”女人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夜空,人群一下子炸开了。
追命一惊,待要追时,却见那一袭青衫在柳稍月影间去得远了。

死者在二楼,
二楼是柳依依的闺房,
伤在胸口,四指宽,一招致命。
普通女子见此情景,纵不会晕了过去,也只怕被吓得不轻。
柳依依不是普通女子。
死者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得了柳依依的入幕之宾自不是寻常人。
户部侍郎――刘赫的名头倒也不算很大,只不过他也算是个异数。他不是个清官却也不是一个贪官,他只是比贪官好一点罢了,只是这一点却恰到好。既不会让贪官们觉得不尽人情,而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更不会让清官们不屑为伍。朝中几派势力,他倒是一派都不得罪,一派都不投靠。就是这样,反倒让几派力量谁都少不了他,这样几点,足够他平步青云,春风得意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妹妹刚被封为贵妃,圣眷正浓。
这样的人,应该很少仇家。

神候府
“柳依依,你可看清凶手的面目”诸葛先生问道。
自从被铁手和追命带到此,柳依依一直没开口说话,见诸葛先生发问,她略一颔首,道:“请大人见纸笔一用”。
半柱香罢,众人上前一看,那纸上所绘,赫然便是――
顾――惜――朝
“你可看得真切?”半饷,诸葛先生沉声问道,“你可知道撒谎的后果。”

柳依依挑眉冷道,“大人怀疑民女的记性?民女不才,却有那么点过目不忘的好,虽是惊鸿一瞥却已经够了。更何况――”她微微一笑,接道,“杀人,杀得象他那么得意的,民女平生仅见,想忘都难。”

2

“民女不指认任何人,也不认识谁是顾惜朝。民女只是说出当时的情况。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民女先行告退了。”柳依依欠了个身道。
亥时已尽,神候府若无心留人过夜,确实也该让人走了。

水芙蓉
能在神候府又蹦又跳,甚至走路还能撞到人身上去的除了唯一的女捕头水芙蓉,还能有谁?
柳依依拉开门,差点就和水芙蓉撞了个满怀。
差点的意思就是还没有,不仅还没有,简直一点也没有。
水芙蓉进来的时候,柳依依刚好微偏过身水袖微垂提起她的柳色长裙堪堪避开一撞。
“好功夫”待得柳依依去得远了,无情叹道。
水芙蓉得意的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将其中的一碗莲子羹端至无情面前,“大师兄,我觉得还是你最帅了。”
无情微微一笑看向诸葛小,诸葛先生也是一笑。
水芙蓉也许没注意,他们却一直留意着柳依依,刚才的一偏看似无意,却不寻常,不仅避开了那一撞,甚至连水芙蓉托盘上的莲子羹一滴都没溅出来。只因极快,竟连水芙蓉都瞒过了。
“你,你说的是刚才那个――”水芙蓉回过神来,气鼓鼓得往凳上一坐,抬头却见追命正冲着她做鬼脸,更是气不打一来。
“如何?”诸葛先生见冷血进来问道,冷血是带着几个人去验尸了。
冷血皱眉道:“伤口有些奇怪,伤在胸口,一击致命,却不似剑伤刀伤,宽四指,要大一些,像是,像是――”
“神哭小斧?”
冷血想了想,道:“有可能。”
“无情,你怎么看?”
无情沉思了片刻道:“我觉得很奇怪,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顾惜朝,但似乎一切太明显了,却又象是有人故意引着去。铁手,你到户部查的情况如何?死者与顾惜朝可有仇?”
“卷宗中看不出来,似是没有。”
“死者可是傅宗书旧党?”
“不是。”

“看来,线索只剩下那位柳姑娘了。芙蓉就由你盯着她吧,最好你能混进依兰阁。”
“依兰阁?不会吧”水芙蓉瞪大了眼睛。
“有何不妥?”
“刚才她已经见过我了。”水芙蓉灵机一动。
“确实――”无情略一沉吟,扬眉一笑“不过不要紧,她刚才露那一手,本就是引我们的人去找她。既然没有办法,何妨暂且做一条吞饵的鱼。”
水芙蓉瞪眼,指着无情道,“你叫我这么一个貌美如冰清玉洁的黄大闺女去依兰阁那种地方,你能放心?”
“这个――”无情想了想,点了点头。
水芙蓉气结,向铁手叫道,“二师兄,你说”
铁手劝道,“芙蓉,谁叫神候府只有你一个女捕头,总不能再叫追命扮女装了吧。”
“放心,怎么不放心。”追命已经笑倒在桌子上,“我倒是开始替依兰阁的客人担心了。”
“追命,你别跑,别以为有铁手给你撑腰,我就不敢扁你。”
水芙蓉跳了起来,可是跑起来的追命有谁能追得上?
诸葛先生摇摇头笑笑,吩咐道,“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少商知道。”
目光落在桌上顾惜朝的画像上,那飞扬的眼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顾惜朝,这一,你要的又是什么呢?

窗外,天正朗,月正明。
钩已下,
饵已吞,
接下来呢?
是鱼吞了饵还是饵吞了鱼?

五两银子
堂堂神候府的第一位女捕头只值五两银子。
水芙蓉到现在还无法形容那种想吐血的感觉。
追命说了,只能值五两,他问过了,卖身葬夫的话,五两银子已经够买一副上好的棺材外带一块不大不小的坟地了。如果不是依兰阁的老板娘就在眼前站着,水芙蓉真想冲过去问问那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棺材铺老板,就算他三年不开张,也用不用这样贱卖啊。
如果这下水芙蓉只是有点火大的话,接下来老鸨话才让她有想杀人的冲动。
老鸨只是淡淡的看她一眼,道“这样的姿色,就在厨房干好了。”
虽然她脸上涂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她挽着发髻,但也不至于差那么远。传出去,她这第一女捕头也不必混了。

3

纵是百般委屈,水芙蓉似乎还是白来了。
柳依依不在依兰阁。
象她这样的人有的是地方去,但依兰阁却是她的家。
一个青楼女子有家么?

一连七天
水芙蓉觉得自己快要等不下去了,她已经洗了七天的菜了,那种大木盆里泡着她的青葱十指,现在她只要看到青色就想吐。
这时,柳依依却回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是两个人。
一个下巴微扬笑起来很好看的年青人,不是顾惜朝那种张扬的凌烈。
他的笑里有三秋桂子十里荷,他的眼里有机关算尽红尘笑傲。
有桥集团的方应看
方小候爷!
此时他却搂着柳依依的肩,象最体贴的情人。

神候府 小楼
天气很好,晴,还带点冷。
“方――应――看”从接到芙蓉传回的消息起,无情的头就开始疼了,他甚至让剑童焚香。
焚香能清心,但小楼内却很少焚香。
他不喜欢方应看,严格说来,方应看并不惹人讨厌,相反,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文如玉。
他只是有野心。
有野心虽然不是什么优点,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缺点。
更何况,象他这样的人,本来就不是甘居人下之人。
他已是人上人,怎奈人上还有人。
他讨厌的是方应看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尤其是在看向他的时候,象蛇一样,让人心底发寒。

追命的腿,铁手的手,冷血的血,无情的心
他的武器是心,一颗能坐看云起的心。
这样的一颗心,现在却乱了
对他来说,心乱就是败,败就是死,或者――比死更糟。

不想见的人,却偏偏找上门来。
一上小楼,方应看就闻到似有若无的香气,他一笑,冲无情一v道,“近日天寒,门前雪,瓦上霜冷,念兄体弱,弟心中挂念,竟至夜不成寐,今日特来拜望,不知,成兄别来无恙否?”那笑里竟似有十分真诚满心欢喜。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是不喜欢,面对这样的人只怕也很难板得起脸来。无情不是不近情理之人,他明大体知进退。
但,无情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依旧低头临他的贴。
如果普通人只怕是下不来台,可是方应看不是普通人。他很高贵很悠闲很有气质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茶,无情不吩咐,三剑一刀童自不会奉茶。
方应看不急,他就坐在那看着无情,他看得很有趣。
无情很好看,尤其在早晨的一剪光影中,那淡色的影子竟似透明的,几让人有不似在人间的错觉。
无情在临帖,字是瘦金体,但撇如匕、捺如刀。

“刘贵妃向皇上请了旨,必杀顾惜朝。”方应看叹了口气,如果他不想一整天都耗在小楼,还是早点开口比较明智,虽然他也不是很介意看无情写字,如果可以,他甚至还愿意陪无情干点别的,比如弹弹琴吹吹风。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还有事要做。
“方兄真相信杀人者是顾惜朝。”无情道。
“为何不相信?”方应看笑得不怀好意,“不是证据确凿了么。成兄在顾虑什么?”
“崖余想不出顾惜朝缘何杀人,”无情手中笔一顿, 无情曾见过顾惜朝,那青衣蹒跚的身影,那样的万念俱灰,情不寿,连他也不禁为之扼腕。
“成兄是不想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方应看心情大好,“更何况,顾惜朝杀人还需要理由么,这点恐怕没人比贵府的戚少商更清楚的。”他一顿,道,“更何况他也非全无理由。”
“哦?”
“成兄知道顾惜朝曾高中探”
“是”
“高中探,却被革去功名,成万千笑柄。”
“那刘赫――”
“那刘赫正是顶替之人。”方应看接道,“其实顾惜朝之名并未入籍,若非那封匿名信,实是无从查起。”
“与刘赫有关?”
“刘赫之父与户部过从甚密,那刘赫又任职户部。”
“莫非成兄以为顾惜朝呆在那西郊草庐之中,就可放心?”这句话已经有几分夺夺逼人之意。

“神候府宅心仁厚,可惜,只怕成兄要想想怎么交代放纵之过,只怕,少商兄也难辞其疚。” 这句话已是图穷币现。

无情的帖子已经乱了,写来写去,赫然便是那顾惜朝三字。
索性抛下笔,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你是何时下手的”。
方应看走到他的近前,笑容不改,“你不该听我那番话的。”
无情低头看指尖,叹道,“确实不该。”

象蛇一样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颚。这已经是无礼了。
无情不再说话了,他甚至想闭上眼睛不看眼前这张嚣张的脸,方应看挨得很近,无情甚至能感到他灼热的鼻息。
哪怕面对最可怕的对手,无情也从来没逃过,此刻他却想逃,如果可以的话。
他逃不了,无情不但逃不了,他简直连一个小指头都动不了。
醉红尘,老字号温家的醉红尘。
醉红尘不是毒药,它只是让人动不了,但,这样就够了。

方应看很是得意,
无论是谁,能制住无情,确实也是件值得得意的事,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甚至从无情第一坏他的事起,他就在等。如今,无情就在他的手心里,那苍白的脖颈几乎一拧就断,那样的苍白却似有万般风情,他竟然有点痴了。
但他是方应看,他知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象他这样的人一刻的大意随时赌上的就是性命,别人的或者自己的。
而且,他知道无情,他从来不敢轻视无情。
因此他看到了无情指尖的寒光一闪。

此刻他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倒掠出去,或者拔出腰间的剑,削去即将迎面而来的杀机。可是就在一霎那,他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退,他迎,他不动手,他动口。
无情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有被男人轻薄的一天。唇上传来的温度和强硬让他浑身一震,就在这时他手中的暗器出手了,无情的暗器例不虚发,但因这一震,却偏了。
暗器都打在方应看的身上,但这样的伤只能让他流血,要不了他的命。
方应看已经退开了,他很聪明,他知道见好就收。
“我低估你了。”他眼光撇过无情手边摆的香炉。“不过――”他似笑非笑的抚过嘴唇,“我还是赚了。”
无情冷冷得看他一眼,“你受伤了。”
“那又如何,你又不敢杀我”方应看笑得有几分慵懒几分无赖。
他在赌,赌无情不敢要他的命,至少现在不敢。

他赌赢了。
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神候府和他的有桥集团,是京师或明或暗的几大势力,他们和蔡京一脉,盘根错节,勾心斗角,构成微妙的平衡。金风细雨楼,戚少商立足未稳,若他死在神候府,京都的势力势必重新洗牌,届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方应看不怕乱,他是唯恐天下不乱。
无情却怕。

戌时,圣旨就下来了。圣旨是下给戚少商的,却送到神候府来。
“着戚少商协同刑部往捕顾惜朝,若抵抗,立杀!”
刑部是方应看的势力。

正月二十九,时值月破,诸事不宜。
因了方应看的伤,七天后,他们才得到顾惜朝的草庐外。
“听说戚兄曾与顾惜朝于旗亭酒肆的――一夜,弹琴舞剑――交情非浅”方应看勒住马,看向戚少商。
戚少商看向方应看,那张脸上的笑意,三分真七分假。他也懒得辨了,淡淡得答道,“我与顾惜朝确实认识。”他无法形容当时看到圣旨时的震惊,但,既然是圣旨,他也只有接了。
方应看扬鞭遥指远顾惜朝的草庐,“那么,戚兄何妨再去劝劝顾惜朝。”

5

顾惜朝的草庐就在山路的尽头。
戚少商在竹篱外下了马,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有些迟疑,他本不该单独来,他不是看不出方应看笑容里的别有用心,他本该听了无情的话将人先带回六扇门再说。
不该来,
可是他还是来了,
他想问那人一句,是不是?
如果是呢?
接下来怎么办?
他不知道,
也许――

他还会问一句,下敢不敢?
下?敢不敢?这句话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问了。
那人呢?梗着脖子说,我等你来杀?或者说都不说,干脆就是一斧子劈来?
每都这样。
然后他的心就乱了。
乱了――
放了――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一圈竹篱,围着十步见方的小院子,竹篱上爬着蔓,隆冬时节,都开败了叶都枯了,就着么有一搭没一搭得挂着,却相当的风雅。虽然在神候府三年,虽然已经是金风细雨楼的大龙头,骨子里戚少商却还是当年连云寨那个喜欢炮打灯的山大王。他看不出风雅,他却能看得出好看。
很静,就在他几乎怀疑这只是一个空院子的时候。他听到――
“你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慵懒的声音还带着一分不耐烦,戚少商却连眼睛都亮起来了,戚少商长得很神气,尤其是当他眼睛亮起来的时候,他甚至露出了他漂亮的酒窝。
人就在轩窗下,青衣依旧,容颜未改。

见得戚少商进屋来,顾惜朝示意他在对面坐下,然后伸手搭上他的脉门。
习武之人,脉门何等重要,怎能轻落人手?戚少商几乎本能得内力反弹,下一刻他就愕然得看见顾惜朝的身体象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如果你不是来看病的,就请立刻滚出去。”顾惜朝喝道,墨色的眼中已现薄怒。
看病?戚大侠确是病了,但他的病不是可以“看”的。
他抢上前去,将人扶起。所幸只是反弹之力,虽是如此,一个全无功体的人要硬接九现神龙戚少商护体罡气的反弹之力,终是过了。
顾惜朝倚在戚少商的肩头,他的眼帘微垂,他挺翘的鼻尖已见微汗,一缕微卷的长发散落下来,映着苍白的脸,似莲极清,比冰还冷。
戚少商的心直往下沉,他问了两句话。一句是:“你的武功呢?”这一句他问的很急。还有一句是:“你不认得我了?”这一句他问得很小心。
顾惜朝只回了一句。他挑了挑眉,道,“我疯了,难道你不知道么?”这样的话,他说得竟似很得意。

顾惜朝是疯了。
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那永生难忘的旗亭一夜,不记得那隔着冥冥冤魂的千里追杀,更不记得他那凌云九的想飞之心。他只记得一个女子为他撒了血碎了心,他只记得他欠她的塞上牛羊空盟许。
情几许,却只落得――
钩月残荷鸳梦冷 凄雨颓檐燕语稀。

戚少商那句“是不是”没法问了。
但他不问,有人要问。
方应看问,他问戚少商,“你们谈得如何了?”他的眼里有幸灾乐祸。

方应看原是在草堂外等着戚少商的,可是他不会等很久。
戚少商不答,他对顾惜朝说,“惜朝,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六扇门?
顾惜朝的墨色的眼里有几分犹疑,他看了看戚少商,刚刚伤了他的人。但他想了想,然后还是微微点了点。
戚少商大喜。
方应看也在笑,他对任劳说:“带顾公子回去。”
任劳手上拿着鞭子,他们骑马来,手上自然有鞭子,但他的鞭子有些特殊,他的鞭子不是伺候马的,他的鞭子是伺候人的。
用精钢模仿蛇的内骨,外面再包上整块的南方的巨蟒的皮,连蛇头的部分也完好地做成了精致的手柄。红黑白三色的蛇皮,光滑无比,打到人身上只是疼,却不会有任何的痕迹!
任劳突然扬鞭。

顾惜朝不是个会任人欺凌的人,哪怕是疯了,也不会。
他手一扬,三柄飞刀,直取任劳上中下三大要穴。
任劳退。
顾惜朝的出手没有内力,他只能逼退任劳。
“方应看,你什么意思?”戚少商怒了。
方应看笑:“戚楼主,你难道没看到么?顾惜朝拒捕。”
“是啊”任劳弹弹被飞刀割断的衣袍,“这就是证据。”
“顾惜朝拒捕,立斩!”方应看下令了。

戚少商扬手抓住任劳挥过来的鞭子。
“戚少商,难道你也要抗旨!”方应看不笑了。
“圣上只令捕顾惜朝。我自会将顾惜朝带回六扇门,不知道方候爷何来少商抗旨之说?”戚少商并非只知蛮勇之人,他知道这时候动不得气。
“戚楼主,还不明白么?”方应看叹了口气,“皇上下的旨是:若抵抗,立杀!”
只是立杀,没有宾语。立杀?立杀谁?顾惜朝还是戚少商?抑或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上面的人没有明示,端看下面的人如何想,如何做。

既然谈不拢,那就只有拔剑了。

戚少商的剑很冷,
方应看的剑很热,
逆水寒,

血河神剑,
一青一红,
一属极寒的水,一为极烈的火。
戚少商的剑很稳,方应看的剑很快。这样的一战,原是势均力敌。但戚少商有了顾惜朝。内力全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顾惜朝。他的剑就有了破绽。
更何况,任劳,任怨的鞭子全在往顾惜朝身上招呼。
戚少商无心恋战,挥出几剑,拼着挨了几记血河神剑,揽过顾惜朝,翻身上马。

任劳,任怨很奇怪,人犯走失了,方小候爷似乎还很开心。

方应看眯了眯眼,看着聚集了密云的苍穹远,只说了一个字,“追!”
郁雷密云,将雨未雨。
二月二,龙抬头,
今天只是二十九,今年的雷,来早了!

6

山路愈见崎岖,满山黄叶掩去大半官道,暮云四合,寒风骤起,暴雨已经下来了。
戚少商紧了紧马缰,牵动手臂上的伤口,他闷哼一声,好看的剑眉拧在了一起。
伤,虽未入骨,却不浅,戚少商白色的衣袖已为鲜血濡湿。
方应看的血河神剑毕竟不是好挨的。
马在疾驰,如大海中的孤舟。
顾惜朝就在他的怀里。戚少商不说话,顾惜朝也不说话,小白马自然更不会说话。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天好似破了,风急雨大,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用来出行,更不宜用来逃命。这样的天气,根本就该他妈的什么也不干,喝喝酒烤烤火就好了。戚少商开始怀念无情的小楼了,这样的天气,小楼里应该已经烧上了暖和的红泥火,凭他和无情的交情,也许还能有一杯滚烫的茶。

掉光了叶的树干在风里抖着,破败的茅草在马蹄下弯下腰去。
雨水迷了眼,很狼狈!
也许应该找个地方避避,哪怕就一会,等这场雨过了也好。
前面有避雨的地方,虽然只是一间破败的山神庙,对他们来说也不谛是最温暖的驿站。

山神庙已过,马仍在跑。
他惯于当领袖,善于应付变局。
他擅于击,也擅于走,更知道走的时机。
山路只有一条――
来路已为方应看所截――
若待方应看调齐了人手,把去路也断了,他们就真的没机会了。
戚少商握紧了逆水寒,风很冷雨很大,他的身体却暖和了起来。
老天是公平的,他们狼狈,怎知对手不是同样的狼狈?
他们最好的机会就是――乘现在――冲出去!

再大的雨却也有停的时候。
雨停了,雾却起了。
有多大的雨就有多大的雾。
雾很美,如最多情的舞女,舞着长长的纱曼。
雾多情,却能要人的命。
浓雾,看不清路,雾中却有如雨箭石射来――
箭石破空,很急很快,却快不过逆水寒――
戚少商握紧马缰,上身一拧,逆水寒挽了个剑,便已将箭石击落。
“惜朝,我们冲出去!”戚少商朗声道。
顾惜朝不答,他笑,笑容灿若朝霞!
马仍未停――

雾终是散了,星星出来了。
夜,很静,很冷,回头望去,仍可见崎岖的山路,在星光下,如梦中的河流。他们终于已是走出了大山。戚少商活动了一下握逆水寒的手腕,他的虎口已经有点麻了。伤口的血已经完全凝固了,和衣服粘在了一起,想来,待扯开时,又是一番活罪。不过,那已经是以后的事了,他现在心情很好,好得象喝了炮打灯。
顾惜朝呢?

顾惜朝似是已经睡着了,星光下,他的脸色更加得苍白,长长的睫羽垂下来遮住他朦胧的眼波。
“冷――”顾惜朝轻轻呢喃了一声,伸手抱紧了戚少商,他的神情好似迷途的孩子,竟然有几分天真。
这样的夜的确很冷。
戚少商拥紧了他,隔着衣物,两人的体温交融在一起,戚少商闭上眼睛,他有些醉了。如此的夜已经在戚少商心里刻下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记。
曾经以为,你我之间的血债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达黄泉不罢休的了。谁曾想这样的两人,也能有如此相拥的一刻,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天意?
天威难测!
天意弄人!

“好像每遇见你,我都要倒霉。”顾惜朝几不可闻的突然一叹。
戚少商一惊,低头看去,顾惜朝那墨色的眼睛里竟有十分清明!

7、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说的是美人的手。
顾惜朝的手也很美,并非柔弱无骨的媚,他骨节分明的纤长十指,在星光下如冰似玉。
这样的手可以弹高山流水,可以画眉黛情,可以烹杜鹃醉鱼,也可以把脉看诊,悬壶济世。
此刻,这样的手竟然拿着一根针,很普通的针,可以绣的针,顾惜朝的针自然不是用来绣鸳鸯比翼的,他的针是能要人命的。
要戚少商的命!

他的手已经离开了原先环着的戚少商的腰。
他在星光下抬起头来,他的眼神仍是那样无辜。
戚少商象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强压下泛上来的苦水,失声道,“你――”
“你救了我,还受了伤,我原应该很是欢喜,”顾惜朝的眼睛往戚少商身上一转,戚少商的半片衣袖已看不出颜色,不知道是血还是泥,他一顿,嘴一撇,脸上却是一番傲然的冷意“偏偏,我却不承你的情。”

他推开戚少商的身体,翻身下马。戚少商的身体已经软倒了,他倚着马鞍,勉力支撑着。
在星光下,顾惜朝转过头来,看向戚少商,他喃喃摇头笑叹,“戚大侠,戚大侠――”,他嘴角在笑,眼中却是极冷。
戚少商怒喝道,“顾惜朝!枉我信任你!”
“信任?”顾惜朝冷哼一声,他吹吹手上拿着的针,道,“若非戚大侠动了色心,惜朝岂能如此容易得手?”

戚少商瞪着他,竟是气得无言。

“戚大寨主,哦,不对,现在要叫戚大楼主了,”顾惜朝冷冷一笑,接着道,“虽然惜朝失了内力,但炮治您九现神龙戚少商,我顾惜朝有得是手段。惜朝不才,却能保证能伺候得戚大侠您满意。戚大侠,您是不是想每样都尝一尝?”
“原来――你没疯,你一直在骗我!枉我,枉我――”戚少商说不下去了,他形容不出那种心痛的感觉,他心底的寒意竟比夜风还要冷。
“没疯?”又是一声冷哼,“我怎么没疯?我的命贱,您戚大侠不想收。我若再没疯,戚大侠拿什么给连云寨,毁诺城,霹雳堂,神威镖局的一干冤魂交待?人都被我杀光了,到头来,我顾惜朝还活得好好的,戚大侠还配称大侠么?我若没疯,他铁游夏如何面对他的所谓公道正义,他又拿什么实现他对晚情的承诺?更何况,象我这样的人,我若没疯,神候府只怕第一个就不放心,我又怎敢不疯,怎能不疯?”他的话一句比一句更凌厉,眼中的光芒竟比逆水寒还要盛。
戚少商叹息一声,缓缓得道:“顾惜朝,我和铁手不杀你,是想给你一个回头自新的机会,你却不知好歹。”
“回头?”顾惜朝冷笑,声音里竟有几分伧然,“我还有回头的路吗?”他偏开眼去看天上的星,待得回过头来,却是扬眉一笑,他的笑如云破月出,他朗声接道:“我还是那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不由你们这些大侠想杀便杀,要放便放。”

戚少商只能是叹息了,他沉默了很久,终是抬起头,“顾惜朝,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我,刘赫是不是你杀的?”他看定顾惜朝,只待他答是抑或不是。
顾惜朝的回答却是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戚少商愕然。
“有的时候我清醒得很,有的时候我又似糊涂得紧。”顾惜朝的神情不似在作假,他嘴角一钩,冷笑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既然死了,就算是我杀的吧,反正我的血债,也不怕多添个一笔半笔的。”
戚少商怒喝道:“顾惜朝!人命没那么轻贱!”
“人命?”顾惜朝冷冷一哼,“戚大侠有那份闲心操心别人的命,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命。”

说话间,逆水寒已为顾惜朝劈手夺去,冷冷的青锋正指着戚少商的胸口。戚少商抬眼迎向顾惜朝,他的眼眸那样沉静,无一点半星的退缩,可是,顾惜朝瞪向他的墨色眼眸竟然比他的还要犀利。
顾惜朝嘴角一钩,手腕一转,青锋直往下劈。这,逆水寒削断的却是戚少商的衣带,顾惜朝扯过衣带,三下两下就将戚少商牢牢绑在马鞍上。然后他将逆水寒插回戚少商身畔的剑鞘,拍拍手道:“你戚大侠的命,我却也不希罕要。”他一扬眉,往前指了指,道:“从此一路往东,就是汴京。你身上的毒,半个时辰内自解,戚大侠你可以滚了,而我也要回去陪我的晚晴了。”他说着笑起来,当提及这个女子的名字时,他的神情是如此的温柔。

看着小白马带着戚少商在夜风中远去,顾惜朝渐渐敛起了他的笑容。
“戚大侠,戚傻傻,戚傻傻――”他喃喃叹着,仰起头。
头上是天
天上有星
此刻,满天的星星却都已闭上了温柔的眼波,似是不忍惊扰谁的梦。
谁的梦?

正当,小白马带着戚少商在山路上跑着的时候。
方应看已经回到了汴京。
而此时,无情的绿呢轿子也已到了风雨楼外。

8、

黛色的轿子。
浅绿色的垂帘。
帘内有人影。
帘内的人似乎在忍,忍辱更是忍痛。
无情病了。
他的手扶在胃上,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

风雨楼,金风细雨楼的风雨楼
风雨却不在楼内
风雨在楼外!

路上有风,有火,更有拿着明晃晃的刀的江湖人,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翻过来杀过来,他们的目标自然是金风细雨楼的风雨楼。没有了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甚至戚少商也不知所踪的风雨楼,拿什么对抗这样的风雨?
再好的屋子也经不起朝来寒雨晚来风,更何况屋中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此刻,又有谁能挡他们的路?
无情的绿呢轿子就在路的中间。

他的轿子如风中落叶,那么孤单,那么伶仃。似乎风一来就会被卷走,可是几阵风过去了,他的轿子却还在那里。
方应看已经回来了,他已将戚少商私纵顾惜朝之事上达天听,当然自是少不了添油加醋一番,再加之刘贵妃扇风点火,更有奸相在旁落井下石,龙颜震怒之下,竟将诸葛神候停了职,令其闭门思过。
朝中的风雨,无情不担心,几番起落他早已习惯了。他不怕打压,压力愈大,他反弹愈高。打击愈重,他反击更强。
他更相信戚少商的能力,他只想着眼前的风雨。
江湖争斗,堂口纠纷,这是黑吃黑。官有官道,贼有贼路。有很多事情,无情不宜出手,所以他需要戚少商,也需要戚少商的金风细雨楼。
他不宜来,他却来了。
他来,只为表一个态度。
是无情的,也是神候府的态度:
他们支持戚少商,

支持定了!

当无情到蓝裤子大街时,方应看也已到了蓝裤子胡同,他从临窗的位置看下去,正可以看见蓝裤子大街的腥风血雨,他也看到了无情的轿子。他可以想见帘子后那孱弱却倔强的身影,他甚至感到了唇上的温度,那比常人略淡的唇,有雪的冷,更有梅的香。
方应看知道那人的风骨如峭壁上的寒梅,决不会折服于任何人,更不可能承欢于任何人,他却忍不住想接近,想触摸,甚至――想采摘!
那日在小楼他拼着挨上无情的暗器也要一亲芳泽,代价就是直接导致今日的行动往后推了七天。
整整七天!
七天不长,却足以让戚少商在金风细雨楼站得更稳一点。
七天不长,却足以改变时局。
方应看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他甚至无法解释自己那天的举动。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在棋局已布好的情况下做出这么莫名奇妙的举动。他甚至知道那天无情确实起了杀意。他早该知道无情又怎是轻易被人制住的人,那样的局瞒得过别人又如何瞒得过他方应看,但他却心动了,愿者上钩!
不过,不要紧――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了――他毕竟没亏,不是吗?――他是翻手成云覆手雨的方应看方小候爷,过去的事,他不习惯回头看――关键是眼下。
眼下?

