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水沿着茶褐色玻璃表面向下滑落。
初秋的夜,整个都市上空都弥漫着阴郁的湿气。寒意肆无忌惮地随风流窜,却半点也侵袭不进这家灯光幽暗,格调朦昧的咖啡厅。
凤飞瞥了窗外一眼,不意外地看到街头或明或暗十数道保镖的身影。他不是多感的人,也习惯了这种情境,但此时此地,凤飞还是庆幸留在门外淋雨的人并非自己。
对面的男人专注审视着手中厚厚的资料,似乎没留意到凤飞的走神。微微灯光映出一张与高挑身形不相衬的、娃娃式的圆脸,唇角是一贯的无害笑容,当这笑容加时,左颊会有酒涡若隐若现,原本亲切讨喜的面容甚至更显天真。
然而只有他的伙伴,他的敌手,和少数几个有权查阅警方绝密档案的人才知道,藏在那张天真面庞下的,是怎样残酷果决的一抹灵魂。
官度,原本就是这样一个让所有目光捉摸不透的男人。
“这个季度的状况不错。“官度抬起头,眼中透出满意,“你也辛苦了。”
随这句话而来的会是凤飞的某个银行帐户上又多几个数字,或是一项不动产,一辆车,一豪华游。熟悉官度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然而这些都不是凤飞现在想要的。
“给我几天假,我想休息。“凤飞直言不讳。
官度放下手中文件,微笑:“阿杰那件伤人案,闹得挺大的,好象还没结束?”
“明天开庭。“凤飞叹了口气,那件案子之所以闹大,是因为现场至少有三个以上目击证人,而且受害者家中财势雄厚,颇有背景,“辩护词我已经拟好,交给了诺亚,相信他会理妥当。另外,我想说……”
“你说。“官度悠闲地倚在沙发里。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这种事最好能少些。三个证人。“凤飞语气平稳,但显而易见透出不满,“他为什么不干脆敲锣打鼓,叫满街的人都来看?”
官度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从最底端一步步爬上来的他手下也没有笨蛋,正相反,好手如云,死士众多。官度可以选择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也能选择让人死得轰轰烈烈天下皆知。
比如这案例。
凤飞不是不知道,但他还是按捺不住想发火的心情。
对面这人非常生气。
官度注视凤飞,目光穿过外表直达他的情绪。和多数优秀律师一样,凤飞具有沉着镇静的性格,缜密灵活的思维,但偶尔被惹恼了,也会象现在这般神色凌厉,满怀愤怒。
这种时候,就算在哈氏家族权力中心排名第三,黑道上赫赫有名的血手天使官度,也不愿轻易去招惹他。
“你应该知道,这几家化工企业的恶意垄断,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官度摇晃着手中的杯子,平静道,“杀鸡儆猴,有时也是必须做的事。“沉吟一下,又补充一句,“再说,我始终相信你的实力。”
换句话说,就是要尽可能地物尽其用。
凤飞摇摇头,苦笑:“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律师?“也知道这问题不会有任何答案,随即一展眉,“不管怎样,这件案子基本算是finish了,我要从明天开始休假。”
“还没经过庭审。“官度盯着凤飞,眼里有一丝警告的意味,“对方的律师亦非等闲之辈。”
“那已经不是我的任务。“凤飞无所谓地笑,“如果诺亚能有他所说的一半聪明,他就不该输。何况我只是助手,哈氏的首席律师并不是我。”
“假如你想……”
“不,我不想。“凤飞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不是新建议,官度曾与他谈论过数,“我现在这样很好。只要你点头。”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官度在片刻间做出妥协的决定。凤飞确实累了,此外,这时出面与那几家势力正式对上也不算理智。象凤飞这种低调行事,恨不得样样躲在幕后的家伙,自然更是要有多远闪多远了。
但是没用。你以为你的所为,能逃得过对方的间谍侦察,甚至是无孔不入的记者耳目?官度不无遗憾地想。
这是个资讯高度发达的时代。什么秘密都可以不成为秘密。但同样,什么真象也都可以不成为真象。当事物展现出越来越多的棱面,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他想要的一面,并据之为理。
律师正为此而生。
“我明早去南美,几周后才能回来。“官度站起身,披上外衣时,淡淡加了一句,“这件案子曝光,今晚你那儿大概又会有不死心的记者去闹,要不要我过去?”
“不用。又不是第一。“凤飞也离座,笑道,“你明天要远行,今晚还是回去多陪陪尊夫人罢。”
早有在一边守候良久的女服务生恭敬地将门拉开,爱慕的眼光偷偷地在两个帅气男人间来回逡巡。
一个男人走到门边时突然停下,女服务生的心怦然一跳,下一刻却发现他只是转头对同伴说话。
“差点忘了。“官度回头一笑,左颊的酒涡随之而加,“近期或许你会有故人来访,好好招待。”
凤飞目送官度在一群保镖簇拥下迅速上了轿车,再无声无息消失在雨夜里,心中琢磨着这句无头无尾的话,秋风愈凉,一时竟有些出神。
2
凤飞一直奉行着简单主义的原则。
他的住很大,但不算起眼,保安系统却极其完善。虽然凤飞怀疑它在高手面前是否如纸般不堪一击,可它至少能成功地挡退各类记者,闪光灯,以及某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明目张胆的袭击。
它们还会越来越多。凤飞知道。
这就是生活的代价,某种合理的黑色馈赠。你除了适应,别无它法。
但是这些都可以留到以后再说。
凤飞闭上眼,吸了口由下而上,温柔越窗潜入的草木芬芳。
在这个典型的雨后清晨,还有什么能比抛开公事,悠闲喝一杯热咖啡,慢条斯理享用一份早餐更重要呢?
安宁心境在听到某种特定的手机铃声后嘎然而止。
凤飞揉了揉眉心,已经知道会有什么事。
按下接听键:“我在。”
“哥!你在真是太好了!“话筒那端的声音年轻而急切,还透着微微的喘促,“借我点钱,我……”
“要多少?”
凤飞甚至懒得听对方编造借口。几年了,每都是这样,一上赌场就无法自拔,不输光不罢手。然后去借高利贷,然后再赌。或许中间会赢到一些,但最后结果总是两手空空。
“能不能给我……”
或是心怀愧疚,话筒那边的声音竟然低了下来,凤飞好不容易才从大堆丝丝的杂音中听出那个数字,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这么多,你倒底干什么了?”
“我……“声音期期艾艾,连不成句。
“算了。但我没有这么多现金。你什么时候要?“凤飞放弃了追问的念头。
“越快越好。他们只给我三天期限,快到了……”
凤飞听出声音中隐含的惊恐,心中一软,无奈道:“好吧。我去提现。你在老地方等我。记住”
“不要让人发现,无论什么时候不要说出同你的关系,是吧?我一定做到。“似乎是有了希望,对面的声音也为之一振,重又流畅,满怀感激,“哥,真谢谢你。”
“少赌两把就是谢我了。“凤飞毫不领情,冷冷地道,“还有,赌归赌,你绝对不能沾上毒品。一点也不行。不许参加帮派械斗,要是让我发现,我再不会给你一分钱,还要亲手将你送进监狱。我说到做到。”
不等对方回话,凤飞断然合上手机。
俗话说长兄如父。没了父亲之后,再联络上阿然,凤飞就自然而然担当起严厉的家长角色。
但愿弟弟能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他好。包括不与他公开相认。
跟在弟弟后面,挥动利刀铁棒的众多高利贷打手,和充斥自己身周,一大群有形无形的阴谋盘算,倒底哪个更危险一点?
谁会连累谁更多一些?
何况凤飞不能让人有利用他来威胁自己的机会。
如果说这世上的每个人,即使是刀枪不入,心中都会有一弱点,那么,这就是凤飞的弱点。
因为这是他的错。
上午八点多,如果有太阳的话,应该已近中天。但此刻因阴天的缘故,光线仍很模糊不清。风越来越大。
凤飞还是戴起了墨镜,近些日子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即使没有太阳可遮也不例外。
当他从二楼这样走下来时,大厅中两个保镖便明白他要外出,一左一右从沙发上站起:“凤律师早。”
凤飞随意点点头:“不用开车,就附近走走。“看着亦步亦趋,金钢恶煞似的两个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阿乐,小四,我想自己逛逛,你们能不能别跟着我?”
“不行!“两个保镖异口同声作答。互看一眼,阿乐笑道,“凤律师,我们会尽量远些,不会妨碍到你的……活动。”
“其实,如果凤律师有兴趣,我可以代叫几个好的来,怎么说还是这里安全……“小四也跟着补充。
“什么?“凤飞微诧,转即明白过来,不由失笑,“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要去超市而已。”
“超市?”
“是啊。“无视两个保镖呆呆合不拢的嘴,凤飞自顾向外走,“冰箱里那些东西实在吃得腻了,我去买点鲜新菜。怎么说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胃吧。”
两个保镖反对被无视。只好辛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牢牢地盯着。总算今天路上没有记者也无子弹,待超市醒目标牌在眼前出现时,两人都松了口气。
3
各色衣装组成的人流在各货区间穿梭,这景象加上拥挤的货物以及闪烁灯光,构成了千百个超市中最雷同的一幕。
凤飞拿起一朵甘蓝,犹豫不决,似乎在考虑是否要买。过了几秒后丢下,又换成大白菜。
如经挑挑拣拣,已不光阿乐和小四愕然,周围投视来的怪异目光也越来越多。
一个衣着讲究,气质优雅的男人,外加身后两个眼神强悍,满脸警戒的保镖,这景象出现在电视上要比在蔬菜区更为搭调。
怎么象在动物园被人参观。阿乐怕冷般地畏缩了一下,微微放缓了跟从的脚步。小四也没有紧追上去的意思。
如果是子弹他们会扑上去,但众目睽睽却令他们下意识地退缩。训练再精良的保镖,心理也仍有盲点。
凤飞也正好学过一点心理学。
如挑选钻石般精心审视过一排排瓜苗菜叶,凤飞逐渐接近蔬菜区的末端。他知道再转个弯就是冷藏区,那里有道运货电梯,直通超市后门。或许他的身手没有吃这碗饭的那些家伙们敏捷,但要两步窜进电梯,再搭乘到底,也不算什么难事。
一猝不及防的,在转弯角的碰撞使这个逃脱计划还没实施便告破产。
有点……痛。
风飞的个子并不矮。但他的鼻子还是被对方的下巴撞到了,一阵酸涩感迅速扩开,当牵动泪腺时,凤飞不由自主地盈泪满眶。
一只大手赶在凤飞的保镖到来之前扶稳了他。
“对不起,你没事吧?”
真诚,清爽而略见担忧的声音,带着水一样的坦荡。
凤飞突然觉得鼻子不再那么痛了。
快速接过阿乐递来的纸巾擦干泪,不动声色地推开陌生人的手臂,凤飞微笑道:“没关系……”
一抬头,蓦然一愣。
撞到他的这个男人高大结实,面容却是明朗而和善的。有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和笑起来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
阳光。如果说有人天生就具有阳光般的活力和温暖,那么这人就是。
凤飞扬手阻止保镖们担心或者怒骂之类的话,淡淡笑了起来:
“杜学长,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好吗?”
超市一角的休息区。
凤飞和杜亦南相对而坐。身周挤满了哇哇哭的小孩,劝哄的父母,走累了的孕妇以及闹脾气的小情侣。
杜亦南坐在最外面,不时得站起来让人通过。
“你的脾气还是那么好。”
凤飞一分钟内第五看到杜亦南毫无怨言地站起来时,忍不住笑道。
本来他们该选择某个茶室,或者咖啡室静坐的。可是,只不过是两个仅曾相识,并无交的同校学友偶尔相遇,寒喧一下以尽礼节而已,需要那么特意寻找地方么?
甚至,需要坐下么?
但这个问题被两人在自然而然笑着相认,笑着找地方坐下的过程中同时忽略了。
“哪里。“杜亦南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这动作似乎从他当篮球队长时就一直没变过,“这又没什么。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凤飞沉吟了一下,“我就住在附近。”
“哦,这里的地段很贵啊,还是你行。“杜亦南的口气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称赞,完全没有一般人吃味的酸意或嫉妒,“是在作你的本行吗?”
“是的。我出来就作了律师。”
正想再说些什么,休息区一角挂着的电视上出现的画面,以及电视主持人因兴奋而提高的声音,吸引了包括凤飞在内的许多人的注目。
“……各位观众,短暂的休庭之后,让我们回到已经趋向激烈时刻的庭审现场。这里是都市二视的聚焦栏目,你们现在收看的是本市本年度最轰动,最有争议的孙杰杀人案的直播审判现场,现在走出的是……”
上帝!
凤飞的脸因惊愕而苍白。
他一点也不知道,谁居然会动用关系,找来电台,将这案件的审理细节直白天下。是的,有些庭审是被允许,可以作现场直播的,但那必须提前申请,并得到法院同意,而据凤飞所知,也是法律界无言的常规,争议案件时没人会愿意做这种事。无论是当事人,律师还是审判员。
官度。
会有这种疯狂念头,有能力将其实施,并对他的目的有所帮助的,只有官度。
但前提是这案子一定要赢。
官度竟然在招呼也不打一声的情况下,就将这重大赌注压在了他的身上。
早知这样……也许自己该亲自出庭的。
凤飞忧心忡忡地看着一脸自得的诺亚左顾右盼,正感觉良好地走进镜头。
照例是一大段无止境般亢长的法律性质的陈述。
接着是双方律师继续引证。
诺亚平时有些趾高气扬,但口才确实不错。虽然凤飞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他三个话中的漏洞而在暗皱眉头,可是对方的律师似乎没有,也或者是对这小小的缺失不屑一顾。
他们有更重要的,一击必杀的证据。
三个现场目击证人。
在诺亚将其它旁证都一一推翻后,最有力,也是最关键的部分,来到了。
这个电视节目已经吸引了更多的人围拢过来,凤飞的视线不时被人影阻挡。
他索性闭起眼。凝神倾听。
“姓名?”
“陈新凡。”
“……”
证人作证前,例行常规的对答。问和答的人声音同样麻木。
“请问**年3月7日上午1时左右,你在哪里?”
“同和路飞宏大楼一楼的停车场。”
“你当时在做什么?”
……
此类对白凤飞提问过无数,也听过无数。然而他还是很有耐心地等候,直到对方律师引导证人说出案件全过程。
确切表达应该是,证人所看到的案件全过程。但被害者一方的律师无不心积虑想方设法把它变成案件全过程,并取得法官信任。
这就是关键。是一切的争端所在。是战场双方厮杀,守与攻的最大堡垒。
对方的律师是强者。他通过巧妙的提问,令证人答得非常详尽而真实。杀人的情景,包括鲜血溅飞的方向和观者的惊骇栩栩如生,再现众人之前。
凤飞听到身旁人群的抽气,骚动。毫无疑问这是一完美的攻击。
对方的律师在满意的微笑中坐下。
轮到诺亚了。
凤飞仍旧闭着眼,听着那些费了多少不眠之夜组织出的材料在诺亚充满自信的口中背诵如流。气势咄咄逼人。
“请问证人,当你看到你上述这幕情景的时候,你站在哪里?”
“一楼的电梯口。我正要去上班。”
陈新凡如实答复。
诺亚赞许地点了点头:“请问你离开你看到的孙杰有多远?”
这是一个律师间常用的反击。通过对距离,光线的怀疑,最终导出证人所见无法确定的结论。
对面的律师微笑着哼了一声。
他又不是没想过。但一切无可挑剔。证人所站位置在视野之内。光线充足。不是面对太阳。对方还能玩出什么招?
诺亚不慌不忙拉开一份复印件。
“请问上个月3日下午你是否有到这家医院看过病?”
“我……”
陈新凡完全意料不到,惊惶地看着诺亚手中的复印病历,如同看见猛虎野兽。
“反对与案件无关的提问!”
对方的律师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却直觉地感到不妙,大声抗议。
“这是有关证人是否能正确判断的条件。“诺亚严正反驳。
“反对无效。继续。”
“你是否因为身体乏力,饮食减少,视物模糊,而去医院就诊?“诺亚故意将视物模糊四字咬得很响。
“……是。“证人低下头,终于结结巴巴说出一个字。
凤飞能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太了解诺亚了。他是那种喜欢以排山倒海轰炸摧毁对方,不留余地的人。
换作凤飞,此时会要求摄像机关闭,非庭内人士离开。
也许无关怜悯,只是一种行事原则。但是诺亚不会。
证人尚未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那你是否按医生意见做过爱滋病病毒检测并得出结果……”
“停!摄像机!关掉!所有人都给我出去!“审判长大力敲击法槌,并发布充满怒意的命令。
摄像机又延迟了两秒才关闭。
最后一个镜头是摇晃着的,正好照出诺亚得意的面容和陈新凡惨白失措的脸庞。
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每个人都明白这个证人出了什么事。11B9:)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他患了世纪之症。
暴光后,他将受到亲友的冷漠,社会的嫌恶,某些慈善人士的同情。如果有钱的话,他最后会在一家疗养院里孤独地度过残剩的生命。
某种意义上,这个人就这样在一分钟之间被彻底毁灭了。
而毁灭他的律师只会得到法庭的口头警告。证人的证词则将被推翻,毫无价值一个视力有问题的人绝不可能再有资格为杀人案作目击证词。
凤飞不带任何情绪,默默地看着这个被无辜卷进权势倾轨中心的瘦弱男子最后留下的画面。
是的。他就是他们在前进的时候,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一路毫不犹豫开着坦克大炮轰隆隆冲撞过去时被压成齑粉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直播再开始的时候,陈新凡已因情绪不稳被送医院。这个人已经崩溃了,他的证词自然也不再有人提起。
传第二个证人的时候,几乎连同观看的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屏着气,小心翼翼,不知满满自信的诺亚又会将什么厄运降到这个人身上。
因此当宣布第二证人因病缺席,派人送来一张精神状态欠佳,无法肯定那天看见了什么,放弃作证的纸条时,多数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事实上只不过要人拿着他的婚外情照片给他看看就可以。
下面一切过程都在凤飞意料中。
对方的律师被第一击打退了信心和威风。后面虽然尽量振作,但是气势已颓,连言词也显得空洞无力。
第三个证人上庭时,诺亚不慌不忙出示了证人的财产状况,其中有一项房产,是最近几天划入证人父亲名下的。诺亚继续出示这项房产的各类手续、帐单。最后一切都指向受害人的母亲。是她将这所房子转了几道手,划归到证人父亲名下。
从情理而言,这并不很合理。
而证人也坚称没有这回事。
但是如果有人要问凤飞这是不是真的话,凤飞会冷冷地告诉他,这些证据都是真的。
那些也确实是真的。有着严密,无可怀疑的鉴定文件。
所以,第三个证人,以受贿嫌疑,被剔除证人资格行列。
在审判长宣布孙杰犯罪证据不足,当庭释放时,凤飞看见公诉人铁青的面容,和愤怒的眼神。
镜头继而转向各个人,请他们谈论感想。也曾飞快地捕捉到受害人亲友一行离去的背影。凤飞知道,他们会因愤恨和不服再行上诉。但那是很久以后的另一回事了。而这么久的时间内世界可以发生很多变化。
“凤飞,你怎么了?你的眼神突然变得好可怕。”
杜亦南含着担心的呼唤令凤飞回神。身边的人群也开始变得喧闹,纷纷谈论的都是刚才的电视直播。
看着杜亦南直率的笑容,凤飞突然想跟他找个地方聊聊。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凤飞看了看表。还剩半小时。
“能帮我个忙,杜学长?”
5
凤飞开着杜亦南的车,沿山路盘旋而上,十五分钟后,在一座佳木葱笼的渡假村前停下。
选中这里,是因为这儿清静且交通便捷,酒店也多数兼具汽车旅馆的性质。无需身份资料,只要你付得起钱,没有人会询问你任何事。不经招唤,也绝不会有任何服务生出现在你面前。
尽管如此,凤飞每过来时,仍然非常谨慎。
这凤飞到达时,房间里已经有了人。确切地说是在浴室里,还伴着哗哗的冲水声。
知道这是弟弟的习惯,凤飞仍是小心地唤了一声:“阿然?”
“就来啦,飞哥,再等我一分钟。“浴室里传来弟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快些,我还有事。”
凤飞搁下手中小巧的皮箱,挑了张舒透的靠椅坐下等候。出于职业习惯,也或许是天性中的戒备,凤飞在陌生场合从不让任何食物沾唇。哪怕只是一支烟,一杯清水。
所以他只是合拢十指,若有所思地在椅中出神。
阿然披着浴巾,边擦头发边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冷峻,有如大理石雕塑般的侧影。几缕阳光漏射进来,这身影带着些许抗拒他人靠近的冷漠疏离,又似乎透着微微疲惫。
如此孤寂。
阿然是个大大咧咧不喜欢动脑的人,对这个少年离家的哥哥也一向敬畏大过亲近,然而此刻,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混合着愧疚的莫名酸楚。
“哥,我总给你添麻烦。“默默走过去,在凤飞身边坐下。
“跟你说过多少了,别叫我哥。“凤飞回过神,哼了一声,语气仍然冰冷,“真想不给我添麻烦,就好好找个事做,出去玩也行,就是别再下场了。”
“我也不想赌了。“阿然索性抱住凤飞的腰,将头埋在凤飞的腿上,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爱上了一个人,想成家,好好过日子。”
凤飞有些愕然。不想赌这三个字,还是第一由阿然口中说出。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她是谁?”
“我不想说。“阿然将脸往凤飞柔韧的腿肌内沉得更。
“嗯?“凤飞的声音中带着微怒。
“我不想你调查她,“阿然的语气透出某种固执,“然后再捧着一堆资料,告诉我她是不是适合我,我应该跟她结婚还是分手。哥,我不想这样。”
凤飞并不否认,听到这消息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调查对方有怎样的身家背景,来历过往。知己知彼,才能化被动为主动,牢牢杜绝任何危机。就算恋爱,也是一样。
却被先行一步否决。
凤飞手心抚过阿然湿润,略带卷曲的黑发,喟叹一声:“我只是担心你。查一查,也没坏吧。”
“不要。“阿然跳了起来,凶猛的眸子直视凤飞,“你让我自己去做。就算被骗,也是我自愿。“脸上表情突然柔和,“何况,小茵也不是那种人。”
凤飞笑了起来:“不会是你的初恋吧?这么激动。“看了看表,“时间要到了,你先走吧。我五分钟后离开。”
“嗯。“这阿然并无异议,套上衣服,将皮箱内的钱拿出,准备出门,“这钱我以后有了会想法还你……”
“去吧。“凤飞不在意地挥挥手,并不理会那句每回都要听的话,“还是那些规矩。另外,自己小心。”
小茵。
单凭一个名字要查出是谁来,还真有点棘手……
凤飞看着阿然离去的房门思。
杜亦南没有凤飞那种不在陌生场合吃东西的怪癖。因此凤飞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三杯茶,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桌上的杂志,等着喝第四杯。
“辛苦学长了。”
凤飞笑吟吟地从茶室的天窗露出半个身子。
“当心啊。”
杜亦南连忙起身过去扶住。
两个人声音都非常轻,因为不愿被门外站着的那两个保镖听到。
凤飞要杜亦南帮的忙就是这个。两人找了间茶座雅室假作叙旧,凤飞却从窗户里溜走,办完事后再以同样的方式溜回来。
“真象回到了学校,偷爬女贞墙的时代。”
两人回到座位,一边压制声音,一边偷偷地笑,都有一分回到往昔年少的错觉。
“我可很少爬。”
凤飞一本正经地道,眼中却含着笑。
他们读书时,N大还实行宵禁制,定时关门关灯,害得出去夜游的情圣们不得不学梁上君子,纷纷翻墙而入。
“那是。你是什么人呐,最用功的优等生,最尽职的财务部部长。就算晚归,一个电话回去,立刻就有老师出面保释。”
“我记得你跟校警混得更熟。“凤飞忍住笑。杜亦南堂堂体育部风云人物,又兼一流好人缘,岂是作假的。
“可我还是比较喜欢翻墙。“杜亦南眨眨眼睛。
“我也是。“凤飞终于跟着承认。
两人一齐大笑。这没有抑制,笑声大得令门外两个保镖面面相觑,甚感惊异。
笑声渐止。
“你现在在哪里做事?“凤飞开口相询。终于进入正题。
“我在一家公司上班,今天是因为房租到期,屋主又不肯续签,只好请了假,借了老板的车出来找房子。”
一派谎言。
凝视着杜亦南诚挚的脸,凤飞也很希望他说的全是真话。可惜不是。
杜亦南毕业后即去参军,其间因为一件人质案被警方看中,破格提拔,成为秘密警员,负责一些不能言传的任务,且战绩斐然。
而这他被派出来的目标是自己。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遇。凤飞突然有些想笑。如果不是杜亦南出现得太过凑巧,加上官度临去时那句意昧长的提醒,他也未必会想到利用刚才见弟弟那一点空隙,连电脑查杜亦南的底细。毕竟是老校友了,毕竟是……自己当年……
“要不然你先在我那住几天,“凤飞听见自己爽朗的声音,象足一个好客的同窗,“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不过我那里规矩多,只怕你会不适应。”
“那太好了。“杜亦南理所应当地惊喜。表示感激。并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我这样的人,哪里不能适应。我保证,绝不会影响你带人回来过夜啊。”
“那也不至于。这是我的地址,一会儿你收拾了过来。”
两个都不是行事磨蹭的人,一经谈定,利索分手,各自回去准备。
我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机会?回去的路上,凤飞默默自问。原因当然可以说出很多。可是在自己的心里,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一时软弱或彻底理智?凤飞同时想到了官度那双不可测,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黑眸。他大概是不会赞同的。
6
就一个独居男人来说,凤飞的厨技还算过得去,然而当尝了杜亦南的一菜一汤后,掌勺晚餐的重任便顺理成章移交给了他。
“真奇怪,你这么懒的人,居然不请个厨师,跟这豪宅也不相衬。“杜亦南系着围裙,将最后一道散着红亮诱人光泽的汤放到桌上。
“平时工作忙,在家吃饭的机会很少,用不着请人。豪宅,那就是个笑话。“凤飞坐在餐桌一侧,愉快地看着菜一道道排列上桌,“酸辣汤!还有这个!几年没吃过了。”
“当然,从学校到现在,这可是我一向的保留节目。“杜亦南得意地解开围裙,拉开餐椅坐下。
“嗯嗯,倒要看看有无长进。”
凤飞在盛宴的桌上左右寻找汤勺。
“这里。“杜亦南笑吟吟地递过去,“菜太多,就没搞成一式两份,公筷制吧。”
凤飞微讶地看他:“你还挺西化的。”
“得了吧,哪是我西化。“杜亦南用干净筷子往自己的盘里挟菜,笑道,“你那洁癖,认识的谁不知道,被人沾过杯口就要扔掉杯子的主。我好不容易找个免费地方借住,可不想为了这个弄得饭都吃不成。”
“这个……“凤飞有些尴尬,“你记性真好。不过现在没那么讲究,忙起来时几天吃不到正经东西,别人塞什么吃什么,哪有什么可挑拣的。”
“适者生存吧。“有着开朗面容宽阔胸膛的男子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听你的口气,平时忙得紧?适当放一下吧,钱是赚不完的。”
“有时不是不想放,是放不了。“凤飞埋头喝汤,双颊被热气熏出了红晕,额上也有微汗,“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不是?哦,麻烦你把后面那个递给我……我差点忘了吃今天的胃药。”
杜亦南回头,在身后的案几上找到一个小瓶,看着标签摇头:“这药副作用还挺多,你真该注意身体了。
无论如何,这应算个完美的夜晚。
乳白色的灯光柔柔倾泻,室内如镀了一层薄银。卡拉扬最后指挥的布鲁克纳交响曲自SUNWOODS木质音箱中悠悠飘扬。隔着磨砂玻璃,厨房里模糊不清的男人身影正在忙忙碌碌。
凤飞无所事事地倚在沙发上,修长手指轻敲细腻皮面,出神瞧着数米外正在清洗碗盘的杜亦南。
曾有多少期盼象这一刻的来临?恋慕的对象近在咫尺,仅容两个人的空间,气氛温暖,眼波流转。暧昧抑或清白,都尽在无言。
而多年以后,上帝以独特的方式令这愿望成真。
足够了,能有这样。凤飞悄然微笑。对于生活,他又如何能够要求更多?
接过男子温厚手掌递来的水果茶,凤飞含笑垂眸,将一切过过浓,或理性之外的情绪,都完整地藏入长长睫毛的阴影中。
第二天,第三天,也这样平静度过。
杜亦南出去看了几房子,都不是很满意。凤飞有时陪着他一起去,有时留在家中。他似乎下定决心要将这假期利用充分,无论电话或传真怎么轰炸,一律不理不睬。其间只因为公事出去过一,跟当事人见面。
这例外令杜亦南也忍不住有些好奇,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接了这个案子会赚多少。
当时窗外秋晴如洗,凤飞一袭纯黑色羊毛贴身便装,正专注地眯在阳光下的躺椅里打H,闻言笑了笑:“没有。这案子是替群失业工人打的,一分钱也收不到,连调查费都得自贴。”
“哦,冷血无情的大律师也会做善事?“杜亦南打趣道。
“无偿工作,非我所愿。“凤飞本准备继续打H,瞧见杜亦南感兴趣的眼神,想了想,笑道,“亦南,你相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侠盗?”
“侠盗这个名词本身就有问题。“杜亦南直率道,“盗就是盗,我记得我们当年也讨论过,无论其动机何在,实质都是一种资源的非法掠夺。一个健全的法治社会不需要这个。你是律师,应该比我更明白。”
“是啊,法律高于一切,无人可凌驾其上。“凤飞低笑,“可这个侠盗,最常对我说的话是一句庄子,窃国者候,窃钩者诛。”
“真有这个侠盗在?“杜亦南微觉惊奇。
“嗯,他姓郎,单名寒。总自比为城市猎人,所以道上给他的外号就是猎人。“凤飞娓娓而言,神情轻松,不象在说一个绝大秘密,倒象在道一件茶余饭后的趣事,“他就是那种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理论的贯彻者。平时独来独往,作案不算多,但都挺大,不过因为被他偷的人多少有点见不得光,没有报案,所以到现在都没留案底。”
“黑吃黑?奇怪,你怎么会跟这种人认识的?“杜亦南目光闪动,笑道,“你是靠法律吃饭的人,他则无视法律,你们本该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凤飞似乎浑然不觉这种对话已超出了同学叙旧的范畴,端起泡得正到火候的雀舌喝了一口:
“那是有典故的。一我去酒吧秘密会见证人,谁知是个圈套,快出事时O寒过来解了围,也可以说是他救了我。结果走出酒吧后,他才发现,我正是他最恨的那种人,律师,而且还是律师中坏的那种,金钱至上,罔顾道德。他那个后悔啊,“想到那时的情景,凤飞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他又不能将我再推回去,就拿着刀逼我答应,要我再别替有钱人办案,我说做不到,他没办法,只好跟我约定,他有案子找我接,我必须无条件答应,而且不许收费,最要命的是,“莞尔放下手中茶杯,见杜亦南正听得入神,继续道,“只准赢不准输,输了就得吃他一刀。”
“不会吧?你当真答应了?“杜亦南听得惊心,“哪有这么蛮横的道理,官司输赢谁能说得清,万一哪天你失手呢?”
