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下 by:楚国 A:link
COLOR: #; TEXT-DECORATION: none
A:visited
COLOR: #888; TEXT-DECORATION: none
A:hover
COLOR: #ff; TEXT-DECORATION: underline
A:active
COLOR: #6699ff; TEXT-DECORATION: underline
TD
FONT-SIZE: 12px; COLOR: #
bbs
FONT-SIZE: 15pt
n2
FONT-WEIGHT: bold; FONT-SIZE: 1px
Ah2
COLOR: #; TEXT-DECORATION: none
Ah2:link
COLOR: #; TEXT-DECORATION: none
Ah2:visited
COLOR: #; TEXT-DECORATION: none
Ah2:active
COLOR: #ff; TEXT-DECORATION: underline
Ah2:hover
COLOR: #ff; TEXT-DECORATION: underline
bbs
FONT-SIZE: 1px; LINE-HEIGHT: 15%
maintitle
FONT-WEIGHT: bold; FONT-SIZE: 16px
t1
FONT-SIZE: 1px; FILTER: Glow(Color=#ffffff Strength=1); COLOR: #ff; FONT-FAMILY: “宋体”; LETTER-SPACING: 1px; TEXT-DECORATION: line-through
t2
FONT-SIZE: 1px
SELECT
FONT: 8pt verdanaarialsans-serif
l1
LINE-HEIGHT: 119%
l2
LINE-HEIGHT: 15%
BR
FONT-SIZE: 5px
FORM
FONT-SIZE: 8pt
inputbox
BORDER-RIGHT: #787878 1px groove; BORDER-TOP: #787878 1px groove; FONT-SIZE: 12px; BORDER-LEFT: #787878 1px groove; WIDTH: 6px; COLOR: #; BORDER-BOTTOM: #787878 1px groove; FONT-FAMILY: “宋体”; HEIGHT: 18px; BACKGROUND-COLOR: #ffffff
Gen
POSITION: relative
heading
BACKGROUND: lightgrey; COLOR: navy
mytext
POSITION: relative; BACKGROUND-COLOR: #ffffff
TBGen
FONT: 8pt verdanaarialsans-serif; POSITION: absolute; TOP: 2px; HEIGHT: 22px
bi2
BORDER-TOP: #56c7ff 1px; FONT-SIZE: 1px; BORDER-BOTTOM: #56c7ff 1px; BORDER-RIGHT-STYLE: none; BORDER-LEFT-STYLE: none
ann2
POSITION: static; HEIGHT: 18px
ann3
FONT-SIZE: 12px; WIDTH: 1px; HEIGHT: 18px
tm
FILTER: Alpha(Opacity=5)
bianxian
BORDER-RIGHT: #ffffff 3px solid
TABLE
BORDER-RIGHT: thin; BORDER-TOP: thin; BORDER-LEFT: thin; BORDER-BOTTOM: thin
zhengwen
FONT-SIZE: 1px; LINE-HEIGHT: 15
BODY
MARGIN: px
bbs
FONT-SIZE: 12px; LINE-HEIGHT: 15%
Gen
POSITION: relative
heading
BACKGROUND: lightgrey; COLOR: navy
mytext
POSITION: relative; BACKGROUND-COLOR: #ffffff
TBGen
FONT: 8pt verdanaarialsans-serif; POSITION: absolute; TOP: 2px; HEIGHT: 22px
TDt2
FONT-SIZE: 12px; BACKGROUND-COLOR: buttonface
SELECT
FONT: 8pt verdanaarialsans-serif
《断袖》下
by:楚国
作者: tianzhen87 25/9/11 1:38 32
第十章 留别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商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留别妻?苏武
春天的海在未央宫翻飞著无边的迷蒙,粉白轻紫,微风抚动下,落英波波如涛。细致的瓣雨飘摇著,铺满木桥、湖面。宋弘以拂尘挥去落在肩上的桃瓣,远山浅葱青黛,也未曾映入他的眼中,挺直而默然地站在木桥上等著。左署素雅的宫殿,急急走出华服的官员,身後两三名随从引他上桥。
「宋大人恕下官迟迎之罪,请入内……」
「不必了。」宋弘道,「两厢退下。」
「是,是,你们退下。」息夫躬不停打躬,「大人传见下官,不知有何尊教?」
「你想在万岁跟前立功吗?咱家给你个机会。」
息夫躬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在那里。
「肯不肯?这可是封侯的事业。」
「封、封侯?」息夫躬拼命眨眼,由於检举东平王刘云谋反,自己由一介布衣擢升为左曹、给事中,正要大展抱负,却一直被老臣们挫折,如果封了侯,就没有人可以再屈辱自己了,即使只是没有采邑的关内侯,也是鸡犬升天的大富大贵。宋弘不是一向不理自己的吗?管不了这些了,息夫躬忙道:「下官不、不敢梦想,只要能为宋大人效劳,做犬做马,亦甘之如饴!」
宋弘冷笑:「别跟咱家来这一套!万岁想封董侍中侯爵,正愁师出无名。你向万岁进言,就说指控东平王巫术之案,不是咱家向皇上报告,而是董侍中。」
息夫躬呆得更厉害,良久才结结巴巴:「向万岁进言……说是您和董侍中告发……」
「说是董侍中,不是咱家!」宋弘火了,「把咱家的名字,自你原来的奏章上删掉!您总理尚书事,这点职权还用咱家教你吗?」
息夫躬不敢再问,「是,下官理会得,宋大人忠心耿耿,为主分忧,视爵位篾如也,诚可谓丹心一片……」
「蠢货!」宋弘一甩拂尘,转头就走,在园外守候的侍臣们,井然有序地为宋弘开道离去。息夫躬不敢相信有人不要送上门的侯爵采邑,尤其是一个阉臣,能有此机缘,可是光宗耀祖,没有人敢再鄙视其刑馀之身了。对於已残缺的中涓而言,尊严不是最重要的吗?
毋将隆在掖庭的办公走来走去,昏黄的烛火,照映出石壁的阴沉,几案上的犯人名册,每一个黑暗的名字下都拖曳著混浊的罪状。
「禀大人,要犯朱诩还没有退热,伤势似乎更沉重了。」由狱卒陪伴著的医生捻著稀疏的胡须,淡然说道:「大概难活了吧?」
「把他移到高一点的牢房,地牢太潮湿了。」毋将隆强硬地道:「给他最好的食物和药,一定要治好他!」
「不是环境的问题,伤重恶化,能否痊愈,是他能不能撑下去的问题。」医者依然像说著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一定要治好他!」毋将隆以毫不妥协的神态,更加强语气,「尽量!快点让他好起来!」
狱卒带著讨好的神色:「毋将大人这麽关心,是否要亲自见见要犯?」
「不必了。」毋将隆森冷地回绝。
真是令人猜不透,一向严正中有亲切的大人,居然出现防御似的森然,令部下不敢直视。离开了掖庭,回到官府,毋将隆仍不能静下心来,烦躁地推开竹简,突然想起一个人,立刻下令备马,换上平时的便服,只带著小厮,直接往那人的住所而去。
碧油的竹林交错,宽阔的书房内,孙宝盘腿坐在几案前,慢慢收卷起兵书,转头看著竹叶在风中磨擦、款摆的姿态。毋将隆挺正胸膛,跪坐在他正前方,恭敬地等孙宝回过头来。年逾六旬仍清瞿俊朗的孙宝,平和地微笑:
「免为平民,才是仕宦者安享晚年的手段呢!」
想不到家居的孙宝文质斌斌,在位时可是气宇轩昂,上书、面圣的气焰,使毋将隆一直以为他只有三四十许,仔细一看,灰白的鬓发却是掩不住的风霜。
「君房,你看起来很困扰。」孙宝道。
「啊,不,只是……」毋将隆不知该从何说起,「孙大人无罪被废,天下痛惜,下官不能代大人申冤,请大人原谅。」
孙宝笑著摇头:「怎麽讲这种话!」
「下官常觉得,对朝廷束手无策。纲纪衰弛,已非一朝一夕,下官无能,却领国家薪俸,所愧对的不只是您,还有百姓。」毋将隆沉重地低著头。
「你太想不开了,百姓对你是肯定的,放手去做该做的事,不要乱想。」
「是,但……什麽是该做的事?下官很困惑。」
孙宝看著他:「出了什麽事吗?」
「您上书救郑崇大人,也是义愤於佞幸祸国吧?」
「那是两回事情!」
「咦?」
孙宝笑道:「我的目的只是救郑崇,没有别的。」
「朝中都在说驸马都尉董贤祸国……」
「他什麽都没做,对谁都无害,我从没想过抨击他。」孙宝平和地一捋胡须,「大家只是嫉妒他平步青云罢了。」
毋将隆讶异之极,错的不是董贤,而是大家?
「董贤吗?是个不幸的娈童,还不到佞幸的地步。」孙宝遥望,「这种命运,外人怎麽能懂呢?还羡慕不已,真是痴愚!」
「他以美色得到富贵,不是可耻吗?」
「难道皇上幸他,他得守贞自尽?」
毋将隆困窘地道:「不……那倒是。」
「没有人愿意如此屈辱,他是被逼的。」孙宝平静地笑了一下,「我也被指为佞幸过。」
「谁敢亵渎大人您!」毋将隆怒道。
「不,那是事实。」孙宝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少年时,刚刚以明经被任用为小官吏,三公之一的御史,竟十分赏识我,擢升我为亲腹,我忠心地想报答知遇之恩,也很努力工作,甚至住在御史大人府里,替他理文书。後来,就被御史大人逼迫了,他的家奴还在旁按住我的手脚……」
毋将隆呆呆看著,孙宝怎能那麽冷静自然?
「……年少气盛的我,本想自杀,甚至杀了御史大人,雪了耻再死,却为了父母而忍耐著。事後,御史擢升我,我推辞不干,我们的关系却有风声传了出去,弄到很多人都知道了。直到他荐举我为议郎、谏大夫,我才接受了。」
「为什麽要接受?」毋将隆怒火难忍。
「因为我不想含冤而死!」孙宝严肃地直视他,「我没有错,为何要受耻笑?我要以行动证实自己是个男子汉!当时广汉有群盗作乱,我自请赴益州平乱。虽然被王家的人贬抑陷害,立了功反而获罪,大家却都看见了,我不是靠陪御史上床而当官的!结果,朝中的人都上书替我申冤,我光明正大地拜为益州刺史、丞相司直!」
毋将隆发了好久的愣,像多明白了什麽,又像多疑惑了些什麽。
也许是受了这一番冲击,正义凛然的毋将隆後来并不接受王莽的结交、讨好,不管王莽多谦恭下士、政治口号多堂皇,都无法说服毋将隆。对於世情的是非真伪,比起一般书生志士,毋将隆有更透澈的领悟。
刘欣独自在宫闱中徘徊,滚滚浊世,想厮守的只有董贤,怎麽样才能让你明白朕的心?刘欣握著董贤的手注视。朕不能没有你,只想一生一世和你……
「诩……」董贤呻吟著,缓缓睁开眼来。
「圣卿!」刘欣抚著他的脸,低声唤道,烧已经退了,脸色还是青白憔悴。
董贤一看清是皇上,泪水便涌满眼眶。
「没事了,已经安全了。」刘欣柔声道。
董贤别开脸,哽咽著道:「诩哥哥呢?你把诩哥哥怎麽样了?」
刘欣低哼了一声,平静地微笑:「他死了。」
董贤震讶地疾坐而起,看著皇上。刘欣踱了几步,好整以暇地道:「信不信随便你。」
「你骗我……」
「哈!朕要他死,还有什麽难的?」刘欣冷酷地昂首道,「朕懒得多跟你解释!」
「他到底怎麽了?死了我也要看见尸体!」董贤叫道。
刘欣得意地哈哈大笑:「尸体吗?尸体著狗吃了!」
董贤一冲下床,就软跌在地,长发委蛇成一滩柔云,撑起身子的弱小肩膀不停颤抖著,仰起脸来,嘴唇一动,说不出话来,反覆道:「你骗我……」
刘欣冷笑不语,董贤彷佛坠入冰窟,明知皇上很可能骗他,但是诩哥哥伤得那麽重,再说,皇上一声令下,要他死还不容易?董贤只能发呆。内侍们上前要扶他,董贤才触电一般挣扎打开内侍的手,叫道:「别碰我!」
刘欣只是坐在一旁冷眼旁观,董贤无法猜出他的心思,更没有想到皇上的报复如此强烈。那睨视委地的自己的眼神,只是在看一个微不足道的臣民而已。天子的凛然之威,令董贤退缩了一下,手肘碰到腰间的短剑,朱诩危急时丢给他的那一柄。董贤看了看皇上,凄然一笑。
「笑什麽?」刘欣有点悚然。
「……死吗?」董贤乱发披面,每说一个字,泪珠就溅落,「……死有何难?活著,比死更难。」
「你在说什麽?」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过去,现在,未来……」董贤笑道,泪珠滑得更急。刘欣的手颤抖著,爱念化为同样强烈的恨意,啃啮著他。
「……忘恩负义的贱货!」刘欣沉声咒骂。
「忘恩负义?你给了我什麽恩?什麽义?没有一样是我要的,你只是在强迫我接受。」董贤微侧过身,握剑在手,缓缓地道:「……你高兴杀诩,就去杀好了,不过,你再也不能强迫我什麽……」
董贤猛然举剑疾刺而下!
「不!」刘欣惊呼出声,扑上前去,血柱喷洒,眼前的雕梁画栋旋乱成陆离的狂W。
「太轻举妄动了!」傅太后沉声道,虽未声色俱厉,却使左右心悸。
「太后恕罪,儿臣……」皇后跪伏著,取下发簪,一绺长发披垂下来,惶恐地说。
「皇上追究下来,可是废后夷族的罪!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手段也太狠毒了些!」
皇后伏地而泣,断断续续地说道:「儿臣……恨不得把佞幸碎尸万段……太后做主,救救儿臣……」
「还想杀他?傅晏教出来的好女儿!」傅太后愤愤道,「依你残忍的手段,要杀他有何难?一通懿旨就可以绑来乱棒打死,只不过要赔上千百个姓傅的人头罢了!」
皇后泣不成声,不敢答腔。傅太后抚了抚心口,走下座榻,亲自扶起皇后,缓和下来:
「这事,哀家会按下来。你还小,不要使心机,只会害了自己!满朝仇敌,都要弄咱们傅家,只要你生了皇嗣,就没人敢说什麽了。」
「是。」
「唉,你真的听进去了吗?皇嗣的事,不能再迟延了,皇上圣体欠安,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咱们已没空对付那个佞臣,长信宫虎视眈眈,除非你生下太子,咱们傅家才能安稳,否则……」傅太后沉重地长叹了一声。
皇后乖顺地听著,虽然明白朝中局面不大平静,却觉得也不必如此恐惧,傅家是贵族,大不了不住宫中,还能有谁敢动这历事三朝的大族?
刘欣一巴掌打得董贤翻跌开去,及时拦住董贤自砍的那一刀的中常侍王闳却被划破手臂,鲜血长流,怕血污了御榻,忙以自己的衣摆包住伤。
「下去疗伤吧!朕有重赏。」刘欣强忍怒火,平淡地道。
「谢万岁隆恩。」王闳忙退下了。
董贤按著脸,挣扎著爬起来,内侍们见皇上铁青的脸,都不敢去扶。皇上打董侍中的那一巴掌之狠,使董贤嘴角流出血来,一点都不留情面。
「想死是吗?」刘欣弯下腰,拾起那柄短剑,丢到董贤脚前。
「去死啊!这回没人拦你了。」
董贤被泪水、血污弄得凌乱不堪的脸孔和衣裳,就像被践踏过的盛开芍药。无力地伸手,摸到那把剑。
「哼!要死就死吧,不过,你死了之後,朕一定诛你九族替你陪葬!」
董贤一震,呆在原地。
刘欣冷笑道:「朕待你这麽好,还不快谢恩?」
这……董贤完全无法反应,看著那高高在上的皇上。
刘欣又笑了一声,道:「你好好考虑吧!数百条人命,就全看你的决定了。」
「全看……」董贤喃喃道。
刘欣重重甩袖而出,在十几名内侍的护拥下上了舆轿。董贤只能委困於地,不知何时,泪水已湿透衣襟。
清风吹抚著绣帏,窗棂飘进数点梨,那洁白如丧幡的凄清,在扭动的薄纱掩映间堕落。董贤仰视苍穹,无边的沉凝也只是默默与他相望。
艰难,唯一死。竟……连死也不能。董贤伏地恸哭了起来,连死也不能……
诏书颁布,封董贤为「高安侯」,息夫躬为「宜陵侯」,孙宠为「方阳侯」。而董贤的采邑,一封就是千户,还有皇上赐下的二千亩地,何止富甲一方?都可以划界称王了。
董贤阖家搬入皇上所赐的宅院,就在未央宫北门正对面。朝臣们入宫,都由北门,也顺便到董府拜见一番,是少不了的。若说皇宫有正副之分,到底未央宫、董府谁正谁副,也很难说。而住过皇宫的董姓,住进此宅,才讶然发现比皇宫还豪华,壁柱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细工,楼阁亭台,山池玩好,也就罢了,居然连前殿、後殿等宫制如数用上,几乎令人疑心皇上不住未央宫,要搬到这里来了。
董贤封侯,庆祝的宴席也都由长安厨包办,皇宫里派出的一大批宫监、奴隶出出入入上上下下打点料理,皇上即位也没这麽隆重过。使者整天在长安城奔走,朝中大臣派人通问致意,豪华的马车,干练的仆役、官吏出入各店铺采办,互相走动的朱门巨户前,天天马车挤得水泄不通,等著投名的使节等得大排长龙,整个长安,都要为了董贤的大喜而翻过来了。
傅太后并不加以干涉,甚至容许官员公然向董贤拜贺,令傅家的官戚万分不满。皇后的父亲傅晏在太后面前哀伤地诉苦,万岁宠幸董贤,置礼法人伦於不顾,不要说冷宫中年轻的皇后了,至少也要为汉祚打算啊!
「董贤神气不了多久的。」傅太后面无表情地道:「万岁年轻荒唐,一时也就腻了。」
「不见得吧?像先帝宠幸佞臣张放,就至死不回……」
「大胆!」傅太后愤怒地斥喝,傅晏连忙跪地叩头不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年逾半百而仍美貌的太后,为了保持容颜,从不轻现怒容,现在却脸色铁青,柳眉直竖。
「你敢拿皇上比喻先帝?欣儿聪慧英明,王老太婆的昏庸儿子,根本不配和欣儿相提并论!」
「臣弟知罪,臣弟知罪……」解释只有越描越黑,傅晏自知失言,惶恐地喃喃说道。
「罢了!哀家自有主张,退下吧!」
傅太后心烦意乱,这些外戚眼光浅短,没有一个是可以商量大事的栋梁。倚躺在丝垫中,微微皱起双眉,头真的痛起来了,欣儿……,为什麽喜欢董贤?不明白,真的不懂为什麽。也许,连欣儿也回答不出所以然吧?宠爱谁都好!傅太后几乎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要对方不是……不是个男子。
一想到王政君也许,不,王政君一定在她的宫中冷笑著,看著,傅太后就全身发冷,眼前黑暗。曾轻视著王政君为了张放束手无策,让赵飞燕姐妹横行,如今,自己竟也落到这个地步。怎麽会这样?不行!绝对不允许董贤全身而退!傅太后缓缓坐起,下令摆驾。
上书房中,只有祖孙二人,以及几个侍从。太后从宋弘手中亲自接过药碗,刘欣恭敬地立在面前,让太后温和地抚著肩背。
「皇上近来越憔悴了,是哀家疏於照顾。」
和董贤还在冷战中,刘欣整天都吃不下、睡不著,勉强视政,也倍觉辛苦。太后知道的话,一定会怪罪圣卿。刘欣努力一笑,道:「不,朕精神甚好,太后担心了。」
「先帝以来,汉室便一厥不振,都要欣儿费心。哀家若能助你就好了……」傅太后长叹一声。
刘欣笑道:「自从孝元皇帝时,太后不是就一直想当个辅国之臣吗?」
「嗯,烈士暮年,壮志不止呀!」
祖孙两人都笑了,太后让刘欣饮完药,拉著刘欣的手坐下,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不,太后……」
「哀家知道,」爱惜地抚著刘欣的脸,「好久没有和你说些话,有时候还会梦见你小时候坐在膝上,玩哀家的玉佩的样子。」
刘欣默默不语,良久才道:「我不记得了……」
「不要紧,只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记得就够了。」傅太后的微笑中,有一丝寂寞。刘欣发觉,不是太后对自己无情,自己不也没有好好奉养太后吗?一阵心痛,刘欣不禁躺在太后怀中,感受那熟悉的气味……刘欣闭上双眼,道:
「是这样的梦吧?朕现在记得了……」
左右不知何时退下了,傅太后轻轻抚摸著刘欣的头发,强忍著哽咽,含笑道:「过去是不会回来的,皇上忘记的事,都当作没有过,也可以……。哀家只希望,皇上能想想未来。」
「未来?」
「未来,哀家不能在皇上身边的时候,皇上也老了的时候,国政不知道会变成什麽样的时候。那时,皇上还有什麽?」
刘欣苦笑道:「这就是未来呀……」
「皇上,人不能没有家室子孙,一切都不重要,把自己的血沿续下来,有人流著和自己一样的血,您才是不再一个人……」
刘欣突然明白了,心中一寒,倒退下座,道:「太后……就是来说这些的?离开圣卿就对了,是不是?」
「董贤只是你的玩物,不能为他罔顾朝纲呀!皇上至今无嗣,你要谁都可以,再美的人,哀家都会替你找来……」
刘欣叫道:「不要!朕通通不要!朕的一切,都是太后替朕找来的,甚至天下!只有圣卿,是朕自己发现的东西,朕只要圣卿!」
「你这不明白的孩子!太愚t了!」
太后根本不懂圣卿对自己有多重要……刘欣失望地转过身去,和所有的人一样,没有人知道自己多需要圣卿,没有他,整个世界都毫无意义。
「哀家……在此代天下向皇上请命。」
「太后!」刘欣惊呼著扶住要跪下的傅太后,自己跪在祖母膝前,「孙儿不孝,……不要逼朕,求求太后,不要再逼朕了……」
「你是皇帝,天下谁敢逼你?只求万岁留住汉家香火,不要把汉嗣断在你手里。」傅太后毫不妥协。
刘欣只觉全身无力,双肩好沉重,「有子嗣……就好了吧?是女人……谁都可以……是不是?」刘欣缓缓道,「……朕……知道了……」
不久,刘欣下诏徵董玲入宫,拜为昭仪,是位置仅於皇后的嫔妃。乍然拜领诏书,董贤几乎晕了过去。然而,皇上只是冷冷地望著脸色苍白,站立不稳的董贤,宛如报复者般冷酷。
这逼人的富贵,全国都在看。同时,匈奴的上书已送入未央宫,掀起新的震动。
第十一章 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後,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後,归于其室。
――唐风?诗经
匈奴上书,请求到中国来朝见,使朝政被转移开注意力。刘欣把大臣召入宫讨论时,董贤微觉奇怪,来朝见就来朝见,为何不能下决定呢?匈奴的国书传与众臣看毕,刘欣道:
「众卿以为如何?可分别奏来。」
丞相王嘉道:「回皇上,匈奴与我通和已久,所幸边疆无事,骤然要求上朝,恐怕另有所求。」
御史大夫贾延道:「如今的乌珠单于,不同於前任单于,虽然倾向中国,居心实难猜测。强大的夷狄并非只有匈奴,还有乌孙、康居,三足鼎立,为了稳固匈奴与中国的关系,乌珠单于前来,必需竭力招待,大肆赏赐,诚万民之累也。」
刘欣道:「丞相和御史之意,是拒绝匈奴入京了?」
王嘉道:「以臣愚见,乌珠单于行事谋远虑,不可小觑,此事还宜从长计议。」
刘欣「嗯」了一声,没有让不高兴的表情出现,他向来不爱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道:「左将军,您精研兵法,才略过人,有什麽意见,直陈不妨。」
「末将惭愧。」左将军公孙禄道,「历代的单于有凶暴有良善,都在中国恩威并施下,归顺臣服。乌珠单于仰慕天威,应无二心。然而近来天灾频仍,若供应匈奴,恐怕是笔沉重的负担,此外无他虑。」
侍中傅商却道:「启禀万岁,匈奴从西北而下,气势压人,恐有不祥。」
「什麽不祥?」刘欣愕然。
「回皇上,当今四方虽恢复了祭祀,以镇守王气,但新祠不久,诸事更宜加倍谨慎。四十六年前匈奴朝见,而孝宣皇帝驾崩;三十年前匈奴朝见,而孝元帝亦驾崩。可见匈奴之厌人。」
皇上多病,国内的日常行事已是禁忌百端。傅商此话一出,众臣均恍然大悟,绝不可以同意匈奴来朝见,否则就有「企图不利於万岁」的嫌疑。
公孙禄不屑地道:「是吗?九年前搜谐单于来朝,未入塞,即行病逝,也是受中国所厌而死吗?」
大臣们虽觉公孙禄之言有理,但避嫌为上,还是众口一词地反对匈奴朝见。刘欣便依众臣之见,回书婉拒,厚遣匈奴使节回去。
夜晚批著奏章,刘欣还沉吟不已,总觉得匈奴之事,理得太草率了。群臣互相推诿,只要自己没事,国家大计毫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傅商那一番话,一定是傅太后的授意,弄得大家不敢提出别的意见,一群怕事的循吏!刘欣郁闷地翻找每一份奏章,看看有没有人提出具体一点的建议。这群官僚食朕之禄,只会批斗圣卿,一遇到大事就缩头当乌龟……
正在气头上,转头一看,侍候在旁的董贤正趴在几上睡得沉了。刘欣更加有气,放下奏章,待要去唤董贤,突然一阵晕眩。
「万岁!」宋弘惊呼著上前扶住刘欣,「取药汤来!万岁,夜气寒,该就寝了。」
「不必……」刘欣闭著眼,靠在宋弘怀里,叹了一口气:「这是老毛病了,朕还可以……」
董贤被这一番骚动惊醒,看著皇上疲倦不堪的神色,不禁中心郁然。侍臣端药进来时,董贤主动接了,上前喂刘欣饮药。刘欣喜出望外,慢慢就著董贤的手饮完汤药。
董贤一语不发地退回座,刘欣不知该说什麽,只对董贤微笑,继续批奏。
宋弘暗自叹气,只要董侍中稍微对皇上亲一点,皇上就什麽都不会介意、不加责备了。自古以来,有哪个如此委曲的皇帝?
