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艳阳天 ふゆの仁子

第 一 章
随着周围蜂拥而出的人潮,从正值交通巅峰而塞得像沙丁鱼罐头的电车踏上月台,一阵冷飕飕的寒风拂过冒着汗水的脸颊。
闷热的天气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围绕在四周的空气也饱含浓郁的湿气,一进入九月气候立即急转直下,令人感觉秋天的脚步近了。
正午从柏没路面反射的阳光虽然刺眼,早晚吹拂的微风与仲夏相较之下,却有显著的改变。竖起耳朵,像征夏天的蝉鸣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蟋蟀的鸣叫声随可闻。

“秋天到了呢……”
濑尾充宏如释重负般喃喃自语。
瘦削的下颚和双眼皮大眼睛。五官和年长许多的姐姐十分神似的他,从一点也不合射
的麻质西装口袋取出手帕,擦拭额上冒出的汗水。
每当他垂下头,跟猫毛一样又轻又软的浏海便散落额际,即使一早起床用发胶固定也撑不到回家的时候。拜此之赐他身上穿的西装怎么看都像是跟人家借来的,尽管今年三月已经从四年制的私立大学毕了业,四月开始进入一家食品公司工作,上司跟同事还是拿他当小孩子看待。

从月台眺望着西方天空,只见整片云层被染成了淡橘色。月台的时钟标示现在刚过晚上六点半。夏天的暑气一点一滴的消褪,白天的长度也成正比地,逐渐缩短。

漫长的夏日里几乎天天持续历年罕见的高温,所幸终于告一段落。不同于求学时代有暑假可放的他,也唯有在此时此刻才切感受到季节的变换。

今天电车之所以特别拥挤,可能是因为开学的关系吧!仔细想想,刚才似乎在涌向楼梯的人潮中,瞥见好几个身穿制服的学生。尽管在五根手指头也算不完的几年前,自己也跟他们一样穿着制服搭电车上下学,感觉上却是那么地令人怀念。

他记得高中入学典礼那天,制服的领带怎么拉都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穿不惯的皮鞋把他的脚磨得快破皮,学会抽烟就是在那段时期。有一,他还因为受不了暑气的摧残,才刚抵达车间便被抬进了站长室,之后还请了两个礼拜的假没去上课。

运动会举行庆功宴,同学们一起假冒大学生去了小酒馆。可惜的是,第一喝的日本酒是什么滋味他已经记不得了。在家也不曾喝过酒的濑尾只啜了一小口,便被酒精醺得全身通红而当场醉倒。

虽然几分钟之后就醒过来而无须送医急救,还是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的他酒量依然不好,不过跟当时比起来,至少可以多喝个几杯了。
“想起这些做什么呢?”
走出剪票口收回月票濑尾苦笑了一下,往前踏出脚步。

出了车站往南直走的双向道两旁林立着许多小商店。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濑尾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搬到这条街。跟当时大同小异的商店街中央一带有家便利商店。
从祖父那一代开始经营酒铺的这家店,在十年前顺应时代潮流改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尽管店名从“酒铺”改成“便利商店”,阵列的商品也做了部分更动,但亲和力十足的酒铺市井风情依旧延续了下来。

“欢迎光临。”
自动门打开的同时传来豪气干云的招呼声,让人听了也跟着精神百倍。一抹笑意不自觉地爬上濑尾的嘴角,他笑着把头抬高。
“噢,你回来啦!”
穿着围裙站在柜台里面帮忙结帐的男人一认出进来的客人是濑尾,眼角立刻眯出了几条小细纹。每当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庞展露笑靥,便有几条小小的细纹向他的眼角聚拢,令人倍感亲切。

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他那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体格魁梧而精壮。印有美国NBA职篮LOGO的T-SHIRT和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上,罩着店员专用的可爱围裙。夹在胸口那块名牌上贴着表情呆滞的照片,旁边写着楠之濑宇一郎。三年前,他成为了这家超商的年轻店长。

“你等我一下。”
越过客人的脑袋这么说完后,他有条不紊地把东西一一塞进塑胶袋里。拿着商品的手掌大而有力,饭团之类的小东西仿佛只要他稍微使劲,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捏成烂泥。刚开始帮忙时错误百出的他,如今已能熟练地敲打收银机了。

向顾客说了声谢谢光临,楠之濑走出柜台。
“今天好像下班得比较早。”
“就是啊!每天加班谁吃得消啊?”
走到站在便当陈列架前面的濑尾身旁,他一边整理商品一边问道“
“是吗?我没在一般公司上过班,也无法提供什么意见。今天也要买便当吗?”
“今天应该有饭吃吧!要离开公司之前我打了电话回家,所以不用买。”
“那你干嘛站在便当前面?”楠之濑诧异地俯视濑尾。
“嗯” 濑尾望着男人居高临下的脸孔,把头一歪。
“可能是习惯了吧!每天都固定来报到,这双脚也就自然而然地走过来了!”
“毕竟你每天早晚都来呀!”
楠之濑帮濑尾补充了一句,把视线移回陈列架上继续整理便当。
形状优美的脑袋上那些又硬又粗的头发,在学生时代一直理成小平头。自从开始在超商工作,他才把头发留长,如今他的浏海已经盖过了额头,后面的头发也修剪到齐领的长度。一开始濑尾还很不能接受,但连续看了三年倒也渐渐习惯了。

“有什么不对吗?”
察觉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楠之濑转头望着濑尾。
“没事,我只是在想,我们两个都老了不少。”

濑尾发出由衷的感慨。楠之濑先是瞪大眼睛满脸错愕,接着笑了出来。
“你干嘛?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话?该不是发烧了吧?虽然都九月了天气还是很热,我看你八成热到脑筋秀逗了。”
“胡说!我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啊!到了秋天难免会有点感伤嘛!”
被楠之濑揶揄了一番,濑尾很不服气地提出反驳。那句“多愁善感”让楠之濑笑得更加暧昧,蓦地,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口说:
“充宏,你现在有没有空?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楠之濑凝望濑尾的笑脸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嗯,有啊!”
“抱歉,我要休息一下。我就在里面,有事再来叫我吧!”
一听完濑尾的回答,楠之濑随即跟站在柜台的工读生打声招呼,把手搭在一旁的濑尾肩上,轻轻推着他走向店里的储藏室。
塞满库存存商品的通道末端,连接着楠之濑一家人居住的祖屋。其中一间用来充当员工休息室的小房间里,摆着双层小冰箱、刚好方便吃饭的小桌,以及几把椅子和沙发。

楠之濑示意濑尾坐在椅子上,从冰箱取出两罐咖啡摆在桌上。其中一罐是受濑尾喜爱、加了浓浓奶精的咖啡欧蕾。楠之濑常说那是给小孩子喝的。濑尾虽然喜欢咖啡,但里面一定要加入浓浓的奶精和一大堆砂糖。与其说他爱喝咖啡,还不如说他喜欢享受咖啡的风味。

“谢谢。”
轻轻点了一下头的楠之濑把椅子拉过来,在坐下之前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掏出烟盒。
从塞在小口袋里被蹂躏得歪七扭八的烟盒里抽出的烟,也同样惨不忍睹。然而,坐在椅子上的他毫不介意地叼在嘴里,弓着背用火柴点了火。
棱骨分明的修长手指衬得香烟格外短小。楠之濑挥手把火灭掉,将烟夹在两指之间,对着天板吐出袅袅白烟。
楠之濑抽起烟来架势十足,但他并不像濑尾一样在高中时代就学会了抽烟。天天埋首于体育训练的他向来秉持“严于律已,宽以待人”的原则,即使别人嘴巴说破了,他还是奉行着“只能喝酒,绝不碰烟”的铁律。

惯用的右手之所以比左手粗壮许多,也是在运动健将时代留下的纪念。
楠之濑曾是个大有可为的硬式网球选手。
然而,现在的他手上不再拿着网球拍,反而握着皱巴巴的烟盒。感到惋惜的人,应该不只濑尾一个。
盯着楠之濑的手腕和袅袅升空的白烟,濑尾拉开咖啡欧蕾的拉环,借着冰凉的饮料滋润干涸的喉咙。液体通过食道直达胃部,身体内侧的热度徐徐降温。
喝得喉结上下移动的濑尾感觉到楠之濑的视线。他任凭手上的烟燃烧,目不转睛地凝视濑尾的脸。
今天的楠之濑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濑尾还来不及问他到底怎么了,楠之濑抢先开口。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适合穿西装。”
隔着薄薄的白色烟幕,他扬起了嘴角。
“高中的西装制服也是,这样的衣服穿在你的身上,总让人觉得是跟别人借来的。”
“要你管啊!谁叫我长了一张像女人的娃娃脸,肩膀又下垂,不管穿什么都很滑稽。就算你不说,我也有自知之明。”
原以为他要宣布什么大事而正襟危坐的濑尾,一听到楠之濑的批评气得反唇相讥,把脸撇向一边。

都二十三岁了,还三天两头被人误认成高中生的元凶就是这张娃娃脸,濑尾为此感自卑。小时候甚至被人弄错性别有些人也会借此欺负他。
他永远忘不了刚转学的时候,曾被同学欺负到哭出来的伤口。可是,要不是这张脸的关系,要不是转学第一天发生那件事,或许他就不会跟楠之濑以及另一个重要的儿时玩伴成为好朋友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一点,但交往了十几年的儿时玩伴一旦触及这部分,还是无可避地勾起了他的厌恶感。
“火气别这么大嘛,我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对过去丝毫不以为意的楠之濑口气一派轻松,给了濑尾一个成熟男子的微笑。
打从小学六年级他的体格就比别人来得高壮,给人一种望尘莫及的压迫感。冷静的气和沉稳的笑容,令人难以想像他跟自己同年。不只外表,两人之间的精神年龄恐怕也相去个十万八千里吧!

三年前,楠之濑的父亲因为一场意外过世了。
身为长男的他为了照顾年纪尚幼的弟弟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只好中断大学课业,更毅然放弃自己灌注青春的网球,一肩扛下父亲留下的家业。
除了本人以外,每个人都为他惋惜。
就算休学了,也没必要连网球都放弃。如果在大型比赛中写下辉煌战果,登上国际舞台,靠网球养家活口绝对绰绰有作。大家都相信楠之濑有这个实力。
然而,监督与教练苦口婆心的劝说,依旧动摇不了楠之濑的决心。
“运动选手的生涯短暂,再优秀的选手迟早都得面临退出体坛的命运。我身为一名选手的巅峰在高中三年级时就已经结束了,就算大学毕了业,顶多是当个体育老师培育下一辈,等到瓜熟蒂落,终究要回头来继承家业。所以,我只是直接跳过中间的过程,这对我自己的人生规划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第二天,楠之濑便理所当然地穿上围裙站在超商的收银台。过去,只要没有练习他也会到店里帮忙,可是天天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休假的工作毕竟比想像中辛苦许多,无法融入工作的他状况频传。

虽说他有过人的体力,终究不堪心力交瘁而日渐憔悴。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孤军奋斗的濑尾忧心如焚,怕他哪一天就这么倒了下去。
可是,楠之濑即不怨天尤人也不气馁,经过了三年多的努力,如今的他对超商店长的工作已经驾轻就熟了。
打从楠之濑还没出生前,酒铺已经是这条街上的老字号,有半数以上的客人都是以前的老主顾。虽说因此免去了从头招揽顾客的麻烦,相对地,小时候的种种糗事也无可避免地口耳相传。

“想不到阿宇长大以后会变得这么懂事呢!”
“这句话就姑且当作是在褒奖我罗!”
倒不是他少年时代曾有过什么恶行劣迹,只不过体格魁梧的楠之濑不论做什么事都特别引人注目,因此商店街一带的欧巴桑们才会或多或少都记得楠之濑小时候的事。
看到楠之濑带着苦笑应付这些对自己的过去了若指掌的太太们的调侃,濑尾这才放心地抹去一直以来的不安。
“对了,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该不会只是你拿来休息的借口吧?可别告诉我,你的目的只是取笑我穿西装的模样哦?”
把喝完的空罐扔进垃圾桶里,决定既往不究的濑尾向楠之濑质疑。
“……嗯。”
楠之濑把长长的烟灰弹在烟灰缸里,用两指捏住变短的香烟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是他自己说有事要谈,却不太愿意去碰触这个话题的样子。
“宇一?”

望着楠之濑反常的态度,濑尾迟疑地叫了一声他名字。彼此认识没多久,他就开始亲昵地称呼他“宇一”了。那是因为当时他身边早已有个人这么叫他。
“充宏,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阿保?”
“……咦?”
听楠之濑提到另一个儿时玩伴名字,濑尾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令他的心脏不规则地鼓动起来。掌心冒汗、心虚不已的濑尾,尽可能挤出自然的表情回答楠之濑。
“这、这阵子我每天被工作搞得晕头转向,所以没时间跟他联络。片桐现在应该在放暑假吧……”
片桐保。那张端整的脸庞浮现在浑身不自在地回答楠之濑问题的濑尾脑中。
和楠之濑一样在这条街上土生土长的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或许因为如此,片桐本身也散发一股书卷气。
学生时代的及肩长发为了配合就业活动而剪短。与清秀的五官相呼应的俐落单眼皮和嘴角。他拥有一张沉稳而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脸孔。
他的手脚给人又直又长的印象。或许是骨骼的差异吧,虽然身高跟楠之濑不相上下,感觉却不是那么地高壮。
从小天资聪颖、举止稳重的他至今仍维持着一贯的形象。视力明明不是很差却一直戴到现在的眼镜,据他描述,似乎兼具了“造型”和“盔甲”的作用。小时候濑尾一直不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现在可以理解了。

沉默寡言又内向的片桐和楠之濑是两极化的类型,两人从小就惺惺相惜。在濑尾转学过来之前他们的关系形同天敌,但事实上,彼此在心底早就认同了对方。
“这样……你们没见过面啊……”
听完濑尾的回答,楠之濑叹了一口气,将变短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那副吞吞吐吐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楠之濑平常的个性,濑尾不由得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片桐是不是出事了?”
如此询问的濑尾感觉动的频率攀得更高了。
楠之濑把扭曲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左右拧动。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不定的他微微蠕动了唇瓣,但终究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濑尾最后一见到片桐是在初夏时节,和楠之濑三个人一起去喝酒的时候。当时梅雨季刚过,车站前面的某栋大夏楼新开了一家啤酒惊天动地,濑尾于是邀他们一块儿去消消暑气。

从小学六年级濑尾搬来这里,一直到高中毕业的这段时光,他们三人总是形影不离。二十四小时乘以七年份的时间。虽然,不是分分秒秒黏在一块,但接近三分之一的回忆都是三个人共同编织的。

高中毕业后他们分道扬镳。楠之濑走上现在的路,濑尾读完四年制的私立大学,进入一家二流公司工作。
而片桐则是考进国立大学的理学系,在求学生涯的四年间被一流公司网罗。然而、他竟然在去年十月间推掉了大好的工作机会,选择进入研究所。他父母也希望片桐继续念下去,因此没有引发任何风波,但濑尾和楠之濑却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吃了一惊。

“那家伙是当学者的料,或许这样对他也好。”
听到这个消息,濑尾完全慌了手脚,楠之濑明知片桐原本无视于父母的心意而打算就业的原因,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摊摊手。当然,濑尾也不是不赞同楠之濑的观点,但他还是想知道片桐中途改变心意的理由。

然而,即使找片桐质问,恐怕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啊!勉强来说,只是因为我想避免就业后跟别人接触。”

尽管他神色自若地这么说,濑尾还是无法接受他的答案。
片桐那天平静的口吻和眼神就像永不褪色的染料,印在濑尾的脑海里。从此以后,濑尾的心中一直残留着一个疑问。楠之濑是不是知道片桐放弃就业的真正原因?这个疑问不知怎地骤然浮现在濑尾的脑海。

应该不是有意卖关子吧!楠之濑放开烟蒂,手足无措地抽出一根新的香烟点燃。察觉濑尾正盯着前端亮起的小红点,他缩了一下肩膀,欲言又止地嘟嚷着“其实是这样的……。”瞬间,濑尾全身紧绷,指尖也使劲地握在一起。

“听说阿保要去阿拉伯半岛。”
“阿拉伯?”
发自楠之濑口中的陌生词汇让濑尾的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而重复一同样的单字。他知道这是个地名,于判断片桐可能要去旅行。
“他要去旅行吗?该不是为了学校的研究吧……有点像他会做的事,又有点出人意表……他怎么老是喜欢去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这要去多久啊?”
被楠之濑的举动搞得神经兮兮的濑尾松了一大口气。或许因为旅行的目的地是个安全堪虑的地方,楠之濑才会表现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吧!
“你要跟我说的就只有这个?还是要讨论送什么东西给他,或者办个小型饯别会帮他送行?看你这副慎重其事的样子,害我究担心了一场!这样很容易吓出心脏病耶!”

“不是这样。”
坐在濑尾面前的男人把脸别开微微摇头。一口也没吸的烟在两指之间拖着越来越长的烟灰,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尽管如此,楠之濑还是把嘴唇绷成一直线,盯着地板不放。

“不是这样?不然是哪样?”
儿时玩伴不寻常的态度,让濑尾的神经又敏感了起来。
“他不是去旅行。”
楠之濑依旧不肯点头。不知该如何接口的濑尾沉默了下来,楠之濑这时候终于接下去说:
“你有没有听过青年海外服务队?”
“青年海外服务队……就是偶尔会出现在报纸或电车上的那个?”
从车厢广告中看到的,开发中国家的人民埋头工作的影像,浮现在濑尾的脑海里。
“应该就是你想的那个吧!这是一种由国际协力事业组织办理的跨国性事业,主要是招募一些有心协助开发中国家的青年,为他们的志愿铺路。”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
濑尾虽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团体属于哪个机构,更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工作内容,所以对如数家珍地连招募要项似乎都列得出来的楠之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干嘛突然提到这个?你该不是要告诉我,你要参加吧?”
濑尾笑着在脑海里反刍自己刚刚的发言。
宇一绝不可能参加。就算他真的有意参加,以他现在的情况也绝无可能。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片桐的话题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将前后内容串联起来之后,他惊得瞪大眼睛,把两手撑在桌子上。
片桐不是去“阿拉伯半岛”旅行,以及青年海外服务队的活动宗旨。虽然,他不是很了解阿拉伯半岛上的国家,但至少还知道那里有很多落后于日本发展中国家。
难道……想到这里,濑尾的嘴唇倏地干了起来。心脏像擂鼓般跳得又急又快。
“宇一……难道?”
撑在桌上的双手明显地颤抖着,声音也变得异常嘶哑。或许是从濑尾的表情得知了他要说些什么,楠之濑点头肯定了他的推断。
“听说空虚月中旬要在训练所接受具体的训练,十一月下旬出发前往各派遣地点。
“我……不信!”
濑尾激动地站了起来。挡不住冲击的椅子发出巨响翻倒在地板上。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可是,这不是骗人的。阿保去年就已经做了决定,而且,也悄悄地准备了。之所以推掉内定的工作,似乎也是为了参加服务队的关系。哼,那时候还厚颜无耻地编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楠之濑沉痛地一个字一个字迸出口。
“去年就……开始准备了……”
点头回应了濑尾的问句,楠之濑把几乎没抽几口的烟捻熄在烟灰缸里,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用厅手复住自己的脸庞,仰望着天板。
“他要去几年?”
“两 年。”
“两年……两年大概多长呢?”
楠之濑提示的期间有多长,他的脑中一点概念也没有。此国中和高中还要短暂,比起就职以来的这段时间却更漫长。
阿拉伯半岛是个语言和文化都是日本迥异的地,而片桐居然要到一个如此陌生的国度两年,濑尾根本无法想像。
双腿的力气一点一滴地抽离,他无力地蹲了下来。大脑完全跟不上这个让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你是不是吓坏了?”
椅子发出嘎吱一声,楠之濑大步走向濑尾,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用沾染了烟味的手指,毫不做作地撩起濑尾滑落额际的浏海。
“我是吓了一大跳……不对……与其说是吓了一跳,倒不如说是震惊。”
濑尾凝视着眼前的楠之濑,说出自己现在最真实的心情。
“震惊吗……”
“就是震惊。你想想看,他从去年推掉工作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了,结果还瞒着我们到这个节骨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并不反对他自己做的选择,可是跟我们商量一下也不为过啊!他要离开两年耶……难道对他来说,我连当他商量对象的资格都没有吗?”

把堆滞在胸口的情感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濑尾越说越激动。
“为什么他肯告诉你,却……一句话也……也没跟我说!”
听到这里,楠之濑将搭在他头上的手移到脸颊,像是在安慰自己年幼的弟弟般温柔地抚摸他。

“我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下知道的。”
“偶然?”
“是我妈从客人那里听来的,对方说片桐教授的儿子要到海外去。我妈妈告诉我之后,我才跑到片桐家去直接确认。”
被楠之濑逼问的片桐在无法搪塞的情况下,只好认命地把事实告诉了他。
“要不是我当面问他,恐怕要等到出发的前一刻……搞不好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人了。”
楠之濑的一番话静静地沉淀在濑尾的心海。
他想起外表温和,却严禁他人闯进自己内心世界的片桐镜片下那对冷漠的瞳眸。不管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虽然,他很少发脾气或改变脸色,却绝不是个温柔的男人。

反而是长相威严,乍看之下似乎一天到晚都在生气的楠之濑,才是个懂得体恤他人的男人,他感情丰富、胸襟开阔,心思更是非常细腻。
片桐对他人几乎不感兴趣。由于神经远比一般人纤细,使得他在自我防卫的本能下回避和他人接触。从小学六年级认识到现在,濑尾自然清楚得很。对片桐而言,唯一能让他敞开心胸的人只有楠之濑。而待在他身边的濑尾则是托了他的福,才勉强踏进片桐接纳的范围。

从小学六年级到现在,虽然表面上他们三个人同进同出,背地里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每个人抛出的感情网络都网不住自己希望的对象。
与他人保持距离的片桐连楠之濑都没说一声,就参加了青年海外服务队。
楠之濑说的没错,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孤身前往海外。濑尾实在猜不透他这么做的理由。
阿拉伯半岛。纵使地图上找得到它的位置,那终究是个只能靠想像的未知世界。披着长袍、骑乘骆驼的人们,以及一望无际的沙漠和酷热的太阳,宛如童话故事里的世界。

“充宏,别哭啊!”
着那双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的邃双眸,他一阵心慌。
“我才没哭呢!”
逞强似地光离楠之濑手心的濑尾,边撑起膝盖拍掉西装上的灰尘边站起来。他忙不迭地擦拭一下自己的眼角,但两颊还是干的。
“我承认他一句也没告诉我的确让我很震惊,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哭的。”
“真的?”
听了濑尾这句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话,同样站了起来的楠之濑刻不容缓地提出质疑。濑尾没好气地反驳道:
“难不成还有假的?”
“你敢说你震惊的原因,只有阿保瞒着你这件事?”
“这是什么意思?”
“阿保要离开两年,到一个你伸手不及的地方,这才是最令你震惊的主要原因吧?”
切中要害的话语刺痛了濑尾的心。他下意识地揪住受创的胸口,瞪视说话伤人的凶手。
“没错,全被你说中了。”
濑尾索性认帐了。

“既然知道,干嘛还掀我的底呢?你这个混蛋!”
“骂我混蛋……不嫌太残酷了吗?我也很委屈耶!为了心爱的你,明明不想提起这个可恶的情敌,还是得忍痛把事情告诉你,而你居然一点也不领情。”
楠之濑苦笑着耸耸肩。
“鬼才是你的情敌!什么叫[心爱的你]啊?少用这些恶心巴拉的字眼跟我抬扛!”
一个不留神很可能就这么左耳进右耳出的话,楠之濑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得理直气壮。凝视着濑尾的眼神认真无比,楠之濑有意无意说出的真心话没有半句虚假。
这个把片桐称为情敌的男人,在高中最后一个暑假曾向濑尾告白过。
“我喜欢你,充宏。”
那句率真而毫无矫饰的告白,至今仍伴随着蝉鸣萦绕在濑尾耳际,令他想忘也忘不了。
可是自那之后,楠之濑并没有认真对他发动追求攻势,当初告白的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和随口开个玩笑相差无几,让人摸不清他究竟是不是认真的,所以濑尾也昼避免去思考这个问题。

在遗忘楠之濑告白的同时,他也把自己的感情封锁了起来。和楠之濑不同,这段感情并没有向对方倾吐过。可是,楠之濑知道,他知道自己喜欢的男人爱慕着谁。
平常他都装作不知情,只有在偶然之中才会像刚刚一样唤起濑尾的记忆,而濑尾的胸口也每每被他戳得伤痕累累。
“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就是很不正经。”
“太过分了碰撞!我是正经的啊!没有人比我正经了!我甚至可以剖开胸口让你看看我有多正经!只要你开品,我马上扒开来给你瞧!”
“还是免了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瞬间凝结的空气被楠之濑这几句俏皮话轻易融解了。所以,濑尾只是笑了一笑把楠之濑的告白轻轻带过。
“你真是无情啊!”
“我哪有。无情的是片桐才对。”
从脸颊上撤离的大掌带走了原有的温暖,感到一丝寂寥的濑尾把话题转回片桐身上。他求助似地望向楠之濑,只听他缓缓开口说:
“阿保不是个无情的人。”
楠之濑的眼眸闪过一抹钝重的光芒。
“上他告诉我的时候说过会找机会自己跟你谈,只不过出发之前有很多事情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我们出去聚一聚。你就再等一下吧!”
“是吗……”
仿佛在恳求濑尾的语气让他的心情五味杂陈。楠之濑和片桐之间维系着一份濑尾所不知道的羁绊。或许那是出自于他们彼此惺惺相惜而产生的默契吧!
然而仔细想想,虽然濑尾和楠之濑会像这样私底下两个人见面,却很少和片桐单独行动。再怎么搜索记忆,能列出来的印象也寥寥无几。最接近的一是在高中时代,而且当时还是去看楠之濑的比赛。

国中时代或许是无意识的,但升上高中之后,濑尾便刻意避开和片桐两个人单独相的机会。
并不是因为和沉默寡言的他独会有压力,说实在的,能和片桐私下一起他简直求之不得。可是同样,他又会有种忸怩不安的感觉。那是因为他对片桐的感情使然。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快点回去吧,免得你妈操心。”
“嗯,再不赶快回去,说不定真的会挨骂。”

平常就算再晚回家也不会怎么样,可是他今天要离开公司之前事先打过电话,隔了这么久还没到家,家人想必等得心急如焚吧!
楠之濑打开通往店里的门以后,又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好。
“宇一,你不回店里去吗?”
“我先抽一根再说。”
他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又取出歪七扭八的香烟含在嘴里,接着弓着背用火柴点燃。露在短袖T恤外的两只胳臂高高隆起濑尾望尘莫及的结实肌肉。
三年前,他几乎每天在球场上追着球来回奔跑。飞散的汗水和粗重的喘息。超商的工作虽然是隐性的重度劳动,却只能消耗他一小部分的体力。剩下那些过度的精力,他都是如何消磨的呢?