(好累,没干劲了,这一只只的怎么都这么别扭,真想敲晕了,直接送洞房。我要写 H,我要写SM,哭ing)

9、

眼下的局势似乎又有了变化。
那样凌厉的风雨似乎也温柔了起来。
无情的轿子就在路的中间,如大石横卧,如中流砥柱。
天上有星
地上有月
那轮月发自无情的指端,无情的明器,也如他的人一样明锐。
明明看的清,翩迁而来,待到尽时,已是入了骨。

风雨就慢了下来。
不是方应看的人,至少不全是方应看的人。六分半堂,有桥集团,迷天盟,更有许许多多说不上名字的――但,他们都是戚少商的人。
仇人,敌人。
人一旦倒了霉失了势,很多以前忘了帐现在记得赶紧算一算的人就多了。
墙倒众人推,既然墙要倒了,也不妨再多加一手。
顺逆神针,情人泪,失魂镖――无情的明器如明月。
明月?明月千里寄相思。而无情的明月能及多远。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八方上下,无情只有一双手。
他的手却让人受不了,受不了,就有人骂了起来。
“我们只找姓戚的,关你成大爷什么事!”
这句话是怨。
“要六扇门的撑腰,金风细雨楼也不必混了,这风雨楼还是乘早拆了罢。”
这一句话却是毒。
金风细雨楼的门人脸上多少都有些变了颜色。在江湖中混的人多多少少对六扇门都有几分忌讳,更不愿意让人指为同流。风雨楼经白愁飞一役后,元气未复,有资格守风雨楼的弟子已是帮中翘楚,这些弟子经此一役,对风雨楼的忠心自是不需怀疑。但自家的楼子要靠外人来守,甚至是六扇门中人,内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更何况,今夜大敌当前,自家的楼主竟不知所踪。

“我的朋友不在家,”无情的帘子已经拉开了,他的脸色苍白,他的语中有一丝疲倦,他的神情有几分月下访客不遇的遗憾,“大家请回吧。”
笑话!
他们拿着火把拿着刀来,杀上别人家里,他们这样来当然不是等主人看座看茶的了,他们是来烧楼的!烧的就是风雨楼,等的就是今天。
这时突然有个人出来说主人不在,请回,这不是笑话吗?
但说这话的人是无情。
他的话让人不能不听,不敢不信。
就算有不相信的人,地上的尸首也在告诉他,无情的暗器还是挨在别人身上比较好。
后面的人停了下来,其实不冲得那么前也没有关系,前面的人却想后退,当然大家都是来烧楼的,往后排排更没什么要紧。



火箭
漫天的火箭
四面八方的火箭

目标只有一个
无情身后的风雨楼!
无情的轿子在路的中央,他堵的是一方的路,如何能挡八方的箭?
无情竟舍轿而出。无情有腿疾,他的轻功却似乎自成一派,他如一只白鸟平平飞出,在风雨楼飞出一角的屋檐上,白衣委地,坐了下来,他手指连动,将四方箭矢,一一击落。
白色的衣袂在风中飘拂,如盛放的白莲,寒风带露,开到极开到尽。
方应看突然叹了一口气,他的眼中竟有不舍,他在看,似看一朵,一片雪。
看谢,看雪融。

“箭来”方应看一声清斥,早有旁人送上弓箭来,他弯弓搭箭,以忍辱神功作体,以山字经作引,发出伤心小箭。
箭去,带火携风,竟正中了无情的轿子,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这一炸却如捅了马蜂窝,从轿子里不知射出多少暗器来,一时哀声遍地,却因了这一炸,无情那顶经过改装,不知布有多少机关的魔轿竟也塌了半边。
方应看收弓,笑得得意。

无情抬眼看向对面的轩窗,他俏丽的脸上挂着一抹轻笑。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成兄有礼!”从对面楼上款款走下的,不正是剑眉朗目贵介如兰的方应看。
无情冷道,“你也是来烧楼?”
“非也,非也!”方应看摆手笑道,“方某闻弦歌知雅意。又岂会干如此煮鹤焚琴,不解风情之事?方某此来,只为为戚兄和成兄分忧。”
“哦?小候爷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无情也笑,他不笑冷,笑起来更冷。
方应看也不着恼,只笑:“虽非好计,但胜在有效。”那逆水寒之事,戚少商与顾惜朝几擒几纵,几成闹剧,他方应看要看不出蹊跷,也算白活了。
无情看定他,眼中更冷:“方应看,你自以为算尽一切,你可知,人心难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方应看一叹,抬眼望向无情端坐的风雨楼,道,“方某不知人心,不问天命,只知放手一搏,未尝不是一番天地。如今大厦将倾,外面有风里面有虫,这与其让风蚀虫蛀,不如让方某拆了干净。眼下的一切,无情兄亦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此,无情兄又何必挡我的道?”他负手而立,从容的神情如在春明景和的皇家林苑之中,而非隔着这满街的硝烟战火,拼打撕杀。
无情听方应看此语竟隐隐暗指朝中之事,却是甚合心意,畅快之至。他微一颔首道:“若依了我的性子,一出一入,早杀个血流成河。” 星光印在他的脸上,冷若冰霜。
无情自是明白如今这大宋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患在天灾水祸,方腊梁山,虎狼邻邦。
而那过之根源却在九阶丹陛之上。

方应看一击掌,喜道:“知我者无情兄也。既如此――”

无情截断他道:“方兄可知这一搏,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窄巷之中,血在飞,火在烧。
烧在风雨楼之外,更烧在方应看眼中,他道:“自古一将功成万古枯。若听任这大好棋局尽落他人之手,不若由我取之。”
“方候爷今夜此言无情记下了。若真有那国覆城破的一日,希望方候爷还记得今夜殷殷报国之心。”无情冷笑一声道。
方应看是何等样人,他的有桥集团暗中勾结各省县商贾操纵天下油,米,盐,布,糖的交易,富可敌国,且又不吝于打点收买,并不致引权贵眼红染指。莫说是大宋境内的生意,就连辽金两国也遍布他的生意。他有钱,有了钱,便足可与掌有大权拥有重兵的蔡京分庭抗礼。有了钱自可换回他所要的权势地位。他何必管这天下是谁家的。谁家天下,当官的都不会和钱过不去。对他来说,纷纷乱世更易生财。他这样的人,此刻却心怀天下,心忧天下?方应看的话,无情是一句也不相信。

“如此,得罪了。”说话间,方应看手却不停他自箭袋中取出三支箭羽,一起搭在弓上,扬手便射,三道箭光破空。
方应看虽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必要的时候,他也会挂下脸孔捋袖打架说狠话。
现在似乎到了时候。
无情似乎早等着这一刻,他一低首三点寒光迎了个正着。这三点寒光却是自他的背后发出的。无情的背后无手,这三点寒光自然不是用手力发出的,是机簧之力,这便是无情的背后三箭。
寒光撞在一,空中三声闷雷炸响,方应看发出的箭羽却因这一撞,化作三团火球,直往下坠去。四散的火星如金色的雨,纷飞散落在风雨楼的木檐上,吡啵作响,幸得先前的那场大雨,只是慢慢燃着,而后归于寂灭。原来那箭与箭的一撞只是铁石之击,如何能有这震天撼地的声势?

“霹雳堂的雷引子”无情道。
“无情兄果然好眼力。方某怕今晚不尽兴,特备下这一事物。”方应看拍了拍身畔的箭囊道,这只箭囊倒是有些诡异,非革非布,竟是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入手无声。他得意一笑又道:“长夜方欢,却不知道无情兄还剩下多少暗器?”
“既然小候爷吃准了在下暗器已用尽,还等什么呢?”无情淡淡得道,夜寒风冷,他轻咳了一声。
方应看似是不死心,他再问:“无情你真要阻我的路?”
“风雨虽冷,楼宇虽破,但崖余只能以残破之身,守得了一时便是一时,守得了一世便是一世。” 无情声音更沉。
“好!那方某就来会会无情兄的第四箭。”方应看见无情之意已决,不再多言,退后半步,弯弓搭箭。

却说那小白马带着戚少商在泥泞的山路上走着,未及半个时辰,禁制他的毒就解了。那样的毒原本禁制住的就不是他的肢体,而是他的心。心?色心?戚少商苦笑。
“若非戚大侠起了色心,惜朝岂能如此容易得手?”顾惜朝比逆水寒还冷的话犹在他的耳边。
色心?是色心吧。
却不是自今夜始,也许早在旗亭酒肆的那一夜起,早在那时隔着飞舞翩扬的白色轻纱,看着那低眉浅笑的青色身影,他便起了心。
月影参半,心动神摇。

细思算,
奇葩艳卉,
惟是红浅白而已。
争如这多情,
占得人间,

千娇百媚。

心醉,心碎,心冷。纵然如此,看在那人的眼中也不过是换来一声冷笑。
冷,一如他当日在连云寨的悬崖边。
寒风依旧,山路婉似,戚少商却似乎已是迷了路。
他的眼里有星,却没有路。

突然马儿蹄下一拌,一声长嘶,戚少商几乎从马鞍上滑下,他强抓住马辔,马儿吃痛,原地打了个转,稳住了身形。因了这一晃,戚少商却清醒了,他暗道一声惭愧。揽紧马首,道声:“小白兄,辛苦你了。”小白马似通人意,低鸣一声。

接下来,戚少商打转马,便向来路奔去。
来路是顾惜朝的草堂。
无论他还有没有立场去面对顾惜朝,他都要去。
事因他而起,他九现神龙戚少商,纵然会为情所困,却不会为情枉法。

11
顾惜朝在不在草堂,戚少商不知道。
他没有到得草堂,途中他碰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与顾惜朝有几分相似的人,却不是顾惜朝,未到近前,戚少商便已知不是,虽然一样飘逸的身影,戚少商却知道不是。
御风而来的是追命。

追命的话一共有三句,他说:“方应看今夜围攻风雨楼。大师兄已赶去。杨先生失踪,戚楼主速归。”
三句话便交待三件事。
第一,风雨楼危殆,出手的人是方应看。
第二,驰援的是无情,只有无情,没有其他的人。其他的人呢?皇宫,神候府,京师,哪一没有风雨,没有危机,能腾得出手的只有无情,足见今夜局势的紧张。出手的是无情,又足见神候府对金风细雨楼的重视。
第三,杨先生失踪。追命口中的杨先生指的便是杨无邪。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白愁飞一事后,戚少商能那么快在金风细雨楼站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鼎力襄助。
但杨无邪对戚少商有看法。
杨无邪是风雨楼白楼的主事,风雨楼中白楼主管资料,那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有一份便是属于戚少商的。当初王小石请戚少商来金风细雨楼主事时,杨无邪说:“戚少商可能是个大侠,却不是个好头领。”他指的便是戚少商将顾惜朝引进连云寨一事。
一个大侠可以杯酒论交,一个头领却不可以。头领必须懂得控制,识得人心。若是不懂不识,或者自以为懂得识得,却还是不懂不识,便是不该。那无异于拿命去赌,赌的不止是自己命,还有手下一干弟兄的。你戚少商的命可以愿赌服输,其他人的命又怎能由你挥霍。
虽然很有看法,但一旦王小石决意将楼主之位让给戚少商后,杨无邪便支持戚少商了,戚少商也很信任杨无邪。
七日前方应看借顾惜朝杀人一事向无情发难起,戚少商便将风雨楼的事务都交予杨无邪,防的便是今日。而在此节骨眼,杨无邪却失了踪,风雨楼定是人心散乱。

当下,戚少商不再多言,纵马疾驰,追命亦全力展开腿法,一路向西,奔赴汴京城。待到得城下却见城门紧闭,那城头之上人影绰绰,张弓结弩,严阵以待。追命领着戚少商往西行,绕到城后,那西侧的城门竟是寂静无声,似半个守军也无。戚少商正讶异间,追命自袖中取出一支烟,点了,却是红色的火焰。顷刻,城墙内亦有一朵烟升起,却是青色的。
“铁捕头也来了?”戚少商喜道。
追命点点头道:“二师兄一直在候着我们。”
青色属木,铁手行二,而二亦属木,故而铁手的信号便为青,而追命取红,无情取黑,亦同此理。在神候府待了三年,戚少商对四大名捕兄弟之间传递消息的方法多少有所了解。果然片刻之后,那门便从里面开了,开门的人,浓眉朗目,谦冲敦和,正是铁手。
当下会齐了三人,便听得一声尖锐的哨声,追命失声道:“是大师兄的第四箭。”
铁手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他道:“你们先去,我解了这些守军的穴道,便赶去和你们会合。”
铁手对公义正道法理的坚持,戚少商清楚得很。
私自挟持守城军将之罪名,戚少商也清楚得很。
他很感激,却不道谢。
只因当日他为顾惜朝追杀,身负重伤,逃出连云寨,与铁手在古道狭路相逢时,铁手便已说过。他说“你既然不下杀手,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第一见面,是敌人;从此之后,我们是朋友。”片刻,他又道:“永远是朋友。”
这句话,戚少商记下了。
既是朋友,戚少商一拱手,转身便走。

而此刻,无情已经发出了他的第四箭。无情的第四箭是带着响哨的,方应看依旧是三箭齐发。无情的第四箭不是撞,它是往下落,在与方应看的第一支箭相撞之前便已断成了两截,带哨的箭尾迎上了第二支箭,却在炸响之前碎成无数瓣,碎片迎上了第三箭。
方应看的三箭都已落了空,可是方应看不急,他笑得邪气而得意。就在他发出三箭的同时,他便弃弩弓,以手作支撑,全力发出第四箭。他的第四箭携忍辱神功之威,凝山字经之势,与他先前毁无情轿子的那一箭如出一辙。
对这样的一箭,无情也动了容。
这一箭正中风雨楼东边的梁柱,一声巨响之后,风雨楼便飞去了一角。
闷雷过,红莲盛放,火舌顺着梁柱往上窜,眼看一场大火势不可免,风雨楼意欲救火的弟子更为人所截下,杀作一。
方应看又取一只箭搭在手上,遥指无情眉心道:“无情,这支箭我取你性命,你挡得住否?”
看着对面那冰为神玉为骨的人儿便要毁在自己的箭下,方应看虽有几分不舍,但经今夜一战,他更明白无情的棘手。
没错,他想要无情,他方应看从来没有如此想得到过一个人。
但如果得不到,他也不介意亲手毁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不是顾惜朝,
他更狠,更毒,也更舍得。
12
无情似乎无计可施,就象一局棋,子已出尽,没有后手。
箭在空中,如过河的卒子,不能回头。
方应看眯起眼睛,带着一点忧伤看那样淡如柳色的眉眼,他仿佛看见了那袭白衣开出血色红莲。落开,冰消雪融。春犹未至,却已是落风雨更伤春。他叹了口气,满怀惆怅。

十丈之遥,箭势如虹。

青色的剑光一闪,而虹却断了。
剑握在一双坚实的手里。
不是铁手的手,戚少商握剑的手一样很稳。

断箭的是戚少商,方应看却退后一步,他的面色已冷,得看向无情道:“你很好”。
无情一笑,他的笑中带三分傲气,他道:“你也不错。”
方应看立刻就走,他一旦决定走,就走得干干脆脆。
这满场人的生死,和他便再无一点瓜葛。

“怎么就走了”追命撇撇嘴道,“人家还没打呢。”
戚少商却皱眉道:“好险。”
无情微一点头道:“确实侥幸。”他拢在袖中的手已微微见汗。
无情也是人,是人便会紧张。
在危机时,人的潜能被激发出来,可以很冷静很镇静,而危机过去之后,绷得过紧的神经一旦放松,人反可能会心悸,疲倦,后怕。

原来,就在方应看发出伤心小箭欲取无情性命的瞬间,从无情嘴里发出的一支独锈也无声无息得迫近了他。
一支独锈正是无情最后的武器。
方应看自是知道一支独锈,只不过,一支独锈不过是细如牛毛的几点寒芒,方应看内力厚,这点寒芒原是不放在心上。
但是谁知这点寒芒竟逆掌风而上,从方应看指尖钻入。逆手少阴心经,直取心脉。
逆气取命这是顺逆神针的特点,无情竟能以唇舌之力发出顺逆神针,无情于暗器上的造诣,已是不可测,更是出乎方应看的意料。
虽是一惊,方应看却不乱,他知这些针不能迫,只能导。他护住心脉,真气强行逆行,将这些不速之客从来路导出。
须知此刻方应看方将伤心小箭发出,劲力未撤,却能在一瞬之间将真气全力倒转,他于功夫一途的天分,无情也不得不叹服。
但,饶是这样,方应看也被搅得经脉逆转,真气大乱,喉头一甜,一口血就待喷出。
形势不利,于是他立刻就走。
方应看是大意了。离成功越近,人难免有些大意,有些得意。如若不然,无情的针也不那么容易近他的身。方应看不是一个容易大意的人,他晓退让忍耐,等待良机,但今夜他却有些反常,他似乎有一点急躁,虽然只有一点。
这一局无情是赢了,但依然是很险,也很侥幸。如若不是戚少商他们及时出现,无情的针要不了方应看的命,而方应看的箭,无情却不一定能接得下。
这所有的一切只在一瞬间发生。
戚少商看到了,而慢一步赶来的追命就错过了。

“大师兄,你还好吧?”追命掠上屋檐,扶着无情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事,一点旧伤。”无情微笑道。
“怎么没事?你旧伤发了却在这吹了大半夜的风,受了寒,明日又该咳嗽了。”追命急道。星光下,无情的唇已现青紫色,竟已是风寒入了体。

追命还记得那,四大名捕在大雨中决战欧阳大(见《四大名捕会京师》),雨很大很冷,悬崖边他们四兄弟联手,战,是胜了,但却是惨胜。无情重伤之余更因受了寒,引发哮喘,几乎连诸葛先生都束手无策。从此以后,追命便知道他这大师兄是最坚强,却也是最脆弱的。从此,他便留上了心,一到刮风下雨的日子,他便会嘱咐四刀剑童,记得为无情添衣加被,关门关窗。而日头好的时候,他又会叮咛四刀剑童翻衣晒被。早也叮咛晚也嘱咐,连四刀剑童都知道三师叔是最罗嗦的。
无情难眠,小楼的灯火有时耽夜不灭。这时候,追命就会将他老楼的灯也点着了。
神候府有一树梧桐,到了春天的时候就会开轻白浅黄的,然后到得夏天的时候,这些便会轻轻摇落。
树就在追命的窗前,而小楼的灯便在那枝之上。
多少有风的夜,追命躺在他的床上,枕着双臂,伴着香,看着那点比星星亮不了多少的光。
如是,便是一夜。
然后,第二天,水芙蓉往往会指着他的黑眼圈笑他,夜猫子,昨晚又上哪做贼去了。
这时候,追命就会埋头拼命喝他的酒。
微笑,不语。

#1 青锋在 13-1

13

戚少商的目光也满是关切,他向无情一抱拳道:“谢!”
无情微一摇首,带点不易察觉的释然,道:“回来就好。”
他的神情是如此淡然,似乎不是刚经过了一场酣战,而只是替出门买东西的邻居看了会门。
无情偎进追命温暖的怀里,清丽的脸上掩不住疲倦的神情。
剩下的事有戚少商和赶回来的铁手,追命他们,无情很是放心。
风雨楼的人见自家楼主回来,精神大震,而方应看一走,剩下的人无心恋战,此消彼长,当下势如破竹,火势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夜风更冷,而此刻天边已现出了第一抹晨光,淡淡的晨星已悄然隐没。
这样漫长的一夜终归是过去了。

数日后
毕竟时令已到了二月中,天气便一天天暖和起来,扑面的风已不再是刺骨的寒凉。天空也格外湛蓝澄清。这样的天气宜踏青,宜出行,当然也宜访友。

辰时,风雨楼,有酒,有友。

风雨楼,白楼。
无情依窗而坐,从临窗的位置望下去可以看见风雨楼的后苑。
树影扶疏,香幽淡。
他斯文秀气的手中握着一只细瓷酒杯,清丽的脸颊有种出尘的慵倦。
戚少商正坐在他的对面,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看着无情,不,严格来说他看的是无情的身后。
无情身后是窗,窗外是风雨楼,被烧过的风雨楼。
多少名楼曾经历火烧虫蛀依然巍立不倒。风雨楼会不会倒?还是带着这烧黑过的柱子浴火重生?此刻,戚少商还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这个楼主很麻烦。
他叹了一口气,这已经不知是他今天第几叹气了。

“很麻烦?”无情问,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挪揄的笑,他接着道“就算在白愁飞手上,风雨楼也没这么窝囊过,在你戚楼主手上却让人这样欺负,人心不服。”
“无情兄别笑我了。确实很麻烦啊,我头都疼了。”戚少商苦着脸道,“风雨楼在京城的堂口十去其三,一半是投靠了方应看,一半是降了六分半堂。这倒也没什么,更要命的是――” 戚少商又叹了一口气,堂口丢了可以再抢回来,他戚少商本就是干山大王出身,对抢很在行。
“还是没有杨先生的消息?”无情问。
戚少商摇摇头:“那一日,是名利场的鱼掌柜送杨先生上的轿,有人见杨先生的轿子进了瓦子巷,却无人见他从半夜街出来。”戚少商头疼的便是杨无邪的失踪。风雨楼的外围弟子名单和一干印信全在杨无邪手上,他若不归,不但这些势力失了控,更重要的是,风雨楼此番受挫,若没有这一个很了解风雨楼并能服人心的人襄助,只怕人心涣散,再难收拾。

“是方应看下的手?”无情道。
“方应看?”戚少商沉思道:“像又不太像。按理,方应看在对付风雨楼前先除去杨无邪,倒是有可能。但杨先生的功夫不弱,那日同行的二人亦是风雨楼的好手,要将他们一并x去,而又不惊动风雨楼在半夜街的分坛,这人的功夫已是骇人。方应看,似乎,还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方应看不具备,但蔡京具备。”无情淡淡一笑道。
“蔡京?”戚少商一惊,“他们不是一贯不咬弦么?”
无情道:“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以方应看的谨慎,若不得强助,他怎会亲自出手要拔掉风雨楼,而不怕事成之后成众矢之的。”
“若真是他们联手,只怕难有制住他们的人了。”戚少商沉吟道,“也许方应看确有强助,却不能断定一定便是蔡京。”
“确实不能,”无情点头道,“但愿是我猜错了。”

戚少商抬眼看他,问道:“成兄曾向蔡相府派出过探子?”
无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道:“顾惜朝已经不在草堂,方应看也上了折子,说:因夜里贪看梅,不慎受寒染疾,抱恙在身,请将案子压后。皇上准了。这件案子你也别管了。”

――――
那夜一战后,无情因风寒卧病,铁手入替无情,御前当值。
上林苑中,徽宗问:“成爱卿生病,可是亦因梅。”

梅?铁手抬眼哑然,满苑梅枝苍迥,暗香犹在,却连半个苞也无。
――――

戚少商黯然道:“为我的事,连累神候府了,还累诸葛先生被皇上责罚。”
“襄助风雨楼,并非全为江湖道义,我有私心。”无情坦然相告:“风雨楼和神候府唇齿相依,失了风雨楼,下一个他们要对付的便是神候府。所以戚兄不必谢我。”

1

“我知道。”戚少商点头,迎上无情的目光,却是一笑,“但,成大捕头身为天下捕快之首,与江湖草莽,相交甚好,却是不妥。”
无情举杯至唇边,一笑道:“戚楼主与六扇门的人过从甚密,亦是不当。”

两人相视良久,然后一起微笑。
无情甩袖,摔杯。
戚少商抬手,掀桌。

辰时三刻,蔡京便收到了密报。
收到密报时,蔡京正和一干人在听水轩中听戏。
听水轩是一个地方,也是一群人,一群惹人怜爱的孩子。
一色十五六岁的粉嫩少年。
蔡京已经年届古稀,纵是一代枭雄,养生有术,亦敌不过岁月如刀。
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他老了。
人越到老的时候便越发留恋少年时吹弹得破的肌肤,漆黑如墨的青丝,聪慧明亮的眉眼。
蔡京喜欢这些孩子,但最喜欢的时候,不是在戏台之上,而是在床上。

戏,缠绵妩媚,哀怨婉转。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初七,辰时一刻,戚少商,无情反目于风雨楼。
蔡京,皱眉,沉思。
顾惜朝却笑了,他看着戏台,说了四个字:人生如戏。

一柱香后,
蔡京令取名贴,往请方应看。

听水轩是一水榭,几间敞轩建在水上,临水更用几方巨石搭了个不大的戏台,取枕石听水之意境,却是极雅。蔡京能在权力之争的风口浪尖几落几起,五度拜相,靠的便是他于风雅一途之能,可投徽宗所好。
方应看到得听水轩时,戏犹未散。
听水轩三面环水,时值春令,轻柳飞絮,照水影,却敌不过座中那一袭青衣。

“顾惜朝,你倒真会给我惊喜。”看着悠然自得的喝着茶的顾惜朝,方应看见过蔡京,落座,冷笑一声道。
顾惜朝挑了挑眉,吹了吹杯中碧绿的茶汤,悠然一笑,道:“色清味纯,略带微酸,似有还无,果然是好茶。相爷的茶可以清心降火,方兄不妨试试。”
方应看也不着恼,接过茶盅,很斯文很有礼貌得喝起茶来。

“顾惜朝,若非你私纵戚少商,坏我家候爷大事,我家候爷怎会功亏一馈。你要如何向相爷交待。”方应看沉得住气,同来的任怨却站不住了,他喝问道。
顾惜朝瞪眼,厉声喝道:“任怨,就凭你,顾惜朝三字是你叫得么!”
任怨被他这一瞪,心下一凛,却是退了一步。
顾惜朝的心情因这一退,似乎好了起来,他一笑,邪气而得意。转瞬,他便敛了笑容,回头去看方应看,跌足叹道,“惜朝不是已经将戚少商调开了么?只余无情一人,小候爷又怎会拿不下来?可惜啊可惜。”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无情难缠。”任怨这句话一出口便悔失言,他这么一说等于在蔡京面前承认自家候爷无能。
听得此话,方应看的笑容微微有些僵了,他放下茶盅,看蔡京。
蔡京却被台上的小官迷住了,对他们的对话似乎一句也没听见。
老狐狸,方应看暗骂一声,转眼去看顾惜朝。

顾惜朝俊美的脸上露出有些天真的笑容,道:“惜朝不知道――”他墨色的眸子正看着方应看,似乎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方应看干笑一声,道:“顾兄但说无妨。”
顾惜朝接道:“惜朝不知道方兄原来还有射人轿子玩的习惯,惜朝一直以为箭应该拿来射人的。惜朝明白方兄是兴之所至,只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方兄不舍得下手呢。”
顾惜朝此语却是厉害,那一夜,方应看确实有些不舍,如果他从第一箭起就射无情,或者如果他动手再早一些,结果也许会不一样。
当然,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不是结果,结果已经摆在那边了,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
被说破了心事,方应看反而冷静下来,他的秀气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的边沿,脸上竟露出一分羞涩的神情,良久方道:“会舍不得的人又不止是我。顾兄当初千里追杀,不是,也没下得了手去?”
顾惜朝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两人各怀心事,竟冷了场。

舍不得,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人不风流枉少年嘛。但如果因你留了手,而痛失全盘好局,特别是在合作的双方本来就不那么信任对方的情况下,便不是舍不舍不得那么简单的问题了。也许有人会想,你究竟是舍不得,还是不想舍,抑或有人会想,是不是根本一开始你便没打算舍,而是设了局等别人去钻,自己却做了岸上的渔翁。
人心隔肚皮。
人家会想――
人家会怎么想?
蔡京会怎么想?

#1 青锋在 15-16

15

蔡京似乎也看不下去,他将目光从戏台上收回来,低声喝道:“惜朝,不得无礼。”
顾惜朝应了一声,嘴角却带着一抹笑,淡且冷。
蔡京端起茶杯向方应看见礼道:“想必小候爷也已经知道无情和戚少商反目一事。老夫今日请小候爷过府,正想问问小候爷对此事的看法。”
蔡京既然已知此事,凭方应看的情报网,就不可能不知。确实,在蔡京收到密信的同时,消息也到了方应看手里。
方应看说了八个字:“事出突然,静观其变。”
方应看年轻,但他不冲动,相反,有时他比活了一辈子的人还谨慎。
蔡京捻须点头道:“谋定而后动,正该如此。”
他的目光中有赞许,嘉许,他和蔼的笑容,甚至连任怨都觉得如坐春风。
但这样温暖的笑容看在方应看眼里,他却觉得如芒在背。饶是如此,他脸上却露出几分惶恐的神情,以子执礼还礼道:“相爷谬赞,应看愧不敢当。”

蔡京摆手,笑道:“老夫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数百只鹌鹑飞至老夫面前,向老夫哭诉,说老夫平日做一碗羹汤便要杀数百只鹌鹑,请老夫开恩饶命。其中一只鹌鹑竟还会做诗。老夫依稀记得那几句诗是这样的:

食君廪间粟,作君羹内肉。
一羹数百命,下箸犹未足。
羹肉何足论,生死犹转毂。
劝君宜勿食,祸福相倚伏。

你们可知老夫是怎样答它的?”