刘欣心不在焉,不时转过眼看看董贤,怕他会不见了似的。那一日激烈的吵架之後,董贤有好几天不吃不喝,不说不笑;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变得老是若有所思。刘欣忍耐著不去讨好他,硬是端出皇帝架子,和圣卿斗气,两人冷战到如今。圣卿虽屈服於帝威之下,刘欣却实在不愿意拿君臣之分对付他,越是如此压迫董贤,内心就越是想弥补什麽,越爱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董贤变得更加疏远,那双幽潭似的双眸,多了欲言又止的迟疑,想向他问什麽,而压抑著不说。刘欣再笨也知道董贤的要求,这偏是刘欣最不愿想起来的,朕的圣卿,和那个人在野地荒郊……一想到那种场面,刘欣就气得恨不得杀了圣卿,什麽羞耻?什麽「禽兽之行」?圣卿和那个人……刘欣有时想起来,竟会愤怒得顺手就摔东西、捶几案,控制不住自己,觉得自己快疯了。有一回气醒过来,看著圣卿平静的睡容,不知不觉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圣卿的颈子,为什麽朕要如此痛苦?你这麽对不起朕……
董贤醒了,平淡地说万岁要杀就杀吧。然後就闭上眼等著。刘欣抱住他,用力地吻著,如果爱念可以杀人,我们应早都死去了吧?
刘欣翻阅的动作停止,抽出其中一份,低声念道:
「……『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匈奴本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明甚。』好有主见的人!黄门郎扬雄?朕埋没人才了。」
「扬雄?」董贤喃喃道,「是那个人呀?」
董贤本来话已不多,近来更沉默,见他开口,刘欣忙接话:「朕倒忘了,你也当过黄门郎,这个人怎样?」
董贤想起那时候,受同僚们排挤,只有这个黝黑高瘦,讲话不清楚的扬雄没有以特殊态度看他。他不亲近自己,可是他对别人也一样,老是低著头默默看书或述作,不爱喧哗的董贤宁愿和他相对枯坐,也不愿意和别人应酬。初时,董贤觉得他实在很丑,像一截枯皱的老槐树。看久了,竟越来越顺眼,举止间有一股文雅,甚至是俊逸的气质。但扬雄眼里只有成堆的竹简,大概不知道美丽的董贤一直在注意自己吧?
想起故友,心情不禁平和了,董贤道:「扬子云学问很不错呢,不是万岁埋没,他本来就不出风头的。」
「噢。」刘欣笑著拾起奏章念道:「『以秦皇之强,蒙恬之威,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於平城,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困者,世莫得而言也……』哈哈哈,好诚实的家伙!文章倒作得不错。」
董贤听皇上吟念,抑扬顿挫,颇为提神,也不瞌睡了,好奇地问:「为什麽说『世莫得而言也』?」
刘欣笑道:「高皇帝曾被匈奴围困於平城。当时的单于冒顿,十分雄才大略,弑父自立,灭东胡、击月氏、并楼烦。中国未必打他不过,但正逢楚汉相争,只好任由他壮大。後来冒顿单于直打到太原、晋阳,高皇帝御驾亲征,出师不利,步兵与粮饷未能会合,才被这冒顿单于以四十万精兵团团围住。」
「四十万!」董贤讶然,「怎麽办?开国时不是有很多聪明的谋臣吗?」
「是呀,高皇帝被围了七日,内外无法通信,危急得很。後来是陈平出了诡计,才使高皇帝逃出来的。」
董贤忙问:「什麽诡计?」以为能突破重围,一定是精彩之极的计策了。刘欣却笑道:
「不知道,虽然史有记载,却不是真的过程。真正的情况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所以扬雄才这麽写。」
「为何不公开呢?世人也可以学学突围的计策呀!」
「笨蛋!」刘欣趁机轻叩董贤的额,温存地道:「就是真相太丢人现眼了,才不能说。冒顿单于要不是狠狠地羞辱了中国,怎干心放走高皇帝?」
「我都不知道匈奴那麽厉害……」
「冒顿单于也是罕见的匈奴之主,不是每个单于都有他一半能干。」刘欣念道:「『……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馀年,於是浮西河,绝大幕,破z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於姑衍,以临翰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後,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匈奴是震怖了,可是中国也讨不了便宜去,霍去病死後,李广利、李陵领兵和匈奴苦斗,结果一个自杀,一个投降。孝武皇帝为何不见好就收?实在是太不智了。」
「後来的和亲政策就好的多,是不是?」
「嗯,趋使成千上万的将士,死在关外;和护送一位公主去做匈奴的皇后,哪一项较仁慈?而且兵者,不祥之器,即使打胜了,也是血流成河,又不能制服这些凶蛮野人。所以,此後和匈奴以和亲为主,交兵为。『……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唉!三公九卿之中,有几个对匈奴的问题了解得如此刻?随便应付匈奴的态度,实在太可恶了!」
「和平了太久,他们都以为那不是自己的责任呢!」董贤忍不住道,朝会时,德高望重的王嘉竟也不能说出具体的意见,令董贤有点失望,更不必提别人了。
「连圣卿都看出来了,不是朕冤枉他们。」刘欣道,「『今单于归义,怀诚款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念到这里,刘欣拍案道:「没错!这才是真知灼见,难怪朕一直感到不安。」
董贤茅塞顿开,虽不了解边防,却也领悟到必须维持友好关系。再看扬雄的奏章上写道:「夫疑而隙之,便有恨心,负前言,缘往辞,归怨於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那是说得更明白了,拒绝匈奴前来朝见,是我方先背弃,等於把以往的恩德自行一笔勾销,平白使双方不愉快,到时候,以兵力不能收服匈奴,以言辞不能说服匈奴,将造成空前灾难。
当晚,被连夜召入宫的尚书们,在刘欣和董贤面前重拟了一份国书,反覆讨论易稿,拟毕,立刻交付下去尽快誊写,派人追上匈奴使节,交换回原先那一份。直忙到天亮,才双双就寝,都感到正确地下达了一项决策,而安宁地入眠。
感觉上并没有睡多久,刘欣便习惯性地醒了,御榻外一个人也没有,刘欣才想起:自己吩咐过今天不接见大臣、不许任何人打扰。四面帘幔垂覆,幽暗清凉,似乎还不到正午。
圣卿睡得好沉。刘欣小心地靠近董贤的脸,注视那弯眉长睫,忍住了吻他的冲动,只怕惊动了这美貌。还好,醒来还能看见圣卿。刘欣伸手轻轻拾起他的长发,放在唇上。每天都在害怕著,如果圣卿不见了,如果圣卿不理会他的要胁,硬是逃走了,该怎麽办?
只想把圣卿锁起来,绑在宫中,不许离开。不对,这样还不够,连别人看见圣卿,或是圣卿那双美丽的眸中映入任何人,都嫉妒得如在火中。完全占有一个人,真的这麽困难吗?
到底有多爱你,连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一日比一日更爱,不,是一刻比一刻更强烈,强烈得令自己喘不过气来。
董贤低吟了一声,转过身子靠近刘欣,微乱的呼吸又平复均匀,刘欣抱著那柔软的腰,轻抵董贤的额。如果,梦里能把心意传达给你……
皇上又改变对匈奴的态度之事,引起朝中一波波汹涌的猜测,有人说是董贤的唆使,有人说是为了暂移外戚、权臣们斗争的矛头,也有人说皇上想藉此再为董贤的政治前途铺路。甚嚣尘上的各种猜测千奇百怪,就脱离不了揣摩主上心意。这种对政策的畸型反应,显示著国之将亡。
左署的窃窃交谈,混杂著几声惊异的叹息,或是陡然间扬起的喧笑,随即,收敛地止住,继续评论。
坐在窗边的扬雄低著头,手指在竹简上顺著默读的字划下,不时将句子抄在手边的粗布上。一向俭朴的扬雄,消耗的布帛却很惊人。光是抄记诸子,就不知用掉了几匹布,竹简虽廉价,带在身上太不方便,为了随时记下重要的想法,扬雄身上随时带著布帛,而记下来的东西也不见得有用。这种行为,在当时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浪费。一代赋家司马相如,写篇赋都惜笔如金,由宫中赐下缣帛才动笔。知识的传布,被经济条件限制著。扬雄的做法是最笨的做法,用所有的力量搜集知识,不考虑任何的捷径。
另一个坐在他面前的人也低著头抄公文,宫中文书都分正副本,正本交太史令,副本才由左署理。本来这是郎中或其他低级官吏的职责,这个穿侍中制服的人却拿到就做,可能是有特别的偏好吧?
他和扬雄,已经被视为左署两大怪人了。
「……还以为真的是不世的明君呢!」
「当初把三十岁以下的宫女都遣出宫,宫里只剩下老太婆,我还在猜:万岁是不是想另外徵美女进宫……」
「闹了半天,是要徵美男子进宫呀!」
「哈哈哈……服了,真是……」
「是血的问题吧?咱们汉室天子,哪个不好男色?从高皇帝就是这样了……」
「张良、陈平,不都是绝色吗?」
众人一阵窃笑,夹著啧啧之声,也有人不悦地喃喃说道:「想歪了,想歪了……」「差劲,张良是修道的人哪……」
「反正哪,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对,长得俊俏的就不用说了,稍微端正点的,就施朱傅粉地招摇,比女人还重视外表,不肯好好的做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喜欢漂亮的人呀!」
「生出这种儿子,我就把他掐死!」
「可以封侯的,你要掐死的话,就送给我当义子吧!哈哈哈……」
说到这里,有人不由得瞟了瞟坐在扬雄对面的人。他是新来不久的,大概不知道:自己坐的位置,就是以前董贤常坐的,而且董贤也是一拿到该抄的公文就抄,一句废话也不讲;也是老是愁眉不展。难怪众人私下会议论,这个人越看越俊美优雅,搞不好是万岁的下一个宠臣。扬雄面前老是坐这种人,总有一天会被薰烂掉。
天色暗了,左署内只剩下丁玄和扬雄。
扬雄收卷起布帛,微笑著,抬手制止了正要起身相送的丁玄,顺便把灯火挑亮一点,移向丁玄几边,二人互相拱了拱手,扬雄便走了出去。丁玄低下头,继续抄著公文。这几个月来,两人已习惯这样的相方式了。
手好酸,一停下来,罪恶的回忆就潮浪般冲上来,淹没了一切。
丁玄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中山国的地牢内,穿著华贵的锦缎绮罗而死去的贵族们,腐烂的血水,浸污了翡翠刚卯;价值连城的珠玉,衬托著断鼻剜眼的脸;不全的贵族五官,涂满了恐惧和忧伤。黯澹的灯火下,闪著光辉的残破金绣,爬过一只只蛆虫,皇家的血涂抹在墙上、地上,已经泛出死黑色,正在一具具臭皮囊内等著发出恶臭。
这就是自己的软弱与疏失,所造成的後果!如果违抗史立,会怎样?如果大胆地把史立赶走,或是,至少强硬地制止他办案,那又会怎样?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结果一定不会这麽凄惨!丁玄只恨自己太不经事,当史立来接手中山国的案子时,自己还抱著合作的态度,对他说明一切还要再入调察,并且热心地把所有的调察资料都对他一一说明。作梦也没想到,下午还口口声声:「对,你说得对,案子还要查好……」的人,当晚就下令杀了所有不翻供的皇亲国戚……
自己疯了似地驰马回京,一心要向所有能主持大局的官长们报告这样惨无人道的事,大汉不是个没有王法地方,自己和皇上自幼生长在一起,他知道皇上不会容许这样的事!然而宫门不放他进去,就连丞相府也紧闭著大门,长安的街道上,丁玄策马狂奔,却没有一显宦的门肯打开,听他说封国的惨事!最後他想起毋将隆的面孔,不顾一切地奔到执金吾邸,终於见到第一个和自己一样,为此事震惊的人。
毋将隆召集的正义之士们,或面圣,或是上书禀报,都要求翻案,随著日子的过去,皇宫没有任何动静,皇上又病倒了,事情更不乐观。不久,案子确定不是冤狱,至少该斩首的史立,甚至升了官。这就是自己所信赖的朝廷?不管是不是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丁玄决定辞官,三十多条人命被自己断送,还不该辞官吗?
已经不知道该对朝政说什麽,丁玄只想躲在左署,隐藏令他感到羞辱的皇亲国戚身份。
轻微的脚步声,丁玄转过头去,阴暗的光芒中,毋将隆和解光昂藏的身影走了进来,丁玄欠了欠身子相迎,并不说什麽。毋将隆和解光都兼有大夫之职,因此才能自由进出左署。
毋将隆对丁玄一拱手,便径自坐在刚才扬雄坐的位置,笑道:
「我说你果然在左署,难怪宫里见不到你的人!」
丁玄微微一笑:「你们怎麽会知道我还在这里?」
「听说你迁为侍中,却一直没在宫里遇见你,跟傅迁那种家伙同事,难怪你不想踏进未央宫。」
「我对傅迁,没什麽成见啦……」
解光讪笑道:「一家人嘛!」
毋将隆不满地看了解光一眼,这种说法太失礼了。丁玄却不以为意,慢吞吞地说道:「大概吧?比起我来……傅迁并没有值得指责的错。」丁玄像是在喃喃自语。
毋将隆注视丁玄,那冰清的光芒已被掩抑。这些年来外戚横行,毋将隆一直在看,丁氏确实自养晦,丁明、丁满偶尔视政之外,正年轻的丁玄反而没有任何作为。
即使如此退让,朝野指责外戚,还是同时包括傅、丁二姓。
丁玄那敏锐的神经,也许已经承受不了了。
「还在为中山国的事挂怀吗?」
丁玄一怔,呆呆地看著毋将隆略带无奈的脸,「这样说,也许你会不能谅解:身为执金吾,我双手染的血,比你更多。」
「毋将大人!人人都知道,您是为了伸张正义……」呐然的疑问下,毋将隆已道:「中山太后的判决书,我也签署了。」
丁玄不敢相信地看看毋将隆,又看看解光,解光正漠不关心地把脸转向别。连毋将隆都签署同意中山国的判决?自己可以辞官,表示负责,为什麽毋将隆做不到?他也为了保住身家而共犯?
「……我对您,太失望了……」
「喂!你说话客气点,是非是这麽单纯的东西吗?」解光忍不住怒道,「你有外戚的身份撑腰,当然可以堂堂皇皇地说大道理,君房若为了已成定局的事,脑袋搬家,就别想做别的事了!」
丁玄缓缓摇头,凄凉地笑道:「……是这样吗?『只有我能主持正义,所以别人要为我牺牲……』在这种想法下,允许自己退缩,甚至帮凶吧?」
毋将隆宛如雷殛,全身一阵战栗。解光更加气愤,冷笑道:「人不可能一尘不染,除非像乌龟一样拼命隐藏自己,让豺狼横行!所以你会一事无成!」
「唔,我很想看看你们到底做了些什麽事情……」
「你!」解光还要和他争辩,却被毋将隆拉住。
丁玄并没有生气,那懒得多费唇舌的态度,才引起了冲突。本想好好和他叙话,看样子是时机不对了。毋将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即使立场相同,也会互相伤害。错的又是谁呢……?
朝廷如今的事,都怪罪一个人,是不公平的。孙宝只这样提醒过他,不肯多说,也许是不想太影响毋将隆。
解光的作风,是自己崇敬的,为何和丁玄格格不入?在做那件事之前,一定要明白,否则……毋将隆的心口无比沉重,该怎样判决朱诩?和董侍中,不,如今是高安侯了,两人的事激怒了皇上,为了保住官职而判朱诩死刑,对一切都不会有影响,但是,自己能做出和傅家的爪牙一样的事吗?
他是冤枉的!」毋将隆突然吼叫道,「他没有劫持人,禁军也不是他杀的!真相是……」
「住口!」解光及时打断毋将隆,「君房,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麽!」
「我知道,我通通知道,」毋将隆颤声道,「我知道这是冤狱,我更知道凶手在什麽地方,一切的主宰者是宫中的那些人……再问已没有意义,少卿,我们所奉的命令,不就只是要他死而已?而你的自尊逼你以法律途迳执行,这是自欺欺人的……」
解光脸色变了,幸好狱卒都奉命退出,没有旁人听到这些话。
解光按住毋将隆的肩:「你说的没错。」
毋将隆急切地点头,正要开口,解光已一拳猛然击中他的腹部,毋将隆闷哼了一声,软倒在解光怀里。
「但是,我不是为了自尊,而是为了保护你,你的正义感会害死自己。」解光扶抱住晕厥的毋将隆,喃喃道:「肮脏的朝廷里,你也在这趟混水中了。你为了那些人渣而死,太不值得。邪恶的法律,就由我来执行吧!你还是清白的。」
把毋将隆放回席上,解光注视了一会儿那渗著冷汗的昏迷的脸,自从奉命找回董贤之後,毋将隆就变了。如常地饮酒谈笑,高谈抱负之际,毋将隆的飞扬变得内敛沉,浓重地压抑著忧郁。为何不对我说出来?除非是见不得人的心事!毋将隆已经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了,他无权把自己变成那种人!
你不是克服不了浊世的人,解光握紧了佩剑,令你痛苦的是你自己的心,发觉此心被屏除於五常之外。这丑陋的诱惑,如果你挣不脱,那麽我来帮你,只要董贤,这株含毒的奇被诛除,还有这个不惜为董贤而受煎熬的朱诩死去,君房,你就能获新生,像以前一样了。
解光转头,几乎是仇恨地瞪视朱诩,下流可耻的娈童癖好者!
在丁玄的引荐下面圣,扬雄依然木讷得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刘欣只得嘉勉一番上书的卓见,并加以赏赐,便命他退下。这就是圣卿说过的人,只要是圣卿说过的事,刘欣都想知道,都想看看。连扬雄写的赋,刘欣也全部看过了。
圣卿喜欢的人都要擢升,就是因为圣卿从来没有向他要求过任何爵位、官禄,所以刘欣格外用心。在众人交相指责之刻,只有息夫躬倾向董贤,不但在朝中以卓越的口才帮圣卿说话,还对那些顽固老臣表示不满,如果让他立功,成为重臣,就更加可以帮助圣卿了。
息夫躬虽能,毕竟孤掌难鸣呀……
望向侍从在旁的丁玄,刘欣突然问道:
「丁玄,舅父近来身子好吗?」
丁玄没有感觉到皇上此问的意义,直觉地奏道:「托圣上洪福,阳安侯清健如昔。」
「嗯,」刘欣微应了一声,心中早已琢磨多日,丁玄的父亲丁明,才德兼备,由他出任大司马,是不二人选,只是碍於傅太后这一关。然而傅太后忧心成疾,恐怕也来日不多了,等傅太后一死,刘欣心中的朝廷就要整个改组!并不是一心期待著祖母崩殂,而是傅太后操持国政,患得患失,难免积郁成疾,会有今日,也早在同是病身的刘欣料想之中。相比之下,淡泊的丁明,不以权势为念,才能心平气和地维持著身心的健全。刘欣想用此人帮助自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刘欣又道:「丁玄,你在左署的时间太多了,这不是朕召你为侍中的意思,你要多待在宫里,那些案牍之职,是刀笔吏的事。」
「臣微能不足以侍中……」
还没说完就被刘欣打断:「好了,好了,我们自幼一起读书,朕还不知卿吗?」
丁玄微退奏道:「万岁也知道:微臣习章句初,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小小的博士弟子,读尽金匮石室之书呀!」
刘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要看什麽,迳可到太史、少府说一声。」
「谢万岁隆恩。」丁玄只得接受,刘欣叹道:
「子曰:『材难!不其然与?』越是有用之材,就越藏贤,让野心勃勃者称心!」
丁玄考虑了一下,大著胆子奏道:「禀皇上,臣闻『治大国如烹小鲜』,又闻:『逆尊卑之序,乱阴阳之道,而害及王者,其国极危。』臣鄙陋所见,我圣朝之危明矣。」
「你认为该怎麽做才是不逆尊卑,不乱阴阳?」刘欣冷笑著问。
丁玄不语,刘欣淡淡地命他退下之後,颓然倒入座中。宋弘心痛地看著皇上消沉的表情,宛如被遗弃般黯澹。
「万岁?」宋弘轻声问道:「是否要召见董侍中?」
刘欣摇摇头,声音有点乾涩,像是自言自语般问:「为什麽世人……都厌恶朕和圣卿在一起?」
宋弘无法回答,刘欣长长太息,亦不能稍解郁结。喜欢圣卿有何不对?不曾喜欢过谁,曾经看过有倾国之价的赵飞燕姐妹,也不觉得哪里动人;然而,清凉殿,阶廊边,高高下下的馆阁,锦锦绣绣的丘壑,在那个人影下,都黯然失色。乍见董贤的震憾,至今未减。除了圣卿,每一个人的脸孔都好模糊……
一怒之下,诏董玲入宫,以为圣卿会屈服,现在後悔已太迟了。必须对圣卿有所交代,就把董玲当作另一个圣卿吧!刘欣硬著头皮,下令摆驾。
未央宫和左署所隔的上林苑,疏落有致的林木间,苍郁的光影洒在河面上,在桥上发呆的董贤,竟没有勇气到妹妹的宫殿去探望,不知道该怎麽办地困在此。
自己有皇上保护,妹妹却要直接面对傅太后一党,而且皇上也不会对妹妹真心,一思及此,董贤茫然得全身无力。为何把她牵扯进来?羞耻的自己,又要如何面对她?远方站在桥端的侍从们一动也不动,董贤只想对他们大叫:你们不是都知道佞幸祸国吗?不是都恨著我、瞧不起我吗?为何不杀了我呢?只要一支冷箭,一切就结束了。和诩一起离开世间,这个不容我们这种人的世间!
河面映著董贤的容貌,波光粼粼,宛如一朵依偎著水面微颤的青莲。一颗泪珠,悄然溅碎了影。
董贤偷偷抬手抹去眼泪,回头道:
「回宫吧!董昭仪那里……不去了。」
辇驾中,刘欣的胸口不知为何隐隐惊悸著,好几要下令返驾,硬生生忍住。病不会在此时发作吧?四肢无力,心惊胆颤之感越来越强烈,侍从在驾旁的宋弘一转头,被刘欣苍白的脸色吓住了。
刘欣几乎无力坐正,缓缓抬手:「止……止驾!」
宋弘停了仪杖,掀起御帘探视,刘欣软倚在座中,手心冰冷,宋弘正要下令返驾,刘欣与宋弘握著的手紧了一紧,轻摇了一下头。
「皇上病势……」
「不是病,」刘欣语气虚浮,强撑出自嘲的笑,「这不是病,朕知道……」差点从车中倒出来,及时被扶住,才发觉万岁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羽林军来报,高安侯失神落魄,在前面的翟池徘徊。
御驾才到翟池园外围,刘欣便望见那熟悉的人影,无可取代的人影……
董贤全然空白的心,突然醒来,望著刘欣。
为何心底激动?两人只是凝视著彼此,说不出任何话来。刘欣的心中出现强烈的声音:不能到董昭仪那里,那好像乱伦,做不出这样的事!
董贤的眼前一阵晕白,是皇上,自己恨著的皇上,夺去自己平静的生活,百般强迫自己的霸道的皇上,可是……为何见到他,竟有一种安全感?