“……嗯?”
察觉到濑尾伫立在门口凝视自己,楠之濑叼着烟抬起头来。鲜明的五官在脸上形成的阴影,酝酿出与平常人相异其趣的风情。微微低垂的双眸带着几分忧郁,散发含情脉脉的奇特光采。

“没事。明天早上我会再来。”
“噢,路上小心。”
楠之濑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笑容。这样的表情跟平常的他没有任何不同。濑尾这才放心地朝他挥挥手,回到店里。
“濑尾先生,店长人呢?”
熟悉的工读生一发现濑尾便轻松地跟他打招呼。晚餐的购物人潮似乎告了一个段落,店里显得冷冷清清。
“他说要抽根烟再过来。”
“啊又在抽烟了?这一抽下去肯定没完没了。店长最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压力,烟抽得有够凶的。” “咦?真的吗?”
听工读生拿他没辄似地这么说,濑尾一惊之下提高音量。
“当然是真的。店长每用完休息室,整个天板都浓烟密布呢!”
正在整理商品的女工读生也在一旁加油添醋。
“濑尾先生你有空的时候也劝劝他吧!我们说的话他都当成耳边风,这样下去铁定会得肺癌的!大家都很替他担心呢!”
“呜哇~!太残忍了啦!拜托你千万要手下留情啊!”
濑尾说笑逗这两个衷为楠之濑担心的工读生,两人爆出一阵大笑拼命求饶。
“知道了啦,下见面我会劝他的。那,我先走罗!”
举手向他们稍微示意,濑尾站在自动门前面准备离开这家和乐融融的店。外面饱含湿气的空气参着开门的声音流入室内,卷住被冷气吹得冰凉的肌肤。太阳已经西沉了,温度却似乎没怎么下降。

刚刚吹拂的微风也停了下来,空气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
“好热……”
濑尾擦拭着额 头上的汗水,想起楠之濑告诉他的话。片桐要前往的阿拉伯半岛,恐怕比这个热上好几倍吧!

灼热的沙漠、近乎白色般刺眼的阳光。只在电影或新闻里看过的风景令他一阵晕眩。
“听说阿保要去一个很远的国家?”
“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一回到家在餐桌前坐下,母亲劈头便提起这个话题,害濑尾差点被饭给噎住。
“我去超级市场买东西的时候,岸根太太告诉我的。岸根太太还说她是从本庄太太那里听来的。”

这些三如六婆的小道消息真不是盖的。岸根是住在对面的人家,本庄则是隔了几户的邻居。继续追溯下去,总有一天会挖出八卦的源头吧!

濑尾的母亲和片桐的母亲只有点头之交的关系,但他们好歹也是从小学时代就住在这条街上了,这点程度的情报不需两天的功夫便传得人尽皆知。

“不知道是阿拉件还非洲。真好。阿保从小说很优秀,做事的层也跟你大大不同。他这去非洲或阿拉伯,不知道是要研究些什么。”

八卦就是八卦,果然在中途走了样。片桐去阿拉件跟他优不优秀其实扯不上关系,不过也没人会去在乎其中的理由。
“我说充宏,你们公司有没有出差或调派到国外之类的?”

“别傻了啦!我们的分公司都在国内,除了日文以外其他的语言不通。我吃饱了。我很困想去睡觉了,明天提早三十分钟叫我,我要起来以后再洗澡。”

虽然责怪毫不知情、只会在一旁瞎起哄的老妈也没用,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不想再留下来听她唠叼的濑尾,把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离开客厅走回二楼的房间。

开门进入屋内,连烟也没开就把自己摔在床上。
“优秀!优秀个头啦!如果他去的目的是为了学术研究,我早就开开心心替他办饯别会了!”

遭楠之濑奚落说不搭轧的西装,一回到家就马上换下来吊在衣架上。穿着T恤和棉裤趴在床上的濑尾,泄愤似地猛搓自己的脑袋瓜。

不论他紧闭眼睛、扯开喉咙、抱头苦恼、蜷曲身躯,都挥不去盘踞在脑海里的词句和身影。
“啊够了!烦死我了!”

坐起来揍了枕头几拳,也只是愈加助长无可发泄的愤懑。心想现在的自己就跟要不到糖吃而耍脾气的小孩没两样,束手无策。
他没想到回了家还会听见片桐出国的事。尽管细节有不少出入,他要消失两年这件事终究是个事实。
楠之濑这不是骗人的。因为他刚开始也以为是骗人的,所以向本人查证过。

片桐没告诉自己这件事令濑尾如遭电殛,心里万般不是滋味。照楠之濑的描述,片桐似乎有意当面找他说明,但他的个性向来不喜欢等待。

“还是……去求证一下吧!”

濑尾从床上跳下来,拿起丢在地板上的公事包,瞄了放在枕头旁边的时钟一眼,时间才刚过九点。这种时间过去拜访,应该不会太失礼吧!

“等一等,还是先问问人在不在家……”
在研究所攻读的片桐回家时间很不规律,有时甚至会在学校留宿。虽然目前放暑假,他还是有可能天天上学校报到。

总之,先打通电话吧!濑尾用手机拨打片桐的行动电话,却因为收讯不良而无法接通。打算改用家里电话的他才走出房门,楼下便传来母亲的声音。

“啊真的吗?说的也是”
拔尖的语调听来格外刺耳,濑尾的额上爆出青筋。
“老妈一讲起电话肯定又要老半天了!”
把门带上跑到窗边重拨了一手机,结果还是一样。
“根本打不通嘛!”
“充宏,你睡了吗?”

怒火高涨的濑尾气冲冲地把自己再度摔回床上,母亲的呼唤声陡然响起。一肚子炸药的他懒得跟母亲闲扯,于是打定主意装睡到底,母亲似乎不肯轻易罢休,依旧催命似地叫着他的名字。

“充宏,你还醒着吧?快点下来一下啦!”
“我早就睡着了!”
濑尾嘟嚷了一句抓起枕头蒙住自己的脑袋。过了半晌,门外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紧接着连一声招呼都没有门就被打开了。

“充宏!我在下面都快叫破喉咙了,你好歹也应我一句啊!”

“吵死人了,我不是说要睡觉了吗?”
“有你的电话……”
难得听儿子对自己大吼大叫,站在门边的母亲瑟缩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把子机往前面递。

这种情况下也没办法装作不在家,濑尾只好寒着脸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接过子机。前两分钟才跟母亲聊得不亦乐乎,看起来又不像有插拨,濑尾猜想对方八成是哪个亲戚吧!

“是谁打来?”
他凶巴巴地问了一句,从母亲口中听到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名字:
“是阿保。”
“……咦?”
濑尾失声惊叫了出来,紧紧盯着手中的子机。
“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聊得很开心吗……”
“是啊,人家喜欢阿保嘛!”

都几十岁的人了,别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羞着脸说什么人家喜欢好吗!濑尾用力做了一个呼吸,勉强压下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打的好像是公用电话,你还是赶快接吧!”
“你为什么不早说?”
濑尾把母亲赶出房间奋力甩上门后,按下了保留键。
“喂!”
“……濑尾?”

隔了几秒钟的空白,儿时玩伴的声音混合着四周的杂音传入耳际。清澈嘹亮的男中音和咬字分明的说话方式,让人听起来舒服极了。

“片桐……”

这能电话来得正是时候。他有一箩筐的话想问他、想告诉他,可是一扣到片桐的声音,濑尾的胸口便涨得满满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握着子机的掌心渗满汗水。短暂的沉默带来苦涩,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有话要跟你说。”
话筒传来欲言又止的呢喃。
“嗯……”
虽然早已知道谈话的内容是什么,濑尾的心脏还是加速了鼓动。

“我打的是公用电话,电话卡剩下的点数不多,所以只能长话短说。电话里说话不方便,我想跟你见个面再聊。你现在有空吗?”

“嗯。”
他讨厌自己只能跟小孩一样点头,却又找不到别的话可说。
“那,我现在这就从这里出发。再过个三十分钟左右,你到你家门外等我好吗?”
“我知道了。”
“那我……”

讲到这里哔哔的声音响起,电话中断了。片桐在最后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惜濑尾来不及听清楚。话说回来,片桐为什么不打手机呢?在手机还没像现在一样普及之前,他就已经随身携带了呀?

总之,片桐要来见他了。见他的目的应该如楠之濑所言,是为了告诉他自己已经参加青年海外服务队的事。

我该拿怎样的表情去见他?听了他的话,我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我是不是能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濑尾盯着手中的子机不放。在无意识之间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握住话筒,连指尖都握到发白了。

片桐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不已。

第 二 章

由于父亲工作上的关系,升上小学六年级的濑尾匆匆办理了转学手续。

尽管父母有些放心不下,过去一直在长野某座山小学过着清闲生活的濑尾,仍兴冲冲地期待能到都市去念大一点的国小。因为以前念小学全校加起来还不满一百个学生,而新的是一个学年就有一百多个小朋友。

“说不定可以交到很好的朋友。”
满心期待地前往新学校的濑尾,在转学第一天梦想便彻底破灭了。那张酷似姐姐的小巧脸蛋和那副
比其他小孩孱弱的身躯,令他成为大家揶揄的目标。
“娘娘腔!我看你啊根本不叫濑尾充宏,应该叫濑尾充子才对!充子耶”
“谁叫充子啊!我叫充宏!我是男生啦!”
典礼是在第一天的午休时间。当时大家正在准备营养午餐,而导师刚好不在教室。
他扯着还没变声的尖细嗓音拼命抗议,围住他的同学却置若罔闻。
“咦有人在说话吗?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啊”

濑尾实在想不透为什么他们要如此戏弄自己。以前的同学不曾取笑他像个女生,从不认为自己长得像女孩子的濑尾急得都快哭了。

“宇一,你也这么觉得吧?这家伙横竖看都是个女的!”

带头捉弄濑尾的少年比其他小孩高了一大截,正值变声期的嗓音也很低哑。听到他环顾教室一圈向一个坐在窗口的少年搭腔,濑尾也跟着把脸转了过去,视线和那个少年恰巧碰在一起。

那个叫做宇一的少年头发剃得短短的。跟濑尾四目交接的他像是吓了一跳,他睁大细长的双眸,又随即把视线撇向一旁,耳朵染上红晕地嗫道:

“嗯……”
他意兴阑珊地附和。
“宇一,你也一起过来玩嘛!”

然而,他看也不看这里一眼,摇摇头拒绝加入他们,继续念着自己手的书。濑尾登时领悟到,他是包围自己的这群少年的头头。

“那就算了。我们自己来验证这家伙是不是男生!”
“噢?”

对他们来说,这或许只是司空见惯的一项游戏。一大群人围着一名少年,将他的双手双脚按在地板上,一件件脱掉他身上的衣服。

“讨厌!你们几个男生在干嘛啊!”

原本只顾着在一旁聊天的女生们,也发觉气氛不对而靠拢过来。这时候,濑尾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被扯掉一半,裤子的拉链也拉了下来。对迈入第二性征期、开始在意异性眼光的濑尾来说,自己的惨状暴露在女生面前无异是奇耻大辱。

“放开我!放开我啦!”
“好像没有胸部耶!不知道下面有没有小弟弟?喂,你们哪个帮忙按住他的脚!”

濑尾死命踢动自己的双脚,漫无目标地想踹开粗暴地按住自己的同学。情急之下,他的鞋子飞出去打中了某个人的脸,对方于是真的动怒了。

“王八蛋,你找死啊!不把你全身剥个精光,休想我会饶过你!”

这下死定了!惶恐至极的濑尾扭动身体又踢又踹地奋力抵抗,门户洞的裤子依旧无情地扒离了双腿,无路可退的他只剩一条内裤蔽体了。

“好耶!只差一步啦!”
口头上也惨遭凌虐的濑尾只有死心一途。他咬住下唇忍住想哭的冲动,在手指拉住内裤的触感下紧紧闭上眼睛。
不料,原以为下一秒就要脱掉内裤的双手离开了他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叫声传入耳朵。

接着,按住双手双脚的压力消失了,他的身体恢复了自由。发生什么事了?濑尾轻轻睁开眼帘四下梭巡,只见站在眼前的少年头上洒满了白色液体,整个人湿得像只落汤鸡。

浇了他满头的液体滴落到地板上。那独特的味道肯定是牛奶。
“你们闹够了没?一点分寸也不懂!”

背后响起了责难的声音,濑尾撑起上半身望向声音的来源。有个身穿白色围初、头绑三角巾、戴着眼镜、脸孔比濑尾成熟许多的少年,正一手握着空牛奶瓶,义正辞严地主持公道。

“游戏玩得太过火了!”
坐在窗口的高大少年也站起来走向这边,赶走围在濑尾身边的那群少年。
濑尾将双手撑在背后支着上半身,交互张望穿围裙的少年和高大的少年。没多久,他们两人察觉了濑尾的视线。
“你没事吧?”

先开口的是穿着围裙的那个。他把手里的牛奶瓶放在餐车上走到濑尾面前,接着脱掉身上的围裙披在濑尾肩上。扯下三角巾擦拭被牛奶弄脏地板。

“没、没事。”

蹲在濑尾面前的少年近看之下比远看的时候更成熟。清秀的单眼皮和银色细框眼镜形成绝佳组合,原本复盖在三角巾下的秀发飘逸,遮盖了他额际。

“阿保。”
头上又响起低沉的声音。濑尾把头稍微抬高,那个叫“宇一”的男孩正拿着他的衣服递给穿围裙的少年。
“干嘛?你不会自己还给人家?”

宇一叫唤的“阿保”指的似乎就是那个穿围裙的少年。高头大马的少年挨了穿围裙的少年奚落,一脸尴尬地搔了搔脑袋,转头望向濑尾。

“你有没有受伤?”

和穿围裙的少年一样,相貌和举止都比一般国小六年级学生稳重的少年,用相当低沉的嗓音询问濑尾的情况。在他那双大眼睛凝视下,濑尾觉得自己好像快被吸了进去。剃得短短的头发硬梆梆地竖起,脸颊上散布着几颗青春痘。比濑尾粗了好几倍的手臂和双脚。以前念的小学没有一个同学像他这么高壮。

“我没事,谢谢你。”
衬衫大敞的濑尾又是好奇、又是诧异地盯着他的脸庞不放,少年将脸别向一旁,跟刚才一样连耳根都泛红了。
“干嘛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地?也不想想是谁把人家害成这样的。自己的朋友也不会想想办法管好!”
望着他们两人的围裙少年冷冷地讽刺了高大少年几句。
“他们又不是我的朋友,干我屁事啊!”
“什么叫干你屁事!要是你刚才叫他们住手,事也不会闹成这样了!”
穿围裙少年口气强硬地削了他一顿,高大少年嘟着嘴反驳“这怎么可以怪我。”
“不怪你要怪谁?难不成你跟他们一样,搞不清楚濑尾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吗?”

“你、你、你少胡说八道啦!”

高大少年淡淡地啐了一口,耸耸肩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不只是耳朵,他整张脸红得都快冒烟了。穿围裙少年像是被他这副德性打败似地,翻了翻白眼长叹一声,开始帮濑尾扣上衬衫的钮扣。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是吗?那你最好动作快一点。要不然那边的傻大个儿根本不敢正面瞧你。不过,还是个小学生就到发情,简直跟禽兽没两样。”

“谁是禽兽啊!你不要凭空揣测胡说八道行不行!”

濑尾不是很懂他们对话中的意思,但早点衣服穿好总是上上之策。等他终于把钮扣全数扣好,穿围裙少年扯了一下高大少年的衬衫,对他使了一个眼色。

“对不起。”
高大少年硬着头皮对他鞠了躬。

其实错不在少年身上,但自己若不说原谅他情况似乎会扯不清,濑尾只好“嗯!”地一声对他微笑。高大少年这才如释重负,一抹笑意爬上他那张紧绷的脸庞。

“一开始就这样不是很好吗?真是的!”

穿围裙少年苦笑立脚点嘀咕了两句,也对濑尾报以一笑。受到那张笑脸的影响,濑尾笑得更开心了。他又凑近濑尾的耳边偷偷告诉他,那个被大家唤作“宇一”的少年名叫“楠之濑宇一郎”。他是学校旁边商店街酒铺老板的儿子,不管本人愿不愿意,他都是这一带的孩子王。

“我叫片桐保,以后请多多指教罗!濑尾充宏同学。”
片桐简单做了自我介绍,握住濑尾的手。
之后,他才知道片桐住在新兴住宅区里,是一对教授夫妇的独生子,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平常总是独来独往。

就性格和相情况来说,片桐和楠之濑就像水跟油一般格格不入。表面上他们的交情似乎也不怎么亲密,但濑尾可以感觉得出他们彼此都很欣赏对方。

转学第一天受到特殊“礼遇”的濑尾因祸得福,得到楠之濑和片桐双方的照料,不用几天工夫就熟悉了班上的同学和学校。

对其他同学而言,片桐跟楠之濑似乎都是不易亲近的人物。幸亏濑尾个性平易近人,他主动跟两人示好,渐渐地打进了他们的生活圈。

或许这和小鸡和母鸡的心态很接近吧!
他们两人救过濑尾,因此濑尾相信他们绝不会伤害自己,跟他们相时也没有任何顾虑。
而片桐和楠之濑也接纳了濑尾,一点也不讨厌他的亲近。虽然,楠之濑刚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之后,过了一年,三个人一起进入同一所国中。高领的传统制服穿在濑尾身上显得很不自在。

和制服宛如绝配的楠之濑一入学便加入了软式网球社,感觉上也不差的片桐则加入天文社。穿起制服来不伦不类的濑尾在教室干耗,犹豫着刻加入哪个社团时,有个人过来找他闲聊。

“喂,他们是不是很难相啊?”

声音的主人坐在濑尾前面的椅子上。他对这张脸有印象,可能是以前念同一所国小的吧!但因为不同班,六年级才转学过来的濑尾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他们?你指的是宇一和片桐?”
尽管如此,濑尾还是回应了他的话。
“宇一?是楠之濑吗?”
“嗯,他的全名叫楠之濑宇一郎……”
“管他雨衣还是风衣,总之就是楠之濑和片桐啦!”
虽然不高兴这个人出言不逊,濑尾还是耐着性子问他“你怎么会这么说?”

从外表来看,楠之濑壮硕体格远远超越了国加生的平均标准,再加上现在穿的是高领制服,更是凭了几分威严。但是,沉默寡言的片桐,就外表而言,应该很能博取他人的好感,而非引发冲突的祸因。

“怎么说呢你不觉得他们两个给人很大的压迫感吗?明明跟我们同年,感觉上却像个大人,一副瞧不起人的德性。片桐行事低调倒还勉强可以接受,楠之濑就不一样了,他的身材魁梧已经够醒目了,说球社的学长们都对他很感冒。”

“真的吗?”

“这也难怪。如果他打得很烂也就算了,偏偏他球技又挺有两下子,人家当然越看不越不顺眼啊!听说有几个学长准备教训他。你呀,最好少跟他们混在一起,免得遭池鱼之殃啊!”

“……哦……”
过来挑拨离间的少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看濑尾一副不起劲的样也只好死心走人了。

濑尾暗骂了一句我爱跟谁来往是我个人的自由,但楠之濑被学长们盯上这件事可不能放着不管。话虽如此,他无能为力,于是赶紧去找片桐商量,片桐听完事情始末,比濑尾更加爱理不理地说:

“所以呢?”
“你还问我?这样下去楠之濑会被学长拉围殴耶!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危机啊?”

他知道楠之濑不是好惹的,可是双拳难敌四掌,情势终究对他不利。急着找片桐求救的濑尾,想起自己刚转学第一天被一群同学欺负的情景,整个背都凉了一半。

“没有。”
片桐无情地浇了火烧眉毛的濑尾一盆冷水。
“没有!?你别闹了啦!宇一真的要倒大楣了耶!说不定我们也会跟着遭殃!你一点也不在乎吗?”
“当然不可能不在乎。不过,有宇一在,我们应该不会遭殃才对。”
相对于濑尾的气急败坏,片桐仍是老神在在。
“你、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宇一他……”
“反正那家伙一定会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在这里穷着急也没用。”
和片桐这么聊下来,濑尾渐渐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干嘛为了旁人的意见搞得自己几乎脑溢血。
“……我真怀疑为什么你对宇一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有信心,只是对他这个人既不给予过高的评论,也不过分贬仰。”
这句话濑尾不得不接受。

楠之濑的性格不能用外表来判断,日常生活中的他沉稳踏实,除非必要绝不与人争吵。从小学时代开始发生的大小纷争,都不是他带头引起的。

以他这样的个性,会在进入注重上下关系运动社团后,去招惹是非吗?濑尾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可能性很低。也就是说,这些蜚短流长都是周遭的人在瞎搅和,楠之濑自己搞不好一无所知。

可是,谣言已经甚嚣尘上了,谁也不能保证什么事都不可能发生。
“不用担心!宇一不会有事的,你就相信他吧!”

像是看穿了濑尾不安的心情,片桐投给他一个和煦的笑脸,拍拍肩膀要他安心。银框眼镜底下的双眸闪烁着坚定的神采,濑尾终于被他说服了。

之后,过了几个礼拜,软式网球社发生了一起纠纷。

这件事件被压了下来,因此外面的人并不知道。只知道一年级和二、三年级之间似乎出了一点问题,而关键人物当然就是楠之濑。大家绘声绘影地谣传他遭到私刑,被社团退了社,但说开了只是空穴来风。

在凭实力服众的铁则下,某个高年级的好手和楠之濑举行了一场个人赛。结果,楠之濑以些微之差险胜,从此这些学长们只好乖乖地闭上嘴巴。

不过,楠之濑根本没有反抗高年级的意思,经过再一的协商,社团回归原来的风平浪静。
“结果怎样了?”

那场比赛归途上,濑尾开口询问事情的发展,楠之濑苦笑着回了一句“你说呢”。片桐也只是笑而不语。片桐也就罢了,事实上,楠之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天外飞来横祸。

“那个警告我待在楠之濑身边也会跟着遭殃的家伙,到底有什么企图呢?如果他是因为关心又好像不太对劲。”
濑尾想起忠告的内容随口发表感想,不料楠之濑停下脚步扬起了双眉。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咦?我……”
“是哪个无聊的家伙跟你造谣的?”
“哪个?这……片桐?”

刚刚还很沉着的楠之濑变了个人似地,把濑尾吓了一跳。
被他抓住手臂狠狠地逼问,濑尾不禁对片桐投以求助的眼神。片桐耸耸肩,拍了一下楠之濑的肩膀。
“宇一,干嘛这么冲呢?这些话又不是濑尾说的,你把他吓个半死又有什么用?”

在片桐懒懒的劝说下,楠之濑这才惊觉自己刚才的行为,他惊慌失措地望着濑尾,两人的视线一对上,便面红耳赤地把手松开。

“楠之濑?”

看着连耳根都泛红的楠之濑背对自己,濑尾大惑不解地歪着脑袋。打从他转学以来,楠之濑每和他四目交接,就会满脸通红地把头别开,但上了国中之后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抱歉。”
“……宇一,你干嘛那么生气啊?”

楠之濑背对着他,缩起肩膀像是要藏住自己庞大的身躯,濑尾天真地拉了拉他制服的衣角;不过,楠之濑还是维持在脸红脖子粗的状态,迟迟不肯回过头来。

“阿保……”
“跟我说也没用。”
片桐一口回绝了楠之濑发出的求救讯号。濑尾一个劲地抓住楠之濑制服的衣角不放。
“濑尾,算我求你,把手拿开好不好?”
楠之濑忍耐了半晌,终于死心地回过头来。他以困惑地眼神望着比自己矮了半截的濑尾,精疲力竭地说。
“要是我放开了,你就得跟我说哦?”
他由下往上睨视眼前高大的男孩,楠之濑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不明就里的濑尾再向片桐投以求救的眼光。
“宇一,是你输了。濑尾他比你想像的还要孩子气。”
“孩子气?我不否认自己还是个小孩,但你们跟我还不是半斤八两?”
片桐的话引来濑尾不服气的抗议,楠之濑听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当场蹲在地上抱头哀嚎。
“阿保,你说的对极了……求求你,帮我说明一下吧!”
“我才不要。开什么玩笑啊!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你妈妈没教过你吗?”
楠之濑抱住膝盖向上睨视片桐提出恳求,片桐却想也不想就打了回票。
“阿保~~~!”

“噢,不是你妈,应该是学校的老师才对哦?”
“谁教的都无所谓啦!求求你啦!阿保!我跟你磕头!”
被他这样蹲在地上将手凑到面前双手合十,一直不为所动的片桐也只好认栽了。他肩膀一垮长叹一声。
“……真拿你没辄。”
“我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的!”
将这句话视为首肯的楠之濑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双手搭在片桐的肩上朝他鞠躬致谢。
“我要回去了,剩下的事就给你理罗!”
“根据濑尾的描述,我猜那个家伙应该是三班的毛利。”
“……我知道了,谢啦!”

濑尾完全搞不懂这段把他扔在一边迳自进行的对话。他也不是不高兴,只是看到两人不同于平常的相模式,难免有几分匪夷所思。

楠之濑背起球拍套和塞满教科书、印有运动名牌LOGO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目送他在夕阳下拖得长长的影子离去后,濑尾转头望向站在身旁的片桐。
“宇一回去了吗?”
“……我想应该不是吧?”
“那……结果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哪件事啊?你是在问跟你挑拨离间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居心吗?”
“嗯。”
眼光始终锁定着楠之濑背影的片桐,心不在焉地问着,濑尾点了点头。
“这个嘛……那家伙八成是喜欢你吧!”
片桐侧头看着濑尾,耸耸肩吊儿郎当地回答。
“喜欢?”
听得迷迷糊糊的濑尾也把头一歪,像只鹦鹉似地重复了同样的字汇。
“你说谁喜欢谁?我是个男生耶!”

“是男生又怎样?只不过,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也有可能不是恋爱之类的感情。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想和你做朋友,碍于我们老是跟在你身边害他找不到机会开口,所以认为我们破坏了他的好事吧!”

“想做朋友直说不就得了?没必要拐弯抹角啊!”

听了说明仍抓不到重点的濑尾怎么也无法认同。
“算了……那个放冷箭的家伙就别管了。你倒是说说看,宇一干嘛气成那样?”
濑尾一脸认真地问,片桐皱起双眉不知如何作答。
“那是因为他不希望闲杂人等把你抢走。”
片桐慢吞吞地开口。
“抢走?”
谁要抢走谁?从谁那边抢走?他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你还搞不懂?”
濑尾用力点头。
“老师跟父母都教过,自己屁股要自己擦。我这个外人只能说到这里为止。过一阵子,你应该就会知道了。”
片桐重复一遍刚刚和楠之濑交换过的对话后,不管濑尾如何死缠烂打,都不再解释下去。

三缄其口的他眺望楠之濑离去的方向怔怔地出了神。落日辉映下的侧脸艳丽异常,染上淡淡红晕的眼眸倒映着街头风景,薄薄的唇无声地蠕动着。

“嗯?”

察觉视线的片桐毫无前兆地望向濑尾的脸庞。濑尾一时语塞,只好摇头回答他没什么。片桐也没再追究下去,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对了,下有机会你来天文社社团教室参观一下,里面有很大的天体望远镜,用它来观看天空,可以看到平常见不到的点点星,非常漂亮哦!”

谈论星星的片桐眼眸像星光一般灿烂。刚成为国中生,连恋爱的“恋”字都写不来的尾濑,第一觉得一个人的脸庞长的如此好看。

几天后,上挑拨离间的男同学趁片桐和楠之濑不在,又跑来缠住濑尾。
“上我说的话,你就把它忘了吧!”
一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拔腿闪人。正当濑尾纳闷着怎么回事的时候,片桐前脚接后脚地走了过来。
“他是不是看到你才赶紧落跑的?”
“别傻了,我又不是宇一。这样讲未免太失礼了吧?”
片桐苦笑了一下。打死也不相信有人会把他错认为楠之濑的片桐,噘嘴透露自己的不满。

“那他干嘛吓得落荒而逃?”
“当然是宇一干的好事罗!”
“什么跟什么啊……”
一头雾水的濑尾提出反问,片桐摊了摊手。
“对了,你要不要去参观我们的社团教室?今天没有活动,里面应该没人。我去跟老师借钥匙就可以进去了。”
濑尾答应了片桐的邀约。
就读一年级却对社务不遗余力的片桐,在二、三年级之间得信赖,自由进出社团教室使用望远镜也比较不受限。

不怎么大的社团教室窗口并排着好几架巨型望远镜,片桐取下眼镜把其中一台装设好,示意濑尾过来看镜头。这个时间看不到星星闪耀,视野里只见银白色的月亮。

“好漂亮的月亮,银白色的耶!跟光芒四射的太阳比起来,我反而喜欢月亮!”
“可是,要是没有太阳灿烂的光芒,月亮本身是不会发光的。”
濑尾兴高采烈地述说自己的感动,片桐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月亮和太阳的关系,顺便为上的后续发展做了说明。

从片桐口中得知那家伙的名字后,楠之濑直接杀到对方的家兴师问罪。经此一役对方肝胆俱丧,再也不敢动濑尾的歪脑筋。
“宇一到底做了什么呢?”