“所以他的案子,我就算再忙,都要放下一切,全力以赴。“凤飞淡淡一笑,笑容中带出了些什么,却看不清是无奈还是自负。
真是这样么?杜亦南想起凤飞家中严密的保全设备,楼下的守卫,以及每出门身后都要跟着的两个剽悍保镖,无不印证了传闻中的话,凤飞在为一个庞大黑帮工作。这样的势力,怎会惧怕一个无同伙的盗贼?
不愿动手而已。
正在沉思,凤飞提壶为他杯中续了些水,茶香随着袅袅白雾四散而出。
杜亦南知道这是好茶,也很享受这个难得闲暇,温情淡淡,不带一丝烟火气和仇杀味的下午。
也因此,那个时刻凤飞在斜阳下对他款款而言的最后几句话都不知不觉记在了心上。
“……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都是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人。他的定位是个错误,我做的事则无懈可击。但在道德上,或许正好相反。我可以在阳光下为自己而战,他却不成。亦南,你可能不会明白,不是我们选择了人生,是人生就这样选择了我们,一件事一件事地烙印上去……当然,他仍是盗贼,可是我想,在这个苍茫潦乱,还远不够成熟的社会,多容他这样一个人存在,至少要比多几个我这样的人,多几个真正的凶犯好些?”
茶雾袅袅中,凤飞的声音有一抹寂廖萧索的错觉。
这话仿佛是专门说给他听的。杜亦南心中一动,注意地瞧了凤飞一眼,却仍无法从那张从容平和,淡然微笑的脸上找出任何异样。
7
这天的晚餐仍由杜亦南下厨。
菜全上齐,就要开吃时,凤飞书房里传来电话铃声。
凤飞放下筷,歉然致意:“专线电话,我老板来的,你先吃吧,我得去接。”
“去吧,BOSS最大。我等你回来吃。“杜亦南哈哈一笑,示意理解。
关上书房房门,凤飞接通电话:“喂?”
“是我。“官度冷静的声音隔了千水万山,遥遥传来,“听说你将他留在家里过了几天?”
“对。”
“你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嗯,知道。”
“那么,能给我一个这样做的理由?“官度的语声仍然平静,却已透出一丝暴发前的怒气,“你不需要我提醒,他接近你是别有居心,是为了从你那里找出哈氏集团生意来往的细节吧?”
所谓生意,指的自然是台下的那种。
“是的,我都知道。“凤飞无所谓地微转着座椅,“那又怎样?”
“凤飞!你!“官度终于露出千年难得一见的愤怒,“我一向以为你是个将公事摆在感情前面的人,谁知你竟会为了一段不知所云的暗恋,纵容警察靠近我们的核心资料!”
就算对被他人一语点破感情隐私有着震惊愤怒,凤飞面上也没表现出来,只是语气稍冷锐了一些:“他偷走了什么?”
“我不管他偷走了什么,总而言之,我还有两天回来,在这之前,你给我将他搞定。“官度的声音变得冷森森,“记住,我不想看到他。用什么方法,随你,人手你自己调动。或者,你想等我回来亲自动手?”
“老大,“凤飞的称呼是调侃的,语声却毫无笑意,亦无任何情绪,“我记得,你前几个月包养了一个女明星?后来又丢掉,姓汤的那个?”
“我玩女人跟公事无干,她也不知我身份,你想跟我提这个作例子?“官度冷笑。
“哪里,你误会了。“凤飞保持礼节上的恭敬,“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问,前些日子她被人迷Jian,还拍了裸照四流传,圈里圈外闹得挺大的,你知道么?”
“丢了的女人,我怎么会知道。“官度答得理所应当。
这答案在凤飞预料中。
“是嫂夫人干的。”
“又是她……就不能让我清静几天。“这种事并非第一,官度也不惊奇,暂时放下对凤飞的不满,代以男人间的抱怨,“表面上看起来端庄贤淑,实际上醋劲最大,我玩女人时她不干涉,我一丢开她就去报复泄愤,这算是什么?我都快成道上 的笑柄了。”
官度结婚两年的妻子哈玉珠,相貌清秀,肌肤白,打扮起来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爱丈夫,学的又是专门的太太学校,实在也不能挑出什么不好。更重要的,她是哈氏家族第一号掌权人物哈楚天的独生女,哈楚天老来得女,疼爱之至,官度当年娶她,大半也是冲着这个关系去的,事实证明这一步具卓见,官度凭着自身实力兼岳家背景,在哈氏家族已俨然有接班天下的气象。
怎么看这都是个不错的老婆,却只有一个不好,醋意极重。哈玉珠学过太太课程,又在黑道长大,知男人天酒地那都是常事,做正室的吃味干涉,表露于脸只会招人笑话,因此官度在外风流,她从不过问,然而官度要是对谁稍宠了些,包养稍长了些,事过后,她必定要找那倒霉女人算帐,聊泄心头之恨,但手脚做得又不地道,很是惹出了一些麻烦,弄得官度也跟着头痛不已。
“那个女明星本身倒还罢了,有个干爹却是政界的,据说很是愤怒,正在蓄意挑查哈氏错漏,以便报复。“凤飞如实报告,“不管怎样,树这种仇敌实在毫无必要,被他这么盯着,很多生意都难以交易。”
“你有办法?条件是?“官度已知凤飞之意,冷哼了一声。
凤飞微微一笑,赞道:“老大不愧是老大,果然英明神武,算无遗策。没错,我正好有个案子牵扯到这位政界人士,我想,我去打打交道,应该还能把这件事压下来。条件嘛,你也知道。”
官度默然倾刻:“好,我不去动你这朋友,随你自行理,但话说在前面,他要是妨碍到我们,我不会留情。”
“到时再说吧。“凤飞不置可否,一语带过,“有你这么威风凛凛明目如电的人物坐镇,还怕什么。”
“少来这套。“官度明知凤飞说得毫无诚意,语声中还是微微带了笑意,“当我听不出你是在讽刺?”
“我哪敢。“凤飞瞥了一眼挂钟,可惜,菜一定都凉了,“那就这样,其它等你回来再谈吧。”
“也好。”
正要收线,话筒那头却又补了一句,微带犹豫:“我说凤飞,你当真喜欢这个男人?”
“跟你无关。“凤飞断然搁断电话。
“那个男人,是指我吗?”
凤飞一回头,才惊觉书房门微敞,门边斜倚一人,正抱臂于胸,冷冷地瞧过来。
糟糕。怎么忘了,这男人也并非一本正经的守礼君子,遵循不听私聊电话的个人道德。
然而事既如此,凤飞也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快。
GAME OVER。
淡淡注视杜亦南:“你偷听。”
这并非询问,而是指责。杜亦南却毫不理会,温厚如阳光的外表退去,展现出隐含怒火的阴鸷,沉沉道:“你一开始就知道?“6BC7CE9ED:)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知道什么?“凤飞反问。
“知道我……“杜亦南一时语塞。
凤飞笑了起来,皮椅轻转,悠然坐在其中,面对门边:“知道你是警察,怀有任务才接近我?还是知道你的目的就是我房中的电脑,电脑中的资料?”
“你一直在戏弄我?“杜亦南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向前一步,身形反映着灯光,脸庞稍显模糊,望去却更有说不出的沉可怕。
“你这样说,不觉得太不公平了么?“凤飞不为所动,甚至呼吸也不曾稍促,只是微笑中,却多了一股如冰寒冷的尖锐:“你要接近我,我就给你机会,让你住进来;你在我晚餐的汤和茶里下迷药,我配合地全喝光;你要看我电脑,我调开守卫,让你看个够,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杜亦南事实上也是个非常优秀的警员,镇静过人,变不惊,无论怎样危险境地都能保有清醒头脑,及时反击,这也是他不断破格提升,并被委以重任的原因。
然而凤飞这番话却令他狠狠咬紧了牙。平生第一尝到大败的滋味。
被欺骗,羞辱,一败涂地的挫折,恼恨,还有隐隐一丝失落同时袭上心头,化作莫名的狂焰暗暗在胸中炽盛,一字一字道:“你只是布下圈套,想引我入局而已。可笑我居然……见我这么容易被骗,你很好笑吧?”
凤飞漠然摇了摇头:“我骗了你什么?杜亦南,我从未在你那里套过话,也并没有要试图腐蚀你这个清白警官的意思,从头至尾,我都只是在合作而已。你也看过我的电脑,里面虽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但有几样却也能让你带回去报功,运用得宜,不无好。”
“那你的目的?想用这个来交易什么?“杜亦南冷笑,“暗恋我?一个男人?”
凤飞耸了耸肩。
原以为这份慕思藏心底,从不曾流露,谁知去年同学会上自己的同桌好友喝醉了酒,竟醺然直讲出来,而且居然得到几个朋友一致认同。当时虽然否认,心中却真是苦笑,所谓暗恋,原来都是自觉藏得很好,而世人却个个皆知的事吧?真是……要命呢。
“事实上,那只是少年时的一个心愿。而今,心愿已了,戏也该落幕。杜亦南,我想你大概也不必再找房子了,那么,就如来时一样,以校友身份,就此告别吧。”
“是么?你的心愿就这样简单?“杜亦南已如受伤欲反噬的猛兽,带着浑身的怒火与威慑,逼近凤飞咫尺,“不太符合你大律师动辄上万,铢毫不失的身份啊,难道你没有想这样"一手已抓住凤飞肩头,另一手却牢牢固定住他的下颌,迫其抬头,居高临下,缓缓移近,眼中的意图昭然若揭,“虽然我从没注意过男人,但……或者,更进一步?”
“杜亦南。“如同落在野兽利爪下该有的正确反应一样,凤飞并不挣扎反抗,以免引来更大的凶暴,然而声音却极冰冷,冰冷中还含着一份极度的威严,“记着你的身份。再想想我的。最后,如果你回头,你会看到一样并不算有趣的东西。我保证,在这方面,他们都是不逊于你的好手。”
不用回头,杜亦南已经听到了板机扣动的熟识轻响。
是的,凤飞的专属保镖到了。杜亦南同时想起,凤飞的这张办公桌下,是装有警铃的。想必是刚才说话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顺手按下的。
凤飞,凤飞。果真是一个太沉,近乎完美,仿佛永不会犯错的难缠人物。
杜亦南松开手,反而冷静下来,看了凤飞一眼:“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结束。我的任务既然是盯上了你和哈氏,我就一定会完成。多谢你的收留,后会有期。”
大踏步向外走去。门边三四个保镖以眼神向凤飞询问。凤飞挥了挥手,示意放他离开。
缓步下楼的时候,餐桌上的菜仍一道未动,却已是都凉透了。
凤飞在桌前坐下,慢慢盛起一碗饭,就着毫无滋味的冷菜,吃了起来。
8
这个男人的要害倒底在哪里?
杜亦南扔下手里的笔,点了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里是他真正的居室,很平常,都市化的一单人公寓。在这件事之前,屋子还算能保持整洁,而此时则有如台风过境,杂乱无章狼籍满目。几乎有关凤飞的一切资料都被搬到了这里来,无论合法和不合法的。但杜亦南仍然没有找到他所需要。
这原也在杜亦南意料中。象凤飞这样的人,又怎会放任自己的过往被人查阅,找出弱点,必然早就动过手脚。但杜亦南没想到他会做得如此完美,滴水不漏。没有疑点,没有把柄,一切都如此清白干净,宛如任何良好公民。
瞧着地面上四散的发黄纸页,冰冷磁盘,杜亦南又吸入一口烟雾,努力压下心中翻涌而起的沮丧和失败感。这并不是他办案以来遇到的第一挫折,但没有哪会比这更让他焦虑,烦躁,倍感压力。
当然,没有过去,还有现在,杜亦南知道自己大可以象一个优秀猎手能做的那样,仔细地,稳妥地暗中观测凤飞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有足够破绽露出,但是……那太慢了。
杜亦南隐隐渴盼找到一个缺口,让他能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予凤飞致命一击。他要带着拘捕令出现在凤飞面前,亲眼看着那张完美而冰冷的面容如何变得惊慌失措,痛苦崩溃,他要凤飞知道邪不胜正,后悔做过的一切,他要……
摇摇头,杜亦南甩开思绪,发现自己对凤飞的敌意比想象中的还要重。也许,是恨?
回过神后,才发现门铃声已经固执地响了很久。
杜亦南站起身,从满地的资料中踢出一条路,走去开门。
“杜哥,局长叫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哇!”
一张活泼年轻的脸探进来,立刻被屋内的情形所震撼。
“死你个头,带吃的来没有?”
杜亦南用力一拍这个年轻人的脑袋,打开门上的锁链,放他进屋。
原本这个名叫刘京的探员是调来此地时局里分派给杜亦南的助手,但杜亦南独来独往惯了,婉言拒绝无效后,刘京更多地变成了他与局里的联络人,谎言的掩护者,以及偶尔的食物供应商。
“当然有带,要不你饿起来还不将我给吃了。“刘京找寻着能将手中大包小包放下的一席之地,“杜哥,你还在查那个律师?查到什么没有?”
“暂时还没。“杜亦南淡淡接过刘京手中乱七八糟的纸包,向厨房走去。
“我倒有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你说。“杜亦南努力腾着冰箱空间,并不在意。
“呃,听说这人是个GAY……就是那种同性恋啦。”
杜亦南警觉回头,盯住刘京:“你怎么知道?”
凤飞一向将自己的私生活保护得很好,就连他也是最近才知道凤飞不同于常人的性取向,这小子又是从何而得知?
“你得答应下剿捕行动时带上我。“刘京暴露出真实意图。
“没问题。”
“是这样的啦,你知道,我家的家境不是很好,我姐在一家有着特殊要求的宾馆给人打工……“刘京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杜亦南忍耐地听着,总算听到了重点,“昨天上午轮到我姐休息,在家看电视时,突然说了一句,那个律师是GAY啊,我凑过去一看,咦,可不就是你正在调查的凤飞么,我连忙追问,我姐说她做大厅服务时看到凤飞和男人一起开房……”
那个电视指的是法庭直播。杜亦南也看过。大约是上节目引起了广泛关注,电台大喜之下,主动联络法院,又拍了几。昨天那场是凤飞任原告律师,为一群失业工人追索拖欠工资,保险,以及赔偿。这种官司在事实部分并不太难,难就难在具体数目的核对,以及赔偿部分的善后。凤飞不知哪里找来的材料,精确地抛出了三年来对方的具体盈利,以及为了躲债而进行的财产私下转移,被告当即就白了脸,冷汗直流。这件官司还需要再审,但结果已经不会有太大疑问。凤飞为自己当事人争取到的赔偿金数目大概可以刷新国内同类案件记录。
观众调查中,一般人都表示出对凤飞的钦佩。也有很多人认为凤飞是沽名钓誉,故意示好以掩盖以往的劣迹,只有杜亦南心中明白,凤飞压根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他只是在利刀的威逼下而战,为那个猎人而战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杜亦南突然有些不悦。
将私人感觉带到工作中是个严重的错误。杜亦南控制住不该有的情绪,冷静问道:“她在哪个宾馆上班?”
杜亦南追查凤飞的同时,凤飞也正在头痛之中。
他当然不是为了杜亦南的调查而头痛,事实上跟在他身后,想找出他把柄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们分别来自他的仇家,廉政机构,经济调查组织,刑事及扫黑组……再多一个全无所谓。
凤飞在头痛怎样不动声色地找出那个叫小茵的女子的身分。
自那见面后,弟弟阿然又如往常一般失去了踪迹,八成又是去哪个地下赌场挥霍了。按惯例,他要到钱用光才会再出现。
至少这还有个女人帮他一起用,凤飞不无讽刺地想,他可能很快就会再见到弟弟了。不过,如果官方资料查不出人,又不能借用哈氏的力量,那要怎么才能弄清楚呢?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官度披着宽大的棉质毛巾,从浴室里走出来。他已经从国外回来了两天,但为了表示对老婆又一胡作非为的愤怒,他连家也没回,一下飞机就直赴凤飞这里借住。
“我在想如何应付嫂子的逼问。“凤飞斜睨了官度一眼,脸上明白写着不欢迎,“你为什么不去住酒店?”
“然后再让她堵到?“官度摇了摇头,“只有你这里她还不敢冒然闯进来。”
凤飞这个名字,哈氏下层几乎没人知道,反而在上层核心,多多少少对他都有些忌惮,不愿正面与这个精明律师发生冲突。
“随你。但你不能将警察,记者,还有女人带进来,否则我立刻搬家。”
“你自己还不是带了个警察进来……“看到风飞脸色不善,官度立刻改口,稍低了声音笑道,“那个,你最近生理问题怎么解决的?要不要我帮你?”
官度的笑容一向是天真式的,此刻却全然邪气,带着某种经验丰富的男人特有的挑逗。
“不用。”
凤飞瞪了近在咫尺的男人一眼,从沙发中站起走开。
凤飞的同性倾向,官度很早就知道了,而且是在……实战中。
那还是凤飞才出道没多久,新锐表现引起了正在招揽人才的官度的注意,当下找了个不带背景的纯企业案请他,借以试探这个年轻律师的实力。结果很令官度满意,当夜就送了个女人给凤飞作礼物,却被拒绝。官度只当是不对凤飞口味,前前后后连名表带美女又送了好几个,都一起被打了回票。
凤飞有些生气,官度更是。微怒之下索性派人在凤飞酒里下了春药,又在酒店的床上放了个美女。结果……十来分钟后,美女冲了出来,官度诧异进屋察看,却被正在呻吟,目光迷离的凤飞拉住了手。
官度的性向一直是明确的,他从没对男人起过任何绮思。然而,不知为何,大汗淋漓正在挣扎的胴体,黑色湿发与惨白面庞交错的奇异气氛令他欲离去的脚步停顿,然后官度做了一件自己也不相信的事,他不甚温柔地抱起凤飞,将他带到床上……为他解决。
第二天凤飞醒来时几乎是全然冷静和沉默的。官度顺势提出了招揽要求,自然,其中不无威胁之意。虽然同性倾向不算什么罪名,行内也不乏人如此,但就一个才出道,阻力重重的小律师来说,这已可算得致命。而当官度进一步说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凤飞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说实话官度并不讨厌凤飞。他也知道凤飞有严重的洁癖,并不能随意接受一个床伴,所以当同事了很久之后,凤飞偶尔来找他共度一宵,解决生理需要时,官度都会欣然从命。不过那种时候实在极少。多数情况下,凤飞都只是一个冷淡,准确,近乎完美的优秀下属。
只是凤飞自此后在陌生场所便绝然不让任何食水沾唇。官度虽然不提,心中总还明白原因,歉疚他是不会有的,但也没逼凤飞改正,反而有时还会替他挡掉点酒桌上的纠缠。时日一长,凤飞的怪癖熟人皆知,宴间也便省了许多麻烦。
9
生活如水,不管底下藏了什么样的爱或恨,仍然静静往前。
律师总是忙的。不过短短数十日,凤飞手头又积压起一批案子,其中有些可望在几庭审内解决,更多则需要耗费金钱和时间,慢慢地水磨。这些当然也都是为哈氏服务,所用手段虽不尽光明,不过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仍是正规的商业案。所谓的刑事案,自从上阿杰被判无罪释放后,已经骤减许多,似乎官度的攻心战术真已起到效用,杀鸡骇猴,兔死狐悲,一时各帮各派气焰都收敛许多,哈氏势力又得以扩张了几分。
凤飞对这些知之甚详,却并不真正关心。他的心思倒有一半化在调查弟弟的新女友上,因为要做得不动声色,就更加费神。急切间还没什么眉目,对方却先找上门来。
接到手机时凤飞正与官度及几位同事参加一个商业酒会,明星的助兴歌舞将酒会气氛推至high。
“你是?“凤飞端着酒杯,悄然走上无人的阳台。
“是飞哥吗?“话筒那边的声音柔软娇嫩,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却带了全然的惊急和恐惧,“我是小茵,阿然的女朋友,飞哥你快来,阿然被人捅了一刀,好多血……我们逃了出来,可那些人还没走……我好怕啊……”
凤飞的心往下一沉:“你们在哪里?”
“躲在码头的一家货仓里……“小茵边抽泣边报出一个地名。
凤飞倒吸一口凉气:“西港?你们怎么到那里去的?还敢跟人动刀?“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已接近斥责,而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增添压力,立即放缓口气,“你先帮他包扎伤口,躲在原地别动,别出声,我马上就到。”
声音镇定沉稳,小茵似乎也受到感染,挂机前的哭声已减弱许多。
合上手机,凤飞心中却更加沉重。西港码头地形仄斜,背山近水,人物也龙蛇混杂,每日里打架斗殴擦枪走火无数,是连警方也头痛无比却又无可奈何的全城最乱最多事的地段,管着这地盘的老大方洪偏又正是哈氏的死对头。
想起方洪手下那批凶悍剽蛮,无法无天,什么都敢干的码头苦力们,凤飞头痛地揉了揉眉间,心中急速思索对策。
“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不大好看啊。“不知什么时候官度已来到身侧,若有所思地看着凤飞。
凤飞转头,正对上官度那双沉的黑眸。眼光依然一如既往地锐利,似能看穿人心底,却多了几分关切。凤飞看得出来,那是官度为数不多的真实关心。
不管是配合无间的上下属,或是偶尔春风一度的床伴,他们之间的关系终是要比旁人一些的。
凤飞望着官度,下定了决心:“我有麻烦。能否帮个忙?”
五分钟后,一辆黑色宾利无声无息地滑行在通往码头的僻静小路上。这是捷径,虽然路况不佳,但对于官度特别改装过的爱车而言,仍能保证十分钟内到达西港。
车内只有两人。不但凤飞扔下了保镖,连官度也一个没带。先前凤飞提出不带随从,私下行动的要求时还有些犹豫,他清楚官度是赤手空拳厮杀出的天下,但养尊优的日子过惯,这男人是否还保留有野性,还愿意冒险,却不得而知。
原本在这件事上,O寒是更好的人选,但一来一去,时间未必足够。凤飞做决定时如是考虑。
路上,官度很奇特地沉默,一句话也没问。凤飞本想解释几句,然而这些事,一旦说了开头,剩下的等于全都暴光,他暂时还不想。若要拿当事人之类的借口来搪塞,不但骗不过官度,也是对他慷慨援手的一种侮辱,所以,凤飞索性什么都不说。
车内浮动着可疑的、暗潮激涌的寂静。而车轮飞驶,不多时西港弥漫着隐隐工业黑雾的天空,灰色林立的吊车货仓已一一呈在眼下。
“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们还在不在。“官度在高停下车,观察着目标,一座不起眼的,夹杂在数十间废弃厂房中的陈旧仓库。
凤飞如言照办。话机那头传来小茵怯怯的声音让彼此都松了一口气,他按官度的嘱咐问了几句仓内的地形,又让她扶起阿然在门角等候。
“真要这么做?“凤飞将手机放回衣袋,系紧安全带,还是犹豫了一下。
“不然你想怎么办?那批人还在搜,路口至少堵了十几个,而我们只有两个人,“官度此刻的脸色是全然冷酷的,眼中闪烁着恍若利刃的锋芒,森寒扫视前方,“你以为子弹都真能躲着我们飞?”
凤飞见过官度嗜杀冷血的表情,但那都是在谈判桌和某些内部会议上,象这般直接撕下文雅高贵的外衣,露出一种近乎动物掠食本能的残忍无情,这还是第一。
他就是用这样的神情,从最黑暗污浊的街巷一路杀出重围,杀到衣冠楚楚、风云迭起的盛世华堂上么?凤飞不知为何,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错了。”
“嗯?“官度一愕,却不知是因凤飞的话,还是反常含笑的神情。
“只有一个人。“凤飞郑重地表白,“那就是你。我是不能算的,因为我虽然有枪,却不知道怎么瞄准。”
“看来回去后我还得对你多加训练。“官度也不由唇角微扬,看了凤飞一眼,突然揽过对方的腰,在他耳边低语,“今晚我去你那儿过夜。”
话一说完,还不等凤飞有所反应,官度便松开手,一踩油门,宾利雅致发出沉沉的呜声,向前急冲出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近似飘飞,以全然无畏亦一无所忌的悍然之姿,呼啸冲过惊呼纷避的持械打手,冲过路障,最后轰然冲破仓库后墙,在空地上打了个旋,缓缓减速。
后车门敞开,凤飞探出半个身子,向昏朦不清的暗急道:“快上车!”
这时候就算呆子也明白怎么办。一道纤弱身影吃力地扶住另一道,跌跌撞撞倚到车门边,凤飞伸手从旁协助。
已有子弹带着尖利的破空啸叫在黑暗中横飞乱舞。方洪的手下果然剽悍有素,惊愕之后居然立刻毫不犹豫追杀而至,官度的宾利曾精心改装过,车身不畏子弹,然而当小型迫击炮的轰吼及火光在身侧炸亮时,每个人心中都觉出死亡之翼近在咫尺的重迫。
“该死,你们倒底惹了什么事?居然动用到这个!“官度喃喃低骂,手中的枪已吐出火舌。
凤飞注意到他似乎仅凭感觉,就能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击中那个迫击炮手。片刻沉默后轮到那些枪手。官度的枪声并不急促,但每一枪都会紧随一声或压低或高声的惨叫。
这就是超级好手的实力?凤飞不由庆幸自己找对了人。
小茵及阿然已经上车,车门紧闭。官度如神的枪法也将包围圈撕开一道缺口。
“坐稳了!”
官度一声低语,黑色机器再度兴奋,激腾,如箭急驶出去。旧货仓的墙壁却因又多了个大洞,而在他们身后轰然崩塌,引起一片惊慌呼叫杂乱骚动。
1
黑色宾利在僻静的山路上飞飙,将追赶的人都远远抛在身后。几个转弯后,反光镜内已是空空荡荡,再看不到半道车影。
后座的阿然浑身是血,面色苍白,已在小茵的怀里昏迷过去。风飞简单察看了一下伤势,发现除了右肋一刀较,境况堪忧外,其余都只在皮肉间。
应无大碍吧。哈氏旗下的私属医院拥有第一流的外科好手,以及全球最顶尖的医疗设施,这点伤都救不活,那也不用混了。凤飞最初的忧急退去,注意力转而集中到现实。
“怎么回事?”
凤飞的口气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低柔动人的嗓音别有一种镇定的魔力。这是他用来安抚过激当事人的招数之一,用来抚慰受惊者似乎也同样有效。
小茵脸色惨白,和怀里的伤者也相差无几,一直在余悸中微颤的窈窕身躯却明显安定了许多:“有个男人想对我……他撕我的衣服……阿然为了救我,用棍砸死了他……那个人红头发……好象听人叫什么樊哥的……”
就一个涉世未的季少女而言,在这种状况下,能克制住不大哭大叫,完整地将话说出来,已是很难得可贵的一件事。凤飞对眼前这女孩的评价高了几分。事实上,她并非凤飞想象中的那类热辣黑街太妹,而是一袭白衣白裙的清秀小佳人,乌发披肩,容貌清丽端庄,举止安详,那股好人家女儿的干净气质,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你确定那个人已经死了?”
凤飞的声音更加温慰,已隐约明白阿然为何会如痴如狂地爱上她。打小开始,阿然对这类女生就没有任何抵抗力。而身为大哥的自己,若小茵当真象表现出来的这样好,倒也并不反对他们在一起。
或许还要感谢小茵肯不加嫌弃,爱上一个一无所有的嗜赌浪子?
天下父母心哪。凤飞轻笑,觉自己已未老先衰。
“那倒不清楚……我就看见他头上全是血,倒在地上不动……“小茵讷讷地道,颇为窘迫。
“樊家期,23岁,” 官度自车后镜内瞥了一眼凤飞,接过话,几近冷酷地提示他即将面临的现实,“素向好勇斗狠,是方洪的心腹爱将,也是西港的第二号人物。据说身上已有数十条命案,因为后台够硬,又够狠心将所有证人都击毙灭口,才一直没能进去。要是真有人杀了他,那这个人的命……”
“老大,你……“凤飞的轻喟变成了苦笑,“反正我这辈子是注定要替你做牛做马、鞠躬尽瘁了,你不用这样提示我感恩戴德吧?”
官度放下冷漠,嘿嘿一笑:“难得你有把柄落在我手上,又肯放低身段,软语来求我,我怎么能错过。话说回来,你瞒我瞒得挺好啊,不是说你身为孤儿,亲人皆亡吗?那这又是谁?”
凤飞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了,自己性情冷淡人所共知,自然不会无故这样关切一个人的生死。他知道以官度的敏锐必能看出端倪,但绝没料想到会这么快。他还知道的是,官度最痛恨别人欺骗,此刻面上虽然嘻笑如昔,心中还不知在转着什么念头,搞不好下一刻就雷霆万钧,拿自己开刀也未可知。
“回头我会一五一十向您报备,“年轻的精明律师发出认输的叹息,“现在,既然已经求上您了,也索性求到底,医院人太多,能否不要送过去,另找个安静地方给他静养?”
官度哼了一声:“你果然连骨子里都是律师,半点亏也不肯吃。”
话虽如此,官度还是掏出手机,连打了几个电话嘱咐事宜,并在下一个路口改变方向,往城西转去。
小茵安静地缩在车后角落,带点敬畏地倾听前座这两个明显具有左右风云能力的男人对话,隐隐约约觉出这两人之间有种看不清的,似远又似近的情绪正在涌动,然而这却是以她现在的阅历还不能明白识出的事物了。
一座粉墙青檐小白楼,清清爽爽坐落在半山腰的树荫中,周围疏疏落落缀了些建筑,看上去与一般人家并无异样。
而官度直接驱车驶入铁门时,已有两排保镖列队恭敬等候。凤飞认出最前面的中年人正是官度手下专门负责帮派事务的总管老万。他是老江湖了,对黑白二道各种秘辛渊源知之甚,人脉既广,对官度又忠心耿耿,正是理此事的最佳人选。官度调他来打点,凤飞不由轻吁了口气,微微安下心来。
车门一开,已有两名白衣人员将阿然抬上准备好的平车,直接推入楼底的医疗室急救,一名医生想上前替官度检查,却被官度不耐烦地挥了开去:“去看那个人,不能让他死。“又转头低嘱了老万几句,才似笑非笑地转向凤飞,“上楼吧,你不是有话想要对我说么?”
