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罪人]

马蹄声急,林地里一行三人纵马疾驰。
聂怜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到溪村了。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兴致,楚共更是兴奋得喋喋不休。
“你怎么看?”聂怜问道。
林海如刚自那个村寨里回来不久,所以十分了解情况,但他仍然十分遗憾地摇了摇道:“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给他们下了这么绝情的毒,我也没有办法全解。要不然,把这事也告诉两位师父?他们也许能想出办法来。”
聂怜低头让过一根横枝,哂笑一声:“告诉他们?哼哼,告诉他们的话,那两人还不得立刻被五马分尸了?岂不浪费我们一番精力去救他们?”
正说着话,眼前豁然开朗,林地豁然开阔,草坡绿得发亮,低矮是阡陌相连,鸡犬相闻,蒿草风动中正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小村落。
“这就是传说中的溪村?”楚共兴致勃勃。
其时正值夏末,阳光大好,只见眼前村落十分朴拙,家家户户都是圆围子稻草顶,低低矮矮的就是一个围屋。几个妇女挽着袖子正聚在一起舂浆果酿酒,衫虽然粗布荆钗,却也自得其乐。

溪村的大名在外人来说是陌生之极,然而白衣教的大部分教众却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自新任教主聂怜接任以来,有时或会救回一些沦落青楼又不甘屈服的妓倌,或是自法场劫下的犯人,要么就是家破人亡无可去的落魄人,便将他们安置到这个避世的所在,自耕自种,远离外人轻蔑鄙夷的目光、莫名其妙的追杀。
村口上几个年轻人正荷着外面买回的盐巴向里走,听到马蹄声响都回头看了过来。
“天哪!聂大哥!我们没看错吧!”
他们大都是认得聂怜与林海如的,见两人骑马到来,都乐呵呵地围了上来。
“庆红啊,长得这么大了啊!”聂怜跃下马来,揽过当先一个小伙子,热络地揉起他的脑袋来。
“何止长大了啊,聂大哥你七八年没来,庆红现在都娶了媳妇了!”另一个伙伴捅了庆红一肘子。庆红笑得满脸红光,他以前那里曾想到出生在青楼中的自己也能有今日的生活。
“这七八年没来,村子里可大变样了。”聂怜笑得灿烂,灿烂得楚共在一旁吃起味来。
“可是七八年没见,聂大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可是你把我们丢在这里这么些年都不理会我们的死活,实在太可恨了!”
一谈及这个问题,小伙子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了起来。
楚共连连咳嗽,直到聂怜注意到该人的异状时,他的衣服、衣袖、衣摆已经于这群后辈们的狼爪之中了。
“好了好了,我的事情太复杂,等你们长大了再慢慢告诉你们。”聂怜好笑地摆脱了出来,一边摆着手阻止他们靠近。毕竟楚共的醋劲可不是好玩的事,若是真惹火了他,又该有好一段时间要同他争执谁上谁下的问题了。在好不容易和平取得永久性上面的地位的现在,聂怜根本不希望出现任何变化。
“你太过分了啊聂怜,八年前说我们是小孩,现在我们都已经下了聘礼,庆红连婚事都办了,怎么还没算长大吗?”
聂怜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除非你们能比我年长,否则怎么争执在我面前也都是小孩子。”
那群后辈还要理论,被林海如从后面推了一把:“好了,我们今天是来看那两个人的,他们最近安分吗?”
听他这么问,几个年轻人都闭了口。
“怎么?”林海如又问。
“那两个龌龊人是没有打闹的能力了,不过嘴里不干净着呢。”
林海如抬头看向聂怜,发现他眸中狠辣之色一闪而逝。暗自冷笑,当年那两人欺负若影之时,必定不曾想到今日会有如此报应。他自己姑且不论,单是这位教主,就不知道会拿什么方法将那两人折磨回来。俗话说的果然不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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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且搁置一旁,且说聂怜单请庆红将一行三人引至村落中心一半新的茅屋。这茅屋也没上锁,掀开帘子还没进去,一阵恶臭扑鼻。
庆红掩着鼻子,扯着聂怜硬是不让他进:“那两人身患脏病,进去怕过给了你。”
“不妨事,那不是脏病,是中了毒。”聂怜摸摸庆红的脑袋,“你先回家好了,我们看完他们就走,也没别的事情了。”
庆红犹疑着看着三人,见他们没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也只能认命地道:“算了,进去就进去,反正脏病我以前在青楼里时也见得多了。”
大概是两人对答的声音吵到了里面的人,但听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喘气声响起,一个嘶哑的男人声音道:“你奶奶个熊,你们妈的没个好玩意儿,谁敢进来老子像当年干司徒若影那样干死你们!”
聂怜愕然,即而不怒反笑,问庆红:“你刚才在村口不是说他们嘴巴不干净?都是说这些?”
庆红点头,犹自愤恨地道:“无耻!龌龊!明明是他们做了卑鄙下流的事情,却还如此污蔑别人的名声,我第一个看不起这种人。虽然我是不认识那个司徒若影,但真想替那人踢这两个畜生的屁股。”

“听见了吗?”聂怜朗声笑着走进了屋子。
林海如随手撒了一把药粉,渐渐将屋内的腐臭给驱了。
庆红和楚共帮忙把帘子和窗户都打开,外面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但只见房中摆设简陋,屋中心是一个简单的地灶,一旁打着一个地铺,两个男人相互依偎,其中一个正努力撑起身子。两人均是满面红斑烂疮,淡黄色的脓水沁出,也不知道被子底下的皮肤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是陈伍还是王老打?”聂怜看着撑坐起来的人。
“爷爷是你祖宗!”
“他是陈伍。”见那人没有意思要回答,林海如道。
“哼哼,你既然自称是我爷爷,然而又自称是我祖宗,这辈份明显不对,你丫的是流脓流到脑子里去了吧,仙人板板的!”聂怜开口就是几句浑话,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
楚共听了大惊,以手掩嘴,作娇羞状,羞愤道:“良人,你是哪儿学的粗鲁言语,要是被传扬开去,可教奴家以后如何自啊!”
聂怜翻了白眼望天,楚共最近的亢奋状态逐渐让他有了受不了的感觉。
就说吧,皇帝那个位置不是人呆的,硬是要把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变成死板庄重的样子。这可不,楚共好不容易脱离那个位子,就像出了笼的豺狼虎豹,刚开始还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收好了獠牙,等到适应了外面的环境,才把原本被压抑的个性发挥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已经变态了吗?――聂怜以手抚额。

“你,你!”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聂怜看了过去,只见原本躺在地铺上的王老打突然奋力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你,”王老打颤抖着手指着楚共,你了半天硬是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楚共这才了然地笑了,上前握住他的手道:“没错,我便是贡王,想不到远在他乡还有人认得我。真是,真是他乡遇故知啊!”
说完,仰天大笑一番。良久,未见有人回应,他才渐渐消了笑声,不解地看向聂怜。
聂怜冷着脸把他的手抽了回来:“滚!一边玩去,别打扰我们。”
王老打仿佛无法置信一般喃喃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他知道林海如这个名字,因为追捕林家遗后的告示在楚共继位之前悬挂了好一段时间。他认得楚共,当年随司徒荣及进出皇宫时曾数见过。他见过这个神官,当时高高坐在神坛上理应宣扬九阳教教义的这个神官,却常常顾左右而言他,惹得司徒荣及欲除之而后快,却偏偏被贡王护得比什么都严密。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们的南楚!你是王啊!你是王啊!”他最后怒吼着喊了出来,因为已经脱力,声音不大,然而依旧能让人感到他的声嘶力竭。
“虽然不想打击你,不过,可是计划了很久了,”楚共微笑着说道,“大概是在还没继位的时候就开始了。难道你没发现?公子小白是堂兄过继给我的子嗣,当然了,要把一个孩子培养得这么无能也费了我好多精力。然后让司徒氏在军部坐大,渐渐地耗光国库的银两,又要做得自然而然,这几年实在是绞尽了我的脑汁。――啊,对了,原本这出征东齐,司徒荣及是建议直攻国都的,可是被我连续几诏书要求他先歼灭刘辰庚的军队给驳回了。要不是如此,你们也不会败得这么快啊。――啊,还有,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不是王了,南楚国都已经陷落,现在被北燕荣翔女王控制了。”
王老打越听,身子越是颤得发了羊角风一般。听到最后一句,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抚着胸咳晕了过去。陈伍简直不敢相信,这便是他们几乎效忠了一生的南楚皇室。