“谁知道……总之,宇一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太帅了,就算把我倒过来也学不会……那家伙像太阳一样耀眼,教人难以逼视。”

片桐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拿掉眼镜的片桐仿佛卸下了全身的武装,隐隐散发出沉静的气质。望着眼前的儿时玩伴,濑尾好想对他说“你也一样耀眼”。
可是,片桐和楠之濑的光辉是不一样的。如果说楠之濑像阳光般热力十足,片桐就好比安详静谧的月光。
“我……比较喜欢月亮。”

濑尾的打气似乎让他想起了不在场的楠之濑,片桐戴上眼镜轻声说了句“谢谢”,唇角泛起一丝幽幽的微笑。如同上在回家的路上一样,他眼神缥缈地望向远方。

* * *

濑尾背靠玄关茫然望着夜空,回忆起他跟片桐在天文社社团教室仰望的天空。可是,现在的夜空笼罩在夜色中,点缀着皎洁的明月和点点星光,和当时泛红的天际截然不同。

迎向冬季的天空清朗无云,星星看来格外璀璨。
吐出的气息还不到变白的阶段,和回家的时候一样没有微风吹拂,只有饱含湿度的热气缠绕身体。
四周静得出奇。附近人家灯火通明,也还不到夜阑人静的时刻,却不知为了什么今天竟听不到半点声息。
濑尾看了一下手表,望着片桐应该现身的方向,就在此时,远方传来了行人的脚步声。
虽说夜晚视线不清,他仍可以确定对方正走向这里。在幢幢街灯的照耀下,人影逐渐清晰。
身材高颀、脸庞只有巴掌大的他,远看之下八头身的比例更是醒目,明明是慢步走来,接近的速度却媲美小跑步。

映着淡淡银白月色的脸孔即使远看也俊美得令人痴迷。那张脸庞赢得了濑尾有生以来第一的赞赏,虽然神情已不复当年,五官基本上还是一样。在银框眼镜下闪烁的瞳眸牵绊着濑尾的心。

“濑尾。”

走到只隔几步的距离才发现濑尾的片桐,柔声呼唤他的名字。刚刚透过电话听过的清澈男中音,让濑尾全身起了一阵颤栗。
片桐身穿象色麻料外套和同色系长裤,里面罩了件白色POLO衫,没穿袜子的脚下直接套着白底的运动鞋。

片桐走到濑尾面前,伸出插在裤子口袋的双手调整眼镜的位置。濑尾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来,发现片桐的肌肤比上见面的时候黝黑了许多。

“抱歉,这么晚还找你出来。”
“也不算太晚啊,我偶尔也会加班到这个时候……”
视线游移不定,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片桐的濑尾,说了一半便接不下去了。
“看你的模样,应该知道那件事了。”
短暂的沉默后,片桐开门见山地说。爽朗的语调与先前背道而驰,濑尾按捺不住动摇的心情,死盯着柏油路面握紧拳头。

“宇一告诉你了吧?”
柔和的声调动着他的心。
“他是提过,但我没听。”

濑尾的视线依然固定不动。
“濑尾?”
“宇一告诉我的只有你会亲自跟我说明真相,至于其他的事我不全不知情,就算他说了我也不记得。”
都二十三岁了,还像个小孩一样闹别扭,除此之外,濑尾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压抑自己内心翻腾的狂涛。
光是见到他的脸孔、听见他的声音,整颗心就纠成一团。
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拳紧握,濑尾动也不动地等待片桐开口。
“……我懂了。”
片桐静静地回复濑尾,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决定加入青年海外服务队到阿拉伯半岛去,期限是两年。预定出发时间在十一月下旬,但我必须进训练所学习当地的语言和俗习惯等等,所以九月中旬就会离开家里。”

接下来的对白和楠之濑所说的内容相同。这不是骗人的。片桐要去阿拉伯半岛是不争的事实,濑尾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你几时做的决定?”
“我是在奏提出申请的、不过早在去年我就打定主意要参加了。也就是在我决定进研究所那时候。”

片桐突然拒绝内定的消息是在公司即将公布名单时来的,距今约有一年的时间了。打从那时候起,片桐就一直把大家蒙在鼓里,就连楠之濑也没提过半句。

“厚颜无耻地欺骗我们!”

楠之濑咬牙切齿的咒骂猛然在濑尾耳边响起。再被本人推落现实的渊,濑尾的心口像是被人揪住般苦不堪言,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打一开始就知道的人恐怕只有教授吧?”

“没错。我跟他商量能不能继续留在研究所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我要休学两年,总得先问清楚能不能保留学籍。”
濑尾原本是想挖苦他,片桐却老老实实地回答。也就是说,只有教授知道片桐这个决定。
听到这里,濑尾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他有满腔怨言,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他说,却没有一句开得了口。
为什么要一个人决定?
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为什么非得去阿拉伯不可?
要是问他,他一定会不加思索地说:

“这种事没必要找人商量。这是我自己的人生,不需要接受别人指挥。每个人都该掌握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征询他人的意见是多于的。”

可是濑尾却无法完全认同。
我们携手走过如此漫长的岁月,在简短地宣布结果前,透露一点又有何妨?
环绕脑海的念头让濑尾咬住了下唇。
“我很抱歉没跟宇一……还有你说一声就做了决定。”
仿佛洞悉了濑尾内心的纠葛,片桐轻声地说。

“我认为自己的人生既然是个人的私事,自己做决定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旁人来干涉。这是我一贯的主张,但我也不能否认,对自己只字未提这件事感到很过意不去。”

“……你一点也没想过……要找我或宇一商量吗?”
“当然想过。”
片桐一派理所当然的口铁,刻不容缓地回答濑尾打破缄默的问句。
“既然如此,为什么……!”
濑尾激动地抬起头来。可是,一看到片桐用忧郁的眼神凝望自己,他再吞下已到嘴边的话。

“你要问我为什么没找你们商量吗?答案很简单,要是跟你们商量,我的心一定会动摇。因为,我可以想像你会用这样的眼光看我。”

片桐举起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伸向濑尾的脑袋。惊愕不已的濑尾紧闭眼睛缩起肩膀,从头上向全身蔓延的温暖为他带来目眩神迷的感受。他和楠之濑从小打闹惯了,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不输给一般兄弟,而片桐主动碰触濑尾相当罕见。

“更何况……我对宇一实在说不出口。和他相较之下,我所面对的现实幼稚浅得可笑。我不希望在他面前自曝其短。”

片桐用稍稍不同于刚才的语调娓娓道出自己的心声。濑尾明白片桐对楠之濑怀有一份自卑感,没料到他自惭形秽到这种地步,这让他的心头像是被梗住了一样。

“片桐?”
“其实……我这决定参加服务队,可以说是宇一促成的。”
“咦……?”
片桐支支吾吾的这段话正是濑尾急欲求解的内幕。

他往上凝视片桐,等待他继续说下去。片桐眯起眼睛,略一沉吟后摇了摇头,接着把手按在濑尾的头顶上,把他头发搓得乱七八糟,再收手放回原来的位置。他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想再说下去。

濑尾从小就感觉到片桐和楠之濑之间有道看不见的墙阻止濑尾踏入。跟片桐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这是绝对的信赖,还是所谓的羁绊?在羡慕的同时,心头也萌生了嫉妒。

“上告诉宇一的时候,他臭骂了我一顿。……他还告诫我一定要自己跟你说明,其实我也这么想……所以,直到最后关头才跟你说,真的很抱歉,事后才向你报告,真的很抱歉。”

就算他道了歉,濑尾又能怎样。虽然是楠之濑提醒他的,片桐终究亲自来告诉他了,他知道这是片桐最大的极限,却难以释怀。

片桐知道濑尾对他抱着怎样的感情。虽然不曾说出口,从态度上的蛛丝马迹和气氛的微妙变化也可以察觉出来,毕竟他不是个迟钝的男人。他清楚濑尾的个性,尽管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

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带着最大的诚意克尽自己的义务。
可是,这样的温柔对濑尾而言只是一种痛苦。

从他口中听到事实,却无法阻止、也不能鼓励。他早在内心做好一切决定,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纵使他以先斩后奏的形式告诉他无法在事前相告的理由,也不过是让濑尾领悟到,自己在他人生中充其量只是个旁观者。

最重要的部分到头来还是没有公开。他跟宇一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得他做了如此的改变?片桐选择了将这个秘密埋藏在自己心底。

“抱歉,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片桐似乎有意结束谈话,无以排遣的寂寥从四面八方袭上濑尾心头。
“我们没机会再见面了吧?”
“进训练所之前还有堆积如山的事情得办,出发之前好像会开饯别会,到时候应该会联络。”
“伯父跟伯母怎么说?”
片桐苦笑了一下。
“几乎要把我扫地出门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片桐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这样情况是可想而知的。
身为大学教授的双亲一直强迫自己的儿子走上同样的路,他们甚至从小就露骨地不赞成他跟濑尾、楠之濑太过亲密。
“要不要紧啊?”

“事到如今就算想反对也来不及了,大学的教授曾来过我家几,试着为我解释。可惜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旅费我不会依靠家里支付,归国后也不打算搬回家住。”

“这样……”
这是片桐家最引以为傲的独生子,第一以实际的行动违逆自己的双亲。

对自己的父母持负面评价的片桐,先前之所以决定大学一毕业就出社会,为的就是表达对他们的抗议。在濑尾面前他从未明说,完全是相交多年的濑尾自己观察出来的。

所以得知片桐准备就业的消息,濑尾吓了一跳。

过去片桐总是默默遵循父母为他铺下的轨道,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也因此这个决定愈是彰显了他的反抗态度。纵使当了二十年的乖儿子,他的内心仍保有自己的主张。

然而,到了秋天片桐推翻了这个决定。濑尾还为此大感泄气,以为他终究无法违抗父母的心意。

可是,实际上打从放弃就业决定进研究所的时候,他就已经立定志向,用一种一刀两断、远远凌驾于就业的形式与父母抗争。
片桐与父母间的争执远比旁人想像的复杂难解,在他沉着的外表下,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熊熊烈焰。
“濑尾,真的很对不起。”

片桐目光炯炯地直视濑尾的脸庞,对他说了一声抱歉。这句抱歉并没有具体指明为了什么,但濑尾还是了解话中弦外之音。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
另一个指的,一定就是
“你不需要跟我抱歉。”

濑尾以摇头回应片桐的谢罪。进训练所之前肯定忙得不可开交,他愿意拨空来见我就该心满意足了,楠之濑虽然说过他会当面来跟我说,却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片桐要去的地方是个气候、风土和文化都与日本迥异的地域。虽说是他自愿前往的,但意志倘若不够坚定,绝对撑不完两年的时光。

“已经决定要到哪个国家了吗?”
“大致上有个雏形了。不过还有很多问题等待解决,实际上会分派到哪个国家要到出发前才会正式决定。
“问题?”
“像是内战或恐怖行动之类……当然,我们要去的地方都是安全无忧的,不过多一分准备总是多一分保障嘛!”

内战这个陌生的词汇明显地让濑尾皱紧了眉头。由片桐连忙澄清的模样,濑尾可以想像自己正用怎样的表情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抱着绝望的心情,为了记住片桐的模样而定定地凝视着,将他的身影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蓦地,濑尾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影子。被太阳晒成褐色的肌肤,唯有在衣襟下若隐若现的肌肤是白色的,那里出现了一个小红点。

“你这里怎么了?”
濑尾纳闷之余指着自己的颈窝问道。片桐起先歪着头,不懂他问的是什么,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地用手盖住了那个部位。

“啊,应该是蚊子叮的吧!昨天我去了训练所,那过有一大片草丛,所以……”
片桐手忙脚乱地解释了一番,轻轻吸了口气拉回先前的话题。
“我会写信给你的。”
“……谢谢你。”
濑尾借着说话消除心中的不安。片桐咧嘴笑了开来。

“到了当地还得继续研究语言,可能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没办没安顿下来,等奇研习结束应该会找个地方定居,到时候我会跟你们联络。”

“真的?”
“真的。”
“一定哦!”
“一定。我保证绝不爽约。”

濑尾抓住片桐的肩膀逼问他。片桐从两人接触的地立直接传来的体温让他全身发颤。濑尾由下往上凝视着他,片桐一时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承受不了压迫的时间悄悄流逝。

温和的声音在濑尾的脑海缭绕。片桐那朴拙而真心的关怀围绕了他的全身,他不能肯定这份关怀包含着怎样的情感,只知道自己不安极了。

望着片桐濑尾一颗心大幅度地狂跳起来。如此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该不会连别人都听得见吧?
紧张麻痹了他的指尖。黏着身体不放的潮湿气流仿佛连他的心脏部分一并纠缠住了。
现在不说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这种自我强迫的想法猛然向他袭来。
站在眼前的男人几个月后就要到一个自己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了。

即使不说,片桐也明白濑尾的心意。他觉得自己好可耻,不须化作语言传达给片桐,自己的言行态度,甚至眼神,早已泄漏了心意。

连楠之濑都看穿了,善体人意的片桐绝不可能不知情。所以,他才会特地跑来跟濑尾说明。也或许这纯粹是基于友情。可是谁知道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呢?偶尔做一点对自己有利的解释也不犯法吧?

我不奢望能开结果。也许他连明确的表示都不会给我,也或许他会不屑一顾。可是,我真的好想说。
“片桐……”
濑尾的胸口涨满了呼之欲出的言语和情感。他告诉自己,或许这一刻就是他把长年埋藏在心底的爱意剖白的最佳时机。
“我……”

抓住肩膀的指尖在发抖。喉咙涌起一股强烈的干渴,就像快吐血一样视野化成银色光幕。他不敢凝视片桐脸庞,于是把眼睛紧紧闭上。为了把所有的思慕化为语言,他鼓起了全身的勇气。

“我…喜……”

就在这一瞬间,濑尾的唇被不知名的物体堵住了。柔软的触感轻轻掠过他的双唇,旋即又离开了。还没意会一箭双雕那是什么之前已经睁开眼帘的濑尾,被眼前的景象梗住了呼吸。

片桐的脸庞近在咫尺,两人的睫毛几乎要碰在一起。由上方覆住濑尾的他捧住他的后脑勺,定定注视着臂弯中的人儿。
“片、桐……”
濑尾的脑中一片混乱。
他不明白记他赞叹的脸庞为何靠得如此接近。而且他还取下眼镜,拿在自己的手里。

掠过双唇那个柔软甘甜的物体是什么?为什么片桐的手要扶着我的后脑勺?还有,为什么他那双单眼皮的俊眸如此柔情万缕地看着我?

“片桐……”
“我知道,什么都别说了。”
片桐伸出食指竖在濑尾的唇瓣上,柔情似水地低喃着。他偷偷吸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上。

片桐的脸庞逐渐向他靠近。秀丽的双眉和高挺的鼻梁。他的鼻尖以岌岌可危的距离擦过濑尾的鼻子,双唇吐出的醉人气息掠过脸颊的下一秒,刚才体验过的柔润触感再复上了濑尾的唇瓣。

接吻。这个单字和行为掠过濑尾的脑海。他不是没接过吻,大学时代也曾跟好几个女孩子交往过,可是他作梦也没想到片桐会亲吻他,脑中一直把这个行为隔离在外。

和刚才蜻蜓点水式的轻吻不同,这是货真价实的吻。片桐精致灵巧的舌尖从唇瓣之间的细缝潜入,在抵达的场所细细蠕动。

接着,它找到了蛰伏在里面的舌瓣上,追上意欲逃窜的它巧妙地纠缠。入舌根的爱抚麻痹了濑尾的思考,等他快要瘫痪的时候,又转移目标戳刺他的上颚和内侧齿龈。

片桐的吻把濑尾挑逗得全身滚烫。在唤醒每个细胞的刺激下,热度从身体内侧放肆地扩充势力范围。

透过这的亲身体验,濑尾明白了接吻这种行为等于是爱抚的一部分。以往他所交换的吻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问候罢了,就算卷住对方的舌头进行吻,他的身体也不曾如此炙热。

抓住片桐手臂的双手失去力气,顺着重力虚弱地瘫向地面。
片桐浓密的吻几乎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何。
“片桐……”
依依不舍地望着缓缓离开的双唇,濑尾眼神迷蒙地呼唤爱抚自己的男人。沸腾的身躯不停重复着粗重的喘息。

片桐像是没有听见似地往后退了一步,放开扶在濑尾腰上的手。挂着温和的笑容的他似乎打算就这么离开,濑尾找不到适当的词句,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

就在他失去支撑的那一刹那,无力的双膝陡然一软。
“危险!”
千钧一发一际,片桐怆惶扶住失去平衡差点瘫倒的身体。
“你没事吧?”

语带焦急的男中音。近在咫尺的白皙颈项。唯有颈窝一带跟其他地方的肌肤不同,没有经过烈日的薰陶。望着像是被蚊虫叮咬而留下的浅色斑点,濑尾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枯槁。泉涌而出的情感和再触碰的温暖让濑尾再也忍受不住,他抓住片桐的手投入了他的怀抱。

“濑尾?”
受到惊吓的片桐不知该把双手摆在哪里。硬生生地停顿在离濑尾肩膀几公分外的距离。
“片桐……片桐、片桐!”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不顾一切地紧挨在男人胸口。他不是不纳闷片桐为何给予他前所未有的温柔,但心底的爱意战胜了疑惑。

我喜欢你。我已经爱你爱得无可自拔。
他借着不断重复片桐的名字拼命传达这份心意。不论跟谁交往,不论与谁接吻,他都不曾爱过一个人爱到胸口发疼地步。

“片桐……我……”
“我会回来的。”

在濑尾把话说完之前,片桐抓住他的肩膀,将紧挨着自己的身体剥开。接着他戴上了眼镜,对泫然欲泣地凝视自己的濑尾沉静地宣言。

“两年后我一定会回来,所以……”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是不是要我等他?还是他另有所指?濑尾没有勇气去追问寓意不明的后半句。
片桐把掌心覆在濑尾的脸颊上轻轻抚摸。指尖一根根划过脸颊的爱抚渐渐冷了濑尾体内的火热。
“好好保重自己,你的身体向来不是很健康……”
充满慈爱的眼神和关怀的言语。

片桐向后退了一步,缓缓离开濑尾的面前。为了怕濑尾再失去重心,他小心翼翼地抽离自己的手掌。从指尖流逝的温暖带给濑尾一股哀伤。

“你也是……”
濑尾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大声呐喊。
“你也要体重自己的身体!”
他转过身来点点头。
“我会写信给你!你一定要告诉我住在哪里!”
片桐颔首允诺,再往前迈开步伐。
渐行渐远的背影变成了小黑点,濑尾动也不动地目送他的远去,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第二天早上,暑气依旧炙人。
一大早便阳光普照,天气预报午后气温会超过三十度。
濑尾一如往常做好准备,只喝杯咖啡就出门了。
他走进楠之濑超商买早餐,站在收银台后面的是楠之濑。表面上,这跟平常的早晨情景没有分别。
“嗨!”

发现濑尾红肿的眼睛显然是大哭后留下的痕迹,楠之濑还是用一成不变的音调跟他打招呼。送走片桐回到房间的瞬间,濑尾再也拴不住溃堤而出的泪水。

“今天进了几种不错的便当,是秋天的新产品。你最喜欢的熏烤饭便当和饭团也送也来,现在这个时段可以任君挑选哦!你要选哪一种?”

将收银台的工作交给其他工读生,楠之濑走出来拉着濑尾站在陈列便当的商品架前,拿起新产品一一向他说明。

“你看这个怎样?里面有好吃的山粟!粟子好像也不错。对了,今年再去捡粟子好不好?我会空出假期。我打算买辆越野车,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开着它爬山涉溪,还有……”

楠之濑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热情地说着。他不期待濑尾的回应,很明显的,他只是关心濑尾,想帮他打气罢了。可是,这反而让濑尾喘不过气来。

“昨天片桐来找过我。”

“今天回家会很晚吗?如果不是很晚的话,我可以去接你一块儿吃饭。今晚我难得排了休假。最近都没去开发新店,我看我们就去喝几杯吧!当作是挥别夏季的庆祝,我包你一定尽兴而归。”

楠之濑不理会濑尾的话,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濑尾的胸口涌上一阵酸涩。
“楠之濑。片桐……昨天……”
“我知道。”
楠之濑沉声打断了濑尾的话。
他伸手搭上濑尾覆在便当盖上的手,用力握住。

“我都知道,你什么都别说了。片桐有没有亏待你?有没有跟你好好说清楚?在我的面前你没必要逞强,也不需要强颜欢笑,想哭就哭出来,要是不想开口就保持沉默吧!”

楠之濑知道。
他知道濑尾的心意,却仍对濑尾一往情。只是他从不要求,濑尾实在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尽管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从楠之濑低沉而坚定的语气中,濑尾可以肯定这个男人至今还是喜欢自己的。

之后,过了两个礼拜,片桐进入了训练所。接受两个月的训练后,在十一月中旬,楠之濑收到一张饯别会的邀请函。出发的日期跟预定的时间一样是在十一月下旬,派遣的地点则是号称阿拉伯最贫困的一个国家。

第 三 章

进入十二月没多久,街上便洋溢着圣诞节的气氛。

商店播放圣诞快乐歌,橱窗的摆设也以圣诞节为主题。街上的玩具店正如火如如荼地展开礼品促销战,专卖炸鸡的速食店开始接受圣诞节的订货。

“这种火车站前的老商店街就算摆上圣诞节饰品,也只是殆笑大方而已。”
尽管嘴上抱怨连连,楠之濑仍拿起喷漆在超商的大玻璃窗上,描象征圣诞节的图画。
濑尾蹲在一旁抱着膝盖。

连帽式的短毛里衬大衣下,穿着厚重的法兰绒外套和人字呢领毛衣,下面还裹了一件天然羊毛套头紧身衣,下半身则穿着无摺长裤,鞋子搭的是短筒马靴,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

相形之下,楠之濑穿的是牛仔裤,暗褐色套头毛衣上罩了一件蓝色斜纹粗棉衬衫,鞋子则是几年前买的名牌球鞋。
“想不到你画起图来还挺有一套呢!”
被寒风冻得双颊泛红的濑尾有感而发地说。楠之濑笑笑道“是不是很佩服我啊?”
“嗯,甘拜下风。”
濑尾语出真诚。楠之濑把头转向濑尾,满脸困窘地搔了搔脖子。
“我还以为你会当成玩笑,这么认真夸我,害我很不好意思耶!”
“你本来就画得很棒啊!我以为你只有运动比较行呢!真是看不出来。”
听得连耳朵都红起来的楠之濑,转向玻璃窗继续画图。
自从九月中旬片桐进入训练所之后,只要礼拜六不上班,濑尾都会到楠之濑的店里报到。
也没有特别想做什么。忙于工作的楠之濑能理会濑尾的时间有限,濑尾只能远远地眺望工作中的楠之濑打发时间。
午餐和晚餐两人一边吃着店里的便当一边闲聊,濑尾在最后一定补上一句“片桐现在不知道过得怎样”。
而楠之濑也部是以千篇一律的台词回答他。
“他啊,一定整天埋头苦干吧!”

自从九月中旬进训练所之后,跟外面的联络就完全断绝了。片桐的家人似乎知道如何跟他取得联系,但濑尾跟楠之濑在他父母心目中不受欢迎的人物,更怀疑这参加服务队的事是他们怂恿的,因此要从他们口中打听消息简直难如登天。

每濑尾问起,楠之濑总劝他不用担心。而片桐又说过为了这参加服务队的事,他跟家里几乎闹翻了,濑尾实在硬不起头皮去问他的父母联络地址。更何况,片桐曾说过会写信给他,所以也只好乖乖等下去了。

“片桐的爸妈从小就是那样吗?”
“以前更可怕。”
想起片桐双亲不苟言笑的模样,濑尾随口问起。正在画圣诞树的楠之濑头也不回地回答他。
“真的?我们不是也去他家玩过几?”
“那是你转学来了以后。”
楠之濑的语气虽然平淡,神色中却难掩一抹若有似无的怒气。
“你是不是受过他们的气啊?”
“我受的气可多了。”
楠之濑嗤之以鼻。濑尾好奇之下要他举几个例子来听听。

“天大的麻烦是没有,芝麻绿豆大的闷亏就数不清了……你也知道大家都把我当成这一带的孩子王吧?所以每出了事,阿保的父母就会透过学校向我家提出抗议……我对阿保是没什么意见,只不过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恐怕会跟他一辈子井水不犯河水吧!老实说,你被欺负的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想到阿保会主动找我说话。”

“哦……?”
楠之濑头一揭发事实让濑尾大感愕然。
“好了,终于完成这张楠之濑便利商店的圣诞快乐图啦!”
“哇不愧是高手?”
楠之濑转身摊开双手,向濑尾展示他完成的图画。濑尾看着画报以热烈的掌声,问他“然后呢”。
“什么然后?”
“刚刚的话你还没说完啊!至少也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想到片桐会主动找你说话。”
原本笑容满面的楠之濑闻言叹了一口长气,将手中的喷漆收进袋子里。粗鲁的动作把袋子里铁罐撞得铿锵作响。
“干嘛啦!是你自己先起的话头,干嘛一副懒得理人的德性!”
“我没有懒得理你。工作告一段落了,我是想主个换个地方再聊。差不多也该吃午饭了,就去平常那家小吃店吧?”

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整理好的楠之濑回头征询濑尾的意思,濑尾摇头拒绝了。
“换个地方好吗?”
“……你因为那里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过的店才不想去吧?那你说,你想去哪里?”
楠之濑忿忿地撇了撇嘴,将袋子扛在肩上。
“别这样气呼呼的好吗?你不是说你了解我的心情?”
“我又没说不了解。”
冷冷地扔下这句话,楠之濑大步走向超商的后门。濑尾急忙追了上去。
“那你干嘛生这么大的气?”
“谁说我生气了!”
嘴上否认,语气却隐含火药味。

进入仓库的楠之濑把用过的工具收拾好,开始清点收到的货物。不是说好要去吃饭的吗?濑尾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绕着他打转,发出不满的抗议。

“你明明在生气!”
“我说我没有!”
“你生气了!绝对生气了!因为我太任性,所以你生气了!”
“我才不会因为你太任性而发脾气。”
“你骗人!”
濑尾绕到楠之濑面前,抢走他手上的进货单。
“我没骗你吧,把进货单还我好吗?不把货点清楚没办法上架。”

“那先说你在气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不想去那家店,所以你不高兴?你气我说不去片桐跟我们一块去过那家店,对不对?”