刘欣亲自下辇,扶起跪拜见驾的董贤,柔声问:「怎麽了?」
董贤再也不能克制,投向刘欣怀中,抽泣了起来,这个人,终究只有这个人,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啊……
圣卿的泪水湿透了自己的衣袖,刘欣抱住他,怜惜地抚著他的头发。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侯爷。」无人的书室内,息夫躬和傅晏共据一几,几近耳语,「奠下傅姓的权威,非如此不可。」
「对於匈奴,老朽并不了解……」
「朝中又有谁了解了?皇上一意孤行,出了个朝臣都不会的大题目,建立威信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息夫躬以指策划著,「如果漂亮地利用匈奴,立下大功,什麽职位弄不到?我们不必像淮阴侯一样建立不赏之功,只要做到卫青的程度就够了。」
「息夫老弟,这可难得很哪!皇上从不给外戚政权,更别说是兵权。即使有兵,老朽我,也是不会带的。」傅晏苦笑,这一点自知之明还算有。
「政权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再说张良也不上阵呀!」息夫躬从容地笑。
「难道……老弟你有什麽妙策?」
「妙策不敢当,只是想为汉室解决一个大难题,不能再任由那些脑袋硬得像石头的老臣因循苟且了。」息夫躬展开舆图,「数世以来,朝廷没有任何功业,我辈不起,更待何人?侯爷请看,而今的西北边境,所堪忧虑的戎狄有三:匈奴、乌孙、康居,以匈奴最大。此三国彼此仇视戒备,谁也吞并不了谁。其中匈奴、乌孙都和中国和亲,只有康居不慕华夏,屡挫辱国使。匈奴事中国至为恭敬,如果看见小小康居对中国的傲慢态度,是否会使匈奴觉得中国没什麽了不起呢?」
「嗯,这是个忧虑。」傅晏捋须道。
「所以,认为匈奴会长久恭顺,是异想天开、执迷不悟!戎狄之邦,是没有道义可言的!」息夫躬以坚定的口吻说道,「如不消灭,终为大患!历代以来只会用兵平定,实不知: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兵。如果能用计破坏此的平衡,使戎狄们自相残杀,侯爷,您看,对於中国是一件好事坏事?」
「唔。」傅晏看著中华版图以外的那三方毒瘤,慎重地考虑著,如果是三级晋身之阶……
「乌孙和匈奴一直闹得很不愉快,战事一触即发,只要稍微抓住几个实质上的冲突,就可以挑起决战。而孤立的康居要帮谁都可以,最好是不帮,此霸权一散,大宛必乘势而起,康居只要忙著对付他就行了。」
傅晏连连点头,笑道:「息夫老弟真是画筹策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
「过奖了,全仗侯爷栽培。」息夫躬打蛇随棍上,道:「当今,皇上不得不任用外戚,却不予实权,心意十分明白:皇上自己,有想任用的人。一旦出了变故,恐怕……,这不用晚辈明言了。但是皇上想用的董姓,也是一群无能的人而已。为了确保皇上的信任,晚辈建议侯爷不要攻击董贤……」
傅晏没有表情地聆听,女儿贵为皇后,皇上却专幸董贤,使自己的立场十分难堪,对傅家而言,董贤是头号敌人,息夫躬竟如此建议?
「董贤不会有好下场的,朝中名臣自会斗他。咱们袖手旁观,偶尔还帮董贤讲讲话,加皇上对大臣的痛恨,以及对侯爷您的歉意……」
「是吗?」
「再加上平定边疆的功劳,」息夫躬附耳道:「三公之位,直如探囊取物耳!」
傅晏一拍大腿,和息夫躬一起附掌大笑。
「荒谬!这种阴谋……」左将军公孙禄忍不住低声愤道。
公卿将军们都陷入静默,刘欣看不出他们的心意和想法,大多数的人都不置可否,讪讪之色却是免不了的。只有公孙禄表现出完全反对的态度。息夫躬从容不迫,信心十足地看著众臣。
「皇上,中国一向以威信收伏匈奴,而今使用卑劣的诈术,企图挑起纷争,不是明智的决定。」
息夫躬上前道:「禀皇上,微臣有不同的意见,乞请准予陈述。」
刘欣微微点头:「众卿,边疆之事,宜早引决,若有良策,迳可直言辩论。」
「皇上英明。」息夫躬道,「公孙将军以为这是诈术,难道兵法未云:『兵不厌诈』?历代以来,戎狄之邦并非一厢情愿地顺服於中国,相反的,都是顺服於奇计。孝元皇帝之时,呼韩邪单于和郅支单于争斗,中国协助呼韩邪,使郅支单于不断西逃,当郅支单于要求中国送还质子时,中国慷慨应承,并遣使护送质子。结果,如此威、信之下,郅支斩杀中国使节,背叛。更早之前,小小的莎车,不但不感激中国降尊和亲,反而杀掉中国公主所生的王子。再更早以前,楼兰王安归屡遮杀中国使节,以威、信顺服西域的中国束手无策,直到傅介子袭斩了安归,才算平定。请问公孙将军,所谓的威、信,何时收伏过戎狄?」
对於有备而来的息夫躬,公孙禄一时无辞以对,怒道:「那些……莎车、楼兰之事,都是发生在匈奴归顺中国之前。莎车、楼兰是屈服於匈奴的压力,才反抗中国,後来匈奴归顺了,就没有那种事情。而且,而且用奸谋起兵之事,武帝出兵马邑,不是也失败了吗?」
「武帝出兵马邑,也是在『匈奴归顺』之前。不过,请问公孙将军:所谓匈奴归顺,是指什麽时候?」
「当然是孝宣皇帝之世,南匈奴呼韩邪大举来降!」
「孝武皇帝之世,国威宣扬,为何匈奴未曾归顺,反而是南北匈奴内斗才来归顺?这说明了什麽?」息夫躬停顿了一下,缓缓道:「所谓『威信』,定义含糊不清,後来的副校尉陈汤联合乌孙、康居贵人,里应外合,而杀了侮辱中国的郅支单于,才算真正的匈奴归顺。那时也才大赦天下、告祠郊庙、群臣上寿、置酒。如此武略,是诈术还是威信?以公孙将军而言,如此立威边疆的谋略,都是诈术吧?」
公孙禄急得满脸通红,又反驳不出任何话来,喘了几口气,才指著息夫躬:「纸上谈兵的你,不曾带过兵,却自以为了解军事,根本是楚之子玉、芈侧!」
说到五经,息夫躬更是如鱼得水,优雅而气定神闲地向皇上一笑,道:「昔周大夫方叔、尹吉甫,为宣王诛N狁,而百蛮归顺,诗曰:『显允方叔,征伐N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以称美诛首恶之人,而今边境首恶,单于之外无他……」
群臣皆已连连点头,公孙禄急忙打断息夫躬的滔滔不绝:「但现前的情况,大不同於往昔。数世以来,匈奴没有冒犯过中国,并且新单于一即位,都向中国报告,往昔的烽火平息。这建立了数代的和平关系太珍贵,怎可随意假定对方居心不轨,而挑起事端?臣禄愿意担保:终臣之身,不会见到匈奴启边境之忧!」
息夫躬冷笑道:「这一种话,吴之伯骸⒊之靳尚也都说过啊!」
这分明是暗示公孙禄受了匈奴什麽好,公孙禄通红的脸已涨成紫色,几乎要爆炸,却只能张著口,不干心地瞪著息夫躬。息夫躬续道:
「所谓『大策非凡所见』,臣为国家计,希望制敌之先,以防范於未然,图万世太平之业。而公孙将军所见,只是马齿略长的期间所维持的平静,以为终自己之世没有变化就行了。臣与公孙将军立场、层有异,不可同日而语。」
刘欣不禁佩服,息夫躬的言论,句句都击中要害,而群臣显然也无法提出其他更具体的看法。有人虽觉得不大对劲,却又指不出矛盾之;大多数人直接感到:用兵是一件太危险、沉重的事,安乐的日子怕要毁了!但是,有这种想法的人,怎敢明白向皇上禀告「臣不愿负起国事劳苦」?刘欣向宋弘微一抬手,宋弘便道:「众卿有事再奏,无事退朝!」
没有人再提出任何看法,只得退出,刘欣向宋弘吩咐道:「待会儿命息夫侍中到上书房来。」
一回到内殿,更换上平时的白袍,刘欣边让侍臣为他束发,一边问:「圣卿呢?」
没有人答得出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刘欣怒道:「朕问高安侯人呢?没有人知道圣卿跑哪儿去了吗?」
中常侍忙叩头:「万岁息怒,保重龙体……」
「一群废物!叫禁军把圣卿立刻找来!」
中常侍慌忙下去传旨,刘欣愤怒焦燥地倒入座榻中,展开刚修编完的一卷山海经来看,看了几条,便不耐烦地丢开,站起来踱步。忍不住胡思乱想,圣卿是不是逃走了?明明命他等朕议事回来,不许离开……圣卿跑哪里去了?会不会去私会谁……
「启禀皇上,」殿门外乍然响起人声。
「圣……」刘欣高兴地叫了半声,便发现不是。
「息夫躬求见。」
「叫他等!」刘欣更加愤怒。
左右惴惴不安地侍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一牵扯到高安侯的事情,文雅的皇上就变得不可理喻。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每过一刻,刘欣就更阴沉,坐不下来,一下子跑到窗边看,一下子愤恨地踢著柱子,指著内侍、宫女们道:「朕命你们看好高安侯,你们把朕的旨意当成什麽?」
「奴婢该死!」「皇上息怒!」「奴才死罪……」
奴才们惶怖的告罪,未能平息刘欣的怒火,正要再责备,传信的中黄门适时禀报:
「皇上,高安侯求见。」
董贤才跨入门槛,刘欣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直拖入内殿,将他用力往墙上一甩,按住董贤的双手手腕:
「朕命你不许离开,好大的胆!说,你去见谁?」
董贤挣扎了一下,「我没有见谁,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放手!」
「你以为朕会相信你吗?出去了大半天,静一静?」
「我确实是单独一个人,不信你问他们!」董贤抗辩,「难道我连单独静一下的权利也没有吗?」
「没错!你是朕的,随时随地都是!」
「你到底想怎麽样嘛!」
此话一出,刘欣瞬间更加暴怒,恶狠狠地:「跟朕说这种话?你以为朕不会软禁你吗?」
董贤怔然,不敢再辩。刘欣贴按住他,吻得他难以呼吸,良久才放开来,下令:
「宣息夫躬进殿!」
息夫躬入殿叩拜见驾,刘欣还不肯放开董贤的手,董贤困窘地任由皇上拉著手,在臣子面前几近拥抱地紧靠而坐。无心听皇上和息夫躬说些什麽,匈奴的事还没完吗?什麽旱灾变异、要重整边塞,诛杀郡长建立威望……又要杀人,政治这回事……董贤散漫地低头沉思,任由刘欣的手下意识地在他腰、臂间游移,像爱抚著一头宠物。
只有宋弘看见,那彷佛十分难堪的表情之中,含有绝对的顺服和享受。这种自然的融合,使他的清纯渗著杂质,如同酿酒所必需的麴,那美色,是令人醺醉的婉娈……
一匹快马由董府的侧门疾冲而入,被仆役们急忙阻挡,侍卫也冲上前来。
马上平民装扮的男子勒住马缰,大声道:「我奉执金吾大人之命前来,有紧急事件!」
侍卫已亮出刀剑:「出去!没有事先求见,丞相之令也不行!」
「这可是高安侯府啊!」
男子不屈服地睨视他们:「我要立刻见董二公子!」
众人一怔,那语气竟含著凛凛威严,男子抛下一样沉重的东西,下巴一抬:「这是信物!」
在总管的带领下,董宽信匆匆赶到会客的小厅,一见到那男子,便愣了一下,旋即恢复镇定,命众人退下。
董宽信将印信高捧,谦卑地低头长跪:「不知毋将大人亲临,多有得罪。」
毋将隆取回自己的官印,道:「我是偷偷来的,非常时刻,还请二公子见谅。关於朱公子之事,已不能经由旁人来办了。」
「朱大哥有下落了吗?」董宽信忙倾前问。
「他在掖庭。」
董宽信倒吸了一口气,掖庭狱?皇宫内的监狱,不受法律所辖的黑暗之地,任何刑罚、罪名都可以捏造之地,自汉朝建国以来,执行功臣世家的死刑之地……
「他的口供……已经好了,非酷刑死不可,只有董侍中可以救他了,但皇上不许董侍中自由行动,您是他的胞弟,由您入宫告诉他,应该不会引起皇上疑心……」
董宽信发了片刻呆,才问:「你是说,皇上要……杀朱大哥?」
「我不能回答你这种问题,」毋将隆困难地别开脸,「但也许不到秋决,他就『意外』消失了……」
董宽信心神一片混乱,皇上、哥,以及朱诩之间,那种关系……竟是真的,而且已经发展到非有人死不可的程度了,只是皇上一个人的狂热吗?不,那三个人都是疯狂地互相伤害著、爱著……董宽信不由得毛骨悚然,柔静的大哥,以及看似健全开朗的朱诩一下子变得陌生而遥远。心目中近乎圣洁的大哥,在朱诩,或是皇上的怀里,是什麽样子?董宽信背脊阵阵发冷,这些丑陋的问题,以恐怖的鲜明扑袭脑海。
「二公子……」毋将隆发现他在颤抖。
「很讶异吧?」董宽信望向毋将隆,一行泪水滑过腮颊,「唯一的手足,我……原来是最後知道的人……」
毋将隆不敢置信地看著泪流满面的董宽信。
「全国都看见的事情……」董宽信撑在地上的拳头,溅散了一颗泪珠,「……为何把二姐也拖下去?为何没有人阻止?每个人都默许了,是不是?」
不,不是单纯的欲念下,金钱、权力诱惑下的恶行!毋将隆不知该如何解释,阻止者也不见得就是执行正义,眼前痛苦而茫然的少年,却正如同世俗的人,对同性之间的爱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与鄙视。那无垢的善良眼神,比解光厉声的斥辱更沉重地鞭笞著毋将隆。
第十二章 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後也。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召南?诗经
微弱的油灯在土墙上摇曳。牢房内竟比外面的黑夜更暗,稀落的几盏油灯仅能勉强把简陋的土壁和粗糙的木栏勾出形态,由於阴沉的色调,更使各种气味被浓缩、强调。大块大块的黑色之中,含糊而软弱的轮廓,就是囚牢的视野。
清晰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含有某种黏稠之感,沉闷地接近,一人,不,两人?狱卒揉揉因劣酒而发黄的眼睛,懒懒地站起,随手倒拄著剑窥探。甬道的出口,缓缓扩大刺眼的明亮,脚步声停,清楚的人影出现在灯光中。
「叩见毋将大人!」
只及毋将隆胸口高度,身形纤细的持灯者,在重重看起来极为名贵的纱斗篷掩盖下,分不清是男是女。毋将隆略一张望:「犯人呢?」
「啊,在那儿。」狱卒指著墙,果然依稀有一人被贴墙铐著。
「为何还不放下来!」
狱卒忙道:「司隶大人有交待,这是站刑,罚他顽冥桀傲,钥匙由司隶大人亲自保管呢!」
「去拿水来,本官有话要问犯人!」
「是。」
狱卒退出後,那纤细的身影摇晃了一下,被毋将隆及时扶住,那人几乎无法站立,毋将隆用力扶稳他的肩膀,直到狱卒送水进来。
「你出去看守,不许任何人擅入!」
办理案子时,不可见光的内幕太多,狱卒早就习惯了这种命令。而且那些事情,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狱卒立刻退出去,在上层的办公室看守著。
灯光一颤,被毋将隆急时拉住。董贤几乎没有勇气望向朱诩,好不容易才转过头,持灯缓缓照去,豆大的泪珠煞时模糊了视线,毋将隆替他持灯,扶著他走上前。董贤双手紧捂著脸,颤抖地看著。
低垂的蓬头散发,曾经闪耀著耀眼的褐色光泽,此刻却被血污和不见天日折磨成枯絮,赤裸的上身横七竖八的鞭痕,还有巨大的蜈蚣般,怵目惊心的刀疤,是被禁军所砍,那时正要亲手刺死董贤,眼眸中却是爱怜不舍,於是以身受刃……
董贤伸出手,和被铐在墙上的手指交握,泪水滑入伤口,朱诩微一呻吟,醒了过来,那芳香……
「诩……」一开口,董贤便泣不成声,「诩……」
「阿贤……」朱诩疑似梦中,身子一挣,双手双脚的紧铐发出铁敲击之声。一定是梦,泪人儿般的他,在凌云轻纱中,美得不像人类,是翩翩出现於炎狱中的仙人。不由得与那水般冰凉滑细的手紧紧交握,董贤哭得喘不过气来,仍不顾一切地吻著朱诩,苦涩的口舌彷佛饮著琼浆,董贤甜美的唇和泪水使朱诩忘了一切身受的痛苦,如果是死前的幻影,那麽死不可怕,反而比尘世更值得向往。
毋将隆悄悄退了出去。董贤仍紧紧拥吻朱诩,轻轻分开後,含著泪的脸绽出微笑,玫瑰初露,白玉流光也不能方其清W。在朱诩的注视下,董贤褪去凌云纱,解开衣带,脱下了上衣,呈露出冰雪般的肌肤,展开双臂,温柔地抱住朱诩的头,贴著自己的颈项、胸口,泪水不停地流。
「看,……这个身体,还是你的。那一夜之後……一直都,一直……」
现在才知道阿贤的肌肤如此甜腻舒滑,朱诩的伤口并裂,血珠染抹在董贤身上,为玉脂染上点点赤瑕。
「阿贤……」把脸靠在他身上,朱诩低唤。那一夜之後,再相逢竟是如此境。
「是我……害了你。」董贤抚著朱诩的脸,又是这样,从小到大,自己只会给朱诩带来不幸。
「不是你的错啊!」朱诩一微笑,脸上的伤口便扯痛。
「不,都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就不会这样,大家都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娘不会以泪洗面,阿玲不会入宫,宽信不会伤心,而你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害了你……」董贤激动地泣道。
「不是的!阿贤,听我说!」朱诩不顾脸上伤口的痛,大声喝住董贤,在那怔怔的泪眼下,缓和地道:「自从见到你以後,我的生命就一直是幸福而已。自从见到你……」
「第一见到你……那时,你不理我呀!」董贤低声道。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只好走掉。」朱诩笑道,闭上眼睛轻叹,「那时起,试了多少也一样,从你身边逃走,也夺不回自己的心,我的心,自从见到那个爱哭的美少年,就被夺走了。看见你也好,看不见你也好,都感到不再求什麽的满足。竟然能够得到你,我这一生太幸福了……」
「不要现在就说是一生,不要离开我……」董贤的脸埋在朱诩怀中哭泣哀求。
朱诩轻吻著他的头发、眉眼,平静的心湖彷佛超越了黑牢,映现著无边蔚蓝的晴空。
甬道上枯候的毋将隆听到「喀」地开门声,董贤一手持灯,一手披上凌云轻纱,走了出来。
「啊,好了吗?可以再谈久一点啊……」
董贤眼眶红红的,脆弱地一笑:「谈太久……会觉得像诀别。」
在那透明欲碎的苦笑中,毋将隆却奇妙地看见一种坚强。两人默默走出监狱,木的黑影在星辉濡浸下,闪烁著冷冽的夜露。连虫鸣也歇息的静夜,潮湿的小径彷佛融化了,草叶清芬之中,有走在云絮间的感觉。
「真是没想到,您会帮我。」董贤轻道,「像我这种令家族蒙羞的人……」
「擅自让令弟知道了,真是抱歉。」
董贤摇了摇头:「他早就该知道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噢……」毋将隆苦笑。
「宽信从来没哭过,却为了我……」董贤拥紧纱领,抬头望星,「他说我骗他,但是,即使以正常人的立场生活下去,我也一直都是依赖他,像个女人似地依赖著他。宽信难过的,也许是……我脱离了他的保护吧?」
刘欣倚著窗,倦懒地守著寒星。再倾倒一杯冷酒啜饮。即使在什麽都不做的夜里,把国事暂时抛开,卸下英明的外表,这冷清下来的自我,所品尝的是悠闲,还是寂寞?自一出生开始,定陶的飘雪之声,就在心底轻吟著,永不止息的沙沙雪落,安静时就更清晰。
长安的雪,初春时就被遗忘。定陶国却是永恒的洁静,即使夏季的翠绿织满山峦,那苍郁的光影里,还是投射著寒意,而蒙上一层淡淡的霜色。刘欣以手支颐,手中的空酒杯好冷,圣卿的靥却有暖暖的柔煦,那白腻的肌肤底下,似乎可以感受到血液的温度。
无聊地举杯向夜,敬贺吧!国祚无疆,去死吧!再仰首一饮而尽。
「皇上,您不能喝冷酒呀!」
温柔的语声惊动刘欣,跪在阶下,一手扶拢殿门的董贤,膝行移过身子,叩拜见驾。
「你去哪里了?」刘欣故意又倒了一杯喝。
董贤上前跪坐,「酒烫过了再喝吧,御医说……」
「你到底去哪里了!」刘欣大声问。
董贤低下头,睫毛颤动著:「我……去见了诩……」
刘欣怔住,竟忘了愤怒,沉默低头不语的董贤,平静得令刘欣无法反应。良久,才连连道:
「你去见他,你……好,很好……」声音阴沉中,不知是因愤怒还是伤心而颤抖著。
董贤咬了咬唇,仰首注视著他:「求求你放了他吧!」
刘欣径自饮酒不答。
「折磨一个不能反抗的人,有什麽意义呢?」董贤拉住皇上的衣袖,「您对他有什麽怨恨,都怪我好了。要怎麽样,您才肯放了他?」
刘欣借著酒力撑出微笑,一把捏住董贤的下颚:「那就陪朕饮酒吧!」
不及回答,刘欣已抱过董贤,举起酒盅自灌,然後吻含住他,董贤强忍著屈辱,接了渡来的酒。
几口下来,渐觉不支,董贤微微推开刘欣,掩袖道:「微臣量浅……」
「不是说朕怎麽样都行麽?」刘欣冷笑。
董贤迟躇片刻,酒已整盅递来:「一口喝完!」
呆呆接过,迷茫地看著刘欣那故意捉弄的脸,皇上不是一向很疼爱自己的吗?这玩弄的态度……把心横了,董贤屏住气仰首就灌,一口气喝尽了大半盅,中心欲呕,危危欲倒。
董贤真喝了!刘欣更气,瞬间一把扫翻所有的酒壶杯盏,乒乓之声吓得董贤後退,却头昏脑涨地跌坐在地。
你还能为朱诩牺牲到什麽地步?刘欣顺手抄起一个酒杯丢到董贤身上泄愤,董贤眼泪掉了下来,忍了。
刘欣突然邪恶地一笑:「站起来!」
艰困地扶几站起,天旋地转。
「脱啊!」
吓了一跳的董贤,连拭泪捧心的手都忘了放下来。
「脱啊!你不是要求朕吗?」刘欣舒适地倚著枕垫,抬起手交叉在脑後,安祥地笑看面无人色的董贤,「让朕瞧瞧你柔顺哀求的样子。」
董贤慢慢放下手,失神般轻问:「这样……你就肯放了他,是不是?」
刘欣冷笑,侧过脸轻抚纱帐,半卷的珠帘被轻风吹得发出清脆琐碎的杂音。董贤那认真又害怕的语气,只令他觉得好笑而已。
「是不是?是不是?」
「不愿意的话,朕也不勉强你,呵呵……你自己打算吧!」
玉佩的敲击,宛如美人的叹息。刘欣一怔,疾转回头,董贤的衣丝裙,委弃在足踝边,正取下发簪,披垂下一阵绿云,半掩著皎如星月的身体。那盈柔的身躯,因酒而泛出淡淡的粉红,在修长的手臂抱发掩映之际,更像一朵被黑暗侵袭的优昙。
「你……」刘欣屏著气,说不出话来,董贤竟说脱就脱。半晌才道:「你……竟连羞耻也不要了?」
董贤一阵阵泛红的脸,视线正为难地游移。刘欣抓住他:「就为了那个家伙?你……你们这一对贱货!」
刘欣实在气得想不出用什麽词汇形容他们两个,一时之间,张口结舌。透了口气,才勉强压下怒气,放开董贤,倒退了几步。董贤不知所措地看著皇上,那鄙视嘲谑的眼光,正凌利地审视著自己赤裸的身体。
「好,过来呀!小贱人。」刘欣轻蔑地道,「过来侍候朕吧!哼,用自己要求?朕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取悦朕!」
董贤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没听到那些话,忍耐一下,诩哥哥就不会死了,只要忍耐一下而已,过後就把它忘掉。董贤真的走了过来,跪在刘欣座榻前,伸手为他宽衣解带,轻柔的动作中,纤细的手指有点发抖。刘欣仰首看著消隐在幽暗中的梁木,悬垂的巨灯刺眼得使人目眩。刘欣闭上双眼,乍归黑暗,闪烁跳跃著七彩斑烂的光影。
在这样的肌肤之亲中,心为何仍不能沸腾?壅塞於胸中的,只有定陶的风雪呼啸而已。这陷溺之夜,违背常伦的自我,究竟是牺牲什麽换取什麽?只是撕扯著彼此,在这狭隘的囚牢中,彼此咬啮对方的咽喉,纠缠至死罢了。
董贤缓缓撑起身体,看著皇上披衣而起。
沉默已经持续了好久,皇上穿著衣裳的背影从容不迫,简直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董贤屈起腿,抱紧了膝,声音细不可闻:
「你什麽时候放了他?」
刘欣微瞄了他一眼,径自束发。
「你说话啊。」楚楚可怜的声音泫然欲泣。
刘欣走了回来,托起董贤的脸笑著:「你这是对主子讲话的态度吗?」
董贤一怔,刘欣笑了一声,放开了他,董贤急忙扯住皇上:「这不是事先说的!皇上答应过……」
「朕什麽时候答应过你?」
董贤的呼吸急促,几乎晕厥,被单下充满伤痕的身体即将崩碎般。刘欣的手指掠过他的发际,像初相逢的月夜,让那缕缕冰丝自指间滑下,但董贤已忘了闪躲。刘欣靠近他,仔细地笑道:
「你只不过是朕的玩物,朕想玩你就玩你,你能怎麽样?」
「……玩物……?」
那自断衣袖的恩怜,那同生共死的约定……到头来是一句「玩物」?董贤任由皇上的手指玩弄著他的颈项,皇上的声音彷佛自远方传来:
「你的美貌,天生就是让人玩的,你还想怎麽样?你所能做的,就是乖乖听话!你听懂了吗?」
董贤低垂下头,眼前为何什麽都看不见?都是空的,假的。皇上不知何时离去了,远方的闷雷敲醒了他,窗棂被闪电映出潮湿的颜色,那瞬间的贞白,似乎要唤醒他什麽。董贤披著被单,踉跄站起,茫然走了出去,宫女、内侍们屏息看著半裸的高安侯摇摇晃晃的身影,曳地的长发,洁白的丝绸,亡魂般的董贤赤足踏上土地,沙沙急雨下,宫殿楼阁,飞檐画柱,都是一片荒墟的焦黑。
跪在泥泞中,被雨打落的梨瓣,和著雨水流在发上、身上,那片片残败的白色,委弃在污浊中任凭腐朽,就是自己,这美貌所换取的境……
为什麽?董贤困惑地仰首,倾盆大雨疾打得脸痛,勉强睁开眼,那片坚冻的夜空如此迫近。为什麽会有这样的命运?是我的错,但是,什麽才是对的,正确的?到底应该怎麽做?