楼层不大,客厅也只是青水磨石地板,白色墙壁,看去极为朴素,所幸窗明几净,该有的家具也一样不缺。
凤飞在客厅中央站定,心中正急速思索着即将到来的盘问对词,腰身突然一紧,向侧微倾,紧接着双手已被人反剪在后,一只有力而熟识的手绕至前方,娴熟地一粒粒解开外套及衬衣钮扣。
很想将这当成一未及通知的柔道演习,但耳后灼热的呼吸,紧贴腰臀的某样坚硬事物,却将这男人的意图昭然欲揭,再无错知。凤飞满脑尽在忖思怎样回答他的审问,怎么也没想到官度会在此时想到此事,一时大惊挣扎:“放开我……不要……不是说晚上么……”
身后的男人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顺手已将凤飞的外套连同夹衣撕下,扔过一旁。凤飞想趁他松开一手的瞬间挣脱逃开,却怎拗得过官度绝高的身手,仍是被轻轻松松扯回来,这却是去解他的长裤。
事出仓促意外,凤飞平日再镇静,此刻也不由慌乱:“别……回去再做……这里什么也没有……啊……我还没洗澡……“声音在某只手不老实的侵袭下,却是断断续续,语不成句。
动作着的手顿了一顿,接着是官度轻松的语声:“是这样吗?那好办。”
凤飞还来不及反应,眼前一眩,已被身后这男人象货物般扛在肩上,向某一扇门走去。未过几秒,又被重重扔下,背部所触坚固光滑,甚是疼痛,凤飞虽然不致受伤,却也已被摔得头昏眼,无暇思索。
稍稍清醒过来时,凤飞发觉自己的双手已分别被领带缚在不锈钢水管上,身体则被迫躺在浴缸里,形成颇为屈辱的姿势。
这就是惩罚?凤飞苦笑,倒没想到官度还有这种爱好。
“我精明的凤大律师,“官度坐在浴缸一侧,亲呢地俯下身来,黑眸中的神色却是危险而阴鸷的,一指托起凤飞秀气的下巴,“不,这不能算惩罚,只是我想知道实情的一种手段。你已经骗了我一,难免不会再编个故事,骗我第二,“低头在凤飞薄而骄傲的双唇上轻柔一吻,“凤飞,你这颗价值百万的金头脑,清醒时想出来的说辞,有时却连我也难辨真假呢。”
“我会说实话,你不必用刑……“凤飞被动承接着他自上而下的吻,无奈道。并不挣扎,也是无法挣扎。
“不是用刑。“官度截断凤飞的话,语声中却带着轻笑,“只是觉得在某种状况下,你说实话的机率可能会大一点罢了。“一只手已悄然探至凤飞的下身,隔着长裤轻轻一弹,继而握住,不怀好意地笑,“你明白么?”
“不……“凤飞猝然受激,喉中一声呻吟,差点便冲了出来,硬生生咬住,声音却已变得低哑,微带破碎,“官度,别捉弄我,我宁可正经受罚……”
“可我偏喜欢这样。“官度笑吟吟放开手,站了起来,取过架上的洒,“既有效,又能令我快乐,“手指轻转开关,一股不夹丝毫温度,冰冷白茫的水柱已冲激而下,将凤飞从头到脚自外而内全都湿透。看着被湿到几乎成半透明衣衫裹住的凤飞,官度声音竟也微微有些喑哑,“其实你也未必不喜欢的,对不对?”
凤飞呛了几口水,正急咳着,模糊中似乎听到官度说话,却又听不清楚,右胸高却突然传过一阵被人隔着湿衣拧捏的震颤,夹着微微的刺痛,冰凉的触感,竟是从未有过的鲜明,全身都几乎要在这一刹酥麻绵软了。
11
风吹在屋脊上,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凤飞没有注意,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些。他的面庞被热雾蒸得泛红,耳中只有揉杂着低语的水声,神智则在摇摇欲坠与暗自警惕中徘徊。
他以前不是没有与官度有过欢爱,但官度在床上从来都是个优秀体贴的好情人典范,象今日这般的折磨手段,确实还领教得不多。
几乎就在凤飞刚要开口,说出些什么的同时,官度却突然松开手,微笑中不无遗憾,还有一丝凶狠的杀气:“一击不中,再击你必有防备。看来我又得听你过滤后的说法了。起来吧。”
就算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官度右手多了把锃亮的短枪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凤飞暗暗吐出一口气,闭眼数秒,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澈,静静道:“码头那些人追来了?”
“应该不是。除非他们下定了决心直接火拼。“官度轻轻拔开窗叶,眯眼瞧着外面,秋风瑟瑟庭院岑寂,不见半个人影,冷冷皱了下眉,“老周他们也越发懒了,这布的什么防。我出去瞧瞧,你别乱走。”
一纵身,猫一般地攀上气窗,打开闪了出去。
凤飞只有苦笑。他还记得这是四楼,这男人竟就这样直接走人。不过如果官度都不介意,他又为何要担心。倒是他自己,被官度缚住的双手仍然动弹不得,整个人湿淋淋,狼狈不堪地半挂在浴池中,着实难堪。
极不愿等官度回来再松绑,凤飞竭力转动手腕,奈何绳结系得极其专业,看似不紧,却怎样也松动不了,一气之下,凤飞索性凑过脸,叼住左腕上的领带,用力撕扯,只盼这名牌的布料也和普通布一样,是能用牙咬碎的。
或许是他干得太专心,完全没听到客厅里迟疑不决的脚步声,和浴室门轻轻的推开声。
等一声啊的惊呼脱口而出,凤飞抬头望去时,已经晚了。
白色棉质衣裙的小茵,头发半湿地披在肩上,显然也才洗浴过,一手扶着门把,一双晶莹的眼眸却充满着震惊,不敢置信,张大了嘴看向凤飞。
凤飞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模样。衣衫凌乱,全湿地贴在身上,颈间青紫吻痕大约瞒不了人。加上被缚的双腕,怎么看也不象正常。怔了一怔,凤飞一时也找不到话说,只能尴尬地转头,等待这女孩反应过来自动走开。
他等到的是腕上的一凉。一双细巧的手不甚熟练地解着领带的结,偶尔碰到凤飞因挣扎而弄破的皮肤,也都迅速移开,并没给凤飞多添疼痛。
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子呢。也不象一般小女生会有的大惊小怪,容失色。凤飞心中赞着,已经有点将她当成未来的弟媳看待。
动作间,小茵的长发垂到了凤飞的颈间,纤细丝滑,还带点栀子的淡淡香味,凤飞洁癖极重,但对这种干净的气息却不算反感,甚至还轻轻笑了笑:“辛苦你了,多谢。”
从这个角度看去,很清楚可以看见小茵连耳朵后面都红了,原本很利落的女孩,说话也变得有点打结:“不……没什么……你下要小心,啊,我是说……不……”
从这断续的几句,凤飞判断小茵也不是对某些事完全一无所知的类型,心中反而更加放松,微笑:“你知道,有些事纯属个人喜好……就算是亲人,也不想他们太过问呢。”
“我知道,我不会跟他说的。“小茵立刻明白了凤飞所说何意,连忙保证。
“嗯。乖。“77E32D83BB还幽如:)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凤飞含笑。他向来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如果这个聪明人是自己将来的家人,那就更令人愉快了。这时他的右腕已经解开,便顺手拂了一下小茵垂乱的长发。在他而言,这已是表达亲善之意的极端,小茵自然也理解他的意思,却是连粉嫩的颈部也红到底了。
“小姐,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正在温情亲和的一刻,官度冰冷的语声从门畔传来,手上的枪口犹自冒着袅袅的青烟。
小茵猛惊抬头,脸色微微发白:“我……问他们飞哥在哪里,没人知道……后来……我忍不住,想自己找找……也没看到人……就这么走上来了……”
“真都该去死了。“官度喃喃地吐出一句话,眼神已经冷厉到了极点,便如直接能将人的血液冻结一般。小茵分不清这股怒气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什么人,吓得几乎便要哭出来。
“小茵,你先回阿然那里去吧,他还需要你照顾。记着别乱跑,我有空就会去看你们的。“凤飞冷眼旁观,已知官度心情极为恶劣,不欲小茵被迁怒,遂出言解围。
小茵怯怯地偷看了官度一眼,见无甚表情,便低低应了一声,小心翼翼从门边侧身过去。
官度占据了大半个门框,丝毫不动,小茵从他身边擦过,快走出客厅房门时,才沉沉一笑:“还有一件事,你最好也记住。这里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你都不要乱动。否则”
一声闷响,从装了消音器的枪口发出,子弹轻啸,从小茵耳边掠过,钉进了门框上。
小茵的面色已经可以用惨白如纸来形容。她咬紧下唇,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完全不见她的身影后,凤飞才叹了口气:“你吓她干什么?她是清白人家孩子,可不比你们混黑道的。”
“是啊。“官度欲言又止,只是冷笑,眼中却闪出极度的寒光。
他知道自己很生气。但不愿去细想生气的真正原因。
凤飞见他这么古怪的神情,也不由有点微惊,却不明白官度在愤怒些什么,思忖还是不去惹他,转开话题的好,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都置好了么?刚才外面那些人是谁?”
“哼。“官度重重哼了一声,突然一把抱起凤飞,这回却是大步走进了卧室,甩上门,丢在床上,随即压了上去,“那些人么,其实只有一个,不过就这一个,竟然越过了我几重关卡,一直闯到这里……明天一定要叫人给老周他们上上课了。”
“那人是谁?你拿下他了?还是?”
凤飞知道今天这关逃不过,也不甚挣扎,只是在官度粗暴地撕开他的衣衫时才本能地推拒了几下。
官度并不回答。许久才道了一句:“那人是你认识的。“说这句话却正是情浓火热,两人纠缠成一团时,凤飞就算有心再想问,也是喘息着无法说出口了。
凤飞后来一直就不知道这人是谁。官度忙着帮内事务,调度人手,西港方洪那边又请了各方人物加以施压,凤飞的工作量也骤然增加,两人基本极少碰面。由于这事端半因自己而起,凤飞心中多少有点歉疚,又主动接了不少案在手上做,累得昏天黑地,数日连饭都不曾好好吃过一口,早将这件细微末节忘到了脑后。
直到这天清晨,凤飞加完班,疲惫地走出大楼,想开车回家睡会儿时,看到了这个人。
杜亦南。
12
停车场朦胧的晨光中,杜亦南的脸色带点憔悴,身形却习惯性地笔直。他默默注视着凤飞,高楼大厦投下的阴影模糊了他的眉眼,看不出任何情绪。
凤飞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停下脚步:“杜警官,有事找我?”
杜亦南眼神幽,望着他,却不答话。微风吹拂起两人的衣角,露水清寒,秋凉无限。
为谁风露立中霄。一刹间凤飞乍然生出这样的恍惚。
随即定神抛开。此夕何夕,此人何人。同样一个等字,等得却只不过是自己的性命而已。
“收手吧。如果你愿意跟警方合作,我会全力负责你的安全。”
半晌,杜亦南的声音缓缓传来,低沉而有力,象是在承诺某种保证。
台词太旧了。而自己能回答的也同样。凤飞冷淡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亦南摇了摇头,神情微微疲倦:“别拿对记者的那套对我,凤飞,我身上没藏录音机。那天,那座白楼,是我。”
原来是他。凤飞终于明白,官度为何会说这人认识。
能突破重围,并在官度手下全身而退,也实属不易。不过,要用这个来威胁或恐吓什么,并无意义。警官的证词固然可信度极高,却仍需经过数审的层层辨驳。
而在法庭上,凤飞还未畏惧过谁。
平静地一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要是有来生,我也想做个正义化身,但这辈子,是来不及了。告辞。”
说完径直向自己的车走去,手腕一紧,却被杜亦南抓住。
“你不肯……有没有别的原因?”
凤飞一怔,不明其意,甩开杜亦南的手:“我做事,向来只为自己。杜警官,你太多疑。”
杜亦南任由凤飞挣开,目送着曙色中那抹单薄的背影,似乎说了句什么,相隔太远,凤飞却全然未及听清,也不会在意。
凤飞不是笨人。杜亦南这相见莫名其妙,猜知必有原因。然而此刻他实在是疲累之极,也顾不上想那许多,一回到家,立刻倒头就睡。
只是还没等睡足,一阵猛烈的电话铃又强行将他从梦中震醒,万分不情愿地接听了,才知是小茵打来的,说阿然突然血压下降,心跳不稳,生命危在旦夕。凤飞这一惊非同小可,安慰了电话那端哭泣的女孩几句,迅速披衣下楼,嘱咐保镖兼司机小四直奔白楼。
小四开车虽然比不上官度那般霸道,却也足够强硬。完全不理会一路上多少红灯,多少交警尾追,一直飙进白楼铁门才停。
这一停就停了数天。
阿然的伤势原本极重,这病情反跳就连主治医生也不能断言预后,只是说尽力。
凤飞将公事都搬到了阿然床边。除开抢救,一直不离左右,几乎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官度得知后大为惊诧。他已经知道了阿然的身份,凤飞这总算向他吐露出相当多的实话,但官度却料不到凤飞对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感情如此厚。想起凤飞平素不近人情的完美冷漠,官度突然有些不悦。
然而这种细微情绪是不会放在脸上的。官度特地调来最好的医生,吩咐全力抢救,一切用品不问价格,予取予求。这道命令一下,凤飞感激的同时,心中自然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枷锁,是又沉沉地重了一层了。
几天后,阿然醒了过来,并经医生确认,脱离了危险期。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然而真正为之喜悦的,也只不过凤飞小茵二人而已。
“飞哥,请喝果汁。”
一身家居衣衫,清爽宜人的小茵端来杯果汁,放在凤飞左手桌上。
凤飞合上手提电脑,笑了笑:“谢谢。”
“我也要!”
旁边病床上,阿然不失时机地撅起了嘴。他醒来后就想下床走动,却被医生严令禁止,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靠在床头数绵羊。
“你不能喝这个。医生说只准你吃调好的营养配方。“小茵断然拒绝。
“那是昨天,今天就不一样啦……”
阿然伸手牵住小茵的衣角,两人纠缠在一起。
凤飞有趣地看着他们。
察觉到凤飞的目光,小茵脸微微一红,匆匆挣脱,低声道:“别动,你哥还看着呢。”
“那有什么要紧。“阿然向凤飞投来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是我没过门的老婆嘛。”
这是在威胁,抑或请求?
凤飞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小茵比你懂事得多,我真担心你配不上她。”
这句话说出口,就算默认这段交往了。
阿然表面虽然倔强,心中究竟还是在乎兄长意见的。悬了多少日子的心这刻终于落地,不由欢呼一声:“哥,你真好!“小茵却微微垂下了头,看不清脸上表情。
“我不好。“凤飞拿起手提,似笑非笑,“这的事你做得很象个男人,我就不罚你了。等你伤好,我立即送你去德国留学念书,你做好准备吧。”
“啊,还说不是罚……“阿然哀哀大呼。
凤飞完全不理他,转向小茵,笑道:“小茵不是想学音乐么?一起去吧。”
“可是……我家里……“小茵头垂得更低。
“你的叔叔婶婶,我已经找人安排他们出国旅游去了,你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凤飞的笑容里透出罕见的温暖,“至于留学的事,交给我吧。相信他们也不会反对。”
小茵自幼父母双亡,在叔婶的冷眼下长大,亲情并非很,闻言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诸事既定,凤飞看了看表:“这几天我不一定有空过来,就麻烦小茵你多照顾阿然了。”
“哥……“阿然突地从被窝探出头来,欲言又止。
“知道。28日我会过来。“凤飞扔下淡淡的一句,走出门外。
他的身影消失后,小茵不解地看着阿然:“什么?”
“那天我生日。“阿然向小茵做了个鬼脸,想去搂她,却碍于伤势,只能握到小手,“这个可是连你也不知道呢。”
“我总觉得你哥不喜欢我……“小茵秀眉微蹙,透出一丝忧郁,“虽然他都不说,可是……我泡的茶,他从来也没喝过一口……”
“那是他的洁癖,“阿然笑了起来,“他从不用外面的杯子。你真多心。”
“哦,那就好。“小茵松了一口气。
“喂,我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小两口笑闹成一团,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凤飞正走到楼下,隐约听见,不由一笑。
也许,以往是自己担心得太多了吧。阿然的路,还是让他自己去走。
心底却又无端地有些惆怅。
官度的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所有心情不好的顶头上司,脸色都不会好看的。
13
阴雨天气,宽大的办公室空空荡荡。见凤飞到来,闲杂人员如蒙大赦,一律随官度的手势迅速退出。
“你看这个。”
官度走了过来,将资料扔在凤飞面前,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凤飞瞥了他一眼,拿起文件:“听说警方的人来过?”
“才送走。”
官度给自己倒了杯水,扯开领带,在凤飞面前,并不掩饰心中的烦躁。
很少见官度如此模样,凤飞微感讶异,手中报告一页页翻过去,才知事态比想象更严重。
如同约好一般,一夜之间,哈氏黑道地盘出了十几械斗,各有死伤。企业方面,几家大客户同时停止供货,理由各有不同,时间却巧合得一致。股市出现奇怪波动,就连经济调查科的人都适逢其会地插上一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方洪这倒真卯足劲了。“凤飞沉思,抬起头,“企业那边,鸿宇和泰南两家我可以想办法,调查科只怕不好对付。看起来,他们手上好象有东西,说话才会这么硬。”
官度缓缓转动着杯子,神情阴鸷:“你直说好了。不就是有人泄密了么。”
瞧着官度唇角冷冷折出的那道锋锐弧线,凤飞心头也莫名生出些寒意,不由同情起那个即将倒霉的人来,不愿多言,转问:“哈先生怎么说?”
哈氏集团第一号人物哈楚天,虽已宣告江湖金盆洗手退隐不干,重大事件的决策权仍握在他手中。即使亲如爱婿官度者,也无法逾越雷池一步,擅作主张。
“老头子的意思,原还想暂缓一缓,不想跟方洪直接对上。“官度淡淡道,“不过看眼下这情形,也由不得他了。”
凤飞默然,猜知这件事上他们翁婿必起了争执。心中突然一动,隐约想到官度烦躁的真正原因,或许不在外敌,而在……忍不住抬眼望去,却正对上官度的沉视线。
官度对自己的岳父,人前人后都恭敬之极,行事更是言听计从,即便最多心的人也挑不出一丝毛病。旁人都只当官度安稳等着接班,凤飞冷眼旁观,却瞧得明白,官度那张纯真笑容下,实是藏了付心狠手辣,目中无人的性子,他这般的人,又岂甘长久屈居人下。只是这话却连在梦中也不能出口,凤飞只是装作不知,直到此刻。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会。官度唇边缓缓浮现出一个笑容。凤飞却微微苍白了脸:
“我……”
“下家族会议,我会提议你任哈氏的首席律师,你看如何?”
看似询问,语气却有不容回绝的坚持。
凤飞瞪了官度半晌,终于苦笑:“我欠了你这么多,还有什么好说,但凭吩咐就是。”
首席律师,代表接触的机密更多,在家族会议上也有相当份量的发言权。这几年来,官度一直有意将凤飞推向这个职位,总被凤飞婉拒官度的种种怀柔笼络,不过是为了自己招兵买马。家族内斗何等残酷,凤飞既然看穿,自不愿身涉其中,充当无辜炮灰。
然而算来算去,终究还是避不过官度的恩威并施。
官度微笑拍了拍凤飞的肩。经历许久,终于将这条冷冰冰的狐狸抓入手中,心情蓦然大好:“好久没活动身手了。回头我要下去一趟,里面的事,你看着点。”
凤飞闷闷应了声是。
官度所谓的下去,自是指哈氏所属各黑道堂口。他原本就负责哈氏的黑道部份,此举亦是正常。凤飞却知道,官度定会借此良机,将平时难以调度的一些人事或除或整,纳为己用。说到底,方洪这发难,最大得利者竟是面前这个带点天真样貌,笑得一脸阳光的男子。
“走,找地方吃中饭去。“无视凤飞不爽的表情,官度笑着邀请。
或许官度运气真的不错。几天后,查出泄漏哈氏内部资料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首席律师诺亚。紧急家族会议时官度顺理成章提出凤飞继任,鉴于凤飞素来表现,倒也无人反对。
对这个结果凤飞颇觉惊疑。曾悄悄问官度,究竟是他派人做的手脚,还是确有其事。官度冷冷一笑:“要不是他笨到被来路不明的美女勾上,泄露了资料,我又怎么抓得住他把柄。”
“美人计?经济调查科?“凤飞不敢相信。
官度斜睨着他:“被美女勾引有什么出奇,现今这世道,都流行用美男计了,你不知道么?”
对这个敏感话题,凤飞唯有苦笑闭嘴。心中却又想起杜亦南三个字,以为忘记了,原来提到时,还会有微微一痛。
道上腥风血雨,又一大洗牌开始。多少伤亡,近在咫尺,又仿佛毫不相关,凤飞漠然地做着自己的事,象一具完美的机器。
直到这天,凤飞冷静无波的脸上才稍稍浮出一丝宽慰。
“哥,你这屋子真大,真漂亮!”
阿然在凤飞价值非凡的豪宅中看来看去,充满惊叹。
小茵同样被这所华屋吸引,却只是沉静地欣赏,微笑不语。
“你要是表现好,等你毕业了,送你一幢也无所谓。”
凤飞的语声淡淡地从客厅旁的料理间中传出,隔着朦胧的磨砂玻璃,隐隐可以看出他系着围裙的忙碌身影。
一众保镖已全被他赶到主屋外,室内监视系统也全都关闭,凤飞只想安静地跟弟弟吃顿饭,过个简单的生日。
听到毕业二字,阿然立刻苦了脸,识趣地不再开口。
“飞哥,真的不用我帮忙么?“纵然凤飞事先已有交代,小茵还是过意不去,扭着手,隔了门问。
“不用。你和阿然去玩吧。书房里的电脑别动,其它随意。”
凤飞的厨艺实在不能算很好,正被一道炒菜搞得有些狼狈。面庞被热气微微熏出一层嫣红,额上则汗珠细碎,染湿了发丝。
小茵瞧了他片刻,咬着唇,慢慢走开。
相对于其它部分的一丝不苟,一尘不染,凤飞的书房还比较象个有人气的地方。
小茵将散乱的书本稍稍拾缀了一下,又将椅子拉拉整齐,果然不去碰触凤飞的电脑,转而欣赏起满墙悬挂的书法条幅来。洁白的数幅宣纸上墨香淋漓,有狂草酣然,也有小楷秀丽,小茵虽不太懂字体,却也看得出气势流畅,笔力透纸,确系佳品。
再看落款鲜红的印章,勉强能分辨出有个飞字。
小茵呆呆地瞧着,正在疑惑,身后却传来温和一笑:
“涂鸦之作,见笑了。”
1
桔色灯光柔和明净,照在门边的凤飞身上,围裙已经解下,只穿了件灰色薄型毛衣和休闲长裤,眼神黑润,笑容轻浅,比白天少了些犀利,更多了份温暖。
小茵怔了怔,微笑道:“想不到飞哥还练书法,你的字真好。”
“都是学校时留下的坏毛病。“凤飞也看向墙上的卷轴,走了过来,笑道,“那时背法律条文背得头都快大了,就改成一页页抄,抄来抄去,纸不知扔掉多少,字也算是稍稍工整些了。”
小茵有点不信,一扬眉:“飞哥也要背书?我觉得飞哥该是那种过目不忘,睡觉也能考高分的人……”
“我很笨呢。“凤飞笑了起来,笑容平和俊秀,象湖上起了浅浅的涟漪,打量着一幅幅字,“学法律,也没什么取巧之道,该下苦功时都得下,又有谁能偷懒。”
凤飞此刻神情是轻松,甚至算得上是温柔的。小茵不由自主心神微醉,随着他的目光一一看去,看到一幅狂草时,却无论如何认不出了,大胆问道:“这是什么诗?”
“哦,这不是诗,只是一句话。“凤飞的书房极少有人能进。象官度之类,就算到了也从不往墙上多瞄一眼,完全视若无物。凤飞又不喜招摇,并不将字幅往外示人,有时也不免寂寞,见小茵发问,倒是颇觉欣悦,“出自后汉书。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是说自然界万物运行的。”
“太阳月亮经过天空,江海河流运行大地,“小茵喃喃地念了一遍,“这代表……永恒?”
“也许如此。“凤飞笑容仍是轻淡,“但我写这字时,却是想着人世无常天道无情的。你看不管怎样的是非对错,爱恨情仇,日月总是每天起落,并不会为谁停留倒转。”
因为同在看一幅字,两人离得极近。从侧面望去,凤飞含笑说话的时候,脸庞线条并不严峻,灯光里映出淡淡的茸毛绵密的呼吸,一时连空气都仿佛荡漾起来。
有种人,一见惊艳,再见无趣,凤飞却并非那种类型。
小茵心中突然生起股冲动,刚要说话,外屋传来了阿然提高的声音:
“你们两个不饿吗,快点先出来开饭吧!”
凤飞啊了一声,失笑道:“你看,一说话就耽搁了,原就是来喊你吃饭的呢。”
一顿饭菜式精美,宾主尽欢。阿然不客气地喝掉了几瓶洋酒,凤飞也不免多陪了两杯,意识渐渐模糊。
醒来时,凤飞脑中嗡嗡直响,又酸又痛,象被许多卡车辗过一样。
才喝了几杯,何至于如此……凤飞突然一惊,慢慢睁开眼,屋内事物渐渐清晰,心却直往下沉。
小茵正侧身坐在床边,平静梳理着秀发。外衣还没扣上,蕾丝内衣和大片雪白肌肤历历可见。相对于她的衣衫不整,自己覆在被下的身体则是毫无遮掩,竟连最贴身的衣物也全被人剥去了。
主卧室内曙光隐现,却空空荡荡,再不见第三人。
“你醒了?”
小茵将头发扎成一束,安静转过头。
在最不设防的时候落入陷阱。这种滋味,凤飞以为今生不会再尝到第二,此刻却又再度遭遇。
果然世事多端。果然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阿然呢?”
压下心头狂潮翻涌般的种种情绪,凤飞淡淡反问。他的四肢全然无力,对敌的镇静却已树起。
“走了。“小茵回过头,面无表情,盯视着凤飞,“他看到我们没穿衣服同床共枕,我也告诉他,我爱的人是你,他就走了。”
“你"凤飞声音陡高,重重地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你要什么,尽管说吧。”
啪地一声。小茵用力在凤飞脸上掴了一记。
“你这种人……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我恨你,我想杀你想了三年!”
凤飞颊上火辣一片,心中反倒愕然。原先以为小茵是哪个组织的卧底,现在看来,倒象是报仇来了。只是自己还真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仇家存在。
“我不明白。你是?”
“你当然不知道我是谁,“小茵咬了咬牙,反而沉静下来,“三年前吕秀秀那件案子,你大概也都忘光了。可我忘不了。我守了她三个月,可她……还是在我面前自杀了。”
凤飞为人慎密,对每个接过的案子都记得极牢。闻言立刻想了起来。那是起少女轮奸案。偏偏作案的人中有个是哈氏的得力悍将,凤飞想了许多办法才令强Jian罪名无法成立,嫌疑人当庭释放。
“你和她是?”
“她是我的同学。好朋友。那天晚上我们约好逛街,要不是她推开我,叫我先逃,我……”
小茵的泪水缓缓落了下来。
凤飞沉默半晌。
“你接近阿然,就是为了我?“985FD我在:)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不是。“小茵凄然摇头,“我认识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你弟弟……我知道他是混黑道的,本想通过他,接近那几个人……是他自己告诉我,你是他哥哥……我恨那些人,也恨你,我想,这是天意让我报仇,就对他特别好,可他一直不肯带我见你,直到……”
天意?或者真是天意吧。如果还有这东西的话。
凤飞合上眼,静静道:
“要动手,就赶快吧。天再亮点,就会有保镖上来了。还有,请不要告诉阿然真相。”
“我……“小茵垂下了眼,咬住唇,“我不会杀你。杜大哥说,私仇是种错误,他会令你受到法律制裁。”
杜亦南?凤飞几乎是直觉地想起这个名字,惊愕的同时也恍悟,那停车场之遇,杜亦南语意何在。
原来早有伏棋所布,妥善安排。
未等他再思索,卧室门轻轻被人推开,响起一道低沉熟悉的嗓音:
“小茵,这里不安全,你先走吧。我的助手就在街角等你。”
15
半明半昧的光线里,只剩下两个人。
目光长久的对视。空气慢慢沉结,象一只越缠越密的茧。
是非对错,薄薄岁月的茧。
“你拿到了多少?”
终于,凤飞淡淡地开口。
凤飞书房中的电脑并没有杜亦南需要的资料,但却可以连接上哈氏总部的资料库。杜亦南曾经上过一当,第二再来时自然已经想通关节。
以杜亦南这样的人物手段,想要破解凤飞电脑中的密码,也不算难事。
难的只是怎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使用。
是凤飞自己为他打开了门。
“你能看到的我都下了,也都传了出去。“杜亦南声音平静,就算有什么情绪,也都被很好地藏住,“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阻止不了档案外泄。”
“你的动作比我想象中更快。“凤飞由衷地道。
这句话从凤飞口中说出,算得一种极高的评价了。杜亦南心中却不觉得有任何喜悦。
这个计划杜亦南已经设置了很久。从无意中得知凤飞与阿然在汽车旅馆会面开始,他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关系来搜寻阿然的背景。曾经为和凤飞抢时间几天不眠不休。相对而言,说服小茵合作倒变成极容易的事。
然而调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化。
有时你越了解一个人就会越讨厌他。但有时正好相反。
至少在此刻,杜亦南心中并没有预期的高兴。松了一口气后,浮上心来的,反而是淡淡的怅惘。
“凤飞,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报告里把这写成一合作。”
“然后作警方的污点证人?”
“难道你不想真正摆脱他们?“杜亦南凝视凤飞,“我知道你并非自愿走这条路。这是个机会,洗清自己重新开始。”
很诱人的说辞。可惜也仅仅只是说辞。
凤飞柔和的嘴唇拗出一抹浅笑。是倔强,也是不屑。
“杜亦南,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好人。但我的所作所为,都在法律允许范围之内。而你,“目光带着讽意,扫过杜亦南全身,“酒中下药,夜入民居,盗窃资料,你才是知法犯法的那个。”
杜亦南定定地看着他。拒绝的答案原在意料之中,只是当真听到时,心中还是微微一窒。
晨光中凤飞的眸子盈满冷淡和怒意,黑亮得出奇。杜亦南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是为了小茵,几分是为了自己。但他知道那里面连最后一份校友情谊都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敌对。
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每个人都做到了自己应该做的,立场分明,再无瓜葛。但为什么还是有些东西在徘徊,在阻拦着离去的脚步。惨淡一笑:
“你不知道千辛万苦抓住凶手,却被人几句话脱罪的滋味,也没尝过束手束脚不能开枪,却看着同伴被杀的痛苦。在校时我相信制度,但是现在,我不介意自己扔掉点规矩。”
这是很多警察都会有的困惑。而杜亦南已经步入了险区。如果不是身这种境地,凤飞也许会报以了解的眼神,或者还有同情。
但此时,能说的话只有一句。凤飞移开眼,看向墙壁。
“愿赌服输。你走吧。我怎样,不劳你过问。”
片刻的沉寂。
凤飞心中突然有点不安。屋内的气氛似乎开始变得怪异。而他从不以为,从不以为……
“为那个男人?如果你要,我也能。”
杜亦南的唇落了下来。
没有任何预告,亦无警示,快似闪电,狠狠的一个吻。
凤飞心中的惊愕其实要大于下颔被握住的疼痛。但转瞬间,舌尖上传来的热量使他无法再忽视杜亦南的存在。一反适才的平静,杜亦南迹近狂暴地索取着,强迫卷住的舌与自己共舞。在颤抖与惊悚中,没有人注意到口腔内慢慢扩散开的淡淡腥咸血气。直到缺氧的眩晕缓缓退去,凤飞才依稀觉出,杜亦南的手已强悍地游移到他的前胸,正轮流揉搓着,引燃一串串战粟。
挣扎着的柔韧躯体……急促的呼吸……所有的冷淡都化作了惊慌……这刻的凤飞是罕见的,也几乎要令人发狂。杜亦南沉迷地压制下微弱的反抗,尽情吻啮索取。他原本没打算做这么多。只是一个轻微的惩戒,小小地发泄一下自己无可适从,被人忽略的怒火。然而亲吻之后,从未有过的感觉席卷全身……凤飞的唇出奇地清新柔软,轰然击溃全部的自持,令他不自禁地向更探去,想要得更多……
药物的麻痹作用仍在四肢留存,何况杜亦南曾受格斗特训,凤飞完全无力抵御他的攻击。胸前刺痛,下体也被人握住强迫逗弄……这种感觉并不好过。虽然凤飞不否认自己的欲望也已被挑起,但那是不同的。
如果这是一场强暴,谁都无所谓,唯有杜亦南……不可以。终究他是自己年少轻狂时,当作阳光来偷偷感受的一个梦啊。
凤飞唇边现出一抹凄苦微笑。喜欢过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也是种错么?也或许,象他这种人,黑暗中的人,根本就不配再拥有……爱和梦想。
敏锐地察觉到凤飞的变化,杜亦南抬起头,猛然震住。
凤飞面颊已带上了薄薄一层红晕,绯色的嘴唇微张,胸膛起伏,眼眸却紧闭着。在眼角边,似乎正滑落……一滴泪水。
杜亦南触电般地跳下床,将被褥盖回原,立在当地,不知说什么好。
事实上他也被自己的强烈反应吓到。杜亦南从没想过喜欢男人。之前他以为一个吻就是底线。可是吻了凤飞之后,接下来那些动作……似乎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的事。
楼下响起细微而不易察觉的脚步声。杜亦南定了定神,沉地看了凤飞一眼。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你知道我的手机号,如果考虑清楚,给我电话。”
推开窗户,敏捷地钻了出去,消失不见。凤飞的保镖们闯进屋时,只在窗口发现一根黑色绳索随风飘荡。
“凤律师,你没事吧?”