楠之濑背过身拒绝回答濑尾的问题,他悻悻然地从牛仔裤的口袋掏出歪七扭八的香烟叼在嘴里。楠之濑烟瘾大增的事濑尾是九月的时候从工读生那里听说过了。跟得知片桐参加青年海外服务队的消息是同一时期。

楠之濑跟濑尾一样,对片桐的远行黯然神伤,但是他为了鼓励濑尾,只好将自己的寂寞埋藏在心底。
濑尾心中雪亮,怎么不明白自己利用楠之濑的体贴,说了多少任性而不可理喻的话。

打从小学时代搬来这条街上,他不敢说街上的景物和当时丝毫不差,但这里毕竟不同于市中心的华街道,开门做生意的店面变更有限,好吃的店改来改去就是固定那几家,数目更是少得可怜。

国中和高中时期在这条街上打混,早已把那些还过得去的店一网打尽了,再加上每出门三个人总是结伴而行,要找个三人没去过的店或游乐场所,顶多只剩下屈指可数的漏网之鱼。

可是,濑尾实在不想跟楠之濑两个人去以前和片桐三人一块造访过的场所,他不愿意两个人做三个人一起做过的事。两年的时光说长不短,与片桐之间的回忆无法写入这段岁月中。

所以濑尾不想忘了他,于是不断回绝楠之濑邀请。
“怎么可能轻易就把他遗忘了呢?”
楠之濑不能理解濑尾这样的想法。
“一个与我们共度了将近二十年岁月的人,就算想忘也忘不了啊!”
尽管他句句合情合理,依旧说服不了濑尾顽固的心。
他没有自信像楠之濑那样一口咬定。

他对片桐的一片情没有半分虚假。可是,人类的记忆是种暧昧而摇摆不定的东西。就算此时此刻爱着他,也无法保证这段感情会持续到永恒。

为了留住靠着凤毛麟角的回忆堆砌起来的身影,濑尾只能苦苦地死守着。
事实上,就连此刻站在面前的楠之濑,他都没把握能在闭上眼睛的情况下,把他的细部表情在脑海清晰地描绘出来。

即使自以为记得很完整,总会漏洞百出地出现模糊不清的部分,在拼拼凑凑的过程中,连整体的轮廓都越变越朦胧了。正因如此,才必须丝毫不差地记住对方的全部,努力不让自己遗忘。

自己不愿把他忘记,相对的也渴望对方能够记住自己。
“……总而言之,充宏你……”
继续点货的楠之濑慢吞吞地开口。低头背靠墙壁的濑尾将脸庞抬了起来。
“只想珍惜跟片桐之间的回忆,而不愿跟我两个人去拓展新天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忿忿不平的语气搅乱濑尾宁静的心湖。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坚持不做我们三个人曾经做过的事,我才邀你搭我新买的车出去散心,结果你说不想兜风。我要教你打网球,你又用运动神经不发达之类的借口来搪塞我,怎么也不肯点头。到底要我怎样你才满意?你就没有一件想跟我一块做的事吗?”

“我……”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濑尾一句话也答不出来。不是因为对象局限于楠之濑的关系,而是他向来清心寡欲。
换个更贴切的讲法,就是只要跟相得很舒服的人在一起,做任何事他都很开心。

所以,他并没有特地想跟楠之濑安排些什么活动,能像今天这样无所事事地在一旁看着他工作,就很快乐了。片桐不在之后濑尾能过得如此惬意,全亏了楠之濑在身边陪伴。他想把这种心情传达给对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算了!”
见濑尾支吾其词,楠之濑义愤填膺地发出怒吼。

怒不可遏地把进货单摔在地上,气息粗重的他气得肩膀上下起伏。濑尾被他举起的手吓了一跳,赶紧护住自己的头。然而,他并不是要殴打濑尾,他握住遮在脸庞前方的纤细手腕,狠狠地扯向自己。

濑尾被用力拖了过来,跌进楠之濑的胸口。
“宇一,你干什……”
箍住手腕的臂膀爆出精壮的肌肉,环在背后的强健手臂紧紧揽住他的身躯。

抬头望见的表情和平常大相迳庭,眼里的焦点闪烁不定。绷成一条线的嘴唇似乎可以听见因为咬牙切齿而发出的倾轧声,睥睨濑尾的眼神明显失去平时的沉稳。

“我已经忍不无可忍了!”
胸膛剧烈起伏的楠之濑发出痛彻心扉的呻吟,抚上了濑尾的脸颊。

他就这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将濑尾压向身后的墙壁,把自己的膝盖顶入他的双腿之间,取代原本环在腰际的手臂。顶在大腿上的坚硬触感濑尾并不陌生,他终于理解到自己现在置身于怎样的境。

“你、你冷静一点……宇一!”
“这种情况下,你还叫我冷静?”
楠之濑自暴自弃地扔下这一句,以居高临下的体势握住濑尾的下颚,蛮横地将脸凑近。
“没头没脑的,你发什么神经啊……!”
夹在双腿之间的膝盖擦向微妙的部位,刺激濑尾萎缩在大腿内侧的分身。

濑尾急欲脱身,可惜他们两人的体格实在差距太远了,他试着用力挣扎,楠之濑的身体非但纹风不动,反而将濑尾逼入了窘境。

“充宏……你不要把我拒于门外好不好……”
楠之濑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凝视濑尾因分心抵抗而转移视线的双眼。
眼看就要覆上的双唇以毫厘之差擦过濑尾的脸颊来到他的耳畔。如泣如诉的声音随着灼热的气息掠过他的耳际。
一股夹带湿气、像生物般的触感刺激着他的耳朵,紧接着痛楚一闪即逝。
由刚才啃噬颈项的感觉判断,濑尾知道他啮咬了自己的耳垂。
扭头也逃不开舌头执拗的追逐,濑尾的背脊窜过一阵寒意。他的膝盖不住哆嗦,小腹燃起欲望的火苗。
生理上的快感正背叛他的心,经由身体的刺激逐渐觉醒。尽管他对楠之濑的行为惊惧交集,身体的本能却暗自窃喜。
“住手……”

濑尾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在悔恨、难堪和恐慌交错的脑海里,他唯一领悟到的,只有不希望破坏自己跟楠之濑的关系这份心情。

他知道自己太过任性。
即使如此,要眼前才刚失去片桐的他,以痛苦为由将二十三岁以前的回忆全部封锁,实在办不到。
“宇一……我求你。”
在他准备说出下一句之前,楠之濑移动到濑尾胸口的头停住了。
抬起头来发现濑尾睁大眼睛傻傻地望着自己,他静静垂下眼帘,痛心疾首地咋了一下舌。
那样的表情让看在眼里的人比他更难受。
他死了心撤出刺激两腿中心的膝盖,以粗鲁的动作解放抱在怀里的身躯,转过身背对濑尾。
“宇一……”
“你走。”
濑尾吁了一口气正打算开口的时候,楠之濑粗暴地喝止了他。濑尾并没有因为他语气中不留余地的强硬而打了退堂鼓。
“宇一,对不起。我……”

“算我求你,你回去吧!”
这的声音比刚才冷静多了。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一切的错误都是我造成的。对不起,我会好好反省、也会认真检讨。所以,请你……让我暂时一个人静一静。”

宽厚的背影和背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微微颤抖。濑尾将手伸向他那宽阔的肩膀,到了途中又缩了回来。
是我拒绝了走投无路的他,如今又哪来的资格说话。
片桐离开后,楠之濑一直把濑尾当成易碎品一样小心呵护。

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更经常带着濑尾到散心,让他没时间胡思乱想。楠之濑过去也很温柔,但濑尾却不知道他是此体贴入微的人,每天濑尾都会在他身上找到一连串惊奇的发现。

即使如此,濑尾仍会在不经意间想起片桐而心神恍惚,楠之濑总会适时地察觉,然后找些有趣的话题逗他开心。

或许是楠之濑太过温柔了,导致自己过度依赖,把他的陪伴视为天经地义。结果不但践踏了他的感情,更因为拒绝他而把他逼上绝境。

“对不起,宇一……”

道歉只会把楠之濑伤得更重。这点他也明白,可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濑尾朝他钢铁般坚硬的背影低喃,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原本长相左右楠之濑离得他好远好远。
不管自己把手伸得多长,都碰不到他一根汗毛。自己的声音再也传不进他耳朵。

濑尾咬住下唇,转身背对楠之濑的背影。楠之濑告白的情景猝地在他的脑海苏醒,他那沉痛的声音伴随着夏季的蝉在耳边响起。

高中三年级的暑假。那是个热得快出人命的季节。

* * *

“……我喜欢你。”

短袖衬衫和领带,穿着制服长裤的濑尾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水,听着因为逆光而看不见表情的男孩对他宣言。
背后传来唧唧的蝉鸣声。这间和车站隔了大老远的绿山高中美其名位于东京都内,实际上是座落于绿意盎然的小山丘上。

暑假放到一半的时候,濑尾依约来到占地广阔、位在校舍西侧的网球场。在网球场的出入口前面,性别相同的儿时玩伴居然向他告白了。

拜楠之濑这个全国大赛的常客之赐,绿山高中的硬式网球社得以在全国盛名远播。

楠之濑入学时男女部门加起来只有两个球场,如今在效果极佳的宣传推波助澜下,到了三年级双方的部门都各自增为四个球场。

社员超过一百名以上,练习赛的邀约也应接不暇。

当初除了楠之濑以外,整个网球社没一个像样的选手。后来学校招聘了知名的教练,再加上可以自由使用球场增进了练习效率,网球社整体的水准大幅提升,不论参加团体赛、甚至进军关东大赛,从此再也不是梦。

在高中最后一场公开赛中誓言夺魁的楠之濑,即使放暑假也每天到球场刻苦练习。

从小学六年级转校以来,濑尾和楠之濑、片桐共度了国中和高中时光。可是,濑尾知道高中毕业后,他们三人将各奔前程。

擅长理科的片桐,目标锁定在国立大学的理学系;拿数学没辄的濑尾则私立大学的文学系;楠之濑可能接受推荐进体育大学,也可能走上网球国手之路。

至于这个传闻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楠之濑忙着准备高中最后一场比赛,而
濑尾也天天跑去参加暑修,虽然彼此就住在附近,濑尾找不到机会跟本人问清楚。

反正第二学期开学自然会知道。认定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挡的濑尾,根本没考虑过念不同的大学后,要见面就很困难了。就这样,昨晚他接到了楠之濑打来的电话。

“我有话跟你说。”
楠之濑的声音有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这件事非常重要,必须当面跟你说。明天能不能跟我见个面?”
楠之濑指定的日子刚好没有排课。原以为他会约在外头见面,楠之濑却说他的时间不多。

“真的很抱歉,你可不可以来学校一趟?”
虽然觉得麻烦,濑尾还是答应了。

暑假到学校去还是得穿制服。在无袖T恤外面披上短袖衬衫,系好领带,穿制服长裤。酷热的艳阳下以这身打扮外出,差点没把他晒融了。

在第二个车站下了电车,走十五分钟左右才能抵达学校。要到楠之濑指定的网球场,最快也得再上十五分钟。
“热毙了……大热天的中午还要跑来学校活受罪……”
每走一步,汗水便涔涔流出。身上带的手帕都快拧出水来了,早知如此应该在脖子上挂条毛巾才对。濑尾由衷感到后悔。

仰望天空,炽烈得像会发出声音的阳光射向大地。
濑尾不喜欢夏天。

小学转校以来已经度过六个夏季,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他都会因为身体不适而躺在床上半个多月,连他自己都觉得丢脸。因此,在梅雨季节来临之前,他都会设法多吃点东西储备体力。一听人家说这可能是维他命不足或钙质补充不够,他便乖乖地服用营养剂,结果还是徒劳无功。

他对自己发誓今年绝不能重蹈复辙,然而第一学期期末考刚结束,他又故态复萌地病倒了,而且还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没去学校。但不可思议的是,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否则病倒过一之后他就几乎免疫了。或许是因为身体习惯了暑气的关系吧!

爬上坡道,苍郁茂密的树林随着微风摇曳,树头绿叶合奏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仅仅如此,便让人不可思议地产生心旷神怡的清凉感。

网球场里悄无人迹,或许是跑去午休了吧?有颗被遗忘的硬式网球滚落在球场中央。
“充宏。”
约定时间是十二点半,碰面地球场前面。正打算确认时间的濑尾听见了楠之濑的呼唤。
抬起头,身穿白底条纹T恤和白色短裤的楠之濑站在他面前。黝黑的肌肤散发健康的光采,令人看了忍不住为之着迷。

全身淌出的汗几乎可以拧出一盆水来,大腿跟手臂也闪耀着粼粼水光。之所以不觉得燥热邋遢,或许该归功于那清爽的表情吧!

“你流了好多汗。”

“你也是。抱歉,好端端的在家休息,还千里迢迢把你找了出来。”
慢步向他走近的楠之濑那头向上直立的短发,也被汗水湿透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把刚刚满肚子的牢骚扔到一边,濑尾露出盈盈的笑脸。

光是站着不动都会汗水淋漓的酷暑中,楠之濑还天天追着球来回奔跑。看见斗大的汗珠沿着他全身滚滚而落,濑尾也不忍心去责备他了。

在球场前面直接晒太阳实在太热了,他们移动到旁边树丛中。
“对了,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见了面才能说啊?”

濑尾用手掌拼命扇风。穿透茂密枝头的阳光太过刺眼,他忍不住把眼睛眯了起来。楠之濑将身子稍微往右挪,遮住了直接照在他脸上的阳光。

“宇一……”
“我喜欢你。”
这句话随着蝉鸣声传入正打算向他道谢的濑尾耳中。他说喜欢谁?濑尾还来不及开口问清楚之前,楠之濑又重复了一遍。

“充宏,我喜欢你。”
楠之濑直直地凝视濑尾,一点也不肯移开他的视线。
“宇一?”
濑尾想问楠之濑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是一看到他的眼神,这句话就吞回他的肚子里了。
这不是句玩笑话,也不是随口说说的。濑尾一时词穷,只是呆呆地望着楠之濑的脸孔。

“打从你小学六年级转学过来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人家欺负你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挺身而出,全是为了想看受到欺负的你哭泣的模样。我想看看你哭泣时的表情有多么可爱。”

蝉声聒噪了志来,流过背后的汗水让人感觉很不愉快。隐藏在楠之濑脑后的阳光又慢慢地射向了濑尾脸庞。

灼人的阳光中浮现了转学当天的情景。一群同学嚷嚷着要确定他是男生还是女生,于是按住他的手脚脱掉他的衣服。尽管如此,濑尾还是没哭。因为片桐救了他。楠之濑救了他。

“你们玩得太过分了。”
当时的那句话言犹在耳。可是楠之濑居然告诉他,其实他也跟其他人一样想要欺负他。
“……宇一……”
“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漫长的沉默之后,楠之濑面不改色地补充道:
“我不奢望你给我任何回应,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你。大热天的把你找出来,真是抱歉。”
楠之濑最后微微躬身,朝着球场跑去。茫然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濑尾魂不守舍地咕哝着。
“我也……该回去了。”
可是,他一点回家的念头也没有。踱步来到车站搭上电车,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车后,他的脚并没有带着他走向家里。

或许是站在烈阳下太久的缘故,濑尾引发了轻度贫血。眼前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白光,视野变得好狭窄。心想还是赶快回家躺下的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片桐家的门口。

片桐也得参加暑修,只不过他和濑尾上的补习班并不是同一家。尽管认定过了中午他应该不在,濑尾还是伸手按下了门铃。
门铃声远远响起。过了一会儿,对讲机传来声音。
“哪位?”
一认出那是片桐本人的声音,濑尾当场双腿发软蹲了下去。
“你的脸色很苍白,没事吧?”

和濑尾一样,今天刚好没排课的片桐留在家里温习功课。他的父母前往国外大家参加暑期游学,偌大的洋房里只剩下片桐一个人。

“嗯……我已经好多了。”
躺在豪华沙发上濑尾额头上放着一条湿毛巾。

“你是存心来吓唬我的吗?一声不吭地跑来我家不说,一踏出门口还看到你脸色铁青蹲在地上。我差点就去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呢!”

片桐半开玩笑地损了他一顿,拿起毛巾重新拧了一冷水。
覆在眼睑上的毛巾和片桐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人身心舒畅。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无所谓。你穿着制服,不是不要去参加模拟考之类的啊?需不需要打电话通知一下?”
“不是模拟考啦,我是到学校去了。”
思考和宙野逐渐恢复清晰,濑尾用手按住头上的毛巾慢慢坐起身来。
“学校?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望着片桐不解的表情,楠之濑沐浴在逆光下的脸庞和坚定的声音,再度回到濑尾的脑海里。
“我……八成做了一个白日梦吧……”
濑尾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愣愣地回想当时的情景。
“白日梦?”
片桐错愕地瞪大眼睛,等待濑尾继续说下去。
“宇一约我到学校去。他说有件事不方便在电话里说,要跟我见了面再谈。后来……”
“他是不是跟你告白了?”
不等濑尾开口,片桐已经抢先帮他说完了。
“你、你怎么知道!?”
濑尾心头大乱,握住从额头上滑落的毛巾。他接着转述了楠之濑转学第一天对他图谋不轨的心态,片桐听了噗哧一笑。
“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宇一向你示爱是不是吓坏你了?你认为宇一是个很差劲的家伙吗?”
濑尾无法赞同片桐的说法。他确实受到了惊吓,但是他不愿用一言以蔽之的方式判决楠之濑差劲。

“当时大家都是小孩子。对恋爱懵懂无知、又是个小霸王的宇一,只懂得用欺负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这也怪不得他。”
“……那,你的意思是说,其他人跟宇一是一样的罗?”

“那倒不是。其他人有一半是闹着玩的,但宇一是想看看你哭泣的表情有多可爱,所以两都不能混为一谈。你应该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吧?看到可爱的婴儿或小猫、小狗,你不会恨不得用力把它们搂进怀里吗?”

濑尾思索着这个问题。看到小小的东西,他的确萌生过想欺负它们的冲动,可是这样的心情可以和楠之濑那时候的感情划上等号吗?

“总不能要求他早熟吧!就拿我来说吧,当时我还不是梦遗过。”

从片桐口中听见如此露骨的单字,害濑尾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片桐跟自己一样都是健康的男孩子,但他就是觉得片桐不适合这类的话题。

“总之,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宇跟你告白吗?那是因为只有你这个当局者才看不出宇一对你情有独钟啊!”

“这是什么意思?”
濑尾一惊之下失声叫了出来。片桐浮现狡黠的笑容。
“你还记得国中有个跟你挑拨离间的家伙吧?当时我跟你说过,那家伙很喜欢你。”
“嗯,我记得。当时宇一发了一顿脾气,我还觉得很莫名其妙。”

虽然,楠之濑跟社团学长比赛后片桐曾跟他说明过,但濑尾还是搞不清楚状况。那时候也是他第一觉得片桐的脸孔好漂亮。即使国中毕业上了高中,片桐端整的容貌依旧俊美如昔。虽然整体的轮廓变粗了加了阳刚的味道。这就跟濑尾一直被烙上“长得像女孩子”和“可爱”之类的形容词是差不多的。

“我不是还跟你解释过宇一生气的原因吗?你还记得吧?”
“……你是指……他不想让人家把我抢走这件事?”
“没错,他认定对方想抢走你,所以大发雷霆。那时候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总该可以理解他的心态了吧?”
片桐没有立刻告诉他结论,反而催促濑尾自己找出答案。
片桐指引他将凝结在内心的顽固思想解套,教导他用另一种角度去看待事物,濑尾试着跟随他的脚步。
“抢走”这句话的涵义和说他喜欢我的楠之濑。追本溯源得到的结论。在初邂逅的时候,他就喜欢上我了。

“我真的很佩服宇一。从小他就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不论做什么事都勇往直前,而人家也都理解他、守候着他,这是我模仿不来的。跟喜欢的对象告白,光想像都快脑溢血了。可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是告白之后对方拒绝,那该怎么办。我真的好羡慕他啊!”

片桐自言自语地说出心中的感受。他那寂寞的眼神刺痛了濑尾的胸口。片桐说不定有了意中人吧?他有这样的感觉。
“……你是不是也有想要告白的对象?”
濑尾悄悄试探,片桐却只是笑而不答。

* * *

推开重重的铁门,冷风拂过濑尾的脸颊卷起柏油路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寒冷的风渗进了汹涌澎湃的心。
来到超商前面,有几个制服很眼熟的高中女生围在自动门前。

“你们看,这个好可爱哦!”
“听说是店长画的耶!”
隐约传来的对话是在谈论楠之濑刚才画的图。只用喷漆和白色棉构成的朴素图案似乎获好评。
濑尾对她们的脸孔有印象。

一个是在店里打工的女孩。濑尾知道楠之濑在女孩子心目中的人气指数很高。其他工读生常借此揶揄他,楠之濑却全然无动于衷。

楠之濑有女孩子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国中开始练习的网球球技日益精湛,到了高中改打硬式网球后,更成为全国大赛个人赛中的常客,不仅获得大学推甄,透过电视转播的大赛中也见得到他的身影。

球技是不用说了,加上不输给外国选手的高壮体格和威严却不失英俊的长相,女孩子自然是趋之若鹜。濑尾曾经有好几撞见女孩子勾引楠之濑的场面。

可是,楠之濑从未接受过任何人的好感。
除了网球以外统统没有兴趣。网球是他唯一的情人。
他总是用这个作为借口,对濑尾一往情。

突然,那群少女发出欢欣鼓舞的尖叫声。濑尾好奇地朝店里张望,原来是身穿围裙的楠之濑。外面的欢呼声吸引了楠之濑的,他漫不经心地把眼光转向这里。濑尾赶紧躲到柱子后面,少女们则尖叫得更兴奋了。

“店长真是太帅了”
“我干脆也来这里打工吧!”
望着七嘴八舌的少女们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去,濑尾心中百感交集。
“你又何必非我不可呢……”
隔着玻璃窗远眺楠之濑的身影,濑尾喃喃自语着。
他对自己无法回应的感情怀愧疚,同时想起了片桐所说的点点滴滴。

片桐在前往派遣国之前只再跟他见过一面。那是在为同一时期出发的服务队队员们举办的饯别会会场上。青年海外服务队每年招募三,出发时期分为春秋两梯,片桐是在秋天,也就是第二梯出发的。

饯别会的邀请函寄到楠之濑家。楠之濑把邀请函拿给濑尾,对他说了声“你去吧”。邀请函是寄给楠之濑的,可是不管濑尾如何苦婆心邀他一起去,楠之濑就是坚持不肯。

一个人去总觉得有些胆怯,但出发前他无论如何想见片桐一面。无可奈何之下他独自前往会场,见到的片桐和他印象中有着微妙的不同。

不过两个月没见,竟能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转变。濑尾心下暗自佩服。片桐一见到濑尾,劈头就问他“楠之濑呢?”。见濑尾满头大汗地挤出“他不方便所以不能来”这个借口,片桐似乎领悟到什么,露出以前也曾见过的哀伤眼神,说了一句“是吗”,之后便不再提及有关楠之濑的话题。

片桐把训练所的大小琐事说给濑尾听。当时的表情和口吻洋溢着傲人的自信。覆盖前额的浏海和及领的长发也剪短了,长度和楠之濑打网球的时期并驾齐驱,整个人看起来气宇轩昂。

片桐被分派的国度有阿拉伯最贫穷国家之称,他去那边担任系统工程师的工作。
耳里听着他的描述,濑尾想起了两个月前片桐拜访他家的情景而红了双颊,片桐却似乎视而未见。
不久,有个陌生男子走了过来。

经过片桐介绍,濑尾才知道这个温文大方、体格粗犷的白发男子,是片桐为了参加服务推掉工作机会,进入研究所就读时的指导教授。

片桐向教授引荐了自己的儿时玩伴,教授频频点头,上下打量得意门生的好友。
“他就是左右你一生的那个人?”
片桐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予以否认。
“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儿时玩伴吗……”
“另外还有一个。”
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教授被片桐匆匆打断。
从对话中濑尾知道教授所说的“左右一生”的儿时玩伴,十之八九就是楠之濑。濑尾的心顿时一沉。
教授离开后,濑尾向片桐问道:

“为什么说宇一左右了你一生?”
“那是我跟教授打的比方而已,说了你也不会有兴趣的。”
片桐打算一笑带过,濑尾却无法就此妥协。
左右一生这种说法,普通情况下绝不可能拿来使用。

能在片桐的人生中称得上“左右一生”的大事,肯定就是参加服务队这件事,也就是踢掉既定工作进入研究所,在异邦度过两年岁月这件事。

舍弃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选择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曾针对片桐这个决定思索过好几。在探究片桐的心理之前,他先假设如果换成了自己,有可能为了什么原因前往一个陌生的环境。将“陌生的环境”以逆向思考的方式分析,就是指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

既然没有人认识自己,就可以开创崭新的自我,再也不必受任何人牵绊。
最后,濑尾归纳出一个结论。
或许片桐渴望脱胎换骨吧!

他想摆脱成长的环境,在不认识自己的人群中生活,舍弃过去的“自己”,塑造另一个全新的“自己”。也或者是逃避眼前的现况。

片桐和父母得不好这件事濑尾多多少少感觉得出来。由于性格上的关系片桐很少表露出来,但不论是就业也好、或者是这的事情也罢,无一不是在跟他父母唱反调。

片桐的父母总在无形中给人一股压力,这点濑尾也曾领教过。他很佩服片桐明明有满腔愤慨,还可以默默忍耐了这么久,不过也可能因为如此,才造成了片桐自我的扭曲。

埋藏在内心的激情因为一时的擦枪走火而引爆了。借用片桐教授所说的话,左右他一生的导火线就是楠之濑。
一直以来,濑尾总是抱持不可思议的心情,看待片桐和楠之濑之间的关系。

楠之濑对片桐坚信不移,而片桐信赖楠之濑的程度更是无与伦比,有很多时候濑尾甚至无法理解。片桐把楠之濑比喻为“太阳”,将楠之濑言出必行的性格自力发光的太阳连结在一起。

平常他们之间几乎不相往来,濑尾忍不住要怀疑如果没有他居中牵线,大学各奔前程后,除非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否则他们恐怕都不会碰面。

可是,一旦面临紧要关头,他们又比任何人都要信赖对方、了解对方。

楠之濑说过参加服务队的他偶然间听人提起,后来才跑去跟片桐确认的。然而,濑尾却很怀疑事实说不定刚好相反。也就是说,跟自己的情形一样,是片桐自己跑去向楠之濑说明的。

在饯别会上听了那些话,更使得这份怀疑离确信只差临门一脚。

至少片桐对楠之濑的性格和行为模式有着相当程度的认识和理解。他撇开外表,看透楠之濑身为人类的本质,更给予他无条件的认同。

和片桐两人私下外出的情形少之又少,其中之一就是高中时代楠之濑参加的最后一场比赛。

全国大赛最后一场晋级赛前的练习赛。季节进入了夏季的尾声,大约是楠之濑向濑尾告白之后没多久。楠之濑告诉他们不用来,片桐却约了他一起去观战。

“我从没见过宇一认真比赛的模样。”

听他这么一说,濑尾才发现自己也没看过。他答应了片桐的邀约,不只是因为片桐邀他的关系,他自己也想看看楠之濑在球场上的英姿。

人人都说楠之濑稳操胜券。每年他都打进了全国大赛,却老是在行情看俏之际败下阵来,今年是最后一参加全国大赛,大家一致认定他会顺利夺冠。炎炎夏日紧锣密鼓的练习宣告结束,现在已进入最后的调整阶段。

不过是场单纯的练习赛,观众却出奇地多。不只是同一所高中,敌对阵营和附近学校的学生听到传闻,也纷纷跑来一睹楠之濑的风采。

不料,楠之濑在这场和别校举行的练习赛中,竟惨败给一个没没无闻的选手。大爆冷门的结果冻结了濑尾语言中枢,身为外行人的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楠之濑整个人愣在球场中央,消沉的背影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感觉分外渺小。
“什么嘛!楠之濑这家伙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濑尾塞住耳朵,忍受众人的冷嘲热讽。

观众散去,球场也整理完毕,坐在草坪上观战的濑尾和片桐仍然僵在原地。网球社社员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回去了,楠之濑却迟迟没有现身。

虽然没有特地约好,濑尾跟片桐还是下意识地等待楠之濑出来。他们并不打算安慰他。
只是这种状况下,他们不能留下他一个人。
可是,就算楠之濑出来了,他们也没有开口叫他。

在网球装外面披着球队外套、把球拍背在肩上的楠之濑,朝球场前面的铁丝网狠狠一踹,接着握住双拳奋力捶下。受到冲击的铁丝网来回激烈地震荡。

昼长夜短的夏日早已夜幕低垂,零零落落的街灯和黯淡的月光映照球场。昏黄的光线笼罩着他,延伸开来的影子前后摇晃。细若蚊鸣的呜咽传了过来。悲痛莫名的饮泣声令人听了胸口欲裂。

“宇一……”

片桐伸手遮断了濑尾脱口而出的低唤,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他抓住坐在原地的濑尾手臂,拉着他在不惊动楠之濑的情况下悄悄离开。

在前往车站的路上,片桐喃喃地嘱咐他:
“刚刚看到的事就藏在我们的心底吧!”
濑尾答应了。他不可能向别人提起。
楠之濑对网球有不输给任何人的自负和信心。彻底颠覆这份自信的比赛结果,一定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屈辱。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但在刚才的比赛中楠之濑并没有发挥应有的实力。
比赛后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也罢了,在四下无人的球场默默哭泣的模样实在太过心酸,濑尾根本不愿去回想。
“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濑尾重申自己的决心仰望片桐,片桐的眼眶好像也湿湿的。察觉濑尾的视线,他浅笑着点点头,濑尾无法断定他是不是真的哭了。之后,片桐只说了一句话。

“这的全国大赛,宇一一定会获得优胜。”

几天后,第二学期开学了。碰面的时候,楠之濑把自己在练习赛上惨败一事当成笑话说给他们听。对所有的内情了然于胸的片桐始终神色自若。

接着,秋天到了。在全国大赛晋级赛中脱颖而出,顺利取得决赛权的楠之濑一如片桐所预言的,以压倒性的实力赢得优胜。
楠之濑非常高兴,到场加油的濑尾也很开心,但最兴奋的人莫过于片桐。
“果然不出我所料。”
片桐一反平常的冷静,脸泛红潮,双拳紧握。
“你为什么事先就知道他会赢呢?”