他停下来,迥然的目光往方应看和顾惜朝脸上看,方应看和顾惜朝只得做出饶有兴致的样子,齐声问道:“相爷是如何答的?”心里各自暗骂了一声。

蔡京哈哈笑一声,接道:“老夫答道:鹌鹑原本就是给人吃的,这是天命。既是天命就该认命。然而原本就是给人吃的鹌鹑现在却敢有了怨言,那便是厨子的不是。厨子的刀软,下手不够利落,才使得这些鸟儿带着怨气上路。杀得不干净,这便是厨子的错。这样的厨子,该死。”他笑容一顿,凌厉的目光似带着刀。

方应看心里打个突,他的手不知不觉按在腰间的红色小剑上。他与蔡京之间只有五步,他拧着眉,在估算这五步之遥究竟有多少伏杀。他的心脉还带着伤,真要动起手来,他未必能活着走出蔡相府。他只有一击擒王的机会,抑或根本没有机会。
顾惜朝却不动,他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青色的袍子没有一丝波纹。他不动,只因他知道,他若一动,在一瞬之内射向他的暗器便不下七八十个,只多不少。

台上,戏,仍在唱。
戏是西施刺吴。
缠绵妩媚,哀怨婉转。
一片不应时令的黄叶飘下来,落在水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一阵急鼓之后,戏似已到了尾声。
蔡京的脸色又缓和了下来,他道:“厨子的刀软,手艺却是极好,甚合老夫心意,老夫目前倒还舍不得。”,他哈哈一笑,端起茶盅,道:“喝茶,喝茶。”
方应看松了口气,重新露出笑容。
顾惜朝的手拢在宽袖中,他低着眉,扣着一枚柳叶飞刀的指尖也微微有些轻颤。

既然蔡京端了茶,于是方应看便起身告辞。
待方应看走后,蔡京便看着顾惜朝,他的眼神让顾惜朝有些消受不起。
顾惜朝拱手道:“相爷有何吩咐。”
蔡京看着他道:“顾惜朝,老夫一向知你之能,也有心委以重任。”
顾惜朝道:“惜朝谢相爷知遇之恩。”
蔡京摆摆手,脸色微沉,道:“这你却让老夫失望了,你为何舍不得对戚少商下手?成大事的人又怎可如此婆婆妈妈。”
顾惜朝道:“此事非惜朝不愿,实是不能。”
蔡京疑道:“怎么说?”
顾惜朝一叹道:“相爷不知,今时不同往日。那戚少商对惜朝虽念旧情,但惜朝屡伤他甚,已有戒心。再加之惜朝已失内力,实是没有机会下手。”
蔡京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思索片刻,又道:“此事从今日起便不再提了。老夫看重的是你的智谋,而非武功。老夫更不同于傅宗书不敢用人,亦不同于戚少商不能识人心,任人坐大。你有管,乐之才。如今这天下纷乱,惟能者取之。你好自为之,切不可妄自菲薄。”
顾惜朝凛然称是。

16

台上的戏已经散了,蔡京令人拿了大盘的银子打赏,更令为首的小官到暖阁内等着他,说等字的时候,蔡京笑得含蓄而意味长,一双眼睛更在那孩子身体上下肆意得打转。

宠美姬养渫,在士大夫阶层中也算平常,更兼之从小长在青楼楚馆,对风尘的龌龊事,顾惜朝更是心知肚明。他知蔡京接下来要做什么,心下厌恶,面上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但梨园毕竟不同于青楼楚馆,此类断袖分桃之事虽不是没有,但多为你情我愿。似这般强买强卖,却也是少见。
但,有诗云:除却天子贵,惟有宰相尊。
以蔡京在京城只手遮天的势力,他要,又有谁敢与他争。
当下听水轩的班主也只敢侍立一旁,眼见一树梨压海棠,却不敢拦。

那为首的小官唤作怜官,扮的是青衣,演的是西施。不过十五六岁,身量未足,却生得雪白粉嫩,楚楚可怜。虽然小小年纪便已是这京城梨园大班的台柱,唱作具佳,但那怜官却似乎从未遇见过此等事。脸上早吓得变了颜色,眼中薄有雾意,一双漆黑的眼眸只看向顾惜朝,似在求他援手。
顾惜朝也看着他,眼里却带着似笑非笑的冷意。
那怜官见他如此,瞪他一眼,泪只在眼眶中打转,脸上却露出一分冷傲之色,他咬紧下唇,敛起白色的裙裾,便向那暖阁而去。

蔡京看了顾惜朝一眼,哈哈一笑道:“老夫未能免俗,有些小嗜好,贤侄见笑了,见笑了。老夫就喜欢这样的孩子,一开始性子特别倔,一旦拔了毛,磨了爪,就乖得跟小猫似的,赶都赶不走。”
顾惜朝端着茶盅,面上在笑,眼神却微微一沉。
蔡京的魂似乎已随那怜官而去,不待久坐,便起身欲走。
怜官便在那暖阁之中,等着他被驯服的命运,似乎已不可改。

“相爷,请慢。”此刻,顾惜朝却放下茶杯,拦住他道,“惜朝向相爷讨个人情。”
“哦,除了要老夫放过这个孩子,其他的事贤侄但讲无妨。”蔡京捻须笑道。
“相爷莫怪惜朝夺爱”,顾惜朝笑道,“惜朝正是要相爷将这个孩子赏给惜朝。”
蔡京脸色一变,道:“顾惜朝,你好大胆。”
顾惜朝却不慌,他道:“相爷原谅惜朝,惜朝不是大胆,惜朝只是情非得已。”
“好个情非得已。”蔡京绷紧着脸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然后却笑起来,“这样吧,自明日始,他便是你的。”蔡京看中的人,只取一夜,对蔡京来说已是法外开恩。
顾惜朝却也笑:“相爷,惜朝却不大喜欢家猫。”
蔡京一愣,却大笑起来:“好,好你顾惜朝”,他拍着顾惜朝的肩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今晚,我也不碰那孩子了。你快去吧,现在就去,别让人家孩子久等。”

暖阁便在这水轩之中。
重帘叠幔,层层白纱。
重帘外,顾惜朝的眼神有点冷。
片刻,他便掀开重帘。
重帘后便是暖阁。

暖阁不大,只有一榻一几一椅,全为湘妃竹所制,几上散放着几卷已经有些发黄的经卷。
怜官已褪去戏服,随意着一件月白的中衣,斜倚在榻上,越发显得眉目如黛,我见犹怜。
见他进来,怜官黑如点漆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转瞬即逝,便又恢复那漫不经心的样子。
顾惜朝便在那宽椅上坐下,拾起经卷,随意翻看几页,然后一挑眉,问道:“你是西施?”
那怜官枕着手,眉也不动,一字一句得也问道:“那你呢?你是不是?”
顾惜朝冷冷一笑,反问道:“我已有青云之梯,我为何还要做西施?”
怜官不答,却看他,看得有趣。
顾惜朝也不理他,他看经卷。
经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解厄,往生。

直看得日影西斜,经卷上的字迹也渐渐朦胧起来。
苍茫暮色中,但闻那榻上的怜官突然幽幽一叹。
一叹间,那怜官便下了榻,几步之间便已欺近了他,顾惜朝一皱眉,将袖一拢,却忍住未动。
怜官轻轻一笑,俯低身子,执起顾惜朝脸畔的一缕卷发,压低声音道:“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顾惜朝一惊,抬眼。
黯淡光影中,怜官看顾惜朝的眼神决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该有。

#1 青锋在 17-18

17

怜官笑了笑,却是说不出的庸倦,带着一点钩人的媚。
他比女孩家还细白的手指头就这么柔若无骨的扶上顾惜朝的袍袖。
顾惜朝一挑眉,扣在袖中的指尖正待一动。
却听得怜官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有人。”
顾惜朝蓦然醒觉,眸中寒光一闪。

夕阳将最后一点余光也敛了,点点碎金洒在白色纱帘上,随晚风轻轻荡漾。

顾惜朝轻笑一声,揽过怜官的腰,看着那双带笑的墨色眼眸,便这么伏下脸。
他的发堆积在怜官的脸上,似最轻柔的瀑。
怜官扶着他袍袖的手,于是成就了一个半推半就的姿势。

耳鬓斯磨。
顾惜朝闻到属于少年的纯净气息,像栀子的香味。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片刻后,顾惜朝就推开了他。
怜官依然笑着,眼中却带着些许失望,还有那么一点了然,问道:“你不喜欢和人亲近。究竟是因为你有洁癖,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顾惜朝道:“我只是不喜欢在别人看着的时候做这种事。”
他本不必解释,而且此刻帘外的人影似乎也已经离去。

果然,那怜官便笑了起来,微眯的眼像足偷了腥的猫,他道:“又或者,是否是因为公子也曾经有过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顾惜朝瞪他一眼,目中闪过一道寒烈之芒,如崩出一片至寒的冰雪,只一瞬便消逝了。冷静的脸越发如刀削剑刻般刻。
他的反应一点不拉收在怜官眼里,他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正要开口,却突然敛了笑,侧耳倾听了一下,朝顾惜朝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明眸如星,皓齿如雪,衣裙却张扬如七月最烈的阳。
闯进暖阁的是蔡襄。
蔡襄是蔡京的女儿。蔡京老来得女,对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千依百顺。
却说那蔡京原也有望女成凤之意,更有让他蔡氏一族的血脉入主东宫之心。
于是他为蔡襄遍请名师西席。
皇上喜欢诗词书画,蔡襄学的便也是这个。
但蔡京似乎低估了她女儿的破坏力。
在连续九十九个教师坚决请辞之后,直到甚至他悬出重金,亦无人敢再上门毛遂自荐起。蔡京终于明白了,要将蔡襄那勉强可以称之为泼墨的画变成皇上喜爱的工笔鸟,还是他重新再生一个,重新养大来得快点。
蔡京终于也知道了,蔡襄虽生得极好,但凤冠霞帔还是留给别人比较安全,没有她去荼毒皇上,他的一品乌纱还可以戴得更久一点。
他长叹一声,解散西席,从此便不再提攀龙附凤之事。
如此一来,他不管,府中其他人等更是无人敢管蔡襄。
于是,蔡家大小姐便也生就了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她能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如果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不介意杀个把坏人,或者救个把好人。
当然,坏或好,全凭她蔡家大小姐手上的燕子双飞刀说了算。

一十八年,她的世界很简单也很快乐。
一直如此。
也许她也会一直这么没心没肺得继续快乐下去。
如果在那个同样有着美丽夕阳的黄昏,她没有遇见过顾惜朝。
没有看见过他对着晚霞露出的比秋天的水还要幽,还要愁霾的眼神。
本应该就是如此。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
摔了帘子进来,蔡襄便瞪向怜官,喝道:“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怜官眨了眨眼,道:“可是,这里好像是我的房间。”
蔡襄柳眉一竖,道:“不出去也行,我现在就杀了你。”
怜官微一耸肩,似笑非笑得看了顾惜朝一眼,退了出去,还体贴得为他们掩上帘子。
顾惜朝看着蔡襄,笑笑道:“不过是个孩子,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女人如果太容易生气了,便不好看了。”
是啊,何必生气,她为何要生气,又凭什么生气?
那蔡襄垂下头,咬紧唇,粉颈都似乎有点红了。
像她这样人,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顾惜朝看得都有点呆了。

片刻后,那蔡襄咬咬牙,又抬起头,瞪着他道:“顾惜朝,我一向敬你,重你,便是因你对晚晴姊的一番情义。你这样――”看着顾惜朝眼神一暗,蔡襄到嘴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有一点懊悔,如果不是听了探子的回报,她气得快炸了,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她又羞又急,她也不会口不择言。她明明知道,那傅晚情三字已成为顾惜朝心上渗血的伤口。
那样的伤口,剜着心,刻着骨,永远不会再有愈合之日。

18

顾惜朝却似在沉思,他问:“刚才在帘外是你的人?”
蔡襄点点头,道:“我听侍女说,你向爹爹要了一个小官,便派人来看看。”
顾惜朝微笑一声,低声道:“看来蔡丞相对这怜官倒是信任的很。”
信任到――
足以不必再派人监视。

蔡京多疑,
对于他不够信任的人,都会派上些人盯着。

当然会让蔡京派人去盯的,都是对他有用的或者重要的人。

比如方应看。
比如顾惜朝。

顾惜朝经常就会觉得身边有那么些人远远跟着,但当他和怜官在暖阁中,蔡京却没有再派人盯。
不派人盯。
顾惜朝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是蔡京突然便心血来潮的对他完全信任了起来。
是因为怜官?
怜官是什么人?
什么人,会让蔡京觉得再派人盯都是画蛇添足的?

“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是爹爹特意派来的?”蔡襄有一点省觉。
顾惜朝点头:“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就是。”
蔡襄奇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向爹爹要下他?”
顾惜朝一挑眉,道:“如果不这样,相爷怎能放心于我,又怎肯把事情交付与我。反正他总要派人来,不如就这个吧。”
顾惜朝很明白,把麻烦留在眼皮底下,原比让麻烦追着到跑好。
而蔡京这样的人对无法控制的人是绝对不会放心的。
而顾惜朝要的便是这个放心。
于是他便要让蔡京觉得他愿意被控制,而且可以被控制。
他还不想做第二个白愁飞。

蔡襄放了点心,在竹榻上坐了下来,想着自己刚才的担心,想笑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她粉颊微红,半憎半怨,似恼还羞,倒是很好看。
顾惜朝轻轻一笑道:“你这样倒是比较有个女孩子的样儿。”
蔡襄的脸似乎更红了,乌溜溜的大眼睛不知道该往何转,半饷方道:“你是怎么看出那个人是爹爹安排的?”她的脸很烫,她必须说些话来解这个尴尬的局面。
顾惜朝似乎也很配合,她问他便答,他答道:“破绽太多。最主要的是眼神,眼神不像。蔡相看怜官的眼神太过清醒,一个有了欲望的男人看自己想要的人决不应该是用那种眼神。而怜官的眼神却不够,他没有那种恐惧的眼神――”
顾惜朝停了下来,他似乎限入了一个人的世界中。
那个世界,蔡襄无法触及。

天便一点点黑了下来。

黑夜。
让人脆弱的黑夜。
让人寂寞的黑夜。

朦胧夜色中,蔡襄看不清顾惜朝的脸。
“如果,如果真经历过那种场面的人,便知道那种恐惧,像毒蛇的信子一样,冷。” 顾惜朝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墨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也似陷入了最的迷梦,梦似这黑色的夜一样,无边无际,把他给轻易吞没了。
蔡襄的心一颤,便狠狠得疼了起来。

顾惜朝却拂袖而起,走出暖阁。
帘外
满天星绽放,华丽了整个黑夜。
他闭起了眼,再睁开时,便依然是那样傲看风云。
他仰首看天,轻轻一笑,便黯淡了这满天的光华。

19

两三进的小院落,三四间青砖瓦房呈品字围着一亩方塘,塘中倒映着一弯月影。这便是顾惜朝目下在京师的居所。
很安静的院子,除了顾惜朝便没有旁的人。
但此刻,很安静的院子似乎已经有人登堂入室了,而且这不请自来的人正躺在他的床上,睡得很是惬意。
顾惜朝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壶。
怜官睁开了眼便看到了悬在他上方不足一尺的茶壶。
还有手,顾惜朝的手,手在倒茶。
只要再晚一刻,茶便会落在他的身上。
茶水从早上放到现在应该不暖和了。
怜官很无辜得眨了眨眼,道:“你回来了。”
顾惜朝便罢了手,因为这毕竟是他的床,他还不想洗被子。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怜官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顾惜朝问:“你就不能回去?”
怜官笑:“你说呢?”
顾惜朝无奈,道:“可这毕竟是我的床,如果你实在要留下来,西厢书房还有一个空榻。”

怜官点点头,抱起被子走出门。临出门前,他回头道:“怜晓,我叫怜晓,就是珍惜早上的意思,和你的惜朝是一样。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小怜。”说到一样,怜晓似乎开心起来。
“怜晓,小怜,倒是好记,那你姓什么?”顾惜朝问。
怜晓一下子便板起了脸,他抱着被子径直出了门,声音闷闷得自门外传来:“象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姓?”
顾惜朝点头,重新铺床。

真正的麻烦是从第二天蔡家大小姐带着大包小包,也住进这个小院子开始。
“襄儿,你怎么也来了。”刚起床,顾惜朝便发现他的院子一下子拥挤了起来。
“听说有个色狼住进了这里,我担心你的安全便也来了。”蔡襄警告了怜晓一眼。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道:“襄儿,小怜只是一个孩子。”
“孩子?”蔡襄对着朝他做鬼脸的怜晓冷哼一声,道:“惜朝,你别以为孩子就不能是色狼了。”
“襄儿,我会知道照顾自己的。”顾惜朝头开始有些疼。
“我不放心,除非让我看着,惜朝,就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蔡襄拉着顾惜朝的袖子软语求道。
她连床都已经搬来了,甚至连盖房子的泥水匠都带来了。顾惜朝还能说什么呢?

顾惜朝将最后一个菜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菜齐了,怜晓和蔡襄立刻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顾惜朝笑着摇摇头,这两个口口声声来照顾他,现在倒好,都坐着等吃。
怜晓似乎吃得差不多了,挟了一筷子青菜,放进顾惜朝碗里。
“现在的青菜洒了那么多人肥怎么能吃的。惜朝,吃鸡蛋。”蔡襄当下也不甘示弱,便挟了一筷子炒鸡蛋放进顾惜朝碗里。
怜晓冷笑一声道:“蔡大小姐难道忘了鸡蛋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么?”
原本可口的饭菜给他俩这么一说,立时便面目可憎起来。

风雨楼
这天,戚少商等到了他等了很久的消息。
消息是由无情的信鸽带来的。
那白色的信鸽带来的纸也是白色的,白色的纸上是无情的瘦金体,铁钩银划。
信很简单,只有五个字:
杨,刑部大牢
戚少商眼中寒芒一闪,将纸在火上烧了,说了两个字:救人。

静寂的囚室
燥热的牢房,永不休止的火光。
熊熊火光舞动,映照出,破碎断裂的影子。
痛――
永无休止的痛
如同被烈焰灼烧的痛楚让受缚的青年猛得弓起身体,全身的肌肉跟着收缩,
第一鞭,第二鞭,第三鞭――
长鞭划破风声一再地响起,如鬼魅般舔过青年的身体。
那英俊的脸庞已被汗水与血水弄得肮脏不堪,散落的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与颈项上。
汩汩的鲜血自背上裂开的伤口涌出,落在地上很快便汇聚成一汪血泉。
一阵疾风骤雨过后,鞭声却停了下来。

一盆冷水泼下来,冷,透骨的冷。
伤口却像着了火一样,更加火辣辣得叫嚣起来。
然后便是空白。
空白
无声的空白
漫长的空白
空白之后会是什么?
青年的眉头因这空白微展,他的心却因这未知的寂静收紧。

寂静
令人发疯的静
鞭声再起。
这一鞭声更疾,更狠,背上的伤口又一裂开。
青年展开的眉头更加沉痛的收紧。
汗自他的眉睫滑落。
肌肉因鞭的嵌入和拔出而无情地开裂。

然后便又是空白,更加漫长的空白。
寂静,更加令人心寒的寂静。
空白寂静中。
粗如手腕的鞭就悬在他的眼前,瞪着他,如毒蛇的牙,等着,等着下一啃上他。
空白寂静中。
他也只能等,等下一鞭苔带给他几欲晕厥的痛楚。
昏厥?
连昏厥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只有经历过那种空白才知道痛楚是多么的难熬,昏厥又是多么的可贵。
他等
等下一痛楚,等下一空白,如钟摆般精确的节奏。
他如置地狱,
地狱无间。

他原也是条汉子,不怕忍痛,不怕流血,不怕杀人也不惧被杀。
现在他却有点糗这种空白。
这种空白如架在他心上的琴弦,一点一点的磨。
音越来越高,直到最高,不能再高。
而后,便是崩溃。
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地牢之中,不见日光,不知昼夜,只有漫长的折磨和痛楚。
他知道抓他来的人已经下了杀手,至少从酷刑开始以来,便是如此。
一旦下了杀手,他要考虑的便只有死。
说不说都是死,但怎么死却有很大不同。
说,也活不成。
不说,便是慢慢得死,毫无尊严得看着自己一寸一寸死去。
千古艰难唯一死。
但现在,这样的死离他似乎也并不是很遥远。
他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混混噩噩,不是在忍痛,便是在等痛。不,已经不是这样,已经是无时无刻不在痛。忍也痛,等也痛。
乘着难得的短暂清醒,他在铁链里活动了一下手腕,这似乎已是现在他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动的。
经脉已毁,肢体已废,心智渐失,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便是已经死了。

他还在坚持什么?

2

顾惜朝剥了一颗生。红红白白,红的像血,白的像纸。只看了一眼,他便没了胃口。
他看看坐在对面的米公公,有点奇怪,这样的东西竟然有人喜欢吃,而且如此喜欢。
米公公便是有桥集团的米有乔,也是皇上的近身,传说一身内外功夫,已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米公公也在剥生,他剥得很慢很认真很珍惜,似乎他对每一颗生都是如此看重。
他们坐的地方便在那地牢之上,一板之隔,地狱人间。
“杨无邪受不了了,米公公要看着他死么?”顾惜朝看了一眼地牢中,突然道。
“顾公子似乎对那杨无邪很是关心啊。”米公公依旧在剥他的生,他似说得很无心,听到顾惜朝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顾惜朝笑道:“惜朝只是担心杨无邪还没交出相爷要的东西,便这么死了,不好交待。”
米公公抛了一颗生米进嘴里,道:“不妨事,没那些东西,风雨楼的戚少商比我们更着急。杨无邪死了,那些东西戚少商也得不到,便可以了。”
顾惜朝笑道:“话虽如此,但相爷让惜朝来此是问杨无邪的话的,死了只怕不好交代。惜朝略通医术,不如让惜朝先给他治治,然后再慢慢审他不晚。”

米公公上上下下看了看他,然后点头道:“你既有此心,也不妨试试。”
而此刻,杨无邪也终于等来了他企盼已久的昏厥,抑或说是昏死。

下得楼来,顾惜朝方觉这楼上楼下的温度差的不是个一度两度的,燃烧的火很快便能将人身上的水烤干,而杨无邪身上更是烫得怕人。顾惜朝方伸手一触,便皱了眉。
他让人将杨无邪从刑架上解下,将其平放在地上。然后端起一桶水便兜头兜脸得泼了下去,接着便又是一桶,而后再又是一桶――
如是,十七八桶后,看着杨无邪的睫毛微微动了动,顾惜朝立刻手指连动,迅速将金针钉进他的九穴道。九针入穴,杨无邪身体猛的一抖,便张开眼来。
火光中――
“顾惜朝?”杨无邪声音已哑,但一双虎目依然是如此有神,混不似方在生死边缘打了个滚。
虽从未见过,但杨无邪是认得顾惜朝的,身为风雨楼管消息兼资料的主事,杨无邪对江湖中的重要人物多少都有所了解。更何况经逆水寒一段公案,顾惜朝和他家楼主的渊源如此之,他自然更是要去好好熟悉熟悉。
顾惜朝伸出手指,按在杨无邪尚能动的右手上,为其诊脉。他似在沉吟,微垂的青色袖管滑落下来,正覆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杨无邪垂着眼,他知自己的伤已是离死不远,死了也许反而是种解脱了,更何况他这一身的伤残。至此他已不复抱求生之念。也便不去管顾惜朝,任他施为。
突然,杨无邪觉得掌心微痒,凝神一辨,却是顾惜朝正用指尖在他手心轻轻划了个字,不,不是字,而是个符号。杨无邪心头巨震,抬眼看向顾惜朝。顾惜朝也在看他,他的嘴角还是带着那样的冷笑。杨无邪伸手便反握住顾惜朝的手,然后用指尖在顾惜朝手心也划了一个字,看着顾惜朝的目光从疑惑到了然,杨无邪不易察觉得笑了。

诊治已了,顾惜朝道:“经脉已断,伤势太重,恕顾某也无能为力。”说完,他便动手替杨无邪起出金针。
“杨先生似乎精神还不错啊。”这时,米公公也下了楼,他看着杨无邪笑笑道:“我这刑部的底层大牢里还住着一个人,杨先生长得那么好,虽经这么些天的款待,还是铮铮铁骨,我见犹怜。他对杨先生这样的硬汉,也必然是喜欢的紧。杨先生既然什么都不愿意说,不如去陪陪他好了。杨先生也许会更满意那边的刑罚也不一定。当然如果杨先生更愿意说出东西的下落的话,我们也会待杨先生很好,很好。”他在笑,却冷得让人心底发寒。

杨无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那样的刑罚,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宁可死也不愿受的,更何况他本已离死不远。虽是不远,但以现在的他,这一步之遥却是难于登天。
当然,那样的刑罚,他也可以不受,只要他说,立刻便可以死了。
说?他会说吗?杨无邪冷冷一哼。
“来人,送杨先生去给底下的那个人,就说我米有乔送给他练功用的。”米公公喝道,他似乎也不怎么失望。
顾惜朝正在起金针的手突然一颤,杨无邪便觉得心脉中一点刺痛,那种痛楚比他身上火辣辣的痛算不了什么,反而带着点幽怨,带着点清凉,那便是最后的痛楚。
他向顾惜朝看了一眼,只一眼,那一眼,有感激,还有那么一点信任。
很快,他便闭上了眼睛。
叹息一声,顾惜朝敛袖而起,道:“可惜,他已经死了。米公公的人情做不成了。”
米公公干笑两声道:“确实可惜。”

“确实可惜,”蔡京捻须叹息了一声,片刻他又道:“死人也有用。”

明月,夜。
月华如水照着凭栏而立的一袭青衣。
夜风牵起他的衣裾,吹乱他的发丝。
顾惜朝不懂杨无邪的坚持。
他不懂那样的人,就像他当年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为戚少商而死一样。
侠义?在他看来,那甚至很傻。
傻,但他,敬。
他举杯,杯中有月,遥敬。

杨无邪写的字一共九划,便是一个剑字。
剑?
风雨楼中能藏东西的剑有一把。
顾惜朝最熟悉的便是那把。
逆水寒。

21

夕阳下

无情的信鸽今天第二飞进风雨楼
收到信时,戚少商正在开会,会议的主题便是救人。
桌上平铺着刑部大牢的地形图,发黄的羊皮卷上,笔走蜿蜒,从每一个暗岗到每一个机关都一一标出。争论在激烈进行着,每一个可能影响成败的细节都要在夜幕降临前被反复推敲。
白色的信鸽便从窗子里飞了进来,扑棱的羽翅带着夕阳的血色。
那白色的信鸽带来的纸依旧是白色的,纸上是无情的瘦金体,铁钩银划。
只有三个字:杨已死。
戚少商看完,将纸在火上烧了,灰飞如奠。

血自他的臂上涌了出来,汗使他的发粘在他的脸上,烟迷了他的眼。
秘道中的烟越来越多。
每一步的踏错都是致命。
他很小心,可是烟――
烟,浓白如雾的烟阻断了他的路。
烟有毒,同来的人已有几个因这毒烟折了,软倒在黑暗中。
戚少商甚至不能回头去拉他们,他只能往前走。
杨无邪正在他的背上,似气息全无。
他无法形容看到杨无邪伤时的心情,他只觉胸中已为愤怒涨满,甚至还来不及平复心情,他背上杨无邪就走。
他的兄弟已死,但就算如此,他也要带他出去。
可现在,他们如粘上蛛网的飞蛾,进得来却出不去。
似乎当他背起杨无邪起,路就变了。
路当然还是那条路,但戚少商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是错。
左边,右边,原来的机关全然不对了。
汗自戚少商的脸上滑下,他瞪着前方的路,这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如果错了,后果他不敢想。他不怕死,与他同来的人也不怕,但那些人既然把性命交到他这个楼主的手上,他便不能不顾。
青色的石壁如狰狞的兽,随时可能择人而噬。
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块小石子击在左边第三块青色的石板上,然后又是左边,而后却是右边。
戚少商依石子所示而行,转眼已可见暗道口的隐约星光。
他大喜,朝暗抱拳道:“谢。”
暗人影隐去。

小楼,月夜。

楼上有人。
无情看着放在白色锦缎上的针问:“这便是起自杨先生身上的针?”
戚少商点点头,道:“这便是致命的那一针。”
无情拿起针,因为沾了血的缘故,针在他白皙秀气的指尖显得晦暗。针比普通的针略粗略短,带金色,针体三分之一稍带磨损,但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
看罢,无情道:“使针的人虽手上功夫了得,但却似乎原不是使针的,他使的暗器应原比针要大,而且使暗器的手法特殊,故而才会有这一道磨损。”
戚少商神情凝重,他问:“成兄可是看清?”
无情不答,眉眼略带一分傲气。
戚少商低头沉思,指甲因拳的紧握而有些发白,直到他听到无情清冷的声音:“戚楼主以前见过此针?”
戚少商点头,道:“我见顾惜朝用过。”
“崖余收到消息,顾惜朝已投靠了蔡京。”无情抬眸,看着戚少商一字一句道。
戚少商一惊抬头,烛光如血映红了他的眼眸。

客已走,茶已凉,夜已。
小楼的灯火依旧。
无情抱膝坐在床上,他的眼里有轻愁,黑如子夜的眼睛望着窗外,窗外便是那一树梧桐,在这春城的夜里摇曳着洁白如梦的朵。
那下是灯,今夜,追命的灯依旧为他而点亮。
那点微黄的温暖在这早春的寒夜里看起来是如此的伶仃。
他在等人。
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戚少商来过了?”身着紧身夜行服的人正站在窗边,白皙的肌肤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黑色的紧身服勾勒出他修长的双腿,优雅而性感。他站在暗,那沉静的黑色竟然与他也是如此的契合。
无情点点头,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顾惜朝在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水,摇了摇杯子,他皱皱眉道:“我知道你很少喝酒,但你就不能为客人准备一点酒么?”
无情问:“你需要酒?”
顾惜朝长长一叹。

无情问:“为什么要我告诉戚少商说杨无邪已死?”
顾惜朝冷冷一哼:“虽然我刚将杨无邪带离了风雨楼,并替他疗了伤。但醒不醒得过来还不好说,如果他要醒不过来就算是死了,我又没说错。”
无情再问:“为什么要让戚少商认为你是凶手?”
顾惜朝道:“我本来就是,敢做我便不怕认。”

无情看着他的眼睛,道:“顾惜朝,我原以为你很聪明。”
顾惜朝淡笑一声:“承大捕头这一声赞,惜朝倒是荣幸。”
无情也笑:“聪明到要戚少商恨你?”
顾惜朝眼中一黯,嘴角却挂着一抹冷笑:“反正他本来就很恨我。”
顾惜朝要戚少商恨他的理由,无情不是不懂。
戚少商不忍对顾惜朝下手,顾惜朝又何忍对戚少商下手。
正因自己心中有情,更知对方之心。
有情本无错,但,如果有情而使彼此成为彼此的弱点,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其他变通婉转的方法,但顾惜朝会选择的便是最决绝的那种。
绝,烈。
伤人。
伤己更。

无情也只能一叹,道:“你可曾后悔答应了我?”
顾惜朝摇摇头,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道“我顾惜朝做事从不说后悔。更何况我也想看看晚情所景仰的所谓侠义之道做事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我是一个习惯背叛的人,大捕头对我可别太放心了。”他在笑,三分讽,七分冷。
无情抬眼,欲再问。
顾惜朝却笑:“无情你着相了。”
无情凝视他,良久微微一笑道:“小楼中并非无酒,如果你真想醉,我们也不妨喝几杯。”。
观棋不语,本是君子。
但若观棋者亦身在局中,怎知不是当时已惘然。

无情的酒名青梅,入口绵软,原不是容易醉人的酒。
但――
顾惜朝醉得很快。
一坛未空,他便已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月影微斜 红烛已息。
无情和衣而卧,他听滴漏声声,又是一夜无眠。

这一夜间,金兵的铁骑已越过白山黑水,尽吞燕云十八州,旌旗南指。

汉家天下,风雨欲来。

(本来想把杨无邪直接写没了,甚至让思情里方应看虐无情的待遇都让他享受了,但好像很多人反对,冷冷只好尽力救救看了。)

#1 青锋在 22-27(就丢了的这部分,可见冷冷最近多不勤劳,开始填坑迎接北冥新生)

22

春天便是这样,眼看着是风和日丽,转眼便是一阵风一阵雨。
长廊尽头,顾惜朝袖手而立。
蔡京便在那滴水檐下。“昨夜戚少商潜入大牢劫走了杨无邪的尸体。”他道。
他在逗鸟。
鸟在笼中,翠羽红喙,低鸣婉转。
顾惜朝回道:“相爷不是早就预着他会来么?”
“有人助他逃出密道,知道昨晚机关布置的人不多。”蔡京突然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刀牢牢盯着顾惜朝。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道:“是不多,可也不少,莫非相爷怀疑惜朝?”
蔡京微微一笑,道:“有些怀疑。听说顾贤侄曾给杨无邪疗过伤,可有此事?”