楚共一双眼睛饱含意地瞪着聂怜,大有“本尊气人的工夫不错吧,回去记住奖励,要是不给,哼哼……”的意思。
只是聂怜根本理都不理他,蹲下身去执起了王老打的手腕。

“啊啊啊!”楚共尖叫了起来,“你怎么能抓这么脏的东西!放开啊!”
原来,王老打的手腕上也已经布满了红点和脓包。
林海如还不好说什么话,聂怜已经不耐烦了,空着的手挥了一下,楚共便定在了原,双目屋子圆睁着。
“嗯,你给他们服下‘二月’的药汤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十二日前的事了。”林海如答道。
聂怜合目半晌,又问道:“你们发现开始发病之前一个月内,有没有喝酒?”这他问的是陈伍,“如果你想救你的老相好,最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说着向王老打腕中输了一股真气,顿时堵得他浑身剧颤地咳了起来。
“你住手!军里喝酒是有禁令的,除了开战前的那,我们没有喝过酒!但是那时身上也已出现红点。”
“怪了,这药性如此之烈,定是浸过酒的。”
陈伍这才想起一事,咬牙恨道:“原来是他!”
“他?”
陈伍看着被握在聂怜掌中的王老打的手腕,咬了咬牙,将当时从医童雷双拿到酒精,而后又如何用途之事一一道来。
听完了讲述,聂怜和林海如两人面面相觑。
“雷双――我说你的那位在医帐里好像就是用这个化名的吧?”
林海如淡淡地笑了,也道:“果然是他,下手还真快。不过如果是我,就不会下这种无药可解的毒物,慢慢儿将人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正道。”
“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这个。你不觉得,小影给他们酒精用作那个那个的用途,手法是不是太龌龊了一点儿,你回去有必要好好教育教育他啊!”

“不关他的事,他会知道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定是另有其人在引他误入歧途。”林海如咬牙道。
楚共听着,身上鸡皮抖了几抖,暗想那另有其人大概就是指颜承旧了。前半个月和那小子相下来,感觉性情甚是相投,回去要通知他防范着一两手,免得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砍了还不知道。
“啊啊啊,没办法了,只能以后每二个月给他们一解药了。”聂怜无奈地对楚共道,“要加大种植蘑菇的规模了。”说完话站起身来,挥手解了楚共的穴。
“目的?还能有什么目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啊,就给我好好地活着吧。”聂怜丢给他们一个瓶子,“如果不想死,这药丸每两个月服食一。”
陈伍看着那瓷瓶,却显出了挣扎,也不取也不是不取。
聂怜好笑地看着,林海如也了然地看着,只有楚共完全不明白他们两人为什么看得那么开心,让他有些无法融入之感。
到了最后,陈伍看着王老打昏沉的面容,终于咬牙取回了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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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楚共百思不得其解,终于问了出来:“这两人如此可恶,你们为什么还救?”

聂怜颇为得意地道:“你也不想想,当年害了你我的那群人现在的境遇如何?”
楚共想想,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我下手,怎可能有留情的地方?若影他自己去报仇,就是让那两人病痛两个月,然后就安安静静死去,怎能如此便宜了他们!”
“所以就在他们身上浪费那些培植不易的药物?都没见你做些别的什么,不是便宜了人是什么?”
“小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折磨的极致。你想想看,若影下的毒是平息一个月而后发作一个月,我给的缓解药物也是每粒只保二个月。”
楚共恍然大悟:“你要让他们余生都在病痛中沉浮?”
“岂止岂止!”林海如笑道,“你刚才不是也看到?陈伍取药可是经历了好一番挣扎。其实他们也知道,落入了我们手中,又武功尽废,还得时刻担忧自己的性命,这种生活岂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这毒药致死的时间是两个月,所以他们每都有两个月的时间来犹豫要不要继续活下去。就是因为思考的时间长了,才越发不容易作出就死的决定。”聂怜补充道,“于是每到服食解药的时候,他们都要经历一番这样的挣扎。这种日夜难安犹豫难断的感觉,天长日久不把人逼出毛病来才怪。”
“再者,之所以让他们在溪村定居,是因为这里多是自青楼倌院里出来的命苦之人。陈伍和王老打如此出言不逊,别人只会觉得他们龌龊,因而越发要为难那两人。看他们样子,再活个七八十年大概还不成问题,今后的时间里,有得是钉子给他们碰。”

林海如补充完,和聂怜相视而笑,大有同类中人之感。
“相比其你们这两个魔头来说,小影可真是善良得多了。他要是知道你们是这种人,哼哼……”
“哼哼,”聂连也冷哼道,“他也许觉得让人死了就完了,可是作为亲人而言,我岂能眼睁睁看着让他痛苦的罪人死得这么轻松?倒是你,回去不许多嘴,这事情就我们知道好了。要是哪天让我发现小影也知道了这件事,哼哼,哼哼。”
楚共沉默。陈伍王老打尚且如此理,不知道这位无恶不作的人物还会对那个东齐皇子做出什么事来。
聂怜见他没有了话,收了满身的刺,有点好奇地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怨言?”
“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你,不,我们,我们准备怎么理刘辰庚。”
“啊,这简单,把东齐打下来就好了,反正我早看那个国家不顺眼。凭什么男人就能三妻四妾,女人只能嫁鸡随鸡!还不如北燕来得愉快,正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聂怜答,像谈论今天晚上吃什么菜一般平常。
楚共继续沉默。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怎么招惹了这么狠毒的人。如果他当初没有打定主意爱美人不爱江山,不知聂怜今日会不会也像对待陈伍刘辰庚那些可怜家伙一样舍得下手?
“好了,别废话了。我们快点儿回去吧。”聂怜大有意地撇了林海如个眼,“你出来也快一个月了,再不回去‘换岗’,可不让颜承旧那小子白占了便宜。而且,你也等不及了吧。”
林海如微微的笑:“多谢教主关心属下的福利,那就赶快回去。”
说罢,一行人快马加鞭。
而此时,颜承旧正在燕北的沼泽地,就着窗外西斜的暖阳,揽着沉眠的梅若影做着春秋大梦,梦里兀自诅咒着:“白衣大神啊!在下真的真的不想走,多制造些麻烦,让林海如那混蛋再晚些回来接替呀!”

――斜阳番外一?罪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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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山居]

一 归家
我拖着鱼竿走过沼泽边缘,进入了松林。
和南方的稀疏低矮的松不太一样,北方的松显得高大而密集,半密的横枝针叶中散落下零碎的阳光,是那么的悠悠然。手中提了一桶鱼,是在沼泽边一潭清水中打上来的。
在人烟罕至的地方生活,虽说有些不方便,但是却出乎意料的快乐。要说为什么呢……
我看看日头,已经是近午了。脚步不由得有些犹豫。
回去吗?现在?现在就回去?
倒不是说我不想回去,说真的,即便是那个小屋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阴雨天外面大雨里面小雨,但是真是一刻也不想离开。
然而,可是,其实,问题总是存在的。
比如说,如果现在回去,好像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是空闲的。如果空闲,总会想做一点什么。

――男人嘛!当然想“做”一点什么!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怨妇情结起来。真不知道若影怎么能狠得下心,好好一个人,弄得现在虚不受补的。
他那俩老爹,据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什么什么,竟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要和小影一起做那种事?呵呵,等吧!养个两三年,兴许能养回来。
他那大伯什么的,竟然还拍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不要想太多,会肾亏。
――狂了,所谓男儿本“色”!美色当前,还天天不穿外衣地在屋里到晃,还天天缩在我怀里睡得迷迷糊糊,不想这个那个什么什么,还算能是男人吗!
以前不知道若影对我的想法,不敢唐突,我忍!
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还得忍!
唉!
做人难。
做男人,更难!
话说回来,若影啊若影,怎能这么祸水哈,这男人当得也真够绝了。
想着想着,犹如怀中又是软玉温香。听林海如那混蛋说,以前的若影矮矮小小,黑黑瘦瘦,其实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手感一定不错,那种矮矮小小的身形,不就是让人抱的嘛!(纯粹的抱,狼女们不要想歪了……)要是能天天把他抱来抱去的,嘿嘿嘿嘿。
要是若影现在仍然是黑黑瘦瘦的,我是不是也少一点苦恼了呢?要知道,天天能看不能吃是很痛苦的事情。要不然怂恿若影易容成罗保亩那厮的样子?或许我也就不会这么狼急了。