“我并没有事先知道。只不过依照宇一的个性,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一定会不顾一切也要赢得胜利。你看过宇一右手的茧的吗?原先起过水泡的地方再起了新的水泡,等水泡破了又冒出更新的水泡。要不是经过严厉的训练,绝不会磨出那么厚的手茧。”

就这样,片桐的推测不偏不倚地应验了。这的优胜也让楠之濑得到知名体育大学的推荐。
濑尾自对楠之濑的性格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相貌威严的他有颗温柔沉稳的心。然而,这只是表象。内心的他对网球抱有强烈的自尊心。
为了维护这份自尊,他的练习量大得惊人。
楠之濑的本性终究跟他的外表一样灼热,有着过人的自尊。

可是,楠之濑“真实的姿态”唯有在他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浮出表面。放弃网球之后,这份激情原本潜藏得无影无踪,却在他意欲侵犯濑尾的时候再度现形了。

他是认真的。

他是真心想侵犯濑尾。他已经被逼到临界点,就算枉顾濑尾的心意也不在乎了。他那泣血般的咆哮在耳边缭绕,再三谴责着濑尾。濑尾无法装作什么也不知情。

你实在太狡猾了。

濑尾强忍着轻微的呕吐感蹒跚地回到家中。一踏进自己的房间,有张纸片从敞开的门口慢慢飘落地面。他压下想马上扑倒床的冲动把它捡起来,纸片依稀带着尘沙的味道。

那是张航空信。比一般规格还要小一点的明信片背面写着熟悉的文字。
“濑尾充宏。”
寄件人那一栏写的是罗马拼音。他逐一辩认这些独树一格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朗诵出来。
“KA、TA、GI……RI?”
濑尾念出名字的发音,睁大眼睛再一详细确认。
上面写的不折不扣是“片桐”,日期是十二月七日。
文章的前言如下:
“濑尾,你好吗?我目前身在一个幸福的阿拉伯国家。”

第 四 章

千头万绪的年末过去了,又是新的一年来临。
一月中旬,受到低温的影响,濑尾的起床时间比平常早了许多。

或许是平常盖竹棉被不足以御寒吧,被寒气冻醒的他从床上坐起身来。尽管身体还眷恋着梦乡,可惜天气实在太冷,害得他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捡起扔在地板的毛衣披在肩上,拉开遮住窗户的窗帘,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

跃入视野的是无边际的银色世界。内外的温差使得窗口凝结了一层薄霜、呵出来的气息瞬间转成白色。这是今年头一下雪。
“下雪了啊……”
昨晚从公司回来的时候还下着雪,没想到隔了八个小时,在城市难得一见的壮阔雪景竟覆盖了整个大地。
“怪不得会冷成这样。”濑尾喃喃说着,轻轻搂住自己的身体,按下房间的暖气开关,跟着提早展开换衣服的工作。
照这个情形推断,东京的交通肯定瘫痪了。
人家都说今年的冬天不同于往年将会是个暖冬,谁也没料到居然下了这么大的雪。

“这一来,我写给片桐的明信片不就变成谎话了吗?”
濑尾熟练地打好领带,握笔站在放着明信片书桌前,在“今天天气比较暖和”这段文句下面添上“不过下了雪”。
“他那边一定很热吧?”
对自己这么说完的濑尾为了怕待会忘记,于是把明信片放进了西装胸前的口袋。
下楼来到厨房时,一家人很难得地竟全数到齐了。
“今天的早餐怎么办?”
“我要吃,反正时间还早。”
濑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将咖啡壶里的咖啡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最近中东又开始弥漫火药味了。战火前阵子才刚平息啊……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边看新闻边啃吐司的父亲主动跟许久不见的儿子打开话匣子。一大早就接触这么劲爆的话题,濑尾的心脏差点没蹦出来。

“你说的中东,指的是哪一带?”
“中东泛指阿拉伯半岛一带,没有具体的划分。我记得你好像有个朋友跑去那里是吧?”
“哎呀,讨厌啦!老公!那个朋友就是片桐教授家的阿保啦!”
“哦……是他啊……”
濑尾理也不理母亲半途插入的对话,把注意力集中在父亲递给他的报纸上。
在外交消息的一小格篇幅里报导着阿拉伯半岛的现况。家教、石油和政治尽皆动荡,局势正逐渐迈入紧张状态。
“充宏,吐司烤好了哦……”
“抱歉,我要出门,今天还是不吃了。爸,这张报纸可不可以给我?”

濑尾取得父亲的同意,将报导外交新闻的报纸取走折成一小叠,向唠叨着“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又不吃”的母亲又道了一歉,便走出了家门。

外面的雪早已经停了。可是,有些地方积雪接近三十公分。濑尾把皮鞋装在袋子里,穿上好几年前买的长靴。
车流量大的道路倒是特地铲过雪,但濑尾家附近的住宅区还没什么人做,皑皑白雪原封不动地残留在路面上。
有多少年没见过如此壮观的雪景了?住在长野的时候,每年冬天的积雪量更高,不过搬家之后可能是第一吧?
濑尾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沿途眺望一早起来欢天喜地堆着雪人的小孩们。

天气好的时候五分钟就可以抵达楠之濑的店,今天却了十分钟。原因不只是出在积雪上,压上巨石般的心情也栏住了他脚步。

超商门前和停车场的雪已经用铲子清理干净,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劲。濑尾站在门前犹豫片刻中,在内心为自己打了气踏出步伐。

“欢迎光临。”

自动门一开,精神百倍的招呼声随之响起。有好一阵子都是从远传进耳朵,一直到今天才就近听到的声音让他宽心不少。

站在收银机前的楠之濑发现濑尾身影,眼睛瞪得快掉了出来。濑尾尴尬到了极点,靠着在进门前给自己加油,低头进入店里。

好几经过都有看到埋首工作的楠之濑,但实际走进店里面却相隔了两个多月之久。自从迎接圣诞节那段时期和楠之濑发生磨擦,濑尾便不再踏进这里一步。

楠之濑没来找他,他自己也不晓得该如何打破僵局。那天回家接到片桐寄的明信片这件事也找不到机会告诉他,就这样新年来临了,不知不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过去了。

从即使在意自己也不走出楠之濑面前走过,濑尾在便当陈列架前停了下来。
“濑尾先生,好久不见了。”
把送来的便当一一摆上的工读生向濑尾问候。
“你好久没来了,是不是有事情啊?”
“是有一点。”

“打从去年年底就没再见过你的人影,问店长怎么回事他又一声不吭,我们这些工读生都在猜,你是不是喜欢上对街那家超商的女孩子,所以转移阵地了呢!”

这个脸颊上残留痘疤的青年是楠之濑大学时代的学弟,他放低音量悄悄跟濑尾耳语。
“这是哪门子的猜测啊!”
“我倒是认为你可能跟店长吵架了,真的是这样吗?”
濑尾苦笑着回答“差不多啦”,接着随手挑个便当和饮料。

“你别看店长外表很大而化之样子,其实他这个人既顽固又胆小,你就行行好让他一下吧!他拉不下脸跟人家低头的,拜托你了!”

濑尾向耸耸肩代替楠之濑致歉的学弟笑了笑,故意跳过空荡荡的收银机,选择站在有人排队的楠之濑面前。

替前面客人结帐的楠之濑斜瞄了濑尾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告知价钱。他的头发变长了一点,以前可以看得很清楚的粗眉隐没在浏海下面。

“便当需要加热吗?”

楠之濑的态度和语气跟应付其他的客人没有两样,濑尾差一点就要退却了,他咬紧牙要说声“那就麻烦你了”,接着从西装和衬衫的口袋分别取出剪报和寄给片桐的明信片,趁着楠之濑走向微波炉的空档放在柜台。

叮的一声,便当温好了。
“让您久等了……”
拿着便当走回来的楠之濑视线落在柜台上的剪报。
“……一共六百五十一圆。”
停顿了几秒钟后,他又继续做起自己的工作,从濑尾手中接过千圆大钞,将零钱找给了他。
“谢谢光临。”
他只字未提剪报的事,道过谢后理所当然地招呼下一个客人。
濑尾拿着明信片落寞地走出店里。心中告诫自己这是没办法的事,胸口却痛得想流出泪水。
楠之濑之所以采取那种疏远的态度全是自己造成的,这点他也明白,但他就是觉得好悲哀。
有一瞬间濑尾好想把他跟楠之濑失和的事写在信上告诉片桐,最后他还是勉强压抑了下来。

自从十二月接到片桐写来的第一张明信片,之后大约每隔两个礼拜就会收到一。内容绝大部分是通知他自己近况,明信片用的似乎是他自己拍的照片。阿拉伯国家的黑白风景照每张形状和大小都不一致,谈论的内容也以日常琐事和星星月亮方面的话题居多,或许跟他国中时代加入天文社有关吧!

像蝌蚪文一样潦草的字迹实在称不上娟秀,但是透过这些文字,片桐将他感受到的事物传送给了濑尾。

炽热的太阳和沙漠,不可思议的街景有世界最古老的摩天楼都市之称,令人联想到达利的画作。语言障碍、文化的隔阂,置身其中与他人邂逅和交流。

一封、两封、然后是第三封,片桐来信的内容慢慢有了变化。
从简短的讯息中可以感觉到,他那冰封的心在陌生的土地上逐渐融化了。
这些明信片中再也想像不出九月夜访濑尾家时,那张无计可施的表情。
准备把自己写好的回信寄出去的濑尾,站在超商对面邮筒前迟疑了好一会儿。

说不定楠之濑会留意到我。说不定他会跑来找我说话。他抱着一线希望痴痴等待,最后还是因为楠之濑迟迟没有出现而决定放弃。

“再等下去也是白等。”
他伸手将明信片塞进邮筒。
“等一下?”

正当他要把手放开的时候,有个声音唤住了他。他把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楠之濑站在隔着道路的超商前面。身穿围裙的他一边注意左右来车,一边留意脚底下的雪来到濑尾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楠之濑的脸上挂着明显的怒气,他掏出塞在围裙口袋里头的剪报,夺过濑尾正打算寄出去的明信片。
“……这是我偶然间看到的……不知道跟片桐有没有关系……”
“你跟阿保有联络?”
濑尾点头回复楠之濑的问题。
“打从十二月跟你见面那天起,片桐每个月大概会寄两明信片给我。你呢?你有没有收到……?”
“收得到才怪。叫那家伙写信,简直是要他的命。”
“片桐很讨厌写信吗?”
“要不然怎么会连张贺年卡都不寄?”
楠之濑煞有介事地肯定后,把明信片的内容草草浏览了一遍,塞回濑尾的手中。
“我有收过片桐的贺年卡啊!”
“是吗?那是你比较特别。我从没收到过。打我出生以来一也没有。”

濑尾是小学六年级才认识他们的,但楠之濑和片桐则是还没出娘胎之前就开始接触了。即使如此,还是连一张贺年卡也没交换过吗?

濑尾对自己特别待遇萌生了一丝优越感。
“所以呢?”
楠之濑朝掩嘴窃笑的濑尾粗声粗气地问道。
“……咦?”
“你拿这张剪报和明信片来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冷漠的语气让濑尾忆起自己跟楠之濑还在冷战的事实。
“……我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不留余地的口吻。
要是他说出想聊片桐的事,楠之濑会有怎样的反应?说不定会露出杀气腾腾的表情,一言不发地回到店里去吧?
濑尾不敢说下去,垂下视线盯着雪道。
他明白自己太过任性。和楠之濑避不见面这两个月的时间,濑尾拼命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撇开接不接受楠之濑的感情不谈,和他分开后濑尾才切感受到,他的存在对自己有多重要,有他陪伴在身边,他就很安心。濑尾比自己想像中更沉溺于被他捧在手掌心呵护的舒适感。

没有自觉造成了最大的致命伤。

他没有察觉楠之濑的痛苦,将他的心践踏得体无完肤。不仅如此,他还无视于楠之濑的感觉,只啊着发泄自己的心情,天底下最残酷的伤害方式莫过于此。

虽说不是有意,濑尾对楠之濑所作所为毕竟是不可原谅的。既然不能接受他濒临绝望的感情,又怎么能希冀恢复以往的关系?
可是,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濑尾宁愿赌赌看。因为他不想失去楠之濑。

失去和楠之濑说话的权利后,濑尾面临了现实问题的考验。他很高兴收到片桐寄来的明信片。虽然高兴,内心的另一个自己也想着,如果能跟楠之濑分享收到这些信的喜悦,那该有多开心啊!

如果是楠之濑,他会对片桐的转变作何评论呢?濑尾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想像着楠之濑可能的反应。
“……问了也是白问。你想聊的还不就是你那位爱到心坎里的阿保。”
楠之濑自我解嘲地搬出片桐的名字,替答不出来的濑尾接腔。
冠在片桐名字上的累赘形容点燃了濑尾的怒火,可惜他又不能完全否认,只好咬牙忍了下来。
“你说的是没错……不过,还有其他的。”
濑尾轻轻吸了口气说。
“还有什么其他的?”
楠之濑使坏地问。濑尾一时无言以对。

他举不出具体的实例,只是想跟以前一样和他有说有笑。不只是局限在片桐的事,可是也不把片桐排除在外。

“我知道自己太厚脸皮了,可是……我不希望你不理我。以后我再也不会说什么不去我们三个人去过的地方、不做我们三个人做过的事,所以……”

十二月看完片桐第一张明信片之后,濑尾曾想过自己不顾忘掉跟片桐之间的回忆,对身在异乡试着改变自己的他,或许是一种失礼的行为。

在分开期间忘掉一些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片桐就是片桐,本质上不可能有所改变。如果自己真的忘了有关他的某些事,大可以在重逢之后用新的记忆去填补。即使自己一五一十地记住他的全部,经过两年的时间,说不定他本人早已有了改变。

就让回忆成为回忆,正因为它会消逝才鲜明地留在记忆里,像拼图一样欠缺的部分,只要重新打造就行了。这就是濑尾剖析后得到的结论。

“充宏。”

“我……喜欢宇一。因为喜欢,所以不想失去。可是我喜欢你的这种感情,和你对我抱持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我知道自己太任性了,可是……我只求你能在喜欢上别人之前……”

“这是不可能的。”
濑尾使出全身的力气揪住围裙不断倾诉,楠之濑却表情严肃地予以否决。
“不可能……”
“除了你以外,我不可能喜欢上第二个人。”
楠之濑面不改色地断言,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真是个残酷的家伙。”

“别用玩笑来敷衍我。我……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喜欢你的人多如星不是吗?你的球技媲美职业级选手,外型又很出色。”

“承蒙你的夸奖,真是我毕生的光荣……”

“不是叫你别开玩笑吗!你性格也是,我不敢说你零缺点,但你温柔宽大,该严格的时候绝不轻易妥协,这不是每个女孩子梦寐以求的结婚对象吗?你何苦对我……”

“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就别再说下去了。”
楠之濑义正辞严地说,用大掌盖住濑尾的嘴。

“在喜欢你的男人面前,最好别说什么自己是男人、自己太过任性这一类贬低自己的话,这不但失礼,对对方更是一大侮辱。你明白为什么吧?”

“嗯……对不起。”
不容置喙的语气逼得濑尾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这是楠之濑令人钦佩的地方。

换成了别人,就算认为对方侮辱了自己,可能也只是讪笑着带过。楠之濑却直言不讳,把哪里不行、为什么不可以挑出来分析得彻彻底底。

得到推甄入学的资格进了大学,他却说自己想当个体育老师,二话不说便放弃了选手的路。
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濑尾还取笑他这个老师一定会带头捣蛋,现在想想,说不定还挺适合他的。

“打从小学时代我就想过无数,为什么自己非你不可。不是我自夸,我可是很受女孩子青眯的,跟别人交往的时候,我也一再扪心自问。”

楠之濑交抱双臂,感慨万千地剖析自己。
“结果呢?”
“结果还是不知道。”
楠之濑干脆地说。
“就是不知道。”
“从小学时代就开始了,搞不好跟胎教一样,就算新细胞增生,里面也种下喜欢你的基因了。”
用胎教这个单字来解释他的心情,让濑尾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濑尾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片桐的。认真回顾的话,可能是起始于眷恋他美丽的脸庞那时候吧!可是,追溯感情的起点也始终找不到明确的答案,最后也只能用“胎教”来说服自己了。

如同转学第一天挺身相助的片桐烙印在濑尾脑海,要是当天受人欺负的濑尾也在楠之濑心中留下最原始的印记,那么这个记忆绝非轻易能抹灭得掉吧!

楠之濑对濑尾的感情或许连他自己也做不出解释了。一股似是感激、又似愧疚的感情在濑尾心里萌芽。

“老实说,事到如今连我自己都分不表这究竟是纯粹的爱情、还是保护者的心境了。只不过看到你的脸我的小老弟就会蠢蠢欲动,这绝对跟一个父亲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率直地把自己的感情开诚布公的楠之濑,表情豁然开朗。
“宇一……”
“总而言之,”
楠之濑干咳一声,弯腰凝视濑尾的脸庞。
“就算你没有来找我,我也打算今天或明天跑去你家跟你磕头谢罪。”

楠之濑将抓着围裙的濑尾揽进怀里,若无其事地轻啄了一下他的双唇。被这个算不上接吻的行为吓了一跳的濑尾双目圆睁,楠之濑笑道“这点程度你就原谅我吧”。濑尾下意识地伸手复住自己的唇。

“宇一!”
“为了避免你以后疑神疑鬼的,还是先跟你说个清楚。我发誓绝不会强迫你接受。”
轻轻拉开濑尾复住双唇的手腕将他纳入怀中,楠之濑勾起傲然的微笑。
“所以,要是有一天你回心转意了,一定要暗示我一声,这样我才可以全面解禁发动攻势。”
一时间无法理解楠之濑说些什么的濑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终于理清了话中的涵义。
对于这种微妙的状况究竟该害羞或生气?濑尾挤出暧昧的表情。
“你似乎不太满意。总之,还是先去上班吧!”
“嗯……”

楠之濑这么一提,濑尾才想起自己还得去上班。经过两个月的空白好不容易又可以正常交谈,濑尾恨不得就这样促膝长谈,可惜他们已经不是学生,这终究是不可能的。

“下班的时候过来一趟,如果我手边没事,就一块去吃饭吧!”
楠之濑似乎看穿了濑尾的心情。濑尾用力点头答应,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楠之濑轻轻掠过他双唇的那一刹那,濑尾的脑海浮现了另一幅接吻的情景。那是一种浓密缠绵的热吻。楠之濑的啄吻和麻痹思考中枢的热吻风格迥异,却已足够温暖濑尾的心。

回过神来,被厚重云层遮住的太阳终于露脸,堆在地上的积雪沐浴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色光辉。

之后,濑尾再恢复每天早上到楠之濑店里买早餐、下了班就跑去买夜宵的习惯。放假那天,他把之前片桐寄来的明信片拿给楠之濑看,一起翻开地图对照上面所写的地名。

“回教国家很难找得到酒喝。”
“服务队队员寄宿的房东教我们念可兰经。”
“几乎见不到女人的踪影。”
“我骑过骆驼了。”
片桐所描述的生活琐事,对远在日本的居民来说充满了新鲜感。
有一,片桐寄来了身穿阿拉伯服装的照片。片桐向来不喜欢拍照,这是相当罕见的一件事。

跟电影中阿拉伯劳伦斯同样的装束,全向披着长袍,头上里着男用头巾。强烈的辐射线把肌肤晒成小麦色,出乎意外地非常适合他。濑尾吃了一惊。

“如果是宇一的话,穿起来跟当地人可能没有两样,没想到穿在片桐身上也很适合呢!”
“什么叫如果是我的话,穿起来跟当地人可能没两样?”

楠之濑苦笑着反问。或许是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吧,他对着片桐的照片附和似地频频点头。凝望片桐身影的楠之濑眼眸升起一抹阴霾,但下一刻又露出欣慰的笑容。

“阿保一定过得很充实吧!”
楠之濑无限感慨。
“我从没见过他笑得这么开怀。”
望着片桐照片中的笑脸,楠之濑的眼眸浮现安心的色彩。

日本季节转换的速度令人目不暇接,而片桐前往的国家位在赤道附近,一年到头气温都居高不下。从濑尾随着季节变换的问候语中才能感受到时光的流逝,片桐感叹着“又是这个季节了啊”。

濑尾回信的时候,都会要求楠之濑顺便写几句话,但每都被他拒绝了。

“如果是写给我的信也就算了,这是写给你的,回信上面出现我写的东西不是很奇怪吗?我跟阿保已经习惯这样的交往方式了,不必再多此一举。”

楠之濑边说边继续着手边的工作。
无可奈何之下,濑尾只好把这些话转述在信上,而片桐也只是短短地回了一句“宇一说的没错。”

楠之濑下一个轮休那天,两人约在外头见面。濑尾把后来又收到的明信片拿给他看,楠之濑却说“没必要每都拿给我看”。

“要是知道你把信拿给我看,阿保写起信来就会诸多保留了。难得有这个机会,你也偶尔写几封热烈的情书给他嘛!他在那里八成孤枕难眠,送张喷火一点的照片给他当下酒菜也不错啊!”

“这个开玩笑太恶劣了吧!”
“我说的是事实啊!”
见濑尾真的却了怒,楠之濑笑了一笑。

“阿保又不是和尚,他是个健康的成年男子,不管每天过得多充实,该囤积的东西还是会囤积,不适时地发泄出来会有碍身心的。”

楠之濑所言不虚,但濑尾就是不习惯这一类的话题。和他们两人减少来往的时期,濑尾也曾和女孩子交往过,甚至有过性关系,可是他从未探讨过这方面的事情。

“片桐跟你不一样,所以没关系。”
濑尾毫无根据地吐糟,楠之濑明显地很不高兴。他点了根烟,对着濑尾的脸喷出一大口烟圈。
“什么叫跟我不一样?”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可要事先声明啊!说到跟女人勾三搭四的程度,那家伙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被濑尾激怒的楠之濑将长长的烟灰抖在烟灰缸里,好整以暇地揭露片桐的过去。
“他哪里勾三搭四了?”
意外的打击揪疼了濑尾的心。

“我记得是念高中的时候吧,只要人家对他有意思,那家伙一个也不留活口。连我都被他饥不择食给吓到了……这件事很有名,不过你好像没听说。入学的时候,甚至有一个酒家女杀到学校来找他,还引起轩然大波。”

“酒家女?”
濑尾把这个一点也不适合片桐的单字重复了一遍。

“反正不是酒家就是泰国浴啦!他哭丧着脸说摆不平那个女人,只好连不相干的我一并拖下水,要我冒充他的情人,还说找女人扮演,搞不好会闹个没完没了。那位大姐长得很漂亮,连我都被臭骂了好几声变态。你说,够不够惨啊?”

楠之濑笑着把玩手里的烟,濑尾却笑不出来。

片桐是个男人,偶尔拈惹草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濑尾对他抱持爱慕之情,才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这样的话题在片桐和楠之濑之间,一定就像家常便饭吧!

可是,大学时代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少,这方面的事濑尾却浑然不知。
他的心在淌血。
楠之濑知道片桐放荡一面,酒家女跑来闹事的时候,也是楠之濑假扮情人充当接箭牌,而他却直到现在才得知这个事实。

自己所不知道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割伤了濑尾的胸口。自己究竟是嫉妒楠之濑还是片桐,又或者是嫉妒那个和片桐肌肤相亲的陌生女子,濑尾自己也分不清了。

樱的季节过去了,自从濑尾迈入身为社会人士的第二年,片桐寄来的信减少为一个月一,里面的内容也开始出现令人心忧心的单字。

“来到旧市街,遇到了手持来福枪的士兵,装设覆带的战车在大街上奔驶。”
濑尾的脑里浮现二月看到的新闻报导。政局动荡、宗教冲突,一触即发的火种随可见。
每去买早餐,濑尾都会向楠之濑确认。
“会不会有事呢?”
“我也不敢开空头支票,不过应该没事的。如果连我们都不这么想,那不就惨了吗?”
看到电视新闻报导阿拉伯半岛的紧张情势,说话老是不正经的楠之濑也担心了起来。

再怎么不安、再怎么焦虑,他们也无能为力。楠之濑说的有道理,等在日本的他们只能祈祷片桐平安无事。
可是,越是祈祷濑尾的心越是不安。
拿着来福枪在街上出没的军队、战车、装甲车、军用直升机、手榴弹,只有在电影中看过的沙漠战争弥漫着沙尘。

那样的情节也出现在濑尾的梦里。越来越具体化的场景中,片桐跟着一群当地人躲避战火。身穿民族服装他惊叫着穿梭在枪林弹雨中。终于他倒在沙漠上,身上叠了一具又一具的尸首,谁也听不到他发出的悲鸣。

“片桐……”
梦在这里醒过来。

唯有在二流战争片中才能见到景象化成了现实,而片桐正生活在那样的危险里。濑尾每天早上都巨细靡遗地翻阅报纸,电视新闻也从不遗漏。

有时,他会在车站碰见片桐父母。
自从片桐去了阿拉伯半岛,濑尾总觉得跟他们接触是件很尴尬的事,但现在这种状况下,他们至少可以当作参考。

虽说片桐跟父母已经闹翻了,可是一旦有个万一,第一顺位联络的应该还是他的家人。既然片桐的父母生活得很平静,就表示片桐目前安全无虞。

所以,五月底的某一天,看到片桐的父亲搭上电车的背影,濑尾也放心地前往公司上班。
不料,他在中午接到了一通电话。

* * *

“濑尾先生,二线电话。是一位楠之濑先生打来的。”
“谢谢。”
楠之濑很少打电话到公司来。一边想着真是难得、一边检查资料的濑尾,接过总机转来的电话。
“我是濑尾……”
“你看过新闻了吗?”
濑尾报上名字的同时,楠之濑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新闻?我还在工作耶……”
“发动武装政变了,听说内战已经爆发了。”

“什么?”
陌生的字眼让濑尾一时反应不过来,脑袋稍微整理过后,他才弄懂楠之濑通知自己的事情是什么。
“是真的吗?”