只是怀疑?顾惜朝心下暗笑一声,道:“不错,确有此事。惜朝只是怕杨无邪挨不住刑,死了,相爷要的东西就无从着落了。怎知他伤得太重,还是就这么死了。”
蔡京道:“贤侄我也不妨直说,这件事我原是对你有所怀疑,但今天我在风雨楼的暗探回报说:戚少商对你下了追杀令。”
顾惜朝一惊,那滑落的雨似打在了他的心里,寒意便从心底泛起来,随着那一点雨声,荡漾开。
追杀令?风雨楼的追杀令。
江湖中混的人,利益相争,性命相搏,那都是有的,明砍暗杀,大家各凭手段,胜者为王,那也寻常。但追杀?却是极少。追杀令一出,那便是死缠烂打,天上地下,不死不休了。
戚少商,你竟恨我至此?虽是落子无悔,到得临时,却不免有怨。压下嘴里的微苦,顾惜朝脸上却露出好奇的神色。道:“戚少商要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什么此时突然提起?”

蔡京的目光一直在留意着顾惜朝脸上的每一丝波动,他道:“探子说,戚少商在杨无邪身上起出金针,说是认得是你的针,所以戚少商要杀你报仇。”
顾惜朝坦然一笑道:“那便是了,那金针原是惜朝替杨无邪疗伤时留在他身上的,相爷明鉴,既是如此,惜朝又怎会暗中助戚少商盗去杨无邪,然后让他看到金针反而来寻我报仇。”他一顿笑道:“试问谁又怎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
蔡京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不是你,但此事另有蹊跷,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顾惜朝一笑道:“惜朝谢相爷信任。相爷既然在风雨楼派有卧底之人,风雨楼在相府中也不免也会有那么几个。”
“为今之计也只能慢慢查了。” 蔡京点头道,转头望着笼中的鸟儿出了神。
顾惜朝垂眸,看手。

“你的伤如何了?”蔡京似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问。
顾惜朝道:“劳相爷费心,惜朝的伤已渐渐恢复个十之七八,丹田之中真气能聚,但不耐久。”
蔡京道:“风雨楼的追杀令着落在你身上,你自己多加小心。襄儿这孩子也烦你很久了吧。”
顾惜朝道:“蔡小姐天真浪漫,活泼可爱。惜朝倒不觉得烦。”
蔡京叹道:“襄儿这孩子就是被我宠坏了。贤侄看在老夫的分上就让着她点。要不贤侄和襄儿一起搬回来住吧。以相府的守卫,应能护你们平安。”
顾惜朝道:“谢相爷关心,这些江湖草寇惜朝还不放在心上,惜朝知道自保的。”
蔡京正色道:“你的伤便是那日在皇宫内与戚少商交手时落下的,养了这么些日子方有起色,你切不可大意了。”
顾惜朝拱手道:“惜朝受教。”
蔡京想想又道:“也好,我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你,金兵占了燕云十八州,最近又要忙了,顾贤侄你先到兵部帮帮忙。等有适当的时机,我向皇上为你讨个一官半职的。”
顾惜朝笑道:“惜朝谢相爷美意,但昔日惜朝逼宫犯上,朝堂之事已不再想。”
蔡京却笑:“无妨,漫说当日那个不是真皇帝,就算是,皇上眼里只有鸟古玩,隔了这些日子,哪记得清那么多其他的。”

黄昏
苦水街
久雨初晴
“包子耶,热腾腾的包子耶――”
“两文钱一个的包子,白白胖胖刚出炉的包子喂――”
不算拥挤的街道,有小贩搭着零零落落的几个摊子。
苦水街只是京师中普普通通的一条街,不算热闹,也不算很不热闹。当然就算是这样的街,一年之中也会热闹上那么几天。
“驾――”马拉着车子从街的尽头而来。
很普通的车子,每天走在路上总会遇见那么百八十辆。
随风轻荡的竹帘后――
顾惜朝斜倚在车壁上,身体随着行进的车厢轻轻摇晃,斜阳从帘缝照进来,落在他微垂的双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光影。所谓兵部事务忙,不过是看主战派和主和派吵架罢了,今天便是又吵了一天。
顾惜朝冷笑一声,也许等金兵过了黄河,便没有人再吵了,那时候该忙的便应该是逃命了吧。

23

顾惜朝突然听到一声雷响。
这雷声很怪,不是来自苍穹之上,却似来自地底。
隐隐惊雷震得前行的马车一个剧烈晃动。
顾惜朝皱眉,挑开窗帘。
晴天朗日哪来得雷。
不仅有雷还有雨。
剑―光―如―雨。
惊雷一响
如雨的剑光瓢泼而下
一瞥之间,顾惜朝破壁而出。
壁是车壁的壁,而车在剑雨下却破了,毁了,废了。
身体尚在空中,顾惜朝便已拔剑在手,迎上攻向他的一十八剑,电光火石之间,剑刃相交,青光乍现。顾惜朝身形连晃,借力退出十几步,如风中的柳絮飞,着在道旁一民居的屋檐上轻飘飘得落了下来。
“戚―少―商”
身形甫定,顾惜朝横剑当胸,眼眸一抬,剑眉一挑,冷冷喝道。

戚少商便在那夕阳下当街而立。
夕阳的余晖把他投在青石板上的身影拖成长长的。
知已红颜,琵琶别抱。
兄弟手足,黄泉相隔。
这么多打击历遍,他却见雨化龙,越飞越高。
残阳如血,剑寒如霜。
他的白袍,以淡银色绸布滚边的月光白粗布袍子在残照的斜阳下也晕上一层血色。
他的眼神――
一如他手中的剑。
傲且冷。
牢牢盯住对面屋脊上迎风而立的顾惜朝。
钉牢
钉死

面对这样的戚少商,面对戚少商的杀气。
顾惜朝却笑了。
带着一点傲,带着一点冷,带着一点媚。
斜飞的眉角还有一点理所当然果然如此的得意。

“为什么要杀杨无邪?”戚少商问。
“哦,怎么,戚大侠不问是不是,只问为什么了?”顾惜朝笑,珠落玉碎。

“为什么?”戚少商继续问,眼中有火。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道:“戚大侠既然已经认定是惜朝,又何必再问。”
“认定?我还能信你么?”戚少商剑眉一拧。
顾惜朝不答,轻轻一哼。
“为什么要投靠蔡京?”戚少商仍在问,他手中的剑光芒更盛。
“荣―华―富―贵这四个字够不够?难不成戚大侠还指望从惜朝口中得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顾惜朝一瞥,冷冷如霜。
“顾惜朝,我说过我若不杀你老天都不答应。我屡给你机会,你却不知悔改。究竟要杀多少人你才知道错?”戚少商面色一寒。
“戚少商,我也说过我顾惜朝决不会改。我屡证明给你看,你却不愿相信。究竟你要怎么样才肯死心?”顾惜朝再笑,艳若桃李。

剑起――
那薄薄的云层似突然裂开
剑光喷薄而下
杀意
绵绵

戚少商并非只知蛮勇之人。
只知蛮勇之人,在这京畿之地的波诘云诡中,只怕连骨头也剩不下。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另一种可能。
但,顾惜朝,这他曾经以为他懂他信的人,却一又一得背叛了他。
伤心比伤身更伤重,绝望比失望更无望。
他的朋友尸骨未寒,欠他的血债堆积如山。
如何敢信,如何再信?

他身在局中,堪不破便也不再去妄加揣测。
至此,旗亭酒肆的情义早已空骶望,连云山寨的信任早已千疮百孔。
他只求一个了断。用江湖人的方式――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戚少商剑一起,路上的摊子就翻了,包子滚了一地。
长兵短剑被拔出来,杀过来。
风雨楼的追杀令已出
只求杀人
不择手段!

坐在马车头懒洋洋闭着眼睛的汉子也动了,这样一个潦倒落拓的汉子手中竟然也有剑,一旦剑在手,这似乎睡不醒的汉子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懒了,甚至还好看了起来,他的剑很亮,他的黑眼睛更亮。“相爷说了,戚少商是顾惜朝的。”他的大眼睛往场内一扫,“而剩下的人是我罗睡觉的。”
说完话,罗睡觉却不出手,他仿佛又睡着了。就在那碎了一地的马车残骸中。
戚少商做了一个手势,金风细雨楼的人便也罢了手,兵器却仍在手上。
罗睡觉是蔡京的人,但他有脾气,但凡成名的剑客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脾气。他既然不出手,戚少商又何必要逼他。

双足一点,戚少商也飞上屋檐。
青空下
他们比肩而立
你死
我活
或你活
我死
一生一世一双人,争叫两消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如果有天意,这是不是便是天意?

“看来,蔡京对你还是很关心啊。”平视着顾惜朝的眼,戚少商道,不无讽刺。
“这一战有我们两个还不够么?”顾惜朝剑眉一挑。
“确实很够了。”戚少商的脸上也浮现一抹笑意,“顾惜朝,说起来,我们还没真正好好交过手。”剑尖指地,一招仙人指路的平平起剑式,在他的手中却有说不出的潇洒。

顾惜朝敛了笑。
雁飞过长空,碧空无泪。
风起了――
顾惜朝的长发和衣裾在风中飞舞。
剑光中――
沉静如子夜的眼看不清情绪。
“还记得我们上交手么,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
一叹之中,银光一闪,神哭小斧已经出手。

2

顾惜朝站在风中,手中寒刃如霜,带煞的眉眼更见明媚。看着那一团带着神鬼夜哭之声的银白色光芒,他嘴角微带薄笑。
戚少商一向都认为:真正的美人是带点杀气的。
――兵刃刀戈之气,反而增添绝色佳人之妩媚。
他是来杀人的,此刻却欣赏起敌人的美色?
其实并不奇怪,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会欣赏便是会欣赏,无分场合,无关风月,只是好色,纯粹欣赏罢了。

他手中的剑却不曾慢,戚少商一剑向上撩去。
然后,那就不是剑光了:
他的剑炸出寒芒,绞上呼啸而来的神哭小斧,剑芒洁白如雪,在烈阳下仍让人不寒而栗。
字如其人,剑亦如是。
戚少商的剑路也有一种磅礴的大气,隐动风雷。但他的剑意却非常失落。
――寂寞如雪。
――孤高胜雪。
今夜雪,有梅,似我愁。
――这是情怀
戚少商的剑法非常有情怀,也非常不要命。
顾惜朝的神色也有几分凛然,戚少商的剑绞上神哭小斧的同时,他的剑也到了。无名剑直取戚少商的胸口大穴。戚少商的剑正和神哭小斧纠缠不清,他甚至来不及撤剑。身形一偏,戚少商左手握拳朝顾惜朝的脸上便打。顾惜朝已欺近他的身,戚少商这一拳若打实了,顾惜朝的面上只怕就不好看了。顾惜朝却不避,剑锋一偏,直击戚少商的左肩。
戚少商反而愣了愣,他这一招本不过是围魏救赵的虚招。谁知顾惜朝却根本不避,如此一来这一拳竟击实了。反而像顾惜朝送上去给他打一样。戚少商知道顾惜朝的剑路正如顾惜朝了解戚少商的剑招。几时顾惜朝竟也有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车轮辚辚――
一辆马车自巷口驶了进来,宝马雕鞍,极尽奢华。马车尚在巷口,罗睡觉的眼睛便睁开了。由任怨亲自掌辔的车,车上坐的是谁自不难猜。
果然,车在当街停了下来,车帘开下来一位白衣的贵介王侯。
方应看怎么也会来?
这场决斗关他什么事?

“大家继续,我只是来看看,随便看看。”甫一下车,方应看便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他笑得好像他真的便只是来看戏一样。
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罗睡觉眼睛也不敢再闭上了。只有戚少商在时,他敢。方应看来时他却不敢。戚少商虽然是个土匪,但也是个君子,而方应看却不同,连自己手下都可以陷害的方应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这时候闭上了眼睛,形同把自己的性命交予敌手。罗睡觉不但不睡觉了,相反,他的一双大眼睛瞪得更大,直往方应看看去。
方应看却袖住手,看屋檐上的激斗,他看的很仔细很得意,偶尔发出激赏之声。
他的神情好似便只是来看戏。
看戏?
堂堂京华何没有戏看,他方小候何必跨了半个城,单单来看这一出?

一拳击实,顾惜朝的嘴角已见血迹,脸色苍白,眉宇间的冰霜仿佛更凌厉上几分。还带着那么一点怨,恨。
戚少商的左肩也带了彩,凄艳的血开在他的白衣上。
抹去嘴角的血痕,顾惜朝目光一凛,手中的剑便又展开了攻势。戚少商手一翻便迎了上去。剑光交错,剑刃接实,顾惜朝便觉得一阵气血翻涌,丹田中如万蚁啃噬。微一咬牙,他手中的剑却很快更密更狠。
戚少商的一字剑法却越打越慢,越打越稳。
一如涛生云灭
一如日月山河
涛生云灭终有尽时,日月山河却亘古恒在。
不知过了几十招,顾惜朝虎口一麻,无名剑脱手而去。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锋已向他直劈而下。
这一剑,刺了,戚少商也许会后悔。
不刺,他可能会更后悔。
霜刃已入骨――
血涌出来,弥漫了青锋的沟沟壑壑。


顾惜朝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在戚少商看来很奇怪的笑容。
如疏淡月,如幽谷空回。
戚少商心一动,有一点泫然,手中的剑因之缓了一缓。

空中突然有红色的光芒闪过。方应看飞身而起,右手紧执左手,左掌中、食、无名三指并伸,左手通体血红,哧的一声,红芒如赭,破指而出,中分三路,三缕血线直取戚少商。
连任怨都没想到方小候爷会突然出手。
方应看不是只是来看戏的么,他方才也不是看的似乎也很有趣么。
他没有出手的理由,出手的立场,可是他已经出手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是螳螂,谁是蝉,谁又是黄雀?

25

戚少商立刻拔剑,击上方应看的血河神指。剑拔,血飞,血箭击得剑身一震,一震之下血箭便合作一股,拐了个弯往顾惜朝而去,也许是因为强弩之末,只是在顾惜朝身上挨了一下,那道红光便消失了。消失的比来时还要突然。
戚少商还剑于鞘,立刻就走,他走得如此匆忙,甚至没有回头再看。
不回头,他是不愿,还是不敢?
顾惜朝已中剑。
他滑落在如黛青瓦上,双目紧闭,青丝委了一地,似乎已经爬不起来了。
挨了戚少商那样一剑任谁都不会好过。

方应看似乎对那落空的一指很是得意,见戚少商走,他也不再出手拦。落回原地,他负手而立,笑得开心。
戚少商一走,风雨楼的人便也撤了。
任怨很想知道方小候爷为什么突然出手,为什么突然又不出手。但纵然好奇的要命,任怨却不敢问。方应看竟然向他看了过来,任怨有点惊,受宠若惊。
“游戏太早结束就没意思了。”方小候爷竟然在解释,而且在对他解释,任怨更惊了。

相府中――
“你看清了他们确实是在交手?”
罗睡觉点头。
“下死手?”蔡京又追问了一句。
罗睡觉放下手中的杯子,笑道:“相爷怀疑罗某的眼睛?”
“方应看为什么会插手?”
“方小候说:他接到密报说戚少商会在苦水街伏杀顾惜朝,他便来了。他还说:同是为相爷卖命的人,他不忍见顾惜朝被杀,所以出手。”
这是方小候的解释,口头上的解释。

哦?几时方小候也会对别人的事如此上心,对别人的命如此关心?他的解释蔡京一句也不信,但他只哦了一声,他在想另一件事。
“依你看,如果方应看不出手顾惜朝会怎样?”蔡京又问。
“会死。”罗睡觉道,他又加了一句:“死在戚少商剑下。”
“看来顾惜朝确实是真心投靠于我。”蔡京点头道,他也有那么一点满意。
蔡京是个惜才之人,但对他来说,能为他所用的人才才值得珍惜。不能为他所用的,那便不是人才,那是祸患,他要除之而后快。
顾惜朝通过了他的考验,他很满意。
但他似乎没想到,如果方应看不阻上一阻,顾惜朝便是死了。
死人便是死人,再忠心的死人也是死人,死人又有什么用?

夜凉如水。
风清如水。
一灯如水。
眼睛都红了的蔡襄大小姐终于也回了房,斗室中便静了下来。
顾惜朝斜倚在床上,只披一件浅黄中衣,从敞开的襟口可以见到白布包裹的伤口。剑伤,当胸而过。
伤可见骨,可见这一剑的决绝。
但他总算是活下来了。
只要人不死。再的伤口终会结疤,愈合,最后能留下的便是一弯红痕。
这是看得到的伤,而看不到的呢?
这寒冷的一剑嵌入的是顾惜朝的骨,冷的却是他的心。他的指自伤口上抚过,叹了一口气。
他杀人,他作恶,一又一探的便是戚少商的底线。
他想看戚少商为他伤心,为他痛苦,为他挣扎,最后却不得不一放了他。顾惜朝知道他在玩火,随时赌的便是他的命,但他不在乎。唯有如此,他才可以确认戚少商心中亦有他顾惜朝。他的存在可以让戚少商忘却他的红颜,他的兄弟。
一又一。
他要的便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如让人满头烟霞的炮打灯,使他沉醉。
但这刻骨的一剑便是戚少商的底线了。
底线,触及,如此的轻易。
飞蛾的翼剥落在灯下,暗夜的毒郁在他的眼中。
怨!

小甜水巷,杏楼。

戚少商站在窗外。
月色如水
琴声如水
灯下有美人,美人如玉。
一曲罢,李师师抬头便见戚少商立于月下。独立的身影,更见孤傲,她的唇边飞上一抹笑。一曲湘江水云自她的指下流出,却有几分暖意。
人人都道,这风雨楼的楼主是她的入幕之宾。惟有他们二人知他们之间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
戚少商每每以上乘的轻功在这京华的春夜里,踏月而来,所做的不过是听她弹一支曲,喝她做的一碗羹汤。又或者为她画眉,直画的眉如远山;看她浇,直浇得人比姣。
戚少商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温香在手,软玉在怀时,他也曾想要过,每却是李师师拒了他,婉拒。
李师师是个青楼女子,有情无情均可暂交颈的青楼女子。她可以给昏君豪绅,文人墨客的,单单于戚少商这边,她却拒了。
她拒,戚少商也便不再强求,以他戚少商,愿意共他一席一枕的女子太多太多,他要的原也不过是在暗夜中那一点昏黄的温暖。就如今夜,他来,却不进屋。

26

戚少商甚至就在苔滑露重的青瓦上躺了下来。
月明中天,清辉如霜。
戚少商连眼睛都已经闭上了,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了日间的那一战,那一剑,那一笑。那一笑是苍白的,比他的剑光还要白,还要冷,白的他握剑的手也开始冷。
那一剑的结果他没有去看。
剑已刺出,看与不看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顾惜朝死了,他会很难过。
如果没死呢,他是不是该回去补上一剑?

春风过尽便是清明。多日未见的太阳也难得露了露面。
“你终于醒了。”看着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顾惜朝将最后一枚金针也收到手中。
“我还没死么?”杨无邪似乎对自己还活着也有点意外。(汗,这个冷冷也意外,没想到他的人气还这么旺)
顾惜朝将金针放进袋中,在椅子上坐下,冷道:“你很想死么?想死早说,省得浪费我的针。”
杨无邪笑了一笑,“你今天的火气很大啊。”
顾惜朝又是一声冷笑道:“今天?你和我很熟么?”
杨无邪何等样的人,看顾惜朝的神色便不难猜出,只怕又是自家楼主得罪了他。
“谁得罪了你?戚少商么?”昏睡多日,杨无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僵了,坐起了一点,斜倚在床上。
顾惜朝冷冷一钩嘴角道:“岂敢,凭顾某这点能耐,还不敢劳戚大侠来得罪。”

杨无邪无奈得叹了一口气,岔开话题:“这是哪里?我昏迷了多久了?”
“这是神候府的一偏院,你昏迷有七八天了吧,醒了就快回去吧,要不风雨楼的地盘要给人拆光了。”
“我不是已将印信的下落告诉你了么?”杨无邪问。
“没错” 顾惜朝点点头道,那直指逆水寒的剑字已早由杨无邪明明白白得写在他掌中。
“你没告诉戚少商?” 杨无邪奇道。
顾惜朝笑笑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就喜欢看他倒霉的样子。”
这个顾惜朝,杨无邪摇摇头,只怕自家楼主的日子不好过了,他暗自笑了一笑,心下竟也有几分期待。
“还有,别告诉你家楼主是我救的你。”站起身,顾惜朝交待道。
“你一边怨他误会你,一边又让他误会你?”杨无邪不解。
顾惜朝冷冷哼了一声道,“我高兴。”

多日未见的阳光也照在了绿瓦红墙上。春方至,上苑中也开得有一茬没一茬的。
徽宗赵佶立在晨光中,他听刘妃弹了一段琴,本应如流水一般的宫商角徽羽之音却像在他心上磨,他摆了摆手,皱了眉,道:“你的琴技退步了。”
刘妃便白了脸,抱琴告退。
今晨起来赵佶就有些心神不宁,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立在北国朔风中,看一雁南去,他的眼中竟有羡有怨。一梦及此,他便醒了,辗转难眠,捱到天明。
刘妃退下,赵佶便打谱,直打得他心绪更乱。便弃了谱,去填词,又填了半阙词,心头的那团火却越烧越旺。把那半阙词揉了,就着那笔在浓墨中沾饱,落在纸上,挥作:天朝二字。写罢,凝神一看,这墨迹淋漓的二字竟隐隐有风雷之气,赵佶也有几分得意。徽宗素喜工笔,所写之瘦金体也讲求工整清丽,此番所写二字却大异往日。写罢,赵佶将笔一掷,心中烦恶已去大半。命人将此幅字裱了,悬于堂上。

天朝?蔡京看到这两个字就想笑,什么时候这昏君也能有如此雄心,于如今风雨飘摇的宋室天下,天朝二字不过是闲来聊发一梦罢了。
他的面上却是十分诚惶诚恐之色,怔立半晌,他展开手中的字卷,便撕了下去。
“爱卿手中何物,呈上来给朕看看。”赵佶此刻的心情好了很多。
“臣不呈。”蔡京的神情有几分赌气。
“哦?”赵佶却是一愣,做皇帝这么多年,倒还是第一有臣子对他说不。
蔡京跪伏于地,道:“臣也写了幅字,原以为也可算上不凡,正特想带进宫来请皇上过目,可谁知和皇上这幅一比,却成了俗不可耐的俗物,臣不敢污了圣上的眼。”
赵佶哈哈笑起来,道:“拿来,拿来,看看无妨。”
蔡京不情不愿得将手中的书卷摊在案几上。
“爱卿的字也算不错,何必过谦。”看罢,赵佶道。
蔡京道:“臣原也是这么认为,但和皇上这幅一比,臣方知班门弄斧这四个字。”
“哦?爱卿倒说说朕这幅字的妙。”赵佶也来了兴致。

27

蔡京禀道:“皇上这幅字不像是人写的。”
原本打算好好听几句奉承之话的赵佶怔了一怔,皱眉道:“爱卿是在夸朕这幅字么?”
蔡京又走进了一点,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幅字,他的神情更加惶恐,再拜道:“此天朝二字有风雷之色,天庭之威,二字一出管教天恩泽被,四海归心。像臣等凡夫俗子看了都觉得心头震动,不敢多看。这二字不像是人写的,简直是神迹啊。”
赵佶心知他有意奉承,但这几句话委实得他欢心,啐道:“好你个蔡京,睁眼说瞎话,金辽二贼屡屡犯边,何来天下归心之说?”