被诩抱在怀里,轻问你怕些什麽。笑而不答的自己,那时或许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像我们这种人……如果……人生没有「如果」……董贤身子倾倒,晕厥在地上,狂烈的雨声争执著、诟詈著,击打这无力的身体,针砭的痛楚濡浸在不能反抗的意志中。
依稀有人以被单包住自己,抱起,走入宫殿。谁都不重要,绝不会是诩,不会是皇上。玩物,原来皇上要的只是这份青春美貌,可是这不是早就明言了的吗?昏沉中的董贤无法流泪,也不愿意再思下去。是的,玩物,贵族喜欢的男色调调,难怪世人笑讽;是的,玩物,自己……
高烧不退的董贤只是躺著不说不动,手伸入衣领,轻按著肩上的伤疤,回忆著诩。挡在身前护著自己,那时才发现诩的肩背好宽,好安全。不管谁先死,都会等著对方吧?董贤因高烧而发红的脸颊绽出微笑。
守在床边的刘欣待要叫他,才发现病中盈亮得不祥的美眸,根本没看见他,只是呆然睁著,神游到不知何方。
宫女把药呈上,董贤也恍若未觉。药已递到口边,一动也不动的董贤看都不看,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能意识什麽,只想回忆而已。
「不服药就不服药,病死他算了!」刘欣怒吼著拂袖而去,咬紧了牙根,忍住眼中的泪翳。你为什麽要如此逼朕?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圣卿,不要这样逼朕……
宋弘禀报:「皇上,高安侯还是不肯服药。」
批奏的手并未停止,头也不抬:「由他去,别来烦朕。」
「是,奴才告退。」
宋弘消失在门外,刘欣忍著扫翻几案的冲动。想大吼大叫,想哭,想吵,教养却不允许这样,甚至不能在圣卿病榻旁边太久,避免人非议,还得如常召见臣子,决断国事,然而朕的圣卿正在慢慢死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皇上,高安侯一直不吃不喝。」
「皇上,高安侯还是不服药。」
「皇上,高安侯……」
掀起床帐,昔日丰盈清W的圣卿,宛如碎散的美玉,那无可挽救的凌乱,血液彷佛被抽乾的苍白身体,散放在枕畔的手并不想掌握什麽,失去到无可失去时,痛苦就会终止了。
「你赢了。」刘欣俯看著他,生硬地开口,「怎麽样你才肯养好病?圣卿,回答朕。」
董贤仍不睬人,刘欣握紧衣袖:「朕……下令放那家伙出来,好吗?」
董贤茫然睁开眼,看著皇上。总算看他了!刘欣又悲又喜,压抑住情绪,继续道:「只要你不再和他……怎麽样,朕就命宽信来接他走,你弟弟不会骗你,好吗?」
「……谁?」董贤的声音乾哑不清,「接……谁走?」
「朱诩。」
董贤剧烈地颤抖起来,张著乾裂苍白的唇,发不出声音,伸手抓住皇上的衣角,紧得指节发白。
心似乎片片剥落了,刘欣闭上眼,强忍著喉头抽紧,「朕放了朱诩,你服药,养病,好吗?」
奋力撑起身子,刘欣忙扶住他,董贤被乱发横过的脸滑下一道泪痕,身子一软,倒在刘欣腿上,董贤不可抑止地哭了出来,肩头抽搐,溃决似地放声哀泣:
「……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刘欣的手放在董贤背上,仰首忍住,不许泪水滑落。那哭湿了自己裙畔的圣卿,难道不是渴求的温柔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朕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可是……原来,天子之尊,是一无所有。
刘欣的手放在董贤背上,仰首忍住,不许泪水滑落。那哭湿了自己裙畔的圣卿,难道不是渴求的温柔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朕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可是……原来,天子之尊,是一无所有。
逐渐复元的董贤,本已柔婉沉静的个性变得更沉默。面对入宫探望的亲人,有时竟也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不必陪伴皇上的时候,他就常坐在镜台前注视自己,或不停地梳发,或是细细赏看著自己玉雕般的双手。
当最後一抹W红歇於唇上,董贤的妻子放下胭脂,轻道:「好了,夫君。」
董贤移过镜台,清雅的脸,竟由於化妆而出现某种邪气的美。绽放在月光下的白昙,化身为金泥扇面上,华贵的牡丹。也许W得刺眼,却更绝对、更强烈地呈现著丽质。董贤看了好久,才微微一笑,左右都吸了一口气,几乎把持不定。
妻子把化妆的用品收进奁内,竟不敢看妆成的夫君,甚至觉得有点可怕。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再看,毕竟,对於美丽的娃娃,谁都想多看一眼,尤其是女人。早已习惯众人注目的董贤,收回笑容,侧著脸有看了半天,才问:
「这样好吗?」
妻子拼命点头。
「可是……我的脸颊似乎瘦了一点……」
「夫君,您已经太美了。」妻子感叹似地,偏著头边看边道:「瘦一点更好看哪!俗话说『若要俏,常带三分孝』,这样楚楚动人的……」
「是吗?」习惯了自己的容貌,反而分辨不出美丑,董贤丧失了自信,怀疑地一再细察宝镜,寻觅著缺陷。
片片红枫使惨淡苍茫的天空呈现出某种阴森。傅迁打著呵欠,伸了伸懒腰,走出办公的宫殿。监督侍郎们办公的一下午,骂人也骂够了,只觉得委顿不堪。小径上铺满红黄枫叶,累积成一幅萧瑟秋,傅迁暗想内侍竟偷懒不扫地,非好好训斥不可。
那倚树而立的人影,正伸手接住一片红枫,傅迁一怔,紧盯著不放。
董贤也呆了一下,和傅迁互望片刻,微微一笑揖礼。傅迁大喜,走上前去:「董侍中,近来可好?」
「该叫我高安侯吧?」董贤淡然道。
傅迁更加高兴:「是,是,高安侯大人。数月不见,你气色更好了哇!」
董贤笑而不答,傅迁大著胆子又上前两步,董贤瞄他一眼,径自玩著枫叶。傅迁才看清他化了妆,W丽的朱唇比红枫还要耀眼,眼上模糊的淡紫,无言地溢颤著苍凉。傅迁呼吸急促,又顾忌皇上,结结巴巴地:
「您……您到这儿,也不……带个随从,这……」
董贤笑了:「您也没带随从呀!」
傅迁再也忍不住,慌乱地抓住董贤臂膀,道:「请你依了我,求你依了我吧!」
董贤甩了两下,笑道:「我告诉皇上去!」
「我不怕,太后会救我。」傅迁索性抱住他。
「只怕太后要杀我呢!」董贤叹道,「放开吧!不行的。」
「一就好,一下子就好,为了你,死不足惜啊!」傅迁已按捺不住地凑近脸。
董贤一怔,任由他吻住自己,粗鲁地咂咂有声,被拉到树石掩蔽後,急促地按倒。抓紧假山石的手被割得好痛,在近乎动物的交合中,董贤小心地不弄乱妆,出了一点汗,也旋即被风吹乾。
良久,两人从假山後牵著衣袖而出,傅迁为董贤取下发上的一片枯叶,董贤只低头不语。刚才,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可是这个人毕竟是喜欢自己的。傅迁还痴痴地道:「明天,我们再相会好吗?有个好地方……」
董贤突然落下泪来,软跪在地,捂著脸激烈地抽泣。傅迁拼命安慰,说一些滥情的陈腔滥调。泪水洗乱了妆彩,稀薄的颜色滑下手肘、衣袖,自己到底想干什麽?美貌所培养出来的自傲及自怜,以及相对的残忍现实下,自己到底想要什麽?追求什麽?结果,只是一直失去而已。一度以为恩爱不疑的皇上,原来和傅迁一样,只是重视这短暂的美色而已!色衰则爱弛,有一天,温柔的皇上会把自己踢开,像踢开一双破旧的鞋子。诩哥哥呢?骗人的,你们都在骗我!为什麽……身为男子,是这麽痛苦?
傅迁说的地方,第二天他没有再去。为我死不足惜?不会再相信这种天真的誓言了。诩哥哥和他互相交握双手,拥卧著轻吟上邪,那种誓言又代表什麽呢?已能适应孤寂了,不如劝诩哥哥另行成亲,掌握他自己的幸福吧!
埋葬在宫中的此身,就随著季节的落,零碎地死去。别人完整的生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些到底是真正的幸福还是惯性的因循?为何一点都不想要那些?只觉得厌烦而已。
赐筵的时候,息夫躬谈到掌故,说古代贤能,俊美者不在少数,皇上好奇地问道是吗?董贤默默低头饮酒,息夫躬故意提高音量,说道且不论诗经中的子都、忧时而讽谏的宋玉、养士之平原君,皆翩翩佳公子,领一代风骚;到了我炎汉,那更是天地锺灵了,运筹帏幄的张良,貌若姣妇;奇计无穷的陈平,脸如冠玉,卫青有俊男之号,霍去病仪容瑰伟。可见这些出类拔萃者,现才於貌,而当道得用。刘欣高兴地笑了,董贤忍不住狠狠瞪视无聊的息夫躬。筵席结束後,坐在旁边看浴後的董贤卸下发冠,越看越愉快,圣卿大概就是张良、陈平的相貌吧?
从背後拥住董贤,铜镜中映出两人的脸。董贤半乾的头发比平时更柔软,香气也更浓冽。留意到镜台旁的新漆奁,不禁好奇地伸手掀开,竟是一奁的胭脂螺黛。刘欣笑著盖上,轻轻拨拢董贤的长发。
「圣卿……」刘欣的气息拂在董贤耳上,俯下头颈,轻摩著耳垂,「今後,我们不再吵架了,嗯?」
「嗯。」董贤的手仍放在膝上。
「不要离开朕,」刘欣紧抱住董贤的腰,脸紧紧贴偎在冰香的肩颈上,「朕每天都担心你弃朕而去,朕待你这麽好,你不会逃吧?」
「反正,会被捕回来……」董贤对镜自言自语。
刘欣心口一痛,勉强笑道:「圣卿,朕喜欢圣卿呀!」
董贤使劲甩开刘欣的缠拥,奔到窗边,冰凉的凄风扑打,掀落董贤右肩的绸袍,董贤颤抖地抱紧自己,呆呆站著。
「圣卿?」被甩落在枕垫间的刘欣,撑起身子,董贤裸露的肩头映衬著月色。
「喜欢……圣卿?」董贤惨笑了起来,月光下白晰的肌肤几乎呈现出青蓝色,「圣卿……又是谁呢?这美丽的名字……」
刘欣才走上前一步,董贤猛然後退,泪流满面,笑道:「我不说的话,皇上不会知道吧?我和傅迁做了。」
刘欣呆愣在当地,董贤仰首而笑,那奚落而惨然的笑声,激起刘欣前所未有的怒火,神智化为毁灭的狂暴,冲上前去揪住董贤,狠狠地一巴掌甩过,又一巴掌,第三掌打得董贤摔跌在地。
「傅迁还约我再去,呵呵……在上林苑里做得是太不过瘾了……」
刘欣揪扯起董贤的头发,一把甩向墙,董贤挣扎著坐起,後脑撞得好晕,却还在笑:「你们刘家傅家的人,现在我可都试过了……不,还有丁家……丁玄好像很行……」
刘欣一拳打得董贤委地,半晌才支撑而起,双肘都在发抖,头发披散著横乱在淌血的脸上、不整的衣衫上,又不支而仆跌在地,转过脸,气息奄奄,笑道:
「傅迁哪……不太行,一下子就完了,还那麽急色……皇上您比他好……」
刘欣使劲踢董贤,董贤闷哼了两声,连挣扎的力量都没了,再扯起董贤的头发挥拳欲揍,才发觉已晕了过去。刘欣颓然跪倒,伸出酸痛的手爱怜地抚著那遍体鳞伤,泪水不停碎散在董贤身上。
「为什麽……?」把董贤抱在怀里,以衣袖为他拭著血污,刘欣哽咽著轻声问,「圣卿,为什麽……?」
董贤悠悠醒转,皇上的脸为何和自己一样哀伤?你永远是皇上,而我,是欲望的残烬而已。我们是不可能相依相伴一生的,早该觉悟了,你为什麽哭?对我这种人而言,被一个人玩弄,跟被两个人玩弄,又有什麽差别?
「皇上……」在一旁的宋弘试探地唤道。
刘欣平静地拭去泪水:「唤御医来。」
迅速赶来的御医替董贤上药之时,刘欣全身无力地站起,走了出去,宋弘连忙扶住几乎要崩溃的皇上,皇上的衣襟、袖上,斑斑地染著董贤的血。也不更衣,直接走到执政殿,倒入平时批阅奏章的御案中,宋弘吩咐内侍们点起香炉,侍立在侧。皇上没有表情的脸,使宋弘开不了口劝他休息,也许理公事的忙碌可以忘掉痛苦吧?但皇上那全身力量都消失了的样子……
「……『陛下在国之时,好诗书……此天下所以回心也。……而驸马都尉董贤亦起官寺上林中,又为贤治大第,开门乡北阙,引王渠灌园池……为贤治器,器成,奏御乃行……,诏书罢苑,而赐贤二千馀顷,均田之制从此堕坏……』」
不够的,这样子宠圣卿,仍然不够……
「……『邓通、韩嫣,娇贵失度,逸豫无厌,小人不胜情欲,卒陷罪辜,乱国亡躯,不终其禄……』」
不,朕会一生一世爱著圣卿,不让任何人伤害他,朕的圣卿……
「『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宜览前世,以节贤宠,全安其命。』」
刘欣伏案哽泣,紧紧揉住奏章的手,纵横著朱墨泪痕。
「朕该怎麽做才对?朕……已经不知道该怎麽办了,圣卿、朝臣……都在逼朕……」
「皇上……」宋弘望著啜泣的皇上,成熟懂事的外表底下,他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孩子而已,从封国到未央宫,一生都被软禁著,其实太过单纯的皇上。
从未央宫到高安侯府,不到半里的路程,是人间最长的半里。不管是董贤回家,或是董家的人入宫,都困难重重。陌生的华宅,董贤也只回去过一而已。日接获使者的急报,刚峻工的高安侯府大门门楣竟坍倒,怕有不祥,必须请高安侯回府参与祭祀,以镇凶神。
对於妖祟一笑置之的刘欣,一旦事涉董贤,也不敢怠忽,只得下令准许董贤返第。却严令毋将隆领军护送监视,举行完祭典立刻回宫。
队伍出了北阙,进入侯府大门。穿过前殿,直到内殿的庭院前,才停了下来。毋将隆下马,亲自掀开车帘,扶董贤下车。家族中凡是辈份、官位比董贤小的,都必须恭谨地跪在院中迎接。和董宽信一起跪於前列的朱诩,看见那长裘曳地,衣摆清晰的摩擦之声和细巧的玉佩敲击,香风拂过,转身之际,长袍和狐裘半分不乱地优雅移动,随著上阶的步履消失在眼界。
然後,殿门阖上了,闲杂人等一律保持肃静地退下,等著时辰既至,董贤出面祭祀。当董贤更衣毕,走出来之後,毋将隆便怔住了,从下颚到颈际一大块乌青,脸颊上的瘀血甚至红斑未消。毋将隆已经错愕得忘了礼仪,怔怔看著。
董贤手上拿著纱笼冠,边玩著发冠垂覆下的乌纱,边坐了下来。难怪要以纱覆面……毋将隆甚至感到呼吸困难,不敢相信。婢女们奉上茶,行礼退下,殿中只剩下两个人。
董贤对毋将隆一笑,把纱冠放正。
难堪的沉默持续著,似乎是过了很久,其实还不到一刻。董贤懒懒地一手支颐,打起盹来,不一会儿,竟靠在枕垫中睡著了。毋将隆苦笑,主祭者应该迸弃杂念,恭候祭时,他竟在这时候睡觉!
皇上为何狠得下心?他枕肘而寝,睫长眉弯,清雅如玉,怵目惊心的伤,却使那份美透出残忍的意味。孙宝说大家是嫉妒他平步青云,而佞幸本来人人得而诛之。欲望和正义,化身为舆论、礼法。董贤单薄的双肩,能承受多少摧残?身为武将的自己,结果,什麽也做不了。
毋将隆轻叹一声,对於朝政,自己的干预最大限度,竟是向傅太后追讨官奴的卖价。这昂藏七尺、乌纱蟒袍、半生功业,都莫名其妙!
董贤睁开眼,趴在几上看毋将隆:「你叹什麽气?」
毋将隆笑笑:「朝廷的事。」
「噢。」董贤简单地回应,那漠不关心的态度,令毋将隆有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都尉大人、高安侯,难道您一点都不在意奸臣当道,国政日非?」
董贤注视毋将隆片刻,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因为我而受重用,是忠良所不能接受的。」
毋将隆困窘住,这正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国政?」董贤冷笑,「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又做过什麽大事业了?连个息夫躬也斗不过!」
「他有傅晏撑腰啊!」
「那就斗傅晏啊,」董贤面含讥嘲,「皇上撑我,你们还敢指著我骂佞幸,怎麽就不动息夫躬呢?」
「息夫躬巧言令色……」
「就是说不过他吧?」董贤不屑地取回自己的纱冠,「藉口!」
毋将隆仍不服,却也不能反驳。董贤扶案坐起,重新套上纱冠,蒙上面纱,冷然问:
「您还没看够吗?」
毋将隆忙转开脸,面红耳赤,原来他都知道。抬肘绑缚著纱结的董贤,绑了又拆,就是弄不好。在宫里有手巧的宫女替他打点,没想到这麽难戴上,如果穿了帮,被朱诩看见这狼狈相……董贤气得扯下发冠,丢到墙角边,双眼噙著泪水,倔强地呆坐。
「启禀侯爷,请准备出殿临祭。」门外的长史道。
毋将隆拾起纱冠,在董贤愕然抬头而堕下双泪之时,轻轻地为他戴上,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小心地不碰痛瘀血之。泰然自若的神情下,神经却绷得极紧,如果董贤不领情,怪他唐突呢?
董贤只是睁著泪眼,仰首望著没有表情的毋将隆,有力的手指替他掠起耳际微乱的鬓发,细心地正冠系缨,拈,模仿记得的型态绕遮著脸,为什麽要设计得这麽轻飘飘的呢?毋将隆也手忙脚乱了,不小心绑入董贤的一根头发,痛得董贤「嗯」了一声。
纱冠下,若隐若现的容貌是轻雾聚拢的夜,明璨的眸中,倒映著自己的迷惑,那无底的凝黑,为何在纱网中仍迷离著幽玄?毋将隆不由自主地再靠近一点,呼吸拂动了薄纱。董贤不安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溢出瓣颤动的娇媚。董贤轻轻别转过脸,那孤独的遗世佳人,茫然地站在左署门口面对敌意,毋将隆握住他的肩,当时也是这般俯视那丽人般的黄门郎……毋将隆俯下了脸,轻触董贤的唇。隔著薄纱,冰濡著唇的柔软,含香的气息在传递的呼吸中温热。
「启禀侯爷,请移驾。」
毋将隆惊醒,连忙放开董贤,倒退了一步。董贤平静地看著他,好像什麽也没发生过。殿门开了,侯府长史侧立门旁,殿下延伸出一片严整的仪仗。
执金吾出列引导仪仗,熟练而稳重地执行任务时,毋将隆平时的表情下,心,如同冬季的狂风。
如果不是时机上的不允许……
董贤下了辇车,面无表情地走上祭台。毋将隆注视那柔美的姿容,如果不是正好被打断,如果不是董贤完全没有反应,如果……毋将隆心口一惊,如果再发展下去,会怎麽样?
吻他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那些。在董贤面前,理智竟完全地不设防,坠入梦境般,沉溺於温存。以後再看见董贤的话,自己会做出什麽事?握紧的拳渗出冷汗,解光的不齿与痛恨,是否就是看穿了自己卑鄙的欲念?
寒风送来一阵祭坛的薰香,那沉谧的幽香,是季节的低语,如果,心的失落也有季节……
毋将隆仰起了脸,在阴霾覆盖的枝桠下,这一季的冬风中,亲手将情欲以风为葬……
董贤放下酒尊,步下阶梯,侍立的族人们目送著董贤经过,准备直接上车返宫。
那人影身旁的空气,动汤著焦灼。不必抬头也知道是他,朱诩。
稳定地朝车辇的方向走,前後随从们整齐地行进,在纱网的隐藏中,董贤直视朱诩。朱诩眼中,董贤的步伐竟有种衰颓之感。那上邪的誓言,柔软的身体,一切都恍如隔世。董贤走了过去,飘扬的纱带似有若无地拂了一下朱诩的颈项。
起驾――
朱诩一震,疾转回头,董贤也正好回头,四目交触的瞬间,车帘被放下,隔绝了视线,车轮扬起尘埃而去。
然而只是那片刻,朱诩知道董贤急著想表达什麽。我绝不会放弃你,阿贤!朱诩坚强地振作,一定会再见面,一定能再相聚。我要的不是偶然的幽聚,而是永远。
倚著震动的车厢,董贤的心也随著震汤,一颗颗摔碎。
第十三章 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邶风?诗经
送走了一年秋冬,自春节起,刘欣更常感到御体违和。习惯了以药维生,刘欣并不把偶尔的咯血当一回事。只有在夜里,痛苦得睡不安枕时,看著董贤平和安宁的睡容,心中阵阵刀割般的寂寞。
王嘉的奏章说的对,有一天自己去了,董贤怎麽办?