想了良久,大概,好像可行性不高。记得第一正面相照那时,他还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半边脸包得像猪头肿,不照样把我给沦陷了?除非他化装成山庄里那几位师父,或许可以震慑一下我的色胆。装成罗保亩那家伙,那个连小岱都能骑到头上去的家伙,想想都觉得没有威慑力。
想到这里,脚步停了。不是因为不想回去了,而是因为――差点儿撞到门了。
眼前,不就是我们家小院的柴门?
怪了,什么时候走回来的?而且速度好像还不慢的样子。看看天色,日头还没到中天。
怪了,刚才迷迷糊糊地走了回来,竟然没有撞到树?
盯着手中的桶,郁闷。师父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做什么你尽管去做!(纯粹意义的“做”,小颜是个好孩子,狼女们不要想歪了。)
师父说得真对!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到门口,那个不能见于人前的地方,也直了!――可惜想做什么,却不能做啊!
值得吗!真想哭,哪有这么欲求不满的?
以前在一泓阁,见过那么多客,也没见着一个狼急成这样的。
在门口转了半天,调息半晌,我终于又一妥协了,视死如归地拉开门进去!

他正睡在大床上。
扑腾,桶里的鱼跃起来一条,又落了回去,吓了我好一大跳。好在聂怜说要重新调理他体内脉络,封了他的真气修为。虽说这么做对身体没有坏,不过明显噬睡了许多。要是以前,若影已经惊醒了。
我赶紧转了出去,到厨房中放下鱼桶和鱼竿。
这院子是临时搭建的,有些药草要到北地的沼泽来采集,所以才暂时在这里定居下来。谈不上富丽堂皇,甚至只能说是简陋。然而当初住下来的时候,他却显得十分开心。
自然了,在林海如那个混蛋狐狸的特别督促下,院子里搭了五间卧房。不过令我欣慰的是,我的那间房空闲至今,嘿嘿嘿嘿嘿。
正揭开锅盖要做鱼呢,发现里面已经搁了一海碗饭,一碟木耳烩野菜,大半只鸟。
……若影,他该不会是把昨天抓到的猫头鹰烤来吃了吧。那玩意儿不知道吃了多少老鼠,他也能吃得下去?而且,我家养的雪风虽然是雪枭,好歹也和猫头鹰是近亲,要是它看到若影这样子把它的亲戚给拔毛,洗剥、掏肠挖肚、烧烤、大快朵颐,不知道以后还敢不敢亲近若影了。
可怜的猫头鹰,哀悼一下……
――不过还是要吃的。
吃完急匆匆狂奔回若影的屋子,钻了上去。他翻了一个身,没有醒过来。
我揽着他的腰肢,有些做贼心虚地蹑手蹑脚。但是既然他没有醒,我也就逐渐大了胆子,贪得无厌地抱紧了。
唔唔,好舒服。
唔唔,这肩头,这腰身。薄博的抱在怀里,好想好好宠爱一番,但是怎么宠爱应该也不会觉得够吧。
怎么能够这么喜欢一个人呢?就算是不小心碰到他的一丝乌发,就算是偷偷摸摸地碰碰他的衣角,都会觉得想要把这些记忆珍藏起来,等到没人的时候偷着乐。更何况是现在能明目张胆的拥抱。
怎么办?若影,我发现越来越喜欢你了。
怎么办?你这个害人不浅的家伙,我算是栽你手里了。

院子里种的小梧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了起来,蜡质的墨绿叶子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目。屋子里的两人紧紧相拥着,颜承旧细细地看着怀里的梅若影,过了许久。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终于睡着了。

二 屋漏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十分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说者的远见卓识。
以前不知道是那位师弟,和我说燕北沼泽的雨恼人至极,我当时还笑他,堂堂一个男子汉,还能怕几场雨吗?现在我想对那位师弟撤回前言,因为我算是见识到了。
不知道龙王爷最近是不是太闲了,这场雨已经连下了两日。最要命的是,不但下雨,更加刮风。下雨还不要紧,一刮大风,屋顶压的茅草就陆陆续续被吹掉了。
这雨刚开始下了一夜后就转小了,我刚上屋顶要修补,突然间又大了起来。而且现在,还疏疏落落地夹起了雹子。听声音,有的雹子只绿豆大小,有的却鸡蛋大一个,碰的一声就能把屋顶砸穿。
于是漏水的地方更多了。
刚开始还好,只是近门的那片屋顶开始渗水――荒郊野地的,地上没有铺砖,谁愿意在泥泞的屋子里住?――于是若影就搬了两个桶在下面接着。
可是后来,漏雨的阵线越发壮大,我们只好步步为营。
到了现在,屋里不但盆盆桶桶全摆上了,就连瓶瓶罐罐都用上了。
真想骂几句粗的。
身后突然传来O@声响,回头一看,果然那个不安分的家伙又想要下床了。
我没这耐心和他嗦,忿忿地瞪着他,一边提起一只桶,推开木门哗的一下把雨水全泼了出去。
若影有些执拗地瞪了回来。但是,完全没有威慑力。就他现在这样?打着一把宽宽大大的油伞,穿着几乎淹没了整个人的蓑衣,好像是蚕茧里的蚕虫宝宝,我没笑出来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别的事情他爱怎么就怎么着,想下地?凉了脚坏了身子,谁赔?他赔得起吗?
只会败坏自己身子的家伙,我也不用和他废话,瞪!
若影终于良心发现,终于仰天长叹,又坐回了最里。
哼哼,本大爷虽然不常敢瞪他,但是一旦怒了,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嘛。
我正得意呢,哪晓得哗啦声响,又一屋顶的茅草夹着雨水泄了下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上去修屋顶去!”丢了一句话给若影,我抱起昨日就用剩下的油布和石块。
“你还去!”
“昨日才修那么一会儿就被你扯下来,你还说!”
若影停了片刻,道:“有难同当,咱们一起上去修。”
啊啊啊,我使劲地抓头,懊恼极了。这家伙怎么这么死脑筋呢!
“得了,你不愿意我出去,我难道就愿意你出去了?你要出去,我保证马上跟出去!”
“你!你,”我顿了顿,才平息下被哽在喉里的气,继续道,“你怎么就这么冥顽不灵呢?我有武功护体,根本不会把这点点雨放在眼里。”
没想到若影呵呵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这么开心?”

他指指他的头顶,又指指他的身上。
“怎么?”我看了半天,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他撑着一把油伞,身上的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让我好一阵得意。他身上的蓑衣可是我亲手给做的,嘿嘿。
“都包裹得这么严密了,就算屋顶都塌了也没关系。所以你不用上去了。”
此话有理,不过怎么听怎么像歪理。我暗自嗤之以鼻,当然表面上还是要恭恭敬敬的退向门口。
“而且既然雹子都已经下来了,停雨也就是不久的事了。”
我继续退。
若影又开始沉吟起来,应该是被我的不动声色给唬了吧。
他眼睛突然一转,又瞄了过来。
这气氛,有点儿危险。我正要大功告成呢,他一句话把我给定住了。
“还是有点冷,修屋顶的事我们偎一起慢慢说。”
真是,比点穴还有效。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怎么办,他的身上现在好像很温暖的样子。
思考再三,我又一败下阵来。
若影肃然坐在床上,看着我一步步靠近,看着我坐上床,看着我从他的手中接过油伞。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彩?莫不是跟林海如那混蛋学来的?