蔡京见他嘴上说得严厉,眉眼已是一片喜色,便禀道:“若要天下归心也不是不能。日前我朝与金兵结盟同讨辽贼,如今金兵已下燕云十六州,金人约我朝派人前往详商,收复中原失地指日可待。皇上今日不朝,臣特来禀之。”
赵佶喜道:“如此倒是好消息,依爱卿看派谁走这一趟为宜?”
“臣向皇上保举一人,此人擅机变,多智谋,武功亦是不凡,想必不辱使命。只不过――”蔡京偷眼看赵佶道。
“哦?有如此人才,爱卿有何犹虑,但讲无妨。”
“此人出身低微,而且是蔡某的门人,只怕,惹人议论。但,他的才华委实――”蔡京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赵佶摆手道:“英雄莫问出,更何况举贤不避亲。若真能为朕分忧,朕爱惜还来不及。”
蔡京禀道:“此人名顾惜朝,原是宣德元年的探,因出身不佳被革去了功名,他虽曾入傅中书门下,但所作所为与傅中书全然不同,他曾为皇上灭了烧杀扰民的连云寨,更为皇上――”
“且慢,”赵佶打断他道:“这人的名字我好像曾经听过。”
蔡京道:“这正是臣要禀告皇上的,那顾惜朝在傅氏党羽一族时曾有过逼宫之事。”
赵佶一怔之下,依稀想起似乎确有此事,道:“是否是诸葛先生让朕避开的那?”
蔡京道:“正是。”
赵佶怒道:“好你蔡京,这样的人你也敢荐于我。”
蔡京却不忙,道:“皇上息怒,这其中却另有隐情,容微臣一一禀来。”
赵佶道:“快讲。若有半句不实当心朕治你的罪。”

“臣不敢,皇上请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以皇上的龙颜,如果是随便什么闲杂人等用一点易容之术就可以以假乱真的话,那岂不是,岂不是――”蔡京跪下道:“会出此等主意的人,其居心,其居心――皇上恕罪,臣不敢讲。”
赵佶面上变了颜色,道:“好个诸葛小,朕当日只道他忠心护主,若非爱卿提点,朕几乎被他蒙了过去。”听了蔡京的话,赵佶心下也是一寒,赵佶虽是昏君,可是并非傻子,只是他的聪明从未用在治国的正道上。蔡京一点及,他便想到如果仅凭易容之术就可以再造一个以假乱真的徽宗的话,那觊觎他帝位的人难免不会起取而代之之心。这个诸葛小,会出这样的主意,那他有没有这样的心?更何况诸葛小如此迅速就找到替身之人,只怕准备得不是一天两天的。
偷眼看徽宗的面色,蔡京心下暗喜,好你个诸葛小,这看你死不死。他再禀道:“臣对皇上的忠心可昭日月。想那顾惜朝当年金榜提名之时,如何没有瞻仰过龙颜?那顾惜朝当日已经看出有诈,他将计就计,便是为了给皇上除害。”

“哦,怎么说?”赵佶问道。
“皇上,臣还跪着。”蔡京指指自己的膝。
赵佶笑骂道:“就你名堂多,谁叫你跪了,起来说话。”
蔡京谢过,起身道:“皇上容禀,那一日与顾惜朝对战之人江湖上有个称号――”
“什么称号?”

“臣不敢说。”
赵佶见他欲言又止,怒道:“蔡京你再敢给我说一半留一半试试,看我治不治你的罪?”
“那对战之人名唤戚少商,江湖人称九现神――龙。”这蔡京说得很快。
“龙?”
“正是,皇上请想,龙乃天子之号,一个江湖匪类竟也敢以龙自称,岂不是大大的不敬,这样的人难免没有犯上作乱之心。而这样的人和神候府的关系却是极好,这只怕,这其中――”
赵佶面色更寒,思索片刻却道:“虽是如此,江湖中人不受教化也是有的,只是诸葛小与之过从甚密,这其中确实值得怀疑。如此看来那顾什么顾吸潮的倒还是有一番忠心。”
蔡京忙行礼道:“皇上果然英明。”
“朕就复他探出身,加封三品顶戴,克日使金。”
蔡京朗声道:“谢皇上。”

#1 青锋在 28(新的一节,迟到了)

28

夜色掩映下的依兰阁,月已西斜,清风满楼。
淡妆的柳依依对着面前的残局怔怔出神,棋盘上黑子已过了河,白棋虽失大半江山,却仍与黑子绞作一,胜负之算,犹未可期。
轻垂的珠帘外有白色的人影一闪,“方某见过刘贵妃”斯文有礼的声音带着不温不火的距离。
柳依依持棋的指尖轻轻一颤,轻声道:“方小候爷请进来叙话。”

白衣的王侯公子掀帘而入,在她的身畔坐下,道:“依依荣升贵妃,方某还未向依依道贺呢。”
“方小候爷,你以为我柳依依倚楼卖笑,委身昏君,为的是谁?”柳依依瞪着他,贝齿嵌入下唇,留下一弯浅痕。
方应看的手指在杯沿缓缓滑过,一点微凉的水珠凝在他的指尖,他伸指轻轻弹了弹,悠悠道:“有些事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
柳依依紧咬着唇,长长的睫毛如蝶的翼,轻轻翕动着,月于她的眼睑投下暗暗的影,她的眼波藏于暗影下,隐隐得疼。
方应看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一笑,道:“你柳依依不是一个情的人,我方应看同样也不是。这些话并不合适你大金国女杀手飞红袖柳依依柳小姐。牡丹下死,作鬼也风流。话虽是如此,方某虽然也很是喜欢美人,但对自己这条命却更是爱惜的紧。”
柳依依凝视了他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淡去眼底那抹哀怨,然后露出一点微笑,道:“看来,要你方小候爷上当确非易事啊。”

方应看哈哈一笑,他凝眸去看桌上的残局,赞道:“妙局,妙局,依依倒是有心了。”
柳依依嫣然一笑,道:“依方小候爷看来,此局何解?”
方应看淡淡道:“此局无解。”
“哦?此话怎讲?”柳依依来了兴致。

方应看反问道:“凡天下之局均为两军之争,照依依看来我应取哪一边?”
柳依依眼中闪过一丝顽皮,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宋室积弱,江山风雨飘摇。而北朝势力正强,同时金主与方小候爷有旧,对方小候爷也甚为赏识,必不会亏待于方小候爷。”
“哦?”方应看带了一点笑道:“依依真不知我?”
柳依依也笑,她缓缓道:“依依知道方小候绝不是甘做儿皇帝之人。”
方应看目中带上一分激赏,道:“不是不甘,是不能,自古但凡身为儿皇帝者,哪个有好下场。做南国的皇帝看似风光,但实是众矢之的,凶险异常。夕之曹孟德善不愿居炉火之上,试问我方应看又如何会做这种惹火烧身的事?”

柳依依问道:“古之棋局均为两军交锋,方有胜负和之说。若非两军之争,局势便非一方棋局所能道破的,方小候爷说的无解可是这个意思?”
方应看但笑不答,他沽起一枚棋子,那枚棋子在他微动的指尖由黑转白,却仍与那白子截然不同,他将那枚棋子落入黑棋的巨龙中,与东南一隅的白子互为犄角,遥相呼应。
柳依依微微一笑道:“方候爷告诉依依这么些许多,难道是把依依当知己,又或者”,她眼波微转,“还是想杀了依依灭口?”
她笑得天真,灯下,方应看的眉跳了一跳,扶在棋盘上的手却纹丝不动。

片刻,方应看拢了手,笑道:“以依依的聪明不妨猜猜方某到底想要干什么?”
柳依依一叹道:“你本该哄哄我,对一个女人来说,为自己心爱的男人不仅什么事都是可以做得出来的,而且做什么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方应看目中带上一丝玩味,他偏了头去看柳依依,道:“哦,依依要方某哄你?”
柳依依语中带上一点怨,道:“好一个方小候,你果然连哄哄我都不肯为。”
方应看却笑道:“如果方某敢对依依心存欺哄,只怕依依早就用你的飞红刀招待方某了,方某焉能还如此逍遥得坐在此?更何况,方某敬重柳姑娘,希望柳姑娘能襄助于方某,又怎会如世俗儿女般两相欺哄。”

柳依依敛了笑道:“方小候爷不要忘了,依依可是金人,又怎会背叛金主?”
方应看点头道:“这个方某知道,方某不但知道柳姑娘是金人,更知道柳姑娘是――”,他顿了一顿,一字字道:“渤,海,故,人。”
柳依依的脸色微微一变,一叹:“方小候爷的消息网果然厉害。”
方应看又笑,道:“方某不但知道有柳姑娘,哦,不,柳郡主,方某还知道有世子。”
“你在要挟我么?”柳依依柳眉一扫,俏脸微寒。
“岂敢,岂敢,”方应看轩眉微耸,从容道:“方某是在收买柳姑娘。”

(是迟到了,默,自己砸砖,看人砸砖,灌水,群聊,冷冷最近不干正经事。擦汗,谢谢给冷冷回贴的各位大人,你的回帖是冷冷的动力。)

#1 青锋在 29-33(超长的一贴)

29

柳依依脸色微霁,道:“方小候爷收买人的方式倒很别致。”
方应看微眯了眼,笑得像某只长毛有耳的动物,道:“别不别致倒在其,关键是柳郡主受不受方某的收买。”
柳依依叹道:“天底下像方小候爷这样没一点好的收买倒是少见。”
方应看凉凉一笑:“有没好就看柳姑娘怎么想了。金主当日对渤海郡一族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何止是没什么好,当日渤海郡一族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便是拜当今金主所赐。虽然之后金主收回成命,但渤海一郡却已无可挽回。柳依依沉吟片刻道:“宋主派顾惜朝出使金国,方小候爷对此怎么看?”
方应看明白柳依依如此说便是表示她已经愿意和他合作了。他笑道:“方某已经禀了圣上,刘赫的案子另有蹊跷,很有可能不是顾惜朝所为。”
柳依依失笑:“方小候爷真会说笑,那刘赫之死不正是你和顾惜朝定的计么?”
方应看看向柳依依道:“而且刘赫当日还是依依他这个干妹引到此间的。”
柳依依道:“看来方小候爷真打算让顾惜朝走这一趟。顾惜朝上当断不断误了事,否则,京城的武林势力早就不是今天的格局了。方小候爷认为他此又能有多少作为?”
方应看正色道:“依依莫小瞧了顾惜朝,此人虽立场不明,但以他之能,有他在便始终是个变数。”
“你就不怕这个变数无法控制了?”柳依依笑问。
方应看抬头道:“不妨,他虽是变数,但,这个变数中尚另有变数。”
他轻笑着,眼中却有光芒隐动。
柳依依明白方应看这一步棋已是再无可回头。
人人都想做下棋的人,有谁愿做盘上的子,只是聚云聚雨几番风雷,到头来终是世事难料。
柳依依凝视着他飞扬的眉,不语了。方应看有野心,在她面前,他也从不掩饰他的野心。此刻的方应看不再是彬彬有礼的斯文公子,此刻他是觊觎天下的枭雄,柳依依懂他的野心,她是个会欣赏男人野心的女子。一个有野心的男人总是有着致命的诱惑力的。无可否认,一开始的她便是为方应看如此这般的野心所吸引,但对如今她来说,更重要的是――
他是方应看。

柳依依送方应看出门,看着白衣的身影下了楼,她便掩了门,拿了梳子怔坐在凌镜前,镜中容娇美如旧,容颜未改,柳眉却笼着淡淡的轻愁。
青丝如水,这样的青丝他也曾挽过。
犹记当时当日
郎情妾意的温柔,枕上席间的火热。
指尖在红锦锻被上滑过。
鸳鸯织就欲双飞。
她却从未想过做他的新娘――

风微过,烛火跳动一下,渐渐暗了。
一片月影中,她恍惚中又忆起了儿时的情景,金国的月色也如今夜般温柔,她和阿弟坐在桌畔听阿娘的故事,那样的故事里每一对相爱的人都是很甜蜜的。那种如春阳般温暖幸福的感觉,她至今仍记得。当时她还年幼,她便天天盼着长大, 长成如阿娘般美丽。
如今,她等来了这样的美丽,别人的故事却仍旧是别人的故事。

十年一梦,恍如隔世。

“啊,为什么这么暗?”笑容甜美的一名女子推门进来,她拿起烛台畔的银签轻轻拨动了烛芯,烛光跳动了一下,便亮堂起来,突如起来的光明让沉浸在往事里的柳依依猛得一惊。手中的梳子啪得一声滑落到了地上,她微敛了眉,缓缓抬头:“兰甜?”
来的正是田兰甜。
田兰甜拾起地上的梳子,拢起柳依依的青丝,替她一下一下得梳了起来。“小姐你告诉方小候爷你有喜了么?”
柳依依淡淡道:“御医房日间来探诊过,晚间赵佶便下旨封我为贵妃,而米公公又是他的人,他怎会不知?既然他装着全不知情,我又何必要说。”
“可是,”田兰甜手中的梳子顿了一顿,“他不知道那孩子是,是他――”
“你当他便真的不知?” 柳依依幽幽一叹道,“他又如何会在意。”
“小姐我替你不值呢。”田兰甜有点愤然。
“傻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柳依依垂手轻抚上她的小腹,温热的脉动中,那里有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她露出一点满足的微笑,“这样也好,我不想这个孩子也成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3

方应看下了楼,早有一辆等候已久的车子驶了过来,他便上了车。
方应看是个知道享受的人,他的车子相当得舒服。
香车宝马 轻裘软枕
千年好的月华照着古城的青石长街。
月寒如霜
霜冷千年

任怨握着鞭,辚辚的马车便在这青石长街上不紧不忙得跑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的响。
一弯青色围墙的府邸,几座不起眼的青色砖楼在夜色中闲然卧着,不张扬却隐隐有气吞天下之势。
――名动天下的神候府。
“停一下”车内,方应看突然说了一声。
前行的马车便缓了下来。
夜已。
霜冷的长街上寂无人声。
暗云如海潮般翻卷着掩过中天的月,明月却稳如大海中的礁石,涛生云灭间,却仍有那样皎洁的月华透了出来。
方应看也不再说话,他就这么坐在车内,出神看着,一任月的影在他脸上明灭。
夜空下,小楼的方向,灯火已熄。

就在任怨以为方小候爷已经石化的时候。
方应看却突然动了,他漂亮的手抬起,摇摇微指,低垂的车帘便在指力的带动下无风自开,如灌了气的帆。
他端坐车中,脸上露出方应看招牌式的微笑,然后对着街角的暗道:“你还是来了” 。
街角传来一声轻笑,说不出的冷意。
“方小候爷不是一直在等我来找你么?”
青色的袍袖翻飞,微扬的眉眼带着笑意,冷冽的杀气却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那月下缓缓走来的人竟是
――顾惜朝

方应看笑容不改:“顾兄的伤恢复得不错啊。”
顾惜朝微一挑眉应道:“顾某似乎应该先感谢一下方兄的救命之恩啊。”
方应看微一摆手,道:“好说,好说,救顾兄是方某为所当为。”
“好一个为所当为,”顾惜朝冷冷一哼道:“所以顾某特地过来向方小候爷聊致感激之情,并且听听方小候爷示下。”
方应看笑道:“岂敢岂敢,方某不过是举手――之劳,何来示下之说。”
他说至举手二字时眼中光芒微动,顾惜朝亦同时发出一声冷笑。
原来当日,从戚少商剑下救下顾惜朝时,方应看在他身上便已留下了那一带着山字经的血河神指。
山字经,画龙画虎,端看画者意。
顾惜朝不知道方应看想画的是什么。
其实这也不奇怪
因为此刻方应看也不知道自己想画的是什么。
顾惜朝不喜欢受人威胁,他的性子一向剑走偏锋,必要时不惜鱼死网破。
方应看也不喜欢威胁人,他更喜欢的是收买,他一向觉得人皆有欲,收买远比威胁要好用得多。
顾惜朝亦有欲,但像顾惜朝这样的人,他的欲能否成为收买他的筹码,方应看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因此他选择了威胁。
方应看很明白他的威胁似乎也用错了地方。
但他不在意,他甚至享受这种威胁人的感觉。
此刻――
两人笑得心知肚明,各怀鬼胎。
方应看便似全不知自己举的那一手已是将顾惜朝的命握在他手里。
顾惜朝亦似全不知方应看在他身上举的那一手原是能要他命的。

方应看接道:“方某只是和顾兄有事相商。”
他看了眼车前的任怨道:“便在此?”
方应看道:“不妨,小任是自己人。”
顾惜朝讽道:“方小候爷对手下的人倒是信任的很啊。”
方应看却笑,他难得的起了一点玩笑之心,道:“比之戚楼主对顾兄的信任如何?”
方应看说的轻松,顾惜朝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快,甚至他都不曾明白这样的不快从何而来,便已是冷声道“如果方小候爷能用的心腹便只是像这样的人,那么中原逐鹿之说还是不必再提了吧。”他的话中带上一点锋芒,“这一点你比不上戚少商,甚至比蔡京都有不如。”
任怨的脸色已变,投向顾惜朝的眼中更是怨毒。
方应看却不怒不恼,他眼光微转落在顾惜朝脸上,满是凝重,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凛道:“方某谢过顾兄。”
顾惜朝冷讽的眼中也带上一丝敬重,叹道:“方小候爷果非常人,惜朝佩服。”
方应看坦言道:“方某虽感谢顾兄,却只怕日后更容不得顾兄了。”
顾惜朝微扬首望天,凉凉一笑道:“日后的事谁又计较得了那么许多,惜朝这条命只怕天也不愿收。”
方应看笑道:“但方某现在还有求于顾兄。”
“哦?顾某何德何能,方兄真是太客气了。”顾惜朝淡淡得道。
方应看却很有礼貌得回道:“此去金国,路遥多风雨,顾兄一路珍重,方某只希望顾兄能帮方某做到搅局二字。”
“如此简单?”
“便是如此。”
顾惜朝失笑:“天底下,顾某最喜的便是搅局,若只是为此,方兄何必在顾某身上下那带着山字经一指禁制?”
方应看目中也带上一点笑:“能在顾兄身上留下那一指的机会毕竟不多,方某只是不想浪费了。”
顾惜朝嘴角微钩,冷冷撇了他一眼。

31

名利圈
某一酒楼
京城中有很多这样的酒楼
热闹,带一点肮脏
像拥挤的鱼市场

这样的地方也是天底下最多八卦消息的汇集地
无数的消息便像鱼一样从这样的地方游向不知名的各
或真或假
或纯粹八卦或别有用心
今天从这样的地方也有消息流出
“你知道么,皇上派使者去和金人议和,带去的礼物竟是黄河以北各郡的地形图。”
“皇上要割让这些地方?”
“这怎么可能,割让了这些地方,等于把汴京直接曝露在金人眼皮底下了。那是京城啊,他疯了不成?”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皇上早就有意迁都到南边去,顺便就把这边给送出去了。”
“他奶奶的,这小子就不顾咱们的死活了。”
……
这是谣言
只是民心向背非一日之事,连年的生辰纲石纲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侍侯完官家又要给金人辽人纳供,再加之几黄河改道,天灾人祸,老百姓们早就憋着一肚子鸟气。
民怨正如锅里已经开始冒热气的水
谣言却像往本来已经有相当温度的灶里加了一把柴
――水开了

公元1123年的春天,金兵的铁蹄已下了燕京,辽天祚帝弃都而逃。宋军在联金攻辽的这一战中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外强中干。金军势如破竹,而宋朝的北征军屡为北辽所败,不能应夹攻之约,直到金军入燕,还不见宋朝一兵一卒到达。可以说大宋的脸都被这些人给丢光了。
有肥羊若此,金人自是磨刀霍霍。
宋徽宗此时却派使议和,一时间汴京流言四起,一夕之内广袤的黄河流域以北便有数股义军揭竿而起,无一例外打得俱是诛奸臣,清君侧的旗号。
历史惊人的相似,诛奸臣,清君侧,只怕到头来往往是连君一起诛,一起清。

天青淡,云如钩。
神候府 小楼
斜阳正好
诸葛小上了小楼,他会上到此间一般来说都是
――有事。
议事

无情道:“世叔也听说了名利圈的流言。”

诸葛小道:“流言有时也是看不见的利器,伤人于无形。”
无情道:“流言倒不可怕,可怕的是流言之后的居心。”
诸葛小道:“这样的流言对皇上不利,对金人也没什么好。”
无情冷笑道:“是他。”
诸葛小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黄河以北的义军一夜之间起得如此之快,确实不同寻常。”
无情道:“方小候爷这步棋倒是妙,此刻就算方大侠入京,他也可以推说援助义军本是侠义之举。”
他在赞着,冷峭的语气更像在讽。
诸葛小道:“掌握了这些义军,他进可以讨昏君奸臣,退可以抗击金兵,一旦时机成熟再来个陈桥兵变亦无不可。”
无情却冷道:“这样的昏君确实该讨。”
诸葛小叹道:“崖余你的性子还是如此偏激。”
无情冷冷一笑,他的眼因这一抹冷笑,更如刀锋般冷锐。
“我已经让游夏和略商赶去太原府,有他们前去,应该可以缓一缓当地的义军,若能将他们导入正轨那便多了一支抗金的力量,是最好不过了。”诸葛小望着窗外漫卷的浮云微叹道,“相较这些地方的明刀真枪,这京城的战却要难打得多。今日皇上又下旨让我继续思过。”
无情突然说了一句:“归云山的桃要开了吧。”
他似乎说得没头没脑,诸葛小却很快接道:“忘尘老友的新茶也该采了。”

翌日一早,诸葛神候的车骑便出了汴京,一路向南,自贬归云山,赏桃兼带思过。
辰时,无情入了宫禀明徽宗,诸葛小上归云山思过去了。

臣受皇恩多年,一向对皇上心存感激,决不敢有丝毫不忠不敬之心。想是这些年年老体弱,有思虑不周全的地方,惹了皇上不高兴。蒙皇上厚爱,不曾责罚,诸葛当静心思过。臣以此表诚惶诚恐拜别圣上,期待来日能重仰天恩,为皇上效力。
这是无情向徽宗转呈的诸葛小的话。
这样的话写在一纸奏疏上。
至于诸葛小写的时候是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这个意思,便不得而知了。

徽宗都有些过意不去了,他对无情道,请成爱卿转告诸葛先生无须太过自责了,朕素知神候的一片忠心,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日后还需各位卿家不计前嫌,为朕分忧。

最失望的是蔡京。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一箩筐暗青子,要让神候府彻彻底底得完蛋。
诸葛小这一走,他的攻势便像一记拳头打在棉上,连个响声都没有。

32

一径红色的宫墙,层层金璧重檐,飞起一片富丽奢华的宫殿。雕梁画柱的水榭,曲折的回廊,带着几分微凉的水色。袅袅丝竹之音隔水而来,夜宴已近尾声,曲将终,人未散。
方应看微眯着眼看着水榭畔的那抹身影,影清如烟,如水。他的笑容绝对可以用不怀好意来形容,无情剑眉微挑,不避不躲,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边露出一抹冷笑。觉察到他的目光,方应看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对着那白衣的人影遥一举杯。

徽宗今晚的心情很好。
最近他难得的有心情如此好的时候。
但有人偏偏要和他的好心情作对。
场中的舞已经尽了,红衣的舞娘走上前向徽宗作揖致礼,含羞带怯,如一朵带露的春。
徽宗看得满意,自然笑得开心。
他叫人打赏。
那女子水袖微垂,愈趋愈前。
“在此便可以了。”在旁的侍卫阻止了她。
红衣女子猛一抬头,眼中的光芒如火般燃烧,她皓腕微动间,劈面的一掌便将那名侍卫拍飞了。
徽宗吃了一惊,话便停在了半途。再看那名女子时,却见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几把刀。
汪汪如水的寒刃泛着诡异的光。
有刺客!

宫廷夜宴,天子跟前,赴宴的众人皆是无兵器在手,他们的兵器在进宫门时便已解下了。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无情便是这个例外。徽宗特许四大名捕在御前携带兵器,当然这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
无情的暗器便直袭刺客的背心。
刺客的轻功不俗,她若要躲,应是能躲。但她一躲,手中的飞刀必然就偏了。
她不躲,她是来杀赵佶的,拼了命也要杀!
无情的暗器正中她的后背。
几乎同时,那女子手中的飞刀已脱手而出,三柄飞刀排成品字形,向中间的徽宗直射而去。飞刀甫一出手,那女子便飞身而起,一掌欲向徽宗当头劈落。
无情正待再发暗器击落那几把飞刀,却见方应看和顾惜朝突然同时动了。

徽宗的两侧
方应看在左,顾惜朝在右。
他们已经出手
――联手
只是他们联手

是要杀刺客?
还是要杀徽宗?
连无情都不能确定。
人生充满惊奇,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瞬之间,一青一白的两个人影已经动了。
两人同时掠起,方应看的血河神指削偏了向徽宗激射而来的飞刀,顾惜朝微一伸手便抄住了其中一把下坠飞刀的刀柄,指风微动间,寒光一闪,飞刀便已迫上了刺客的胸口,直没了柄。
一把飞刀夺得一声钉在徽宗身前的案几上,刀柄兀自嗡嗡作响。徽宗吓得脸上一下子惨白起来。
那女子身在半空中,招势已用老,避无可避。红光乍现,一闪之间,血河神指便已招呼到了她的身上,血箭从她迸裂的身体里喷射了出来,溅洒于地,开出朵朵血色红梅。
女子的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飘落了下来。

她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时机一失,机会便不再是她的了。
杀手如果杀不了人的时候,杀的只能是自己。
伤重如她,她现在能做的便是等死,她也正在死去。
――只是她不甘心。
强提一口真气,回头看向无情,那女子问:“你便是四大名捕之一?”
无情道:“我是无情。”
“很好,”那女子的眼中可以喷出火来,往无情身上唾了一口,接道:“好一条昏君的走狗!”
她的伤很重,这带血的一口唾沫用尽了她最后的气力,血溅上了无情白衣的袖。无情叹息了一声,看向她的那双眼平静如水,竟是一点情绪也无。
没有怒火,也没有怜悯。
淡,冷。

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地上的血色因几桶水的冲洗渐渐淡了。
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夜已,不如让在下送成兄回去吧。”方应看的手扶上无情轮椅的椅背,笑得殷勤。
无情淡淡得道:“多谢,不必!”

徽宗因突如其来的惊吓扰乱的心境也渐渐平复了,他的兴致又高了一点。
夜凉如水,灯青如水,如此温柔。在他眼中,这世间便又是一个太平盛事。
寞寞宫灯畔那如画般的两个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徽宗当皇帝虽不怎样,欣赏美人的眼光却从来没有错过。
他问道:“方爱卿,成爱卿因何事争执?”
方应看禀道:“禀皇上,夜已,成兄身体欠安,微臣和成兄相交一场,感情厚,微臣想送成兄回府。”他一笑接道,“但成兄似乎太客气了。”
客气?无情看向方应看笑得张狂的那张脸,对那张脸皮的厚度,心下倒也有几分佩服。
徽宗嘉许得点点头,道:“难得方爱卿有这片心,成爱卿就不必推辞了。”
是了,这才是他爱看的臣子和臣子间和睦相的太平盛景。
所谓刺客不过是一段无聊的插曲罢了。

33

“无情好友我们可以走了。”方应看的手扶上无情轮椅的椅背,柔声道。
“好友?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了?”无情冷声道。
方应看嘿嘿一笑。

一路出了宫门,过了苦痛巷,蓝衫正街,弯过鱼市子胡同,神候府便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千年的古城
月光如流水一般照着青砖的古道
两个身着白衣的人
一站一坐
无情是能将白衣穿出出尘气质的人
方应看却能将那皎皎的白也染上黑暗的气息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月夜无雪
春城的夜却有柳絮翩飞如雪

推轮椅就有这点好,无情的每一分僵硬每一分抗拒每一分不甘都逃不过方应看手上的感觉。他坏心眼得欣赏着他的不甘,他甚至偶尔改变一下前行的速度换来无情的一眼冷瞪。虽然那双清冷的眸子还是那样淡定,但扶手的微微颤动已经将无情的感觉明明白白得传给了他。
方应看很是得意。

如此嚣张的得意,让无情忍无可忍。
一枚离魂镖自他的袖中滑落,在他的指尖徘徊,引而不发。

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方应看痞痞一笑道:“皇上若是知道了方某因送成兄回府,却不慎撞上了成兄的暗器,身受重伤,不知道会怎么想的。”
“那么只有请方小候爷慎之又慎了。如果方小候爷偏偏要如此热衷于此种不慎,那么在下的不慎失手,也在情理之中。”
无情剑眉微挑,眼寒如月。
――冷月

月色温柔,惹人犯罪。
方应看的手心有一点发热,他微伏下身。
觉察到可以名之为危险的气息,无情的脸色微白,狠狠得瞪上方应看。
“为什么就会有白发了?”方应看的手轻掠起无情鬓边的发,挑起一根银丝,他的声音有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喑哑低沉。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认真到晦暗忧伤的眼神,让无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的恍惚转瞬便被因失控而起的愤怒所取代了。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甚至很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冷,他傲
冷傲便是他的外壳。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外壳,这样的外壳要剥去,必然是连着皮,带着血,痛不可当。
他拒绝!