是自己的任性,把董贤扯入政治的漩涡,使圣卿被人攻击、指责。错的明明是朕……不对,朕没有错,朕一直无愧天下,朕只是爱圣卿而已!各种想法激汤著,天天反覆折磨著刘欣。惶然中能把握的,只有圣卿。宫中形同软禁的生活,董贤亦不曾抱怨过。
以驸马都尉的身份,董贤竟突然上书攻击息夫躬的攻匈奴之策,皇上也听从了,下诏中止用兵,并审察奸邪。此事引起朝野喧然,息夫躬等人是奸邪没错,但以气节、贤能闻名的王嘉、孔光等人却不曾公然抨击这个新贵,反而是幸臣之辈的董贤,做了这件大快人心之举。董贤一明二白地陈言:日蚀之变,是息夫躬、傅晏企图挑起战争所引起的。
在董贤面前,刘欣亲手将传国之玺及皇帝玺一一盖在诏书上,移到董贤眼下:「圣卿,这样行了吗?」
董贤淡然一笑,轻轻卷起诏书,拿给宋弘。宋弘欲言又止,当初自己正是因为顾虑息夫躬这种聪明的臣子会蒙蔽圣上,才要求了左曹之职,以压制息夫躬。眼看息夫躬巧舌如簧,群臣束手无策,董贤却不说任何理由,一句话就扳倒了息夫躬。
董贤到底在想些什麽?宋弘真的困惑了。
微暗的烛光下,凝重的纱幔罩著沉静的气味。
宫女、内侍无声地退後,刘欣吸著气,这熟悉之极的药味,使心情安宁。定陶国的岁月,就是由这种黯澹与陈腐的药香所浸染而成。再踏入这永信宫,恍然倒流回童年、少年时代,惯於孤独的自己。
倚躺枕垫的傅太后,仍一派雍容,虽然穿著病中的轻便衣裳,素简的衣领衫袖一丝不乱,硬是不让病容打倒堂堂的太后之尊。
傅太后挺直上身,道:
「医正说,哀家熬不过冬,但哀家毕竟撑过来了。」
「太后请宽心养病。」
「哀家早就计划好身後之事,如果一朝去了,哀家也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傅太后严肃得像在决策政事。活著,死後,她都按步就班地安排著,刘欣十分清楚,自己只是她步骤中的一路棋而已。
「自孝元皇帝崩殂,哀家尽心扶养遗孤,幸而有皇上您承续国祚,在孝元皇帝灵前,也可免罪了。皇上,哀家唯一的愿望,就是与先帝同穴,追随先帝之灵。」
自己预建的义陵,也为圣卿留了一个位置,死则同穴……刘欣点头道:「是。」
傅太后W丽的眼睫中,闪出欣悦的光芒,悠然道:「傅家总算光耀门楣了……哀家未曾得到后位,却终能使外戚立足於朝廷,历朝以来的皇后之门,吕氏、霍氏、许氏、王氏……也不过如此。哀家辛苦了一辈子,才建立的这局面。」
刘欣冷然不语,傅太后想起什麽,抓住刘欣的手,殷殷道:「那个老媪仍在宫中,老是不死,不知道会作什麽怪,只怕她要趁机把王莽那批人弄进来,皇上千万要防著!王莽这个人,虽然朴素谦恭,却是条毒蛇!」
「朕知道分寸……」
「不,皇上,你不懂!王家最可怕的人,不是王老太婆,而是王莽!」傅太后更紧迫,「他的子王获只不过杀了一个奴婢,他竟杀王获偿命。天下因此说他有仁心,都是一群蠢蛋!连亲生子都不爱,他还会爱黎民百姓吗?当今世风文弱,王莽却有杀子的魄力,必定会造出一番局面,皇上不如尽快设法铲除!」
刘欣注视著傅太后,缓缓抽回手:「对,连亲生子都不爱,还会爱百姓吗……不记得亲生父母,可是朕仍有孺慕之心……」
傅太后一怔,刘欣眼角滑下一道清泪,微笑道:「可是……太后,却拆散了母后和朕。」
「皇上……」傅太后惊心,伸手要去拉住皇上,刘欣却甩了开,含泪笑道:
「您也知道的啊!母后、朕,母子之情一生都没有得到过!母后在怨恨抑郁中死了,不知亲情为何物的朕,只有麻木而已,一点也不伤心。这,就是太后所希望的吧?」
傅太后好不容易才明白,惊怒交集:「皇上……是这样想的?」
「太后要的,不就是这样吗?」刘欣道,「一个为太后杀人、为太后封赏的听命行事的皇帝!」
「放肆!哀家全是为皇上著想!」
刘欣摇著头,笑道:「不,太后一点都不在乎朕。和圣卿一样……朕早就看透了你们,朕……」泪流满面的刘欣转头大步走出去,左右们急忙追上随驾。傅太后呆愣在榻中,相依为命的欣儿,是康儿死後,自己唯一的寄托,他却哭著说脆弱的话,这是怎麽一回事?欣儿在想些什麽?傅太后起身欲唤,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不支歪倒,耳边立刻响起宫女们的惊呼,太后!太后保重!太后……
只能寄托於陌生的父母吗?御辇中的刘欣让风吹著不止的泪,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赵飞燕和先帝也亲手杀死骨肉,亲生又算什麽?自古斗争最激烈的不都是亲人?独霸高,除了寒风之外,是孑然一身。
那天夜里,永信宫混乱著中黄门的奔走号泣。惊雷般的丧钟,在霜色的天外响起,刘欣拥裘眺望平湛的夜,定陶国的雪在消没,残剩下自己所立足的这小块坚冰,何时也要溶尽?
刘欣走入御榻,坐在未入睡的董贤身边,轻抚董贤的额发,平静地说永信宫薨逝了,天下是我们两人的了。
董贤抬起手来,按住皇上的手背。拥有天下却没有自己,权倾一时却如此卑微,也就是我们两人了。
诏书颁布下,傅家人担任侍中、黄门的人几乎全被撤职。以傅迁为首的数十人,被果决而毫无转圜的诏书命令逐出未央宫,或遣返原籍,或滞留京师,宫中只剩下傅皇后。这迅速而强硬斥退傅家的态度,使朝野震惊,不知是喜是忧,最叵测的,则是皇上的偏执之心。
傅皇后日夜号哭,动辄鞭打宫女内侍,或任意拿起手边的东西摔砸,闹得中宫腥风血雨的。刘欣终於下令摆驾中宫。刘欣何尝不明白皇后的孤独及恐惧?硬是被凑成夫妻,对不起的是青春被误的她。
迎驾的是大长秋,御驾入了宫门三重,一直不见皇后。刘欣强忍怒气,侍中们不敢请皇上下辇入殿,因此仪驾停止在殿门。匆忙赶来的中长秋跪在驾前,叩头不止:
「启禀万岁,娘娘病重不豫,因此未能迎驾……」
「回去吧!」刘欣隔著帘子向宋弘交待,宋弘便高声打断中长秋惶急的解释:「返驾!」
叩头叩得额头血出的中长秋脸色苍白,御驾回转,未出宫门,大长秋便差点晕了过去,内侍宫女乱成一团。
刘欣虽离去得如此果决,却还没有真正发脾气。不想见朕就算了,反正朕也不想见她!没想到第三天,就传来皇后严惩大长秋、中长秋,命人把他们杖击得奄奄一息,说是他们大胆假传懿旨。
「什麽懿旨?」刘欣冷淡地问。
宋弘迟疑著:「皇后本是说……叫中长秋禀告万岁……叫万岁想想是谁捧……捧了谁当了万岁……」
「朕家刘氏而王,关她傅家什麽?」刘欣冷笑道,「还说了什麽?」
宋弘一瞥董贤,道:「说有人秽乱宫廷,将娈宠之辈当国士……」
「哼,她连历朝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刘欣道,「还有呢?」
「奴才不敢说。」宋弘叩头道。
「恕你无罪,说!」
「谢恩。」宋弘叩伏著道:「说……那个……养情夫也就罢了,还替情夫养情夫的,天下只有一个……」
疾站而起,弄翻了肘几,刘欣怒道:「大胆!」
「奴才死罪!」宋弘忙道。
刘欣气得全身发抖,道:「这泼妇,她别想再母仪天下了!待朕……」
「皇后说错了什麽吗?」董贤开了口。
三人之间的空气僵了一会儿,董贤那清W的容姿使刘欣暂抑怒火,一时之间又下不了台。
「圣卿,你不气她胡言乱语、辱骂於你?」刘欣把董贤拉到身边问。
董贤散漫地笑,「斥辱?我早就习惯了……」
刘欣心口疼痛,圣卿的抑郁神色,自己竟已习惯乃至於不觉。不对,不是这样的,给圣卿一切,就是要他快乐,难道还不够?只要圣卿快乐起来,天下的一切都甘愿捧给他。
朕要你的真心,朕要天下人不敢再骂朕的圣卿!
刘欣再度下诏增加董贤的采邑一倍,而诏书竟被丞相王嘉封还,刘欣不禁大怒,一把扫落王闳手中的诏书,左右都噤声肃容。
「启皇上,王丞相尚有封事,乞陛下圣览。」王闳镇定地道。
「朕不想看,你念出来!」刘欣倒入座中,宋弘端上药,服侍刘欣喝下,低声道万岁保重。
「是。」王闳展开封事,朗声念道:「臣闻爵禄、土地,天之有也。书云:『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王者代天爵人,尤宜慎之。……高安侯董贤……」王闳偷瞄了一眼端坐一侧的董贤,以更清楚的音量念道:「佞幸之臣!」
刘欣脸色更沉,但既是自己命王闳念,一时也不好发作。王闳续念道:
「陛下倾爵位以贵之,单财货以富之,损至尊以宠之……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臣谨封上诏书,不敢露见。非爱死而不自法,恐天下闻之,故不敢自劾。」
「好,好一个大忠良!」刘欣怒极反笑,「朕倒想问问王丞相,前一阵子他上书弹劾息夫躬,又是哪门子『爱死而不自法』?要不是高安侯先检举揭发息夫躬的阴谋,王丞相敢吗?一群打落水狗的家伙!」
董贤漠不关心地发著呆,宋弘不禁希望他说些劝谏皇上的话。皇上踱步沉吟,阴沉地一笑,道:
「传朕旨意,命王嘉到尚书去,交待当年替东平王平反,居心何在?」
宋弘、王闳都一震,皇上为何旧事重提?
「万岁,东平王巫蛊案,已经结束,王丞相……」
刘欣沉声道:「去传旨。」
「……遵旨。」王闳生硬地退下。
那一天,皇上派的谒者持节至丞相府,在一片碧晴的天空下,丞相府巍峨的大门竟彷佛透明的虚相。
大门推开的嘶鸣苍哑。王嘉一身正式的官服,以大汉丞相应有的气度从容步出。屹立的谒者高捧诏书,以王嘉为首的官员们依礼叩拜,在谒者严峻的宣读中,数名官吏已咬紧牙根,不出声地啜泣。王嘉镇定地领受诏书,亲自解下帽缨,将官帽交予流著泪的丞相主簿,面无表情地上了囚车。
毋将隆大步走出,才到门口,便被解光迎面拦住。
「让开!」
「你想到诏狱去吗?」解光问。
一把推开他:「不关你的事!」
解光扭住毋将隆的手腕,使劲一扯,将毋将隆扯摔在墙上,吼道:「冷静点!」
「你到底要干什麽!」毋将隆咆哮回去,「诏狱是我的地盘!我还是执金吾!」
「执金吾又怎麽样?堂堂大司马、大丞相又怎麽样?」解光厉斥,「你以为你算老几?一个人可以改变天下吗?」
「至少我不像你,同流合污!」
解光一阵心寒,毋将隆面无表情,推开解光的手。同流合污?朱诩的案子,我又是为了保住谁而陷人於罪?这句话你说得如此顺口?多年的相知,到头来赏我一句「同流合污」?愤怒瞬间扑袭,解光揪住毋将隆的衣领,重拳打得毋将隆往後摔跌,撞翻了几案灯台。毋将隆挣扎著扶墙站起,喘著气瞪视解光,用力抹去嘴角的血。
解光惨笑了起来:「哈……同流合污?我?对!但你的清白又能维持多久?王嘉冤枉,董贤冤枉,可是非有人死不可!」
「是吗?」毋将隆缓缓逼近,「只是这样子吗?」
毋将隆抓住解光,在惊愕的一刹那,来不及反应,毋将隆已用力拉近解光,吻了下去。
解光的眼前一片空白,毋将隆粗鲁地推开他,恶谑地笑道:「这才是你要的吧?」
解光踉跄倒退,天旋地转中,心在崩毁。
「你痛恨董贤,痛恨朱诩,其实是痛恨著我吧?」
解光扶住门才能站立,茫然听著,唇上、舌间,还鲜明著毋将隆的血腥味,从没这麽想死过。良久,解光抬起眼,看著凌乱的毋将隆。
「你严重侮辱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今後,绝交……」吸著气,「王嘉丞相……的冤情,你无能为力的,咱们走著瞧!」
没有人出面为王嘉伸冤,皇上亲自降旨,前无古例地派了几乎是全朝文武重臣,参与审讯王嘉。与其说是审讯,毋宁说是逼文武表态,藉此找出倾向王嘉,而对董贤有所威胁的人。
「皇上如此年轻,心机却重若斯,竟比定陶太后在时更专断了。」王闳叹道。
「心机吗?」孙宝退休後不轻易皱起的眉心,此刻亦微聚。
「还有谁可以劝谏皇上呢?」毋将隆问。
气氛低弥的众人都在心中暗自寻思,却又尽皆摇头。在场者除了毋将隆之外,都不是参与审讯者。
「……也许只有高安侯董贤……」
不知谁迟疑地开口,立刻被汹涌的喧哗打断:
「那个佞幸!」
「他高兴王丞相死都来不及呢!」
「抄家灭族,也不求此人!」
毋将隆忍住话,看著孙宝。孙宝轻咳一声,众人便全安静下来。
「要救王丞相,骂人是没有用的。此时的确只有高安侯能救王丞相了。高安侯首先告发息夫躬,不是吗?」
众人哑口无言,神色间却仍不服气。
「各位,王丞相如今身系诏狱,审者连番逼辱。王丞相年事已高,到时候,即使不以罪诛,也怕难以支撑到云开见月!」毋将隆道。
「那些世荷国恩的大人,平常说什麽气节,临到头,还不是逼王丞相的口供,以求自保!」王闳愤骂,眼眶潮湿。
「要是新都侯王莽大人在,定不至於如此!」萧敬成道。
人们纷纷点头,骂起傅家、董家乱政,一直默默不语的扬雄开口道:
「光、光、光禄大、大夫,孔大、大人呢?」
「什麽?」
「哦,孔光大人!」
「当今世上,除了王丞相,还有孔光大人哪!」
「王丞相与孔大夫,乃当今二贤,皇上敢杀其一,未必敢再杀其二,以激天下之怒!」
「对,没错!」
「孔大夫出面的话,皇上一定会缓和下来的!」
众人讨论毕,决定由名臣的後代萧咸去拜见孔光。为救王丞相,任凭孔光提出什麽行动,众人都全力配合。
宛如看见一线曙光般,阴郁多日的毋将隆拜别孙宝,直赴诏狱。一个人不能改变天下?一群人,至少可以做点什麽吧?解光,就走著瞧!
由朝廷大臣、将军组成的联合审讯中,毋将隆忍耐著不去为王嘉辩白,听著那些欲加之罪,一再反覆逼王嘉自白、交代居心,王嘉不屈的微弱申辩声,怒气正气都已销磨。解光冷酷的面孔,和别人竟肖似得难以分辨,每一个人都在敌意下模糊。
「……世人皆知的逆案,为何丞相府中的部分官员认为那不是逆案呢?是谁给他们这种想法的?」
「梁相追随老夫多年,他一向慎重,不能轻率将东平王判为逆贼……」
「不要岔开主题!」一名将军击案道,「是谁主使梁相替云逆平反?」
「谁?没有谁,只是疑点太多,梁相才……」
大理问道:「发掘那些疑点,替云逆开脱,又有何企图?」
「平反冤情,本所当为……」
又猛地击案:「本官问企图!」
毋将隆忍不住道:「大理,末席有一言:王丞相乃当朝三公,罪名未定,不宜如此失礼!」
「哈……!」解光调侃地在一旁暗笑,高声自言自语:「当朝三公吗?据仆所闻,从前三公的丞相李蔡、御史大夫张汤、可不是这样下狱的哦!」
孝武皇帝时,张汤、李蔡,都是一被降旨传狱,即行自杀,以保全名节。毋将隆不禁怒视解光的悠然冷嘲:「别说是三公,飞将军李广也曾从容自决,还有中山太后之女弟,冯习夫人亦自决,连一介妇人都明白的羞耻,当朝三公反而不明白。」
王嘉振作起来,道:「某食国禄、荷君恩,岂敢贪生怕死?世上是非不分、忠奸不辨、阴阳错乱,都是调和鼎鼐的三公之过,嘉若有罪,当斩首朝门,以正国法,岂能轻易言死?」
「是非忠奸?」解光讪笑,「丞相倒说说还有谁是忠良?」
「忠良之士,像前丞相孔光、前任御史大夫何武……」
「孔光?」解光一怔。
「……嘉身为三公,却无力荐举,确是愧对天下的期望……」
解光意外得再仔细听王嘉之言,像是极端惊奇。毋将隆愤怒地瞪著他,那种惊奇的表情算什麽?他乾脆明白地笑出来算了!解光神情怪异,再问道:
「您说的人……是那个光禄大夫孔光吧?」还没问完,就已经笑了出声,「哈!哈……那个忠良呀?哈……」
「有什麽好笑?」毋将隆鄙夷地问道。
「哈……不,不好笑,嗯,的确太难笑了,」解光揉掉笑出来的眼泪,「王丞相呀,您以为是谁陷您於这圜墙之所呢?不正是那忠心为国、打击奸邪的孔光孔大夫吗?」
毋将隆和王嘉同时呆住,看著解光。
「你胡说!」毋将隆道。
「哈哈!要下官把孔大夫的奏章拿出来吗?」
「不……孔大夫……当今贤德之人……」王嘉恍忽道。
「本来嘛,丞相披形曝体,太辱没国威,当时就连太后手下的少府大人,都力主不可。是孔大夫力排众议,请万岁肃清大逆不道之人,说这等背国欺主之臣,诛之可也……。」
毋将隆全身发冷,作不得声。王嘉奋力撑起瘦弱的身子,沙哑乾涩地喊:「孔大夫……孔……」
突然猛喷出一大口血,溅到毋将隆身上。
「丞相!」毋将隆惊叫著冲上前去扶住王嘉,王嘉抽搐著,又呕出一大口血,在毋将隆的官服衣摆、胸前溅染成鲜W的绛红。
「毋将大人!毋将大人!」萧咸赶了过来,向列位大人草草行礼,即上前道:「有急事,能否暂出相商?」
毋将隆扶抱住王嘉,跪坐著的背影,僵硬得好像失去知觉:「在这里说吧。」
「是。」萧咸虽觉不妥,却服从地压低了声音:「下官数日以来,投帖孔府,都无法见到孔大夫一面。刚刚才得亲见,孔大夫说……」
「说什麽?」
「说……不想理这种是非。」萧咸压抑著激动,「所以再另谋吧!大家都在孙府等您……」
「不必去了。」毋将隆生硬地道,「叫大家回去吧!」
「什……」
毋将隆的肩头颤抖,抱紧王嘉的身体,不出声地啜泣起来。
「什……什麽?」
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著,王嘉的手软滑下一侧。
萧咸张著口,终於也双手支地,痛哭出声。
含著铁腥的血味,悄然弥漫於诏狱,顺著窄小幽暗的石阶,滑伸、溜窜,随北风吹向四面八方。血的气味,红橙的霞光,渐渐漫延到未央宫,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庞、颈项。
那是忠臣之血,还是绝望之血?还是朝代灭亡之血?
刘欣闭上双眼,让微裸的胸膛、迎风的半袖,暴露在血光下。呼吸著,把绝对的死亡灌入体内。倚著吴王靠的刘欣,全身倦软无力得令自己心悸。越来越感到对政事力不从心,以往能熬到子时,如今却一过午就连站立时双脚都会发抖。
刘欣把脸埋入双臂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朕才二十五岁,朕不要这麽早死!不公平的上天啊……父王也是差不多在这个年龄去逝。
明天?後天?何时会咯出最後一口血?
虽然命任何人都不许随侍,宋弘还是冒著忤旨的罪名,抱著刘欣的袍子,上前跪禀:
「万岁,高台多风,请披衣入内吧!」
刘欣望了霞光最後一眼,长叹了一声:
「搀朕起来……」
替皇上披上锦袍,宋弘扶搀著他站起,慢慢走回内殿。手掌中的躯体,即使隔著衣裳,也可以明显地察觉出瘦了。如果能代你病,如果能把自己的血给你……
一步入上书房,被卷册淹没的地面、几案,使刘欣怔住了。满坑满谷,都是封国与京兆的上书,一夕之间堆满殿内。黄门侍郎脸色发白地奏禀:
「王丞相暴毙狱中,封国,不,普天之下……」
「普天之下怎样!」
「普天之下,都要求……要求斩……佞幸。」黄门侍郎伏地跪禀。
「这……与圣卿何干?嗯?你说啊!与圣卿何干!」刘欣声色俱厉地逼问,侍中、内臣们都跪地叩头不已,皇上气得脸色发青,全身都在发抖,一把扫落几上所有的奏章,最後索性踢倒御几,乒乓之声宛若雷霆。
仆射冲进殿,喘息未定,跪在殿柱外奏道:「禀报!章武门……章武门外……」
从建章宫的高台望去,宫墙外密压压的一片儒冠簪缨,青皂朱紫,或群或乱,跪满了广场,最显眼也最多的是耆老缙绅们,朝廷重臣们,在部属或侍从的随同下,端跪於前列,双手捧著官印或玉笏,有的已把官印挂在宫门上,只高捧著竹简束成的封事,沉默肃穆,却和後方骚动的百姓,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融和。
「这些乱臣……」刘欣愤怒地低吼,大地似乎在不安地震动。
正要扬手下令,董贤已不顾仪态地冲上殿台,扑跪在刘欣脚前:
「万岁!三思啊!」
「聚众为乱,乃十恶不赦之罪!来人!」
「万岁请以天下为念!」董贤哽咽著道,第一对刘欣叩头击地,碰然有声,刘欣硬把董贤扯起来,抓紧董贤的手臂,对禁军大声吼道:「把这群作乱的官民敉平!现在!」
「不行!不要再为我杀人,万岁,不要再为微臣杀人了!」董贤几乎要崩溃,狂乱地叫道。刘欣一震之际,禁军们也全跪了下来。刘欣怔怔地看著众侍卫,又看了看宫下的臣民,眼前的董贤为何心神俱碎一般?刚刚的自己好像疯了似的,从来没有这麽失控,只听到天下都要斩他的圣卿,就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要伤害圣卿的都得死!