“我只看到临时插播的新闻快报,详细的情形也不清楚。我打电话到所有想得到的地方确认,包括片桐家、外交部、还有大使馆,结果都没有人接。”

楠之濑失去平常的冷静,激动地加快说话的速度。

他没说是哪个国家,但绝对是片桐前往的国度。坐在椅子上的濑尾膝盖打起哆嗦,握住话筒的手腕也抖个不停,牙齿发出咯咯的撞击声。这不是因为寒冷。楠之濑所说的话终于在濑尾的脑海中拼凑成现实。

“我该……怎么办?”
他心中一片混乱,思考无法集中。梦中出现过无数的情景化作现实了。片桐是否平安无恙?
“我知道通知你这个消息,你一定会方寸大乱,可是我又不能瞒着你……对不起。”
或许是察觉到濑尾的动摇吧,楠之濑激动的口吻平静了不少,他试着安慰濑尾。
“现在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会尽可能去搜集情报,下班后记得来我这里趟。你要振作一点好好工作,知道吗?”
这些话并不能把内战剥离濑尾的脑袋。他无心校改资料,脸上血色尽褪。
“濑尾,你的脸色很苍白,去医务室休息一下吧!”

刚把话筒放下,上司便如此对他说。来自身旁的劝告听来是那么遥远。或许是引发了轻度的贫血吧!他脚步踉跄地走向医务室,途中有好几想就地蹲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到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务室,脱掉西装外套躺在床上。
纯白色的天板猝地染成血红。
内战。
同样的单字在脑中不住盘旋。既然是新闻快报,提供的情报应该有限。
在人称阿拉伯最贫穷的小国爆发战争。那种没有输出石油给日本的国家发生内战,绝大多数的日本人都懒得关心吧!

可是对濑尾而言,这无疑是一件大事。在那块土地上有濑尾最心爱的人。片桐的明信片曾经提到,那个国家以前分裂成两部分,直到数年前才正式统一。

濑尾想起自片桐远行后,他从书上看到关于“圣战”这个回教信仰的第六教义。在回教世界中,人们无不将遵从真神提示挺身而战这条教义奉为真理。

灼热的太阳、金色的沙漠。像一幅不可思议的图画般,用褐色石砖盖成的建筑物和蔚蓝的天空。天方夜谭的童话世界存在现实中。而那个国家现今正烽火连天。不绝于耳的枪声和手持来福枪的士兵。片桐信中的内容在眼前历历浮现。

担心也于事无补,楠之濑说的没错,我根本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拼命祈祷。
祈祷他安然无恙。
虽然我能做的只有祈祷,但总比什么也不做要来得好。

躺着休息心情还是一样沉重,没等于下班时间濑尾就早退了。在车站的报摊买了三份晚报,里面只有一份报导了阿拉伯半岛的内战,而且记载的只有“爆发内战”这件事,其他没有任何新的情报。

是因为情报太纷乱?还是来不及刊登?

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一下车,濑尾立刻直奔楠之濑的店。正好轮到休息时间的楠之濑叫他到里面的休息室。摆在摺叠桌上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这些恐怕都是楠之濑的杰作吧!天板被烟薰得一片白浊。

“没有新的情报。”
濑尾还没开口,他就抢先说了。

“我跟片桐的妈妈联络上了,不过他们家的人除了爆发内战之外,没有接获其他消息。服务队事务局也在拼命搜集情报,可是那是个封闭的小国,能得到的情报少之又少。他们说如果接获消息,一定会马上联络我们……”

在电话中听到消息,濑尾还抱着半信半疑的侥幸心态。如今听楠之濑亲口说出这个现实,他顿时眼前发黑。
双脚一软,身体剧烈摇晃。他感觉不到重力,全身失去了平衡。
“充宏!”
楠之濑及时扶住摇摇欲坠的濑尾,将他单薄的身躯抱在怀里,拍打他的脸颊。

“喂!你昏倒有个屁用啊!现在最惨的人是阿保,再来是阿保的家人,最后才轮得到我们啦!我知道阿保对你很重要,正因为如此,你更应该坚强地等他回来!要是连我们都不相信他能安然无恙,那还有谁会相信呢?”

将濑尾抱在温暖的怀抱里,楠之濑用真挚的眼神凝望着他的脸庞。

楠之濑说的有道理。就算自己昏死了也无济于事。他也明白这一点,可他就是无法忍耐。片桐说不定会死、说不定会永远离开人世,谁也不能保证没有这个可能。他好恨自己的愚昧,当初说什么也该阻止他前往阿拉伯半岛才对。

他得冷静下来才行。尽管心里这么想,濑尾的思考还是一迳地朝负面方向发展。
“充宏!喂!你还清醒吧?你看不看得见我啊?”
望见濑尾的大眼睛滚出一颗颗泪珠,楠之濑大惊失色。他不只拍打濑尾的脸颊,还抓着他单薄的肩膀前后摇晃。
粗糙的手指抹去他脸颊上湿润的泪痕。
“宇一……”

透过指尖传来的温暖让人感觉好窝心。濑尾把双手复在他的手上,闭起眼睛贴上自己的脸颊。我还活着,活在现实的世界中。楠之濑贴在脸颊上的手掌这么告诉他。

他的手宛如垂落地狱的一缕蜘蛛丝笼罩着白光。濑尾从没像此刻般感觉楠之濑如此值得依赖。他陪在自己的身旁。不论心中多么不安,只要有他在,自己的双脚就可以稳稳着地而不会迷失自我。

也可以相信片桐一定还活在世上。
“救救我……”
濑尾用沙哑的嗓音向眼前的男人倾诉。

可是,一旦放松了警戒心,自己的脚底就会掏空,掉落不见底的黑洞。眼前的景物在摇晃,视野中唯一清晰的,只有男人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掌。

“充宏……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领略了濑尾话中的含意,楠之濑不仅没有高兴的表情,反而蹙起了眉头。
“你知道自己面对的人是谁吗?我不是阿保,是楠之濑宇一郎,这点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宇一。”
濑尾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舌尖在微启的双唇中蠕动。

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抚摸我脸颊的男人是谁。
我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说出那句话的。
我也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知道楠之濑爱的人是谁。我毁弃了跟楠之濑之间的约定,主动诱惑了他。
“我知道。我是濑尾充宏,而抱着我的人是楠之濑宇一郎。”
“你确定你真的知道?”
尽管如此,楠之濑还是无法置信而再向他确认。箍住手腕的指尖微微颤抖。
“我应该跟你说过,看到你的脸,我的小老弟就会不规矩。不过,我不打算强迫你,这点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

濑尾用力地点头。濑尾徘徊在现实和梦境中的心意渐渐锁定了“眼前”。脚底下的黑洞消失了,只有眼前的楠之濑变得清晰。
“我还记得你说过,要是我回心转意的话,一定要通知你一声。”
而媲美绅士风度的楠之濑也始终恪守约定。

彼此都是男人,他一定有过痛苦挣扎的时刻。濑尾却忘了楠之濑过去所受的煎熬,一如过去般跟他撒娇,天真地把他当成知己好友。如今,濑尾总算痛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不求回尝的爱情。

仅仅只有一,这个对濑尾恣意宠溺的男人冲破了自己的理性。
十二月的那一天,他打算强行占有他。他不是办不到,只要无视濑尾的心意,和他发生进一步的关系是很有可能的事。

可是,楠之濑没有选择这条路。他原谅了对自己的感情视若无睹的男人,纵使一度跟他保持距离,到头来仍无法忘情,宁愿磕头谢罪也要对方重回自己身边。

如果立场相反的话,我会怎么做呢?
明知道我对他痴心一片,却以傻得像个木头人,更过分的是,还在我的面前谈论他喜欢的男人。
丧失理智是在所难免的。敷衍的心态根本抑制不了那份激情。

可是楠之濑做到了。就连濑尾像条躺在砧板上的活于主动送上门来任君享用,他也靠着过人的理性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再一问清对方的心意。

“你啊……八成是个大傻瓜。”
濑尾噗哧一声取笑楠之濑。回到现实后,湿润两颊的泪水也干了。
“我哪里傻了?”

“全部。从头傻到尾。”
濑尾一直以为楠之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能用坚韧的理性来忍耐,实际上却不尽然。
说不定他是怕濑尾彻底拒绝了他,才不敢踏出最后一步。

他很清楚对方有多重视自己,清楚到受爱慕的自己都会为之心痛的地步。一路走来的温馨回忆和不想伤害濑尾的心情,在他的内心演出拉锯战。

要让珍惜濑尾的楠之濑前进一步,需要一句话从背后推他一把。而濑尾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宇一……你还记得当时你说的另一句话吗?”
将濑尾揽在怀中的楠之濑全身僵硬。
“充宏。”
“你说只要我暗示你,你就会全面解禁。你忘了吗?”

濑尾下定决心抬起垂在两旁的手臂搂向楠之濑的脖子。指尖冰冷的触感使得楠之濑浑身一震,他没有逃开濑尾的手腕,摇头回应了濑尾的问话。

“我没忘。”
“既然如此,就别再客气了。我可是很努力地暗示你了。”
他不是没有半分踌躇,只不过想要感受楠之濑的温暖这种心情胜过了犹豫。
环抱着自己的男人温柔得令人心醉。愚昧的濑尾直到现在才发现,委身于这个男人的感觉有多么美好。
濑尾缩紧环住楠之濑的手臂。男人的脸庞缓缓下降,停在他的面前。
“充宏。”
楠之濑情款款地呼唤濑尾的名字,形状不变的双唇就这么叠上了濑尾。
像是要滋润濑尾干燥的双唇般,楠之濑一再重复着啄吻。
从交叠的唇缝泄出的气息带给濑尾幸福的感受。
“……宇一……宇一……”
他捧住对方的脸颊自己更换角度主动索吻,楠之濑动轻轻推开了他的肩膀。
“宇一郎?”
为什么不再吻下去呢?濑尾的眼神责备着他。楠之濑双颊微红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得回去工作了。而且……我不想在这样的地方抱你……”
就这样随波逐流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楠之濑却在这种情况下,以值得膜拜的理性将濑尾推开。

“你什么时候下班?”
濑尾无力地问道。他对楠之濑放开自己欲火高涨的身体颇觉不快,但想起目前置身的场所也无法抗议。

这样的气氛对成全多年来的单恋来说,或许有些杀风景。为他设想,不轻易迷失于诱惑中,楠之濑的理性都快让濑尾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你真的愿意?”
“烦不烦啊?同样的话要我说几遍你才甘心?”
濑尾故意用凶巴巴的语气掩饰困窘,将红通通的脸蛋撇过一旁。
“我九点下班……不,八点半就可以结束了。”
“八点半?那要约在哪里见面?”

楠之濑略为沉吟,回答说“就在我房间吧”。楠之濑的房间在超商后面的祖屋二楼。他的家人也住在一起,这样不是会被听到吗?

“我妈晚上会过来看店,我老弟参加露营,所以……”
“好吧!”
楠之濑先行解除了濑尾的疑惑。
“我先回家一趟。你要下班的时候再打电话给我。”
“好。”

楠之濑用力点头,再一爱怜地抚摸臂弯中濑尾酡红的脸颊,在他唇上印上一吻。在即将陷溺之前紧急煞车,依依不舍地离开濡湿的双唇。

“待会儿见。”
楠之濑解放了怀抱中的濑尾,诱人的嗓音裹住了濑尾的身体。

第 五 章

回到家的濑尾如坐针毡地等待约定的时间到来。
“阿保怎么样了?他没事吧?”

一踏进家门,母亲便左一句右一句地问个没完,濑尾却心不在焉。
“你在发什么愣啊?你不担心阿保吗?”
濑尾不理会被问了老半天还是闷不吭声的儿子惹火的老妈,迳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盼望片桐能平安归来的份心情,我相信即使不跟他的家人相当,也仅于他的家人。不我不只是期盼,而是用更一层的信赖等待着他,等待他平安归来。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
不论我多喜欢他,也没办法飞到他身旁,更无法代替他前往战场。
这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是楠之濑教给他的,他也学会了自己应该抱着爱片桐的心,平静地等他回来。
也由于如此,他下定决心接受楠之濑的感情。
楠之濑双唇的触感在不经意间苏醒,热流在体内凝聚。
舌尖轻触的感觉让他的腰际窜过一阵酥麻。濑尾的舌头在口腔中蠕动,试着去追溯那份感觉,喉咙突然好干好渴。
“……我在想什么啊……”

濑尾被内衣底下亢奋的自己吓了一跳,心慌意乱地甩了甩头。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跟楠之濑见面。历经了几年的阴错阳差,我终于要接纳他的感情了。

尽管他在脑中不断告诫自己,理性和本能却似乎各自为政。跃入脑中的思维越来越冷静,下半身却反其道而行,亢奋得无以复加。

“下流……”
濑尾唾骂了一声,选择先满足自己的欲望再说。

他的性欲不高,认真说来算是偏向淡薄。事实上,打从他出社会以来,还没有过名符其实的性行为。遇到真的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也只是靠力救济的方式来解决需要。

所以,对于自己的身体如此渴望和楠之濑之间的性爱,他委实吃了一惊。
濑尾脱掉西装躺在床上,解开腰带拉下拉链。金属磨擦声激起他剧烈的羞耻心,濑尾强忍着难堪将手指伸向底裤。
解放的瞬间,欲望增加了硬度。仅仅被指尖轻轻碰触,排山倒海的快感便涌向他的腰际。
“……!”
濑尾咬住下唇,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呻吟封杀在喉间。如此心荡神驰的亢奋状态,他以前从未体验过。

从腰部将手指探入,在没有障碍物的情况下直接接触,分身火热得几乎要把人烫伤。
他闭上眼睛,用手掌裹住重复着强劲脉动、以势如破竹的威力撑起布帛的硬挺。耳边响起楠之濑醉人的呢喃。
“充宏……”
煽情而灼热的气息撩拨耳畔,摩挲颈项,然后……
“濑尾。”
就在他幻想着后续行为那一刹那,另一个男人的占据了濑尾的脑海。沉溺欲海的意识急流勇退,濑尾瞪大了双眼。
不对。即使脑中否定,身体依然记得那份感觉和声音。

让他明白接吻也是爱抚之一的,不是跟楠之濑交换的吻。在口腔内探索舌瓣,卷住舌根刺激上颚的舌尖,也不属于楠之濑。
从双膝崩落的理性。因为舍不得嘴唇带走甜蜜,他紧挨的是谁的胸膛?
“我一定会回来。”

两年后一定会回来。片桐进入训练所之前跟濑尾的约定,为何偏偏在这种情况下想起?被楠之濑温柔的亲吻感动,愿意将身体交付给他的人是谁?

“……骗人的。”
片桐的声音和亲吻把濑尾的欲火扇得更旺。从底裤取出的前端溢出的源源不绝的思念,濡湿了濑尾的手。
我想献身的对象是楠之濑,不是片桐。尽管内心爱慕片桐,我还是选择了楠之濑。
越想否定片桐,他的身影越是鲜明。
那张有生以来第一触动他心弦的脸庞。框镜片下绽放光芒的双眸仿佛能洞悉一切。

沉稳的语调、藏体内的激情。濑尾想挖掘他超越自己理解范畴的内心世界。这份渴望在得知他参加青年海外服务队的时候攀上了最高点。

濒临极限的热潮一鼓作气爆发了。最后一瞬间占据在脑海的是片桐的身影。
“片、桐……!”
濑尾借着肩膀的起伏镇定急促的呼吸。他告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玷污掌心的黏稠体液却揭发了濑尾所有的罪行。
他凝视举到眼前的双手,自问自己究竟想怎么样。
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濑尾整个人惊跳起来,盯着手边的子机。
一、两、三。
看看时钟,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濑尾望着响个不停的电话,伸不出自己污秽的手。

说不定楠之濑会为了濑尾提早结束工作。如果真是这样,他该拿什么脸去见他?只要濑尾不说,楠之濑绝不可能知道他私下想着什么自慰。

可是濑尾自己清楚的很。
依赖自己的手迎向高潮的刹那,脑中描绘的身影不是楠之濑。这个事实他该做何解释?

谁也不能保证,跟楠之濑亲热的时候不会发生同样的事。前一刻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的情形,在此刻发出威胁的警讯。他的心情剧烈震荡,原先构筑好的理想图在射精的瞬间烟消云散了。

“……喂,濑尾家。”

不久,楼下传来母亲匆忙接起电话的声音。会是谁打来的呢?如果是妈妈的朋友,他就可以多出一点时间做心理建设。至少再三十分,至少等到约定的时间吧!

濑尾用面纸擦拭脏污的手,在心中暗自祈祷。
可是……
“充宏,电话!”
母亲无情的呼唤让濑尾停止了呼吸。他没有问是谁打来的,直接拿起眼前的子机按下通话钮。
“喂……”
再也找不到逃避的借口了,他必须面对自己所犯的罪。濑尾就像推上断头台的死囚,紧闭双眼接起电话。
“充宏吗?”

传来的果然是楠之濑的声音。再也逃不掉了。濑尾心灰意冷地回了声“嗯”。总之,也只有见了面再说了。濑尾决定将自己的迷惘据实以告,再跟楠之濑商讨解决的方案。

“宇一……我……”
“阿保回来了!”
痛下决心的濑尾和欣喜若狂的楠之濑几乎同时开口。
“……宇一?”
听见楠之濑宣布的消息,濑尾的思考全面停摆。他说谁回来了?不在脑中重复一遍他无法明白。
“你说片桐回来了……?可是……爆发内战的消息……今天新闻刚报导啊……?”

“听说更早以前情势就很危急了,所以日本企业的社员和服务队已经事先接获避难命令。总之,阿保现在在我这里,你要是方便就赶快过来吧!”

“嗯……”
像只无头苍蝇的濑尾挂断电话旋即穿好衣服,三言两语跟母亲交代事情经过后飞奔出了家门。
他朝着楠之濑的店疾速狂奔,目的却已跟原来的预定不同了。
是否因为情绪激昂的关系呢?五月的春季气温,唯有濑尾的周遭感觉异常燥热。
发出避难命令,是不是意味着当时的局势相当危急?
片桐会不会受了伤?没来由的不安袭向濑尾心头,他的脚步不觉一缓。强忍住想半途折返的念头,他再一向前奔跑。
电车似乎刚巧进站,踏上归途的人潮从反方向涌向濑尾。
濑尾在人群中闪躲,好不容易抵达了目的地。
在店里面?还是在后面的休息室?还来不及做好见面的心理准备,濑尾已经发现了片桐的身影。
两个高大的男子正站在店门口抽烟。

一个是楠之濑便利商店的年轻店长,另一个身高也不逊色的精瘦男子留着披肩的长发,身穿破旧的牛仔裤和长袖衬衫,脚边放着大背包。两人面对面,楠之濑双臂交抱哈哈大笑。

这幅画面令濑尾无从介入,他驻足在原地不动,面向道路的楠之濑发现了他。
他夹起嘴上的国,另一手摆在对面男人肩上,将脸凑近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原来背对这边的男人也缓缓回过头来。

浏海盖过眼睛,肌肤晒成漂亮的小麦色。整体线条变粗的男人乍见濑尾的脸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一时间认出他是谁。印象之所以大不相同,并不只是因为没戴眼镜的缘故。

濑尾的身体一僵。
“濑尾?”
他也把烟取下,蠕动薄唇呼唤他的名字。久违的清澈男中音。被片桐性感的声音呼唤的濑尾全身寒毛直竖。
比残留在耳边的声音更有磁性、更具男人味。
“片桐……”
濑尾呼唤令人怀念的儿时同伴的名字,缓缓向前踏出脚步。
“过得还好吗?”
站在片桐面前的濑尾面对许久不见,整体印象变得比照片上还要健壮的男人,心情有些无所适从。

“这句话我正想问你呢?”
片桐问起两人的健康状况。楠之濑叼着烟回应他,把手伸向濑尾的肩膀。

可是,在他的手掌只差厘米就碰到肩膀的时候,濑尾向旁移动几步逃开了。楠之濑望着自己的眼神蒙上淡淡的阴霾,濑尾避重就轻地和片桐交谈,故意不去想它。

“我当然很好罗!你看,我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内战的影响真的有那么严重?”
楠之濑用眼角余光瞟向濑尾,不动声色地询问片桐。

“早在几天前我就已经离开那个国家了,只是一直排不到机位回来。其实那边的情况根本没有电视新闻播报的那么夸张。”

片桐把烟蒂扔在地上,向楠之濑打个暗号。楠之濑从牛仔裤的口袋掏出还是一样歪七扭作的烟递给了他。片桐把烟叼在嘴里,借着楠之濑嘴上的烟点燃。

“还是日本的烟好抽。”
片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感慨良地说。楠之濑无言地点头同意。
“那边连烟也不能抽吗?”
“那倒不是。我抽过那里卖的烟,不过要跟当地人混熟,还是得学会嚼卡特才行。”
“什么叫卡特?”
楠之濑兴致勃勃地追问详情,一阵敲击声从背后的玻璃窗响起。回头一看,有个工读生正朝着这边呼喊。
“店长!片桐先生的父母打电话来,刚刚接到服务队的联络,要他赶快回去一趟!”
“对哦……我都忘了。回到家要马上跟他们联络才行。”
片桐两手互击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手势。
“看你连行李扛过来了……该不是一回来就直接跑到这里了吧?”

“是啊,反正顺路嘛!一回我家就得忙着跟事务局联络,恐怕有好一阵子都没空过来打声招呼。抱歉,濑尾。你特地赶了过来,我却没办法陪你多聊两句。”

“啊,没关系啦!该抱歉的是我才对,你刚回来一定累坏了。这阵子你会留在日本吗?”
“我也不敢确定,下一个派遣地点大概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会决定吧!”
由话中的意思推断,片桐的任期还没结束。
“那好吧,等你忙完了记得通知我们一声,我再找时间三个人一起去喝个痛快。回教国家不是不准喝酒吗?”

“那是表面上,异教徒还是可以在市集上买来喝。这方面的轶闻等我们聚餐的时候再补充吧!”
片桐毫不费力地背沾满尘沙的大背包,转头面对濑尾眯起眼睛。
“抱歉,濑尾。没能跟你多聊聊。”
“没关系。”

明明有千言万语想在见面的时候告诉他,濑尾的脑海里却找不到只字片语。幸好你平安无事。辛苦你了。一定累坏了吧?脑中翻来复去只有这几句,他的舌头好像打结了一样。

“再联络罗!”
片桐从容不迫地伸出宽厚的手掌,在濑尾柔软的头发上胡乱搓了两下。
从头顶和额头传来温暖往全身蔓延开来。濑尾追逐着远去手掌,轻轻点了个头。
“那我走啦,宇一!多谢你的烟。打扰你这么久真是抱歉。我会尽快联络你跟濑尾。”
“看到你平安无事,我们就放心了。”
片桐微微颔首,向濑尾打个招呼,转身迈向归途。

直到看不见片桐的背影,不断挥手的濑尾才留意到有股视线一直盯着自己。虽说只有一眨眼的时间,濑尾把楠之濑忘得一干二净终究是个事实。心怀内疚的他把脸转了过来。楠之濑究竟抱着什么样心情看片桐抚摸他的头呢?

“……对不起。”
濑尾心虚地向他道歉,楠之濑板着脸说“你干嘛道歉”。被他这么一堵,濑尾只好默不作声。
“真是可喜可贺啊!”
冰冷的语声钻进不敢看楠之濑脸孔的濑尾耳中。
“……什么事情可喜可贺?”

“阿保回来了,你一定很高兴吧?内战要是持续下去,他一定会被调回日本,但我没想到他会回来得这么快……真是一大失策。”

“宇一?”

“我本来打算趁你伤心的时候把你占为己有,也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偷听到我们之间的谈话,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冒出来搅局……天底下居然有这么该死的巧合,不认栽还真是不行呢!”

楠之濑疯了吗?自我解嘲的冷笑和语无论的嘲讽触动了濑尾的火气。
“你这是什么话!简直像在埋怨片桐回来似地……”
“不是像,而是事实!”
楠之濑抓住濑尾的语尾大肆讽刺。濑尾终于明白楠之濑是故意在激怒他。
“你不也是吗?阿保回来了,你还愿意实践刚才的约定吗?”

楠之濑单刀直入切进不愿触及的话题核心。得知片桐回来的消息之前,原本已经预备妥当的台词在混乱中消失得荡然无存。
“我……”

“你看吧!问了也是白问。看到你避开我的手掌,我就已经心里有数了。你愿意跟我上床,根本不是为了喜欢我。只要能够帮你排谴阿保不在身边的寂寞,把你救离开阿保可能死去的恐惧之中,是谁都无所谓对不对?”

“不……是……”
“不是?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愤怒的濑尾正想驳斥他单方面的论断,楠之濑又穷追不舍地提出反问。
“不是!”

濑尾吼出这句仿佛是在告诫自己的话。在楠之濑不留情面的睥睨下,濑尾勉强撑住几乎要打起哆嗦的膝盖,握紧双手的拳头。
“你撒谎。”
可是,楠之濑摇头了。
“我没有撒谎!”
“……要是你坚持自己没有撒谎……”
被濑尾的态度惹毛的楠之濑抓住他紧握的双拳,一把拉入自己怀中。
“宇一……”
“那么,就算我现在吻你、抱你,你也不会有异议吧?”

在耳边细语的时候,濑尾的身体已经被箍在楠之濑的臂弯里。在超商旁边的小巷出口,彼此的身体密不透风地紧贴在一起。
楠之濑限制了濑尾的行动,粗暴地故技重施,将膝盖顶入大腿之间,肆无忌惮地刺激他的中心。
“住、手……!王、八蛋!你想干什么!?”

“别大呼小叫的行不行?刚才你不是也欢迎得要命?在休息室办事你都不介意了,现在还装个什么劲。”

楠之濑灵巧地解开他的腰带,拉下裤子的拉链。膝盖的刺激早已让他的下半身陷入微妙的状态,如今又加上急起直追的爱抚,沉眠体内的感觉一鼓作所被唤醒了。

“宇、宇一郎!”