扶在轮椅上的那只手的指尖已隐隐发白,无情挺直的背却愈加傲然。
对这样的无情,方应看也有几分不忍。
他的手停在距离无情苍白清冷的脸犹有半寸的位置,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却带着令人惊心的艳,水色的唇倔强得抿着。
看着那唇,方应看忆起曾经轻轻触碰过的感觉。
那种滋味比雪略清,比梅略淡。
让人念念难忘。

天下的路真要走起来都是很短的。
“已经到了。”无情无情的提醒打断了方应看的绮思。
看了看神候府的大门,方应看微叹了口气,他眼中的光芒暗了暗,转身离去。
他边走边吟。
他吟的是诗。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他的声音自长街的尽头传来,震起轻盈的柳絮。
夜色中――
风起,
絮落。
眼中飘过纷飞的柳絮,些微异样的感觉漫过无情的心头,那种感觉过于陌生,被主人选择忽视了,他的嘴边露出一抹冷笑,目光微寒,朝着洞开神候府大门,转动轮椅,滑了进去。

金风细雨楼的风雨楼
戚少商今天又一坐立难安。

(最近太忙了,没时间填坑,改每周一贴了,默。上的大家嫌短,这的够长了。打滚中,回帖啊回帖)

3

暮色中的风雨楼
戚少商坐在太师椅上。
但凡一个议事厅里都会有这么几张椅子,越是有威仪的地方这样的椅子越奢华,越是有威仪的地方这样的椅子也越少。
天下最有威仪的地方莫过于皇宫大殿,这样的椅子甚至更是少到独一无二。
这样的椅子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坐的,惟其稀少方显出它的珍贵,惟其珍贵才有更多人想去坐上一坐。
甚至不惜丢掉性命,自己的或者别人的,只为那想飞之心,俯视的风光。
其实,这样的椅子坐起来不见得有多么舒服,甚至不如拿把蒲扇端把小方凳坐在瓜架下来得舒服,然而要明白这个道理只有等坐上了这样的椅子之后。
此刻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戚少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曾经的楼主苏梦枕当然也很明白的。
只是人一旦坐上了这样的椅子,再想换把椅子坐坐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戚少商坐得不安稳,光想想有多少人想把他从这张椅子上推下去,就不可能安稳。戚少商并不是舍不得这样的位置,只不过功成身退和由别人推下去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戚少商想起那曾经坐在这张椅上的人。
红袖温柔,梦枕乾坤的苏梦枕。
绯红的暮色映在戚少商白色的袖襟上,一如的红袖刀扬起时的光。那样温柔的光没有灼痛他的眼,却使他的心泛起一丝微凉,他微偏了眼去看窗外的景致,坐在这把椅子上当然可以看见风雨楼最好的风景,从半敞开着的窗口看下去,那棵伤树就在眼皮底下,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这棵树却还在那里,栉雨沐风。

夕阳无语,倦树无心,天边浮云漫卷。

戚少商和苏梦枕不熟,不只不熟,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苏梦枕于他一如传说中的人物。戚少商一向对江湖传说中的人物并不感冒,尤其当他少年成名,也成为江湖无聊的传说后,更是如此。而此刻戚少商看着夕阳,遥想着那病到如鬼火般仍让人觉得凌厉的苏梦枕,却心生好男儿理当如是,方不枉此生的感叹,春暮微凉的风拂在他的面上,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如饮醇酒在喉,心神意驰间,微觉陶然,脸上露出了笑容。

与此同时,杨无邪的目光也离开了手中的卷宗, “戚楼主。”
戚少商的眼光落在杨无邪脸上,他在听。戚少商一向认为一个好的领袖要善于发令更要善于倾听,倾听有的时候比发令更加重要。
杨无邪却不说话了,他在思考,或者说在组织,组织话怎么说。
需要杨无邪组织话怎么说的时候不多,而需要组织的话当然是重要的话。当然杨无邪一向不说不重要的话。
戚少商的神情也有几分凝重:“杨先生?”
杨无邪却突然说了一句似乎很不重要的话:“戚楼主这张椅子坐得还舒服么?”
能如此直截了当得问老板尊臀下的位置坐得还舒服否的,只怕也只有杨无邪了。

杨无邪已经回来了,他是由无情“送”回来的,无情甚至对当日杨无邪的“失踪”作了解释。
“我的这位朋友脾气古怪,惟如此他才肯出手救人,请戚楼主见谅。”
无情的解释一向很有效,更何况武林中人脾气古怪原本也可以作为行为乖张的借口,戚少商实在没有理由不见谅。
无情还说了一句,“至于在下未事先照会,便私用风雨楼的秘道一事尚请戚楼主原谅则个。”
虽然无情嘴上说着抱歉,眼里却连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有那么一抹笑意。
无情的笑一向如他的人一样,很冷。只是这他的笑好像却比冷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这样的笑其实也很平常,只不过――
铁手见了这样的笑,一般会反思一下自己最近的日程安排衣食住行。
追命见了这样的笑,一般会考虑一下自己脚底抹油的可能性。
冷血见了这样的笑,一般会去梭寻一下方圆百里之内有无有碍观瞻的不明物体。
诸葛小见了这样的笑,一般会去起个卦占一占今日的煞神不利何方。
可惜,戚少商似乎还不够了解无情,所以他还很诚心的说了一句:“成兄愿意救助杨先生,戚某感激还来不及,如何还会见怪。”

35

只说了一句,杨无邪又停了下来,他看向戚少商。
杨无邪问得似乎很随意,戚少商却思索的很认真,他坐在夕阳的光影里,脸上似有很的倦意,揉合着沧桑的倦意如秋天沉静下来的湖泊。戚少商和苏梦枕不同,苏梦枕的倦意却是明明白白的,他可以将倦意也n炼得很纯粹很犀利。这样的倦意,如红袖刀幽幽的光让人惊心动魄般得惊艳。带着如此倦意的苏梦枕,哪怕病得伤得只剩下一条腿了,仍无人敢轻视,连白愁飞也不敢。
当日白愁飞费尽心力,到头来坐在这张椅子上的却是毫不相干的戚少商,人人都道戚少商拣了个大便宜。杨无邪却知道戚少商其实却是大大得吃了个亏。

守业原比创业更难。更何况没有人能代替得了苏梦枕,就连戚少商也不能。
就算戚少商做得再好,也难免有人会想会比会回忆。
有的时候在理楼中事务时,连戚少商都会想如果是苏梦枕在,他会怎么做,不止一。
――这是守业者的悲哀
戚少商不喜欢守业,他喜欢创业,就像他当日离开小雷门开创了连云山寨的基业一样。
不喜欢,此刻他却身在风雨楼,坐着曾经属于别人的椅子,也许这就是人生。

此刻,杨无邪在问戚少商他的椅子舒不舒服。
戚少商苦笑一下。
舒服,怎么可能不舒服?京城第一楼龙头大哥的椅子怎么可能不舒服?
如果有一天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成了京城第一帮派的大哥。
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十足真金的位置就这么从天上掉在你的眼前。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顺便买一送一捎带一个象鼻塔的塔主。
你会做什么?是去烧柱高香,还是去买口棺材?

戚少商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也从不否认他自己的野心,他喜欢站在光亮的地方,他喜欢受人敬重,当然他也有这个能力。
儿当成名酒须醉,野心对男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甚至有野心还能使男人更有魅力。
不少有才的人为野心付出了很多,却折翼于登顶的中途,如顾惜朝如白愁飞。
如此说来,戚少商运气倒是好得简直令人发指。

只是在这样的位置上要想坐得稳坐得久,光有运气是远远不够的。
眼下,戚少商就碰到了光靠运气解决不了的事。
运气虽然能解决很多问题,但运气不能当饭吃。
一文钱急死英雄汉,大侠也是要吃饭的,更何况如果当大侠的手下还有一堆要吃饭的大侠,就不能说钱是一个不重要的问题。
金风细雨楼虽有一个金字但却不会下金蛋。
戚少商遭遇了上任以来最大的一个难题――经济危机。
戚少商骤然抬头,沉声问道:“杨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当年,苏楼主是如何赚钱的?”

荒草湮没的官道上奔来了几骑快马,快马上坐着的几名大汉腰畔都悬着或长或短的兵刃,一看便是练家子。快马之后是几辆马拉的车子,车子似乎装满了缧重,车轮过在草上留下的两道痕。
暮春的阳光虽然没有夏日的烈阳毒辣,但如果在大太阳底下不间歇得赶了三个多时辰的路还是会觉得口渴难耐的。

殿后的一名汉子勒住马,向着其中一辆垂着褐色幕帘的马车拱手道:“大人,前面有间茶社让兄弟们歇会脚喝口水吧。”
马车里的人应了一声,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挑开车帘。
夕阳下,一面写着茶字的旗挑在依山势而建的茅舍外,茅草堆就的屋檐下因陋就简歪歪斜斜搭着几张桌子。
车内的手微微晃了晃,车帘很快就重新又垂了下来。

青锋在 36-37

36-37

这不是镖队,镖队有行镖的旗。
也不是商队,商队没有这样训练有素的保镖。
更不是官府家眷,官府家眷赶路没有这么急的。
“第一队下马饮水歇息,第二队打水上路,第三队戒备。”
命令有条不紊的发出。
听了令
第一队六骑上的人下了马,动作整齐划一。
第二队六骑上的人解下腰畔的水袋交给第一队。
第三队六骑上的人却握紧腰间的兵刃防备着突然的变故。
茶社的老板端着一碗茶水迎了上来,第三队拖后一骑上的汉子拦住了他。
茶社的老板就叫茶社的老板,这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一个茶社老板,也是江湖上唯一的一个茶社老板。
茶社老板做很多生意,和人命有关的生意。
当然茶社也卖茶,只是他的茶不是每个人都有命喝的。
此刻,茶社老板堆上满脸的笑道:“各位官爷辛苦了,都来喝杯茶吧。”
马车的帘子再度掀开了,马车内坐着一名青衣的书生。
青衣带风,近脖一圈白色的毛领衬得他的气质更纯粹更干净。
他应该坐在有一畦荷三秋桂子四面敞轩的水榭书斋之中。
他实在不应该坐在这荒郊野外的马车上。
茶社老板也觉得很惋惜,他叹了一口气。
他在这儿开张,做着杀人剪径的买卖。手下向无活口,当然这个书生也不会是例外,也不可能是例外,他却觉得惋惜。

“让他过来。”很好听的声音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茶社老板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趋近了马车,这样的距离是找死的距离。
他仿佛已经看到汩汩的鲜血顺着书生的白色毛领滑了下来,那样的血会让他觉得有点兴奋。
“你的茶很好,你的刀更好。”
茶社老板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泛起。
他的刀已在手,他信任他的刀远胜过信任他自己的人。
他的刀曾经搏杀过很多武功比他更高,手段比他更毒的人。
他的刀短,敢用短刀的人多少都有两把刷子。
他拔刀,揉身而上。
然而他手中的武器尚未及施展,便觉一团白得像雪一样的银光呼啸而至,接着眼前一黑,在落入黑暗之前,他看见一片青色的袍袖一闪而过。
粗大的瓷碗摔落于地,在地上翻了个,发出空空的声音。
“禀大人,这里的水有毒。”先前入茶社查探的六骑出来了,抱拳禀道。
顾惜朝微微一震道:“上马,到前面的洛水河畔再饮马歇脚。”

昔日澄清的洛水河已经变成了死水
能死人的水
死的不仅是人,还有鱼
一条条鱼翻着雪白色的肚皮浮在水面上
粼粼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波光
顾惜朝向北望去
北面是密密的丛林,一天中最后的阳光自林梢间洒了下来。
丛林的尽头便是市镇
思恩镇!

冥色已入了风雨楼,商谈还在继续。
杨无邪回道:“苏楼主当日收的是辖下众商号的利子钱。”
戚少商哦了一声,沉声问道:“如今这些商号呢?”
“他们――”杨无邪欲言又止。
“哦,难道都倒了?”戚少商神色微和。
“那倒没有,”杨无邪微露一笑,解释道,“只不过辖下最大商号盈宝轩的罗老板说这个月交不上利子钱了。而一向忠于楼子的钱老板号子走了水,这个月的利钱怕也是收不上来了。这两位一不交,其他各位老板也都在观望了。”

“哦,那位罗老板家中究竟是出了何事?”
“有消息说,这个月六分半堂的狄飞惊私下拜会过罗老板,但似乎罗老板并未和他达成什么协议。而据罗老板自己说他的四姨太刚生了个姑娘,这个月周转不过来。戚楼主知道的,商号周转不灵也是常有的事。”
戚少商轻笑一声道:“杨先生不必回避,他们是没把我戚少商放在眼里,对么?”
杨无邪也笑道:“戚楼主也莫往心里去,但凡权力更迭之际是这样的。”
戚少商点点头,眼中微露寒芒,冷声道:“派人去告诉这位罗老板,就说我戚少商说了,如果这个月他不交利子钱的话,以后永远也不要交了。另外派人慰问钱老板,告诉他重建他的号子有什么忙是咱们楼子帮得上的,但说无妨。他钱老板的事便是我戚少商的事。”

戚少商和苏梦枕不同,多数时候戚少商是和颜悦色的,然而此刻,略带杀气的戚少商却让杨无邪觉得温暖。
杨无邪起身恭敬道:“是。”
“我似乎听有楼里的兄弟抱怨过金风细雨楼的收入远不如六分半堂。”戚少商示意杨无邪坐下,接着道。
杨无邪眉微微一挑道:“戚楼主是听楼中哪位弟子说的?”
戚少商道:“哪个说的并不重要,我只问是不是如此?
杨无邪道:“六分半堂号称天下举凡交易便抽六分半的利,近来更是和蔡京走得很近,蔡京一脉借六分半堂的势力运送生辰纲石纲等物,而六分半堂再从中获利,收入原是比我们要多。探子回报说蔡京近日便有一批货要由江南运来,由六分半堂经的手。”
“虽然说金风细雨楼不同于六分半堂和有桥集团,我们的弟子也不是光冲着名利来的,但我们也没有理由让手下的兄弟们以苦为乐”,戚少商两指在椅沿轻轻敲击,片刻便已做了决定,抬眼道:“他六分半堂号称举凡交易便抽六分半的利,那么今日我风雨楼便也抽他六分半堂六分半的利。”
杨无邪抬头,犹疑道:“戚楼主,如此一来我们不是和六分半堂和蔡京正面冲突上了么?”
戚少商思片刻道:“派几个得力的弟兄,做了这批货,手脚做得干净一点。在道上走,黑吃黑的事也是很常有的,就算找到我们头上来,我们也可以来个翻脸不认帐。”
他往后一靠,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杨先生不要忘了,我戚少商可是干山大王出身的哟。”

掌灯时分,白白胖胖如萝卜一般的罗老板便坐着他的轿子来了,戚少商将他晾了一个时辰才见了他。
日,该的利钱便都由各大商号的老板亲送到风雨楼来,顺带附送一堆笑脸和林林总总的解释外加各种各样感天动地的忠心。
戚少商不置可否,照单全收。
而安抚人心的事却交由杨无邪去做。

咕咕,咕咕……
夜枭在林间低鸣着。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穿过了密林到达了思恩镇。
思恩镇的夜,静得让人心寒。
偌大的市镇似乎已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一点人声。
不仅没有人声,连鸡鸭猫狗蟋蟀螳螂的声音也一概欠奉。

38

思恩镇就像一个张大嘴的饕餮,等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顾惜朝一行来到这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顾惜朝下了车,他站在夜风中,眼前便是曾经被他放一把火烧了半边的安顺栈。
如今的安顺栈也是乌漆抹黑一片,成了该发安民告示择吉动土拆迁的危房。
“上马,六骑戒备,继续前行”顾惜朝下了一个令。
话音刚落,危房就塌了。
土崩石溅的轰隆声中
一个硕大的网兜头兜脸盖了下来。
顾惜朝急退。
他的足在地上轻轻一划,身形微动间便已退出数丈,他这一退却只是堪堪退出巨网的边缘,方落地便有雪白的剑光迎面卷了过来。
神哭小斧迎上剑光,两刃相交激起更炽白的光芒,在黑暗中乍闪而过。
这电光火石的一阻间,顾惜朝便已拔剑在手,然后迅疾无匹得往后一个倒仰避开迎面无声无息掩至的一指劲风。
这一刹那间,剑网已经完全合上了。
“南寨殷寨主,幸会啊。”收回小斧,顾惜朝悠然而立,淡笑道,“还有霹雳堂的雷堂主。看来顾某这条命今天要交待在这里了。”

他们和顾惜朝都是熟人
有着血仇的熟人
他们的梁子便是当日阻顾惜朝追杀戚少商时结下的。
人生何不相逢!

持剑的人正是南寨寨主殷乘风
东堡西镇南寨北城昔日并称武林四大世家,然而另外三大世家,东堡已倾,北城亦毁,西镇欲振无力,殷乘风亦因其妻伍彩云之死一度消沉。顾惜朝当日因追捕戚少商逼得殷乘风弃寨而走,手上亦沾了不少南寨弟子的血。
殷乘风因见戚少商毁寨之后却不曾消沉,而在京城另创一番事业,亦重新振作,几年苦心经营,江湖中南寨声威又起。

出指的人裹在一袭毛裘之中。
失神指
小雷门
封刀挂剑
雷卷

虽是北国,虽然是在这春暮的夜里,他的毛裘也显得太厚重了。他似乎病得只剩下一口气,那如鬼火一般的眼睛却依然让人不敢轻视。
看到他,顾惜朝脸上虽仍一派从容,但他的心却直往下沉。
雷卷只是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他的手尚拢在袖子里,却已经让顾惜朝有点要叫声吃不消了。

顾惜朝四顾一看,场中的局势对他已是大为不利,同行的其余诸人已陷入巨网中,正与带着剑的巨网苦苦搏斗。霹雳堂和南寨的弟子足踩七星,扯着巨网的边缘,俨然竟是一个阵势。按说顾惜朝带来的十八骑亦非庸手,只是这一下巨变横生,措手不及,当下更被兜在巨网中央,只能苦苦挣扎,再谋机会脱身。
从这样的训练有素的剑网里脱身的机会并不大。
更何况外围尚有霹雳堂的实属巧合。
雷实,雷属,雷巧,雷合,都是霹雳堂一等一的好手。
――他们根本没有突围的机会。

殷乘风长剑一震,剑鸣清越,他道:“原来是顾公子,巧了,今日殷某请借顾公子的头颅一用,我倒是想看看自今而后还有谁敢替那奸相去议和。”
雷卷也淡淡得开口了,他说话很慢,似乎有气无力,但一字字却像刀刻一样,他道:“以顾大人之血让那些敢再提议和之事的耻臣们夜不能寐,顾大人也算功德无量了。”
顾惜朝抬头看天,冷冷一笑,却也不辩解。
三人说着话,手中却不停,一瞬之间便已交手数招。
殷乘风素有电剑之称,他的快剑招招不离顾惜朝的咽喉。
雷卷的失神指也让顾惜朝防不胜防。
顾惜朝已经出手三了,他的刀他的斧他的剑。
三,每一他冲得破殷乘风的剑,却都让雷卷的失神指给逼了回来。
雷卷一击必杀的天下有雪甚至还没有出手。
难道顾惜朝今天真得要交待在这里?
顾惜朝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他回剑护住咽喉,然后剑尖连动,猛击出几剑,厉声喝道:“两位既然如此苦苦相逼,顾某今天就豁出命去奉陪到底了。拼个鱼死网破,鹿死谁手尚未知!”
他手指微旋,神哭小斧击出,迎上殷乘风的剑。
而顾惜朝手中的长剑一挽却向一旁袖手而立的雷卷劈去。
一招之间,同时挑战两大高手。
这已经是拼命的打法。
难道顾惜朝嫌死得不够快,非要把雷卷也拖入战团?
顾惜朝的一掠之间,胸口便有了一个破绽。殷乘风的剑便窥准了这个,直点而入。顾惜朝冷笑一声,却不闪不避,剑势不改,直击雷卷。
雷卷出手了
雪意杀气漫天,涌向顾惜朝。
顾惜朝的身影在这漫天的杀气中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杀气卷起夜雾,天地间白茫一片
雷卷的杀招
天-下-有-雪
顾惜朝退

剑网,实属巧合的掠阵,殷乘风和雷卷的联手。
他们已经大局在握。
天下间的事就是这样。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却往往是变局发生的时候。
煮熟的鸭子还会飞呢,何况是顾惜朝。
顾惜朝呢?
顾惜朝突然不见了。
夜黑雾重
顾惜朝就像一只蝙蝠突然消失在这浓黑的夜幕中。
摔下了如此狠话之后,顾惜朝竟然逃之夭夭了。

39

顾惜朝逃了
但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殷乘风的一剑,雷卷的一击都不折不扣结结实实得挨在他的身上。
殷乘风的那一剑要不了他的命。
雷卷的那一击却很要命。
天下有雪的彻寒和方应看留在他体内的血河神指的炽热,两下激荡,搅得他的内息乱七八糟。
方应看留在他体内的这一指本是隐而未发,方应看的本意在于控制二字,然而雷卷的天下有雪却使这一指之伤提前发动了。
顾惜朝轻拭去嘴角的血痕,却未停足。

他乘着天下有雪卷起漫天夜雾的间隙遁逃了,以他受伤后的体力其实并不能逃多远。
月在松间,林越来越幽,这是往拒马沟南青天寨的路。
当南寨和霹雳堂的弟子们正在全力搜捕顾惜朝的时候,只怕没人想到顾惜朝竟然逃到南寨来了。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人就是这样,眼皮底下的黑暗往往被忽视了。

然而,顾惜朝的运气实在是有够霉。
甫入林子他就觉得不对,但对方的剑却比他想象得快得多。
剑锋离他的脖子只有一寸,他可以感觉到剑上渗出的寒气。
清寒的剑锋
剑光如雪
逆水寒
他嘴角微钩,苦笑了一下:“戚少商。”
“顾惜朝?”戚少商收剑,脸上露出几分意外的神情。
戚少商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戚少商会如何置他?
顾惜朝已经不必再想了。
他已经痛痛快快得晕了过去。
戚少商是顾惜朝的仇人。
而且是仇似海的那种。
但此刻顾惜朝昏得似乎很放心很干脆。
他会不会太放心了一点?

顾惜朝醒来的时候,风已经停了,
月在云中慢慢穿行。
他可以看见空中的月是因为他正躺在悬崖边的巨石上。
青石寒凉
夜静,无声
他的身上盖着戚少商的外衣,他昏过去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外衣上还带着戚少商体温和被火烤过的余温。
戚少商正坐在火堆旁,袅袅青烟,忽明忽暗的四溅火星,映得他的脸有几分邃。
戚少商会出现在这里倒是有几分偶然。
他带楼中弟兄劫了六分半堂的货,黄金白银袋袋平安。
今夜星光正好,他突然来了兴致,便让楼中兄弟先行返回,他乘着星光顺路上山,想拜访一下南寨的各位兄弟,戚少商初出道时,经常单骑只身到众家好友把酒品茗谈武论剑。这些年来忙于京城的事务,竟然少有这样逍遥快活的时候。
谁知竟然先遇上了顾惜朝。

“我原以为你会一剑把我杀了。”顾惜朝拥着衣物坐起,轻笑一声道。
“你很想要我杀了你么?” 戚少商哦了一声,看向他问道。
“有点意外罢了。既然顾某命太贱,戚大侠不想要,那顾某告辞了。”顾惜朝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踉跄着脚步,便欲告辞。
“顾惜朝……谢谢你救了杨先生。”
“呃?无情告诉你的?”,话音刚落顾惜朝便后悔了
如果不是伤得七荤八素的,顾惜朝实在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戚少商微微一笑道:“我原本不知道,但现在你告诉我了。”
其实戚少商这句话很多余,他说多余的话当然不是没话找话。
多余的话有的时候也有他的妙用。
比如现在
顾惜朝的脸色就没让他失望。
顾惜朝有一点愤然,不过板了片刻脸后,他便笑了。
顾惜朝的笑与他以往的笑不同
不是那种正襟危坐,笑看风云的笑
他的这个笑是澄清的透明的
像破云而出的月华
可以同舞
可以共醉
可以入梦

戚少商的这句多余的话让原本快要崩了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尴尬了。
不尴尬的气氛甚至还有点暧昧。
“虽然我这个厨子手艺不怎样,但现成的烤兔腿,顾公子要不要试一下?”戚少商的眼睛在火光中看起来比平时要亮得多。
顾惜朝在他身旁坐下,接过烤好的兔腿,撕下一片,慢慢吃着。
戚少商的手艺真的不怎么样,但顾惜朝许是饿了,所以他吃得还蛮有味道的。
他身上的伤,戚少商已经为他理过了。虽然江湖中人过的一向是刀头舔血的生活,受伤也是家常便饭,但在初见到顾惜朝触目惊心的伤口时,戚少商还是很吃了一惊。

顾惜朝背上伤痕纵横交错,当胸之更是剑伤垒着剑伤。
戚少商觉得有点痛惜。

痛的是他心狠手辣。
惜的是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何至于此
“为什么非要弄得自己一身伤?”一念及此,他的声音不免柔和起来。
顾惜朝面色一寒,冷冷一哼道:“戚大当家是觉得顾某可怜么?”
戚少商正色道:“我认识的顾惜朝从来不是需要别人可怜之人。”
听他此语,顾惜朝心底微微一震,亦惊觉自己有些过于敏感,轻笑一声问道:“我的伤,戚大当家不是也有份么?”
戚少商淡淡一笑反问道:“当日在苦痛巷的那一剑不是你希望我刺的么?”
顾惜朝为之气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戚少商也这么精明。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大愚若智?

戚少商却接着解释道:“我本来也没想明白,只是觉得奇怪,我知道你的剑法,你的剑法不该有那么大的火气。”
戚少商确实是刚才才想通的,他原本只是觉得奇怪,无情意味长的笑让他觉得更加奇怪,再加上刚才他对顾惜朝的试探,他要再想不明白,他戚少商也不必混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一切都是顾惜朝“告诉”他的。
“不过我现在知道了。”
“你……”顾惜朝瞪向戚少商。
火光中,星光下,戚少商的眼睛很黑很热很坚定。

是夜太暗风太冷
还是人心太寂寞
也许只是他们太需要温暖了
两个人影不知不觉靠在了一起
也许只有在黑暗中他们的温暖才有容身之
今夜他是戚少商,他是顾惜朝
――仅此而已。

滴落的晨露惊扰了相拥睡去的两个人。
――天亮了
无论对昨夜多么眷眷不舍,天终究还是会亮的。
顾惜朝整衣而起,他站立在山岗上,迎着微凉的晨风,向远望去。

一轮红日于云淡天高远正冉冉升起。

南寨的内堂
雷卷在不紧不忙的沏着茶
“卷哥”戚少商垂手而立。
虽然离开了霹雳堂,对于雷卷,戚少商只有一个字――敬。
雷卷在喝着茶
戚少商来,却不是来喝茶的。

“你要我们放了顾惜朝的手下并还了劫了的货?”殷乘风问道。
殷乘风年轻,热血。最恨的便是卖国求荣之徒罔顾道义之辈,更何况顾惜朝当日曾逼得他弃寨而走,更杀了不少南寨的子弟,梁子结大了。如今,戚少商来为顾惜朝讨情,他颇感意外。
戚少商道:“是,还望殷兄和卷哥行个方便。”
殷乘风厉声问道:“你知道他们的那些货都是大宋子民的血泪,却白白送去给金人,为那些昏君奸臣买平安?”
戚少商点点头道:“我知道。”
“你知道他们是去和金人议和的?”
戚少商继续点头,道:“我也知道。”
“那殷某请教戚兄前来为姓顾的讨情的理由?”
戚少商苦笑一下道:“没有理由,我只知道卖国求荣之辈写不出象七略这样的书!”
戚少商甚至连顾惜朝此去金国会做些什么,会怎么做都一概不知,他如何说的出理由。

“戚少商,顾惜朝曾经杀了你的一干好友。”
戚少商地吸了一口气,道:“有生之年,戚少商忘不了!”
“既如此,你还愿意相信他?”
戚少商毅然道:“请二位成全。”
一直喝着茶的雷卷突然缓缓开口道:“殷兄,我也替戚少商向你讨这个情。”
戚少商大喜道:“谢谢卷哥。”

雷卷依旧卷在他厚重的毛裘里,他的脸还是那样苍白冰冷,却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雷卷的人一如他的武功。
――天下有雪
雪是最寒冷最凌烈的,却也是最宽容最慈悲的。
宽容的寒冷
慈悲的凌烈
茶杯依然在雷卷的唇间,他冷冷的道:“去告诉姓顾的,机会不是我雷卷给他的,而是他自己给自己的,所以他不必感谢我雷卷!”

星空下
半波亭
月半轮波半顷的半波亭位于南燕县郊十里
路在此一分为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戚少商的路,顾惜朝的路。
同心者未必能同路,同路者亦未必同心。

“这样的酒终是比不上满头烟霞的炮打灯”,微叹一声,顾惜朝饮尽杯中的酒,站起身拱手道:“戚兄说还想和顾某喝一酒,如今酒已喝尽,顾某该告辞了。”
路不同,酒已尽,确实到了该曲终人散的时候。
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的是有缘人。
――无缘者
月明千里亦不过是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罢了。
“惜朝,等等”戚少商突然伸手挽住顾惜朝。
顾惜朝回头:“大当家还有事?”
戚少商松开手,微觉怅然,他道:“带上逆水寒,这把剑削金断玉,能助你一臂之力。”
“宝剑赠知己”顾惜朝接过剑,迎上他的目光,他缓缓道,“时值今日,戚大当家还能把顾某当知己么?”
他不问戚少商是否还敢,是否还会,他问的是是否还能。
戚少商是否还能把顾惜朝当知己?

关山飞渡,两肋插刀,说的都是朋友。
江湖中人最重的便是朋友之情,兄弟之义,轻的是背盟违誓,忘恩负义。
戚少商是个重义重情的人,他一向视朋友二字珍若生命。

而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可知知己二字珍贵更远甚于生命。
在旗亭初见之时戚少商曾对顾惜朝说过知己二字。
只是事到如今,戚少商不将顾惜朝两洞三刀便已算是不错,他们还能心平气和坐在这里喝这杯酒更算是叨天之幸。
戚少商还能当顾惜朝是知己么?

戚少商看定他,沉声道:“既为知己,何必再问。”
顾惜朝突然笑了。
他迎着漫天的星斗,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风吹干了他眼底的热泪
夜风虽冷却再也吹不熄他心头的热火。
天下间会珍惜知己二字的岂独戚少商一人!