阿乐半跪在凤飞床边,急切地问。由于凤飞执意要关闭屋内监视,直到晨检时他才发现有所异常。
“没事。肌肉松驰剂,过会就好。你替我找官先生,请他立刻来这里。”
还有个电话,得自己亲自打。看来,不麻烦那人是不行了。
凤飞思忖着,有许多事要做……阿然,泄漏的资料……幸好出任哈氏首席律师为时尚短,而黑道交易又是官度的管辖,他人无法过问,省掉不少麻烦。
至于杜亦南这三个字,却是被他刻意忽略了。
16
官度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凤飞才搁断一个电话,他就已经闯了进来。
的的确确是用闯的。
凤飞看着被猛然踢开的房门,不由苦笑。
“官度,我从不知道你也会这么粗鲁。”
“如果我不踢门,怕忍不住会踢你。“官度脸色仍然平静,眼神中却透出一丝戾气,“在你这里,粗鲁一点,似乎也无所谓。”
那倒是。
凤飞不得不承认,官度是有这个权利。他是他的顶头上司兼终级BOSS。连身家性命都卖给了他,何论一扇门。
“这是我的错。我甘受帮规惩罚。”
“先不谈这个。“官度表情阴郁,“阿乐刚才说了一点,具体还不清楚。我们损失了什么?”
凤飞点了点头。是,别的都可以回头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补漏。他试图抬腰,这才发现四肢虽然勉强能动,身躯还是软绵绵地用不上力,不由有些懊恼:
“能将我书房里的电脑搬过来么?或者麻烦你扶我过去。”
和台式机林林总总的部件相比,自然是挪动人来得方便。
官度直接伸手抱起了凤飞,却在揽他入怀时脸色寒了一寒。
凤飞知道原因却又无话可说。不着衣物,身上散布青紫印记,这模样怎么看都象才做过某种事。但现在并非解释的时候,又或者,个人私事,也根本无需解释。
拉起下滑的被褥包住自己,凤飞将注意力集中到电脑。
开机。自检。熟悉的程式画面。
不大利索地输入一连串密码,叮地一声,通往哈氏资料库的大门再打开。凤飞指点给官度看。
“这些,还有这些,他全都下载了。”
官度抱着凤飞,却仿佛对那重量毫无知觉。他靠坐在椅中,思索地看向屏幕,半晌才道:
“我记得,来路不明的证据是不能作为法庭物证的?”
“大多数不能,因为无法证实可信度。“凤飞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随即皱起眉,“重要的不是这个。只要掌握了名单,他们总能找到别的理由下手。借口不是只有我们才会用。”
“有几笔生意不得不放手了,但还不至于动摇根基。或者……”
官度环着凤飞,不知不觉又陷了沉思中。凤飞了解他正在想什么,从那双迅速变化着情绪的眼神中,他几乎可以看出他的思路。如何利用布局反噬对方,化被动为主动,这向来就是战场的真谛。
所以虽然被他抱得腿有些发麻,凤飞依旧维持不动,尽量将自己变成一个僵硬的摆设,目光却无可避免地落在官度面上。
官度的眉心微微纠结,向来挂着纯真微笑的薄薄双唇因为不再上挑,呈现出一种简洁而冰冷的残酷,眼神却是思而微微变幻着的。这令他看起来更象一只窥伺中的危险猎食者。
凤飞的手指自然地落在官度的胸膛上。那衣装整齐,冷漠分明,透出淡淡的洗剂气息。不知为何,这种疏离沉静的氛围突然让凤飞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凤飞知道自己的手刚才是如何微微发抖的。精明过人,永远镇定的金牌律师也会恐惧,象一个普通人,一个孩子那样。区别只在于那层牢不可破的面具。
“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对你的罚了。“凤飞回过神时,官度的眸子已经恢复了尖锐的清明,正看小动物般地睨视着他,“老实说,要真把你交给刑堂,就算我去打过招呼,我怀疑你还是承受不了。”
“不用怀疑,你可以直接确定了。”
凤飞想到曾经参观过一的受刑,就忍不住脸色发白,口中发苦,勉强笑也笑不出来。
“他们追了我们几年,好不容易找到这么详细的资料,一定会有所行动。这泄密瞒不住。“官度似笑非笑,眼光中若有意,“不过在这之前应该还有一段时日,够你做些事了。”
话点到这种程度,凤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其实这法子他也不是没想到过,只是不敢想下去。征询地看向官度,在那双无情的眼眸里找到了肯定的答案后,想了想,叹道:“难度很大啊。”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一个可以嫁祸的对象,还要搞定那么多证据,的确不容易。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官度此时的笑容很有几分狡诈,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他当然会笑。凤飞恨恨地想。这笔帐怎么算他都是稳赚。凤飞被惩罚对他一点好也没有,而罪名如果推到某个不听话的人身上,就完全是两回事。
规则都是人定的。端看你玩不玩得起。
“有个人跟我的利益无关,在这事件里,说起来也是该对他发追杀令的。“官度似乎能看穿凤飞所想,以一种半调侃般的口气缓缓道,“阿然。你的弟弟,换你一句话,一句真话。”
凤飞看着官度玩笑般的神情,心渐渐地下沉。官度是认真的。他要是想杀阿然,谁也挡不住。
“你说。”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这确实是个洗白的机会。而且你又喜欢他。”
“我……”
官度抬手阻止他,眼神凝重。
“想好了再说。我只给你一机会。”
这就算审问了吧。两人虽肌肤相接,话语间的冷厉气味却是不言而喻。
凤飞默然垂眼,一丝头发无声无息落到面颊,灯光下,黑白分明得凄厉。官度突然生出一种将猎物逼到死角的错觉。但他并不后悔。毕竟……指尖轻触着温润光滑的肌肤,这种机会可是很少。
“有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做心理治疗。童年阴影,创伤印痕,你怎么称呼都行。”
凤飞终于开口,声音很单调。官度注意地听着。
“阿然的父亲是我杀的。从刀刺入他心脏的那刻起,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带走了本来属于阿然的钱,用来上学,并选择了法律。我近乎疯狂地渴望成功。遇上你,为你工作是个意外,但是那离我的目标更近。我从不否认我的目标是金钱,是权力。不,那与你的权力不同,我只是想要……解释规则的权力。”
官度轻轻抚过他的头发。
“我的路,就是我自己的。我想我无法忍受那种隐姓埋名,无所事事,一辈子担心追杀的生活。杜亦南……他的生命中也不该有我。他是前途无量的警察,应该娶妻生子,安稳升职,怎么能和我这种男人牵扯在一起……我可以不在乎,他却不能。所以,打开始我就当成个梦,从未想过表露……何况,“凤飞顿了顿,平静的语声中带出一丝高傲,“那种施舍来的爱,我怎屑于要……现在,你放心了么?”
放心?官度淡淡一笑。他根本没怀疑过。凤飞如果想叛变,有的是更好的法子。然而听了凤飞的话,他心中仍闪过一瞬间后怕。凤飞自觉对杜亦南无情,却仍在不知不觉中为他着想,这岂是仇敌应有之态。
要是杜亦南能逼凤飞说出这番话来,只怕他已见不到现在的凤飞。
可惜杜亦南并不知道,凤飞也不知道。
“我不会动阿然。”
他没有提杜亦南。凤飞也没有再问。两人心里都极清楚,不管原因为何,官度已将这人列入了猎杀名单之中。这,就连凤飞也无法求情。
官度将胡乱裹着被褥的凤飞抱得更紧了些,低头贴在他的耳边,轻笑道:“你现在状态不稳定,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说吧,到明天早上为止,你想要激狂的Zuo爱,还是静静地在我怀里睡个饱。”
同一时刻,阿然从醉意中微微清醒,发现面前站了几个彪形大汉。
17
酒吧后巷潮湿阴冷,光线昏暗,虽是对面咫尺,也看不清来人的面目。
“你们是?”
阿然本能地觉出危险,直接向后退去。
才退了一步,手臂便被人从后扭住,用力之大,几乎要将肩关节撕脱。
酒意完全消退,阿然痛得哼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话,头发已被揪起,一拳狠狠地打到脸上。紧着是身后数下混杂不清的脚踢。
“行了,他还有用,先带回去。“为首的男人制止住同伴,冷冷道,“弄坏了,刑堂又要不高兴。”
迷糊中听见这几个字,阿然全身都象结了冰。他已经猜出了他们是谁。
就算白痴也知道,落在他们手里,下场比死还惨。
哥……阿然习惯性地想起一个身影,随即更大的痛苦攥紧了他的心。
哥和小茵……最亲近的两个人,他们已经彼此喜欢,相拥而眠了……
那就这样吧……
放弃所有挣扎,阿然麻木地任凭几只手粗暴地拖拽往巷口的货车。
月色一黯。象是乌云遮挡了天空,狭窄的小巷突然陷入了黑暗。
只不过一瞬。
光亮再起时,阿然完全怔住了,就在面前,看到了以为只有电视上才会演的一幕。
一道身影正自月轮间飞掠而过。宽大风衣展开有如色鸟翼,钢索的银光细碎地闪烁,枪口横在胸前,吐出不易觉察的幽微火舌。
毫无预兆,更来不及反抗,随着火舌,身边的人一个个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阿然不知所措地立在当地,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掠来,再停落在前方,收起钩索,旁若无人地弯下腰翻看昏迷的猎物,口中还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麻醉剂用多了,真浪费之类的话。
奇特的人,奇特的行事。
震惊过后,阿然心中不肯定地浮现出一个名字,却还是不敢相信。那个人出了名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在黑道上的级别又与自己相差有如天地,有什么理由会出现在这里,并出手救了自己?
正胡乱猜测时,男人已直起身,一双格外明亮锐利的眸子向阿然看了过来:“跟我走。”
低沉的嗓音象有慑服人心的力量,阿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一路飞车飙过不知多少街角,快天亮的时候,两人终于进到海边一间不起眼的公寓中。
屋中设施齐全,却积了薄薄的灰尘,看得出长久无人居住。阿然一边遵照男子的吩咐收拾打扫,一边迟疑地开口:
“请问你是……”
“我叫郎寒。“男子在布制沙发上坐了下来,象是知道阿然心中的疑问,爽快地回答,“救你,是因为受人所托。”
果然是他。那个城市猎人,郎寒。
虽有心理准备,阿然还是吓了一跳。正不知要不要再问下去,郎寒已从怀中掏出一只扁形银质酒瓶,舒舒服服喝了口,拔了个手机。
“喂,死小鸡吗,是我,你要我找的人已经在这里了。”
阿然不自在地竖起耳朵,却听不清话筒那边的声音。只有郎寒讨价还价的语声还在继续。
“……用掉我七支新型L-IENG号麻醉弹,三枚气味消除剂,几公升汽油,当然,他在这里的食宿也要算在你帐上……不行,至少要翻一倍……”
阿然忽然发现这个叫郎寒的男人说到钱时双眼特别闪亮,笑容也越发灿烂。
又是一阵细节的纠缠。或许是对方步步退让,郎寒终于满意地结束讨论,看向阿然:
“过来,听个电话。”
会是谁的……阿然直觉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我不要听。”
“你还真是麻烦啊。“郎寒皱起眉,手一扬,掌间已多了把枪,“需要我说第二遍吗?”
用枪说话永远比别的都更有效。阿然虽不觉得郎寒当真会开枪,但条件反射地,还是僵硬着走了过去,接过手机。
那边的声音如此熟悉。冷静,清晰,仿佛永远思熟虑。
“阿然吗?我要你听好两件事。一,我和小茵没有什么。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二,你的境很危险,不知有多少人在抓你领赏。我托郎寒照顾你,你暂时就跟着他。”
就这几句话吗?简单的,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要轻描淡写几句话,一切都可回到原样。
你以为是这样吗?
阿然的眼前迅速模糊,再也控制不住,第一对着兄长吼了起来:
“你还要骗我!我亲眼看到你压着她,这也叫没什么?是我自己笨,我信错了人,居然将她带去见你!”
电话那侧静了一静。
“你误会了。”
“你尽管说吧,反正你是名牌大律师,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可我再也不信了,一个字也不信!”
“阿然,有件事,以前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不能接受。现在我想,还是直说的好。我的性向和别人不同。我对女人没兴趣,我喜欢的是男人。还有,小茵也不是真正喜欢我,她只是为了报仇。你完全可以放心。”
不会,这不是真的,做律师的什么谎都会编得出来。阿然极力告诉自己,心中却开始松动。
“小茵……小茵在哪里?我要见她!”
“我不知道,你也不能出去找她。“凤飞的回答迅速而明确。
“你骗我!我恨你!”
阿然狂吼一声,用力地摔出手机,却被郎寒一伸手接到,满脸不爽。
“小子,你搞清楚,这是谁的东西。”
对着手机那头又补了一句:“死小鸡,你也听到了,他摔我的手机,这笔损失费也记在你帐上!”
阿然脑中一片混乱,完全不注意郎寒说了些什么,只是抱头抵在墙上,翻来覆去地想,真的吗?会是真的吗?
直到郎寒用力踢了他一脚,他才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对方。
“他说他只喜欢男人,你信吗?”
“那只死小鸡?他本来就只喜欢男人啊,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奇怪吗?“阿然瞪着郎寒,还是没法反应过来。
“奇怪吗?你喜欢输钱,他喜欢男人,每个人兴趣都有不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郎寒又踹了阿然一脚,将他直踹到水盆边,示意他继续干活,自己重新坐回沙发,懒洋洋地喝酒,“这只死小鸡虽然小气了一点,性格也有够别扭,不过他说话算话,敢作敢当,比大多数男人都更象个男人,不对,是更象个人。这世上很多人在我看来,根本就只能算垃圾,死小鸡就不一样。”
阿然愣愣地看着郎寒。
O寒嘲讽地看着他,笑了笑:“他一直在免费接我扔过去的案子。还不许我说出去。我开始怕他不尽心,就威胁他说,输一场就是一刀,他答应了。结果有他输了,我还没想到,他自己先给了自己一刀,说是不赖我债。小子,换了你,你能做到?“5B3D9ACB伫叶在:)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哥哥居然有这样的事,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阿然呆住了,蓦然发现,自己对哥哥的了解,几乎是零。
凤飞挂断电话,也有些发怔。
还是被迫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虽然并不在乎别人会怎样看待这种性向,可阿然却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会怎么想?
一只手从凤飞肩后伸出,轻轻地拿走手机,顺势将凤飞又揽回怀抱。官度轻笑:
“那个叫你死小鸡的家伙,是谁啊?”
“一个朋友。托他做点私事。“凤飞的回答相当简洁,摆明了不愿多说。
官度也没有再追问。只是低下头,含笑咬住了凤飞的颈项。
18
对于跑路两个字,阿然并不陌生。他年纪虽轻,被人追杀躲债的经验却可谓丰富,比较而言,这藏身的地方安静整齐,不知要胜过以往那些垃圾屋多少倍。
但他还是睡不好。十来天里,阿然眼睛盯着电视,脑中反反复复想的却是那几件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无论怀疑谁,心中都是一阵刺痛。
郎寒送他来之后就走了。走时还将门反锁上,毫不客气地命令他哪里也不许去。反正屋内泡面还有几箱,水电均足,不用担心不出门会饿死。开头几天还没什么,越到后来阿然就越无法忍耐。
死一般的孤寂,快将人逼疯的疑虑。
在不大的屋里转了第八十圈后,阿然终于从床架上拆下一根铁条。
官度面上仍挂着一贯的笑。但这并不代表他心情很好。这些天中,警方接连包抄了哈氏几个地下工厂,赌馆酒吧也被迫关闭掉许多。虽然事先官度已安排各堂口暂停交易,隐匿证物,但来不及转移和无法转移的,损失还是相当惨重。
死对头方洪那边,也趁此机会大肆抢占哈氏地盘,官度掂量了一下局势,索性下令暂时撤出。一时间风雨飘摇,哈氏上下人心惶惶,道上更是谣言满天,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做什么的都有。
官度身旋涡中心,已忙得几周没好好睡过觉,直到此刻被哈氏总部召回,才稍稍在车内合了下眼。
似乎好几天没见到凤飞了。也不知他最近怎样,事情办的顺不顺手。想起上分手前凤飞在床上的辗转低泣,官度唇边掠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还是不喜欢抱男人。但挑逗凤飞,看着他的冷淡自持在身下逐渐打破,换成迷乱哀求,这又是另一回事。
也许今晚可以去他那里。在尽早结束会议之后。
轻轻敲开门,走入会议室后,官度才诧异地发现,偌大的房间中,只坐了两个人。
岳父哈楚天。还有一个衣着入时,笑容娇美的女子,却是自己的老婆哈玉珠。
“度儿,坐这里来。”
哈楚天年近七旬,头发已全部白,身材仍算得上高大,面庞不怒而威,当年出生入死,叱咤风云的气势隐约可见。然而此时招呼爱婿的声音却是慈爱有加的。
官度笑了笑,果然走过去,在最近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哈玉珠随即倚到他身边,两条手臂娇柔地挂在他的肩上。
“老公,你好多天没回家了。”
“这不是忙嘛。“官度温柔地拍拍妻子的手臂,“我可是连睡觉都没空了。不信你问爸。”
哈楚天笑吟吟地看着爱女爱婿的亲昵,甚是欣慰。
“这几天是辛苦你了。不过今天开始就不用那么忙,你也能回去多陪陪玉珠,免得她老在我面前怪我不好。”
官度一怔。
“您的意思是?”
“我们已经跟方洪谈判过了。他答应停战。”
哈楚天说得轻描淡写,官度心中却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他不信方洪竟肯在占优势时罢手。
“条件是?”
“他们不就为了红毛被杀嘛,把凤飞交出去,给他们报了仇,现有的地盘归他们,两家停火,也就是了。“哈楚天笑容和蔼,眼神却极冷峻,紧盯着官度,“度儿,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让出的地盘以后还能再抢回来,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避开这阵风头。”
官度沉默片刻,也笑了起来:“爸,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光记得打打杀杀,哪想到您不动声色就将这事摆平了。您放心,谁要敢反对,先得问过我的枪。”
“你明白就好。“哈楚天放下心,缓缓靠在沙发上,“凤飞呢,确实是个人才,死了也有点可惜。不过人才可以再找,眼前还是要以稳固大局为重。另外,就这样直接交出去,未免要给道上兄弟笑话,回头放个话,就说凤飞与警方勾结,是卧底,面子上也周到些。”
“是。“官度恭敬应了一声,又小心问道,“几时交人?要不要我多调些人手过来?”
“不用。“哈楚天挥了挥手,“我已经让明丰他们去办了,你辛苦了这么多天,也该好好歇歇。玉珠啊,你现在可别再说我尽让官度干活,不给他放假了。”
“是,谢谢爸。“哈玉珠眉开眼笑,用力地搂住官度,“老公,我们回家吧。”
官度微笑着在妻子脸上亲了一亲:“你看你,爸都没说让我们走呢。真没礼貌。”
哈楚天大笑:“行了,你们快走吧,再不走,我这屋子就要被玉珠拆掉了。”
第二部
19
加了防盗锁的门比想象中更难橇,即使在里面也是一样。阿然费了几个时辰才将链条弄松。喝水的时候他有些懊丧,早知这样,不如先橇窗户,那些栅栏或许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坚固。
拿起铁条走近门边,正准备对付最后一片链页,喀嚓一声轻响,房门被人毫无预兆地猛然推开。
好痛
郎寒冷眼看着这个后脑勺撞在墙上,犹在头昏眼的家伙,想起刚听来的消息,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
“你想干什么?还嫌麻烦不够多?”
阿然原本自知理亏,被这么一踢,火气反而激上来,昂起头:
“我又不是你的犯人,想出去逛逛不行吗?”
“行,为什么不行。“郎寒反而笑了,一把推开阿然,走进内屋,“如果你这么想死,我很高兴成全你。”
阿然呆了呆,房门正大开着,他却没了想出去的心。试探地向里走了几步,看到卧室的床前,郎寒正毫无顾忌地脱掉外套,解开衬衣钮扣。
郎寒的身材很好,肩宽腿长,肌肉结实流畅,配上灵活的动作,冷冰冰的面色,风华正茂劲酷四溢,堪比时装杂志封面的男模。阿然却吓了一跳,向后退了退:
“你……你在干什么?”
知道这人在怕什么,郎寒讽刺地瞥了他一眼:
“没见过男人换衣服?别搞得跟个受虐的娘们一样,我就算再欲求不满,也不会想上你这种货色。”
郎寒的话很不好听,阿然还是悄悄松了口气。他原先也不是这么过敏的人,知道了凤飞的性向后才有些心惊胆战。郎寒的身手太好,若他真想要怎么样,自己可绝对反抗不过。
正胡思乱想间,郎寒已迅速换好了衣服,正在系紧靴带,阿然咦了一声,认出这套衣物正是那天他救自己时所穿,柔软贴身,很藏了点古怪的……夜行衣?
猎人要出动了?
“你要去哪里?”
只是随口好奇一问,阿然并不以为自己能得到回答,郎寒却冷冷地告诉了他:
“去救你哥。”
“哥?他怎么了?!“阿然惊跳起来,虽然他心中对凤飞仍有怨恨疑虑,却从未想过他出事,“我哥不是有哈氏罩着么?他那么小心,怎会有事?”
“作为谈和的条件,以及你杀了那个人的赔偿,哈氏将你哥送给了方洪。“郎寒瞧了一眼天色,“据说是官度的老婆哈玉珠极力主张。我得到消息已经晚了,你哥现在大概已交到了他们手中。”
阿然下意识地跟着看向窗外,檐边夕阳如血,正薄薄地铺在错落的高楼大厦上,仿似一出来不及收场的悲剧背景。
凤飞淡漠的面容,清冷的话语蓦然一一涌上心头,阿然不知不觉咬紧了唇。
迷迷糊糊睁开眼,凤飞竭力挥开脑中沉重的嗡嗡声,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扔在地上。炽亮到刺眼的灯光正悬在头顶,周围晃动着隐隐绰绰的黑影,不时发出嘈杂的语声,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脑中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昏迷之前,哈玉珠嫣然微笑的脸庞。下午时分,哈楚天命人召凤飞面谈,进屋后,却不见哈楚天,只有哈玉珠正轻描淡写地品着咖啡。凤飞心生警惕,正要开口,手臂突然被数人从身后抓住,同时肘间一痛,一支不知装了什么药的针已迅速扎了进去。纷乱归于平静,一切都完成后,哈玉珠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眼波流盼,轻轻一笑,一记火辣的耳光甩到凤飞面颊上:
“别以为我不敢动你。度是我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谁也别想来抢。”
凤飞神智已开始昏沉,面对这个绮年貌的女子,却还能平静而苦涩地扯出一笑:
“愿我们互相宽恕。”
为所有的错误,偏离,欲望,和野心。
凤飞知道哈玉珠现在还听不懂。但总有一天,也许就在不久之后,她就会明白。那时候凤飞也许已经死了,但是他替官度做过的那些事暂时还会存在,还会发挥作用,直到颠覆那天来临。请求宽恕,不是为了曾跟她的丈夫上过床,而是因为互相都给对方的坟墓加了一把土。
人在江湖,谁又能不伤害谁,谁又能不被人伤害。是爱是恨,全无所谓,不过一笑了结。
一盆冷水照头浇下,结束了凤飞所有未曾忆及和不愿忆及的情绪。
“抬起头!回答我们老大的话!”
胸腹被凶狠地踢了几脚,凤飞总算因疼痛清醒了些。挣扎着向上望去,灯光一照,又是一阵晕眩。压住呕吐的冲动,凤飞眯起眼,勉强微笑:
“方老大亲自动手?”
“那就要看你合不合作了。“灯光后的声音是粗率的,凤飞也曾在一宴会间听过,但此刻的语声却全无那日的大大咧咧,相反,饱含蓄积的阴沉,“那个杀了我们兄弟的人,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凤飞沉默。
方洪也没有等待太久,甚至懒得再得复一遍,只是简单地挥了挥手,便有两个人拖起凤飞走了出去。
不多一刻外屋便传来皮鞭划过空气的风声,落在肉体上的滞声,还有因疼痛而发出的呼叫。那呼叫起先压抑,而后高昂,之后又慢慢嘶哑,直到接近无力。
没有人说话或者惊讶。在众多的刑罚之中,这只能算个开始。由轻到重,自古惯例如此。
方洪悠然听着痛呼,象是在欣赏,又象是若有所思。以粗豪鲁莽著称的方老大面上很难得会露出这种表情,但每当出现,他身边的人都摒住了呼吸,不敢稍有打扰他的思考。上一个无意中这么做的人已经被方洪当场踢了一脚,腿骨断裂了。
“停。带进来吧。”
浑身是血的凤飞气息奄奄地倒在方洪脚下。刚才精明整洁的律师已然不在,代之的是一个衣物支离破碎,背上遍布紫黑鞭痕,呼吸微弱的刑架猎物。
方洪愉快地踩住凤飞的手指,稍稍用力:
“猜猜下一个是什么?你感觉得出那股热气吗?”
剧痛令凤飞复又清醒,吃力地转脸望去,纵使在朦胧中的屋角,也能看出那一点灼红的火星。
烙刑。
第二道就是这个了么?原本还以为可以再支撑一会儿呢。凤飞惨然一笑,说出方洪想要的答案。
“新宏路22号,五栋,七楼,A。”
方洪点了点头,眼神示意,身后已有数人利落地闪出门外。另一些人想将凤飞拖出去,却被方洪阻止。
低头俯视着那张苍白沾着血迹的脸,被水淋湿的黑发,方洪以脚尖挑起凤飞的下巴:
“有件事我想不通。象你这种聪明人,既然早决定要招,为何还要等到鞭打之后?是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还是想当一把英雄?”
凤飞的眼睛被迫与他凝视。由于光线的原因,方洪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这张脸上的每个细微动作,包括睫毛的颤动,瞳孔的缩小扩大,凤飞却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一个阴影中的轮廓,带着残忍的,血腥的咄咄逼人。
童年时的另一道轮廓渐渐重合上来。疼痛,伤害,然后血四溅。
我不后悔杀了你。因为我现在才知道,如果还有机会,我仍然会重复那一刀。
凤飞咧开嘴,璨然一笑,突如其来的神采竟然盖过了狼狈和凄惨:
“特种部队训练条例之一。”
“什么?”
“很早以前,美国特种部队在越南作战,如果被俘,所必须遵循的一种条例。”
“说。”
方洪的脸阴沉了下来。眼前这人明明已在自己掌握,也已被迫屈服,为何还有一种场面失控的微妙感觉。
“没有血肉之躯能对抗得过刑求。所以他们的军队明确地要求,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尽可能拖延时间,缓慢地招供出情报。”
还有后半句没说。要提供给他们你想给他们的情报。在那种被迫招供,逼近肉体极限的痛苦中,对方很少会怀疑到你还在设圈套。
白亮的灯光如刺一般扎入眼帘,凤飞逐渐支持不住,正要昏过去的那当儿,领口的衣服破布突然被人一把揪起,方洪盯着凤飞冷笑:
“作为回报,我也有一件秘密要告诉你。”
2
“其实,小樊不是我的兄弟,而是我的情人,或者说,奴隶。”
凤飞的脸被拉离聚光灯的直射范围,瞬间的黑暗如水般清凉地包围着他,很舒适,但方洪的话语中有种危险的暗喻,令人下意识惊悚。
一定是弄错了。西港的方洪不该是这种人。他应该性情暴躁,喜好女色,对仇敌的渴望只是将他们打得半死或真死。
然而那双无机质般的冷酷眼眸宣示出另一种可能。
“哈氏的情报人员真都该去死了。”凤飞忍不住喃喃道了一句。
方洪将这句话全数收在耳内,欣然一笑:
“一个人总需要点秘密,尤其是我这样位置的。小樊以前是我抢滩西港时最大的敌手,后来大家都知道他被我的义气血性感动,带着他的人和地盘投奔了我,结成生死兄弟。实际上……只是他被打破了。”
凤飞怔怔地看着方洪,好象有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渗出来。对曾经有过一段精神治疗史,后又阅读过不少资料的凤飞而言,打破两个字并不陌生,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碰上。
“你该不会是想……”
“正如你所想,聪明人。”凤飞迟疑的神情似乎取悦了方洪,他赞赏地点头,“本来我倒没这个意思,不过你的反应提醒了我。说起来这也算公道,你的同伴杀了我的人,用你自己来代替。是不是?”
笑声中抱起凤飞,向门外走去:
“好吧,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我真等不及看到你变成奴隶的样子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没有风,或许因为将要下雨的原因,气压闷得令人窒息。
阿然在沙发上不安份地坐着。他不明白郎寒还在等什么,但郎寒既然不说,反而轻松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也只有压住心中的焦躁,专心等待。
“他们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郎寒突然睁开了眼,一双猫似的目光在黑暗中炯炯发亮。
阿然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一片难耐的死寂后,他果然听见屋外传来细微的,刻意放轻过的脚步声。接着是几下毫不犹豫的沉闷声响。
这是装过消音器的枪声。阿然听得出来。但他不明白为何这边屋门依然完好无损。
O寒不知什么时候已靠近一扇特制的小窗边,瞧了片刻,忽然拉开门,闪了出去。
街灯映入幽微的光芒,从半开的门中,阿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瞥见了几抹火舌,伴着扑扑数声破空轻嘶。
紧接着是人体坠地和器物摔倒的一连串闷响。
似乎是郎寒得手了。
确定外面再无动静,阿然探出头,疑惑地问:
“你在干什么?”