良久,刘欣握著董贤的双臂,软弱地茫然问道:
「他们要你死啊……」
「微臣知道,」董贤的泪珠,灼烫著刘欣的眼帘,「那又如何?微臣……本是所谓的亡国妖孽,人人得而诛之……,皇上,晁错尚朝服斩於市,无罪不能无刑,何况微臣?」
「……不,」刘欣握得更紧,缓缓摇头,「……不,办不到,谁都可以,你不行!」
「七庙与一夫,求陛下权衡。」
刘欣一把将董贤抱入怀中,吻著那叩得血出的额头,吸著气,不行!没有圣卿的空气,朕何必呼吸?没有圣卿的江山,朕不能眷恋。恨不得一起从这座台跳下去,有谁能想想办法?圣卿没有罪,非死不可的话,也要一起死。
被丁玄陪同的大司马丁明,也已匆匆上高台,一见刘欣抱著董贤,脸色就变了,跪禀道:
「微臣死罪,乞望陛下赦了请愿臣民。」
傅太后死後才得已成为三公的丁明,是众多被贬被逐的丁、傅氏中,唯一被委以大权者,刘欣扶靠著围墙,别开脸道:「依卿所奏……」
「还乞陛下降旨,以安百姓。」
「……降旨?」
「是。天下所以痛心者,无非王丞相死狱中,丞相者,万臣之长也,却斧钺加身,棒捶击骨,如何宣示大汉颜面?万岁一时蔽於小人,天下所以痛恨。只要万岁降旨,斩佞臣以谢天下,则长治久安也。」
刘欣逐渐冷静下来,丁明虽然正直,以前也没有反对过圣卿,现在还是表明立场了。一遇到危难,就要牺牲圣卿,将来也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而和王家的人合作吧?谁都不能信任,这就是政治的游戏规则。
「你总算说出来了,」刘欣森冷地道,「要朕杀圣卿?你看见了没有?意见比你缓和的人都被杀了。」
丁明平静地回禀:「微臣求之不得。」
刘欣怔了一下,放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原来你也不过如此,都是一群殉名之士!好!你下去传朕旨意!」
只见刘欣取出怀剑,割下一方衣襟,用力递给尚书,大声道:「一!赦聚众者;二!准许新都侯王莽回京!」
尚书急急在那方丝绢上写了旨意,刘欣签了名,便大步拂袖而去。
丁明对衣襟一拜,跪领诏书,才被丁玄扶起。下楼之前,多回头看了一眼,董贤独自扶著墙,软软地倚著,惶恐地看著一切。
「妖孽!」丁明恨恨地咒骂而去。
丁玄短暂地投以同情的眼光,紧随著父亲下去。董贤苦笑著,不必同情我,比这个更难听的话,早就听得麻木,也不会在乎这一。那些聚在章武门外的百官黔首,都表明了要自己死,我死了就好了吗?那有何难?董贤一点都不希罕昭雪、辩白,从前的百口莫辩,不过是一场徒劳,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听。
黄昏的霞光已转为腐朽般的蓝污灰,几支火炬被点起,模糊的人群黑影挨著黑影,突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朝向宫门推挤著,不久静了下来,片刻之後,发出一阵轰然的欢呼。董贤泪痕未乾,微笑地注视著,直到内侍上来禀报万岁召见。
中殿内,司隶解光正在奏报。董贤依礼见驾之後,习惯性地上前侍坐,刘欣怜惜地看著那光滑的额上的伤,随手替他掠开散在颊边的鬓发,才再听解光的报告。
「王嘉生时,不肯招供,故并无牵连到他人,乞陛下定夺。」
刘欣瞄了一眼口供,道:「没有说谁是同谋吗?朝中有些人营救王嘉吧?」
「万岁英明。」解光仰首,清晰地道;「就是执金吾毋将隆。」
董贤一愣,记得解光是毋将隆最好的朋友……
「很好,解卿,你是个忠臣。」刘欣满意地道,「毋将隆仗著微功,标新立异,朕只等著忠良之士告发他,退下吧!」
解光退下之後,董贤便忍不住道:「皇上!解光卖友求荣,不要相信他!」
刘欣倚入座中,闭目养神,微笑道:「毋将隆是王嘉一党,朕正想把那些人全揪出来。」
「那些人……?」
「王嘉承受不了刑罚,但毋将隆年轻力壮,应该可以承受刑罚吧?」刘欣平淡地说著,「不怕他不一一招供出党羽。」
「皇上!」董贤讶异地上前,按住刘欣的膝头,「你……在想些什麽?不是说了,要赦免他们吗?为什麽突然……」
刘欣仍闭著眼,伸手抚摸董贤的长发,续道:「把朝廷肃清,朕不要那些乱臣贼子。」
「毋将隆他不是!他是好人!」
刘欣睁眼看著惊惶的董贤,突然脸色一变,「你为什麽替他说话?」
「因为他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皇上连他都要猜忌,太……」
「你为什麽替他说话?」刘欣更阴沉地再问,「你怎麽会认识他?多久了?为何瞒著朕?」
董贤呆了一下,才道:「这……我也不太认识他,皇上没有必要知道……」
「不太认识?」刘欣竟已愤怒得声音颤抖,「不太认识,会如此替他求情?你……你这个水性杨的贱货!」
董贤吓得缩回手,双眼已涌满泪水,又气又急:「皇上为何如此不可理喻!」
「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哼!」刘欣抓住董贤的手腕,「圣卿啊圣卿,原来你也不简单,和朱诩海誓山盟完了,冒出个傅迁老鬼,没多久又和毋将隆搞上了。难怪近来这麽安份,原来奸夫就在附近!」
董贤甩开他,叫道:「你不要乱说!」
「是吗?朕冤枉你了吗?」刘欣更大声,「你没和傅迁野合过?贱人!」
说中了董贤的痛心事,要不是为了报复皇上,要不是自暴自弃……气得双肩酸软,珠泪淋淋,董贤吸了好几口气,才道:「……是,皇上说得对,我……我早就不是东西了,我贱,我不配,……但是皇上不要没理由地错怪好人,毋将隆正直勇敢,我不配和他并列!」
「不配和他并列,就配和朕并列了?」刘欣冷笑问。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董贤忙退後跪伏,泣道:「皇上降罪吧!微臣……微臣早就是应死之人……」
「够了!朕看够了你的手段!」刘欣喝斥,「哭泣,告罪,然後什麽都是朕的错!对不对?」
刘欣竭力忍住痛哭的冲动,内心哀鸣不已,圣卿,我们之间,为何会变成这样?朕是多麽想柔情蜜意地拥你入怀。你为何不能一心一意地在朕身边?朕已经来日不多了啊!掀起整肃,都只为了铲除不利於爱卿的人,让你能平安地生活下去,即使朕驾崩了……而你回报朕什麽?
「好,你是应死之人,朕就降罪吧!」刘欣狞笑了一下,起身冲向寝殿的柜子,找出一个小金盒,丢到董贤脚边。
董贤看了看金盒,又看了看皇上。
「把里头的药吃了!」刘欣一抬下巴,冷酷地道。
董贤慢慢拾盒在手,抹去眼泪,轻声说道谢皇上恩典,竟真的取出一颗药丸,仰颈吞了下去。
刘欣走到董贤面前,蹲了下来,也拿了颗药欲吞,董贤忙拉住刘欣:「皇上想干什麽?」
「朕活得不耐烦了。」
「不可以!你……」董贤胸口一热,拉住刘欣的手也紧了一紧,为什麽有种奇怪的……感觉?犹振作道:「臣既已伏罪,天下将……唔,将对皇上……唔……」
「对皇上怎麽样?」刘欣撑著脸看他,淡淡地问。
董贤几乎难以跪正,热流由腹部窜升至脑顶,整个人都彷佛要爆炸了一般:「将……很尊敬皇上,不能轻生……嗯……」
看著董贤晕红的脸,刘欣试著一把拉他入怀,董贤不由得软软偎倒,喘起气来,刘欣一手抱著他,一手伸入他的裙内,董贤抓紧皇上,发出软腻的叫声,胸膛起伏不已。不,不能这样,董贤强自咬牙忍耐。
「怎麽了?圣卿?」刘欣明知故问。
「手……皇上把手拿开……那……那药……」
「是春药。」刘欣微笑道,「听说先帝服了这玩意儿死的,圣卿,你呀最适合这种死法了。」
董贤的长发凌乱,眼神柔腻欲滴,呻吟著道:「为……为什麽要这样摆布我!」
「哼!你不是喜欢吗?朕替你把毋将隆叫来,让你们玩个够,怎样?」
「不!」董贤尖叫,全身的肌肤在衣服底下如此焦躁,每一分每一寸都在骚动,想被揉碎。刘欣的手指伸了进去,董贤紧闭著眼,痛苦地摇头,揪紧了刘欣的衣领,泪水不断滑落:「不行……不要让我恨你……皇上……」
「你早已恨透了朕!」刘欣自虐般地说。
「没有,我没有,」董贤的呼吸灼热,梦呓似的喃喃自语,「我……只是个玩物,你高兴怎麽样都可以……嗯,怎敢恨你……」
刘欣放了董贤,倒退一步,看著董贤掩口压制喘息,身子微微扭动,辗转反侧的样子。他向别人献媚时,是这副销魂的模样吗?自己实在太可笑了,尽量维持著洁净的关系,为的又是谁?
这麽难耐的你,也不肯开口求朕?
刘欣颓然一笑,索性真的取药吞下。一把抱住董贤,董贤叫了一声,不由得紧紧拥住皇上。药效几乎是立即发作,两人滚倒入帐。悲伤与迟疑都被燃尽般,身心化为一团烈火,拼命的灼烧,董贤的叫声纠缠在耳畔,刘欣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只想毁灭、破坏,董贤呼吸困难地挣扎时,身体却还在用力配合,激烈地在刘欣身下扭动。董贤轻抚著刘欣的唇,手指被吻含住,迷乱冲激著情的苦痛,董贤疼痛得睫羽中挤涌出泪珠,血腥味中,火焰之内,是一片无际的黑暗地狱……
广阔的御榻,乱置的华服,那远远而卧的两个躯体,彷佛溶入无生命的景物,动也不动地颓然倒在锦绣中。
透过衣带丝帛望去,董贤委蛇在床上的秀发是冰湖的漫展,微微蠕动了一下,轻吟著,缓缓拉过一角被褥,转过眼,正迎著刘欣的双眸。隔著衣山带水遥望的四目,平静得近乎死寂。
刘欣摊放的手轻握了一角衣裳,懒懒拉近掩身,才发觉白绸上斑斑的血迹。抬眼又看了看董贤,没有表情,嘴唇与肩颈血痕污青。从来没有过的狂暴,不止是药的关系吧?还是由於圣卿的紧拥和渴求?
圣卿也是屈服於媚药之故,刘欣落寞地一笑。董贤也淡淡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映在刘欣眸中,含意如此奇异,聪明的他竟猜不出圣卿回以一笑的玄机。被自己肆意蹂躏过,伤痕累累的圣卿,为何笑得如此柔和?
「启万岁,寅时已至,请更衣上朝。」宋弘在外道。
刘欣长叹,抬手遮在眼前,一会儿才道:「进来。」
宋弘一入内殿,帘帐未放下的御榻上,凌乱的样子,使他呆住了。两人脸色都苍白如纸。宋弘不敢叫来别的宫女内侍,有点慌乱地亲自捧衣上前,扶刘欣起来,替他穿上长内单。刘欣懒懒地倚著囊垫,毫不在乎地让职尊位高的宋弘替他著袜。
一滴鲜W的血溅在雪白的单衣上,刘欣伸手往鼻间一探,血正汩汩滚涌,忙仰首按住,血竟透过指缝流了下来,宋弘惊住了,忙扶刘欣躺下:
「奴才马上召医正来……」
「不!」刘欣不肯躺下,困难地说,「不要叫医正!圣卿,朕要你把它舔掉!」
宋弘呆在当场,只见董贤缓缓撑起裸身,半披的红衣下,雪肤的青紫如如烙,偎靠了上来,仔细地舔去颈颚的血,吮吻住皇上,吞咽之际,美的颈项的微动,流溢著邪美的诱惑。
那天没有上朝。御辇的纱网飘舞在阳光下,缤纷的落飘进车帘,轻委於衣袖,上林苑的枝桠阴影流逝飞奔,辇驾上犹紧紧相拥而吻的二人,无视侍从的存在。随驾的侍中们以小跑步紧随御辇,王闳森冷地注视,心底暗骂无耻、堕落。
是的,堕落。骑马前导的执金吾毋将隆仰首仰望刺眼的光芒,王嘉的血还在眼前眩乱,这是末日的堕落,华丽的罪恶,董贤的美貌……
御驾止在永陵亭。
工役、民夫都已被遣退,遥遥跪伏成密压压一片。刘欣亲自扶董贤下辇,迎面是无际的坑,宽阔无边的坑上,高低起伏著山山水水,尚未加雕饰的连绵宫殿、平台、基址……。董贤讶然看去,整片地下工程的壮观,在一阵风吹扬过後,透出凄寂的气氛。
刘欣拥住董贤,居高临下的二人俯瞰著未完成的未来。
「我们的义陵。」刘欣轻道,「圣卿,朕死後,将葬在那里。」遥指中央的平台,以华丽的柱子围成殿堂。略低一点的紧邻之,则是另一个一样的殿台基址。「那个位置给你。」
「嗯,」董贤靠在皇上胸前,「就葬在一起,谢皇上恩典。」
「那时,」嗅著圣卿的发香,销魂的清媚,「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朕了。」
「是,不如,现在就把微臣……葬了吧!」
刘欣一笑,「为什麽?」
「这陵墓,平时一定很清静吧?」董贤若有所思,「微臣一直想这样,待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等待著……」
「等待什麽?」
「不知道,就这样等待下去,在无人的廊楹,楼台中,守著什麽……」
「好。」刘欣抽出长剑,侍从们都惊呆了,寒光掠过,董贤颈际一凉,一缕发结散了下来,掉到地上。刘欣亲自拾起,收剑回鞘。
以巾帕包住那缕发丝,刘欣递给一名侍中:「传令下去:即刻将此埋入陵寝中!在此设宴,朕要与高安侯督视义陵。」
「是!」侍中们接旨而下。
董贤和刘欣相视而笑,某种枯寂的协调,使心底平静,彷佛是很久以前就想要的平静。
刘欣举起酒杯,笑道:「今日之宴,祭宴圣卿。」
「谢万岁。」董贤笑了,两人仰首一饮而尽。
「其这杯,祭朕……」
侍从们都变了脸色,只有董贤轻轻掩唇一笑:
「荒唐,刚刚埋下去的是微臣哪!」
「朕不独活。」刘欣率先饮尽,董贤随之。王闳的脸色更沉,这像话吗?天子之尊而说这种不祥的话,身为人臣,董贤竟也不谏!
「末了这杯……」
「又祭谁?王丞相吗?」董贤取笑。
「提他什麽!」刘欣怒道:「朕现在是认真的!」
「是,我们俱已葬了。」
「这杯,圣卿,你娶亲时,是怎麽饮的?」
董贤一怔,刘欣的微笑宛如淡去的落。
「……合卺。」
「嗯,过来。」
两人贴肩而坐,互勾绕手臂,董贤的心底又悄然激动了起来。
刘欣转头看他,眸光热烈。仅止是勾住手臂的接触,握杯的手竟有点颤抖。刘欣把唇凑近他的耳畔,柔声道:「人间夫妻难做,我们做个死後夫妻。圣卿,你看我们的新居。」
墓坑仰望著这对精致渺小的人。微风拂过,低沉的声音如诉如歌。两人默默祷祝,同饮尽对方手中的酒。
刘欣抛了酒杯,抱住董贤,压抑著激动,道:「圣卿,你是朕的,生时死後都是,生生世世都是。」
「微臣早已在皇上手中……」
「不,和现在不一样!」刘欣任性地握住董贤双肩,「朕要完完全全的圣卿,一点都不分给别人!」
董贤的柔顺中,有种木偶般的冷淡,一颗泪珠悄然坠下。
「圣卿,你不愿意?」
董贤仰看的眸中,倒映著刘欣,「皇上富有四海,臣微不足道……」
「天下?四海?」刘欣苦笑著问:「朕拥有天下的匹夫匹妇,却没有手足兄弟;朕身为人民父母,可是朕的父王呢?母后呢?」
董贤伸出手去握住皇上的手,刘欣把他的手指捧到唇上轻吻,道:「有时,朕会想……朕到底拥有什麽?」
「我。」董贤投入刘欣的怀中。
这熟悉的身体,是雪地中翩翩的粉蝶,也将死在酷寒中。刘欣反覆抚著他的黑发,这是绝不放手的宝贝,一起毁灭也愿意。当爱你爱到极致,已无法思考别的事情,天地都为了你而存在,即使是谎言与虚幻,朕也要维持著它,不惜一切代价。
第十四章 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他心,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鱼尾可kk。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汉?乐府
不久,董贤被任命为大司马,最高臣位的「三公」之首,掌有汉室的兵马大权。本年,董贤只有二十二岁。
董贤被任命为大司马之事,引起朝野更巨大的轰动,连庶民们都在传言:三公之中的新丞相孔光,迎接董贤时竟毕恭毕敬,亲自出三重大门、中门、内门,不敢把董贤视作平辈。
这种表相的尊荣,只是一层烟幕,谁都知道这个三公的份量。最明显的事实,是董家向萧家求亲,竟被退回不允。萧咸表面上敬畏地说门不当户不对,岂敢妄攀;私底下,却和女婿王闳心照不宣。萧咸私下说先父乃一代忠良(萧望之),怎能玷辱家门,把女儿嫁给佞幸!再说,皇上封董贤的诏书中,有「允执厥中」之语,这是尧禅於舜的典故。皇上到底在想些什麽,令人不安。有任何祸患的话,暴升的董贤都是众矢之的!
别的不说,一朝色衰而爱弛……
同时被贬的是原来的大司马丁明,保留爵位而除官;没有触犯的丁玄,也被调出京,就任泰山太守,表面上是由千石升为二千石的官,实际上是贬出京,不得入侍。
毋将隆被贬至沛郡为尉的同时,新都侯王莽的属官们,也大批大批地进入长安。
官家的车队慢慢踱出城,灰沉的云下,清晰著马蹄轮轴。
车队突然停了,毋将隆俯视独站在道旁的解光。
两人望了霞光片刻,毋将隆才低头道:
「也许……我错了,也许你错了……」
解光只是看著毋将隆。
「我要好好想这一切,远远地想清楚、看清楚。」
「然後呢?」解光开了口。
「然後?」毋将隆思索著,无奈地一笑:「对呀,然後……?我也不知道。」
解光觉悟般地笑道:「也许,对与错都会随风而逝吧!」
两人相视一笑,目送著毋将隆的车马,消失在最後一抹霞光中,解光孤独地立在迅速暗下去的天地之间……
任命董贤为大司马的诏书,伴随著鸡犬升天的封赏,董宽信接任驸马都尉,董恭则担任光禄大夫。
当董贤亲写的委任令下达,命朱诩为大司马长史之刻,董宽信不明白董贤的想法,愤怒地想入宫问清,朱诩却已坦然接受了此职。
刺耳粗嘎的鸟鸣,自屋檐飞冲上天,一大群黑色的鸟彷佛遮蔽了残存的夕阳。羽絮在骚乱之後,缓然优美地飘坠而下。
朱诩伸手接住羽絮,群鸟振翅,竟不似还巢的姿影,倒像飞扑向地狱。
「长史大人!都尉有急事,请您到偏堂相商。」
朱诩「嗯」了一声,随婢女走在宽阔漫长的巨廊上,两侧的朱红柱子都已挂上优美的铜灯,映得亮堂如昼。
接受了大司马长史之职,只为了再替董贤做一些事。董贤虽不能出宫,当董宽信的婚事被萧家无礼地退回之後,董贤却亲自写了封短笺,要求父亲不要运用御史之权报复萧家。看著董贤的手书,朱诩可以感受到他那如昔的心灵。他是不得已才入宫,这逼人的富贵,终会散去,那时,就算一切都失去了,还有我在这里等你。
「朱大哥,」董宽信身著正式官服,亲迎上前,「我能不能不去?我不想看见那些人!」
朱诩摇头,道:「皇上设宴麒麟殿,不能不去。」
「可是……」
「快准备一下,车马仪队都在等候了。」朱诩耐性地道,「我陪你到宫门吧!」
「嗯,你等我,能早离开我就早离开。」董宽信欲言又止,片刻才低声道:「对不起,朱大哥。」
「什麽?」
「大哥他命你当长史的事,你的立场……很为难吧?」
朱诩浅笑了一下,走出去之前,才回头道:
「立场最为难的,是你哥。」
「呃?」董宽信怔然,心里一直有点怨恨大哥任凭一切如此发展下去,要不是大哥,董家怎会成为公众的仇人?要不是大哥以色事人,怎会全族蒙羞?谁希罕皇家恩宠?可是,局外人的朱大哥却这麽说?
殿堂中的箫鼓,是刘欣一向不喜欢的律吕,耐性地微笑著,看董贤坐在董宽信身旁,两人交谈的样子。董家的远亲都到了,一一拜见皇上,为了圣卿的血统,要封赏这些人,这不是朕的天下,是圣卿的天下。
侍中、中常侍们都列於席中,宋弘侍立一侧,偷偷命宫女斟皇上的酒时只斟一半。皇上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居然还设宴!上猛流鼻血,就是服了春药之故。先帝服那种药过量而死,据说药性之强,一丸能引沸十缸水,皇上也敢服?这种事,绝不允许有下!
宴席才开始不久,刘欣沉默地笑看董贤,所有的董家新贵都眉开眼笑地巴结董贤的父亲,不管他们奏禀什麽贺语,刘欣都含笑点头,没有一点厌烦的样子。
才饮了几杯,已有点头重脚轻了。
刘欣斜撑著脸,他的圣卿周遭,彷佛有一圈柔和的晕茫,是尘世贬谪的仙人,何时会飘然远去呢?刘欣头一眩,身子也顿了一顿。
「皇上保重。」宋弘忙低声道,「是否返驾休息?」
刘欣摆摆手,重新坐稳,正举杯欲饮,宋弘又开口阻止:「酒性躁烈,乞皇上……」
「闭嘴。」刘欣冷然斥道。
董宽信言不及义地说了些事,董贤益显消瘦的容姿中,有几分皇上的影子。董贤欲言又止地看著他,董宽信知道哥哥想问些什麽,忍耐著不告诉他朱诩就在外面。
「娘的病好了一点,她很想见一见你。」
「嗯,」董贤轻道,「把娘接来宫中呀!」
「娘不肯,这不像话。」董宽信不悦地说,「哥,你连回来一趟都不行?」
「这……不是的。」董贤一阵委屈凄恻,「我很想回去看看……」话未说完,已先哽咽,忙掩袖饮酒,半晌不放下障袖。
董宽信慢慢拉下董贤掩面的手,两行泪痕未乾,宽信心中不忍,道:「他很好,哥不用担心。」
「他……」董贤努力克制鼻酸,周遭有不少皇上的眼线,强颜为笑:「我有意为他作媒,小堂妹不是还没许人吗?」
董宽信讪讪一笑:「恐怕他不要呢,到时候又多害了一个女孩子。」
「什麽意思?」董贤微怒道。
不提则罢,一提董宽信便难以忍受,冷笑道:「小堂弟也还没许人哪……」
董贤握紧了拳,强抑著怒火,颤声道:「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你就要这麽整我?」
「你是我哥,我见你一面还要恩准,有什麽希罕!」
「嘘!」董贤忙捂住董宽信,阻止他胡说。
董宽信仍愤愤不平,道:「怕什麽?杀我好了。」
「宽信,听我说。」董贤按住他的手背,「凡事忍耐一点,好吗?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丢人的兄长,就当我死了,爹娘全靠你奉养,就当你是独嗣,不管家里大小的事,此後全由你作主,不用再想念我,我的东西全丢掉烧掉,不许再提起我这个人……」
「为什麽说这种话?」董宽信握紧他的手。
「这样,对大家比较好。」董贤凄然一笑,「我对不起你们,我不堪承担为人子、人夫的责任。所以,如果我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过去,没有家,只此一身,就不会影响到你们了,当我死了吧!我现在什麽都不要了,一切都……」
「不!」董宽信心痛无已,自己并不想逼哥哥如此,「他……他现在,人在外……」
音乐突然全静了下来,打断董宽信。
刘欣微推开宋弘的扶持,扶几微笑看著董贤,道:
「今日酒宴,嘉宾云集,朕心甚慰。新任三公,如国鼎之三足,折一不可,但愿三公合作无间,同心为国。」
孔光、彭宣、董贤同叩拜道:「遵旨。」
刘欣更加愉快,亲自斟了三杯酒,侍中端下。
刘欣举起金杯,笑道:「愿年年同此,朕敬了三公。」
三人同时谢恩饮毕,一时之间,殿堂上众臣齐声三呼万岁。
「三公皆为人中栋梁,朕此後清闲矣!」刘欣笑道,胸口似乎有什麽在冲撞,大概只是喝多了……「大司马董贤,年纪虽轻,却有不念旧恶之德,发掘奸邪之智,朕想效法尧禅位於舜……」
殿中空气突然凝止。
众人都呆在当地,刚刚皇上说什麽?董贤呆看皇上,刘欣仍微笑:
「圣卿,于意云何?」
董贤脑中空白一片,众人也觉得似乎听错了,皇上那安闲的表情又不由得他们不信。但……居然有这种事?只僵持了几秒,感觉何等漫长。
「启禀皇上!」王闳愤然出列跪奏,「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一人之所有,大业至为神圣,怎可戏言?」
刘欣变色,坐正身子怒视王闳。董贤茫然随著大家看王闳清澈无惧的眼睛,王闳仰首,声音清晰:
「陛下统业至重,而臣属不堪奉职,已令有识者痛,今又布此戏语,令天下不安,宗庙之祀又何能久长?」
刘欣击案怒指王闳,正要开口,眼前一昏,振作道:「王闳!滚出去!」
「陛下,孝文孝武皇帝宠幸佞臣,没有像如今这种程度!这不是董贤之福,他的大司马印信不是印信,是危石;他的绶带不是绶带,是罪囚镣铐!」
「放肆!来人呀!把王……」刘欣往後一眩,胸口烦恶,突然呕出一大滩血,煞时几欲晕厥,下意识地掩口,血染湿手腕、衣袖。群臣惊呼、内侍奔走?梁柱在旋转,雕龙琢凤盘旋狰狞……
皇上!皇上振作!皇上!
召太医,快去召太医呀!