1

江湖中的人对身着黑色的夜行服的人并不会很陌生。再的宅子再高的门第若被江湖中人记挂上了,免不得也有被不速之客踏足光顾的时候。或早或晚全看贼的水平以及宅里招贼东西让贼惦记的程度,毕竟门口清清白白笨笨重重的石狮子只能用来唬唬人,拦不了半个贼。
虽然家中招贼不是啥好事,但如果半夜屋檐上没有那么几个黑衣人奔过,对宅子的主人而言其实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为那多半是由于这个宅子实在太穷了。

虽然神候府并没穷到家徒四壁,但追命一直认为神候府没啥可以让贼惦记的,别说城西的宰相府,城东的神通候府,就是对面街那座挂着金字招牌,整天到打秋风的楼子也比神候府要富上那么一点。
所以追命一向认为神候府是不需要家丁护院的,就算是小楼布满了机关,也只是因为小楼的主人擅长布机关,乘材料大减价买一送一的时候,就随手布上了而已。
如果你以为有机关的地方都有宝藏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个道理就和漂亮的盒子里不一定都装着珍珠一样,有的时候,漂亮的盒子也可以装装月饼。
因此追命腿也不抬,眼皮微搭,就倚在门旁默数着从他眼前奔过的黑衣人。
一,二,三,四,五,六……
今夜的神候府委实热闹。
神候府很久没那么热闹过了。
上这么热闹还是当六分半堂的主人还是雷损的时候。

从黑衣人进了神候府后,连个弯都不打,就直扑的方向看来,贼惦记的东西当在小楼。
小楼的灯火已是熄了。
静夜的小楼

黑暗无声
黑衣人这么踢踢踏踏的奔上楼梯。
追命眼皮微抬,微露一笑,他接着数:
一,二,三,四,五,六……
笨重的物体滚落楼梯的声音。
――一个都不少。

就当黑衣人们还躺在地上哼哼的时候。
一点昏黄的灯亮了
白衣的人影从楼上飘下,他的身形是如此的诡异,黑衣人甚至还来不及看清他是怎么下楼来的,人便已到了面前。他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长发来不及束起,就这么披散着,他寒俏的脸因之有了一分柔和。

其实神候府的小楼也并非全无招人惦记的事物,提起酒壶瓶猛仰了一口,追命微觉陶然。

虽然黑衣人连对方照面都未打就被人放倒了,但其实这些黑衣人并非就差到那个份上。他们在江湖中至少都是有名有姓的。
如果有人夜闯神候府,他就不仅仅要够胆,他的武功至少还要够瞧。
――怪只怪白衣人的暗器太快了。
白衣的人眼光微寒,他手中还扣着一枚制钱,那只是普普通通的制钱,然而一众黑衣人却正是栽在这样的制钱上。
紧贴环跳穴的制钱连一点血都不见便迫退了六人,制钱带风,只割破他们的衣料,毫发未伤。能以黑暗中发出的制钱迫退一干高手的,手头功夫确实了得,但这神候府中便有一人。
――小楼唯一的主人
无情!

为首的黑衣人突然大声道:“我家主人有信要交给无情公子。”
无情微疑抬头间,便看到灌饱内力的一纸信向他飞了过来。

如一把飞刀
带风当胸而来
锐不可挡
以这样的手法发出这一张薄纸,黑衣人也有几分得意,被放倒的面子里子全回来了。
无情轻笑,制钱出手,贴上那张薄纸。薄纸的去势缓了下来,到了面前堪堪力尽,他手微抬便接住那飘落的薄纸。
――

制钱坠地
薄纸却分毫未损。

无情迎风展信
信写在雅致的薛涛柬上:

闻君能识弦歌知雅意,弟得美琴一副,白玉为体,七韵绝伦,明夜戌正,城郊枕月亭,邀君同赏。翘首盼君来,君素雅达,谅不致令弟空等。方应看拜上。

无情不是没有接过友人相邀的帖子。只是那些的帖子多半是光天化日堂堂正正由大门口送进来的。
而象这样,派黑衣人半夜闯神候府,就为了送一张相约赏琴的帖子给一个怎么也算不上朋友的人。
――方小候爷确实有够无聊。
看来对于方应看,他应该重新评估了。
“转告你家候爷”,无情淡笑一声道,“我没有他那么闲。”
虽然,一干黑衣人对无情这句话也颇为赞同,但他们是打工的,老板的话总得带到,“我家主人还有一句话要转告无情公子。”
“哦?”无情面沉似水,他在听。
“我家主人说:能医人的不止是树大夫。”

2

无情的眼中寒芒一闪,瞬即寂去。他向斜倚在门畔的追命微一颔首,道:“三师弟劳烦你了。”说完,他便翩然飘上楼去。
初夏的风沁着淡淡的香,这样的香伴着夜虫的低语,令人醉。追命依旧懒洋洋得喝着他的酒,他似是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如今再无聊的信也送了,黑衣人也该告辞了。
进来的路和出去的路一样,只是出去的路却没有进来的路那么好走。
一,二,三,四,五,六……
这一让他们栽了的是一双腿。为首的黑衣人只觉眼前一,那双腿便已到了他的面门。他疾退,却快不过腿影如山。腿的主人是一个落魄到沧桑的男子,天底下落魄的男子很多,但象他这样能将落魄也酿成如陈年美酒般韵味的男子却不多。
这样的男子还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此刻他便用这样的眼睛懒洋洋得笑了:“夜闯民宅,按大宋律例当三月以下监禁。我送你们去刑部,让你家候爷去朱明月朱老总那领人吧。”

香飘在小楼中
一灯如豆

这样的灯掩在重重幕帘后,因此自小楼之外竟是看不到一点光亮。
床畔的医者诊毕,微叹一口气。
“树大夫?”无情问道,他的眼中有一分关切。
树大夫的,他道:“戚楼主的伤倒无大碍,只是他所中的毒就――,
树大夫解释道:“不是我不救,实是无法。这种毒名为七日绝,连解药也是由七种毒物配成,这七种毒物虽然珍贵,却并不是不可寻,但只有下毒的人才知道这七种毒物的比例。若有一点差池,不但救不了人,而且立死。”
无情心中一颤,涩声问道:“还有多久?”
虽然身为医者见惯生死无常,但此刻树大夫的神色也有几分黯然,:“恐怕,活不过七日。”
“无妨”,戚少商自榻上坐起,他的上衣褪至腰际,古铜色的背上一道刀伤已隐见青紫,他缓缓道:“树大夫身为风雨楼的供奉,一向忠心耿耿,戚某颇为感激。此戚某的伤非人力所能挽回,树大夫已经尽力了,今后无论风雨楼是戚某任楼主还是石头兄任楼主,对树大夫一切供奉不变。今夜诊疗之事还请树大夫勿对他人提起。”
久在江湖中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树大夫自是清楚得很。他谢过,道:“今夜老夫不过在家里好好睡了一觉,根本哪都没去过。”

送走树大夫,无情叹息一声,道:“戚兄不必太担心,我一定想办法得到解药。”
戚少商惨然一笑,道:“无情兄不用安慰我了,向奸相要解药,何异与虎谋皮。生死由命,在江湖上走,总有刀头饮血的那么一天。只是可惜,这还是没能杀了奸相。”
无情冷声道:“这是他走运,不过他不可能都这样走运的。虽然老天有的时候会打盹,但只要有人执剑卫道,欠的债,迟早都能讨回来。”
戚少商又问道:“方才登楼的是哪一路的人马?”
无情轻道:“方小候爷派人送帖子约我明晚见面。”
戚少商微讶道:“半夜三更的派人送这样的帖子,难道,他已知我们行刺蔡京之事?”
无情道:“也许他猜到一些,但,我想,派这么许多人来,他试探多些。”
戚少商披上白色的亵衣,露出两个酒窝,微笑道:“我是快死的人,无论他想干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不是么?”微一顿,他突然凝眸望住无情,欲言又止。
“戚兄尚有何心愿未了?”
戚少商问道:“无情我们算不算朋友?”
无情朗声道:“当然算。”
戚少商道:“如果够朋友,就把你藏的酒都拿出来,剩下的时间让我喝个痛快吧。”
无情一怔,大笑道:“到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我的酒?”
戚少商正色道:“若非这个时候,你怎肯将最好的酒都拿出来,我可是馋了许久了。若不让我喂饱酒虫,我可是赖在小楼不走喽。”


汴京城郊 枕月亭
亭中已有人在抚琴
他似乎已沉醉在琴音里,琴弦在他的指下轻颤,琴音如打在亭檐的雨线,渐渐成丝。
木轮在地上轧过的扎扎声近了。

流畅的琴声滞了一滞,“我还以为你会让我等上半宿。”
无情淡淡得道:“既然要来,何必迟到?”
亭外,雨已沾了他的衣。

3

“琴音如何?”方应看满怀期待得问。
“很好”
“哎?”方应看啧啧一叹,手托着腮,转过脸去看他,笑道:“无情兄你可真让我伤心啊。我可是第一弹这个曲子给人听啊,你就不能说说诸如很感动这类的话?”
无情入了亭中,雨幕越来越密,这小小的凉亭如在海浪中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

方应看不笑了,不笑的时候,他的眼就瞬也不瞬得盯着无情。
他的眼很沉很黑甚至很温柔很多情。
无情认识的方应看却决不是温柔多情的人。
方应看是什么人?
血剑神枪方小候,冷酷心狠,从不多情甚至相当绝情。
被这样的眼看着,无情心底也有几分发毛,他微笑,反问道:“小候爷约在下来此间为的便是听这曲――凤求凰么?”

方应看觉得很受伤,他的手指在弦上滑过,宫商角徽羽铮宗乱响。他撇嘴,喃喃低语道:“我可是向依依学了一下午这个曲,结果没人领情。”
这样的夏夜这样的愁雨这样多情的琴声这样温柔的男子
就算不会使人沉醉,多多少少也会有那么一点点感动。
只是可惜听琴的人是无情。
他冷冷得听着,俏煞的脸上带着冷至极的笑意。
这样的笑足以让一般的登徒子热血冻成冰,可惜的是,方应看不是一般的登徒子。
一般的登徒子脸皮决没有他这么厚。
只是笑了一笑,他的手便抚上琴弦,那曲凤求凰未完的旋律又自他的指尖流出。
弹琴的人弹得起劲,听琴的人却未必有这个耐性。
无情道:“曲子既已听过,成某告辞了。”
无情当然不会认为方应看约他至此便真的是为了要他听这一首曲子,他这句话的意思是闲话少说,有话快说。
因此他说了告辞,却连指尖都没动一下。

他是个男子,凤求凰这样的曲子于他不是羞辱么?
这名无情人无情的男子不知何般心事,墨色的眼藏在发际的阴影下,万千寒冰。

“昨天有人行刺蔡京。”方应看说了一句,指尖一转,音律竟高亢起来。
“哦?”,无情淡道,“他遇刺不是家常便饭么?”
蔡京这条命确实颇招人惦记,三不五时都会有人来刺上一刺,连徽宗都知道蔡京遇刺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的遇刺或真或假,有的是他诛除异己的藉口,有的便是他天怒人怨的后果。可惜的是,他到现在为止还活得好好的。
“行刺的是两个蒙面人,其中一人善暗器,一人剑法了得。”这方应看的琴声一转豪迈。
如哀国之离殇,叹壮士悲歌。
连无情都觉得听着有些热血沸腾。听着这样的曲子,无情却一叹冷道:“好一曲天问。方小候爷既有家国之念,如今金兵临境,正是一展抱负之际。可惜的是,以小候爷的志向,只怕,屈原屈大夫听了这样的曲子也要愧煞了。”
琴声嘎然而止,方应看只觉得一阵略带着怒意的燥热自他的心底泛起,这样的燥热象薄夏糟杂的蝉鸣般轧过他的心,苦涩的滋味瞬间麻了他的舌,血河神剑不易察觉地猛的红了一红。

雨渐渐止了,自亭檐缓缓滑落的雨滴却带着肃杀的寒意。
静默
一天一地似只有这雨落的声音。

剑在匣中躁动,手指却一根根离开已然握着的剑柄,空的手骤然收紧,方应看颓然合上眼。
无情脸上的笑意更冷
白色的袍袖无风自动
雨落

方应看睁开了眼。
微凉的湿意飘在他的脸上。
微眯了眼
他笑
君子谦谦,温良如玉
――仿似他从来未曾失态过。
方应看有野心,他甚至从来不屑掩饰自己的野心。
纵然无情说破了他的野心,他又何必因此生气?他又何必因此在意?何必因此失态?

他看了眼无情,他的眼如浸在最的水中,沉沉郁郁。难道,象他这样的男子也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

雨不知何时竟已完全停了,冥冥月光透云而出,半明半昧,照着这一方凉亭如逍遥世外的桃源。
骤雨初停,烟雾迷蒙。
红尘忘却,不似人间。
红泥小火炉上的水沸了,方应看将水细细冲了茶,递了一杯与无情。无情接了,闻着茶的清香沁入月色。却不饮,拿在手上细细看着。
方应看沉声道:“刺客武功虽不俗却失了手,受了伤,使剑的那位甚至还中了毒。”
无情品茶,茶是闽南的铁观音,一点苦涩凝在舌尖,一缕甘甜却自这苦涩蔓延开来。
方应看继续道:“我派出六位探子,你以你在黑暗中发出的制钱便放倒了他们,而且没有伤了他们,只划破了他们的衣裤,功力已是很难得,只不过既是出自你手,这样的暗器手法便算是留下了破绽。”
无情不答,垂眸看着杯中,半杯水中茶叶浮浮沉沉,森森树立。

方应看接着道:“这样的暗器功力足以笑傲武林了,可是我却知道凭你的功力不仅于此。除非――”他看着无情一字字道:“你,受,了,伤。”
无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淡淡得道:“人在江湖走,总有技不如人的时候,受点伤也是稀松平常。谋刺朝廷要员可是重罪,小候爷可有证据证明此事与神候府有关?若没有的话,琴可以乱弹,话可不能乱说哦。”
方应看自顾自喝了杯中的茶,笑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剑法不错的蒙面人便是――戚少商。”
无情道:“官有官道,贼有贼路。我和金风细雨楼戚少商的恩怨并非一天两天了,如何会走到一起去?”
方应看凉凉一笑道:“人生如戏,恩恩怨怨真真假假有的时候不过就是一场秋凉。不过,既然此事与无情兄无关,想必解药无情兄也就用不着了。就当今天是在下多事吧。无妨,无妨,喝茶,喝茶。”
方应看举茶

如狐狸

无情的薄唇微抿成一线,原本黑如点漆的眸子越发沉静,沉默。
半晌他缓缓道:“着相多业障,小候爷不要太入戏了才好。”
方应看摇头啧啧一叹道:“成兄此言差矣,人生何不是戏,何为出何为入?更何况――”,方应看剑眉微挑,自杯沿斜睨了无情一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这二人一来一去竟打起了机锋。

无情脸色微沉,道:“拿来”。
这句话方应看当然听到了,也听明白了,可是他还是装傻充愣得问了一句:“什么?”
白了他一眼,无情道:“你知道我要什么?”

“我有条件”方应看放下手中的杯子。
意料之内,没条件才怪了。冷哼一声,无情道:“我不做伤天害理,有违正道的事。至于要我为你杀人放火更没可能。”
真是不平等条约啊,天知道他冒了多大的险,了多大的代价才得到的解药,微叹一声,方应看摊摊手道:“我的条件很简单,请成兄在舍下暂住三日即可,这三日无论我做什么,成兄都陪着在下,都不得向在下出手。”他的眼神已经从多情变成无礼了。他的笑容也有那么一点坏坏的劲。
“无论做什么么?确实是很简单的条件啊。”无情笑了一下,寒意凝在他的眼中。
方应看打了个哈哈,他绝对相信,他如果真敢做什么,无情绝对会让他以后再也做不了什么。“这个,无情兄不必过虑,在下只是想请无情兄陪在下弹弹琴吹吹风喝喝酒罢了,不会做些让无情兄讨厌的别的什么的。”他特别加重了讨厌二字。
其实这世上,讨厌这种东西就和喜欢一样,不试过怎么知道。
无情望着他,静静得笑了:“我答应了。”
“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方应看满意得一笑,接道,“请无情兄将身上的暗器都留下,这难得的三日如果还得面对成兄如刺猬般的暗器,这岂不是很无趣?”
无情似笑非笑得看着他道:“对于善用暗器之人,飞落叶均可伤人。小候爷如果不放心,是否还要我把手上的穴位都制住?”
他的话中不无讽意,方应看却神色未动,依旧笑道:“这大可不必,虽然在下不介意为无情兄效劳,很乐意照顾无情兄这几天的饮食起居。但如若无情兄的手不能动,前月下把酒言欢之际,便无人与在下琴瑟和鸣,岂非大煞风景?”

追命赶到枕月亭时,人已去,亭已空,月已斜。

湛蓝的苍穹下
碧绿的草原如海洋般宽广
几骑骏马自天地相接飞奔而来
骑在为首的那匹马上的是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他似自远方来,一路的风尘已沾染了他的衣,他似是已经越过了万水千山,但他的脸上却无一点倦意,他的眼还是那么清那么定,还带着那么些若有若无的冷意,狠意。
他策马,扬鞭――
风儿牵动了他的衣袖,翻飞翩扬,如在画中。
前方,在太阳就要落下去的地方,城郭的轮廓已然清晰可见

5

奉大哥之命,三日(略写)

京城 六分半堂 三合楼

非晴非雨,有云霞横天

“方小候爷,今天怎么有闲情到六分半堂,狄某未曾远迎,失敬,失敬。这位是――啊!――多好的天气,连无情公子也来了,请坐,请坐。”狄飞惊不愧是狄飞惊,微一失惊,立刻便转了话锋,同时向身畔伺立的小七打了个眼神,小七立刻心领神会转向屏风后。

方应看打了个哈哈道:“反正方某不来访,狄兄也派人去找我的八大刀王喝酒开赌了。”

“哈哈,好月圆,鸾凤和鸣,两位均非世俗儿女,那个,那个狄某能够理解,能够理解,敌人变朋友,朋友变知己,知己终至情人――人生最大的乐事莫过于此,真是令人羡慕啊。恭喜,恭――”冷冷的一道眼光让狄飞惊不抬头也打了个寒颤,他一向认为自己的眼刀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这七分寒意三分怒火淬炼的冷光,远胜于他。

“狄堂主,你的话有点太多了。”无情冷道。

能忍是狄飞惊最大的优点,他脸色微微一变,顷刻便神态自若了,哈哈一笑,他道“恭,公子,想喝什么茶?”

方应看看了无情一眼,温柔得微微一笑道:“崖余是不喝茶的。”

无情冷哼了一声,不看他们,目光却瞪向三合楼的墙。

方应看眼中已满是笑意,不过他知道最好见好就收,将折扇摊开又折起,然后干笑两声,拱手向狄飞惊告辞。

“这么快就走了,我还没看到呢。”屏风后转出一宫装丽人,见追之不及,跌足叹道。

“他们刚才就坐这吧?”雷纯在无情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笑得倾国倾城。

“是的,成公子就坐在这里。”眼光微抬,一道不详的预感如迅疾无匹的闪电击中狄飞惊,他怔怔看着对面那堵砖墙,他似乎看到那天崩地裂,灰飞烟灭的幻象。不可能吧,擦擦冷汗,他长吁了一口气。

“小七传我的命令,将三合楼所有值钱的东西搬回总坛去。”不久以后,当三合楼在霹雳堂的火药中化为灰烬时,狄飞惊终于明白他当初的决定多么的明智,完全符合一个当机立断洞察秋毫的英明领导人应有的素质。

“小候爷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么?”在人流不息的大街上,无情冷声问。

方应看微微一笑道:“昨日找八大刀王喝茶的好像还有蔡京和风雨楼的人。”

无情冷冷瞪了他一眼。

“对了,还有皇宫里的人。好像,好像,还有――”方应看欲言又止。

无情眼中掠过一道寒光。

“还有神候府的人。”

夜色微瞑

明月却未及升起

夜之暗影落在窗畔的案几上

方应看看着一轴半卷的地图,眼中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样的笑在夜影里竟似黑色的。

夜空中,暗云微卷,一点些微的白光没入云际,几不可察觉。

无情微扬头看空中那点消逝的白光,他的眼中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笑意。

院子里的某一角

任怨:你们是太闲了吧,在这下注。

众刀王:小候爷带着无情公子几乎逛遍了整个京城了,我们也对人说了无数遍他们住同一个房间了,我们就不信你不好奇。

任怨:他们真住一个房间?

众刀王:真住同一个房间,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任怨:我哪有你们那么无聊……他们真住同一个房间?

众刀王:倒

任怨:你们开赌什么?

众刀王:赌他们到底是不是……

任怨:靠,这有啥好赌的……给我下十注。

夜,神通候的某偏院,皎洁的月无声照着轩窗

时日悠悠,三日将尽

风吹动月影,琴声融入月色,温柔欲醉。

看着入户的月色无情笑了,那一日在神候府前也是这样的月吧,曲子还是那首凤求凰,看来,方应看对这支曲子非一般的执着。

月如旧,曲依旧,可惜,心中微微一叹,无情淡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小候爷倒是情款款,让人感动啊,可惜,人若真道方兄是为情所困,只怕倒是将方兄看扁了。三日间,你我交情非同一般的消息只怕是天下皆知,神候府和有桥集团的关系也便是剪不断理还乱了,凭这襄助义军的帐目,再扳倒了蔡京。谁又敢说方应看不是一个大侠?方应看是个大侠,甚至还是个忍辱负重的大侠。有很多事大侠做起来可是得心应手得多,大侠做出来的事总是对得多,有道理得多。黑的可以说成白的,谋国篡位可以说成是替天行道,反正,天意从来高难问。”

“啊耶,竟然被无情兄看穿了,无情兄莫要说的那么直白,这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方应看笑,他眼中却全无笑意,甚至还有那么点杀意。他朗声道,“好男儿既持三尺青锋,缘何不能中原逐鹿。这大好河山,与其送与异族,南面奴颜称臣,不若由我取之。”

无情不怒反笑道:“这君不君臣不臣的世道,反上一反又有何妨。可惜的是,你并非我同路之人。你非仁厚之君,纵然坐得天下,亦非百姓之福。”

方应看大笑:“什么是仁厚之君,他赵匡义是么?刘邦是么?还是李世民是?哪一个帝王的王座不是白骨垒就。仁他妈的厚,这些上位者人皮够厚倒是真的。”

“虽然以杀止杀亦算是一种慈悲”,无情道:“但我一向认为人命不是可以用来做筹码的,为一己野心轻动干戈更非我所能认同。”他的声音虽轻,眼中却有不容错认的坚定。

“如果,”方应看停下手中的琴,望向无情道:“我答应你少造杀孽,只要,你与我同路,你,肯不肯?”

无情微微一怔,偏开眼,轻叹道:“悠悠我心,可惜,难与君同。”

就在他转开眼的那一瞬,铮一声裂响,六根琴弦如金石轰然崩裂。

“无情,无情”,松开手,方应看惨然一笑道,“如此――也好。”

冰冷的琴弦自指尖滑过,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方应看离去时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他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过就是一场互相利用的游戏罢了,何来真心,何谈假意?

弦断,琴毁

从此――

江高湖阔,风急浪险,再无长夜相送,月下听琴。

无情眼中的光芒轻轻一颤

风声无语,月色依旧温柔。

青锋在 6

(什么都不说了,人背不能怨社会,奉旨填坑中,吼一声为么剥夺我弃坑的自由。)

漠北的夕阳照在城头,染出一抹乍暖还寒的血色。

顾惜朝在城下勒住马,朗声道:“宋使顾惜朝求见金国绥远使大人。”

城头上幡旗微动,几名身着金盔重甲的士兵出现在墙头上。

他们身后稍远是一名身着不起眼黑色盔甲的汉子,刀刻一般的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顾惜朝心知这便是金国燕云十八骑之一的吴天风,拱手道:“宋使顾惜昭求见六王爷。”

吴天风在他面上看了看,讶然道:“宋使不往西行,却来我这边城何事?”

顾惜朝但笑道:“受人之托,还烦劳先生。”

沉吟片刻,吴天风道:“瓜田李下尚需避嫌,我家王爷不方便之,公子既为宋使,应当明白。”

话说,眼下金国掌权的乃是得上代金主传位的大王子完颜列,他目下正在辽境征战,顾惜昭此番前去要见的也正是他。先王在世时,众皇子中六王子完颜昊便算是个异数,他自幼聪明伶俐,机变灵巧甚得金主的喜爱,及壮更屡立战功,被视为帝位的有力争夺者,不料,宫廷内战正酣之际,他却因王妃意外身故,心魔孳生,提剑冲入早朝大殿,金主震怒,罚其长跪宫门外三日三夜。后完颜昊扶灵而出,早早将兵力撤出上京,独守边城,长伴香冢,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确实心灰意懒,无心争雄。绥远使之名便是大王子完颜列及位后对其的封号,有安而远之之意。以完颜昊的境自然不便私下接见他朝使臣。

“那烦劳先生转带一句话”顾惜朝轻轻拢着辔头,却也不急。

吴天风颔首道:“顾公子有话请在此说,老夫一定为公子带到。”

顾惜朝轻轻牵了牵嘴角,冷冷一笑,“他,还记得渤海故人否?”他一字一句的将话送出,果不期然见吴天风身体微微一晃。

内堂上,六王子完颜昊一身武人短打,精神甚好,他的眼光只是这么看过来,顾惜朝便觉得心中微微一凛。完颜昊不过年近不惑,两鬓却提早有了风霜。吴天风已将顾惜昭的话转呈给完颜昊,内堂中完颜昊屏退众人,只有吴天风垂手侍立在旁。

“他们在哪?”,完颜昊摩梭着手中的白玉蝴蝶,这饶是身经百战的汉子眼中也有隐隐的激动。

顾惜朝将他的反应一点不拉收在眼里,轻轻一笑,缓缓吐出二字:“大宋”。

原来,这只蝴蝶是柳依依之物,方应看与他时,并告知他渤海一郡与完颜昊牵扯甚,至于是怎样的牵扯,方应看不愿细说,只让他便宜行事。

至于渤海郡被灭族之事,顾惜昭却是早有耳闻,便也就在完颜昊离京前不久。

“柳儿他们,他们还好么?”

“不好,家破人亡,离家去国,千里飘零,怎么会好?更可惜的是――”,顾惜昭微一摇头叹道:“唯一能帮他们报仇的人却是一个只敢躲在这荒凉边城的胆小鬼。”

闻言,完颜昊猛一抬头,目中有怒意隐然。

吴天风在旁也变了颜色。

顾惜昭何等样人,此刻看了完颜昊的反应,略一推想,便隐约猜出完颜昊当日离开皇宫,多少与渤海郡被灭族有关,其实说这话时,他并无多大把握,他只是在赌。当日渤海郡突然遭祸,其中缘由虽然已成为金国的秘梓,但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顾惜朝不避不闪迎上他的目光,看了他半晌,完颜昊脸一沉,冷声道:“送客。”

顾惜朝冷笑一声道:“柳意带月浓,蝶舞共长生。可惜也不过如此”。吟罢,他拂袖而起,转身便走。

顾惜朝吟的便是当日六王妃居所的题联。六王妃芳名之中有个蝶字,此联虽不甚工整,却别有一番浓情蜜意在其中。

完颜昊脸色微变,“顾公子,请留步。”

顾惜朝停住脚步,却不曾回头。

身后,完颜昊眉头微锁,道,“顾公子可知道本王见你冒着多大的风险么?”

顾惜朝不慌不忙沉声道:“难道,六王爷真不知道当日渤海郡是如何突然遭罪的么?”

完颜昊怒道:“我们金人和你们汉人不同,我们金人重的是兄弟之情,我和皇兄情同手足,渤海郡的事决不可能是他下的毒手。像你这般胡言乱语,可知我现在就可以把交给皇上。”

“哦,是么?如果真是如此兄弟同心,王爷又何必说的如此大声?”顾惜朝剑眉轻轻一剔,露出一点至冷至讽的笑意。

完颜昊喝道:“宋使此语是何居心?”

顾惜朝缓缓转身,洒然一笑道:“王爷还不明白么?我就是来挑拨离间的。”

完颜昊眼中闪过一抹狠色,怔然半晌,不怒反笑,展颜赞道:“好,好胆色。不过,挑起我金国的内乱与你又有什么好?”

“你夺王位,我取燕云十六州。”

完颜昊目光微转,叹道,“可惜,世间事并非光有胆色便能成的。”

顾惜朝心知这是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了,轻笑一声道:“凭黄河两岸三十六路义军和有桥集团,够不够?”

完颜昊动容道,“有桥集团的方小候爷?”

“不错,这是方小候爷的印信,请六王爷过目。”

看罢,完颜昊爽快道:“好,今日你我就以三击掌为盟”。

顾惜朝应了,伸出左手,迎上完颜昊的手掌。

这两个堪称枭雄的男子,此刻击掌为盟,却都暗自留了心,各自悄悄凝劲于掌,防备对方促起发难。看着完颜昊的侧影,顾惜朝心中微微一动,方应看,你下的这一步棋真的是对的么?