“很爽吧?见到片桐再加上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轻薄,感觉是不是很High啊?不用忍耐了,射出来吧!我会用手助你一把。”

楠之濑故意在他耳边呵着热气,灌输煽情的字眼。净挑些猥亵的词汇,全是为了撩拨濑尾的情欲。
可是,他指尖的动作却异常温柔,不断施压的膝盖也停止了动作。
如果这里不是户外,如果不是片桐才刚回来,或许濑尾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楠之濑的爱抚。

可是,这里是户外,他跟片桐才刚交谈过。他的身影清楚地烙印在视网膜,耳膜也殉留着他的声音。在这种状况下被迫承受唯有恶意刁难四字能予以形容的爱抚,只会让濑尾感到屈辱。

“宇一!放开我!求你……把手拿开!”
濑尾双眼紧闭将额头靠在楠之濑的肩膀上。用两手揉揉根部的刺激使他的腰际燥热难当,膝盖酸软无力。

“少在那里言不由衷了,我知道你的脑袋里一定正幻想着某个人。是我吗?不是吧!你的心里只有阿保。那家伙也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也会跟女人做爱,把你也拥有的性器官插进女人的私。”

“宇一……不要……够了!”
片桐的身影随着露骨而鲜明的叙述浮现在濑尾的脑海中,爱抚分身的双手也转换成片桐的手。
“射出来吧!痛痛快快地射出来!搓揉你不是我的手,现在抱着你的是阿保啊!”
“宇、一郎……!”
楠之濑啮咬他的耳朵,在他的耳畔低声嘶喊。

濑尾的性器同时被用力握住,情绪达到沸点的濑尾不争气地射出精液,感情的浊流从楠之濑手中滴落,粗重的喘息此起彼落。
然而,他没有半点快感。生理作用促成的勃起和射精行为,给他带来强烈的虚脱和愤怒。
“……难得有这个机会,干脆做到最后吧?”

楠之濑边说边故意在他面前品尝沾了满手的精液。濑尾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挣开被楠之濑从背后绞住的双臂,在寸步难移的窄巷内扬手掴了楠之濑一个耳光。破空的巨响过后,濑尾的掌心留下阵阵刺痛。

闭起单眼、脸庞撇向一旁的楠之濑斜眼睨视濑尾勾出一抹冷笑。望着在这种情况下仍不忘伤害他的恶劣笑容,泪水从濑尾悔恨交加的眼角夺眶而出。

“你太无耻了……!”
他知道对方是故意激怒自己、伤害自己,可是知道归知道,有些事终究不能原谅。
濑尾咬唇压抑从小腹直涌而上的愤怒和屈辱。
“……你走。”
楠之濑接住挨打的部位,悄悄阖上双眼。脸上的表情跟十二月那事件的时候如出一辙。
“不想被我上的话,就立刻滚回家去!”
“不用你说,我也会走!”
濑尾一刻也不想待在楠之濑身边。他既痛恨又懊恼自己曾对他有过眷恋,拼命忍住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
“所以,你不需要大声骂我?”
语带哭音地唾骂楠之濑后,濑尾擦去两颊的泪水,迅速地理事好凌乱的衣服。
几个国中生或高中生围在店门前。

濑尾低着头不让他们看见自己哭泣的脸,拔腿穿过他们的身后,朝家里的方向跑去。一路上仍为这悲惨的遭遇而泪流不止。
他不能原谅楠之濑借着玩弄自己的身体来伤害他的行为。

或许楠之濑另有苦衷,但这个理由抹不去自己被信赖的男人背叛的感觉。纵使他明了自己也对楠之濑做了同样的事,仍无法因此原谅他。

可是,濑尾也知道楠之濑宇一郎这个对自己不可或缺的存在,正遵循自己的意愿逐渐离他远去。

重逢后的第二个礼拜四晚上,濑尾接到了片桐打来的电话。这段期间濑尾一步也没踏入楠之濑的店。对着满腔愤怒无宣泄的濑尾,片桐这么说了。

“明天有空我们去喝一杯吧!我等你来。”
指定的地点是以前去过好几的熟店。

“上礼拜没能跟你聊上几句。这一定要好好聚聚。”
虽然答应了片桐的邀约,濑尾还是死也不想见到楠之濑的面。
可是片桐难得回来,总不能在他面前闹得不欢而散。
看来也只好把恩恩怨怨先摆在一边了。下定决心的濑尾来约定的地点,发现坐在柜台前面的只有片桐一个人。
“这边!这边!”
认出濑尾的片桐向他招手。
“宇一呢?”
“我刚刚接到他的联络,他说有个工读生有急事请假,所以不能来了。”
片桐摊了摊手。
“这样啊……”
濑尾嘴上表示惋惜,内心却松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不太想见到宇一?”
刚就座便被片桐拆穿真相,濑尾不由得瞪大眼睛。
“你、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一说宇一不能来,你的表情就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换成任何人都猜得到啊!”
片桐很干脆地解释给张口结舌的濑尾听。
“有这么明显吗?”

“或许也因为我们是老交情了,所以你的表情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算了,那个惹人嫌的家伙没来,我们反而可以喝得更开心。”

语气一派轻松的片桐跟店员点了生啤酒和几样小菜,接着回过头来。看见因为他速战速决的举动而愣住的濑尾,他歪着头说:
“干嘛一副吃惊的表情?”
“你……你的感觉……好像……”

“变了是吗?原本我自己也以为原因是不是出在换成隐形眼镜和变换发型上面,但似乎不是这个缘故。从回来到现,你已经是第三个说我改变的人了。”

片桐把手肘顶在柜台上,比出三根手指。
“其他还有谁……?”
“我爸跟我妈,以上。”

“宇一呢?”
“上在他的店门口聊了老半天,他倒是什么也没说。”
片桐目光迷离地回忆当时的情景,从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掏出香烟。他抽的牌子跟楠之濑一样。
T恤和破旧的牛仔裤,这样的打扮绝不可能出现在以前的片桐身上。

他也不是光穿一些中规中矩的服装,但大部分都是些不退流行的打扮。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和几乎快磨破的牛仔裤还是首拜见。

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坐在片桐旁边,自己这身纯棉衬衫和长裤的装扮竟显得庄重。
可是,他意外的不只是片桐外表的改变。从内部散发出来的印象,和以前有着南辕北辙的差异。
“对了,你上在信上不是也提过,在那边嚼过一种叫做[卡特]的东西吗?那是什么啊?”

“那东西有点像合法的麻醉剂。把一种叫做卡特的植物的叶子拿来生嚼,再把流了来汁液吞下去,可以产生轻微的神经兴奋作用。”

“是不是迷幻药啊?”

“嗯……听说沙乌地阿拉伯把它列入违禁品,不过在我去的国家是合法的,可以在市场上公开贩卖,就连政客也有使用。我倒觉得与其说是拿它来享受迷幻作用,不如是把它当作与人沟通的媒介。”

“……哦”
似懂非懂的说明,总之濑尾还是先点点头。
“酒呢?上见面的时候,你说会补充说明的。”

“有些地方的规定跟以前禁酒令的时代很类似,不过我们是外来的人,不需要遵循回教徒的生活规定,所以常常跑去市集一类的场所买回来囤积,等工作结束后聚在一起喝几杯。能不能弄到手还得看运气呢……”

原以为住在严谨的回教国家,应该会过着禁欲的生活,事实上却似乎不是这样。片桐眉飞色舞地叙述自己如何绞尽脑汁杀价才买到便宜的酒,以前的他绝对想像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经验吧!

一些有点危险、在日本受到法律禁止的游戏他也碰过了。

片桐造访的国家有一个一年前参加青年海外服务队被分派到那里的前辈。虽说职业类别不同,事务所里毕竟只有两个日本人,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得靠两个人独力理。

“他比我大五岁,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主要目的是来做土木工程设计的他教了片桐许许多多的事。上至那个国家的生活模式,下至与他们沟通的方法,以及为人世的生存之道。

“为人世的生存之道?”

“用这种说法或许夸大了点,不过……你也知道吧?我是个懦弱的逃兵。为了逃离日本和父母,我选择青年海外服务队作为脱逃的途径,顺水推舟地跑到阿拉伯半岛。”

片桐摇晃着手中的啤酒杯,思绪飘向了远方。一身傲骨的片桐从没说过这么多关于个人的私事。

“从小到大顺着父母铺好的路走,我一直很反感,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反抗。我心想,就算好不容易找到反抗的途径,也得先想好将来该怎么办。”

为了思考这个方法,片桐逃离了日本,脱离父母的掌控。同时,也把过去的牵绊彻底靳断。

“是他告诉了我,一味地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去拔除反感的根源,这一辈子都只能逃避下去。这么平凡的道理一直等到我远离日本被他当头棒喝,才猛然开窍……濑尾,你知道[azan(祷告会)]是什么吗?”

濑尾试着回忆明信片上提过的内容,在脑中翻箱倒柜还是只挖出“azan”这个单字。
“我记得你好像在明信片上提过……至于内容我就记不得了,真是抱歉。”
“没什么好对不起啦!”
片桐笑着要满怀歉疚的濑尾别在意。

“回教一天要举行五祷告,祷告时要对着圣地膜拜。阿垃・坎夫・阿克巴儿。阿休哈多・安亚・拉・伊拉哈・伊拉哈・伊拉・拉。”

片桐怡然自得地唱诵起陌生国度的语言。

轻轻闭上眼帘,眼前浮现一幅画面。干燥的烈阳下,一群虔诚的回教徒举行祷告感谢阿拉真主。他们虔诚的信仰令人肃然起敬。

“超初我都快烦死了,但日复一日,我变成没听到他们的祷告,就会觉得一天好像还没开始。前往那个国家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可是,站在火焰般的太阳下,在仿佛连内心都燃烧殆尽的酷暑当中,我逐渐看清了自己想走的路。”

明明坐在濑尾身边,片桐的眼神却是飘向遥远的沙漠之国。借用一句他的形容词,濑尾觉得有股类似楠之濑的坚强从片桐内心涌出,渗透了他的整副躯壳。

“你会不会很舍不得回来?”

“是很舍不得。这不满一年的时间,我一直是个拼命吸收的学生。我正打算用今后的一年好好回报,谁料到……真叫人惋惜啊!”

“那么,如果有机会再去一,你还想选择同样的地方吗?”
濑尾悄悄地试探,片桐不加思索便回答他“当然想”。
“这样……”
“其实也不是想,过两天就会去了。”

片桐留意到濑尾的杯子空了,又叫了一杯新的。濑尾的酒量不是很好,受片桐影响也喝了比平常还多的量。在酒精的作怪下,说话开始含糊不清了起来。

“你要去哪?”
濑尾惊问道。
“现在还没决定,反正一定是阿拉伯半岛。”
“要去多久”
“服务队参加期间是两年,所以要用两年扣除我在上一个国家待的日数。”

片桐是在十一月下旬赴任的,至今只有短短的半年期间。原以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的片桐和濑尾,惊觉这段期间竟是如此漫长。

“那……你还不算……回来了……”
濑尾想着明年的十一月喃喃自语。

片桐在进入训练所前许下的承诺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片桐说两年后会回来,还给了他一个心神俱醉的热吻。在现实约定之前,片桐还要离开一段期间。

“你还记得吗?”
片桐没有说了记得什么,但两人之间心有灵犀。所以,濑尾点了点头。
“你跟宇一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接下来出现的名字,濑尾稍一沉吟摇了摇头。
“到底是怎么了?他最在乎的人是你,这点你应该知道才对。从小学时代,他的眼里就只有你一个……”
“我知道。”
濑尾低吼着阻止片桐说下去。
“……你不后悔?”
片桐对他的心意了然于胸,即使不完全点破也心领神会。他向濑尾做最后的确认。
你不后悔跟我上床?
“两年的任期届满,我也不一定会留在日本定居哦!”
濑尾点头。

对片桐的爱慕和托付一生的感情不同。他自己也知道。我可以依恋这么暧昧的感情吗?可以任这样的感情左右我的一生吗?

正因为如此,他知道自己非得做个了断不可。不算清这笔感情债,自己对片桐的爱慕一辈子也不会消除。他没有那个力气跟毅力再等一年,直到他的任期届满。

“……走吧!”
确认了濑尾的表情是认真的,片桐站起来付了帐。在距离先行踏出店门口的片桐几步远的后面,濑尾亦步亦趋地走着。
“……先去旅馆好吗?”
片桐停下脚步,把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回头望着濑尾。耸着肩膀眯起眼睛的模样,显示出片桐相当紧张。
被羞耻染红双颊的濑尾默默点头。
夜色已暗,天空中挂着形单影只的星星。把手插在口袋,片桐仰望天空,驻立在原地。
“星星是不是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那里的星空美得令人不敢置信。将双手伸向满天星斗,甚至会有摘得到的错觉。我说它们不定会掉下来,还被当地人耻笑了一番。那些闪亮的星跟透过天体望远镜看到的如出一辙,真是不可思议……前阵子我还看到了日蚀。虽然不是日全蚀,在日本也看过了好几,可是感觉上更接近。或许是阳光太强烈的关系吧!”

“日蚀?”
“嗯。望着圆滚滚的太阳由盈转缺,又由缺转盈,总觉得胸口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感受……”
多得仿佛要坠落地表的星、伸手可及的月亮、耀眼生辉的太阳。
濑尾转学之前住的地方也看得到璀璨的星星。片桐仰望的天空,是否比那片天空更为辽阔呢?

从车站前面的道路右转有条羊肠小径,往前直走就是旅馆街了。越是接近那些格调低俗的照明,片桐和濑尾之间越是沉默。
“休息四千,住宿八千-”

片桐在这块招牌前面停下,回头征询濑尾的意见。濑尾不敢看他的脸,胡乱点了几下头。也不是没进过旅馆,挥之不去的羞耻仍叫他无地自容。

沿着诡异的蓝色灯光族拥的走道惴惴不安地来到房间,房间正中央摆放了一张特大号的床铺,两人不发一语各自在两端的床角坐下。

被尴尬的气氛压得快要窒息的濑尾终于打破沉默。
“……片桐,你在那边都怎么解决?”
“解决……?你说是性欲吗?”
片桐直截了当地指出濑尾含糊其辞的单字。
“嗯……”
“啊,我好像说得太白了。这半年来走到哪都只有两个男人,说起话来已经百无禁忌了……真是抱歉。”
看见濑尾整个脖子都红了,片桐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

“……刚刚讲到哪里了?对了,解决方式啊!那边的女性都是虔诚的回教徒,对象实在不好找,所以真正有需要的时候,只好很可怜地靠双手自助了。”

到头来等着他的还是自慰一途。
“你有没有……拿谁当佐菜?”
“怎么可能没有……”
苦笑着答复濑尾怯生生的询问,片桐把手伸向他低垂的脸庞。
他撩起他复在耳边的头发,在耳朵上轻轻一吻。伴随着气息传来的温暖,让濑尾缩起肩膀僵直了身体。
“谁是你的对象?是不是以前那个酒家女?”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片桐稍一停顿,旋即猜到了谁是罪魁祸首。
“一定是宇一吧?那家伙居然趁我不在到破坏我的名誉。”

片桐咕嚷着低低窃笑,濑尾抬眸仰望他的表情。每提到楠之濑,片桐的眼神总是掺杂着温柔和淡淡的哀伤,至今也没有改变。

“不是她……我哪会记得一夜情的对象长什么样。”
片桐直视着濑尾的脸庞平静地说。
“可是,我也差不多啊!”
濑尾近距离凝视男人的脸庞,眼睛眨也不眨。
“过了今夜,你再也不会抱我了吧?”
片桐脸上一阵错愕,紧接着坏坏一笑。
“这句话我倒想拿来问问你。那你呢?今天跟我上过床之后,下一你还想和我亲热吗?”
两人面面相觑,耸了耸肩。明明谈论的是严肃的话题,却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此时此刻的感情千真万确,没有半分虚假。
可是,两人在心中也默认了待会儿要从事的行为,是只限今晚的秘密。
濑尾对自己和片桐做爱这件事没有任何犹豫。他不认为自己跟这个男人会终生厮守,但是他渴望他的拥抱。
笑声渐歇,嘴角微翘的濑尾伸手复上片桐的脸颊,眼尾含笑的片桐也伸手复上濑尾的。
两人拉进彼此的距离,脸庞一寸寸地靠近。
“……我喜欢你。”
唇瓣重叠的那一瞬间,濑尾说出了蛰伏胸口的感情。语尾和受到震荡的空气就这样吸入了片桐的口中。
片桐的手滑过濑尾的肩膀搂住他的背,将他缓缓压倒在床上。
一上场使登堂入室的吻让濑尾陷入缺氧状态,他伸手揽向复住自己的男人,把他的头紧紧抱在臂膀中。
“片桐……片桐。”
烙下亲吻的双唇沿着颈项移向衣襟大敞的胸口。片桐在濑尾的肌肤上种下点点红迹,全神贯注地爱抚他的身体。
濑尾的指尖插入男人的头发之间,自己打开双腿渴求片桐。

不肯屈于被动的他把片桐的T恤扯出牛仔裤,享受他腹肌结实的触感。随着片桐的一举一动,熟悉的烟味从他的发间飘散开来,入侵濑尾的脑髓。

“片桐……还不够……”
濑尾挺起腰杆,撒娇要求更多。他伸手协助片桐脱掉牛仔裤,再帮他扯掉内裤。

“总觉得怪怪的。”
“我也是……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濑尾并不是男,只不过的性经验数有限,跟男人上床更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既没有柔腻的肌肤也没有丰满的胸脯,即使触摸的身躯跟自己同样性别,仍挑起了濑尾炽烈的情欲。同样的,抚摸自己的片桐身体也于亢奋状态。

“濑尾……你是第一跟男人上床?”

片桐艰涩地询问着,濑尾点了点头。在片桐双手的爱抚下,每一寸肌肤都化成了性感带,不论他触碰的是哪个地方,都会换来濑尾甜腻的呻吟。

“嗯……你呢?”
濑尾全身微微颤抖,反问复在他身上的片桐。
“……我不是第一。”
这个答案濑尾并不意外。
“不过我是被抱的那一方。”
片桐的舌尖执着地品尝汗水淋漓的肌肤,啃咬尖挺的突起。
“我可以……问对方是谁吗?”
抚摸侧腹的手掌爬向大腿内侧,崩溃了濑尾的思考。他勉强岌岌可危的理性,断断续续地问道。
在前面引导他的片桐也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耐性了。
在小腹间交互磨擦分身不需额外的爱抚便渗出了蜜液,沾污两人的腹部。
“……那个人你也认识。”
片桐目光飘向远方叹了口气,握住自己的分身,把濑尾的脚抬到自己的肩膀上。
濑尾反射性地绷紧身体。望着他咬紧下唇如临大敌的模样,片桐不禁犹豫是否要继续下去。
“……就到此为止吧!”
他叹了口气对濑尾说。
“为什么……?”
空白的脑袋失去思考能力,浑然忘我的濑尾撑起上半身追问原因,片桐轻轻一笑回答“不为什么”。
“不就此打住,将来我们一定会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在这种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情况下收手感觉才呕呢!”
“说的也是。”

片桐静静等待奔流全身的快感退潮,将濑尾的分身裹在掌心之中。
“就算不做到最后……同样可以确认彼此的感情。就像这样……你也握住我的。”
片桐抓住濑尾的手叠在自己的灼热上,连同握在濑尾分身的手同时收紧。
“片、桐!”
“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一起攀上高峰了。你不觉得这样的爱也很足够了吗?”
片桐用空出来的手拦腰把濑尾揽向自己。两人的身体贴得更密了,心脏合奏激烈的鼓声,涔涔的汗水增加手指的润滑。
意识朦胧的濑尾吐出阵阵撩人的喘息,片桐一边吻着他,一边更狂猛地加速手上的动作。
“啊、啊……片、桐!片桐!我、不行了……”
强烈的刺激把濑尾的理性狠狠甩离身体的变化。
“我也……一起解放,你的指头再、握紧一点,由根部往上推。”
片桐配合着濑尾腰部的扭动,加快手上的速度。
“啊!啊……片桐……!”
“……!”

瞬间的僵直后,两人的精液同时迸射出满溢的激情。望着飞溅在掌心和腹部的感情残骸,重复着激烈呼吸的濑尾感到一丝落寞。

“片桐,抱过你的人……!”

两人任由莲蓬头洒下大量热水,互相清洗对方的身体。比起以彼此伤害来换取身体相系的行为还要淫猥、刺激。他们不断达到高潮,陷溺在无穷无尽的快感中。

“嗯?”
头上喧哗的水声抹去了濑尾所说的名字。片桐用肥皂潇洒地洗着留长不少的头发,确认濑尾的问题。
望着他孩童般无邪的表情,濑尾把到了嘴边的名字又咽了回去,他摇摇头说没事,片桐笑而不语。
两人带着舒畅的身心钻进被窝。
透过接触的肌肤传来的体温荡漾着彼此的心情,使他人除了握住彼此的手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做。

濑尾注视片桐沉沉入睡的柔和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同时隐约感受到某种莫名的情愫正宣告落幕,另一种崭新的心情随之萌芽了。

第 六 章

清晨的太阳映在睡眠不足的眼哞显得格外刺眼。沐浴在炽烈的日光下,整个人都快融化的濑尾出了旅馆走在回家路上。
走着走着,片桐喃喃地嘀咕着:
“可以的话,我比较希望回原来的国家,可惜可能性微乎其微。”
或许是无心的吧,总之片桐用了“回”这个字。
在生活不满一年的国有,片桐获得了重生。阿拉伯半岛的小国,那是全新的他诞生的场所,所以他说要“回去”。
他抱着与日本不同的情感依恋那个沙漠的国度。在爱他人之前,必须学会爱自己。

“宇一的话令我大受震撼。我对自己的事太过无知了。宇一因为父亲意外身亡而决定退学时所说的话,至今仍残留在我的脑海里。”

片桐回忆起促成自己参加青年海外服务队的契机,娓娓诉说了起来。

在饯别会上教授说的“左右片桐一生”的话就是出自楠之濑的口中。放弃网球,决定继承家业的坚强信念。同样是二十岁的楠之濑所说的话震撼了片桐。

“那家伙外表看起来成熟稳重,毕竟跟我们同年。可是,他确实掌握了自己该走的路,一畏无惧、不为外力所动。所以,我一直很羡慕宇一。”

同时也对他抱持强烈的自卑感。

“楠之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这句话是片桐评论楠之濑的口头禅,还说他是独力散发光与热的太阳。濑尾一真认为,如果把楠之濑比喻为太阳,外表沉稳、内心热情澎湃的片桐就是月亮。可是,这几个月下来,片桐有了大幅度的转变。他开始自行发光,就像他憧憬的楠之濑一样。

“你也是啊,在我看来,你已经够成熟了。”

“在你的眼里或许是吧,可惜我的成熟只是虚张声势的冒牌货。宇一那样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成熟。就算有渴望的东西,那家伙也不会不择手段去强取豪夺。他可以站在客观的立场去判断自己该不该占为己有。”

“渴望的东西?”

片桐说完后凝望着濑尾。
“嗯,渴望的东西。”
他将手搭在濑尾的肩上。
“就我所知,宇一发自灵魂唯一渴求的,就只有你濑尾充宏。”
濑尾闻言转为黯然的神色,落进了片桐的眼里。
“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濑尾咽回到了嘴边的话,想起自己与楠之濑决裂的情景。
直到和片桐重逢之前,他们俩还心心相印;然而,就如同一根螺丝脱落而导致整体分崩离析一般,所有的一切都走样了。

追究起来,他在家里想着片桐自慰应该是事情的开端。可是,早在更久以前,他的一颗心就系在片桐身上了啊!
感情刮起狂乱的风暴,无力承受的濑尾使劲甩头。
将时间轴固定在重逢那一刻,集中重点思考吧!为什么我会抗拒楠之濑在片桐面前碰我?
不是因为我对片桐的感情比楠之濑还,而是因为觉得内疚。

和两年后会回来的片桐许下约定,我却在他生死不明的关头琵琶别抱。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向楠之濑求援?难道我真的如楠之濑所说的,是谁都无所谓吗?

“……我不这么认为。”
片桐推翻了濑尾的自问自答。
“可是,我真的搞不懂自己的心情。”
“那,你可以试着想想我们之间的事。你能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肌肤相亲吗?”
不需要考虑,答案是办不到。
“那,你认为自己会为了友情而跟对方做爱吗?”
第二个问题把濑尾考倒了。他思考着做爱涵盖的范畴,询问片桐昨晚的事算不算做爱的一种。
“对我来说,昨晚跟你之间的行为当然是做爱。”
片桐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触措彼此的肌肤,神魂颠倒地拥住对方,不停接吻,爱抚彼此的男性象征。纵使没有进行到最后阶段将身体联系在一起,这样的行为除非真心喜欢对方,否则绝对做不出来。既然如此,答案便显而易见了。

“如果是单纯的友情,光接吻就已经是极限了。”

濑尾用删除法一个个消去心中的疑惑,逐渐摸索出自己陷在迷雾中的心情。
“楠之濑的想法一定也是一样的。”
片桐给了濑尾一个提示。
“一样……?”
“他也知道你绝不会抱着苟且的心态跟别人上床。”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说出那样的话。”

忆及当时的种种,那股难以遏止的悔恨又死复燃,燎原般的怒火疯狂窜烧。虽然和煦朝阳酝酿的祥和的气氛,和七窍生烟的自己格格不入,他就是克制不住。

“你知不知道他那时候说得多绝情,根本感觉不到什么友情还是爱情,只是纯粹地刺伤我、糟蹋我、惹我发火。”
“……为什么呢?”
听完濑尾扼要的简述,片桐若有所思地咕哝着。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生我的气啊!因为他在你面前伸手碰我,而我却避开了他的手!”
“这个我也记得,不过宇一会为了这点小事而记仇吗?”
“谁知道!”
气急攻心的濑尾没好气地大声咆哮,片桐拍拍他的肩膀劝他冷静一点。

“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被自己最依赖的宇一背叛,也难怪你怒火中烧。可是,你冷静下来想一想,假设你说的没错,宇一的确气你躲开他的手好了,但是他有必要为了这样,就去伤害一个自己爱已久的对象吗?”

这番话问得濑尾哑口无言。

“如果是嫉妒,只要让你知道他在嫉妒,或是做出一些事让你也同样嫉妒不就得了?可是,宇一采取的行动却文不对题。据我的推断,他可能是想借着伤害你来让你讨厌他。”

“可是……”
这个可能性濑尾也曾经想过。
可是,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楠之濑干嘛要故意惹他讨厌?他找不到一个好理由,因此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个嘛……在这里碰壁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也会搞得糊里糊涂。”
片桐微微透露了自己掌握的内情。

“这是什么意思?”

濑尾停下脚步,对片桐的背影问道。他知道片桐喜欢楠之濑,可是就楠之濑和濑尾的关系而言,片桐始终只是个第三者才对。
“在说出所有的事情之前,有件事我想先跟你问个清楚……”
站在前面几步的片桐回过头来盯住某个地方,没再继续说下去。
“问清楚什么事?”
濑尾满腹疑窦地望向没再接腔的片桐注视的方向,跟着同样地愣住了。
迎面而来的正是话题核心的楠之濑。他身穿蓝色牛仔裤和宽松的T恤,脚上踩着拖鞋,嘴角叼根香烟。
或许是才刚睡醒吧,后脑勺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把手插在口袋的他微弓着背朝他们直直走来。

低垂的脸庞始终朝向地面。一直走到身边,他都没发现濑尾和片桐正站在自己行进方向前面。霍地抬起头来的他瞥见他们两人的脸孔,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这下子主角全都凑齐了。”
濑尾绷着一张脸,楠之濑表情僵硬,只有片桐游刃有余地绽开无畏的微笑。
“……一大早在这咱地方碰到你们两个啊……”
楠之濑用指尖夹起叼在嘴里,皮笑肉不笑地冷言讥讽。
“昨晚一定玩得很尽兴吧?恭喜你得偿宿愿啦,充宏!”
接着更将目标锁定在濑尾身上,辛辣地讽刺他。
“谁得偿宿愿了!”
勃然大怒的濑尾气得冲上前去,站在旁边的片桐连忙制止他。

“这么快就开始替充宏收烂摊子啦?阿保,你可别被他的长相给骗了,这家伙血气方刚,动不动就找人打架,你最好小心一点。要是一个不留神,你可就有苦头吃了。”

楠之濑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语气完全不像平常的他。
“……你喝醉了。”

“是啊,我是醉了。我找了家美女如云的店喝了几杯,后来跟一位漂亮的大姐共度良宵。不是我自夸,在女人堆里我可是吃得很开的,随便我爱挑几个就有几个。”

濑尾把头撇向一边,不想看装疯卖傻的楠之濑。正当他把脚跨前一步打算扔下他离开的时候,片桐拉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他的脱逃。

“片桐……算了!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理会!”
“为什么你认为不值得理会?”
片桐追问着双眼紧闭自暴自弃的濑尾。
“因为……我好恨自己居然有过献身给他的想法……”
“他说他好恨自己居然想献身给你啊!宇一!”
原本只说给片桐听的话,被片桐大肆宣扬了出来。
“片桐!”