他突然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哦,湿了。”我傻傻地看他,马灯的光从琉璃罩里照了过来,将他的半脸隐在了阴影中,说不出的风情。
“把衣服脱了吧。”他又平平淡淡地道。
“哦,脱了。”我重复道。
“唉……”他突然叹气。
我紧张了起来,不知道他又哪里痛了,还来不及问他,却看见他一双手伸了过来,摸到了我身上。
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继续摸。从胸口摸到了腰间。
血,血啊,呜呜,安分点好吗?千万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失态!
他抓住了我的腰带,然后解了起来。
天啊,请不要用这么严肃的表情做这么热血的事情啊!
他迅速地解开了我所有的衣结,冷飕飕的凉风灌了进来。
然后,又飞快地把衣服拉开。
这种事,这种事,他怎么做得这么自然?而且若影竟然对我的身体如此狼急,好感动!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这么渴望。
“若,若影,”我咽了口口水,道,“你的身体还不适合,不适合,适合做这种……”

他斜眼看了上来,颇为奇怪的样子:“这种事情还要看我身体好不好?不就是帮你脱个衣服?”
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撩开了身上宽大厚重的蓑衣,从怀里取出一方汗巾:“擦干!”
啊?
“算了……”他颇为无奈的样子,又在我身上动起手。
我硬了。
这不是耍人吗?哪有这么刺激的前戏。唉,早知道最后是若影主动,我就不用那么患得患失地以为要等个两三年了。
而且最为失策的是,过于纯洁的我,竟然没有随身携带一泓阁特制的润膏――等会儿,会不会很痛?
我哀求地看着若影,希望能得到他的怜惜。
他没有看见的样子,把汗巾收好,又从膝上拿出一套衣服来。
衣服?
我傻了。

“颜承旧,你今晚怎么了?”若影道,“莫不是淋雨太多,发了烧?”说着便来摸我的腕脉。
“没发烧啊,也没问题。”他喃喃地道。
我浑身一震,几乎想扶额大哭。我还以为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用我主动,若影也早对我垂涎良久呢。原来,原来并不是所想的那样啊。
我软了。
往下看看,心道,可怜的兄弟,你的福祉我可保证不了了,还是乖乖儿等两三年再说好了。
认命地穿上衣服,那衣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阻隔住了嗖嗖的凉风,格外温暖。但是穿在身上,怎么想都觉得不是滋味。
若影,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刚刚给点儿希望,马上又收了回去。
还哀怨着呢,谁知道若影却掀开了身上的蓑衣,把我一块儿包了进去。立刻,所有的哀怨什么的,飞得无影无踪。
原来,是为了这样。
我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算了,随便他想怎么样吧。
纵使他永远不能体会我对他的渴望也没关系,能这么对我,死而无憾了。
我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暖暖的,香香的,都是草药的气息。他一动不动地任我蹭。
“爹爹他们也准备回来了,到时候要把这里大修一下。”他说道。
“好。”我乖乖地点头,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雨停了咱们一起去修屋顶。”
“好。”继续点头。
然而现在,却巴不得这雨总也别停好了。

至于屋子,塌了也没关系,反正若影说要和我一起修呢。

――[颜承旧篇之屋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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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捕鼠记

话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自从诸事尘埃落定,就连群竹山庄一应事宜都全部丢给颜承旧和血网黑蝎十老人之后,梅若影过上了不事生产的米虫生活――正确地说,是药虫生活。
也不知道颜承旧和林海如之间有了什么协议,反正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个人就这么住在了一起。
只是由于聂怜有意退隐,让林海如从一个藏于人后的执教成为了白衣教的副教主,所以林海如的事情比以前多了许多,一年倒是有半年是要为教里的事务奔波的。
至于颜承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差点给那帮老头草(第四声)弄死。”
忙归忙,但是总有至少一人要留下来陪着梅若影。所以造成了梅若影今日之烦恼。

其譬如――
某日喝药,梅若影正读书,少顷,药凉。
林海如归,见药,脸色平和,温言曰:“此药易变,药冷再热,其效不再。”
遂端碗至外间泼药,而后复煎新药。
梅若影品其味,乃知药材需耗百金,且无林海如所言之易变之性。
心中暗叹――此乃心罚!
其后再不敢不按时吃药。

又譬如――
若是微恙。
颜承旧便即成日抱着他喂药,喂饭,擦洗。甚至如厕时也在屏风外不安分地来回踱步,仿佛随时可能冲进来观看梅若影喷泉入海图一般。

其实梅若影只是稍有头晕目眩,并无大碍。
更何况梅若影尚有三不五时的浑身僵冷之疾,经脉疼痛之症。

废话少提,且说梅若影知道林颜两人都是心中忧急,所以也没有因此与他们争执。
只是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越来越大――
自由啊,
自由!
不被逼到这种程度是不会知道自由的宝贵的,想当年,他爱吃野草吃野草,爱露宿就露宿。反观现在,身边的人仿佛都巴不得他断了双腿,能不见天日就不见天日。

他记得的鲁迅先生的名言不多,但有两句是烙印在心灵中的。
其一:“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是的,他梅若影堂堂一界顶天立地的成年人,哪能让人成天围着兜着转,哪能过着这种被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的生活。

其二:“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是的,他梅若影即不想对那两人爆发,也不想被糖衣炮弹给灭亡,所以他决定走第三条路,坑蒙拐骗!

他这个非文科出身又对近现代文学体悟不的愚人,原本无法理解鲁迅先生当年写出《呐喊》是怎样一种心情,现在终于切地体会到了!
总之,为了人权,他愿意做任何事。

主意打定,梅若影遂小心翼翼,日夜以待任何可以坑蒙拐骗的时机。
没办法,既然现在没职业可从事,他只好做这么没有生产力意义的事情了。

快到秋季,就是麻烦。首先一点就是――老鼠多。
林海如这日早起,就听见厨房里盆盆罐罐打砸得热闹,老鼠吱吱乱叫。推门进去,正在灶台上打滚的老鼠吓了一跳,吱的几声大叫,作鸟兽散。
林海如怔了一瞬之后,便即恢复常态,转出门外拾掇柴草,准备早餐。

傍晚,梅若影看见林海如抱了一大堆碗和杯子,还拽着一袋生。觉得十分奇怪,于是跟在他后面。见他停步,自己也便随着停步,见他蹲下,自己也跟着了下来,
只见林海如一个一个地码放着大碗小杯,杯子倒放着垫在地上,杯底的边沿上放一颗生,再用大碗碗口的边沿倒扣着压上去。
“你在做什么呢?”梅若影探身过去,从搁在林海如另一边的袋子里取了一枚生,放进嘴里。

嗯,又脆又甜的生。

梅若影鬓边的碎发柔柔地贴着耳,林海如见他毫无戒备地贴着自己,心中微动。
记得很久以前,两人就经常这么相。梅若影原本对琴十分不在行,和筝不一样,琴的每一根弦都可以独立成曲,所以上手很难。梅若影当时十分遗憾,说是记得一些琴谱,可惜没那水平,奏不出来。林海如便手把手地教他走弦。
只是当时,林海如已经是暗中有心,可惜若影却是无意。
他只想着把那种相互信任的友谊维持下去,根本不会想到真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就算想,也只是妄想,要牢牢地严严实实地压在若影看不到的地方。
林海如心中感慨,把手中的东西放好,抓住了梅若影的右手。
梅若影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突然的接触,微微愕然,转目看向林海如。却见对方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将他的手执着,放上了那粒生,说道:“你试试把这生取出来,不就知道了?”(XD,上写的是“把这生抽出来”,越看越觉得抽这个字很不和谐,偶换掉了。)
梅若影试着取出那生,才一动,大碗一下子就叩地落了下来。若刚才动了生的是一只老鼠,现在就已经被罩在大碗下了。
林海如继续找地方摆放这些东西,根本没看到梅若影眼睛里刷地放出了绿光,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见林海如在临室里也照旧摆了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捅了捅林海如:“我说,跟你商量件事,成不?”
“什么事?”
“咱们打个赌。”
林海如听他语气不对,抬了头看他,只见他眼中的绿光越来越盛。两人认识了这么久,只有梅若影猜不透他的份,没有他不了解梅若影的事。不用想,这绿光八成不是啥好事,于是响尾蛇一般警觉地树起了狐狸尾巴,若无其事地问:“平时也不见你好这口,现在想打什么赌?”
“我也有个小机关可以捉老鼠,咱们比比今夜谁抓得多,如果我赢了,你要听我一件事;我赢了,你要听我一件事。”到时候若是自己赢了,可以叫他不要像跟屁虫一样时时在身后打转。
林海如低着头眼睛一转,也不怕他,毫不在意地道:“好啊。”
梅若影没想到他如此好相与,过了会儿才欢欣着跑走去寻他的工具。