“我们金人最恨无信之辈,希望顾公子不要让我失望。”收回掌,完颜昊负着手看窗外的落日,他的心中竟有一分少年男儿的激情荡漾。龙潜于渊,心系九霄,十年了,自从十年前他领兵进入这边城,也许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天吧。

顾惜朝笑而不语,也抬头去看那落日,落日映在他的眼中,光芒如火。

日落,有风云隐动。

――天下,乱起。

三月后

暮春在不知不觉中已然过去了,天气一天天懊热起来。

金辽之战已趋白热化,激战日烈。

从长江往北的辽阔土地上,战火,民不聊生。

在这样一个乱世,最苦的便是黎民百姓了。

黄河岸边,夏木成荫,轧轧轮椅声过,一个白衣人影正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这原本是黄河沿岸相对比较清澈的河段,此刻却已红得让人心寒,那漾开的红,带着扑鼻的腥味,中人欲呕,红色的水线由上游漂流而下,似源源不绝。

无情剑眉微锁,抬眼望去,只见前方草林密,不知其几许,心中叹了一口气,推动轮椅,继续前行。

红色的神秘水线入了密林便断了,正午的阳光自树梢洒下来,碎成千星万点,林中静得诡异。

正在犹疑间,突闻沙沙声响,自草间传来,声音极微,几不可闻。

无情心念甫动,便将轮椅推至草长之,身形一展没入林梢,凝神屏息望去。

沙沙声愈响

草分一条通体红亮的大蛇游了过来。

那巨蛇游至一棵槐树下,盘住身体,半昂头吐着信。

只见半空红色人影掠过,停在蛇畔的巨大青石上,竟是个红裙黄裳的俏丽女子,洁白的足踝蹬在木屐上,眼波流转露出三分娇媚,她将手中握着的那支青绿长笛横至唇边,食指轻按发出几声喑哑难听的单调音节。

说来也奇怪,那红蛇竟在那笛声的驱使下,盘着树干向上游去。

那女子停住笛声,仰头向着那树梢枝叶茂姣笑道:“你再不下来,就让小红吃了你罢。”

话音方落

密林中罡风大作,近旁的叶因这旋吸之力汇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向那女子笼去。

沙走叶扬中却见一个迅疾无匹的黑影劈空而下。

无情神色一凛,劈空掌是外家功夫,虽然蛮横霸道,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夫,一般的武林弟子都曾练过几手,然而这番辅以内家功力的劈空掌力却不多见。而那娇媚女子手中所持之笛竟是苗疆密传的驱蛇魔笛。

轰然一声,那女子立足的青石碎屑纷飞,出现一个大坑,那女子却在一击之下,突然失去了踪影。

从树下落下的黑影在林间地上立住脚,却是一个黑衣男子,那男子见一击落空,脸上变了颜色,骤然转身,立掌于胸往身旁大树拍去。

劲风扑面,但见那巨大的古树在风中抖了一抖,喀喇一声断成两截,巨木落下,发出轰隆巨响。

硝烟散尽后,却见那女子站在刚才那男子藏身的树枝上,以手掩鼻,俏脸微红,轻咳不已。她站在树枝上,微一跺脚,嘟着嘴囔道:“死人,你还不出来,难道要看着这个蛮子劈死我。”

无情呼吸微微一滞

那自密林缓缓走出的男子,白衣长剑,神情淡然,赫然竟是方应看。

7

方应看微一笑道:“以月姬的手段,谁又劈得了你?”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向无情藏身瞄了一瞄。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那一眼似嗔还羞,真有风情万种。

方应看只淡淡一笑便去看那黑衣男子。

那男子此刻以一敌二,却也不慌,他冷哼一声道:“方小候爷幸会啊。”

方应看打了个哈哈道:“石先生又何必如此客气,你便是骂我方某人翻脸无情,赶尽杀绝也是应当的。”

那姓石的男子道:“枉我们江北一带的义军信任于你,你却将我们卖于金人。”

方应看凉凉一笑道:“卖了,那又如何啊?”。

无情识得这男子正是江北一路小寒山一带几路义军的总头领石终郁。石终郁领袖江北几路义军,一身武功内外兼修,颇有几分过人之。

当日无情办案时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草莽绿林中人虽正邪难辨,但每多热血男儿。

“你,”石终郁心知今日难以善了,便也不再多打话,后退一步,提掌凝气作势。

密林中骤然狂风四起

石终郁这全力一击,未出手,便声势惊人。

掌风所及,方圆数丈内,人便如浪里孤舟,立足难稳。

方应看却含笑垂目而立,他在看――

看手

手中有剑

剑尖指地

剑芒如血

此刻血河神剑并未出鞘

红的是剑鞘,剑在鞘中,赤色的剑芒却如血般在鞘中流动。

虽是盛夏,无边落木便已萧萧而下。

一日夏尽秋至,天地同枯。

――好霸道的剑气

这样的剑气却是凝而不发

石终郁的掌已击中月姬立足的大树

方应看的眉微微一挑,剑却仍未动。

月姬脸色变了,她撮嘴为哨,红光一闪,那条红蛇往石终郁直扑而去。石终郁掌风一扫,他似乎对这条怪蛇也颇为忌惮,身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

方应看手中红芒一闪,轻斥一声:“下来吧。”

他手中的剑不取石终郁,竟直奔无情隐身之而去。

无情暗暗吃了一惊,不曾想方应看未打照面便骤下杀手。原来,无情突然见方应看出现在这密林中时,讶异之下气息微乱,方应看立时便察觉树上还藏有人。

方应看一向是宁杀错勿放过的,无论这树上藏的是否是石终郁的帮手,这个人总是看到了太多不应该看到的东西,所以他这一出手便是杀招,再不留情。

无情虽惊而不乱,也不闪避,右手微张,两枚蓝色的情人泪疾如电直取方应看

而此刻,方应看的剑眼见便到了他的胸口

赫然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剑如红瀑,泪如碧海

――无从闪避

――至死方休

树叶轻动,白云忽隐间,但见人影微错,两人不期然得打了个照面。

是他

那绝世无情的男子

方应看想起那夜清冷而决绝的容颜,心间隐隐一痛。

这生死之刻容不得他多想,血河神剑已在长啸声中奔向那白色的影子。

半空中红芒大盛

方应看全力击出的这一剑

无情能接得下么?

这一剑

无情却没有接

他就这么看着,红色的剑光映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离他的白衣只堪一寸。

方应看呆了

他的心在那白如雪的影子中沉下去。

刹那之间,方应看身形纵起,伸手去接自己空中的那柄剑。

如此一来,他的身躯便似迎着无情的情人泪撞上去一般。

人影乍闪还分

闷哼一声,方应看已退回树下,单膝着地,他的唇边已挂上一抹血痕,显然伤的不轻。

握住冰冷的剑身,方才骤起接剑,方应看的手已为锋利的剑刃所伤,血顺着剑身的凹槽,一滴滴渗入黄土,饱饮人血,血河神剑红得更艳。

他抬眼去看那枝桠之上

情人泪已回到无情的手上

无情手中的牵情丝闪了一闪,便被拢回了他的袖中。

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他也在看着树下的方应看,墨色的眼中似毫无波澜

方应看却突然笑了,他这一笑有几许沧然,几分落寞。

真是:问卿何必枉多情,为谁伤心为谁痛?

此刻,林中的另一场缠斗也已然见了分晓。

就在方应看拔剑的同时,月姬也出手了。

看着石终郁为红蛇逼退了一步,月姬一招得势,又怎会放过他,横身一错,一掌往石终郁拍去。月姬的掌看起来软绵绵的,毫无力道。石终郁却觉一股腥风扑面,眼睑火辣辣得一阵疼痛,正待闭目急退间但见红光一闪,那条诡异的红蛇便缠上他的右手,石终郁但觉手腕一阵酥痒,当下心丧若死,暗道一声罢了。

月姬虽是一招得胜,却是来得不易,她这一招若是落空了,石终郁有了防备,便是千招万招也是无用。

石终郁凝神看去,只见右手手腕已有隐隐黑气透了出来,他怒吼一声,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他一身武功修为竟在掌上,这一刀如何下得了手,怔立当场,额上已是大汗淋漓。

“方小候爷你受伤了?”说话的却是月姬。

方应看淡道:“如你所见。”

月姬露出白色的贝齿笑了笑,眼中似有一分悦色。横笛一吹,那条名为小红的蛇被收回她的手中,雪白的柔荑握着血红的蛇身,说不出的诡异。

“无情?看来就是你了。”看着无情她点点头,嫣然一笑道,“我要和你谈个交易。”

无情看定她,也不答话。

“石终郁归你,他,我要带走”月姬指指方应看道。

方应看的脸色一寒。

无情冷冷得道:“我一向不喜欢和人谈条件。”

月姬俏脸微变,正待微哼一声,却听无情缓缓得道:“不过,你们本来就是一起来的,一起走又何妨?”

月姬抚掌娇笑道:“这就对了,无情不愧是无情,连我也开始有点喜欢你了。”说话间,她有意无意向方应看瞟去一眼。

方应看淡淡一笑,如果说他刚才的笑还有几分萧索的话,此刻他的笑却连一星半点的情绪都看不出来了。

8

“方小候爷,难道你就准备这么看着这月亮过一夜么?”,一声轻笑中温香软玉偎了过来。

眼前的女子娇娆而多情,方应看并非不解风情之人。

他不过受了点伤,虽然这女子便是苗疆蛊王的唯一传人。

但方应看却还可以做很多事。

很多正常男人都可以做的事。

方应看是什么人?这样的事方应看一向办得很好。

方应看笑,将女子轻揽入怀:“月亮哪有月姬好看。”

怀抱佳人,他的眼却在看天上的月。

天已黑

月如弓

月姬在方应看怀里吃吃笑着,她飞红着脸微喘着,眯眼看方应看,却没有说话。

这样的夜晚若只是用来说话岂非很无趣?

这世上的女人只是怕自己的眼睛不够大,却不知会眯眼的女人也别有一番风情。

时近仲夏,单薄的衣裳已掩不住女子温暖而坚挺的胸膛。

方应看不姓柳也不是木头,他已经有一点情动。

他的呼吸有一点混浊

他的脸有一点潮红

他的手自女子的衣缝间滑了进去

让人又爱又恨的手,极不规矩的手如游鱼一般滑至腰间。

方应看是个有经验的男人,他自然知道如何让一个女人一点一点盛放。

将月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邪邪挑眉一笑,方应看的动作开始疯狂起来。

他飞快得扯下月姬的衣裾,猛得将她的手脚都牢牢绑在床柱上。

这世上有那么一种男人对于性有着异于常人的疯狂。

方应看是不是这种人?

月姬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她却拒绝不了这种疯狂。

高潮的疯狂本身就有致命的诱惑力。

方应看略微让开一点空间,感觉到温度的离开,月姬卷起身子,赤裸着双足去够方应看。

方应看抬起眼来,一缕微湿的发沾在他的额前,他的眼一沉,之后蓦然清明。突然,他嘴角一扬,露出一个很奇怪的笑容。

“你,”发出一声惊呼,月姬把银牙都要咬碎了。

“你这样的女子虽然狠毒,却很对我的胃口,可惜,”方应看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说:“可惜,我今天,没心情。”

他的手自月姬的腰间缓缓离开,“我本来不想杀你的,可惜谁让你是蛊王的徒弟。”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把匕首,轻轻吹干匕首上的血,他用一种很惋惜的语调说着。

可惜,他说的话,月姬却是永远也听不到了。

静夜

山路蜿蜒

石终郁叹道:“为什么救我的偏偏是你?”

无情没有说话,他知道当一个人这么说话时通常就决不会只说半句,他在等石终郁说下去。

“这世上谁的情我都可以欠,唯独是你的”,石终郁又叹了口气:“成大捕头你还记得个叫小红的女子么?山野女子没有好名字,她却是我嫡亲的妹子。”顿了顿,他接道:“死在四大名捕手上的人那么多,自然大捕头是不会记得的。”

“不,我记得。”无情摇头道,“三个月前,石小红入宫行刺,当场被诛。”

石终郁苦笑一下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四大名捕素有侠义之名,如果当时――”

无情打断他:“没有如果,就算她是我的亲妹子,当时,我还是会杀了她。”无情知道他的话对这个汉子是个打击,可是他还是说了出来。

当日夜宴上那身着红衣的女子,确是死于他手。

无情没有再想下去。

瞪着他,石终郁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好一个妹子,如果是你的妹子,你会让人把她扒光了,暴尸示众么?”

这句话象条鞭子,重重抽在无情心上。

无情抬头,看定他道:“不,我不知道。”接着他用一种清冷的声音说:“我答应你,当日的事我会查个明白,还你一个公道。”

他的脸如寒霜,江湖中,无情的承诺一向都很有效。

乌云将残月掩起

两个人在黑暗中动也不动得互相凝视着

夜色更黑

黎明前,夜是不是反而要黑上那么一点?

石终郁冷笑,他突然飞起,出手如闪电,切向无情右路。

无情急退

石终郁却不追,他的手一转,狠狠切在自己的右腕上。

半片身子还在流着血,石终郁已只剩下一只手,他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我曾经当你是朋友,如今,我不欠你了。”

无情长长叹息。

江湖中说的是快意恩仇,这些江湖儿女自然将恩怨、仇恨看得比别人都要重。

若这种仇恨来自曾经的朋友,岂非让人更难以忍受。

长夜未央,微凉的风却已带来黎明的消息。

无情静静得看着天空微明的方向

他甚至希望风可以再冷一点

他承受过很多,无论谁经历过他的那些磨难,能活下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一直很冷静,所以他才可以活下来,继续无情,直到他开始出名,出名得无情,最后更以无情为名。

无情,四大名捕之首,永远不会出错的冷静。

有时他甚至恨这种冷静。

山路的一端突然传来一声低呼。

那正是石终郁刚刚离开的方向。

无情的手在燕窝的扶手上一按,身体已经象箭一样的窜了过去。

方应看也在吹着风

无论哪个男人被打断了那种事多少都会有那么一点邪火

血在胸腔中翻滚,受损的经脉又紊乱了几分,方应看甚至感觉得到血河神剑在匣中燥热低鸣。

抬眼看了下头顶,今夜的云低的可怕。

突然他听到了从黑暗中低来的一声闷哼,然后是一声低呼。

――是他的声音

方应看停下脚步,一双眼沉默得望着那林间,然后他咬咬牙,一个纵身掠起。

在他往暗掠去之前,方应看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如果连控制自己的欲望都做不到,他方应看也活不到今天。

9

方应看不是一个容易意外的人,但眼前的人还是让他感到意外。

他声色未动得抱拳道:“蔡相”。

眼前的人虽然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又如何能瞒得过方应看的眼睛。

蔡京打了个哈哈道:“方小候爷,真是人生何不相逢啊。”

方应看淡淡一笑,他的眼却牢牢钉着眼前古松下那暗影里的人。

――那身披黑色斗篷的人。

那人缓缓自暗走了出来。

“方小候爷。”

方应看还在笑着,只不过他的笑容已经开始发苦:“金主。”

金辽两国正在阵前杀得鸡飞狗跳,金主完颜冥如何却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黄河北岸荒郊野地里?

完颜冥道:“方小候爷幸会啊。”

方应看摇头道:“可惜能在此遇见两位,方某觉得很不幸很失败很没面子。”

蔡京失笑道:“方小候爷,我们也算旧识,你如此说,倒似颇不欢迎我们这些客人。”

此时,黄河以北的这片区域名义上政权虽属辽国,但黑白两道已为义军所控,而这些义军的米粮财帛却都掌握在有桥集团的手中。方应看俨然便成了这片区域的主人。

方应看寒了脸道:“蔡相、金主肯赏光来到方某的地方,方某本该欢喜才是,可是两位实在太客气了,客气得方某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客气有很多种,客人已经到家中开台搓麻了,做主人的却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么客气的客人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欢喜得起来。

蔡京一笑道:“方小候爷多心了,本座只是以为小候爷还在京师,所以没有知会小候爷。”

完颜冥也笑道:“方小候爷和有桥集团本王一直倚重得很,先王当日授小候爷乌日神枪,也算有师徒之缘,你我也算是兄弟之义。不日我大军南下,本王还有很多地方要继续仰仗方贤弟。将来蔡相和方贤弟便是助本王征服南国的左膀右臂。南国大好江山愿与二位共享。”

说至后来,他竟以兄弟相称。

方应看突然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金主可知道方应看是什么人?”

完颜冥做了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方应看贪财好色,恋权慕势,所以”,他行了个礼道:“殿下的收买,我方应看很受用。”

完颜冥满意而笑。

方应看目光闪动:“难道此地就二位?”

蔡京看了完颜冥一眼,笑道:“蛊王在前面招待一位老朋友,说起来那位与方小候爷还算旧识。”

方应看哦了一声。

“神候府的无情大捕头。”

方应看笑了。

“听说方小候爷和无情大捕头的交情很好。”

方应看笑意更。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戾气,缓缓道:“他无情若落在那位蛊王手中还算好的了,若是落在我手上,包管他更痛快一百倍。”

完颜冥大笑道:“既然如此,方小候爷还不快去,要迟了的话,那岂不是可惜得要命。”

“既如此,你我不防各取所需”,方应看也抚掌大笑,那是属于男人们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声。

流水从山谷中缓缓而过。

无情自从进入密林起,他便又闻到那种如日间一样带着微甜的血腥气息。

他小心得依在一棵古松的枝桠上,石终郁的惨呼声已经听不到了。

夜很黑很静。

溪水的流光映在他清冷的眼中。

一点声音都没有。

杀机却似乎潜伏在每片树叶的后面。

夜将尽,迷雾开始在林间弥漫,扑鼻是微凉的气息,带着露水的湿意。

无情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谁也不敢轻易出手。

夜战不仅是比武力,比应变,更是比耐力。轻易着急不得,匆忙出手的结果往往是目标尚未找准,却把自己的藏身之卖与对方。

无情的耐力却是他的一大弱点。

他全无内力,此刻却以独门轻身之术藏在不易着力的枝梢上,时间越久越是吃亏。

黑暗中,无情的眸中寒光一闪,长袖一扬。暗器破空,没入树底一枯叶堆积的所在。

声息全无――

错了么,无情眉微颦,正在转念之间,便觉腥风扑面。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伏倒不动了。

一个黑影自落叶堆积中现了出来。

――那黑影正是蛊王

蛊王犹疑了一下,一招手,一道红光直取无情藏身之。他如愿以偿得听到暗器入肉时扑的一声轻响,脸上闪过一抹狂喜。

贴着地面静静听了片刻,他身形如游蛇一般朝着树干而来,树叶沙沙作响,发出让人齿冷的声音,然后他便沿着树干爬了上去。

无情伏在树干上,凌凌波光隐隐约约映着他如雪苍白的脸颊,寒似星的眼波却隐在暗中,他似乎已经再也爬不起来了。

如此倦如此美。

他只是躲在地底的生物。

如此象月华一般的生命却已经毁在他手上,他的心中觉得无比得快意。

――像他这样怕光的生物,容不得如此干净的人,杀人的快意与毁灭的快意让他兴奋。

啊――

他的眼珠愕然爆出,他的手紧抓着喉咙,他想尖叫,可是他却是永远也叫不出了,一截飞刀已牢牢钉在了他的喉管上,把他的声音生生切断了。

树上原本已经不能动的无情却突然动了,而且动得很快。

无情如白鸟一般从树上飘下。

他在草间落了下来,指风一弹,出手的暗器撞开了石终郁的穴道。

“石先生你还好么?”

石终郁微哼一声道:“只怕不大好。”

何止是不大好,他简直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无情看看天色道:“天快要亮了,蛊王已经死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趁这空隙快走。”

石终郁挣扎而起:“蛊王的暗器已打中了你,你可曾受伤?”

无情笑了,几分傲然:“可惜他忘了我的腿不好。”

他的手中执了一枚暗红的事物,解释道:“这只嗜血蛊顺经脉而走,而我腿上的经脉已断,我以腿接他这杀招,却是无碍了。”

风骤起,夜云四合。

一声轻笑,“两位有话不防到黄泉路上慢慢再说。”

――方应看!

无情的心沉了下去。

方应看、蔡京、完颜冥鱼贯而入。

“只怕我又要开始欠你的情了”,石终郁看着无情苦了脸道,“可惜,这我却不知该拿什么来还你了。”

无情不答,却笑了一笑,他的这一笑依然是冷,石终郁却觉得一股暖流涌了上来。

夜虽然黑,他们胸膛里的血已经发烫。

方应看的剑已出鞘,他向无情走了过去。

这一剑好快!

他突然转身,一剑向完颜冥刺了过去。

完颜冥但见眼前剑光一闪,忙就地一滚,半边身子却是一凉一麻。然后眼前便被一片血雾迷蒙,他自己的血,这种认知让他心胆俱裂。

完颜冥是什么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小心,他这样人又如何会全心去信任一个人。所以他能堪堪避开半寸,只是这半寸却更要他的命,痛得要命。

与此同时,无情手中的暗器也出手了,他以嗜血盅为暗器袭向蔡京。

蔡京狼狈得就地一滚。然后他自怀中取出三尺长的一方戒尺。

谁也没见过蔡京出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武。

如果连整日装神弄鬼,开坛画符的黑光上人都有武功,蔡京也会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惊魂方定,将戒尺持在手中,他怒道:“方应看你疯了!杀了我们,你又有什么好?”

方应看握着剑,他冷着脸,眼中却露出如刀锋一般的笑意:“你不懂?”

点点头,他接道:“你们根本不配懂!”

无情看了他一眼,一笑中,两人同时出手。

不取蔡京,却向完颜冥,两人存了一般的心思,要将金主格杀。

就在,今日,此刻!

“方贤弟,啊,方大哥,本王答应了你擒下无情,便将他给你,为何你还要杀本王!不如待本王拿下了南国,你我划江而治。”

好一手变脸绝活!

真枭雄是不是都是如此能屈能伸?

方应看根本不听。

长剑如虹

寒光胜雪

无情和方应看的联手一击,谁又能挡!

完颜冥自幼便南征北战,也曾历过危险无数,这样带着天地之怒的一击却是从未遇见过。

满天的云似乎都当头压了下来。

他的眼中已现出绝望的死灰色。

此刻的一代金主岂非也和案板上的死鱼差不多。

――可惜有风

四股风从林外卷来。

――风吹云散

四大神剑!

这些老古董也出山了。

天已破晓,晨风更冷,收了手,四大神剑各执一角,抱剑而立。

“没想到本王还有伏兵吧,方应看,你放着阳光大道不走,为何却偏偏要找死?”胜券在手,完颜冥弹弹衣服上的灰,又从容了起来。

执剑而立,方应看抬首看天,凉凉一笑。

他的笑如一梦秋凉华尽。

他淡淡得道:“因为我高兴”。

5

初夏之晨,刚破晓,这实在不是个合适拼命的天气。

方应看不是个害怕打硬仗的人。

他年少成名,年纪轻轻便与铁手并称大内两大高手。

扳铁手,断血河。

他打过很多硬战,也流过很多血,幸亏多数情况下他是赢下来了。

他可以和人斗,与天争,却从未试过与神斗。

――四大神剑的剑法已近神。

话说得很漂亮,方应看心底却在暗自苦笑。

四大神剑的剑网已然展开,

他们还有个重伤的石终郁,那是他们的破绽、累赘。

幸好四大神剑是成名人物,他们不许别人插手,他们也不会向伤者出手,他们更不许别人向伤者出手。

这便是成名人物的麻烦之。

他们游刃有余,但他们想看看方应看的伤心小剑、忍辱神功或山字经,甚至他们想看完无情的暗器。

无论是谁,想看做到这几点都不会太容易。

不过幸好这样,所以这一战才有得打。

幸好!

完颜冥却有点急了,眼前这一战虽然精彩,但他却没有这么好的兴致。

如果不是前方战事棘手,后方渤海旧怨又起,他实在不该入宋辽边境,与蔡京在此地约见。

更不会挨了方应看那一剑。都道宋人羸弱,那这让他痛得要命的剑是什么?

――他已后悔。

他只盼四大神剑早早得手,可惜那四大神剑貌似并不这样想。

他看了看蔡京交待道:“蔡相,此地便交于你等,孤前方尚有要事,先走一步。”

蔡京点头,心下暗骂了一声。

但是很快,完颜冥便退了回来,同回来的还有一只斧,一个人。

青光湛然的小斧正抵着完颜冥的咽喉。

儒雅青裳临风,微挑的剑眉却带着九殿阎罗的森然煞气。

――顾惜朝!

“顾惜朝你想造反不成?”见是他,蔡京讶道。

顾惜朝嘴角微上扬:“造反啊?惜朝不才,但还要感谢相爷肯教。”

他言下的意思是论造反谁又比得上你蔡京?

蔡京心下恼怒,却无言反驳。

顾惜朝手微抬,霜刃嵌入完颜冥的肌肤一分,“金主么”,他挑眉横扫了蔡京一眼,笑道:“他是你的主人,却不是我的。”

蔡京目光闪动,如洞穴中的蛇信,他在评估是牺牲完颜冥,乘此机会除去这几个劲敌还是先保住金主的命来得划算。

顾惜朝笑了,他缓缓道:“完颜冥在我手上,相爷你命令得了几位剑神前辈么?”

他故意把命令两字拉得长长的,果然见四大神剑脸色一变。

“你们走吧,别顾我”,石终郁惨笑道,这几个字他说得已是很艰难,他的半片身子正染着血,他的生命正随着他伤口的血不断流出体外。

带着一个伤号逃亡确实很危险很麻烦。

方应看露齿一笑,他一个利落的手刀,便让石终郁顺利得晕了过去。

将石终郁置于肩上,他看向无情。

无情微一点头,手在地上一拍,白衣如箭没入苍莽林间。

方应看轻笑一声随即跟上。

“等我们安全了,我保证放了金主。如果有人跟上来,那就等着收尸吧”,走之前,方应看不忘安慰蔡京。

――如果蔡京愿意相信他的保证的话,姑且可以算是安慰吧。

顾惜朝挟持完颜冥从容退走。

一行数人沿水流方向取道南行,行行复行行,看看日影西斜,黄昏将至。

山渐清水渐绿,已近陕西道。

后面并无人跟上,看来四大剑神确实不大买蔡京的帐。

方应看将肩上的石终郁往地上一放,看向顾惜朝笑道:“此已近京城,差不多顾兄可以将金主放了吧。”

顾惜朝挑眉也笑道:“方小候爷欲自己放,还是想让顾某来放?”

方应看哈哈一笑:“顾兄何必如此客气。”

看着二人,无情无奈叹息。

顾惜朝将完颜冥的尸身推落山崖,可惜一代金主落了个客死异乡,曝尸荒野的下场,未免让人唏嘘。

看了看手中的逆水寒,顾惜朝道:“大好青锋沾了血污,我到下面的溪水中去洗洗。”

方应看站在山崖边,晚风吹动他的白衣。

渭洛二水如线自山崖下盘过,暮色苍凉中,依稀可见数点人烟村落,寒鸦几许,淡入天际。

方应看一叹道:“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中原一带便是战火连天,再无此等安详景象。”

无情沉默得看着他。

也许走得越近,他越不了解方应看。

此刻他会为将来那荼毒天下的苍生浩劫感叹,下一刻他是否便会毫不犹豫得亲手将苍生拖进这场浩劫。

――只为了他自己。

无情有冰雪心肠,却看不清他。

无情暗自又是一叹,只是他却没想到,当他发出看不清方应看的感叹时,是因为他已经想去看,甚至已经看了。

方应看将视线收回道,“金主虽死,但这样的一个完颜冥便能让宋家天子如此狼狈,你还要为这样的人持剑护道么?”

“宋家天下干我何事?我只为天下人的天下”,无情缓缓道,“宋家天下百般不好,也胜过将苍生拖进战乱”。

“不破如何立?”,方应看笑了,他摇指水天相接,“苍天在上,我方应看今日指剑起誓,终有一日,我要这万里江山在我脚下。”

斜阳照在水面上炸出光芒万丈,重峦叠翠从他们脚下一层层渲染开去,直欲与天相接!

“不过,也许我们很快又会再见面”,看着方应看的背影消逝在群山中,话犹在耳,无情无语微笑。

很快?

――也许

命运这回事,你说得清?

将逆水寒在流水中涤净,半举起,对向斜阳。

剑光如雪,更映得他眉如远山。

这还是他第一用逆水寒杀人,杀一个几乎、根本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微眯了眼,换成是他只怕是不会这么做的吧。

他与他毕竟是不同的。

唇角微扬,他笑了。

“没想到,约了我来接应你,到头来倒是你来接应我”,无情的轮椅在溪水畔停下。

“完颜昊已经举事,可惜,他不行。”

“哦?”

“不过,在渤海,我遇见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孩,也许――” ,顾惜朝收剑回鞘,看看就要落到山那边去的夕阳,他道:“我也要走了,见到老朋友,替我问声好。”

“我不习惯替人传话,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顾惜朝骤然回头,太阳已经沉下去了,星却在他的眼中亮起。

风雨楼中

第一盏灯也已然掌起。

戚少商正负着手看高高的青色城墙。

汴京的夜

欢歌如昼

华醉梦未曾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