濑尾吃惊地呼喊片桐的名字,慌慌张张地回头去看楠之濑。他不想给那个伤害自己的男人得寸进尺的机会,急着想推翻这句话的濑尾,在瞥见楠之濑的表情时整个人僵住了。

“……宇一……”

双唇半启的楠之濑怔怔地凝视濑尾,双眼皮的大眼睛闪烁着泪光,全身一动也不动。为什么这种情况下,楠之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濑尾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他太狡猾了。

“宇一,够了。诚实地面对自己吧!为什么你非得把自己压抑到这个地步?”
片桐摊摊手,试着以言语解放自己憧憬已久的男人。
“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压抑自己。”
“不是压抑那该算什么?你究竟凭哪一点认定自己没办法给濑尾幸福?这种事是上天注定的吗?”
“我……必须继承店里的工作,再加上我有弟弟跟母亲,我的枷锁太重了,会绊住充宏的自由。”

濑尾无法理解这段突然扯上自己的话题,他向片桐投以求救的眼神。然而,片桐的眼中只有楠之濑,他心无旁鹜地与楠之濑对谈。

楠之濑为什么认定自己不能给濑尾幸福?他是从何时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片桐又会知道这些事?
“你从没问过濑尾想要的幸福是什么,为什么就这么独断独行呢?”
“充宏他喜欢你啊!”

“……那是以前的事了。”

直到这时候片桐才回头看着濑尾,向他轻轻点个头。明明讨论的是自己的事,说起来却像是毫不相干的局外人,他又把视线转回楠之濑身上。

“……我希望充宏能得到幸福,所以希望你能接受他的感情。你是个可以托付的对象……也是少数值得我信赖的男人……”
楠之濑说得语焉不详,但这却是濑尾头一听到他真心话,内心感觉很复杂。

“所以,当我抛弃自尊要求宇一抱我一的时候中,对我完全没有意思的他,反而低头跟我提出了交换条件,害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阿保!”
楠之濑咆哮着阻止片桐前仆后继的摊牌。
“你不是答应我给绝对会保密的吗!”
原本平静地接受质询的楠之濑,在底牌被掀开的同时脸色大变。
四周的空气瞬间凝结了。
“这是怎么回事?”
被隔离在外的濑尾终于找到插嘴的余地。
片桐揭发的真相百分之百是事实吧!

楠之濑喜欢濑尾,濑尾喜欢片桐,片桐则喜欢楠之濑。三人的感情各走各的单行道,而楠之濑为了改变其中一条单行道的方向,于是捏造了一个假象。这就是片桐话中的意思吗?而这个假象起始于去年九月。

从楠之濑口中得知片桐要参加青年海外服务队这个消息时,楠之濑曾告诉濑尾:
“上他告诉我的时候说过,会找机会自己跟你谈。”
“……你们指的是,片桐要当面找我谈那时候的事?”
濑尾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片桐约他在门口见面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占有特殊的地位面喜出望外,多年的苦恋终于换来两情相悦,连时下国中生都不想谈的纯洁爱情得以开结果,那一瞬间的喜悦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可是,事实上他的感情并没有打动片桐。他之所以来找他,全是为了楠之濑提出的交换条件。

从他们两人之间的言谈举根本感觉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才刚这么一想,几乎快遗忘的记忆倏地划过他的心头。片桐脖子上残留的红色痕迹。濑尾问起的时候,片桐说那是被蚊子咬的。

他邀楠之濑一起去参加饯别会,楠之濑没有去。片桐每寄明信片,都只写给濑尾。重新审视片桐和楠之濑之间关系,他发现有许多事情其实是环环相扣的。

“……什么嘛!你们两个联手戏弄我吗?”
“你误会了,充宏!听我说好吗?”
“不要碰我!”
濑尾拨开楠之濑伸向自己的手,逃开片桐身边。

“我……我一直喜欢片桐,一直渴望你能接受我。从小我就崇拜你,希望自己向你看齐,所以……当你吻我的时候,我简直受宠若惊,你要我等你,不管两年还是三年,我也无怨无悔地等下去。”

第一接吻时的快感比想像中更令人沉醉。他向来认为和心上人接吻是一件美好的事,就算彼此都是男人,他也没有半分迷惘。

“结果……这一切全是骗局……我只是个没有大脑的傻瓜。昨天的事也是骗我的吧?你是因为宇一的请求才抱我的对不对?”

“不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濑尾!我不否定、也不敢否定一开始确实如此,但是昨天的事绝对不是骗你的,我是发自内心想那么做!”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濑尾脸上挂着冰冷的笑驳斥片桐的辩解,接着把视线转到楠之濑身上。人高马大的他一脸呆滞地杵在原地。
“把我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不是很痛快啊?”
濑尾的心被语言的利刃千刀万剐,整个支离破碎。他所相信的一切都崩溃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他只想纵声大笑。
“嘴上说是为我的幸福着想,其实伤我最的却是你,你知道吗?”
濑尾悲愤莫名地站在楠之濑面前,扬起细瘦的手臂奋力挥下。

“……好痛……”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五月的晴空。
濑尾用另一只手磨擦自己掴了楠之濑坚硬脸颊的掌心,喊痛的不是楠之濑本人,而是替他诉说疼痛的片桐。
楠之濑碰也不碰挨揍的脸颊,平心静气地低声询问:
“要不要再多打几下?”

濑尾浑身剧颤。在楠之濑的注视下,他的心情掀起万丈波涛。全是楠之濑的错,我没必要心浮气躁。濑尾拼命喝斥自己来鼓舞精神。

“你、你以为才打一巴掌就可以消气了吗!”
“既然如此,你就再打几下吧!”
用相同的口吻说完后,楠之濑就地盘膝坐下。
“宇一,你干什么?你是不是醉过头了?起来!我扶你……”
“我已经清醒了。”
楠之濑拨开片桐递出的手,抬头仰望濑尾。

“你说的没错,我嘴上说是为你的幸福着想,所作所为却自以为是,完全不顾当事人的心意,最后还用语言和行为狠狠伤害了你……就算你要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刚刚被濑尾掌掴的脸颊肿了起来。楠之濑连个痛字也没喊,把心中的话一股脑地说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濑尾,还是先鸣金收兵,回家去吧!等头脑冷静一点再谈。我也……我也有连带责任。宇一,你也别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了。”

濑尾对片桐的话充耳不闻,他站在盘膝坐在路中央的楠之濑面前,呼唤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
“宇一,我想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诚实地回答我。”
濑尾用尽所有的理智压制自己的感情,吸了一口气。
“你还记得……片桐因为内战的关系而有生命威胁的时候,你曾安慰过心乱如麻的我吧?”
“我记得。”
“既然你说无法给我幸福,为什么那时候又偏偏要对我那么好?”
楠之濑没有马上回答他,他思考了几秒钟才开口说道:
“……那是因为我心想,唯一能托付的片桐不在了,也只有我可以给你幸福了……”

楠之濑情义重的肺腑之言在濑尾的胸口沉淀,可是濑尾一点也不嫌沉重。
“那,片桐回来你的态度立刻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还尖酸刻薄地羞辱我,是不是因为想把我推回片桐的的身边?”
将所有的对话归结起来,濑尾找到了涵盖一切的理由。
“是我自己太卑鄙了……我趁着你因为阿保不在而感情脆弱的时候,乘虚而入左右你的心,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濑之濑知道濑尾真心喜欢的人是片桐。

既然片桐不在,只要适时地在一旁安慰悲伤沮丧的濑尾,说不定濑尾的心就会属于自己了。楠之濑坦言自己不该萌生这样肤浅的念头,所以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再一忽略我的感受?”
忍无可忍的濑尾又甩了楠之濑一个耳光。他双手并用疯狂地殴打这个可恶的男人,让他明白自己有多么愤怒。
“你在干什么!?濑尾!你冷静一点!这样下去宇一会遍体鳞伤……!”
濑尾甩开从背后架住他的片桐,骑在楠之濑的腿上拼命打他的脸。可是,不论他再怎么打,心情都无法畅快。

“你就不能替我的心情想一想吗?为什么你要擅自认定自己不能给我幸福!为什么要拿这种狗屁不通的理由来伤害我……你一点也不明白我的感受!”

濑尾的怒气一发不可收拾,他大声痛骂,泪水滚滚而下。
“濑尾,你……”
“我……我的确很喜欢片桐,可是谁要你鸡婆帮我了!你是故意这么做,来报复我一直对你的感情视若无睹吗?”
“不是的!”
毫不抵抗地任濑尾殴打的楠之濑听到这句话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一把抓住了挥向自己脸颊的手腕。

“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此事!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高中毕业之前,我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相信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可以给你幸福。可是,进了大学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网球实力到了极限,所以我决心当个教育家栽培后进。可是,我爸爸出事后,连这个梦想也落空了。我变得一无所有。”

楠之濑用指尖擦拭濑尾泪水纵横的脸庞,持续否定自己。
“……什么叫做一无所有?”
濑尾对楠之濑下了最后通牒。

“喜欢我需要附带其他的条件吗?是学历?还是金钱?不喜欢我的人就算学历再高、再怎么富有也没有意义!反过来说,只要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不论做什么事我都会很幸福、很满足!”

对着他怒吼的濑尾想起了去年十二月片桐离开后不久,他和楠之濑两人相守共度的时光。

或许早在那时候,自己的心就已经牢牢系在他身上了吧!排山倒海的羞耻骤然淹没了他,他挥动被箍住的手腕击打楠之濑宽厚的胸膛。虽然冲击很小,却已经是濑尾最大限度的暗示了。

“……充宏?”
一直任他殴打的楠之濑抓着濑尾无力的手腕呼唤他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

“……你老是事先替我的心情下注解,为什么碰到你自己的事就变得这么迟钝!不要逼我说出来好吗!说我水性杨还是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我……!”

碰到坦承自己真心的关键时刻,濑尾反而因为极度的羞耻而舌头打结,两手受制的他将头靠向男人宽阔的胸膛。
“……阿保?”
“濑尾的意思是说,他喜欢你啦!”
楠之濑向片桐投以求救的视线,片桐翻了一下白眼把答案扔给了他。

“我真是快被你打败了!你对濑尾的事了若指掌,偏偏一遇到自己的事就变得愣头愣脑的!我看你啊,一直到那个时候都没察觉到我对你的感情吧!”

被片桐这么斥责,不知该如何理贴在胸口的濑尾而大伤脑筋的楠之濑低低说了声“抱歉”。片桐是他最重要的好朋友,心高气傲的他抛弃自尊主动示爱这件事,楠之濑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忘掉。

“你也犯不着跟我道歉……好啦,要是你们还打算继续这场轰轰烈烈的告白战,麻烦移驾回家或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好吗?我知道你们两位当事人情绪都很激动,不过我这个旁观者的眼睛可是找不到地方摆啊!”

片桐顿了一顿出言调侃他们,把头瘫靠在楠之濑胸口的濑尾,脸烫得快沸腾了起来。

礼拜六一大早的时间,路上来往的行人其实不多,可是刚才吵架的声音附近的人家一定听得清清楚楚吧!濑尾倒也罢了,楠之濑毕竟是商店街便利商店的店长,他可不敢奢望争吵可以替超商做宣传。

“片桐……我……”
濑尾强忍着满腔的羞窘抬起头来望着片桐。察觉到他的视线,片桐露出和蔼的笑容。
“我没事的。就算不把人生托付给宇一,我也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这不逞强,片桐说的是肺腑之言。当然,现在的他还没办法完全割舍,看到楠之濑他的胸口仍会隐隐作痛。尽管只有一,而且是出自于交换条件,那段曾经在他怀中的记忆永远也不会有消除的一天吧!

撇开这一切不谈,今天片桐从楠之濑口中得到了最大极限的认同。

在楠之濑的心中,濑尾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而他却把片桐当成除了自己以外,唯一能让濑尾幸福的人选。这样的评价说不定比得到楠之濑的爱更令他来欣慰。

楠之濑不是把他当成情人,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角度认同了他。对憧憬楠之濑,又对他抱持自卑感的片桐而言,这无异是最高的赞美。他不是没有遗憾,可是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忘掉这份情感。

“对了,濑尾。刚刚你批评自己是个水性杨的人,其实那是错误的。你只是在我身上寻找宇一的影子,因为我一直拼命想成为像宇一那样的人。以前你说过你喜欢月亮,可是月亮如果没有太阳是无法发光的。至于宇一这个太阳嘛,只是因为被我这个月亮阻挠,所以才没办法散发本身应有的光芒。”

片桐冷静而非作贱自己地说完后,伸手帮助抱着濑尾的楠之濑站起来。
“……妈的!祝你们幸福啦!”
片桐低语着握拳擦了擦自己的鼻头。楠之濑踌躇了几秒后用力地点头,轻轻背起在他怀里的濑尾。
前一刻还酩酊大醉的楠之濑步履轻缓。仿佛能从中感觉到他对濑尾挚的爱情。
濑尾哭完了以后,才想起自己做了些什么好事,强烈的羞耻席卷而来,他把自己的脑袋里在楠之濑的床上。
“天哪……天哪……天哪……我怎么会做出那么丢人现眼的事啊!”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很可爱啊!”
楠之濑大概是看开了吧,不论濑尾说什么、做什么,他的结论都只有一句“可爱”。
“这不是可不可爱的问题……而是礼教和常识的问题……宇一,你有没有在听啊?”

“算有吧!”
和片桐分开后,楠之濑把濑尾带回家里的二楼,也就是当初约定好的房间。

可是,今天和当时的情况大不相同。礼拜六早上,楠之濑的弟弟睡在隔壁房间,而他的母亲在楼下的厨房准备早点。超商有老资格的工读生在看店,楠之濑下午一点要去换班。

因此,楠之濑有些……不对,是相当焦急。
历尽千辛万苦才两心相许,他不希望又错失良机。他急着想与心上人合而为一,无奈条件实在太恶劣了。

刚刚还意乱情迷的濑尾现在也恢复了理智,需要点时间才能挽回甜蜜的气氛。而楠之濑又认定濑尾和片桐见面后一定会发生关系,于是自暴自弃喝了一夜的闷酒,全身上下又是汗臭味又是酒臭味。

原本应该做好万全准备来迎接这个重要的时刻才对,但事到临头也没得挑剔了。濑尾也明白楠之濑的心情而不再强求,可是羞窘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在楠之濑抱头苦恼这段时间,濑尾的心也乱成一团。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濑尾和楠之濑各自硬起了心肠。
“你这个……大笨蛋!”
本想认真地开始,敌不过羞耻心纠缠的濑尾却脱口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楠之濑明白他的心情,只能苦笑着说: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蛋!”
“那你就该好好反省啊!”
“我已经充分反省过了。我再也不会做无谓的逞强,今后我要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宇一……”

“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这个人既爱吃醋,占有欲又强。从小学憋到现在,我可不打算继续忍下去。我要缠着你不放、用最淫荡的方式跟你做爱,直到你的脑袋装的只剩性欲为止。”

楠之濑一脸认真地说。濑尾手指交叉从热情示爱的楠之濑头上往下套,勾住他的脖子,接着歪着头吃吃一笑,在楠之濑的嘴上啄了一吻。

“充宏。”
“……我爱你,宇一……我爱死你了。”

细不可闻的啾声随着小小的亲吻接二连三地响起,濑尾对着楠之濑倾诉心中滋长的爱意。因为太爱自己而选择了错误的方法,他爱死了楠之濑这样的傻气。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懊恼和受到的伤害,然而对方爱自己的事实,已经把这些一笔勾消了。
“……我没有做到最后。”
濑尾坦承自己所犯的小小罪过。他并不后悔,可是听完楠之濑诚挚的告白,他觉得自己不说出来不行。

他说得颇为含蓄,毕竟当面说出这样的事很丢脸。。胸口贴着濑尾脸颊的楠之濑想了老半天,这才“咦”地一声发出惊呼。
“最后……?”
濑尾用点头代替回答。
“为什么?”
“因为他说不就此打住,我们两个都会后悔……”
濑尾一边气楠之濑的粗线条,一边想起跟片桐之间的亲密接触。

片桐说过就算身体没有系在一起,两人的心同时达到满足的感觉跟做爱其实是相同的,而他也这么认为。如今回想起来,片桐说不定早就看穿一切了吧!

从濑尾口中得知片桐的行为,百感交集的楠之濑默默无语地脱去濑尾的衣服,。集中精神唤醒复归平静的感觉。

濑尾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跟片桐缠绵过的痕迹。濑尾自己并不知情,可是想去探索心上人身体每个角落的楠之濑却清清楚楚。
他再一痛切体会到片桐对自己的情,为了不辜负这片心意,他只能以全心全意去爱濑尾、去给濑尾幸福了。
濑尾的肌肤柔细,光是触摸感觉就很舒服。可是那千真万确是男人的身体,均匀结实的肌肉酝酿出男人特有的风韵。

楠之濑的嘴唇从接吻开始,缓缓往下移动,在颈项和耳廓施予重点式的爱抚,接着滑过锁骨逗弄胸口,最后舌尖沿着腹肌游移,濑尾扬起了恼人的呻吟。

“宇一……”

濑尾搂住楠之濑的头,追求身体更进一步的密合。楠之濑并没有立刻回应这甜美的诱惑,他避开濑尾双腿间苏醒的欲望,恶劣地在大腿内侧最柔软的部位啮咬。

“好痛!”

强烈的电流游走全身,濑尾忍不住弓起上半身,楠之濑坏坏地一笑。濑尾也跟着笑了出来,抬起自由的那只脚轻戳楠之濑的中心。濑尾被脱得一丝不挂,楠之濑的衣服却还穿得整整齐齐。

“你不脱吗?”
濑尾不甘心地问,楠之濑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那不是暴殄天物吗?”
他才没蠢到白白放过和濑尾肌肤相亲的大好机会。打从小学见到他那天起,楠之濑就一直期待着这一刻。
“……你该不是从小学时代就想跟我上床吧?”
“我也不太记得了,或许有过类似的感觉吧!毕竟我是个想欺负你、看你哭泣表情的变态啊!”
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楠之濑脱掉身上所有的衣物,用媲美希腊雕像的雄壮肌肉当成围墙,将濑尾的身躯裹在怀里。

再度烙上的热吻甜蜜得像要把人融化。光是缠索彼此的舌尖还嫌不够,两人各自咽下对方的唾液,楠之濑更移动双唇品尝胸口的突起。刚开始还游刃有余地取笑他的濑尾被逼得无路可退,只能拼命咬牙忍住接踵而来呻吟。

“……别勉强自己了,发出声音也无所谓的。”

楠之濑把脸埋在股间吞入他的分身细细吸吮,濑尾的快感一口气攀到了最高点。在体内奔窜的情欲急着寻找出口,他的腰肢高高弹起,用手掩住的嘴巴溢出难耐的喘息,无助的双腿阵阵抽搐。

受到绵密刺激的根部袭来一波高过一波的热潮,濑尾脚趾蜷曲膝盖不住打颤。他既矛盾又饥渴,一方面想逃,一方面又好想再多要一点,他用两手按住楠之濑的头,追求更的爱抚。

瞥见濑尾已经完全陷入迷乱,楠之濑把准备好的润滑油涂在濑尾的密穴,指尖从周围缓缓向内侧推进,那股冰凉的奇妙感觉让濑尾发出惊叫。

“不要……”
“没事的……放松身体。”

说是这么说,不惯的地方遭受不惯的侵犯,濑尾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僵硬。
楠之濑也想耐着性子帮他慢慢松驰,可是累积了十多年罹的身体也差不多到达极限了。
楠之濑翻转濑尾的身体让他可以轻松一点,在他的小腹底下塞进枕头托高他的臀部。
“……我尽理不弄疼你……如果你真的受不了就跟我说。”
“我不会说。绝不会说我痛。更何况……你不是夸口要让我的脑袋只装得下性欲吗?”
濑尾狡黠一笑,婉拒了楠之濑担心他的身体所提出的建议。
“那好吧……我会让你到沉迷到无暇去感觉疼痛。”
楠之濑笑了笑,再紧紧握住濑尾的男性象征。

老实说,濑尾根本没把握承受得住。尽管如此,他还是做了一个浅浅的呼吸准备迎接楠之濑。楠之濑驾轻就熟地把保险套套在自己的勃起上,抚摸着濑尾形状优美的双丘,把自己的硬挺抵在入口。

异样的压迫感让濑尾倒抽了一口气,就在同时背部传来轻柔的抚触。
“不可以屏住呼吸……慢慢地重复吸气和吐气……”

真像生产时的孕妇和老公之间的对话。濑尾忍不住笑了出来,身体也随之放松,在入口徘徊的硬挺趁隙顶入了他的体内。狭窄的通道被撕裂的剧痛和内壁被硬扯的压迫感,瞬间夺走了濑尾的呼吸。

“……!”
“充宏……不行,快吐气。慢慢地……把身体放松……”

楠之濑的声音也夹杂着无计可施的痛苦。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放慢速度插入濑尾的体内,同时不忘爱抚濑尾萎缩的分身。
清晰地感受异物侵入,濑尾模模糊糊地理解了片桐那时候为何要中途喊停。

为了让濑尾得到幸福而和楠之濑做爱的片桐,一定也尝过这个滋味吧!如果不是豁出性命爱着对方,绝对忍受不了这种蹂躏自己、征服自己的痛楚和异物感吧!下半身的爱抚多少发挥了纾解的作用,濑尾有点想吐,喉咙又干又渴。最初他只感到痛不欲生,可是只要想到对方是自己爱的人,这份痛楚也就变成了幸福的一种。

从他口中泄出的已经不是呻吟而是哀鸣。他尽可能不去想像自己被插入的模样,没过多久,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撑开到极限了。
“充宏……你还活着吗?”

从腰部上方传来声音。濑尾把头转向背后气若游丝地回答:
“……还活着……不过差不多快死了。”

无法用玩笑来打发的状况下,体内的楠之濑动了起来。前端轻轻顶触某个地方,促使内部一阵收缩。严格说来,也不能否认那是一种快感。

“啊!”
“刚刚那里舒服吗?”

楠之濑带着实验性质微微抽动着。濑尾的体内再萌生了同样的感觉。楠之濑抓住窍门重复相同的行为,呼吸逐渐粗重地问道:

“现在还会不会觉得死去活来?”
痛楚、快感,以及纷至沓来的感觉统统混成一团,濑尾的腰被激烈地摇晃着。
“不死也快活不成了……不过……要是能真死去的话,倒也不赖……”

濑尾把脸颊埋在床单上,两手紧紧揪住床单,拼命承受来自背后的冲击。永无止境的律支即将结束前的刹那,濑尾先一步攀上了顶点,内壁激烈的收缩也随即刺激楠之濑达到高潮。

“……是啊……要是能够就这样死去的话,倒也不赖。”
复在背上的男人喘着粗气如此说着。濑尾朦朦胧胧地听着,逐渐放开自己的意识。
“你说过要给我幸福的,如果你敢死掉,我会诅咒你一辈子。”

心想清醒之后一定要好好警告他的濑尾,发现自己的手脚、嘴巴和眼睑都不听使唤了。可是,他的心很满足。经过了漫长的岁月,自己的感情终于找到一个比想像中温馨的归宿。

“我爱你……充宏。”
濑尾听着沁人心扉的耳语,沉沉坠入了梦乡。

* * *

片桐短期归国两个礼拜后,再被派往了新的国家。

“……你会寄明信片给我吧?”
来到成田机场送行的濑尾不安地问。片桐笑着说“当然会”。
“我写明信片就跟写日记差不多,也只有你会不厌其烦地回信,真该好好谢谢你呢!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我通信。”
看见片桐的喜悦发自内心,濑尾松了一大口气。
“这要去的是哪个国家?”

“我申请的是阿拉伯半岛,所以是隔壁再隔壁的国家。听说那里开采石油,所以比之前的国家富有一点,不过在服务队之间的风评不是很好。”

回国期间,片桐跟濑尾提过上一个国家的风俗民情。渊远流长的建筑风格,以及旧市街保留下来的建筑物,曾让片桐产生掉进童话王国的错觉。

“内战应该不会持续太久,等情势稳定下来,我打算去那里做一趟旅行。前辈也说他一定会回去,说不定我们会在那个国家碰面。”

那个在派遣国为片桐的性格带来刻影响的人物,究竟在片桐心中占有怎样的地位?听了片桐的描述,濑尾也不禁想会一会这个人,但是他没有问下去。他认为自己没资格问这个问题。

他只能确定,以月亮自居的片桐在远地遇见了比楠之濑更能辉映自己的太阳。在灼热的阳光中,他正勇敢地面对自己。
“下恐怕要明年十二月初才会回来吧!”
“这中间你都不打算回来吗?”

“嗯……这回国我跟爸妈表面上是和解了,可是在根本的部分还是没有取得他们的理解。所以,我打算趁这的远行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等回来再重新跟他们沟通一遍。”

片桐跟去年十一月离开日本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了。
“宇一、濑尾,你们要保重身体哦!”
“你也是。”
楠之濑紧紧握住递向自己的手。片桐接着也对濑尾伸出了手。
“加油。”

濑尾点头回应了片桐。
两人的指尖碰在一起时,濑尾不经意地想起那一夜同床共枕的事,羞得耳朵都红了。
“众目睽睽之下,你们在干什么?”
“干什么……只是握个手而己啊!你不是也看到了?”
“那充宏干嘛一张脸红得像蕃茄一样?”
“我哪知道啊!反正在你的心目中我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你不会直接去问濑尾吗?”
看见两人你来我往地斗起嘴来,濑尾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对不起,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对不起啊,片桐!”
濑尾连脖子都涨红了。片桐灵光乍现,领悟了他想起来的是什么。
“……什么跟什么啊?”
一个人被扔在状况之外的楠之濑气呼呼地发起牢骚,他们两个互看了一眼,用眼神暗示彼此这件事就当成秘密吧!
出发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了。

片桐跟回国的时候一样,穿着老牛仔裤和T恤,背起沾满尘沙的大背包。他脚上套着随时都有可能穿孔的破球鞋通过了登机门。

“明年见啦!”
绽放笑靥踏上旅程的片桐明年回来的时候,日本会是怎样呢?而我们又会有怎样的改变?
“不会有任何改变。”
楠之濑凶神恶煞地回复濑尾有感而发的慨叹。
“我依然喜欢你,而你也一样喜欢我,我在你的身边,你也在我的左右。”

绕口令似地说完后,楠之濑旁若无人地搂住濑尾的肩膀。濑尾沉醉在由两人相触的地方扩散开来的温暖,侧头靠向男人的肩膀。

或许明天早上,片桐会在祷告当中醒来吧!

濑尾心中描绘着儿时玩伴在漫天风沙中昂首阔步的背影,接着紧紧握住楠之濑的手,朝艳阳高照的晴空下踏出崭新的步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