只盏茶功夫,屋子厅堂厨房地下角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捕鼠碗,梅若影的机关也弄得差不多了,原来是在高台像跳水跳板一般放置一根木条伸出台面,正对着木条的下方就放着一桶半满的水。
这样的装置也弄了好几。
林海如仔细一看,木条前端还放着生,若是老鼠走上了木条,就会踩上了跷跷板一般直接掉落进下面的水桶。
老鼠会游泳吗?
似乎不太拿手的样子。
所以,这个样的机关貌似也很有效果的样子。

“就这样?”他问。
“嗯。我们等着瞧吧。”
林海如暗自摇头,梅若影这捕鼠方法是有效,只可惜……他伸手揽住梅若影,道:“摆好了就赶快上床,看你都凉成这样了。”说罢,不由分说将他拉了回去。回袖一拂,灭了油灯。

对于那个捕鼠的东西,梅若影是很有信心的。生长于另一世界七十年代末的他,幼年时几乎家家户户都闹老鼠,家家户户都总结出一套对付老鼠的方法。想当年,他家用这个土方法淹老鼠的最高纪录是一天晚上十三只。
然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听到大碗从小碗上落下的丁丁当当声和老鼠吱吱喳喳的叫声,却没听到哪水桶发出落水的声音。

“奇怪,不该会这样的。”他翻来覆去良久,终于要起来看看状况。
哪知自己才一动,身旁的黑暗中就伸来一只沉重的手臂将他搂了回来。林海如睡在床铺靠外,身子一座大山一般地横着,手臂铁打一般的坚固,任他怎么努力也起不来半分。
“我去看看究竟。”梅若影道。
“忘了我们的约定?只要我还睡在这张床上,半夜有什么事都是由我代劳。”想了想,林海如低低地笑出声来,接着道,“当然,三急除外。”

梅若影哑口无言,因为还真有这么个约定。那他跑到刘辰庚和南楚混战的地方,把两个爹爹和两个男人吓了半死。两位老父还算好说话,毕竟是自家亲人,随口骂两句就过,何况还有以前离散的事情梗在心里面,也就更下不了手真去惩罚。颜承旧就更不必提,只是摇头叹气说命苦怎么跟了个你这样的也只好认命了。
但是林海如就不同,阴险地方里混大的,相貌长得人模狗样的,对你好时是真的好得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献到你面前。可是一旦生气了,那就完蛋大吉,说什么也是要抽筋扒皮。
他虽然还没被抽筋扒皮――其实他也不怕这招,以前痛挨得多了,现在皮厚了神经大条了,这一招还真不太管用。
但是呢,还是有弱点的,禁足这一条就是林海如想到的。
啊,自由的流失,就是从那时开始。

“可是不该这么久还没动静。”
“好了好了,明天再想。今晚不睡好,明天又要浑身不舒服。”
梅若影听他说得虽简短,但含着关切的心意,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就要乖乖地合眼睡上。哪知这时候咣当一声,外间又是一个碗落了下来。好几只碗扣着老鼠,老鼠在里面钻也不行,打洞也不行,吱吱乱叫,搅得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看来这是真惨败,想和自由拉近一步距离,怎么就这么难呢。

外间又传来老鼠爬高台的声音,林海如慢慢翻了个身,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一枚生就射了过去。老鼠吓了一跳,吱地掉头就跑。
黑暗里传来梅若影若有似无的极其轻微的叹气,林海如笑了。
梅若影这几年要清毒。那毒以前之所以无法可救治,是因为毒素消散的速度太过缓慢,无论用什么方法解除,根本不能在毒发致死之前清除完全。
但是梅若影却活了很久,虽然没能完全排除毒素的侵害,也就是说,只要能拖延得足够久的时间,就能够慢慢地消除,虽然不知道究竟要用上十几年还是几十年,但是理论上说,总有完全治愈的一日。
于是在他爹聂悯司徒和他大伯父聂怜的绞尽脑汁之下,终于想出了个法子,将他的内息都封入气海,再将毒素都引入那让两者慢慢消磨,一边服以二月毒菇制成的延缓发作的药物。
――当然,也由于内息被封的缘故,梅若影现在和个不会武功的人没多大差别,耳目也不如以前敏锐,也就不能发觉林海如做的手脚。

第二日晌午,林海如心情舒畅地察看了自己的战利品,清一色大老鼠七只。顺便捡起他射出的生九粒。看着情形真有些危险,平日都将好吃的放在高台,所以老鼠一出洞就往高爬。若非他暗中动了手脚,否则多半要输。
他在外间如封疆王侯视察领地一般巡视了一圈,转回了卧房。梅若影还在床上缩着。山里面的初秋,天气已经有了些湿冷的气息,他整个身体在被窝里缩成了弯弯的一团。拜他身上宿疾所赐,若是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就不大有精神。自从封了武功经脉之后,症状就更为严重。但是这样总算是好的,能睡得多,就能恢复得更快些。
林海如轻轻地揭了被角,刚刚从外面回来,衣服上还带着凉气,尚不敢一下子就贴上梅若影身上,慢慢地挪了进去,准备将内息转上半个周天再去抱他。
哪知道梅若影正梦见自己打赌输了,自由又一悲哀地远离了自己。沮丧之下,轻微的响动就警醒起来。他睁开有些朦胧的睡眼,看见林海如躺得远了,两人之间足有尺许的距离,微觉奇怪。但是还没养足精神,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无心去知道为什么,安心地合上眼靠了过去。这一靠,最先接触到的是凉丝丝的衣服,他疑惑地又睁开眼睛,奇怪道:“怎么这么凉?”
林海如见他神志还不太清醒,轻声道:“没什么。”说着自己就要往后退出去。梅若影见他后退,有些不高兴地伸手扯了回来。
“我身上凉,你等等……”
“别嗦,我来给你取暖就行了。”

林海如闻言闭嘴。半清醒的梅若影,将平常藏在骨子里的固执表现得格外明显。
只是,在大白天看着对方慢慢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缩起脖子,慢慢埋进被子,终于又卷了起来,对他而言实在是很不人道的折磨。好在功夫练得久,跟的优势这么个不知危险的主儿,所以锻炼出的定力也异于常人的强大。
――他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赌输了吧?要不然也不能这么心安理得。也许,该趁这个机会要求他……一?
大白天里,老鼠还在外面不甘心地打着转,梅若影又睡得熟了,林海如则慢慢地打算着,要如何使用梅若影输给他的赌注。

-捕鼠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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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番外《隆冬春意暖》

是男人,都有问题。而且是难以启齿的问题。
既然是难以启齿,所以一般也就不会希望被人知道。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

话要从那一日梅若影偶然间走错房间说起。
与南楚灭亡之日时隔四年,梅若影身上的毒也慢慢被销蚀了大半,北燕改国号为大燕,迁都洛邑,改名洛平京。为了三人相聚的方便,梅若影已经从采药的沼泽搬到了洛平京。
那一日的巧合实在太多。
第一,梅若影正在看书,是聂怜从楚共私藏的书里搜集过来的药书。
由于十分少见,而且恰巧梅若影在那一种药的方面也没有太多的涉足,所以看得十分专注,以至于走偏了方向也没注意。
第二个巧合,那一日颜承旧恰巧去了郑枰钧的府上。
由于是老友,无需通报就进了去,从大厅到书房一直寻到后园。然而此时,慕容鸫诗思夫心切,偷偷从朝会上溜了出来,翻墙来会郑枰钧。于是便被颜承旧看见了不该看的一幕。
残雪之中,那两人正亲密得紧,亲密得都不觉得天冷了。
虽然说那种场景他是看得多了,可是以前看的不外乎是阁子里的钱肉交易,哪里有这种琴瑟合鸣的融通,一思及家中梅若影的样子,便出了那种难以启齿的问题
这种问题一出现,便由不得人了,颜承旧在被发现之前赶忙退走,满面通红地躲回房中,因为这院子不雇仆从,林海如不在,梅若影又不会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所以他一时疏忽和情急,便没有锁门。
所有的恰巧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眼下这种情况。
吧嗒一声,书掉在了地上,梅若影站在房门口,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的时候,颜承旧也定格了一般,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吓傻了般瞪着梅若影。
“对,对,对不起,”梅若影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嗓子干得不行,“你,你继续……”
说完砰的一下摔上门,赶忙跑了。