O寒头也不回地继续翻找:
“闭嘴。”
阿然果然闭上嘴。过了片刻,想起件事,忍不住又道:“他们为什么背对着你,向对屋的门动手?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除了你,我想不出谁会弄错方向。”郎寒冷冷地直起身,手中提了一个人,“你如果还想在道上混,要跟你哥学的东西实在很多,比如说,设计陷阱。”
“原来你们是约好的,我怎么会知道……”阿然低声嘀咕。作为一个混底层,最常被人追杀索债的小赌徒,需要懂得这样高的东西么?何况……
要是没有那件事,他现在大概已经被打包,扔在不知开往哪国的飞机上了。是凤飞说要送他和小茵出去念书的。虽然他很讨厌念书,可他很喜欢小茵。是真喜欢。
郎寒干净利落收拾完现场,逼出口供,回头一看,那个白吃饭的家伙还靠在墙边发呆,八成又在发痴了。
凤飞怎么会有这种迟钝的弟弟。郎寒暗中摇了摇头。保护过度实在也不能算件好事。
一脚踹过去,喝道:“把这个人扛上,走了。”
阿然如梦初醒,哦了一声,乖乖照办。
但纵然车如箭势如虹,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潜入方洪落脚的分堂口,守卫仍在,地上血迹依旧,却唯独少了那个想救的人。
郎寒从一个守卫口中逼问得知,方洪已经将凤飞带走,可再问去向何,却是茫然不知。再换两个守卫,答案同样如此。
夜风暗起。落寞的树影中,阿然第一看见这个黑衣男子眼里出现忧急之色,再也不复平素的自在洒脱。
片刻后,车又发动。
阿然不敢问要开向哪里,可从郎寒侧脸那抹冷硬线条,眼中那道凌厉寒光来看,绝不是个休闲去。
“你真的这么爱我大哥?爱到不顾性命也要救回他?”
还没明白过来,一句话已悄然滑出阿然之口。突然之间他不再觉得这种事恶心,相反还有点……羡慕。那样地爱人和被人爱着,默契满满,生死与共。性别,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郎寒只从反光镜内扫了他一眼:
“我喜欢上女人。跟你哥只是朋友。”
“朋友?”阿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象足傻瓜。
显然郎寒也这么认为,平静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屑。
“一个男人会救他的朋友很正常吧。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你没听说过?”
“哦。”阿然呆呆地点了点头。
爱情倒底是什么?什么人之间才会有爱情?他又有点糊涂了。
凤飞仰着脸,努力不去注意在身上移动的那只手掌。
他被平放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无影灯荧色的光芒洒满全身。他的手脚都是自由的,没有被绑,但他还是不能挣扎。方洪在将他交给这个白衣男子的时候曾经笑问要否镣铐,白衣男子注视了他倾刻,淡淡一笑:
“我想不用。他应该是个聪明人,懂得在这种限度下的配合。”
一时间凤飞有些震撼于那对琥珀色眼眸中流露出的双重意味。警告与温暖。矛盾的情绪同时完整地传了出来。是威胁,也是诱劝。
这人是他行业中的高手。凤飞的心在瞬间微微下沉。
毫无疑问这男子具有混血血统,太过高挺的鼻梁和颧骨,浓密的粟色卷发,但瞳仁和肤色则揉合进东方的色泽。他是什么人?凤飞苦苦思索着记忆中有关这男子的资料,但最终一无所获。
凤飞思忖时对方也同样在审视评估着他。不仅用眼神,更多用手。如同医学体检一样,由上到下,皮肤,心脏,各关节的屈伸,但接下来就有些不同,查完神经反射之后,白衣男子开始按压他的身体,象是在检查柔韧度。凤飞默默地承受着,只在对方解开他衬衣,触摸乳头的时候有一丝颤动。
这时方洪的手机响了起来。方洪伸手接通,越听眉头越皱,最后哼了一声,挂断通话,转向白衣男子:
“亨利,我有事要先走,这人就交给你了。三天后能来接收成品么?”
“哦,他可不行。”亨利手指正探索着凤飞的下腹部,微微一笑,“这个人的自制力太好。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如果他真象你说的那样洁癖很重,离群索居,那么打破他也不算很难。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或许就能将他交给你。你知道,越是高傲的人,其实内心越孤独,也越容易被控制。这跟很多高智商的人更偏向被虐一样,原理相通。”
方洪点了点头,眼光扫视过凤飞洁白带着鞭痕的胸膛,同时发现,在亨利的揉弄下,凤飞的内裤已呈现出一种可疑的弧度,不由微哂:
“我喜欢干净。他以后是我专用的,你最好别让你那帮人弄脏他。”
“这就有点难办了。”亨利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虽然那种方式欠缺优雅,但作为一种辅助手段,它还是有其存在价值的。不过既然你要求……”露出职业化的一个完美笑容,“那好吧,我会尽量遵照吩咐。顺便说一句,你这的眼光很不错,他的实质,很迷人。”
“是吗?”方洪大笑,“我真是越来越期待看到他一周后跪在我床前,用嘴含住,叫醒我的样子了。”
“会比这更多。”亨利静静地微笑,目送方洪离去,继而回过头,拔了拔凤飞受惊的小动物,“你都听到了?这就是接下去我们将要努力的事,交出你的控制权。你会发现,那其实很舒服。”
21
凤飞盯着亨利,没有说话。
越恶劣的情况下越需要冷静。老师当年一再耳提面命的真箴。只有冷静,才不会错过任何一丝可利用,可翻身的细小时机。
亨利赞赏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多么美丽的眼神。没有很多人才送过来时都会出现的惊慌失措,听了他明显的挑衅也不见激烈反抗,比起那些野性未驯的生物来,就外表而言,这男子相貌文静,肢体柔软,更宛若一只温顺家猫。
可看那双眼就知道是另外一回事。不见任何屈服。怒气,惊讶,屈辱,以及隐隐的恐惧都揉合在一起,却都被强行抑制,藏到眸光的最,代之以保护性的水波不兴。
暴风雨前的海眼,那是它们初开放时盛衰的言辞。
亨利入迷地想起了一句十四行诗。收回玩弄的手,他从墙角轻轻拉出一台仪器。
冰冷的双纹金属导线扣住了凤飞的右侧乳头,再用薄型胶带细心地封住。
“一般而言皮鞭是普遍的教导方式,但你才受过刑,敏感度未免会降低而痛阈升高。所以我们还是换一种方式。”亨利熟练地摆弄,稳定的指尖划过血痕累累的肌肤,留下一串轻颤,“对一些人我会用金属夹,但剧烈的抽搐有时会造成撕裂伤,这样就安全多了。”
凤飞全身微微僵硬。亨利没有弄痛他。但是他的触碰和鞭打一样具有令人战粟的效果。
如果在平时,凤飞会试着和这人谈判,决定条件取舍,但此刻他的身份不再是大律师。他只是一个用完被弃的商品,一个阶下囚。
平生第一,他掌握不到筹码。
所以他只能平静地询问,而非暴怒地质问。
“你想干什么?”
话才出口,凤飞便发现自己的语声比想象中干涩,听起来更象低喃。
“给你上课。”亨利退后一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第一课,从现在开始,你要明白你的身份。你是奴隶,你不再有任何自主权,你的一切都属于你的主人,包括你的身体,情绪,和生命。”
真象一个恶劣的玩笑。但两人都明白,亨利是认真的。
就象同性恋默默存在一样,凤飞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类人群属于SM。
SM简称Sadomasochism。sadism出自十八世纪法国小说家萨德的姓氏,masochism则取自十九世纪奥地利小说家马索赫。它同时包括了Slave(奴隶)-Masters(主人),sadism(施虐)-masochism(受虐)诸种含义。
多数时候SM只被当成一种性方式,但在那群人中,SM,属于和被属于,是生活的一部分。
上帝造人显然太不完美,留下许多诸如此类的欲望,缺陷,和迷茫。人类,是什么呢?凤飞苦笑。更糟的是,他原来只是个同性恋律师,现在却要被迫成为奴隶。
“SM必须双方自愿,相互信任。权力关系不等于暴力关系。”有些话,就算没有用,也必须要说。因受伤而疲乏的黑曜石眼眸静静看向琥珀色的,“亨利,我是自由人。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试图控制我。”
亨利优雅地露齿一笑,按下手中的黑键:
“你会愿意的。只要够条件,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感情也是如此。”
电流迅速击穿凤飞。一股尖锐的疼痛刺透他的乳头,直达神经的最层。凤飞嘴唇张开,但一声也叫不出来。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弯成反弓形,肌肉僵硬。
亨利关上电掣。怜悯地拭去凤飞额上的汗水:
“宝贝,我知道这很疼。但这是你要学会的第一条原则。反抗,会遭到惩罚。”
亨利的手掌温暖而轻柔,象童年时美丽的梦,拂过凤飞的脸颊。
阿然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狼藉。一地呻吟和昏迷的人,四壁疮夷满目,桌椅器物都成了碎片。直如台风过境一样凄惨。
这是他们今晚砸掉的第三家酒吧。还不包括两家赌场,一家地下舞厅。
造成这场浩劫的人正站在破烂的柜台内,拎起老板,凶狠地逼问着什么。逆着光,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也破了几,身形却依然笔直,整个人都散出狂野不羁的怒意。
没人想到郎寒发起火来会如此暴力和直接。因为找不出方洪和凤飞的下落,郎寒索性用了最笨的办法,在方洪的地盘上一家家砸过去。
“打电话告诉他,除非他出现,否则我还会玩下去。明天就不是这些小地方了。你们的军火库在哪里,我清楚的很。”
郎寒手上不见枪,但他的神情里有种比枪更冰寒致命的东西。
老板差点哭出来。才上任没几天,为何会遇上这种煞星。想也知道,以他的级别,怎么够跟方洪直接通话。正哆嗦着手指,不知该打给哪位主管,一个声音已从侧门传来:
“这位兄弟找我有事,何必为难小辈。”
郎寒缓缓转过身。幽蓝的灯光照出犀利锋锐的眼神,轻轻松手。
“不跟他们玩玩,怎么见得到你。”
“现在见到,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方洪踱入门内,身后一群保镖簇拥而至。他仔细打量这个找碴的男子,能引动他来到这里的不是几家区区店铺,而是对方在道上奇特的身份,“你就是猎人?我不记得跟你有过节。”
郎寒无视四周或隐或现的一排枪口,冷笑拉过阿然:
“这个人你大概认识。我要用他换一个人。”
阿然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方洪审视着阿然,一旁已有人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方洪点了点头:
“你要换谁?”
“凤飞。”郎寒毫无畏惧,直视方洪咄咄逼人的眼神。
“凤飞么?大概已经晚了。”方洪笑了笑,“而且,你以为你还有谈条件的余地吗?不想死,就把枪扔出来吧。我很欣赏你的身手,也许我们可以去喝两杯。”
“哦……”
郎寒似乎在斟酌,先有动作的却是阿然。每道视线都紧紧盯视在郎寒身上,没人注意到阿然的手中扔出一枚黑雷。
下一刻,眩目到极点的闪亮白光充斥了整个空间。
飞驰而至的轿车也瞧见了这道白光,戛然停下。
“大哥,您看?”有人小心地问了句。
“闪光雷么,这人还真有趣。”胸膛和手臂都缠着厚厚纱布的男子看向前方,唇角挂着一贯的纯真笑意,“先除掉周围那些暗桩。有做黄雀的机会,为什么不呢?”
22
闪光乍起的时候阿然已经心惊胆战地伏到了地上。他抱着头,依然能感觉出包围在身周的刺目亮光、亮光带来的骚动、以及一瞬间子弹在上空交错而过的轻嘶。
有人受到袭击,本能地开了枪。枪声和不知所措的推搡躲避将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嘈杂中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扯起阿然,那种略带不耐的坚定力度是阿然这些天来已经熟悉的。救星总算来了,阿然如释重负,长长松了口气。
闪光仍在持续,郎寒轻松地提起阿然,另一手抓着银链,在空中荡了个圆弧,落到门外。
阿然睁开眼时,只来得及看到一抹黑色衣角又掠回了屋中。枪声更杂,他不敢向后看,定了定神,向停车的方向飞奔而去,同时在心中庆幸自己没有搞砸。
这都是开始时就计划好的方案。郎寒不喜欢跟人搭挡,但并不是不会。当他在阿然的肩上轻轻一推时,阿然及时扔出了闪光雷。而早有准备的郎寒则在特制墨镜的保护下,适时开枪,引发混乱。
反手掷出一枚手雷,郎寒有些心痛地看着弥漫辛辣气味的白烟瞬间充满整个房间。数百元一只,特种部队专用的高档货就这么没了。这笔帐无论如何要加倍记到谁头上。比如方洪。
烟雾浓厚如帘幕,化学气体呛得每个人都呼吸困难,眼泪直流。一些人扯下衣物捂住口鼻,另一些人发狂地摸索着出口,企图逃出这个变成噩梦的地方。地板上,受伤的人被践踏着,时不时地发出惨呼。
没人还记得他们来时的目标。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令人措手不及。方洪虽料到郎寒不会束手待毙,却还是低估了这个传奇人物的行动力,更想不到谁都没留意的阿然会偷偷出手。等他回过神来,手下已纷乱一片,场面全然失控。
真该死。方洪暗骂了一声,现在能做的只有先离开了。屏住呼吸,他小心地沿着墙向记忆中的侧门移去,手指刚触及冰冷的金属门柱,后脑突然有风声袭来。没来得及躲闪,方洪被一瓶酒砸个正着,软软地倒了下去。
郎寒微微一笑,纵身掠过,不费吹灰之力拎走了地上的男人。
在空地扔下已经变成死猪的西港老大,郎寒满意地举手收回银索。和预料中一样顺利。一个人要想在这世上独来独往而无所畏惧,靠的并不只是运气。
但他太过自信,也判断错了一件事。
本该昏迷中的方洪眯起眼,不动声色地缓缓抬手,瞄准。黑色小巧的枪口幽幽发亮。
缛灰簧。
倒下的不是郎寒。方洪捂着被打断的手腕,怨毒的眼神盯住前方。
“你就是郎寒?”
语声低沉而清晰,在月光疏淡,乌云缕缕的夜色中听来,格外多了一层浸入人心的冰凉杀意。不远的街角,缓缓转出一个眉带煞意,枪口仍在冒着袅袅青烟的年轻男子,身上缠满绷带,神态却一派从容自如。
另一侧,阿然已被几个人紧紧抓住,没有挣扎,投向男子的目光全是畏惧。
这样作派的道上可没几个。
不用多猜,郎寒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心中暗恨,面上却无表情地看着他越走越近。
官度微笑,在郎寒身前数尺停下,说出第二句话。
“都传说你有恩必报?那么记住,你欠我一条命。”
“你怎知我一定会死?”郎寒也冷笑。
“那我不管。”官度无所谓地耸耸肩,做了个手势,已有两个部下过去架住方洪,“你不想承认,也由得你。”
郎寒面色青了又白。以他的身手和防弹衣物,被方洪偷袭也未必会死,但官度既如此说,却让他想反驳都开不了口。
都怪那一时大意。郎寒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恨恨道:
“难怪死小鸡常说你比他更象律师,果然是能说会算。”
“死小鸡……”官度正走到方洪面前,闻言一顿,看不见表情,声音中却多了丝森寒,“我知道你是他朋友,不过容我提醒一句,他更是哈氏的人。”
“哈氏扔掉他了。”郎寒冷眼看着官度背影,“我早就跟他说,不要和有妇之夫勾勾搭搭。要找情人也找个我这样的,做第三者很没道德,你看这不是报应到了。”
官度身形一僵,终于透出恼怒:“你少胡说。谁说哈氏扔下他了,我……”骤然停住,语声复又平静,“道德两个字,从你这个杀手嘴里说出来,还真象个笑话呢。”
“我可不是杀手。”郎寒哼了一声,也向方洪走过去。
官度却没再理他,直接开始了问话。或者说,审讯。
凤飞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体已被细心地洗干净,伤口也都上了药。
没有窗,看不见天色。灯光明亮而不刺眼,空气中散着恬淡的薰衣草香。刚才的痛苦折磨宛如隔夜一梦,仿佛只要一睡醒,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那个人还在旁边。很近,几乎接近搂抱的距离。带着消毒水味的湿润呼吸均匀地喷在凤飞耳边,挥之不去。
凤飞强迫自己开口:
“主人,请允许我睡觉。”
他的声音不复清亮,充满疲惫后的干涩嘶哑,却因为带着请求的谦卑,低低地别有一番风味。
亨利露出和蔼的笑:
“现在还不行,小齐。”
他很喜欢听凤飞用这种嗓音叫主人,也很喜欢叫他小齐。因为这两样,都是化费了几个小时才得出的成果。
亨利用食指尖端轻轻摩娑着凤飞赤裸的胸膛。在青紫交加的肌肤之上,两点夹杂着黑色焦痕的红肿格外明显。就亨利训练过的猎物来说,凤飞要算坚持的够久了,明明已经很注意不去弄伤他,不时将电极换个方位,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在乳尖旁留下了密集的灼伤。
真和这副柔弱的外表不符呢。但不管如何,凤飞终于软弱地改口了,称呼他主人。当然,亨利知道,凤飞的心里还藏着抵抗,可是一旦有了开始,后面的退让就会变得越来越容易。
防御是要一层层打破的。或许还会有反复,但最终赢的人还是他。没有人抵抗得过精心设计。
凤飞或许想听话,但他的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向睡梦中沉去。这是生理的本能意志,太过残酷的折磨后,它强制性地启动了保护机制。
凤飞的肢体还没来得及放松,表情也还是僵硬,可他的人已经睡着了。就在瞬间。睡眠真是一样奇怪的东西。亨利微笑地想着,继续抚摸着凤飞的身体,将一支针斜刺了进去。
闪电般的,抽搐样的剧痛猛然流窜过凤飞侧胸。凤飞以为自己已经弹跳了起来,一刹那的意识空白过后,才发现自己仍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嘘……你又忘了,不听话的孩子会受到惩罚。”亨利安抚地笑着,给凤飞看那枚针,“很细是吧。不过碰到神经,一样会造成强烈的效果。当然,我暂时不会向脊髓这类重要的地方动手,也就是这些……”手指随意沿着一根肋骨的下缘滑动,又落到手肘,所触都是神经集结所在,“我们刚才说过了,你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是不可以入睡的。”
“请……主人问吧。”
凤飞很难比较现在和鞭打比起来,哪样更痛苦。可是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他宁愿被拖出去再毒打三天三夜,也不要靠在这个人身边,恐惧着未知的痛苦,防线的崩溃,心力交瘁。
“刚才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小名,也知道你原来不叫凤飞……为什么要改名,连姓也换掉?”
“我恨他……我的继父。”
“那你生父的姓?”
“他不要我,为何我还要跟他姓。”
亨利有趣地叩了叩手指。显然又是一出童年悲剧。世上这种事总是上演得太多,将来也不会停止。
“为什么恨你继父?让我猜一下……家庭暴力?”
“是吧。”凤飞的语气出现片刻犹豫,看了看亨利,勉强道,“他逼我接客……”
“说下去。”
“我母亲死了之后,他就开始酗酒……我很努力地打工,钱还是不够,有一天,他说已经跟人说好了,给我两个选择,接女客还是男客……我选了女客。”
灯光耀映下,凤飞的眼神已近乎茫然,声音也渐如梦呓。亨利专注地倾听。司空见惯的故事。可什么才是凤飞的突破口?
“可是……我失败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没法对着那女人……我继父被中间人骂了,回来发狂一样地打我,最后说要送我去接男客,还想……”
凤飞的陈述突然中止。亨利温柔地抚摸他被汗水湿透的头发:
“说吧。你不是做过心理治疗么?就象在那儿一样。都说出来,交给我,由我来解除你的痛苦。”
黑如潭的眼睛迷惑地看着他。
“没有。我没有对他们说过。”
23
“没有说过什么?”
亨利语气轻柔,极富魅力。这种浅层的催眠放在平时一定会被凤飞抗拒,但现在不同。
凤飞慢慢地回想。
“没有说过那把刀……敲门声……我杀了他,好多血。”
杀人负罪感,只是这样?亨利皱了皱眉,不以为凤飞会如此脆弱。他注意到中间三个字。和杀人相提并论的记忆。
“再讲讲敲门。”
凤飞的表情有些抗拒,但在亨利的暗示下还是继续:
“门铃坏了……房门突然被敲……很突然……”
“然后?”
“……我弟弟。他一直住校,有时回来拿钱。”凤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被绑住扔在床下,那人对他说我离家出走……我听见他们吃饭,一起出去……快磨断绳子的时候那人回来了。”
这种情况下发生再激烈的事都不奇怪。倒是之后……亨利闭上眼,仔细想了想,终于明白。
“你杀了他,然后拿走他给你弟弟借的学费,远远地逃了?啧啧,这可真不好,让救命恩人变成流落街头的孤儿……你弟弟也能算救过你吧?”
“不是!我不知道!我也不想……”
凤飞突然喊了起来,最后一句话带着近乎凄厉的尾音。亨利急忙停下,伸手轻抚凤飞肩背。强行唤醒太痛苦的记忆要么收效甚微,要么导致精神分裂。他不得不再多等一点时间。
但他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
凤飞脑海中模模糊糊掠过许多碎片。鲜血,殴打,绝望,有谁在哭泣。它们曾是他恶梦的来源,即使离家多年还时常会潜入卧室,叩开他的记忆之扉,将他拉回昨天。
有些伤痕可以随时间而愈,有些却会同生命一起成长,天天鲜活。
他看着阿然,就象看着自己。阿然的每个言行,都象在告诉他,你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凤飞,凤飞,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一个幻影。在那之后,在精明冷漠的面具下,原来仍是那个叫吕齐的小孩,在惶恐中警戒,在警戒中寂廖。
所有的岁月都活成了看不见的忧凉和疲惫。
肌肤上有温暖的手指抚过。一下又一下。紧贴在耳旁的心跳声平稳而有力。每个胎儿在子宫中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节律,它意味着安全和最大程度的依赖。
凤飞下意识地偎了过去。他被立即拥到一个温暖的怀里,伴着柔柔的吻……很舒服,神志有些涣散,但奇异地不再有痛……真想永远这样下去,紧靠令他安心的源泉,即便交出自己也无所谓。
是啊,为什么还要坚持自我呢?那么多痛苦,那么多内心的啃噬,那么多茫然和寂寞……只要一松手,将一切都交出去,给某个主人,这些就都不存在,以后也什么烦恼都不会再有。
轻飘飘……象在天上飞的快乐。天使般纯真无邪的快乐。什么也不必再想,只要接受……
但是,好象有什么不对。
有双手臂会比这个更强健。当它们制住他时,他动不了半分。然后是令人窒息的吻,跃上峰顶的进出,和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火热。
那之后恶梦仿佛会渐渐减少。为什么?凤飞清醒时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在此刻的混沌一片中却极力想抓住答案。一个支撑,一个理由。迷乱和幻觉的边缘,凤飞满头大汗,苦苦挣扎。
是那个男人。他有着自己的道德和生存法则,世俗的眼光完全打扰不了他的良心。如果他决定抱一个人或杀一个人,出手不会有片刻犹豫。凤飞有多少站在他身后,冷眼看他活得肆无忌惮,而内心坚定。
其实羡慕。
官度。两个字在心底渐渐清晰。凤飞记起了自己为了摆脱连绵梦魇,主动找他的那几拥抱。
他的怀抱可以驱赶恶梦。他的无情令人完全放松。凤飞相信官度,这不基于感情,而基于工作。因为他确信,在这世上,利益关系结成的纽带向来都比爱情更为牢靠。
亨利满意地看着凤飞在迷梦中挣扎了片刻,而后放松肢体,偎着自己沉沉睡去。他确信凤飞对他的依赖又进了一步。
虽然他的倔强耽搁了一点时间,总体来说还是很顺利。
几缕黑发落在凤飞白小巧的耳侧,有一点点放肆的顽皮。而凤飞的面容依然苍白恬淡,忍耐自持。
真是一个极佳的猎物。亨利赞叹地想象凤飞完成后的模样,几乎有些嫉妒方洪的好运了。
当然在到那之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摧毁自尊仍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但雇主不喜欢弄脏他的小猫……亨利轻抚凤飞优美而柔软的嘴唇,也许,可以从这里开始。这个有洁癖的家伙。
凤飞似乎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身边人的爱抚并极为享受。他动了动身体,面颊在亨利温热的掌心蹭了两下,伸臂环上亨利的腰,含糊呢喃了一句:
“好舒服……好爱你。”
亨利微微一怔,盯住凤飞的面庞,最后确定这只是一句呓语。他的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
对于示爱他并不陌生,毕竟每个宠物都首先要爱上他的调教师。几年来他不知听过多少句同样的话。但这不同。不是逼迫,不是条件反射。凤飞还没有被打破,他的神情安然,唇边正挂着一丝真挚而清新的微笑--这种笑容,在被打破的宠物脸上无法看到。
凤飞的双臂也正占有性地搂着他。亨利一时不能适应这种地位的转变。
这不是宠物应有的举动。亨利本能地想叫醒凤飞,给他一顿惩罚,手在半空却又停住。
也许凤飞不该为他在梦中所做的事负责。何况,这种奇妙的感觉也还不坏。亨利第一带有个人意味地轻抬起凤飞的下巴,重新审视。这张脸几小时前还充满愤怒,痛苦,倔强和不认输,现在却象风和日丽中的水面,前者闪着耀眼的光芒,后者却能令人沉醉。
亨利犹豫了一下。他本来在这时还要对凤飞做一些事,诸如扩张身体,加强催眠度。但做了之后,这刻的微妙气氛就会荡然无存。清冷犀利的凤飞还会对他说爱,但那只是出于他的命令,而非自发自愿。
或许……那些都可以留到明天再开始。反正一切都还来得及。亨利决定小小地放纵一下自己。
他低下头,地吻上了凤飞的唇。
官度带人破窗而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柔情旖旎,肢体相缠的艳色场景。
2
黑色的大床上,凤飞遍布伤痕的白躯体安静地向外侧卧,颈项却抬高后仰,上身半撑,带点慵懒意味地承受来自上方的热吻。吻他的男子相貌英俊,个子稍高,自背后紧环住他,一手绕过胁下来到前方,熟练地玩弄凤飞的乳头,另一手轻覆在凤飞的小腹前,指尖缓动。
凤飞被男子挑逗得面颊淡淡泛红,眼角水气盈然,也不知是泪是汗。手指抓在对方前臂上,不象推拒,倒更象求索。两人神态亲密,交拥自然,情热欢爱一览无遗。
数支黑沉沉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两人,屋中寂静,一时却没有人说得出话。
居然能将保安系统破坏得毫无声息,连警铃也没响一声,这些人来路不小。亨利暗暗吃惊,不动声色抬起头,一只手却借零乱床褥的遮掩伸至枕下。
只是还没碰到预料中的按纽,他的手腕便在中途被人牢牢按住。
亨利微微一震,缓缓转头,对上凤飞冷冷的双眼。
凤飞的眸光平静内敛,虽犹带情潮水雾未退,却绝非方才欲火蒸腾,迷乱沉醉的模样。
“你……”瞧着这样的凤飞,亨利眼中闪过种种情绪,最后全化作轻轻一笑,“我输了。”
如果要开枪,现在正是时候。官度却淡淡地站在原地,并无动作。他的下属训练精良,自然也都默不出声。
“不是。”凤飞摇了摇头,也不掩饰声音中的疲惫和后怕,“你很……厉害。只是欠缺了点时间。如果你继续下去,我大概再坚持不到两天。”
“这种事没什么可说的。”亨利淡然一笑,“两天或两周,都无关紧要。我认输,是因为我已经失职。你也知道,一个调教师绝不可以受他的受训者影响,而你竟然利用我的情绪蒙蔽了我……强的人是你。我原没想到,一个心理受过创的人还会有这种能量。”
事至此结局已定。亨利此人,大抵活不过今日。明知这是理所应当,凤飞心中还是无端有些伤感。也许,是因为再也没有人这么地了解和贴近过自己……虽然所用方法极其卑劣。
“我只是觉得,”凤飞注视着亨利的双眼,慢慢道,“或者说只是打赌,赌你还是一个人,没有变成工具……世界上没有心的人,究竟不多,是么?”
“而你也用对了方法。”亨利似乎能看穿凤飞每个想法,笑容在不经意间变得温柔,“不是每个人,都能抓住时机。你真是……可惜,我不能早遇上你。”眼中闪过一抹波光,“小齐。”
“嗯?”凤飞迷惑地一挑眉。
“我……”亨利突然放低语声,凝视着凤飞的双眼,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屋内除了凤飞,却再无一人听清。
官度素惯控制情绪,不管想些什么,面上总是毫无显露。他冷眼看着床上两人一举一动,轻言细语,也知凤飞适才模样不过是权宜之计,心中却无论如何不能舒服,隐忍不动,只等凤飞抬头看过来,先向自己开口求助。
怎奈那两人的话竟象是说不完一般,官度目光越来越冷,及至看到亨利含笑低语了一句什么,凤飞浑身一颤,怔怔地眼看亨利的唇压下来,却全不闪避时,官度不由哼了一声,再也忍耐不住,掌中枪轻啸着发出了火舌。
温热的血液有不少溅到凤飞的脸上。凤飞眼前一红,还没来得及看清原委,身上人已被官度拎了起来,随即一张床单扔到自己身上,伴着官度冷然隐怒的语声:
“到浴室去洗澡。”
凤飞迟疑地看了一眼官度手中半昏迷的亨利,没有再说什么,裹起床单,默默地走进浴间。
官度右手边的一人犹豫了一下,小声道:
“老大,方洪和那小子还留在车上,郎寒去拆机关了,没几个人看守……”
“你们先去,我理完这儿就来。”
“是。”
数人一起恭敬应答。其实现在还有什么好理的,该杀的杀,要带走的带走,官度的属下历久黑道,都知道在别人的地盘上多呆一分,危险便越多一分。然而老大执意如此,众人也都瞧见了方才那幕,有灵醒些的便隐约猜到了什么,谁也不敢多说上半个字。
浴室中,凤飞不愿耽搁,匆匆打开了淋洒冲洗身体。随着热水不断刷过肌肤,原本强行绷到紧紧的神经也逐渐放松,这才觉出全身伤口,无一不痛,还夹着不尽的疲累困顿,整个人便如被碾过的木偶一般,几乎便要散架。突然眼前一黑,急忙扶住墙,才不致于狼狈摔倒。
一双手无言地扶住他手臂。这铁一般强健稳定的力道却是凤飞熟悉的。想也不想,倚着那双手,喃喃道了声官度。
热气氤氲中,官度表情难解,眼中闪着复杂冷峻的光芒。凤飞的轻唤却象让他的神色和缓了些。
“我的运气不错。好几差点就撑不住了,也没想到你这就会来。说起来,怎么会是你……”凤飞叹息般地低语,缓缓睁开眼。看清对方时,却突然一怔,“你受伤了?怎么还进来,小心沾水。”
“死不了。”官度一晒,按住凤飞轻抚胸口绷带的手,“哈楚天那只老狐狸比我想象中还狡猾,跟他摊牌时中了埋伏。”
太快了。凤飞眉头微皱:“可是那几……”
“先别说这个。我现在想做的事只有一样。”官度止住凤飞的话,似笑非笑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帮我脱衣服,嗯?”