皇上……
尖叫与叱吒眩乱成一片,贵客的纷挤慌乱推拥著董贤,满殿冲撞的内侍,奔入殿护卫的羽林军,推倒的几案,皇上的血……董贤茫然推开重重华衣与人群,琉璃敲碎的杂音,纠缠剑戈锵当,殿外纷纷的车马嘶鸣,传信黄门横冲直撞,朱诩侧身慌忙回避,每个人都在问怎麽了,是不是有刺客,皇上……朱诩看见了董贤。
董贤伸出手,用力推挤开身边的人,急切地看著朱诩,身旁的羽林军们却拉曳住董贤,拖回混乱的内殿,董贤在叫什麽,可是朱诩听不到,已被朱蟒紫袍吞没……
那日以後,刘欣便卧床不起。大多数的时间里,只躺在御榻上听取政事。担任领尚书事的董贤把奏章念给他听,群臣也必须透过董贤才能见到皇上。
倚著枕垫,刘欣望向窗外,树影被太明亮的阳光映成晕白,春天的阴霾已隐,仲夏的明媚,在无力的身上洒下点点暖意。刘欣一笑,茫然不语。
好美的园景,躺在一树桃下死去,一点痛苦都没有的话……
大鸿胪禀报道:「乌珠单于请求朝见,万岁请降旨。」
刘欣微笑道:「圣卿,教尚书拟旨,嘉许藩属一片忠心。上朝,就免了吧!」
「遵旨。」董贤道。
大鸿胪退下後,董贤扶皇上起来,由宋弘手中接过药,喂刘欣慢慢服下。
刘欣倚靠在董贤的胸口上,「真奇怪……饮药竟会药醉呢!」
董贤道:「万岁歇睡片刻吧!」
刘欣笑,附在董贤耳边道:「待朕痊愈,再赐圣卿金丸一服,教卿伏罪。」
董贤笑著一推他:「呸!还敢服那玩意儿?乖乖休养著吧!」
起身欲去,却被拉住衣袖,刘欣留恋地笑望著他,董贤只得回转,俯身吻住刘欣,皇上的口中含著药和血的腥味……刘欣托著董贤的脸,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晕红。
「你总算主动吻朕了……」
董贤俯视著皇上,低伏下身,和皇上贴偎著脸,喃喃道:「以後……我再也不逃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再抱我,疼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当真?圣卿?」
「嗯,我们是相同命运的人哪……」董贤爱怜地吻著他的眼,他的唇。
「圣卿,朕总算……总算盼到你了,」刘欣激动地抱住他,「朕要好起来,今後永远和圣卿共同欢乐,朕一定要好起来!」
董贤平静的微笑中,有种类似幸福的伤感。
皇上的睡容,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安宁。
步出寝殿,宋弘阻止住董贤的去向:「司马大人,请勿离开万岁身侧。」
董贤微微仰首:「退下!」
「万岁病重,万一……」
「万一怎麽样?」董贤冷笑,「小小奴才,也敢干涉大司马?皇上会痊愈的,退下!」
「奴才不敢,司马大人……至少……勿离此殿……」
这忠狗似的奴才!董贤怒道:「你敢管我?想被调到甘泉宫吗?」
宋弘一惊,调离未央宫,就见不到皇上了,董贤做得出这种事的!忙跪道:「奴才该死,可是万岁不能见不到司马大人,求求司马大人不要再伤万岁的心了。」
「这不用你说,我去去就回来!」董贤不理会宋弘,径自和左右走了出去。
马车一出宫门,便以最快的速度狂奔,一双白马狂风般,在长安大街上掠过。剧烈摇晃的车厢中,董贤扶紧厢壁,压抑著激动,终於……这最後一面,过往的最後一缕牵连……
被心腹引来的朱诩,一看见车帘内,便是一怔,不知是真是幻。董贤召手示意他上车,朱诩立即上去,马车几乎在同时启动,冲出司马府的侧门。
狭小的车厢内,两人几乎全身都紧紧贴偎住,朱诩难以克制地扯紧董贤的头发,吻著董贤。
「啊!阿贤……」朱诩喘著息,颤抖地抚著董贤的脸。
「不行……车上……」
董贤在哭,朱诩努力克制下来,拥抱住他,以吻为他拭泪,低唤不已:
「阿贤……阿贤……」
说不出话的两人,只能相拥摩面,交贴著颈,时而温柔,时而激动地娑摩著脸。
车子何时停了,两人都没有发觉。
「司马大人,到了。」
朱诩放开董贤,为他整理了一下发冠衣领,略为振衣敛容,掀帘下车,侍候董贤下来。熟悉的旧宅院内,两行半老的仆婢列队迎接。
董贤的手还放在朱诩肩上,顾盼周遭,家人久不居的庭园,整洁得近乎萧条。低叹了一声,微笑道:
「今天才知道,自己这麽喜欢这个家。」
朱诩笑而不答,董贤踱了踱步,道:「你们全回去吧!今日我要在故居静一静。」
仆人们应诺,整齐地退下了。
董贤的背影,宛如被遗弃在废墟。朱诩一向前,董贤便回头,笑道:
「诩,可以重新开始吗?」
「重新……开始?」
「嗯,一切都重来。」董贤仰首吸著香,「我是个小侍郎,休沐回家,阔别了多年的你来找我……」
朱诩笑了,「你呆住了,看著我走向你……」
董贤柔美的笑容在阳光下发出光芒,光影纷坠,朱诩一步一步接近。董贤下意识地後退,泪水纵横在笑容中,缓缓摇头:「不,不是真的……真的是你……」
「是我,」朱诩说,「而且我来告诉你我爱你,多年来只等著你……」
「不,不是的!」董贤捂住脸,拼命摇头:「不是的!我们只是兄弟之情,朋友之情!」
朱诩拥住他:「什麽之情都好,总之只要你!」
「诩……」董贤投入那个朝思暮想的怀抱,恸哭出声。
「圣卿?」
彷佛看见董贤哭泣的脸,刘欣心一恸,醒了过来。
是微风抚弄枝桠的喑鸣。好冷,明亮的午後寂静的蝉鸣,竟没有一丝夏的温度。刘欣掩袖咳了一声,袖上沾了几点血渍。
「圣卿?圣……咳,咳咳……」
刘欣撑起身,却引发一阵钻心的刺痛而猛咳。
虫鸣声喧噪,两人挽著手默默漫步。几朱诩想问,董贤都只是低头不语,或无奈地向他一笑。
推开书厢的门,纤尘不染的书房内,散发的不是旧时笔墨清香,而是一种太阳的味道,曝晒的简册的味道。朱诩看著董贤找出一个扁平的漆盒,跪坐著仰望朱诩,想说什麽。
朱诩也坐了下来,手肘放在几上撑著脸微笑看董贤。
「那天……在木屋里,你问我怕些什麽。记得不?」
「嗯,你在怕什麽?」
「怕你。」董贤直视著他,「我很自私,只要人家爱著我、为我做一切的事,而我什麽都不要付出。」
「因为你不知道该怎麽活下去吧?」朱诩早有准备。
「对,你和皇上说爱我,可是那算什麽?当我老了,你们还要这不能给你家庭子女、不能取悦你的又老丑又卑贱的我吗?」董贤低著头掩藏不安,近乎愤怒地问。
朱诩用力扯开衣领,残忍的伤痕纵划在肌肤上:「这不能证明吗?我要的不止是你的身体而已!」
不能证明,」董贤的话是两面的剑,同时刺著两人,「爱是不能证明的,除非死……只要你活著,就可能抛弃我……什麽证明都没有用。」
「你……」朱诩好不容易平息住心脏的刺痛,「就是来说这些话的?」
董贤的声音使午後的阳光乍然冷却:「请你择人婚配了吧!」
扶著柱子,好不容易站稳的刘欣,微喘著息,走到窗边。殿内实在太暗,绝望的冷暗像要吞噬掉他。窗边的日光使他安下了心,仰首承接著芬芳的暖意。
此刻,只想藉圣卿的身体取暖,靠在圣卿胸脯上,玩著圣卿丝泽的发……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夏,圣卿的乌纱拂面,粉红色的唇在隐约中诱惑,即使只是回忆也强烈地憾动著肺腑。刘欣踉跄不稳地走了出去,推倒了屏风,黄门、侍中们忙赶了上来,皇上保重!皇上请回榻、御医……
刘欣推开,撑起身体,华丽的屏风上散乱著皇上的白衣黑发,才一站,又往前扑跌,被宋弘牢牢扶抱住。
「啊,宋弘……」刘欣安心一笑,拉紧宋弘的衣领,「搀朕……到清凉殿去,现在……」
一把被按在墙上,怀中的漆盒坠落,发出巨响。
「这是我等了十几年的答案?这是我为你生、为你死的答案?」朱诩按住董贤,不敢置信地问。
董贤别开脸,僵硬的表情一动就会碎掉般。
朱诩缓缓放开他,惨笑了起来,「没错,你……你就是这麽自私……,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以为……我不懂吗?令我一直不愿表明心迹的,并不因为你是个男子,而是你的个性啊!」
董贤怔然看著朱诩。
「还有什麽比爱上自私的人更不幸的?」朱诩握住董贤的腰,把脸抵在他额上,「……你以为自己够痛苦,所谓痛苦的程度只有那样子而已吗?我……我一直在忍耐的,你想过吗?」
董贤用力推开朱诩,几乎哭了出来,大声道:「那就离开我!我这样的罪人,正应该待在宫里,直到被皇上厌倦、降罪,像所有的佞臣一样的下场……」
吻阻止了董贤的话,想推开朱诩,身子却一点力量也没有,溶化掉了一般,沉溺於灼热的交流。董贤不由得掐紧朱诩的背,身体无法撒谎地反应著。
襦裤的带子被大力扯断,董贤一惊,朱诩……
「啊……」董贤全身僵硬,朱诩低下头含住了,董贤呼吸困难地揉著朱诩的头发,压抑地呻吟。
「放……开……,不行……,诩……啊!」董贤控制不住地叫出声,神智冲晕了,在朱诩的咽含中,眼泪不停地掉,「诩……,嗯……」
朱诩放了开,董贤软软地伏几喘息,泪水湿透了衣袖,朱诩抱住他的腰,董贤也无力挥开,被俯按在几上,裳裙被掀起,直揭到腰际。
「不要,诩,放开,不要看……」董贤又窘又悲又气。
「我不放,」朱诩按著他的头,看不见朱诩的表情:「你是我的妻,我的人,你承诺过。」
还来不及开口,朱诩已低俯下去,随著舌尖的探入,董贤全身都软了,咬紧了牙,颤抖得心脏几乎停止,濒死一般。再不停止,也许真的会死掉,叫也叫不出来……
终於,身子被翻转过来,董贤再也压抑不住,主动抱住朱诩,朱诩却拉开董贤的手腕,按在几上,冷冷地俯望胸口起伏不已的董贤。
「诩……」董贤的身体像火,又像水般漾荡。
朱诩却只是看而已,董贤哭了,满脸通红,这不是羞辱吗?这麽地焦灼时,诩却……
「求我吧!」朱诩道,「你真的能忘掉我吗?」
董贤转过脸,泪珠滚涌中,颤声道:「求……求你……」
「求我什麽?」
明知是饮鸩止渴般的短暂欢娱,明知会更痛苦……
「求……继续……」
双腿被分按开,董贤绷紧的身体发著抖,缠紧朱诩腰际的双足扭紧,挣扎著,宽阔的裙摆铺散在几案上,展开成一大片紫藤的扇形晕染。
清凉殿的榆树影铺展一地碎金琉璃,微风吹来,便发出吟咏似的细碎清涛。
那时,圣卿凭树不语,如月下水仙……刘欣幸福地一笑,难以忘记圣卿的美,美得如幻影如传说,那一夜起便烙入心底,朕一个人的圣卿。
夜里幽暗,竟未顾及美景。刘欣脚步虚浮,行至圣卿彼夜所立之,一潭泉水漂浮落叶蛛网,映著自己憔悴病容,一惊,忙转头不看。这水镜曾照见圣卿清W丰盈,这榆影,那垂杨,碧油鲜明都似圣卿容色。刘欣一腔温柔都消尽,心底隐隐悸动,几乎要软倒,跌撞徘徊,无力在园中待下去,又不舍就走。
那时,朕在殿中寻望。
刘欣支撑著走向廊阶,冷汗沁面,心悸得更厉害了,掩袖又咳不出来,胃一抽,突然呕出一口黑浊的血。顾不得拭手,便踉跄奔往殿阶。对,把圣卿引上阶,他腼腆犹豫,君命难违。
是舍人董贤邪?刘欣轻唤,又一口血落在地上,扶柱才能撑下去。把圣卿拥入怀中,就在这殿内座中,圣卿颤抖不止,半推半就;自己也乱了,陷溺在芳香与柔软中……此後是魂牵梦系,宿命的相许。
可是圣卿呢?
刘欣一恸,扶著柱子困难地步向侧殿,叫道来人,唤大司马来!来人……血尽呕在衣袖上,沾污了衣襟衣摆,宋弘急奔上来,扶住危危欲倒的皇上,大声叫:
「去召御医!」
刘欣挣扎了两下,抓紧宋弘,伸手向廊殿外,无声唤著圣卿,被宋弘强制打横抱起,急送回寝殿。刘欣昏沉中咳出了声音,也咳出了血,随宋弘急急踏在廊上的脚步,血滴溅在走道上。
斜阳射映著金线织的腰带,光芒璀璨得近乎颓废。
木然地让朱诩为他重新穿上衣裳,为何自己不是个玩偶呢?可以任凭转手,而心不会有任何感受。
朱诩轻掠他的发际,俯吻著他,他没有回吻。
「这样,你满足了吗?」董贤冷冽地问。
朱诩咬了咬唇,摇头。
「我要的不是偶尔,」朱诩更坚定地注视著他,「我要的是永远,不管是不是你说的一辈子,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会等你,永远就是永远。」
董贤别转开目光:「我又自私又坏……」
朱诩一笑:「反正我也不要什麽幸福的感觉。」
「笨蛋!」董贤道。
伸手寻回散落的盒子及盒中一方精致的白绢,银色浮织著云卉,乍看之下只是复的银纹,朱诩注意到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龙,五爪。
「这是……皇上的?」
董贤注视他一眼,才展开那幅绢,半只断袖,利刃挥割之抽出数茎白丝。
董贤玩著丝,轻道从这时候起,我就明白,他会为我毁掉许多东西,不止是一件衣服而已……包括他自己,包括朝廷,天下……
传国之玺……刘欣抓住宋弘,去拿传国之玺来!
奴才去唤高安侯……宋弘慌得眼中噙泪,皇上一身是血,疯狂的眼神像火中扭曲的影。
不!他走了,圣卿不会回来了!刘欣吼叫,快去拿传国……咳咳……刘欣已咳不出血,痛苦的眉宇间冰冷潮湿。
传国御玺终於捧到青蒲上,刘欣眉间仍紧皱,却挣扎著笑了,躺在宋弘怀中,服下一口药,心口的刺痛略为平息,疲倦感取而代之。
宋弘松了口气,缓缓喂皇上喝完药。
传国之玺给圣卿,叫他不要交给别人,否则……别人会害他,叫他保管传国之玺。刘欣握住宋弘的手臂,微笑道等朕好了,一定要带圣卿去定陶,那里的雪好美……朕记起来了,父王驾崩的那天夜里,母后抱著朕,窗边雪影纷飞……默默拥著三岁的朕,母后的身体好暖……以後,朕一直想找,想寻回那种温暖……
刘欣看见丁姬柔和的微笑,不,是圣卿,在雪中飘逝……
今後,我要和皇上一起生活。董贤抱紧漆盒,他需要我,请你忘了我吧!
朱诩看著董贤上车,什麽也没说。
微震的车厢颠簸中,董贤把那幅断袖轻按在唇上,我们是相同命运的两人,今後你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陷溺在罪恶之中,人伦之外,至少,都不是孤独一个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够了,今生我已不求别的。
第十五章 薤露
薤上露,何易,
露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汉?乐府
沉重的夕阳染遍宫城,寂静中,大司马的车驾珠玉叮咚,在淡淡的下弦月钩浮照。
丧钟!仰首看去,未央宫正门的守卫密密排成,盔甲的灰暗遮掩了朱红色铁铸乳丁大门。怎麽了?
尖锐凄厉的丧钟!
董贤全身僵冷,仔细再听,那吟啸如号泣般,攸攸地散开,再敲下!不!不要再听见这种声音,董贤掀开帘子疾冲而下,未停的车马把他摔跌出去,马嘶惊惶人立。
又是,刺心地一敲……
董贤撑起疼痛的身体,怔怔看著,到底是……脑中一片空白,宫中为何敲丧钟?如此刺耳又低沉,尖厉又苍凉,这是丧钟,是布告天下……
侍从扶起呆然的大司马,董贤才如梦初醒,皇上温柔的笑容浮现在脑海,轻唤圣卿,来,到朕怀中来……董贤推开侍从,奔向宫门,长槊横了过来,几乎刺中董贤。
「我是高安侯,大司马,让我进宫!」
羽林军不知何时已悄然包围住这一小队车驾,侍从们都呆愣住了,董贤仓惶张望,矛尖包围成狰狞的威胁。
期门仆射拍马上前,迅速暗下来的暮色,喧乱著小群细蚊的盘旋。董贤望向他,美丽的脸在慌乱、惊愕、茫然中,透出一种无助。
「圣上驾崩,现在宫门封闭,大司马擅闯禁闱……」
「皇上……」董贤内部彷佛被掏空,什麽都没听见。
「大司马擅闯禁闱,大逆不道,拿下!」
「慢著!让我面圣,我要面圣……」
董贤挣脱羽林军,冲到期门仆射马前,叫道:「皇上命我随时入宫,求求你让我入宫吧!」
「皇上驾崩了,救你不得!」期门仆射冷笑道,「现在是太皇太后作主!」
「不!」董贤抱住期门仆射的脚,跪了下来,拼命哀求,「我只要见皇上一面,一面而已……」
「皇上驾崩了,听不懂吗?佞臣!」
虚晃一鞭,吓得董贤退跌在地,围住的禁军们哗然大笑。期门仆射低沉地笑,拍马上前两步,马蹄几乎踩中董贤的衣袖。刀尖垂了下来,在董贤眼前一晃,迅速挑割下帽缨,董贤惊呼,长发流散如云。
「哈哈哈……」众人大笑,董贤惊怒得发抖:
「大……大胆!本官乃大司马……」
众人笑得更不可支,期门仆射大喝:
「拒捕者,就地正法!这是大司马的人头!」
刀光挥砍,董贤眼前一,「锵」地一响,火迸射,挥击过来的刀鞘,打落期门仆射的刀。
狂乱的马队冲入阵中,董贤一呆,已被拉上马。
「司隶大人,想造反麽?」期门仆射喝问。
解光横刀在前,连制服都来不及换上,只穿著平时的便服,一手扶稳马上的董贤,喘息未定,笑道:「我呢,生平最看不起的不是佞幸,而是走狗、鹰犬之类的东西。」
「把董贤交过来!」
解光傲然一笑:「得先问问毋将隆答不答应,然後才问我答不答应。」
「说什麽疯话……」期门仆射没耐性了,大声令道:「把解光押下,视同造反!」
司隶的军士和禁军们几乎同时发难,董贤在颠簸的马背上抱著马颈,闭紧双眼,只听到刀剑狂暴的敲撞,嘶喊在耳边爆裂,董贤困难地大叫著:「我要入宫,拜托!」
血溅喷马身,腥臭味浓得几欲作呕,解光砍开包围,直向宫门奔去,墙头一箭射中马腿,马人立长嘶,甩落了二人。
仰首一看,远、高墙、树上,都埋伏了箭弩手。
「果然,是预谋。」解光冷笑,「王家是正义?也不过一群争权夺利的恶鬼罢了!皇上一驾崩就……」
解光护在董贤身前,挥格砍杀,侍卫们破围打开宫门,流箭嗖嗖,就是不敢射入宫内。射死在宫门的司隶军士尸体积叠,董贤踉跄一退,踩中一副胸膛,解光乱发披面,吼道:「快进去!」
一箭射入解光臂中,刀跌落,解光拔下带肉的箭挥刺开禁军,董贤正要闪身入宫门,流光般的银色辉芒一闪,那幅断袖在远方,被革靴、马蹄踏过……
解光奋力一撞,把董贤推入宫门,惊呼半声,宫门紧闭的瞬间,一刀砍下解光的肩背。
是非对错,已随风而逝……
接应的内侍已反锁上宫门,宋弘就站在董贤面前,注视这狼狈的美少年。
「恭迎大司马。」宋弘的声音,在新夜下冰凉呆滞。
墙外的嘶杀声淹没了虫鸣星语,宋弘却冷静恭谨如常,董贤呆看宋弘高捧锦盒过顶,膝行上前:
「万岁遗命,传国之玺付与大司马,勿妄以与人。」
接过沉重的锦盒,左右内侍们沉沉地呼颂万岁,以天子之礼扶送董贤上御辇,董贤抱住盒子,好混乱,什麽?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皇上平静地闭著双眼,洁白的丝绸衣裳下,双手安祥地叠合胸前,胸口平伏如冰。
传国之玺落在青蒲上,盒上美丽的子散乱,董贤跪了下来,皇上的睡容没有任何情绪,一点杂音就会醒来,为何盒子坠地的巨响没有吵醒你?
你醒来呀!董贤握住那僵冷的手,自己的体温竟不能暖和它。你不是说要好起来吗?我不再逃走了,我要跟你一起生活,今後我只有你而你也只有我……
不是这样的,你们都在骗我。董贤茫然环顾,四壁汪洋,陷溺了他。是梦,一定是梦。董贤抱紧了皇上,你会醒的,我等,多久我都等!
把大司马拉开!
寝殿何时已站满了了人?董贤被硬生生拉开,摔跌在地面上,挣起身要回到皇上身边,却被拉回来。
住手,太粗暴了。女人的声音安柔地传来,亲自下座,扶起董贤。大司马请节哀吧!
那般庄严的贵妇,面带没有温度的浅笑,董贤全然空白的心突然一凉,甩脱她的扶引,倒退著看她,那冰冷而严谨得可怕的教养,完全合乎节拍的神韵不似人间凡骨。她是未央宫的守护者,是礼是法,是她夺走皇上的青春与生命!
万岁驾崩,大司马认为谁适合承祀呢?
董贤回答不出来,什麽万岁?承祀?他是你的孙侄子,是个聪明温柔的少年,求求你有一点悲伤……
丧事的理呢?丞相被召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他没有死,求求你让我想一想,好乱……
丧事的调度人马,要有人指令,大司马……
不要说了,不要问我,董贤的心在狂叫。
……传国之玺交给大司马了吗?
董贤下意识地说是。王政君微笑,淡淡地问请大司马签发遗诏吧!
微臣不……董贤无声地开口,不知要说什麽。
不会吗?王政君柔和地微微一动衣摆,那麽,新都侯王莽,理过先帝的丧事,让他来协助大司马。
「不行!你们要的是傀儡吧?」宋弘把传国之玺用力塞回董贤怀中,护挡在他身前,大叫:「皇上遗命,传国之玺交给大司马!这是遗命!」
王政君的眉毛动都不动,少府立刻道:
「中常侍大逆不道,拖下去!太后裁决。」
「袋刑大辟。」王政君说。
宋弘仍仰首叫道:「这是圣上唯一的遗言,谁敢违背?」
军士左右拉住宋弘,宋弘已失去理智,只顾吼叫:「是遗命啊!传国之玺给大司马,任何人都不许拿走,任何人……」
呆呆看著宋弘被拖走,袋刑?装在麻袋中杖击至死……董贤全身都冻结了,是梦,一定……
大司马?
董贤只觉得手中的盒子好轻,像要飞飘浮走。
把传国之玺交给太皇太后吧!这是天子才能持有的。
董贤木然捧起锦盒,就是这个?为了它而杀了宋弘?董贤眼中流过一抹哀求,给你们,让我和皇上在一起,行吗?才上前一小步,锦盒便被少府横夺而去,跪捧给太皇太后,王政君笑了。
现在请大司马回府。
不,董贤拼命摇头,要扑回皇上身边,却被拉开,皇上要见我,他不能没有我……董贤挣扎著伸出手向御榻,却触不及、碰不到,被越拉越远,皇上孤寂地躺在沉重的帘帷之下……
「皇上――」
绝望的叫声,被轰然紧闭的宫门阻绝。
你终究没有回到定陶,寻回你失落的一生;而我也终究没有偿还你什麽。二十六岁和二十二岁,连想要什麽都还含糊朦胧的年龄……董贤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以为那是露,清晨的薤露。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董贤无法唱出声,在车中低低吟念,皇上,这是你的挽歌,听见没有?薤上露,何易……
当丧钟碎裂向四面八方,朱诩便知道命运已结束。是幸不幸?是宠是辱?总之一切都结束了。
而他看见,彷佛被雪包拥的董贤,长发蜿延是一江春水,飘载著白衣上、白床单上片片血,殷红残败,如凋谢的牡丹,你本是一朵不该盛放的异卉。朱诩抱住董贤的尸体,从颈际涌出的血已冷,最後一面,就是这凋残之姿?