跑不了几步,忽然想起好像忘了什么,赶紧急急忙忙又跑回去。
这回他学了乖,先敲了门才进去,只是颜承旧还定格着。
梅若影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但是还装得若无其事,眼神在空中漂游着,说道:“忘了书,呵呵,呵呵。”
一边说,一边蹲下,捡了刚才掉在地上还几乎被他遗忘的可怜的书本,又慢慢站了起来,后退,慢慢合上门。

颜承旧过了好久好久才回过神来,不用说,他早已被吓得泄了。愣愣地呆了半晌,根本是欲哭无泪。不知道该用什么颜面去见梅若影了。
他却不知道,梅若影的逃跑根本不是因为厌恶。直到过了好一阵时间,他才知道梅若影那日逃也似的去了聂怜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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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是简单的酒菜,一碟子百合苋菜灼得正是火候。整只一泓阁大厨专制的烤鸡摆在小桌的正中,油津津香喷喷惹人垂涎。只是桌旁的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
杯口粗的蜡烛在壁龛上燃了两支,桌上摆了一支,照得满室亮堂,衬得对面那人脸上红润可人,然而颜承旧的心里却是十分的乱。
今日下午,院里难得地来了一位访客,正是聂怜踏雪而来。
那聂怜明明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一脸暧昧吞吞吐吐地和他打迷糊眼,问到最后才半笑不笑地透露了一个消息――若影跟他讨了一剂那种药。顺便的,聂怜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给了他药方。
丁香、香附子、鹿茸、蛇床、紫稍……他这个小倌头子也不是白做的,这些东西,这些配比,正是下面的人用的那种。
突然伸来一只手,在他面前的酒杯倾了满满一杯梨醇,颜承旧回过神来,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子。梅若影浑身剧震,将那酒尊也松脱了,骨碌碌地滚倒在桌上,里面的琼浆玉液咕嘟咕嘟地淌了半桌。
窗外,落雪簌簌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似乎因为都知道要发生些什么,颜承旧也不动,梅若影也不动,直到那酒液淌下了桌子,湿了颜承旧的半幅衣袍。
九年了,他们自认识起算来也已经九年了。像这样相的日子也已经过了四五年。对于彼此的关系,都没有人有再进一步的举动。
颜承旧仔细地看着梅若影的眉目,大约是因为第一如此主动的关系,他面颊上逐渐泛上了浅浅的晕色,但是没有避开目光,而是盯着颜承旧的长衣道:“你的衣服湿了,要快换才成。”
说着, 抽回了手,起身绕桌来到他身前,就要帮他宽衣。
颜承旧暗叹一口气,算了,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是已经盼了好久了么。只是心中仍有些微的乱,很想对他说,其实不用对他下药也可以的,他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想着便抓住了在他身上摸索衣带的那双手,说道:“去床上吧。”

梅若影难得的没有矜持,咬牙点头道:“好!”
颜承旧长身而起,执着他的手一同来到炕前,坐下。这间小院几间房子里,唯一砌了炕的就是若影这间。傍晚时已经在屋外的灶头里添了足够的料,现在温热正好。梅若影继续要解颜承旧的衣带。
“算了吧,我自己来。”颜承旧见他好像在做一件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还是自己三下五除二地将层层厚衣给脱了下来,只留一件里衣躺到了炕上。
忽然又想起件天大事情,起了身往地上衣服里翻找一番,找出个盒子来,递给梅若影,问道:“你知道怎么用吧。”
梅若影将那盒子打开,里面是几个半透明的套子和个药盒。拧开药盒,一股清香立刻扑鼻而来,里面正是润滑的油膏,混着些紫丁香的味道。这认知便让他更是不知道当如何开口说话,只傻傻地点头。
颜承旧见他这样,自己心里也觉好笑,往常多伶俐一人,到这种事上就愚钝了,和他一个样的性子。他躺好了身子,梅若影却还发着呆,似乎不知道怎么下手。

他十分有献身精神地道: “那些个羊肠套见了吗?自己套上,我今天还没来得及准备,别弄脏了你。还有那个药膏,我自己来涂吧。”
梅若影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懵了,看看手中药膏,又看看他,最后脸上噌的红成一团。说实话,经历过是一回事,主动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你不会吧!”颜承旧见他始终不动,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如今又见他面上脖子又红得不同寻常,大惊失色下坐起身来,“难道……”
难道那药是你自己用了?
他死命地瞪着他,始终没问出来。
梅若影将那盒子塞他手里,道:“我已经清理干净,套子就不用了。”说罢一翻身向下趴进床里,把脸都埋进了裘枕中。

隔了片刻,轮到颜承旧陷入迷茫的状况当中,梅若影又忽然翻身而起,把身上衣服层层扒下,踢到地上,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接着又面朝下埋了回去。
烛光下,梅若影的背肌上慢慢显出薄汗,那淡淡的红润已经延展到全身上下,颜承旧想他大概药性已,如此吊在这里不上不下的也十分难受,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往药膏盒子里挖了一块油膏出来。

小心翼翼地轻触那里,只觉得灼热而紧闭,接触的一刹那,梅若影身子轻轻一颤,吓得他立刻又收回了手。只见若影身上薄汗越发的多,想想也觉着实难受,便狠下心肠往里面缓缓推了进去。
里面紧窒润热,本能地排斥着外物的挤入,若影渐渐颤得厉害,始终不把脸抬起。炕上虽热,空气里却还冷,颜承旧怕他被冻着,倾身覆在他身上,柔柔地舔噬他背上的薄汗,手指依旧温柔而又稳定地不断入、拓张。
屋子里面没了声息,便显得屋外的落雪声越发的清晰。过了许久,也许已经过了子时,若影才又放松下来,颜承旧已经进了三指。若说西戗人身子本就比常人柔韧,但毕竟多年不经人事,颜承旧再难忍也不敢轻忽。

那三支蜡烛照得屋内通明一片,他抬起身子,若影的背显得薄弱,似乎一压就坏。到都有许久以前烙刻下的痕迹,已经比初见时要模糊得多,但依旧清晰可见。颜承旧看得情动,又覆了上去,一点一点地吮吸着身下的肌肤,只觉入口滑嫩无比,让人顿生一种要一口吞入的欲望。
“可以吗?若影?”
身下传来闷闷一声“嗯”,埋在枕里的头还点了两下。
“把脸露出来,别闷坏了。”
没理他。
“若影?”
还是没动作。
好吧,现在不透气,还怕他等下不想着透气吗?颜承旧坏心眼地咬牙一顶,在若影的低吟中进了去。

十分的热,十分的紧,十分的小心翼翼,十分的忍耐和爱惜。
很久以前,有一个百无聊赖的杀手,接到了一单不得不完成的生意……
后来,见到了他,谣传中被人侮辱却仍厚颜无耻生存于世的那个人,坐在郑府厅上,放下一盏热茶,笑道:“不过一点解药而已。”
一个雪夜,两人行走山林,见他从雪里捡回了一捧足以环抱的枯枝,认真道:“这雪不干净,烧滚了再喝。”
奔波着各地的生意,他不会指手画脚,很少说话,只是坐在旁边静静的品茶。很少的时候才会提些意见,想要他再多说,他又笑着温酒去了。
很平凡的日子,很短暂的相聚,很频的相会,日子这么一日一日的过。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开始察觉了心意。
这样的日子,要永远永远,这么持续下去,若影。