即使隔着湿透的衣物,还是明明白白感觉到手下之物的坚硬炙热。凤飞脸一红,这才惊觉自己的赤裸。试着放低声音,与他沟通:
“我现在很累,这地方……我也不喜欢,回去再说好么?”
“不好。”
官度唇边带笑,拒绝却斩钉截铁,轻轻一带,已将凤飞困在怀里,不容推却的吻同时落了下去。
雾气弥漫。热水仍在流淌冲刷,有一些打在凤飞被迫半仰的脸上,水细细地飞溅,在灯光下晶莹激越,如某些失控的心绪,再也不可抑止。凤飞连眼睛也睁不开,只能凭感觉应承官度狂烈的索取。
官度吻了片刻,猛然一推,将凤飞按在墙壁上,另一只手已急切探至凤飞双腿间,刺入手指。
“别,还是先回去……”
凤飞吓了一跳。以往诸般情事,无一不是挑逗充分,前戏做足,官度还从没象现在这般粗暴直接过。凤飞不觉有些慌乱,试图合拢双腿,却被官度的膝盖拦住,只得伸手推拒。
官度的眼中跃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怒意。并不坚持,手指果然退出,却在滑至凤飞腿间时猛然一挽,架住一侧膝弯,将凤飞的左腿提了起来。
凤飞乍失平衡,差点滑倒,仍是官度扶持住,却已变成了双腿大开,任人欺凌之姿。还没来得及挣扎,官度默不作声,已解开拉链,将早已火热的欲望对准入口,猛然插了进去。
虽有热水滋润,也算做过少许扩张,凤飞下身仍是痛得有如火灼,几欲晕厥。一些温热的液体沿着大腿内侧滑落,凤飞明白那是出了血,官度却直若未觉,只顾暴风骤雨般抽送,毫无稍停怜惜之意。
这样的官度令人陌生。凤飞闭紧双眼,默默忍受着股间刀割般的疼痛,眼前却不期然浮现出亨利微笑着的面容。心中一惊,本能地挣扎起来,却被官度不耐烦地拉起双手反扭在背后,再也动弹不得。
喘息声越来越重,伴着水下,两道躯体的撞击纠缠……直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酷刑才渐告终止。
官度缓缓从凤飞体内撤离。他心底原本有说不出的怒火焦躁夹杂着欲焰奔腾,也是有意要给凤飞一个小小惩戒,免得他恃宠而骄,但此刻看着凤飞紧闭的双眼,惨白如死的面色,痛苦紧拧的眉结,还有被死死咬住渗出鲜血的下唇,方才的快感竟荡然无存,心底微微刺了一下,也许,是有些过了。
柔和地吻去凤飞唇上的血渍,双唇甫接,换来的却是凤飞反射性地一瑟,惊慌地将头侧开。
官度呆了一呆,他向来以最佳情人自诩,还从没将哪个床伴吓成过这样,何况是……凤飞。不由稍稍有些后悔,叹了口气,强拥住怀中的人,正想出言抚慰,屋外轰隆一声巨响,却恰巧清晰无误地传来。
25
回荡在空气中的响声沉闷如雷,就连冰冷坚硬的地面都能觉出隐约的震动。
纵然凤飞经历这种场面的数并不多,还是能分辨得出这并非枪声而是爆炸。下一刻他的身体被迅速揽至门后,官度的反应仍如受伤前一样敏捷,护住怀中人的同时,枪已滑入掌中。
热水已止,白色雾汽仍徘徊在狭小的室内久久不散。同时充斥在身周的还有再熟不过的人体气息。凤飞的脑中有些昏沉,但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惊吓。看来自己是越来越习惯枪弹生活了,凤飞不无自嘲地想。
半晌没有动静。
是谁?
凤飞侧过头,用眼神询问官度。官度不是那种会将隐患留在身后的人,但也许会有漏网之鱼。
官度摇了摇头。他确定一路进来都清理得非常干净,否则也不可能就在这里仓促抱了凤飞。
虽然最后这件事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八成是墙外负责接应的人员出了状况。阿然也在那边车上,但官度现在并不想告诉凤飞这个。
掌心所触,沾着水珠的苍白肌肤渐渐在空气里变凉。官度轻轻松开箍在凤飞腰间的强硬手臂。
“穿上衣服,我们该走了。”
察觉到某种不安的气氛,没有任何反驳或怨言,凤飞沉静地扣上衣物。在他体内还残留着痛苦和侵犯的余痕,指尖也因之微颤,一张原就略显单薄的面容在湿意的灯光下更近乎惨白。然而这张脸上的神情仍旧是镇定的,或者说维持住了一贯的冷淡面具。
是职业需要,也是个人性格。官度习惯了这样的凤飞,他总在任何时候都试图保持冷静和判断力。旁人看来这或许只是矫情,官度却第一眼就明白,如同自己必须倚枪为生一样,凤飞是将他的理智当作武器。
他们都没有别的选择。这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在大起大阖,每一步都是赌局的人生里,谁也输不起。
官度伸出手,以和平常一样的方式抱起凤飞,一刹间交融的体温互传入心底。
“你进行到什么程度?”
被官度抱着,穿过大厅的时候,凤飞突然低声问了一句。
官度正凝神留意四周,怔了一怔,才明白凤飞语意何指。无所谓地笑了笑。
“没什么,只有哈老头急症猝死。消息还没传出去。”
急症猝死,听起来很可笑的理由。不过谁会去管这些呢,如果假象背后有强势支持,谎言也会变成真理。
凤飞甩开评论的念头,专注想着自己那部分。
“你知道他的遗嘱,还有几个地方没来得及……”
“所以我要你回来办这件事。”官度注视凤飞,淡淡一笑,“你可千万不能倒下去,我的首席律师。”
“是这样……可以要求加薪吗?”
凤飞喃喃地发出一声叹息。意志力的逐渐涣散中,他显然没有觉察到,这句模糊的抱怨听起来如此暧昧。
“如果你能做到,当然没问题。”官度将凤飞的状态尽收眼底,素来锐利的目光稍现柔和,“不过在体力恢复之前,你可以先休息。”
“那就多谢了。”
无视四周零落隐约的枪声,凤飞终于放松心神,合上双目。
就这样睡着了?或者说昏迷来得更恰当吧。官度微微苦笑,感受着臂间均匀微弱的鼻息,和比方才更沉的人体份量。浸了水又用力过度的缘故,他整个胸膛和上臂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可以一笑了之。
当他们接近现场时枪战已臻尾声。一方面官度的属下强悍出乎对方想象,另一方面也是警车呜鸣之声遥遥而至。
袭击者纷纷逃窜。官度简单地止住想去追击的部下,坐入车内。
“不管伤了多少,都先回去。”
数辆车如夜幕下无声的游鱼,赶在收网前一刻滑出了河道。
回程中清点伤亡时才发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真正造成的危害并不大。不过有一件事,却很令人头痛。
“要说恭喜么?你马上可有得热闹了。”郎寒坐在车后排,一边替昏睡中的凤飞理伤口,一边啧啧有声,“谁不好死,偏偏是方洪死在你手上,想不闹大也不成。”
“他又不是被炸死的,是有人刻意在混乱中给了他几枪。”官度肩上纱布已渗出血迹,但一辆车仍开得行云流水,毫无涩滞,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否则阿然就在他身边,怎么他死透了阿然还没事。”
郎寒忙于理屋中警报电路,没来得及赶上开始一幕,却仍兴致盎然:
“你觉得西港方面会相信这个?”
传说中独来独往的家伙何时会对闲事如此关心了。官度自镜中瞥了他一眼,果然是幸灾乐祸,一脸看好戏的恶质笑容毫不掩饰。但郎寒所言,确实是死结所在。
“不信也没什么,”官度反而笑得轻描淡写,“没架可打的日子,岂非无趣。”
如果这家伙不是这么心狠手辣,冲着这句话,大可以同他出去喝一杯。不过现在,郎寒叹息着瞧了凤飞一眼,不觉得接近这总在微笑的男人是个好主意。
“你自家的事还没摆平吧,又是内又是外,想以一当百吗?算了,随你怎样,死小鸡我要带走,他留下多半会被你害死。”
“那不行。”官度断然拒绝,“他还有事要做。”
“哪怕他会死也无所谓?”
“他不会。”面对郎寒的逼问官度并不动容,“再说,他不是还有你这个身手绝顶的朋友么?”
“你要他留下帮你做事,还要我来守着他?”郎寒不可思议地瞪着官度,“你是不是也算计得太精了,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车外灯火飞掠如流光。瞬间变幻的景物,更衬出车内气压的隐隐紧张。郎寒固然不象官度杀性这么大,却也绝不是易被欺负的人。一言不合拔枪动手,道上这种事本就最多见。
官度若无其事,继续开车。
“凤飞的脾气你也知道,他接手的事情,没做完怎么肯走。”
“那就该你多派人保护。”
“我会很忙,人手不足,这是你说的。”官度耸耸肩,“你也可以不管他,只要你能放心。”
这摆明了就是要挟。
郎寒恨恨不已:“要不是死小鸡还欠我钱,我才懒得理他。”想了一想,认真道,“回头要他陪我上床好了,以身相许。不然他死早了,这债还不清,我岂不是亏了。”
一边说,一边将扶着凤飞肩头的手臂紧了紧,眼角余光瞟向官度。
官度轻咳了声。
“你刚才在给他上药。”
“这些都要算钱的。”
“他的衣服都解开了。如果你对他有意思,你碰他的手就会不一样。当然,那种事经验不足的人,是不会懂这个的。”
郎寒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不是没经过风月,但确然从不在这些细节上留意。不过要承认这方面不如别人,八成男人都不会甘愿。良久后郎寒才想到,官度一直没回头,却是何时看得这般清楚的?
26
26
对一个险死还生的人来说,最需要的显然是休息。不过凤飞似乎不在其列。
隔着明净的玻璃,原本宽敞的外间办公区因为多了十几个人而略显拥挤。各种桌上堆满资料,电脑屏幕不停闪烁,一些人在核对和发布指令,另一些在低而迅速地交谈,每个人看起来都紧张而忙碌。
他们中有几个隶属于哈氏律师团,其余则来自会计事务所。虽然职务各异,但无论谁走出去都可算作业内精英。更重要的,他们都只忠于官度,换而言之,是他的心腹班底。
结束又一份审阅,官度抬起头,满意地注视着一窗之隔的众人。这里的人几乎个个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也许平均岁数还略嫌年轻,工作经验也有所不足,但他们的敏锐和活力已足以弥补这些欠缺。是支相当锋利的剑呢。官度不动声色地想。如果说黑道堂口是他的一只翅翼,那么这些人就是他的另一只。纵然现在还没成形,却终有一天会完全展开。
目光从凤飞身上掠过。因为是单向玻璃,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官度并不担心他们会发现自己的注视。
办公区右侧靠墙的一角,凤飞正和对面的年轻男子谈着话,声音虽低,气氛却有点激烈,数份文件不时在他们之间传来递去,好象正在为了某件事争论。官度微微一笑,他知道凤飞很注重细节,甚至有些过份讲求完美,另一个家伙却偏偏也是个不折不扣严苛于自我主张的人,会计事务所的中坚骨干嘛,还能指望他的脑袋长成其它什么样。这两个人会因为工作吵起来,也不算什么奇事。
最后看上去象是凤飞退让了一步。他两道秀气的眉毛微皱,沉吟着在纸上划掉些什么,对面的男子瞧过后,神色也变得和善,两人又商谈了几句,同时笑了出来。
这是个公事中很司空见惯的场面。百叶窗透进的疏淡阳光下,凤飞的面色仍有些苍白,但上扬的唇角却是轻松而愉悦的,那是因难题解开,豁然开朗的真正笑意。
官度心中一动。有多久没见到凤飞这样笑过了?话说回来,自那日送他就医之后,两人就忙得再也没有单独相的机会。
其实也可以不用这么麻烦的。
他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都是因为哈楚天那份还没公布的遗嘱。不出所料,那堆厚厚的材料将大部份财产,包括哈氏持有股,都留给了女儿哈玉珠。官度有调用权,但前提是他们的婚姻必须存在。如果婚姻破裂,或者哈玉珠死亡,那么这些财产都会一分不剩地捐给福利机构。
哈楚天为了独生爱女的利益,确实煞费苦心。不过他忘了遗嘱总要靠人来执行,对于哈氏首席律师而言,有大把的机会可以私下修改某些条款,或者追加条文,且顺利通过公证。可披着严密完美外衣的业界内,这样的事并非没有先例。
然而凤飞断然拒绝。
“有法子比这个更好。”很早前的某个午后,也是这样明亮清爽的阳光下,凤飞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得出结论,“而且可以帮你避开高达百分之三十的遗产税,很划得来。”
他的建议就是利用法律和财务收支的微妙细节,将实际资产转移。最近这数月,看上去哈氏毫无变化,仍在稳稳当当地赢利运作,但事实上,获利的那些分公司,却有不为人知的,足够详尽的法律材料证明属于官度个人所有。而庞大的债务则扔给了哈氏。
这是一个艰苦,精妙,和耗费大量时日的过程,就官度简洁明快的行事作风来说,并不是很欣赏。但凤飞对合法两个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执意。
合法吗?还真是个笑话。换成任何人这样说,都只会象一种虚伪。可凤飞平静的眼神,冷淡的笑容,还有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官度觉出了某种固执的认真。好吧,就归结于每个人都会有点小嗜好得了。既然手下爱将很想这么做,又能替他省钱,官度也不会反对。
不在计划中的是与哈氏决裂的时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想象的都要提前。还有很多重要的环节都没安排好。所以才会有了现在这个场面,原本两个各行其事的部门聚到了一起,一边快速地协商一边对外传出指令。随着他们指尖在键盘上的轻击,或者某个简短的话语变成电波流窜,大笔的钱象无声的潜流,在金融海洋里复杂地调进调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产权变更。这世上的一些事实被另一些所替代。
官度在心中盘算着何日宣布哈楚天的死讯。
各方面的怀疑和施压都越来越重。最多也只能再拖一两天。不过官方的核查也同样需要漫长的时间,在这之前一切都可妥善完成。凤飞和刚才那个年轻男子程采之都向他这样保证过。
那么,他还有点事要办。看了看表,官度站了起来。
“还是做BOSS好。我们在这里忙得要死要活,他就能话都不说一声走人。”
程采之瞥见官度带着保镖从侧门悄然而出的身影,不由对凤飞发了句牢骚。
凤飞头也不抬,笑了笑:
“怎么,累了?”
“被这样用法,谁能不累。”程采之的眼圈下也有层淡淡的黑,那是缺少睡眠的表示,不过他此时更担心的是这个同伴,“我还撑得住,倒是你,脸色白得让人害怕,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我常这样,没事。”
“好吧。我去冲杯咖啡。要给你也来一份吗?”
凤飞想了想:
“那就麻烦你了。不过请用一性纸杯,谢谢。”
之所以会破例接受别人的饮料,是因为在场者都经过官度严格筛选,可以信任。另一方面,凤飞确实需要更多的体力,以支持住接下去的一场秘密会见。
起因是今天早上。一个电话将凤飞从短暂的睡眠中吵醒。
“关于阿然,我有件事想跟你谈一谈。”
杜亦南的声音穿过清晨的蒙昧,沉稳清晰地传来。凤飞在瞬间清醒。
“有这个必要吗?”
“要是你还在意他性命的话。”
凤飞默然。杜亦南就算有再多的缺点,也不是个会夸张其辞的人。
“你想在哪里谈?”
“由你决定。当然,如果你不反对,我提议在我们上一喝茶的地方。”随即又补充了句,“不过,要保密,一个人来。”
凤飞犹豫了一下。
杜亦南似乎觉察出凤飞的怀疑,苦笑一声。
“请相信,我至少还是个警察。”
因为这句话是杜亦南说的,所以凤飞才会在午饭时间找了个借口出门。
茶的清香袅袅飘荡,空气中浮动着不知名乐曲和柔和灯光交织的幽静。茶杯的摆布和上一样,连雕木格窗都保持着斜开一线的格局。
不同的只是心境。
“什么事,快说吧,我能出来的时间有限。”凤飞的声音很冷淡,连客套话都没有。
虽然已经知道了他的遭遇,也见过几张跟踪拍摄的照片,但此时亲眼所见,凤飞的模样却比想象中更要憔悴。
杜亦南默默打量着对方。永远一丝不苟的着装,虽能掩盖肢体的虚弱,却隐藏不了动作的迟缓。原先白的脸色此刻转成纸质般的黯淡,只有眼中冷漠如针的锋芒依旧,甚至更利,利到令人不敢轻视,或许这才是他能骗过其他人,扮作正常的唯一原因。
吞下询问身体或类似关心的话,杜亦南从纸袋中抽出几份报告。
27
夹带的照片有些模糊,看得出是偷拍的缘故。相对而言,文字资料则详尽清晰,虽只寥寥数十页,已足够有心人看出端倪。
不大的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茶香幽幽,和纸张偶尔轻翻的悉索声。杜亦南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他知道凤飞看得懂这些东西。
凤飞翻阅的速度如往常般不疾不缓,心中却象渐渐压上了一块重石。
怎么会出这种事。还真是……要命。凤飞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这确已超出了他能解决的范畴。或者说,事态已严重到谁也无法控制。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杜亦南才会找上自己?如果这是寻求合作的一种表示,那么他会开出什么条件,而自己又能答应到哪一步?
一瞬间,凤飞脑中盘算过多种可能。最后还是淡淡合上文件,以纯公事的语气开口:
“不知杜警官的意思是……”
抬头时,正对上杜亦南邃了然,似乎还微带苦笑的目光,不由一怔,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也再说不下去。
是啊。曾经是一起踢球喝酒,犯规违例的校友。一起谈论案例,指点江山的同伴。虽然现今行走的道路并不相同,甚而为敌,可他们终究是互相熟悉的。
这一刻,甚至比以往更加熟识。
对敌是件奇妙的事。做朋友时不大能留意到的细节,做敌人时反而会瞧得清清楚楚。此刻视线相接,对方眼中的含意,居然彼此都能一览便知,无需解释。
这算不算是一种更默契?
凤飞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套用公式化,礼貌而生疏的词句,那也确实有点累。代之以简洁、熟人间的询问:
“除了方洪,当真没人知道?”
“是。方洪一向狡猾,帮中大部分资金,都由他亲自控制。没有他的密码,谁也提不出那笔巨款。”
杜亦南就事论事地叙述,胸中却因为凤飞撤去冰冷,素不相识般的态度,而泛起一阵不经意的喜悦。
来之前,他早做好准备,要一直面对凤飞的冷漠无视。这不能怪凤飞。毕竟他自己对凤飞做过的那些事,也实在算不上光彩。
多年枪林弹雨的刑事生涯,杜亦南早养成了果断直接,不计手段的行事准则。利用同学情份接近凤飞,伺机取得机密确实是他当初的计划,至今也不觉有错,但……如果那时换种方式,是否两人今天的局面就不会这样生硬僵持。
凤飞一直是个非常奇特的存在。当年在学校,虽然多数人畏于他的冷淡不敢接近,但那么多道视线仍然暗暗追随着这个俊秀洁净,冷静敏锐的法学高材生。凤飞当选学生会财务部长是全票通过。每年的校园风云人物榜他必定名列前十。情人节总会收到一大堆礼物和巧克力,虽然都知道他不会吃。
而这一切凤飞甚至没有刻意去做什么,无所谓的态度倒更象全不在意。
当时杜亦南以为凤飞是少年老成,善于掩饰,现在才知道,凤飞是真的不在意。
--对于这个世界,凤飞想要的,和他们并不相同。
只是发现这一点时,他已经不知不觉想着凤飞这个名字太多,多到超出了办案应有的限度。
那种奇怪的,如同焦虑般的情绪。
比如这会面。明明只是公事公办,之前却一直忐忑不安,害怕他不会赴约,见面后还是放松不了,很想说句类似和解的话,又平生第一不知要不要开口,怎样开口。
这件事完结后一定要去休假。杜亦南自嘲地甩开无关的心绪,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凤飞的话上。
“……如果你想知道方洪的下落,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猜想--仅是猜想。我想,象他这样仇家遍天下的人,一旦失踪,大概很难再重新出现了吧。”
凤飞黑的眼眸中闪着静静的光芒。那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暗示。
那日被袭,方洪当场就受了重伤,不治而亡。凤飞也是那事件的亲历者,对于方洪的生死,自然再清楚不过。
黑道自有黑道理事件的方法。虽然就道义而言,遗体应该还给家人,举行风光大葬。可是对于不知对手是谁,无法解释方洪死因的哈氏,那纯属自找麻烦。
所以这世上的失踪人口只好又多出一个。
“不会再出现了是吗?”杜亦南低语,随即又笑了一笑,“你放心,我们对他本人并无兴趣。上面只是担心西港那边没了头领,会乱来一气。”
只是失踪无法立案。就算警方有兴趣,又能怎样。
但凤飞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微微眯起眼睛,原本清冷的气质在这刹那越发明显。
“优胜劣汰,自然法则。他们互相杀来杀去,总会有一个人活下来当头的。你们警方不是最擅长坐山观虎斗么?为何这会好心想要阻止?”
杜亦南怀疑是否在凤飞眼中瞥见了一闪而过的嘲讽。不知为何,他心中一松,回以若无其事的一个微笑。
“是吗?不过,下个月会有一个大人物要秘密访问我国,可能会暂居本地,这种时候,谁也不想出事吧。”
“所以?”
“当然,警方也做了点工作……具体就不用细谈了。总而言之,西港那边已经达成了协议,谁能找回方洪保管的那笔巨款,将帮中即将冻结的产业重新救活,度过这个难关,就由谁来当老大。”
叫死人说话吗?这件事可真有点难度。
凤飞默默想了下西港的众多地盘。偌大一块蛋糕,想抢的人必定不在少数。
“哈氏不会插手这件事。”
“不是哈氏,是阿然。”杜亦南微微一笑,直接点出凤飞仍在回避,不愿提起的关键,“听说,阿然是最后一个见过方洪的人,在方洪失踪之前?”
就直说方洪死时阿然在他身边好了。凤飞在心中低低诅咒一声。理所当然,每个人都会关心方洪是否有说遗言,遗方的内容又是什么。
这种该死的麻烦啊。
“阿然不知道密码。”凤飞直截了当,“否则他一定会跟我说。这是件大事。”
“我可以相信你,那些人会相信么?”杜亦南笑了笑,突然心情微妙地很好。他已经看出,凤飞对这个弟弟的关心仍同从前一样。这表示凤飞不得不在接下去的日子里继续和他打交道,“谈谈条件?”
正午烈阳正灼。
打开茶室的木门,由暗影中走出的凤飞一刹那有着无比眩晕。眼前漆黑一片,各种声响都从耳中远去,全身的力量都仿佛抽光一样,再也剩不下半点。
杜亦南本准备再坐片刻后才离开,突然看到凤飞在拉开门的瞬间,摇了两摇,手指无意识地抓住门框,还是支撑不住,蓦然软倒下来,不由吓了一跳。幸好他离得极近,弹起身一伸臂,便将凤飞稳稳地接在了怀里。
凤飞双目紧闭,面色瓷器般地冷白,连嘴唇都失却了血色。
杜亦南铁青着脸,立刻扯开凤飞颈间系得极严谨的领带,又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同时探了探凤飞的心率。还算好,虽然快了些,仍然平稳,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以手帕沾了凉茶,轻拭凤飞额头,杜亦南动作依旧稳定,心跳却极为急促。看到凤飞倒下的倾刻,他心中闪过的居然是惊慌。
“唔……”
凤飞很快便清醒过来,微微睁开双眼,视线有些茫然。
杜亦南对上他迷骰秀钡难凵瘢身体突然一僵。
“喂,对待病人不是这个样吧。”
斜刺里蓦地伸出一双手,毫不客气地将凤飞抢了过去。杜亦南稍稍一惊。他知道他刚才有些分神,一时没防备,但能轻易将人从他怀中夺走,这份身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你是?”
冷冷地将目光上移。来人是个一袭长发,浑身散发不羁气息的英俊男子。杜亦南几乎不用看第二眼,就可以肯定这家伙身上必然带着枪。
但凤飞并没抗拒这人的怀抱。甚至倚在那胸口上时,神色还是松了口气的。杜亦南大约有点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凤飞看向杜亦南:
“这是我带来的朋友。虽然你说过要我单独来……可你觉得我还会无条件地相信任何一个人么?”
“没什么,你觉得安全就好。”
杜亦南神情镇定。
来人明亮的眼神扫过杜亦南,唇角仿佛微微冷笑了一下。那瞬间,杜亦南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看穿自己方才的纷乱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杜亦南自认并未有任何超越常规的行动。
“带我回去,快迟到了……”
凤飞不适地皱起眉,对抱着自己的男子低声道。
“回去你个头啊,你看看你这样子,是不是想找死?”男子的口气出奇地火爆。
“没办法啦,你也知道……”
凤飞的声音在来人迅速将他抱离的过程中逐渐消失。那人没有再多看杜亦南一眼,杜亦南也静静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然而从前听凤飞提起时还只是可有可无的印象,现在却已转成尖锐的探询。
是否那个人,有何目的,与凤飞……是什么关系。
就在凤飞与杜亦南密谈时,官度也在做着一件很不喜欢,却又不能假手他人的事。
宽敞,充满阳光的起居室内,哈玉珠凌乱着头发,坐在床上低泣,娇弱恐慌的神情楚楚可怜。在她面前,摊着几份待签的文书。
纵然这女人看起来如此柔弱,官度却知道,那只不过因为她没有任何出手的机会。如果她手上现在有枪,一定会毫不犹豫将子弹射入他的心脏。他肩上的那道刀伤,就是拜她先前所赐。
她是个怎样的人,在她以往对那些女子做过的事中就可见一斑。然而他的残酷较她更甚。
官度突然对这样的自己生出一种厌倦。
他是从贫民窟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人。他擅长抓住机会,一步步靠近想要的目标。十多年来他从未偏离过自己的预定计划,也都达到了目的。
连婚姻也只不过是一场互相利用。这是在一开始就已经明白的事。
28
一阵无效的哭闹发泄后,哈玉珠还是在那叠法律文件上签了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官度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无论是哈玉珠哭泣着求他,还是将能扔的东西都摔到他身上,并伴着最恶意的诅咒,他脸上的表情都始终如一潭水,不起任何波动。
还需要多说什么呢?哈玉珠虽然是女人,究竟还没疯狂到失去理智。知道如果不想见识黑道刑堂,听命行事是她唯一的选择。
而这一纸文书过后,他们之间就两不相干。
离婚。官度冷淡地想着这两个字。他倒不在意名份与否,反正在他心中,从来也没受过它的约束。但是法律需要这个。有了这道程序,他们的财产就能割裂开来,原本绑在一起的人顺理成章地变成陌路。
哈氏还是哈玉珠的。包括它庞大的债务和即将破产的事实。而官度则会有独属于自己的王国。
--就是这样简单。在人类公认的规则之下。
官度突然想起了凤飞。凤飞曾说过,他想要解释法律的权力。那的确是一种权力。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官度也不介意哈玉珠在旁,伸手接通。听了两句,脸色微微地阴沉起来。
“医院?……知道了。做得很好。继续。”
回过头,见哈玉珠已经签完所有的条文,正以奇异的眼神看着他,不由皱了皱眉: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欧洲旅游么?回头会有我的律师来跟你详谈。想去哪里,可以跟他说。”
所谓旅游,不过放逐。这点哈玉珠自然意会。
“……不是凤飞吗?”
“什么?”官度拿起文件,一时没能明白。
“我说,不是凤飞来和我谈吗?”哈玉珠的声音里有种尖锐的冷静,令官度很不舒服,“毕竟那么多律师中,你最看重的就是他。理这种私人事件,他最合适吧?”
“这种小事,还用不着他。”官度无动于衷,仿佛谈论天气一样给了个回答,“何况他才从西港那边回来,身体不大好,精力也有限。”
“为什么会选择他?”看着官度纵使带伤仍然笔直挺拔的背影毫无留恋地走向房门,哈玉珠终于忍不住,爆发似地叫了出来,“就因为交出他,你才会背叛哈氏,是不是?他有哪一点值得你这么在乎!”
官度身形顿了一顿。
就算没有这回事,也一样会有今天的状况。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但凤飞可以很轻易就看出来的他的心志和脾性,哈玉珠与他同床多年,却至今仍未能了解。
官度沉沉地扔下最后一句话。
“因为,他比你们都有用的多。”
有用?真是这样吗?只因为能干,所以才不想失去他?
哈玉珠跌坐床头,失神地盯视着官度的身影掩没在白色房门后。每个人都知道官度很冷酷,事实也确如此。但他不是完全无心。
哈玉珠并非如旁人所想般对官度一无所知。认识之初,她就已察觉出连官度也不自知,藏不露的那部分寂寞。她正因此而爱上了他,并认定自己终将会是占据他心的那个。然而--
没经证实之前,她便直觉地忌惮凤飞。得到他们床事的报告后,除去凤飞的念头几乎是本能地浮起,比哪一官度有外遇都来得急切。
算是身为人妻,无由来的敏锐吧。官度太关注凤飞。就象刚才,虽然她听不清电话,却知道,一定又是那个冷淡,精明,一丝不苛的青年出了事。除了他,没人能让官度的情绪裂开一条缝。
同样的天空下,同样的风。城市的另一,凤飞却无暇想到其他什么人。此刻他正忙着与身旁的狱卒争取自由。
“两瓶营养液都输完了,你现在可以让我回去了吧?”
“不行。”虽然人懒洋洋地靠在病床旁的座椅上,回答却是斩钉截铁的。郎寒搁起长腿,举起心爱的酒瓶在空中扬了扬,喝了一口,“医生都说了,什么药也不能代替休息。你就死了那些心,好好睡一觉吧。”
这并不是第一争执,可想而知只要不死也不会是最后一。
凤飞素向冷漠的面部线条因虚弱而现出柔和。他的笑也变成了轻微的苦笑。
越窗而来的日光有着与病室不相称的灿烂,跳跃着落在雪白的被褥间,就好象一场明快的人生舞曲。这么大好的时光,实在不该浪费在病床上。
“我真的有很多事要做。郎寒,你何时变得这么罗嗦?”
--如果不让他做这些,那么他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官度救他,不是为了救一个废物。
郎寒不动声色地俯下身,眯起眼,凑近凤飞。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
凤飞正色回看他,若有所悟:
“……你爱上我了?”
啪地一声,郎寒顺手抓起一边的杂志,用力地敲在凤飞脑袋上。
“你就不能想点重要的?钱!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多少帐单没付?”
“才那一点。不过欠一下,又跑不了,你急什么。”
凤飞懒懒地笑着,避开头顶再落下来的凶器,心中却不由歉然。这几天事多,他还真忘了向郎寒的帐户上汇款。
对于钱财,凤飞一向信奉明算帐的原则。准确及时,决无拖欠。这居然将这种事给忘记,自己也有些惊讶。
“什么叫一点?”郎寒斜睨着凤飞,说到钱时,他的眼中总是无一例外地闪闪发亮,“你没看清单吧。还有这一。话可说在前面,除了医药费你得还我,你还要付我陪同费,精神补偿费,这里吃的饭,喝的酒,也都要由你开支。”
“精神补偿?”凤飞不屑地瞥了一眼身旁坐地起价的家伙,“该是你赔给我吧。真不知你是剥皮律师还是我是。”
“我会杀人!”郎寒纠起双眉,凶狠地掐住凤飞的颈项,露出一个狞笑,“你要是敢说个不字,我就卡嚓一下--你知不知道陪人有多无聊?还有你那白痴弟弟,我简直受够了当他保姆--”
“放开我哥!要钱,我还你!”