西汉元寿二年,六月己未。
大司马府前,已围著重重士兵,严厉地戒备著。那小队华丽的御用禁军,在夹道的恭迎中,整齐地踱向大司马府正门。率领的期门仆射一拉马缰,立定。随著长刀的挥扬,所有的士兵刀枪一致对准大门。
「奉长乐宫懿旨,开门!」
晨雾下,沉重的铁铸乳丁大门幻成摇曳般的迷蒙,缓缓咿呀而开。所有的卫士不禁一怔。
朱诩抱著那平静的尸首,沉著地走出来,默默走到马前,放下尸体,顺手拂去一缕散在脸上的鬓发。那沉睡般的面孔,在一袭白绢衣中,宛如冰雪揉成的玫瑰。
期门仆射伸出马鞭,挥弹著撕裂空气,突然往尸体鞭下,朱诩抢上前护住尸体,凌厉的鞭哨在他背上甩出血痕。
「为什麽!」
「只是确认,高安侯董贤是否真的死了。」期门仆射冷淡的声音,自盔甲覆盖的幽暗中传出来。
朱诩咬紧牙,欲冲上前之际,羽林军官甩出长鞭,困住朱诩的手,用力一扯,将他拉倒。
「带走!」
马匹们转头,在鞭哨中奔去,滚涌的烟尘,被拖在奔马後的人形若隐若现,血珠溅扬於黄沙中,混合著军官的大笑声。
由新任大司马王莽主持的审判,迅速决定了董姓的下场。
与政治无关的朱诩,不在审察、流放的范围内;而草草被埋在诏狱内的董贤的尸体,和所有归於安宁的亡灵一样,只剩下幻影般的回忆。
人的一生,会死两。一是肉体的死,一是逐渐被人们遗忘……
自劾去长史之职的朱诩,设法将董贤由阴暗的诏狱中移出,重新安葬。匆忙之中无法再讲究坟地、棺椁,只能以普通的葬礼,悄然埋下董贤,这一爿小小的坟墓,也许不再有人凭吊。朱诩一个人待在这座新坟前许久,潮湿的泥土下,埋葬的是一个躯体,两个心……
自古以来的所谓佞幸,邓通,韩嫣,李延年,张放……都必须以死谢罪吗?朱诩的手指顺著墓碑上美丽的名字,「董贤」,划著笔势。你的下场是自杀,但是不一样,你不会被忘记,而且你并不是罪人,在丑陋的争夺中,你没有害过一个人,没有要求过什麽,你要的只是平静而已。现在你得到了,这永远的安宁。
为董贤收尸的朱诩,被王莽另寻罪名下狱,不久,於狱中被暗杀。
――全文完――
《叙断袖》
断袖
――中国历史上最具颠覆性的恋情
一位以真爱解构汉朝政治体系的悲剧皇帝,
写就一首惊天动地、崩毁天朝的凄美史诗……
“断袖”之后……
有人说中国的文、史,其实只有八字提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这个大局势下,西汉末年,哀帝刘欣与董贤的断袖之恋,以及之前汉文帝与郑道,所得到的记载、结论,都是政治词汇。
刘欣为董贤自断其袖,这件不含政治意味的举动背后,却包含了更多值得思索的内容:到底刘欣是什么样的人呢?董贤的性格如何?他们的爱情如何产生,又如何维持?这些问题,“昏君幸臣”四字的标签,显然不够回答一切。历史是人的历史,何不以人的情感,去体会这些记载,让它成为血肉生命的历史?
这千古兴亡的轮回中,一代的豪华成为镜水月,予人的怆然之感,岂能三言两语轻易道尽?这段宫里的异常的恋情,并非以刘欣乍见董贤开始,而是在断袖而起之后,才步入冲突与宿命的悲剧。
《叙断袖》
薤露月光下,薤叶上,露珠悄然滑落。
银色溅碎的残片幻灭了,刘欣眼前的眩乱归于平静。病发瞬间的忙乱与痛苦,悠悠消隐之际,他看见圣卿漠然远去的绝色姿容。
难道一生一世的愿望,到头来是空是幻?
刘欣追不及、触不到,犹呼唤着圣卿、圣卿……
薤露
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一 死
晨雾未散,苍茫的天色覆盖着宫墙,天地间都幻化成一抹抹摇曳的惨淡颜色。
沉重的铁铸乳丁大门,缓缓咿呀而开,车马如出闸的猛犬般冲出,白马刘烈摇晃的璎珞,卫士身上寒光并闪的铠甲,引发一阵狂乱的铿铛。
大司马府前,已围着重重士兵,严厉地戒备着。那小队华丽的御用禁军,在夹道的恭迎中,整齐地踱回大司马府正门。率领的期门仆射一拉马缰,立定。随着长刀的挥扬,所有的士兵们刀枪一致对准大门。
“奉长乐宫懿旨,开门!”
大司马府的门,悄然展开,所有的士兵都不禁一怔。
他抱着那平静的尸首,沉着地走出来,默默走到马前,放下尸体,顺手拂去一缕散在脸上的头发。那沉睡般的面孔,在一袭白绢衣中,宛如冰雪揉成的玫瑰。
期门仆射伸出马鞭,挥弹着撕裂空气,突然往尸体鞭下,青年抢身上前护住尸体,凌厉的鞭哨在青年身上甩出血痕。
“为什么!”青年仍抱住尸体,仰着大吼。
“只是确认,高安侯董贤是否真的死了。”期门仆射冷漠的声音,自盔甲覆盖的幽暗中传出来。
“畜生。”青年咬紧牙,欲冲上前之际,羽林军官甩出长鞭,捆住青年的手,用力一扯,将他拉倒。
“带走!”
马匹们转头,在鞭哨声中奔去,急急涌滚的烟尘,被拖在奔马后的青年若隐若现,血珠溅扬于黄沙中,混着军官的大笑声。
灾是西汉元寿而年。
二 老
博士弟子景卢永远也忘不了,那独自在少府外的池塘边,凭栏凝眸的少年。晨曦下,美丽地如同西方一种叫做“佛”的神。
景卢喃喃道:“……真美。”
他回头,微微一笑,金色的光芒,粼粼荡漾。
“你是……?”
他没有回答,双手安静地放在雕栏上,看着水中的倒影。以前没有见过此人,谁可以随便到少府?宫中是不能乱闯的。景卢正要再问,卫士们的脚步声杂沓奔来。
“司马大人!”为首的军官喘着气,“皇上在生气了,快点回去吧!”
“我想静一静。”他淡淡地说。
“皇上请您立刻回去!”羽林军强制道。
栏杆上的手握紧华美的衣袖,压抑着心情,默默被带走。景卢目送那一行人离去,才突然想到那绝美的少年原来正是堂堂的大司马,高安侯董贤!在所有书生,志士的口中以柔媚手段迷惑皇上,权倾天下的奸佞之徒。
居然有神佛的圣洁……景卢怔怔眺望,空灵的神韵,含有某种哀世之悲一般,佞幸怎会有此灵相……?
“你的脸总是这么哀伤,是怨恨着朕吗?”
刘欣捧起董贤的脸,长发委蛇在不整的衣衫上,散发着清凉的水香。董贤柔顺地闭着眼,仿佛有某种朵特有的清艳自眼帘晕染开。刘欣轻吻着冰玉似的脸,怀中的身体如往常地逐渐发热,两人倾倒在御塌上,纱帐拂扭着,颤动着。
午后的阳光,斜斜射映进来。
“圣卿,”刘欣抚弄着那凌乱的秀发,疲倦地靠枕在他胸口上的董贤,拉紧了一下被褥,“告诉朕,好吗?始终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心?”董贤把脸埋入皇上怀中,笑着:“皇上要的,只是这个身体吧?等身体老去,心也就死了。”
刘欣也笑了,自嘲的刻意笑声中,心口轻轻地痛着。
看不见董贤的表情,相拥共枕的两个人,是不必彼此照映的短暂关系。未来是什么?永远又是什么?在刚才的短暂小睡中,刘欣梦见也许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儿女成群的自己,只是一个哀朽的老人,穿着沉重的龙袍,理政事,上朝,退朝,中间镇压了本国亲王的政变,也有数度外患,使汉室濒临险境,在外交和军事的应付得当下度过难关,然后自己渐渐老了,龙钟了,驾崩时全国恸哭着,……一惊而醒,身边却还枕倚着年轻的董贤。突然间,强烈的寂寞攫住自己。
在人间世上,富贵的顶峰,除了圣卿之外,居然什么也没有了。给了他仅于皇帝的大司马之职,给了他比未央宫还豪华的宅第,给了他少府里珍藏的南海珊瑚、北海明珠……巴不得一切身外之物买下董贤,如今这少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何自己还不满足?
三 生
大司马府从一个月前就忙碌起来,进进出出的,不是上门求见,贿赂谄媚的王公贵官,而是奴仆们。仆役打点了一个多月,原本已豪华盖世的朱门玉殿,更加散发出仙宫般的光芒来。皇上的法驾由未央宫北阙,庄严地移入大司马府正门的那一刻,悠长的万岁之声,曼延于云空。
宴席进行到一半,刘欣注意到董贤退席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于是藉着更衣,只带了两名近侍,两名禁军,悄然地走出夜宴大堂。
皇上不在,堂中欣洒作乐的王公们就更加放纵了。刘欣不喜欢宴席的喧哗气氛,他只喜欢在微醉之际,观赏他的圣卿,散发着宁静之美,宛如神职。
沿着走廊漫步,远方的萧鼓逐渐淡去,熟悉的轻柔声音,自远方传来,刘欣按捺着不安,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抛弃一切,到我的家乡去,只有我们。”
“恩,一直到老,永远永远……”
刘欣晕眩了一下,扶住墙壁,廊外的木扶疏之中,他的圣卿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仰望着对方的眸中,闪着宝石般的泪光,在自己手中的圣卿,从来没有这么美过。
一直到老,永远永远……这句话,圣卿从没对他说过,也不可能对他说。圣卿所恨的是被约束着,玩弄着吧?了那么大的代价,自己不正是要绝对的占有吗?
“贱人!”
董贤被一巴掌打倒,寝宫中的灯光惊窜了一下。刘欣喘着气,看着董贤慢慢坐起来。
“过来!”
刘欣用力捏住董贤的下颚,扳起那张冷淡的脸,左颊已经红肿了,“说好了,约定了,你是朕的人,还敢对别人投怀送抱,置朕于何地?”
“在微臣家中,微臣对谁怎么样,皇上也不许吗?”董贤无惧地缓缓问着,“在宫中,微臣才是皇上的人,不是吗?”
“不要脸的东西!”刘欣使劲将他推开,撞倒了瓶几案。
“哈哈,呵……”董贤毫不在意地倒在碎裂的琉璃、溅溢的清水及朵中,“微臣所做的,只不过和皇上所做的是一样的事情罢了。”
“什么一样的事情?”
“身为男子,而所爱的却是另一个男子。”董贤的手被划出细小的伤痕,细细的血丝滑落,他也不觉得痛似的,“早已被世俗伦常所排除,我还有什么怨言?不……我早已视自己为不活于世上的人了,能陪我的,只有诩而已。”
“哼!你别搞错了,董圣卿!”刘欣揪住董贤的衣领,“朕只要你年轻美丽的样子,什么男人女人?那个叫做诩的,也不过玩玩你,你的美貌谁看了都想要,等你老了,这场荒唐就散了,你还想永远?”
“对皇上而言,也许是如此吧?”董贤眼泪滑了下来,滴在刘欣手上,滚烫得令他疼痛,“对皇上而言,微臣到底是臣子,还是妃妾?原来……什么也不是,只是欲望的残尽。但是,对微臣而言,身心都已经腐朽的那一天,诩还是会爱着我。”
“哦,是这样吗?”极力的压抑哽咽下,自己的声音扭曲为恶毒无情,“朕要把你锁在宫中,囚禁到朕厌烦了玩腻了,朕要看看还有谁要又老又贱的你!”
甩下狼狈的董贤,刘欣亲自用力关上寝殿的门,靠着镂门,他听到董贤的啜泣。刘欣全身都在发抖,靠紧殿门才能站立。你恨朕吧!朕也不希罕你的心,只是不允许自己的玩具背叛,被别人插手,所以要好好惩罚。贱人!刘欣在心中咒骂,泪水却盈满了眼眶。
一下了辇车,刘欣踉跄地走着,敲开中宫的寝殿,皇后好整以暇地恭迎,宫女们上前要扶皇上,被他挥开。
皇后使了个眼色,宫女太监们全默默退下了。
“陛下……”
刘欣倒入皇后怀里,傅皇后温柔地抱着,轻轻道:“陛下回心转意了,臣妾永远在等待着。”
“永远……”刘欣茫然,“永远,是一生一世吗?”
“恩,”傅皇后安抚皇上,心平气和地,“皇上可以轻狂,放纵,那都是一时的,过后什么也没有……”
没错,刘欣像茫茫大海的沉浮中,抱住一块朽木般,渴切地仰首看着皇后端雅的笑容,如此光明与洁净。
“但是,臣妾一直在守侯着,将来要为皇上生下公主、皇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一个大家庭,那就不寂寞了……”
“会陪着朕,不管朕是否已老已朽……”
“是的,不管一切是否消失,臣妾都要和皇上在一起,延续着汉家的香火,负担起天下的任务。”
刘欣的泪水滑落,心中充塞着淡淡的凄凉与平静。董贤不是自己生命里的永远,两个男人之间,能负担起传承的使命吗?只有背负着世人的笑讽,走向必然的虚无与毁灭。
四 病
被软禁在偏殿中的董贤,也不吵也不闹,只是背对着殿门躺在塌上,任凭泪水纵横。
皇上今天一下朝就到皇后那里去耶!
不,是皇后的凤辇在未央宫北阙外等着皇上,两人一起返驾回宫的,好恩爱呀……总算是收心了,皇后那么温柔美丽。
是呀!总算……
宫女太监们像故意似的,一直在殿外大声说着他不想听的话,兴奋雀跃的气氛简直像办喜事。冷暗的殿中,董贤闭着眼却无法睡着,浸淫的枕畔和头发,使脸上好冷,眼泪为何流不完?好倦好倦,一直流着泪,又无法入睡。
脑中起伏着喧乱的声音,皇上轻轻地笑着,圣卿……圣卿,到朕怀中来……朱诩急切地呼唤他,阿贤,不要去!
董贤按紧了心口,不听朱诩的劝而投向皇上。明知会落得佞幸之名,明知皇上只要他的美貌,明知权势的顶峰是众矢之的,却……没有后悔过。也许,见到皇上的第一眼,便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吧?
不管白天或夜晚,两人共渡的狂荡时光中,罪恶是甜美与痛苦的混合,为什么这副男人的躯壳里,隐藏着一颗女人的心?
“司马大人,您已经一天没吃任何东西了。”
宫女小心翼翼地劝说着,董贤恍若未闻,不只是不想动,不想开口,让难以宣泄的心,从眼中一颗颗流掉,流干了之后,没有心的自己就不会难受了吧?
“皇上,勉强吃点东西吧。”
皇后拉着刘欣的手,把酒杯拿掉。
刘欣一笑,苍白的脸上,邃的黑眸清朗如湛。
“让皇后担心了。”
“不,”皇后笑着摇头,双颊酡红。“皇上变得这么体贴,臣妾好高兴哦!以前根本不敢梦想,毕竟,臣妾自知陋质,比不上那个董圣卿。”
“你那么恨他吗?”自己又倒了一杯,人人都说皇后贤淑,原来妒心并不轻,只不过外人看不出罢了。
“皇上,臣妾不是恨……哎呀,臣妾怎会有那种可怕的情感呢?”
“朕已经对那个无耻的人厌烦了。”
“噢……那么……可是他还是权倾天下……”
皇后说不恨,听到那句话,明明愉快得掩饰不住,而且立刻想把他的圣卿由大司马的地位拉下来,不恨?这是高贵教养下的虚伪。刘欣苦涩地笑着,这假象的恩爱,表面的礼仪,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把他撤职,怎么样?”刘欣神色安然,“剥夺封爵,采邑,免为平民……”
“皇上,您醉了。”
“朕很清醒,那样不是天下所期盼的吗?”
“是天下的期盼,但是皇上……”
“天下都恨高安候,大司马,是朕一意孤行地封赏圣卿,甚至想禅位于他;可是天下憎恨的,却不是一意孤行的朕,而是圣卿。哈哈……清醒的到底是谁呢?”
存活于人世间,君臣,父子,夫妻……五伦的规范中,挟持了多少虚伪与血腥?为了香火,必须厮守着不爱的女人;为了纲纪,必须有替罪羔羊。如此才能维持所谓的幸福。
这是一生一世的永远?
中常侍宋弘乘着皇后不在,偷偷禀报:“皇上,高安候已经病势沉重了。”
刘欣一怔,“什么?”
“数日以来不吃不喝,宫中的人奉了皇后旨意,不敢派人去照料,辛而高安候的家人能出入禁宫照看,否则恐怕早已死了……”
那个笨圣卿,难道想绝食吗?刘欣忘了愤怒和争执,即刻下令摆驾,一行人匆匆前往囚禁着董贤的宫殿,皇后居然不许人禀告此事……刘欣气得抓紧了衣袖,焦急地看着似乎永远不会抵达的前方。
猛然推开殿门。
“叩见万岁!”
众人慌慌张张叩拜,刘欣大步踏进来,直接闯进床塌帷帐之中,床上昏沉的董贤,才几天不见,居然虚弱成这个样子。刘欣大怒,斥责道:“御医呢?为什么只有这几个人服侍?”
众人不敢吭气,刘欣抚着董贤的脸,哀怜压抑过怒意,以往那丰盈清艳的圣卿,竟像枯萎了一般。罢了!反正朕身染不治之疫,也不知道何时会病发死去,两人一起死算了。“启禀皇上,是司马大人终日哭泣,不吃不喝,才……”
“混帐!不吃不喝,你们这批奴才也由着他?要是高安候有三长两短,你们提头来见朕!”
原来皇上对大司马还是余情未断,甚至有更热烈的样子,宫女太监才惊觉看错了风向。要是皇上知道这段时间里,大家对董贤大人这么冷淡,不顾他的死活,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是,让皇后知道皇上又跑来找董贤大人,奴才们一样会死无葬身之地呀!
看着皇上亲自扶抱起董贤,笨拙又小心翼翼地喂他喝药,宫女太监们掩藏着恐惧与不安。董贤只是虚伪,两三天就会恢复元气,这绝不是皇后及太皇太后所愿意看见的。到时候,不管哪边都会怪罪下来。
奴才难做啊!这时候任凭谁,都会发出如此感叹。
在秘密商议下,大家还是想出了免罪的方法,计议已定,又托求了皇上跟前宠信的宋弘去说。这唯一的求生之计,不知行不行得通?
五 死
在宋弘的分析下,刘欣勉强同意让董贤回家休养。这一两天皇上亲自照顾一个臣子,总会惹人话柄,而且太皇太后那边一定会降旨为难,反正是不用几天就可以复原的,等大司马复原了再进宫,一切就可以像往昔了。
夜还在灯下批阅奏章的刘欣,又眩晕了一下,宋弘马上端药来:“皇上,请休息了。”
“不要紧,朕还可以,”刘欣把药一饮而尽,笑道:“为了朕和圣卿的天下,朕要努力。”
宋弘苦笑,皇上把对皇后说的话都忘个一干二净了。刘欣靠在宋弘肩上,略为闭目养神,祥和地像自言自语:“近来,朕已经觉悟了。”
“觉悟?”
“也许朕活不了多久……”
“皇上请不要说这种不祥之议!”
“不,朕自己很清楚,前一阵子是否就是发现自己活不了多久,才那么渴望圣卿呢?要不是将死,怎么会反复地想着不可能的将来?圣卿伤了朕的心,可是,朕已经认命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圣卿怄气,朕只有在看见他背叛朕之前死去,才算是残余的幸福吧?朕连父母的脸都记不清楚了,从小只被教着要做一个好皇帝,学习治国,辞会,还有贬人,杀人……朕累了。”
宋弘静静地倾听,变得多话的皇上,似乎知识藉着声音驱逐面对死亡的孤独。董贤呢?为什么这个时候司马大人不在?
六月二十四日,仲夏的清朗夜晚,刘欣在少数随身卫侍的陪同下,私自驱驰出宫,驾幸大司马府。凝冻成黛蓝色的夜幕,像董贤乌亮的秀发般,闪耀着星光。
“皇上,……”开侧门的司者惊呆住了,全部慌忙跪下叩头。
司者几乎屏着气趴在地上,马蹄声规律而清晰。
幽会的心情,就是这样吧?一路上有人慌忙跪拜,也有人竟不知道是皇上,漠然擦身而过。刘欣不禁感到有趣。早知道就不要老是把圣卿招进宫,偶尔由他微服私访。中途逮到刚服侍完董贤汤药的婢女……那世上仅只一副御赐的秦宫食具,他一眼就认出来。问清了董贤在哪里,刘欣把卫士们布置在重要通道,自己一个人去敲董贤的房门。
过了片刻,才有人来开门,那带着淡然的温和声音,更令刘欣心跳:“什么事?我要睡了……”
门拉开,董贤仰着的脸,太过吃惊而张着口。数日不见,他的美貌竟比记忆中又增添了一种什么,说不上来,却是以无声的凝视,长久而不觉。
门内门外,两人互相注视着,似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声音。这一刻竟比占有他更幸福,应该说,这无语的凝望之间,才有真正的占有他的感觉。
这是什么感觉呢?没有遗憾的情感,不计一切代价付出的最后所看见的结果。
两人同时拥抱住对方,在虫鸣星语中,在目光温柔的濡浸之下……
床上紧紧交缠的两个人,终于慢慢分开之际,刘欣的呼吸拂在董贤颈子上,抬起眼却看见董贤的泪光。
“为什么哭,圣卿?”
“……我也不知道,”董贤抱着刘欣的头,哽咽着笑道:“只是,忍不住就想哭……“
“傻瓜。”轻摩着圣卿的脸颊,仲夏夜的清风引起身上微冷,彼此的体温反而更清晰。不再说话,全身每一分,每一寸,都要记住此时的感触,把它刻烙入骨。
曙光未破的离去之前,刘欣捧住董贤羞红的脸,依依不舍地重吻了一下,慎重的交待着圣卿一定要回宫中,否则朕就夜夜私访。
简直像远行前的告别般,刘欣一直回头看。董贤目送着,皇上的笑容格外鲜明。董贤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分别的清晨,是皇上最后一那样对他微笑着。
六 生
你为什么不和皇上一起返宫?宋弘含泪责问着,那时你在哪里?皇上在辇驾就开始吐血。
董贤木然站着,手中的传国玉玺像没有重量的空盒子,轻得他无法抱牢。
那时吗?沉睡于幸福之中,梦见皇上平常的样子……那时你为什么不在?宋弘叫着,捂着脸哭了,皇上不许我们去叫你,不许任何人打扰你,他衣服上都是血。
皇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丝绸衣服,没有表情地闭着双眼,身体冰冷,宛如清晨的露水。董贤坐在他身边,脑中空白一片。进宫前刻意地打扮,要向你说出生生世世的誓言,永远。
最后他只是抓紧宋弘,不停地嘱咐,把传国玉玺给圣卿,就不会有人敢加害他了,什么样都可以,只要圣卿平安,圣卿,圣卿……
你醒来呀!昨天还那样抱地人喘不过气,耳畔暖暖的呼吸也是圣卿,麒麟殿里你安详地投来微醺的目光,说着禅位的傻话……一看不见我,你就大发雷霆,像个孩子似的……其实,我喜欢故意逃走,看你为我生气……再叫我一圣卿,我们不要再闹别扭了,好不好?
二十六岁的皇上,和二十二岁的自己,来不及懂得幸福是什么,虽然很努力地探索,还是来不及。董贤抱住刘欣的尸体,清晨的芦苇上滑动的晶莹露珠,哪一颗是皇上,哪一颗又是自己?
什么都一样了,有人来来去去,董贤只是握着皇上的手,传国玉玺落在青蒲上。
太皇太后来过,王莽来过,皇后来过,不停地问他话,皇上驾崩了吗?传国玉玺交给司马大人了吗?
是的。董贤茫然地回答,每个人的声音都一样。
请把玉玺交给太皇太后,这是天子才能持有的。
是的。
丧事的理,由新都侯王莽协助司马大人吧。
是的……司马董贤无威望,即刻革职……
是的……是的……什么样都不在乎了,传国玉玺,大司马卯信符节,谁要那种东西。府库珍宝,封爵采邑,都拿去。
刘欣驾崩日,董贤在家中自杀。
东汉建武十年,距离前汉哀帝驾崩,只有短短三十四年。许多人回忆起前汉后来的演变,都有恍如隔世之感。王莽篡汉,建立新朝,然后是绿林、赤眉,后来是更始,来不及看清楚,光武帝刘秀已经上了台,建立起与西汉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朝代。如果当初董贤活了下去,到了和平清静的现在,也才五十余岁,还可以安享晚年。
“我曾经见过前朝的佞臣,高安候董贤。那种绝美的相貌,叫人毕生难忘。”景卢对弟子说道。
“是吗?但是董贤并没有衰老啊。”景卢笑着,“不是一直停留在永恒的年轻之中吗?”
“那种佞幸之流的如此下场,是毁灭而已!”
“哦?哀帝和董贤,求仁得仁,是毁灭吗?生与死,就是一切的标准吗?”景卢摇头,笑看弟子,“那么,你和王莽是一般见识了。”
――完――
《断袖》下
by:楚国 [tianzhen87] 151K 9-11
1:38 32
作 者: [ 注册发帖 ]
密 码: [ 新手帮助 ]
附加码 :
[ 说明 ]
更多
标 题:
源代码
字 体 宋 体 楷
体 黑 体 仿仿宋 新宋体 幼 圆 隶 书 Arial Fixedsys System NewRoman Verdana Wingdings Kantipur 字号 1号 2号 3号 号 5号 6号 7号 字体颜色 更多颜色 签名 : 一 二 三 无
普通 原创 转帖
郑重声明:
1
必须严格遵守" 互联网电子公告服务管理规定 “,禁止发表任何违反国家法律、法规的言论;
2 任何言论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与西陆无关;
3
禁止利用本论坛进行赌博、非法买卖等违法行为;
禁止发表恶意攻击他人的言论;
5
任何转载或转贴都应注明真实作者和真实出; =>相关详细说明
西陆社区( / ) 版权所有 点击此 申请在西陆开设讨论版块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