堂上的烛化作珠泪,滴满了烛台,终至熄灭。一室暖意情热,交杂着痛苦隐忍的低吟,温柔爱惜的安抚,慢慢变得融暖一片,直到远鸡鸣。

冬日夜长,天色微明的时候,已经鸡鸣三遍。
颜承旧轻悄悄地起身,怕惊醒了身边的人,到外间去烧了热水,在房后通炕的灶里加了柴禾,才又回到屋中。捏起干净的毛巾,轻手轻脚地帮若影清理身子。
屋外的雪还没停,但是变成了茸毛般的细碎。颜承旧将一切打理完毕,又坐回若影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看他的睡脸。昨夜激动,他被逼得几度换了姿势承受,现在累得沉沉入睡,都没有察觉到这些动静。
忽然想起若影的衣服都被踢到了地上,赶紧起身收拾,却在叠理齐整的时候,发现长衣袋里有一件硬物。颜承旧心中一个咯噔,立时想起聂怜说的话,觉着八成便是那瓶害人的东西。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剩,若影这身子以前被耗得厉害,用这东西终究是亏损阳气的。这么想着,他找出了一个色的瓷瓶,瓶上贴一小纸,书“飞燕喜春”。拧开一看,果然是那种东西的色泽稠度,一点气味都没有,难怪那么多人防不胜防。正想拿去丢,忽然发现竟然是满的。
满的?
聂怜只给了若影一瓶而已。
若影对这方面最没研究,所以也不会自己去配才对。
为什么还是满的?难道昨日酒菜里根本没下药?
可是昨夜,若影身子那么柔韧潮红,那里又是那么热,而且那么的主动。
为什么是满的?

若影曾是那么排斥,为什么会主动……
颜承旧脑子里立时乱了,想不透前因后果。
他却忘了,再刻的不堪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还有身边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是会渐渐变得遥远模糊。而不论是谁,面对着打从内心中最为信任的人时,都会予以特殊的待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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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林海如的宁城驻守[上]

时隔那场西江原决胜之战已经四年,由于末代王南楚贡王被人掳掠不知所踪,所以北燕轻易就取下了几乎所有的国土。进而将矛头转向东齐。其实人们哪里知道,南楚贡王是个完全的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儿,苦苦经营近十年之后,才终于用金蝉脱壳的方法脱身离去。他甚至挑了个不成大器的公子小白做储君,千方百计要让这个国家早死早超生。

时值初春,南方已经是草长莺飞。
而我却无心欣赏。此南方之行是为了监察暗访几个新坛的设立,原本说好与颜承旧一个月一轮换就近照顾若影,但这已迟了月余。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这任务一到宁城就找了个靠街市的普通民院。五连房,很狭窄,平日里街上人声嘈杂,院子里除了我还住着四个下属。然而,就这么简陋的地方,若影却竟要过来――从北方来。

想到他至今有些弱的身子,心中是浓浓的解不开的痛。一路上走得匆匆忙忙,心情是两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急切
急切,是的。
也许在长辈,在朋友,在属下,甚或是其他许多不大熟识的人眼中,我是个不会有急切心的人。甚至因为沉稳的行事而在以前直至现在都被委以重任,但是一旦面对着他,就什么都化解了。心里面始终空洞着的地方,像遇见了春日一样,化出了看不见摸不着却挥之不去的暖意。

很快到了地方,进门之前就听到里面传来拨弦的声音,慢悠悠地,似乎心不在焉,但偶尔一个连续的调子,的确是梅若影的手法。
是他。
他要来的消息,半个月前就有雪枭和夜枭连续送过来了。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不在信中说?
院门紧紧闭着,一推,才发现是从里面闩上了。我退了半步,飞身越过了围墙,落在了里面。
眼前豁然开朗,院子还是院子,陈旧狭窄还是陈旧狭窄,但是偏偏那感觉又不一样了。院内唯一的小榕树下,摆了一张几片木片拼凑出来的长椅,若影坐在那上面,倚着树干,轻轻撩拨横放膝上的七弦琴。――自然,我很自然地忽略了他头顶一树杈上用不雅姿势横躺着的某人。
气色比两月前又好了些许,淡淡的血色从菱唇上脸颊边透了出来,长发整整齐齐地盘在头顶,仅用一根毫不起眼的木簪插了。神情清清淡淡,在自榕叶间散落下的阳光里分外平和。
这样的他,太耀眼,耀眼得不像是凡夫俗子能接触到的存在。他眉眼里的光华藏得太,让我看不透他的真心。
脚有些颤,一时间我竟然走不上前去。

“你就这么跳了进来?不走门?”他继续弹,却突然说话了。变戏法一样,刚才那些超脱俗事的气息立即远离了去。
呼吸停了一拍,我理理思绪,稳定了步子走上前。
他抬起头来看我:“此时光天化日的,外边街市上人来人往,你就这么忽闪一下跳了进来,就不怕外面的路人甲乙丙丁以为是闹鬼了啊?”
我已经到了他面前,从上方俯视下去,便能看见领口内的脖颈竟然露到了锁骨,刚才些许的急切立刻烟消云散。这才初春的天气,俗话说“身冷脖先冷,腰凉脚先凉”,他哪来什么体质来耐这初春的余寒。越是想越是有些怒气,不由板起脸:“这衣服是谁为你备的?”
若影大概没想到见面的对话就是这么展开的,又或许是这几年被管教得惯了,总有那么点直觉,一听就知道哪出了问题,下意识地拉拉领口:“原本有围上领巾的,刚取下来。”
一个十分不知趣的声音这时候从天而降:“你啊!真是太不解风情了,我在一泓阁翻天覆地才好不容易找到他当年在宁城穿的衣裳,就被你用这样的口气奚落?”
颜承旧从上面的树杈上跳下来,做了个鬼脸道:“我这几天要在一泓阁查事,人是交给你了,到一个月记住原物返还,少一根毛我跟你算账。”
还不等我把脸冷下来,那傻鸟见机不妙,兔子一样跳出了围墙。
梅若影捂着额头道:“你家的围墙干脆拆了吧,一点用都没有。”

象郡有几群竹山庄的产业,宁城的一泓阁只是其中一,所以颜承旧在宁城只呆了一日就到其他城里办事去了。然而若影不知为什么,却连着两日一直往外跑,说他以前曾得不少人的照顾帮助,所以要独去看几个朋友。他虽然内力被封,但是司徒氏的势微让这地界已经安生许多,且又有罗保亩和小岱两人暗中赘着,他也精通用药,倒不必我太过担心。
只是自从他前日来,神色间多了许多隐讳,有时候欲言又止,琴音里多了许多心事和犹豫。晚上要帮他换衣,他遮遮掩掩说自己事情自己打理。夜里紧紧地搂着他睡觉,但是他似乎有些紧张,久久不能入眠。问他有什么难,他都是笑着说万事平安。
梅若影有许多事我是不知道的,至少在他离开青阳宫之后一直到去到南楚军营里之前的时间,对我而言是一片空白。虽然也曾听颜承旧说过一些,但他不全讲。也问过梅若影,他有些吞吞吐吐。既然他不愿说,我也没有私自去查。
这让我有些不安,仿佛什么重大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而我犹不自知。如同多年前,带着些许不安的预感接了刘辰庚给的任务下山,回来时听到的却是若影被刑囚的消息。这样的事再不能发生,就算只有万一的几率也不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明白。
于是第三日早晨,我推掉了和两个员外的会面,偷偷跟在了若影后面。

大白天里,梅若影身后多了两条尾巴,加上我,就是三条了。只见罗保亩和小岱自得其乐地买油条吃米糕,没有人看得出他们其实都是追在若影身后。或许这几日,连若影自己也没察觉他的存在。

罗保亩是颜承旧的师弟,也是血网黑蝎的一员。说起来,我们也可以算是同行,青阳宫里那些血腥见不得人的勾当,许多也曾落入我手里才办了的。
他的警惕很好,有几似乎是若无其事地转向我这个方向,但其实是在警觉地张望,最后还是没能发现什么。