房门突地打开,传来一声虽然有点发抖,还算坚决的呵斥。屋内两人尽皆愕然回头间,来人已冲到了病床边,从郎寒手中抢过凤飞,护在身后。
明白过来后,莫名其妙的动作让凤飞心中一暖。脸色却沉了下来,语气也重又严厉:
“你来干什么?不是要你呆在家里,什么地方也不准去么?”
插在两人中间,俨然保护者模样的,正是凤飞同母异父的弟弟,阿然。
郎寒任由阿然拉开凤飞,若无其事躺回椅上,饮了口酒,喃喃道:
“奇怪,似乎有人发了财……果然人一有钱,说话的架势也不一样。蠢倒还是没变。”
凤飞不是没看出阿然全身都换了行头。同是休闲样式,质料却从几十元一件的地摊货改成了上千的精品名牌。头发也细心打理过,柔软黑亮,看似随意中透出恰到好的棱角。这种搭配品味,绝非一般街店可得。
真正人要衣装马要鞍,这一换,阿然整个人都象不同,一刹间仿佛精神气派了许多。
可是凤飞现在一点也不想关心这个。拉过面颊涨得通红的弟弟,冷冷道:
“既然你在家里呆不住,那好,我立刻安排你上飞机,你出国念书去吧。”
“我不要……”阿然抗议般地回了一句,眼光却不敢与兄长相触,垂头看向地下,小声道,“我……我想留在这里,做……”
“做什么?”凤飞的目光象要结出冰来。
“我……那个,官先生说我可以去西港……我……”
“你也该猜到了,又何必为难他。不明白的,直接问我好了。”
正在阿然越说越低,支离破碎不成语法时,门口突然传来悠悠一声,沉稳而清晰。不用抬头,凤飞已知来者何人。
目光在空气中纠结。凤飞的唇愈抿愈紧,几乎绷成了一条发白的线。官度却好整以暇,悠然地俯视着他。一片死寂中似乎有什么紧得几欲断掉。
“他是我弟弟。”凤飞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发涩,还潜伏着一股敌意。
“我也没逼他。”官度耸了耸肩。
凤飞转向阿然。
“我不知道你宁愿告诉他,也不告诉我。”
向来犀利冷锐的黑眸中透出掩不住的失望和心痛。第一瞧见兄长这种神色的阿然吓得脸都白了,急急分辩:
“不是,我起先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一直想来找你,可你总是很忙,然后官先生问我有什么事……”
阿然这样的孩子。官度要从他嘴里掏出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凤飞心灰意冷:“然后你就全告诉了他,再然后他要你去争西港的帮主?”
“没有全告诉……官先生没问我那串密码。”阿然呐呐地道,“他只是说会帮我……我想,其实做帮主,也没什么不好……小茵也这么说……”
不用想都能明白,小茵又怎会无缘无故重现在阿然身边。除了官度一手安排,还会有谁。
阿然并不呆。很多事他不是不清楚,只是无法解脱。人一旦牵涉到感情,就会盲目得跟白痴没有什么区别。尤其这样初动情衷的少年。
凤飞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劝说什么。没有用的。
“我只是想他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你又何苦将他扯到枪口上来。”凤飞低语。不看别人,却都知道他在对谁说。
“我倒是想说,你又何必将他当成另一个自己,而执意要替他安排一切?”官度目光闪动,淡淡道来,看不出任何情绪。屋内却很静,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各人饮水,冷暖自知。你终究不是他,他的人生,你就还给他吧。”
还给……他……么?
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在多事。因为愧疚,因为害怕,因为赎罪,才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塑造阿然的未来,全不管他心中想要什么。
该放手了。
凤飞唇角牵动,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笑了笑:“阿然,如果这是你选的,那么,去吧。我不再拦你,而且以后都不会再问。”披起衣服,下了床,轻快道,“我也该去做事了。再拖,也还是放在那儿,少不掉的。”
从来没人看到过这种模样的凤飞。甚至比得救那天还要苍白恍惚。明明笑着,伤痛和脆弱却毫无遮掩地写在眼中。连面具都已无力再戴起,那是怎样的精疲虑竭?
“我送你吧。”
官度皱眉,向凤飞伸出手,却在半途停住。凤飞神色中的某种冷漠阻止了他。
“我看你还是改遗嘱吧。”郎寒冷眼旁观良久,终于扶住凤飞,“免得突然死了,我一分钱也拿不到。”
“你放心,”凤飞哼了一声,“就算死,也不会欠你的。”
“那就好。”
两人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竟就这样走了出去。
官度沉着脸,突然分不清涌上心头的是什么。他现在无暇对付西港。利用阿然,就算不能进而控制这股势力,至少让那边平静到自己有实力出手。这个计划并没有错,实施得也很顺利。包括找到小茵,劝服阿然,以及幕后台前的一系列布置。
无论是谁,也不能让这些停下。
他也料到凤飞必会不悦。但……或许,该找个时间单独相一下。似乎从上故意伤了他之后,两人就再没在一起过。
27
夹带的照片有些模糊,看得出是偷拍的缘故。相对而言,文字资料则详尽清晰,虽只寥寥数十页,已足够有心人看出端倪。
不大的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茶香幽幽,和纸张偶尔轻翻的悉索声。杜亦南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他知道凤飞看得懂这些东西。
凤飞翻阅的速度如往常般不疾不缓,心中却象渐渐压上了一块重石。
怎么会出这种事。还真是……要命。凤飞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这确已超出了他能解决的范畴。或者说,事态已严重到谁也无法控制。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杜亦南才会找上自己?如果这是寻求合作的一种表示,那么他会开出什么条件,而自己又能答应到哪一步?
一瞬间,凤飞脑中盘算过多种可能。最后还是淡淡合上文件,以纯公事的语气开口:
“不知杜警官的意思是……”
抬头时,正对上杜亦南邃了然,似乎还微带苦笑的目光,不由一怔,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也再说不下去。
是啊。曾经是一起踢球喝酒,犯规违例的校友。一起谈论案例,指点江山的同伴。虽然现今行走的道路并不相同,甚而为敌,可他们终究是互相熟悉的。
这一刻,甚至比以往更加熟识。
对敌是件奇妙的事。做朋友时不大能留意到的细节,做敌人时反而会瞧得清清楚楚。此刻视线相接,对方眼中的含意,居然彼此都能一览便知,无需解释。
这算不算是一种更默契?
凤飞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套用公式化,礼貌而生疏的词句,那也确实有点累。代之以简洁、熟人间的询问:
“除了方洪,当真没人知道?”
“是。方洪一向狡猾,帮中大部分资金,都由他亲自控制。没有他的密码,谁也提不出那笔巨款。”
杜亦南就事论事地叙述,胸中却因为凤飞撤去冰冷,素不相识般的态度,而泛起一阵不经意的喜悦。
来之前,他早做好准备,要一直面对凤飞的冷漠无视。这不能怪凤飞。毕竟他自己对凤飞做过的那些事,也实在算不上光彩。
多年枪林弹雨的刑事生涯,杜亦南早养成了果断直接,不计手段的行事准则。利用同学情份接近凤飞,伺机取得机密确实是他当初的计划,至今也不觉有错,但……如果那时换种方式,是否两人今天的局面就不会这样生硬僵持。
凤飞一直是个非常奇特的存在。当年在学校,虽然多数人畏于他的冷淡不敢接近,但那么多道视线仍然暗暗追随着这个俊秀洁净,冷静敏锐的法学高材生。凤飞当选学生会财务部长是全票通过。每年的校园风云人物榜他必定名列前十。情人节总会收到一大堆礼物和巧克力,虽然都知道他不会吃。
而这一切凤飞甚至没有刻意去做什么,无所谓的态度倒更象全不在意。
当时杜亦南以为凤飞是少年老成,善于掩饰,现在才知道,凤飞是真的不在意。
--对于这个世界,凤飞想要的,和他们并不相同。
只是发现这一点时,他已经不知不觉想着凤飞这个名字太多,多到超出了办案应有的限度。
那种奇怪的,如同焦虑般的情绪。
比如这会面。明明只是公事公办,之前却一直忐忑不安,害怕他不会赴约,见面后还是放松不了,很想说句类似和解的话,又平生第一不知要不要开口,怎样开口。
这件事完结后一定要去休假。杜亦南自嘲地甩开无关的心绪,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凤飞的话上。
“……如果你想知道方洪的下落,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猜想--仅是猜想。我想,象他这样仇家遍天下的人,一旦失踪,大概很难再重新出现了吧。”
凤飞黑的眼眸中闪着静静的光芒。那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暗示。
那日被袭,方洪当场就受了重伤,不治而亡。凤飞也是那事件的亲历者,对于方洪的生死,自然再清楚不过。
黑道自有黑道理事件的方法。虽然就道义而言,遗体应该还给家人,举行风光大葬。可是对于不知对手是谁,无法解释方洪死因的哈氏,那纯属自找麻烦。
所以这世上的失踪人口只好又多出一个。
“不会再出现了是吗?”杜亦南低语,随即又笑了一笑,“你放心,我们对他本人并无兴趣。上面只是担心西港那边没了头领,会乱来一气。”
只是失踪无法立案。就算警方有兴趣,又能怎样。
但凤飞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微微眯起眼睛,原本清冷的气质在这刹那越发明显。
“优胜劣汰,自然法则。他们互相杀来杀去,总会有一个人活下来当头的。你们警方不是最擅长坐山观虎斗么?为何这会好心想要阻止?”
杜亦南怀疑是否在凤飞眼中瞥见了一闪而过的嘲讽。不知为何,他心中一松,回以若无其事的一个微笑。
“是吗?不过,下个月会有一个大人物要秘密访问我国,可能会暂居本地,这种时候,谁也不想出事吧。”
“所以?”
“当然,警方也做了点工作……具体就不用细谈了。总而言之,西港那边已经达成了协议,谁能找回方洪保管的那笔巨款,将帮中即将冻结的产业重新救活,度过这个难关,就由谁来当老大。”
叫死人说话吗?这件事可真有点难度。
凤飞默默想了下西港的众多地盘。偌大一块蛋糕,想抢的人必定不在少数。
“哈氏不会插手这件事。”
“不是哈氏,是阿然。”杜亦南微微一笑,直接点出凤飞仍在回避,不愿提起的关键,“听说,阿然是最后一个见过方洪的人,在方洪失踪之前?”
就直说方洪死时阿然在他身边好了。凤飞在心中低低诅咒一声。理所当然,每个人都会关心方洪是否有说遗言,遗方的内容又是什么。
这种该死的麻烦啊。
“阿然不知道密码。”凤飞直截了当,“否则他一定会跟我说。这是件大事。”
“我可以相信你,那些人会相信么?”杜亦南笑了笑,突然心情微妙地很好。他已经看出,凤飞对这个弟弟的关心仍同从前一样。这表示凤飞不得不在接下去的日子里继续和他打交道,“谈谈条件?”
正午烈阳正灼。
打开茶室的木门,由暗影中走出的凤飞一刹那有着无比眩晕。眼前漆黑一片,各种声响都从耳中远去,全身的力量都仿佛抽光一样,再也剩不下半点。
杜亦南本准备再坐片刻后才离开,突然看到凤飞在拉开门的瞬间,摇了两摇,手指无意识地抓住门框,还是支撑不住,蓦然软倒下来,不由吓了一跳。幸好他离得极近,弹起身一伸臂,便将凤飞稳稳地接在了怀里。
凤飞双目紧闭,面色瓷器般地冷白,连嘴唇都失却了血色。
杜亦南铁青着脸,立刻扯开凤飞颈间系得极严谨的领带,又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同时探了探凤飞的心率。还算好,虽然快了些,仍然平稳,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以手帕沾了凉茶,轻拭凤飞额头,杜亦南动作依旧稳定,心跳却极为急促。看到凤飞倒下的倾刻,他心中闪过的居然是惊慌。
“唔……”
凤飞很快便清醒过来,微微睁开双眼,视线有些茫然。
杜亦南对上他迷骰秀钡难凵瘢身体突然一僵。
“喂,对待病人不是这个样吧。”
斜刺里蓦地伸出一双手,毫不客气地将凤飞抢了过去。杜亦南稍稍一惊。他知道他刚才有些分神,一时没防备,但能轻易将人从他怀中夺走,这份身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你是?”
冷冷地将目光上移。来人是个一袭长发,浑身散发不羁气息的英俊男子。杜亦南几乎不用看第二眼,就可以肯定这家伙身上必然带着枪。
但凤飞并没抗拒这人的怀抱。甚至倚在那胸口上时,神色还是松了口气的。杜亦南大约有点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凤飞看向杜亦南:
“这是我带来的朋友。虽然你说过要我单独来……可你觉得我还会无条件地相信任何一个人么?”
“没什么,你觉得安全就好。”
杜亦南神情镇定。
来人明亮的眼神扫过杜亦南,唇角仿佛微微冷笑了一下。那瞬间,杜亦南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看穿自己方才的纷乱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杜亦南自认并未有任何超越常规的行动。
“带我回去,快迟到了……”
凤飞不适地皱起眉,对抱着自己的男子低声道。
“回去你个头啊,你看看你这样子,是不是想找死?”男子的口气出奇地火爆。
“没办法啦,你也知道……”
凤飞的声音在来人迅速将他抱离的过程中逐渐消失。那人没有再多看杜亦南一眼,杜亦南也静静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然而从前听凤飞提起时还只是可有可无的印象,现在却已转成尖锐的探询。
是否那个人,有何目的,与凤飞……是什么关系。
就在凤飞与杜亦南密谈时,官度也在做着一件很不喜欢,却又不能假手他人的事。
宽敞,充满阳光的起居室内,哈玉珠凌乱着头发,坐在床上低泣,娇弱恐慌的神情楚楚可怜。在她面前,摊着几份待签的文书。
纵然这女人看起来如此柔弱,官度却知道,那只不过因为她没有任何出手的机会。如果她手上现在有枪,一定会毫不犹豫将子弹射入他的心脏。他肩上的那道刀伤,就是拜她先前所赐。
她是个怎样的人,在她以往对那些女子做过的事中就可见一斑。然而他的残酷较她更甚。
官度突然对这样的自己生出一种厌倦。
他是从贫民窟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人。他擅长抓住机会,一步步靠近想要的目标。十多年来他从未偏离过自己的预定计划,也都达到了目的。
连婚姻也只不过是一场互相利用。这是在一开始就已经明白的事。
而最后的获胜者是他。
28
一阵无效的哭闹发泄后,哈玉珠还是在那叠法律文件上签了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官度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无论是哈玉珠哭泣着求他,还是将能扔的东西都摔到他身上,并伴着最恶意的诅咒,他脸上的表情都始终如一潭水,不起任何波动。
还需要多说什么呢?哈玉珠虽然是女人,究竟还没疯狂到失去理智。知道如果不想见识黑道刑堂,听命行事是她唯一的选择。
而这一纸文书过后,他们之间就两不相干。
离婚。官度冷淡地想着这两个字。他倒不在意名份与否,反正在他心中,从来也没受过它的约束。但是法律需要这个。有了这道程序,他们的财产就能割裂开来,原本绑在一起的人顺理成章地变成陌路。
哈氏还是哈玉珠的。包括它庞大的债务和即将破产的事实。而官度则会有独属于自己的王国。
--就是这样简单。在人类公认的规则之下。
官度突然想起了凤飞。凤飞曾说过,他想要解释法律的权力。那的确是一种权力。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官度也不介意哈玉珠在旁,伸手接通。听了两句,脸色微微地阴沉起来。
“医院?……知道了。做得很好。继续。”
回过头,见哈玉珠已经签完所有的条文,正以奇异的眼神看着他,不由皱了皱眉: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欧洲旅游么?回头会有我的律师来跟你详谈。想去哪里,可以跟他说。”
所谓旅游,不过放逐。这点哈玉珠自然意会。
“……不是凤飞吗?”
“什么?”官度拿起文件,一时没能明白。
“我说,不是凤飞来和我谈吗?”哈玉珠的声音里有种尖锐的冷静,令官度很不舒服,“毕竟那么多律师中,你最看重的就是他。理这种私人事件,他最合适吧?”
“这种小事,还用不着他。”官度无动于衷,仿佛谈论天气一样给了个回答,“何况他才从西港那边回来,身体不大好,精力也有限。”
“为什么会选择他?”看着官度纵使带伤仍然笔直挺拔的背影毫无留恋地走向房门,哈玉珠终于忍不住,爆发似地叫了出来,“就因为交出他,你才会背叛哈氏,是不是?他有哪一点值得你这么在乎!”
官度身形顿了一顿。
就算没有这回事,也一样会有今天的状况。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但凤飞可以很轻易就看出来的他的心志和脾性,哈玉珠与他同床多年,却至今仍未能了解。
官度沉沉地扔下最后一句话。
“因为,他比你们都有用的多。”
有用?真是这样吗?只因为能干,所以才不想失去他?
哈玉珠跌坐床头,失神地盯视着官度的身影掩没在白色房门后。每个人都知道官度很冷酷,事实也确如此。但他不是完全无心。
哈玉珠并非如旁人所想般对官度一无所知。认识之初,她就已察觉出连官度也不自知,藏不露的那部分寂寞。她正因此而爱上了他,并认定自己终将会是占据他心的那个。然而--
没经证实之前,她便直觉地忌惮凤飞。得到他们床事的报告后,除去凤飞的念头几乎是本能地浮起,比哪一官度有外遇都来得急切。
算是身为人妻,无由来的敏锐吧。官度太关注凤飞。就象刚才,虽然她听不清电话,却知道,一定又是那个冷淡,精明,一丝不苛的青年出了事。除了他,没人能让官度的情绪裂开一条缝。
同样的天空下,同样的风。城市的另一,凤飞却无暇想到其他什么人。此刻他正忙着与身旁的狱卒争取自由。
“两瓶营养液都输完了,你现在可以让我回去了吧?”
“不行。”虽然人懒洋洋地靠在病床旁的座椅上,回答却是斩钉截铁的。郎寒搁起长腿,举起心爱的酒瓶在空中扬了扬,喝了一口,“医生都说了,什么药也不能代替休息。你就死了那些心,好好睡一觉吧。”
这并不是第一争执,可想而知只要不死也不会是最后一。
凤飞素向冷漠的面部线条因虚弱而现出柔和。他的笑也变成了轻微的苦笑。
越窗而来的日光有着与病室不相称的灿烂,跳跃着落在雪白的被褥间,就好象一场明快的人生舞曲。这么大好的时光,实在不该浪费在病床上。
“我真的有很多事要做。郎寒,你何时变得这么罗嗦?”
--如果不让他做这些,那么他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官度救他,不是为了救一个废物。
郎寒不动声色地俯下身,眯起眼,凑近凤飞。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
凤飞正色回看他,若有所悟:
“……你爱上我了?”
啪地一声,郎寒顺手抓起一边的杂志,用力地敲在凤飞脑袋上。
“你就不能想点重要的?钱!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多少帐单没付?”
“才那一点。不过欠一下,又跑不了,你急什么。”
凤飞懒懒地笑着,避开头顶再落下来的凶器,心中却不由歉然。这几天事多,他还真忘了向郎寒的帐户上汇款。
对于钱财,凤飞一向信奉明算帐的原则。准确及时,决无拖欠。这居然将这种事给忘记,自己也有些惊讶。
“什么叫一点?”郎寒斜睨着凤飞,说到钱时,他的眼中总是无一例外地闪闪发亮,“你没看清单吧。还有这一。话可说在前面,除了医药费你得还我,你还要付我陪同费,精神补偿费,这里吃的饭,喝的酒,也都要由你开支。”
“精神补偿?”凤飞不屑地瞥了一眼身旁坐地起价的家伙,“该是你赔给我吧。真不知你是剥皮律师还是我是。”
“我会杀人!”郎寒纠起双眉,凶狠地掐住凤飞的颈项,露出一个狞笑,“你要是敢说个不字,我就卡嚓一下--你知不知道陪人有多无聊?还有你那白痴弟弟,我简直受够了当他保姆--”
“放开我哥!要钱,我还你!”
房门突地打开,传来一声虽然有点发抖,还算坚决的呵斥。屋内两人尽皆愕然回头间,来人已冲到了病床边,从郎寒手中抢过凤飞,护在身后。
明白过来后,莫名其妙的动作让凤飞心中一暖。脸色却沉了下来,语气也重又严厉:
“你来干什么?不是要你呆在家里,什么地方也不准去么?”
插在两人中间,俨然保护者模样的,正是凤飞同母异父的弟弟,阿然。
郎寒任由阿然拉开凤飞,若无其事躺回椅上,饮了口酒,喃喃道:
“奇怪,似乎有人发了财……果然人一有钱,说话的架势也不一样。蠢倒还是没变。”
凤飞不是没看出阿然全身都换了行头。同是休闲样式,质料却从几十元一件的地摊货改成了上千的精品名牌。头发也细心打理过,柔软黑亮,看似随意中透出恰到好的棱角。这种搭配品味,绝非一般街店可得。
真正人要衣装马要鞍,这一换,阿然整个人都象不同,一刹间仿佛精神气派了许多。
可是凤飞现在一点也不想关心这个。拉过面颊涨得通红的弟弟,冷冷道:
“既然你在家里呆不住,那好,我立刻安排你上飞机,你出国念书去吧。”
“我不要……”阿然抗议般地回了一句,眼光却不敢与兄长相触,垂头看向地下,小声道,“我……我想留在这里,做……”
“做什么?”凤飞的目光象要结出冰来。
“我……那个,官先生说我可以去西港……我……”
“你也该猜到了,又何必为难他。不明白的,直接问我好了。”
正在阿然越说越低,支离破碎不成语法时,门口突然传来悠悠一声,沉稳而清晰。不用抬头,凤飞已知来者何人。
目光在空气中纠结。凤飞的唇愈抿愈紧,几乎绷成了一条发白的线。官度却好整以暇,悠然地俯视着他。一片死寂中似乎有什么紧得几欲断掉。
“他是我弟弟。”凤飞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发涩,还潜伏着一股敌意。
“我也没逼他。”官度耸了耸肩。
凤飞转向阿然。
“我不知道你宁愿告诉他,也不告诉我。”
向来犀利冷锐的黑眸中透出掩不住的失望和心痛。第一瞧见兄长这种神色的阿然吓得脸都白了,急急分辩:
“不是,我起先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一直想来找你,可你总是很忙,然后官先生问我有什么事……”
阿然这样的孩子。官度要从他嘴里掏出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凤飞心灰意冷:“然后你就全告诉了他,再然后他要你去争西港的帮主?”
“没有全告诉……官先生没问我那串密码。”阿然呐呐地道,“他只是说会帮我……我想,其实做帮主,也没什么不好……小茵也这么说……”
不用想都能明白,小茵又怎会无缘无故重现在阿然身边。除了官度一手安排,还会有谁。
阿然并不呆。很多事他不是不清楚,只是无法解脱。人一旦牵涉到感情,就会盲目得跟白痴没有什么区别。尤其这样初动情衷的少年。
凤飞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劝说什么。没有用的。
“我只是想他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你又何苦将他扯到枪口上来。”凤飞低语。不看别人,却都知道他在对谁说。
“我倒是想说,你又何必将他当成另一个自己,而执意要替他安排一切?”官度目光闪动,淡淡道来,看不出任何情绪。屋内却很静,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各人饮水,冷暖自知。你终究不是他,他的人生,你就还给他吧。”
还给……他……么?
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在多事。因为愧疚,因为害怕,因为赎罪,才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塑造阿然的未来,全不管他心中想要什么。
该放手了。
凤飞唇角牵动,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笑了笑:“阿然,如果这是你选的,那么,去吧。我不再拦你,而且以后都不会再问。”披起衣服,下了床,轻快道,“我也该去做事了。再拖,也还是放在那儿,少不掉的。”
从来没人看到过这种模样的凤飞。甚至比得救那天还要苍白恍惚。明明笑着,伤痛和脆弱却毫无遮掩地写在眼中。连面具都已无力再戴起,那是怎样的精疲虑竭?
“我送你吧。”
官度皱眉,向凤飞伸出手,却在半途停住。凤飞神色中的某种冷漠阻止了他。
“我看你还是改遗嘱吧。”郎寒冷眼旁观良久,终于扶住凤飞,“免得突然死了,我一分钱也拿不到。”
“你放心,”凤飞哼了一声,“就算死,也不会欠你的。”
“那就好。”
两人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竟就这样走了出去。
官度沉着脸,突然分不清涌上心头的是什么。他现在无暇对付西港。利用阿然,就算不能进而控制这股势力,至少让那边平静到自己有实力出手。这个计划并没有错,实施得也很顺利。包括找到小茵,劝服阿然,以及幕后台前的一系列布置。
无论是谁,也不能让这些停下。
他也料到凤飞必会不悦。但……或许,该找个时间单独相一下。似乎从上故意伤了他之后,两人就再没在一起过。
29
当他克尽兄长之责时,全世界似乎没人能领情。当他决定放手不理,每个人却都来找他。
阿然打过多少电话,都被他搁掉了。而现在,凤飞抬起头,看着杜亦南含笑在对面沙发上坐下。
休息室的门被巧妙地合上,挡住了酒会的喧嚣和刺目灯光,只剩下隐约的音乐还在空气中流淌。
人在江湖,就算是不喜欢热闹的凤飞,也有非参加不可,意味长的宴会。最近这种宴请比往常更多上数倍。凤飞什么也没说,却在暗暗揣度,这是因为官氏企业迅速崛起,首席律师身价倍增,还是身为西港新老大的哥哥,格外令人侧目之故。
当然,知道后一件事的人不多,也没人会对外宣扬,不过凤飞没有忘记这是资讯怎样发达的一个时代。几年前某个总统曾因一件自认隐密的私情几至身败名裂,再 往前追溯几十年,他的前辈甚至倒霉到为一段泄密的对话下台。可见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秘密,区别只在于有没有人想知道,追查的力度又有多大。
而对官氏和西港有兴趣的人中,大约不乏位高权重,手眼通天之辈。为此,凤飞不得不去仔细掂量酒觚交错间那些评估目光,以及寒喧话语中微妙的潜台词。
再疲倦也不能喊停。因这是一个出类拔萃律师工作的一部分,也是凤飞生活的一部分,不管它看起来多么有趣或无聊。
但凤飞没想到杜亦南也会时不时随着他出现。
何谓阴魂不散,凤飞这两天算是真切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象是看出凤飞想法,杜亦南和气地笑了笑:
“想听吗?那边的事?”
“就算我不想,你还不是一样每夜发来传真。”凤飞轻晃手中的酒,剔透嫣红的颜色映到脸上成了一派漠然,“吵得我几天都睡不好觉。”
“白天你不在家嘛。”杜亦南仍是风清月朗地笑,笑容里却透出某种笃定,“你要是当真不想看,怎么会睡不着。”
自以为是的家伙。
凤飞瞥了他一眼:
“你是聪明人。”
“过奖。”杜亦南当成赞扬来听。
“那就不该找我。想拉拢那边的话,有个人不是更适合你们的要求?你们又交情匪浅。”
不管凤飞的口气怎样平静,杜亦南还是听出了一丝古怪的味道,似讽刺又似恼怒。
在那件事情上,凤飞确实是有理由生气的。杜亦南苦笑。
“你言重了,我跟她没什么。事后我将她安排到另一个地方念书,谁知官度又找到她。”
“后一句话才是重点吧?”凤飞漫不经心地瞧着杯中起伏的潮汐,“这回你比官度慢了一步,所以只好退而求其,又来找我。不过我也说过,他的事,我不再过问,你不用费神了。”
从略上方看过去,凤飞两条秀长的眉妥贴地外展,唇角挂着柔和的弧度。这样的神情,别人都会看成悠闲,杜亦南却知道那是凤飞的工作表情,相当于甲胄。
或许在笑容,还有点不容人靠近的落寞。
机警的动物被伤害了一后,就不会再信任人类。
凤飞同样如是。
杜亦南发现自己苦笑的数在增多。他并不以为自己做错,但看到凤飞不经意中露出的戒备神色,心头还是一阵不适。
“其实,小茵来找过我。”杜亦南突然道。
“哦?”
“是为了见你。”杜亦南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注视着凤飞,“她说你不肯见她。”
奇怪,他们为什么说得都能这么轻松。凤飞微垂下眼,遮住其中的怒意。他不是圣人,被欺骗利用后,可以不追究,但那不代表原谅。难道他们觉得就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知交好友般往来?
凤飞自认心胸未能如此豁达。
手中的酒杯突然被人取走,代之温热的手掌相握。
凤飞讶然抬头,对上杜亦南闪着某种诚挚光芒的黑亮眼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可否认我确实为了工作。可这,我不想对你说谎。”
不再是谎言。不再只是利用。杜亦南说不清心中柔软涌动的那部分情绪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想看到凤飞对人世的嘲讽微笑上再加一道印记。
凤飞不该在这里,不该是这样。当年那个微笑孤高的少年相去未远,他理应在阳光下自由地展翅飞翔,如何会变成身陷泥淖,听命行事,牵入一波又一波的内幕仇杀。
如果他一开始没有遇到官度。
那个名字令杜亦南眼底掠过一丝密雨前的阴晦。会不放过他。
带着枪茧的掌心有炙烫般的温度。
这是一双和从前念书时再不相同,岁月沧横里历练过了的手。凤飞突然想起这只右手当年曾经怎样灵活地转动篮球,再嗖地一声将之稳稳投入远框中。那时的天 气总是很好,球总会在阳光下划出一抹灿烂的弧度。而每看到这幕,观众席上若无其事的凤飞,就会偷偷地想象与那双手交握的感觉,是否也会带着太阳的光热。
看着杜亦南的手,凤飞突然笑了笑:
“你没有忘记我是什么人吧?敢这样靠近,不怕我对你有非份之想,强暴了你?”
杜亦南脸微微一红,下意识地想松手,却又抓紧,略带孩子气地笑了笑,俯身在凤飞耳侧低语了一句。
这却轮到凤飞耳根发热。甩火炭般地甩开杜亦南,正想说话,门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多日不见。
小茵推门而入,看向他们。她的面容仍如往日一样素净,稍稍瘦了些,倒更衬出眸光的倔强有力。
若说那时节她象一朵娇怯白,此刻这已伸枝展叶,亭亭盛放。
可惜仍非凤飞乐见。
沉下脸,凤飞不看她,目光转向旁边的杜亦南,带着愠怒。
杜亦南同样愕然:
“小茵,你怎么会进来?不是让你在车上等吗?”
“我……已经等了不少。这,我想我要是不进来,他还是不会见我。”小茵慢慢地回答着杜亦南,眸光却一直凝视凤飞,“我只想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是激动,还是害怕,凤飞并不想了解。这是个太有心计的女孩,但不管怎样,她也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值得人怜惜。
如果想要伤害她,有的是锋利如刀,讥诮尖刻的言辞。然而凤飞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出口,只淡淡道:
“你说。”
“官先生这找到我,告诉我阿然的事……我才想帮阿然,我不是为了钱!”