若影走过卖早点的小巷,来到市口的公文榜墙前停下,看了看,然后笑着摇摇头走了。
罗保亩和小岱随后跟到那墙前,看了看,百思不得其解地挠着头走了。
我跟着来到墙前,只见公文榜上张贴着新旧不一的通缉令和朝廷诏令。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有些零落的被遗忘许久的片断浮现上来。许久以前,也曾站在类似这样的公文墙前,看墙上的纸书榜文,其中曾有南楚林氏被抄斩的公文和对我的通缉令。那时的我,是家中唯一幸存的人,而尚未遇见聂悯和司徒凝香两位师父。
这些追忆刹时间涌起,又刹时间平息。心底很的地方有些冷意,但是这些事情又找谁去诉说呢?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过去,也只有自己才能够解决这些沉郁。就像罗保亩和小岱两人,面对着这面榜墙时,并不知道曾被张贴之人的眼中所见、心中所伤。
这面墙上也曾张贴着绘有若影头像的榜文吧,他此时再看,又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呢?我若有所知,不再看它随了若影的方向离去。

不多久,梅若影来到一医药堂,并不用抬头看招牌,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直接进去了。我也不必看招牌,来宁城两月,早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说宁城,就连象郡这么大的地方,尔德堂也是数一数二的药铺。这里不只售药,还带出了许多配方抓药的学徒。原本的南楚地界,开设了许多尔德堂的分铺。
这是尔德堂老店铺的门面,地方比那些新开张的来说显得狭小了些,所以罗保亩和小岱很明智地在一个豆挑子前停了下来,开始争执是吃豆还是要吃馄饨。等他们俩终于下了决定点了东西吃得差不多时,一个人从药铺里面出来了。
原本尔德堂生意就好,客人进进出出,单一个人出来,也不会引起别人太大的注意,而且这个出来的人面目平常。但是在街角吃得希里呼噜的罗保亩和小岱却停了争吵,张大了嘴看那个人。那人走出了半条街,小岱忽然低声说道:“师父,那是当仵作的梅若影吧?”
罗保亩丢了几枚铜钱给经营豆挑子的少妇,抓着小岱追了出去。
什么叫“当仵作的梅若影”?
我是知道梅若影当过仵作,要不然也不会被宁城的糊涂城官送到南楚军营里去当充军的医童。可是,梅若影当医童用的应该是“雷双”的名字,难道当时是用原名的吗?而且这副易容出来面孔,也与他在南楚军营时的易容大不一样。

这个疑问很快就破解了。
梅若影顶着不属于他自己的面容来到,从宁城府衙边门进去。守门的卫兵见了他眼睛发直,大气不敢吭,更不敢拦。
他进去了之后,才悄声议论:“没看眼吧?是那个梅若影?”
“太可怕了,他失踪了这几年,我都听说他早被恶灵缠死了,怎么还活着?”
“怎么可能,恶灵怕他还差不多,你没听说他号称‘看尸鬼眼’吗?”
――看来以前曾发生过一些有趣的事情,不过,等以后再问他好了。当下还是要跟着进去看看。

避了罗保亩师徒的护卫越过高墙,府衙的地界颇大,跟随若影绕了几圈,来到一平房,有些腐败的气味很远就飘散过来。我心里微有感触,停尸的房间晦气大,他国的衙门都是另找地方停放,偏南楚地近南蛮习俗独特,有下葬三年后方由子辈启棺舔骨的习俗,有将死骨放于瓮中露天半埋于山头的习俗,原来仵作鉴尸的房间也还可以毫不避讳地建于衙门里头。
然而还不待我有更多的感想,眼前所见只让人思索顿止。
其中一房间开了门,从里头走出三个人。当先一个稍年长的惊讶得说不出话,另外两人一下子就扑了上来,其中一个面目清秀的抓着若影的袖子直叫哥哥,而另外一个一上来就勾肩搭背的――竟然是当年若影在军医营中顶着的那副面孔。
“雷单,雷双,雷仨,好久不见。若不是你们名字好记,说不定就要把你们忘了。”
我瞪着中间那一人,哑口无言。四年多钱,失踪许久的梅若影以另一副面孔出现在南楚军营中,名字就叫“雷双”。
出于尊重,他的事我也一直没查。然而当与他有密切关系的他人出现时,又开始懊恼为什么不多个心眼,早点查清楚。而当真的开始计划回去就派人彻查的时候又开始犹豫,鄙夷起自己的为人浅薄,立即还是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唉!若影,你可真是让我头疼不止。

好在他和那个“雷双”并没有什么私情的样子,对他只是向他其他兄弟一样一视同仁,过不多会儿,一个中年男子朗声笑着从远过来。是雷三兄弟的父亲。
一排屋子里臭气熏天,五个人凑在一起,满口的都是这个腹水积涨那个瞳孔浑浊的。我以前行走江湖,虽然见到的事情也不算少,然而还没见过仵作的工作场面,更何况是五个仵作凑合在一块儿讨论得热火朝天,各种意义不明的词语层出不穷,十成十像是以前军医房里那些医正凑在一起讨论疑难杂症。
若影和他们在一起是十分高兴,但是我就又开始头疼了。后面那一排子房,臭气熏天,尸毒浊重,他这身子如何受得了。好在在我忍耐界限到来以前,他抱拳告别,说是还有要事,然后出了府衙。

“师父,梅大哥身上带着很难闻的味道。”小岱在前面跟着,低声地对罗保亩说。
罗保亩默不作声。近来,他越来越擅长用无言这一招来对付这个聒噪的小徒弟。
“他就不怕这样走在街上,其他人会知道他得了便秘吗?”
――那样行事一丝不苟的若影得了便秘的样子……
罗保亩略显踉跄,我额头冒汗。

若影又回到了当初改装的尔德堂老店。
这一回罗保亩和小岱并不是全部挤在前门等候,他俩跟若影是越来越有心得,一个蹲在前门,另一个自动自觉地绕到了后巷。
这时,天空渐渐阴灰了,细细的雨丝洒了下来。
宁城的人习惯了雨,并没有因此而散去,依旧在街道里谈笑喧哗。
一刻、两刻、一个时辰……近了晚饭的时辰,人们开始散去。我坐在斜对角的榕树顶上,拖着腮遥看尔德堂,而始终不见他的身影。大概因为许久不曾得如此的空闲,也不觉得焦急,甚至等待中有淡淡的幸福回味。
想不到,上天待我不薄,风风雨雨之后,竟然得回了有人可待的幸运。

天幕昏黄的时分,后巷那边传来连串猫叫春的声音,罗保亩从茶摊前起身,拍拍屁股,晃荡了过去。

静止许久的风凉凉地起了,雨线在转暗的天光里微微斜着。暮色初下,附近人家都已是围在桌边进餐了,走在石板斑驳的巷道里,道路转转折折,始终寂静无人。
我看了一眼小户人家中泄出的烛光,那微弱的光晕映照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粼粼的光泽。隐有人声传出,是再招呼小娃子回来吃饭的招呼声,忙着布菜的筷碟响动,还有谈论菜价米价的杂事。
这是小户人家的生活。很久很久以前,在林府还没有败落时,似乎母亲也总是如此,虽然父亲总是提醒她饭不语,母亲却总是用鄙夷的神色反驳他“不过当了丁点大官,就会摆大户架子了?”,接着再接再厉地谈论江湖风云。
青阳宫里,虽然人多,但秩序森严,大多都是在自院里用饭。即使师兄弟们坐在了一起,也只是默默地用碗里的饭,就再也没有如此的热闹过。
往者已矣,心中不由一暖,因为想起了这几年的生活。
他似乎也是个不太讲究吃饭礼仪的人。用餐时总是会有话题说起,比如用药有了什么心得,看诊时遇到了什么疑难,一餐饭下来,往往就解决了一两个问题。白衣教里的教友,到我这年纪的成家立业的也不少,但常常聚在一起总是抱怨没有共同的话题,时时总是鸡同鸭讲。我和他这样,也算是极协和默契的生活了。
然则奇怪的是,如果是和颜承旧用餐,若影的话就少了很多。不,更准确的说法是,用餐礼仪也端正了许多,因为要言传身教颜承旧该如何才能吃好一餐饭。不过我看也有这必要,因为颜承旧那厮太笨,常常在若影面前变了白痴,吃着饭都能傻笑得把米粒漏了满桌;若影要是吃得少了,皱了眉了,就一惊一乍地乱跳。就连两位师父大人也说了――不好好管束起来实在太过丢人现眼,有失家风。

[番外五・上完,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