不为钱,做同样的事,就能清高些?凤飞扬了扬眉,探询地看向她。
“我以为,你还恨着他们。”
小茵咬着唇,说话的神气中透出一丝狠毒的快慰:
“那个人……那个害死我同学的人,官先生交给我置了。他告诉我我的价值比那个人大,还告诉我如果想活得好,就一定要让自己有价值。”
原来如此。凤飞失笑。原来道德只不过一层扭曲的外衣,正义则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官度轻而易举就能化解她的仇恨,自己当初却呆到只能被迫承受她的怨恨。
实在技不如人。
“要我说恭喜吗?”凤飞温和地询问,“不过你也知道,阿然现在做什么,都不是我能过问的。所以你实在没有必要特地来跟我说这些。”顿了一顿,笑得更和蔼,“要说价值,我现在应该是最没价值的那个。事实上,你走错门了,小姐。”
面上带着迷人的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寒,整个人都散发着形之于外的冷漠。这样的凤飞,小茵从未见过。她此刻才发现,她所熟悉的那个总是淡淡笑着,目光柔和的青年,有多么难得。
“我不是这样想……”慌乱地摇着头,小茵完全不顾有外人在场,抓住凤飞外衣,“我只想你知道,我没有做错……我真的没有做错,我回到阿然身边不是想骗他……官先生也说,如果我能陪着阿然,或许能让他手上少点血腥……飞哥,我没有恶意,你相信我!”
或许你是没有。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凤飞不动声色地,缓缓将她推开。
“有资格评判一切是非的,是天上的那位,不是我。你别再弄错了。”转头看向杜亦南,笑道,“还记得那个娶了基督徒的草莽将军吗?为何女人总自觉是拯救男人的天使……女孩子太晚回家不好。你送送她吧。”
这几乎是命令了。但小茵确实是得他之助才偷溜出来的,杜亦南也不能不理这个碴。半强迫地揽住小茵,地看了凤飞一眼:
“你要不要紧?或者我等一下,等你将那个保镖叫回来?”
杜亦南口中的保镖,不是别人,正是郎寒。他们后来也曾照过几面,但凤飞再不介绍他们互识,杜亦南也便故意如此称呼那人,即便明知他不止如此简单。
“他去找乐子了。我没事,不用管他。”凤飞恬然一笑,“那家伙,大概也好久没碰过女人了,再闷着,不利于身体健康。”
之前曾看到郎寒和一个妩媚女子闪入楼上,所以杜亦南明白凤飞说的都是实情。
但明明是男人间正常会有的对话,自凤飞口中说出,就无端染了股特殊的情Se魅力,令人别有绮思。
杜亦南不由气闷,用力抛开心中杂念,将小茵带着,大步踏出门外。
现代的宴会,不必等至曲终才须人散。
凤飞打过招呼,也不等郎寒,独自步出酒店外。
素向跟惯自己的两个保镖不知所向,取而代之的,一辆眼熟不过的黑色宾利滑了过来。
夜色迷离,光影飞掠。高速路上车流陌陌,穿梭如箭,每一箭都有急急归。
官度默不作声,硬是开着飞车,在环形路狂飙了五六圈,才方向盘一调,改驶向住宅区。凤飞没受过这种训练,早就被这极速眩得头晕眼,却强力抑制着,连哼都没哼一声。
只是一进家门,就不由自主地冲进卫生间干呕,半晌才脸上沾着水珠,头发半湿地拉开门。
官度还没走,正悠闲地坐在小厅的沙发上翻杂志,看到凤飞出来,眼神毫不遮掩地显示出情欲。
夜,人静。朦胧灯光下,一方优雅有力强悍如兽,另一方苍白虚弱不堪一击。
选在今天摊牌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尽管如此,凤飞还是静静站在门边,看着官度:
“老板,好聚好散,我不想再跟你上床了。”
官度的反应只是晒笑一声,什么都没有听见般地走上前,环住凤飞,轻车熟路地往他的颈间吻下去。
火热的唇,浓郁的情欲气息,放置在腰间的手腕仍是一般强劲不容撼动,凤飞甚至没有试图去挣脱,只是僵直了身体,下一刻又是一僵。因下体已被人握在手中,熟练隔着布料爱抚。
手法高超之极。等凤飞被压至床上时那甚至已经在外裤染上一点湿,呼吸也忍不住急促。官度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知道凤飞情绪不稳,事实上他自己这些天也算不上高兴,却又没有应该生气的理由。那就做一做吧。大家轻松了,再谈事才能心平气和。
官度的判断和决策一向很正确。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凤飞用枪指着。
抬头看着凤飞,官度脸上有着一瞬间的真正愕然。这还是他第一在床上遇到这种事。不是说没人想在床上杀他,但他虽沾惹草无数,一双利眼却总能分辨得出对方有没有藏枪,是不是杀手。
他曾以为这辈子他绝不会蹈那些倒霉鬼的覆辙。
可现在对着他胸膛的确实是一把枪。货真价实的枪。黑亮精致,不是那种女士们防身的玩意,而是正宗大口径带爆弹的军工产品。凤飞握枪的姿势也有模有样,就算还称不上完美,至少在这种近身情况下,也令人难以闪避。
一看就知被行家悉心指点过。
那个行家是谁,官度也立刻心中有数。可恶的家伙。不过现在还不是找那人算帐的时候。
他没有再动,只是脸色渐渐平静,平静到空气内不带一丝声息。
“凤飞,要杀我现在就开枪。否则我很可能会立刻杀掉你。你知道我绝不能容忍威胁和背叛。”
“不要逼我,我真会开枪。”凤飞声音沉沉,目光阴霾如欲凝成霜浸出水,“我不怕再杀一人。自己的父亲都杀了,天下还有谁不能杀?”
“那好,你动手。”
凤飞阴冷地瞪视着官度。两双决然,毫不相让的眼神在空中交撞对视,每一分都比前一分更认真和凶狠。
白修长的手指紧扣在冰冷黝黑的杀人金属上。一动也不动,但关节的肌肉却在慢慢收缩。
下一瞬间,凤飞突然远远地抛开了枪,声音也同样镇定冷漠:
“我会为捍卫我的自由而杀人。你现在已经不想碰我,我当然不用沾人命。”
“即使死的是你也在所不惜?”
官度翻身而起,跃在一侧,冷笑。这里到凤飞正好是符合他最佳枪程的距离。
凤飞漠然地看他一眼。
“人要按价值来取舍。这是你说的。等你找到能接替我,我没有利用价值时再来说这句话吧。”
一刹那,屋内空气僵硬如死寂。
片刻后一声利啸从官度掌中破空而出,将对面墙上的水晶挂钟打得粉碎,闪烁尖利的破屑布满一地。而后官度头也不回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绲匾簧重响。房门应手摔上。
凤飞缓缓任力气从全身滑走,软瘫在地板上。
他真会杀官度吗?会再杀人吗?凤飞反复地,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同一时刻,曾经杀人的记忆又一鲜明地浮上胸口,烙在全身。
紧闭的房门内传来开合门的声响,接着是哗哗的水声,不住的呕吐声,渐渐安静下来后还夹杂着仿似啜泣的可疑声响。
官度静默地立在门外,半晌后悄然离去。
3
风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微微的声响。太阳虽然明朗,还是掩不住热力渐减的黯寒。
气候正在一天天转凉。
单从外表而论,凤飞还是一贯的淡漠从容。停下手中的笔,他端起茶杯凑近唇边,却不喝,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沉吟。
和前一阵相比,这些日子来他的工作可谓越来越轻松,新组合的官氏集团逐步走上轨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隔着窗户,几道边走边低声讨论的身影正转过走廊,映入眼帘。
同往常一样,走在中间,新加入官氏的那个男子总能最先吸引住别人的目光。他有一张中性气质的优雅脸庞,衣着精良而不过份,每个举止都恰如其份,透出良好的风度教养。
林SAM。中文名林凯。有八分之一的英国血统。毕业于与自己学校齐名的K大法系,之后赴英留学,一年前归国,与人合办了个律师事务所,在企业出入口税法案例上打了几个漂亮仗,声名日长。及至上月为官氏重金招揽。
还有一点颇令人玩味。大约从国外归来之故,林凯并不掩饰他身为GAY的事实。当然他还不至于拿着话筒到大街或法庭上宣布,但在某些私人场合或小型会所,他会推开那些担任服务的女人,坦承自己的喜好。
很出众,很亮眼,亦很迷人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他此刻得以悠闲饮茶,安静息养的原因之一么?
风飞笑了笑,想起上对官度说过的那句话。等到我没有利用价值。
不可否认,官度的行动确实够快,眼光也够准。虽然这不符合他一向从新人中挑选培养的风格,但目前这种情况,有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迅速接任自然更好。况且林凯才归国不久,与警方不可能有太牵扯,正是官氏集团所要求的那类人选。
连他是GAY这种细节都兼顾到了。凤飞不大以为这是巧合。
世上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就功用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微妙的权力更替,已有很多人看出了端倪。
浅浅又啜了口茶,凤飞移动鼠标,将刚看完的电子邮件细心地删除,一点痕迹也不留。
于旋涡中心的他,比谁都更能感觉出官度的暗示,官度的威胁,甚至杀机。
一切已迫面而近。
“为什么还不辞职?”幽静的餐厅隔间内,杜亦南盯着凤飞,有些恼火,“现在是明摆着排挤你,你不走还等什么?”顿了顿,黑亮的眼中闪出狐疑,“该不会是为了……”
“你以为是什么?”凤飞冷冷截断了他。最近他的保镖都已撤走,郎寒接了单生意正忙着赚钱,杜亦南便以安全为名,每天陪同上下班,凤飞多般拒绝无效,渐渐也就常在一起吃个晚饭,“你知不知道律师辞职换工作的比率是多少?”
“不清楚。很高?”
“不高。百分之二十,一般都在这个数。”凤飞淡淡地笑,“但在哈氏,律师辞职率只有百分之五。其中还不包括核心律师。”
杜亦南已经懂凤飞的意思,但还是故意挑了挑眉:
“你是指?”
“核心律师不能辞职。他们不准。除非死。”或许是天气转寒的缘故,凤飞今天破例要了瓶酒,自斟自饮了几杯,“官氏自然也一样。你又不是外行,何必我多说。”
“我早提议过你跟警方合作,端掉他们。”杜亦南似笑非笑,看着凤飞。
“省省力气吧。”凤飞斜睨了杜亦南一眼,“我还没到喝醉的地步。”
这一眼竟看得杜亦南心中一跳。忙镇定心神:
“我真不懂你还在维护什么。”
凤飞只是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根筷子,在桌上敲出几下节奏,低吟了几句,随后又扔掉:
“你还记得杜天程吗?我们上一届的。有一遇见他,他跟我说,见识过真正黑暗的人,是很难再投身光明的。所谓光明,只不过是黑暗在地上的映衬。知道了潜规则,用过非常规手法,还会以为事物就是看到的那样么?”又喝了口酒,叹息,“就说你。难道用的手段都正当?”
“两回事。你这是在偷换概念。”生死间历练过的人,心性自然坚定,杜亦南并不以凤飞的话为然,但想到曾对凤飞做过的事,还是不能不尴尬。转瞬惊觉凤飞已微有失态,不由苦笑伸手,“酒给我。真想喝的话,有空在家多练练再出来。送醉鬼回家很麻烦的,知道吗?”
“不给。”
凤飞轻哼一声,抓住酒瓶回带,却正好被杜亦南捉住手腕。
凤飞的视线从腕间那只有力的手掌上移,缓缓落在杜亦南脸上。
双目相接片刻,杜亦南被凤飞审视般的眼神看得心中慌乱,几回想松开手,却终究不甘示弱,心中也是隐隐不舍掌心温腻,以及近在咫尺空气里浮动的暧昧,反而握得更紧。
凤飞凝注杜亦南半晌,终于轻轻松手,放开酒瓶,同时也挣脱腕间桎梏。
杜亦南暗暗松了一口气。再僵持下去,他可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了。正想若无其事开个玩笑,凤飞却撤开餐巾,站了起来,边整外衣边道:
“今天我不想回家住。你知不知道哪家酒店比较干净点?”
杜亦南愕然。
凤飞很少在外过宿,杜亦南这方面的经验总比他要丰富些。当下极尽所能找了家凤飞口中干净点的酒店。
其实干净不干净,很多时候是跟房费成正比的。
“有消毒过。”
凤飞坚持自己付帐。从大厅订完房上来,站在门口,凤飞扫视了屋内一眼,神色淡淡,吐出来的字句却表示认可。
杜亦南只有苦笑。不知凤飞怎么看出消毒与否的。不过这么贵的地方要是还不合标准,他也只好求饶了。
“那个,你……”
“我先去洗澡。”
凤飞打断他的话,径直向另一侧走去。
这算不算一种暗示?
杜亦南不是呆子,在某方面也不算生手。可他还是不敢往那上面意会。
凤飞的背影笔直挺秀,在银色的灯光下有种灿然的风姿。
虽曾竭力想忘,然而杜亦南还是清楚地记得那藏在硬厚衣物下的腰身有多柔韧纤细,双腿如何修长,以及肌肤如何温腻。
最要命的,还是那刻凤飞面上交织着愤怒,羞辱,以及情欲的混乱神情。杜亦南跟他同学数年没生过任何歪念,但当素向清教徒式的凤飞,带着那种神色,身躯不由自主地在他怀里轻颤时,杜亦南一瞬间已无法自制。
幸好及时清醒,不曾当真犯错。
杜亦南一直为此庆幸。但在此后许多个夜里,他常常在梦中侵犯那具躯体到无法自拔。
――在白天,这些都被他压住,尽力遗忘。
他不愿公私不分,也不愿陷进一段没有结果的情感。
但他的心显然自有主张。
一丝冷风突然吹过,杜亦南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下,这才发现门还没有关。
凤飞总很细心。这又是一个暗示么?
关,还是不关?
杜亦南叹了口气,慢慢地将门合上。
同一时刻,官度还没有下班。
一个人独的时候,他唇边的笑容便会收敛。官氏上市顺利正如他预料可他的情绪并不象预想中那样高兴。
将之归结为这只是第一步,还有更大王国要开拓的缘故。但纵如此想,心中还是没轻快半分。
原本定下的种种庆祝计划,也因这份消沉而暂时搁置。
其实并不都是很复杂的事。比如说全体干部聚餐,只要订下地方,定个时间就可以,然而官度还是决定推后几天。
也许等到看不见那人时吧。
快了。新来的律师精明能干一如他所料,会比预计中更快地接替首席的位置。
那时,那个人还会说什么呢?当没有了利用价值后。
官度居然有点急切地想看到那一刻。
然而心里有些什么又在暗暗抗拒那一刻。
电话铃突然响起。
31
杜亦南洗澡一向很快,这也不例外。
推开门出来时,他发现灯光隐约,凤飞还坐在客厅里。
这跟他预想中的有所不同,但杜亦南还是轻松地走过去。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凤飞的侧脸半逆着光,泛着湿润的肌肤在阴影里格外白幽昧。不知是灯光太暗抑或空气静寂的缘故,一向冷淡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脆弱,有点忧郁。
杜亦南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
凤飞却不看他,略垂了眼。
“……你也知道吧,据说多数人心中都藏着双性倾向。一并不代表什么,不代表你就会成为纯粹的……我这样的人。你还是可以选择别的……”
这算什么?性常识普及?
“你倒底想说什么?”杜亦南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目光掠过凤飞握紧的手指,微微一怔,“你……你该不会是在紧张吧。”
凤飞头垂得更低,却没有予以否认。
凤飞居然也会紧张,也会害怕。
这个事实的认知令杜亦南原本少许的紧张全然消失。他的唇边蓦然泛起不善的笑容,向面前的人伸出手:
“你的意思,是让我来么……”
已到这种地步,下面会发生什么,彼此心中都很清楚。
凤飞没有反抗,顺从地被杜亦南拉进怀中。杜亦南抬起他的脸,先试探地吻上那两片唇,察觉对方稍有犹豫,却并未真正抗拒,当下便强硬地将舌尖探入,索取更多。
曾经将这具躯体压在身下,短暂地吮吻抚摸过。那滋味已令杜亦南心猿意马,梦里不能稍忘。但现在的却只有更好。
柔顺的肢体,散着清香的洁净肌肤,与之交相回应的温热唇舌……不知不觉中杜亦南的吻已下移到凤飞的颈项,呼吸也开始稍促。
凤飞的腰肢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漂亮。杜亦南来回抚摸着,又悄然探进浴袍。当他微用力捏住胸前一点时,不意外地觉出怀中人的身体一颤。不由在凤飞耳边低笑:
“这里也会硬……你真敏感,不知下边怎样……”
“别……”
凤飞脸上晕红,眉尖却蹙的更紧。闭着双眼,咬住下唇,象是快乐,又象是暗暗忍耐着痛苦一般。这神情瞧得杜亦南脑中轰然一响,最后一丝自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怎么做,你教我……”
嘴上虽如此说,杜亦南的手却自发地已滑到了凤飞的股间,指尖在入口搓摩试探。没有实战经验是一回事,应该怎样做,见识过无数案例的杜亦南却也并非一无所知。
他的急切似乎也感染了凤飞。
凤飞原本只是无力地偎在他怀里,此刻突然伸手回抱住杜亦南,脸贴着他的颈肩,低唤:
“亦南,亦南,亦南……”
“我在这里……”
杜亦南的理智几乎要被这声音冲光。他差点就想什么也不管,直接要了凤飞,箍住手指的紧涩却提醒他前戏还未做足,只得强忍焚身的欲火,将第二根手指也放进去。
怀中的人却开始挣扎。
“不行……放开……”
以为是疼痛所致,杜亦南尽量放缓动作,一边柔声安慰:
“再忍一下……”
然而凤飞还是不能安静,固执地推拒着杜亦南,想要逃脱。
杜亦南本能地腾出一只手,轻易便将凤飞双手捉住。他这时已经无法停止。一面强迫地挤入凤飞的双腿内,一面吻向凤飞的唇,含糊地低语:
“……不要动……会伤着你……”
突然啊地一声,杜亦南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凤飞。在他唇边,一缕鲜血汨汨而下,灯光下分外刺眼。
凤飞脸上又是慌乱,又是恐惧,还夹着隐约的痛苦。
“不行,我做不到。”
杜亦南定了定神。他自认一向够有耐力,但再有耐力的男人碰到这种事也会按捺不住怒意。
未竟的情欲全化作了沉沉的愤怒。杜亦南紧盯着凤飞:
“为了那个姓官的?”
凤飞没有一丝犹豫,断然否认。
“不是。”
“那就是你想看我这样好玩?”
“怎么可能。”一瞬间凤飞的语声透出的悲哀,“我也很想……但还是不能……他还是在……”
“他是谁?”
杜亦南敏锐地听出异常。
凤飞紧咬着下唇,显然正迟疑着要不要说出那个名字。杜亦南冷冷地俯身,迫近凤飞:
“这是你逼我。”
“不,我说……”凤飞推开杜亦南侵犯的手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亨利……”
杜亦南一怔。
“他是谁?”
官度不耐烦地看着表。
他的厮杀生涯中很少有这种烦躁的时候。判断,冷静,头脑,这些都是生存下来的必要。他从不曾做过违背这些原则的事。
但当他听到报告,凤飞与杜亦南两人进了酒店开房,十分钟还没出来后,他的心情就变成了这样。
或许因为凤飞还是自己的属下,或许因为杜亦南是警察……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想究。
他已经下达了指令。
32
同样的灯光。同样的肢体纠缠。气氛却已完全两样。
杜亦南怜惜地抚摸凤飞柔软的黑发,并不介意它的半湿:
“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只不过对你说了一句话,你就当真会在每Zuo爱时都想起他?”
“嗯。我也不愿相信。但……确实如此。”凤飞蜷在杜亦南怀里,语声因脸埋入宽厚胸膛而略显模糊,身子也偶尔流窜一丝轻颤,仿若禁不起这初冬的寒,“他是 笑着说的,他说,我不怪你,但是,作为拿走我生命的代价,我要你今后每和人Zuo爱,都会想起我。他的声音很平常,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什么……直到现在,我都 不明白我是何时接受了他的心理暗示,或者说,催眠。”
这一刻脆弱宛如小动物般的凤飞……杜亦南地拥抱着他,忍不住要叹息了。温柔地在淡白无血色的面颊上落了数吻,却已再无关情欲。
“这方面我不是很清楚,不过Zuo爱时要想到一个死鬼,确实也是很烦。难怪你都不肯做。去看心理医生好吗?让他们来帮你。我会给你安排最好的。”
“不要。”凤飞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却断然干脆,轻巧到没有一丝商量余地,“我厌烦透了向人一遍遍重复童年,重复身世,重复不喜欢的记忆。几年前走出治疗室 的大门时我就发誓,这辈子就算死,我也不会再走进去,听那些所谓的辅导。亦南,”抬起头,冷色的黑眸中透出一丝伤感,“你以为,真是他们治好我的么?不是 的。只是我自己要活下去。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那是什么滋味……”
杜亦南一低头,堵住了凤飞还没来得及出口的所有话语。
一个长而纯然的吻。
杜亦南的舌头探入那片微凉的口腔,如同君王视察般,稳定地一寸寸抚慰过去。而凤飞初时的惊乱也都转成了需索,迫不及待地将舌尖交缠上去,饥渴地吮吻那份温热,似乎要将那份暖意传到全身已冰寒透彻的血液里。
与其说是欲望莫若说是给予;与其说是兴奋莫若说是安慰。
但一吻既毕,两人气息还是都隐隐有些不稳。
银色灯光如清寒流水一般倾泻在两人面容上,又象是流着一种此时何时,惘然百年的迷乱。凤飞抬头凝视着杜亦南,怔然的神情外,竟有一股羞怯。
“你……当真……跟我早年间想的一样暖……”
凤飞今日好象格外地柔弱易感。出了什么事?杜亦南敏感地觉察到了怀中人的异样,微微在心中惊讶。然而这样的凤飞却又是极难得,且风情无数的。
连那样一句平常无害的话,从他清冷的口中道来,也成了一种牵扯肺腑的诱惑。
注视着那抹才起的,若有若无的颊红,杜亦南心神一荡,指尖禁不住想去摩擦,却又忍住,笑着调侃:
“你说的暖,是指我的嘴,还是什么地方?不过……莫非你那时就想我吻你了?”
从来以输人不输阵为奥义的金牌大律师居然一声也不出,仅是将脸又地埋进了杜亦南的胸膛,怎么也不肯抬起。突然间猜到了什么,杜亦南抿住唇,俯首在凤飞耳边轻轻问道:
“是不是……你也曾想着我的身体……自蔚?”
连半点哼声都没有。有的是胸膛间骤起的灼烫温度,以及越揉越紧,几乎要将杜亦南衣服扯出两个洞来的紧握双手。
杜亦南倒没料到凤飞会有这种可爱的反应,抱住他柔软乖巧的身体,不由想笑,然而自上向下而望,见到那几绺黑发中秀巧的耳廓都变成了绯红时,笑意便全转成了隐隐激越的兴奋。
一张口,咬住那抹温润的耳垂,悄声含糊道:
“现在我人都在你面前,任你置了,你当真不想要么?夜还很长,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凤飞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在这情潮恍惚,暗香浮摇的一刻,一声尖利而激厉的火警鸣笛突然响起,象一支不请而来的毒箭,贯彻刺破了整个静夜。
杜亦南和凤飞同时抬头,彼此都在对方的眸中看到了警觉。
也许只是个巧合。
但在行走于暴力边缘的他们身边,往往都没有太多的巧合。
危机感浓浓地笼罩上两人心头。
急促地拉过凤飞,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杜亦南随即跳起来,抓过衣服,也将凤飞的扔给他。
“快穿上,我带你走。”
一反腕,一柄黑沉沉的枪已握在手中。
凤飞的动作也很镇定利落。然而,就在他才将外衣穿起时,灯光,突然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似乎是整栋大楼的停电。有一大片楼上楼下的人声惊喊成鼎沸。
唯有这间屋沉寂若死。
一片黑暗中,只有街道对面楼层上的霓虹灯还在事不关己地闪烁,隐约地透入黯淡光线来。
凤飞伸手,拉住杜亦南的衣服,杜亦南一回头,看到两点在暗色中格外晶莹,也格外沉静的眸光。
以及那无声的,堪堪可以辨认出的口形变化。
――是、他、的、杀、手、来、了。
33
火警的尖鸣已经停止。
之后是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吵闹惊叫的人声,以及各种门的开开关关,甚至还有不少手机急促的铃声。
据说象这种高级酒店的隔音效果都特别好。但是直到此刻,两人才知道,真正的噪音,即便再厚实的地毯也掩盖不了。
通风口传来隐约的烟味。不知烧着了什么,又夹杂进了布料的焦味。
只有远的灯光,因黑暗益久,而愈显晶亮。娇嫩的橙黄,闪烁地落在窗前,地上,两个人握住的手上。
一手拉着凤飞,一手握枪,杜亦南已经迅速打量过这间屋子的构造。
他没有费神看门,因为他明白,在那群争相逃窜的人群中,一定伏着不止一个杀手,说不定此刻便有几支枪口正对住房门,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打量到窗户时,杜亦南的目光询问般地瞧向凤飞。这里楼层很高,但并非不能用绳索逃生。凤飞却摇了摇头,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外面也会安排狙击手。
杜亦南笑了笑。一片慌乱灾难的背景中,他的笑格外温和明亮,有一种奇特的安定人心的力量。这是职业特性抑或个人性格?凤飞凝视他倾刻,也回以微微一笑。
谁也没有说话。
门外似乎有些微响动。
杜亦南从怀中不知摸出些什么,快速地布在门后,随即拉起凤飞,闪进浴室,将门关上。
这间酒店的浴室并不小,但是天下所有浴室,能给人站立的空间都不会太大。
何况是两个大男人。
幸好这时已可以轻声说话。
“我想,大概是鹞组来了。他们喜欢用这种方法。鹞组有十二个人,行动时,常会这样安排……”
凤飞一边想,一边沉静地叙述。似乎说的只是今天天气好不好,而非官氏黑道堂口中的机密之一。
杜亦南注意地倾听。
他研究官氏手下作案已经很久,边听边对照脑中的资料,有几细节,虽只不过廖廖数语,却解开了数个死亡现场的谜团。杜亦南不由叹息:
“原来如此。害得重案组那帮小子想破了头,其实这样简单。”
“越是笨的办法,聪明人越是想不出。能进重案组的,象你,自然都是些聪明人了。”凤飞淡淡瞥了杜亦南一眼。却因为距离极近,这眼色也格外近似妩媚。
“要讽刺也不用这么明显罢。”杜亦南苦笑,“其实我……”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房门已卜地一声,被人轻巧地用工具拔开。
浴室中的两人同时静默。
不过这沉默最多只持续了半分钟。
一阵闷然声响,连珠炮般地炸起,空气中随即布满硝烟味。
这是场不算小的爆炸。凤飞即便身在浴室,也能感觉得出四周墙壁那份簌簌抖动,不由有些心不在焉,喃喃出神道:
“只希望这座大厦的质量够好。不过……”
“嗯?”
杜亦南微侧了脸,温柔地看向身边人。屋外虽然又是炸药又是火警奇闹无比,他心中却奇特地溢满宁静。
“爆炸品管制法。警察先生,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凤飞故意沉下脸,眼神中却露出一丝顽皮。
杜亦南但笑不语,只是紧了紧环住对方的手臂。听得客厅内余音渐息,低低道:
“来,我们走。”
轻轻推开浴室门,屏神凝听片刻,拉住凤飞跨了出去。
屋内一片白烟弥漫,火灾的味道中又夹入了硝药的辛辣,说不出的怪异。杜亦南走的极是小心,脚步无声,身体也尽量贴住墙壁。
不过似乎他这番谨慎全是多余。
就算凤飞这样没有经验的人,也可以一眼看出,厅内地板上那两位伏着动也不动,身下渗出可疑湿痕的仁兄,大约不是死透就是重伤昏迷了。
蛋炒得色泽金黄,盘周点缀着几丝翠绿菜叶,配上色碟子,无论色还是味都诱人之极。
官度最近不知为何突然喜欢上了这家临水的中式菜馆,事务忙之余,也不忘常来吃个晚饭,或者夜宵。
只不过今天他对着几份精致的小菜,却食不知味,全然没有了品尝的兴趣。
“这酒不错。回国来很少喝到这么地道的滋味。”
坐在他对面的人察言观色,微微一笑,向他举了举杯。
“知道你会喜欢,才带你来这里。”官度也微笑,瞧着他,“早听说你品酒一流。如果欣赏,不妨尽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林凯想了想,又啜了口酒,“很有意思的诗。”
“难得你在国外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个。”官度笑得潇洒迷人,晕红灯光散落在他发上肩上,任谁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个极有魅力的男子,向对面也扬了扬杯,“为这个,敬你。”
“谢谢。”
林凯礼貌地颔首以谢。或许是在英国时间够久,他的举手投足也都染上了英式的优雅,有种并不矫情的风姿。
一杯既毕,相视而笑。
“希望我们继续合作愉快。”
“就象他吗?”林凯若有所思,眼神却锐利。
官度喝酒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停,笑容丝毫不变:
“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干什么?”
“什么?”
“被追杀吧。今天,我派出了行动组。”
“哦?”这个消息似乎并不能使林凯惊异,但他的眼中还是闪过一抹疑惑,“我以为――我是说,那些资料――你和他,关系很好。”
“任何人在合适的时候相遇,都可能很好。”官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表情温和,“但那也只是一时。我们都知道,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所以,该放弃的时候,还是要放弃。他犯了错,又不肯改,你也一样优秀,甚至比他更优秀,这其中的选择,我还需要犹豫吗?”
这是否也可看作对自己的警告?
林凯沉吟着,目光触及官度笑容真挚的神情,心中不由自主竟泛起一丝寒意。外表却不动声色:
“官先生果然决断过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聪明人。官度微笑看着林凯。
在能力方面并不比凤飞稍逊,或者手段还只有更圆滑狠毒,不比凤飞时常冒出些古怪念头。这点杀伐之意却是合官度脾性。
对很多人来说,商场就是一个战场。但对官度来说,整个人生,都是一场场战斗。
何尝有人会在战斗中软弱,犹豫,退让?杀人的生涯是一种寒不见底的堕落,而温情永远只是一个笑话。
世界在某些人面前绽放的是园,在另一些人面前却呈现出地狱。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仍在尽力求生。
不过如此。
所以官度对于林凯的作风只有更欣赏。
甚至林凯的外貌也一样俊秀出众。官度善于观察的利眼早就看出那薄薄衣衫下,腰肢的柔软。却不知那肌肤的手感,是否摸起来也跟凤飞一般滑腻。那两条长腿,缠住人的感觉却又如何。
果然这世上,只要有能力,肯去找,没有什么人不可以被替代。
酒意渐渐在全身行散开来。官度想到床上的某种运动,不由更多了几分燥热,看向对面的目光也变得沉:
“我想去休息一下。愿意陪我去么?”
3
浓烟夹着热浪,在狭长的走道中弥漫。不时有金属线闪出噼啪的火,织物的焦味如同死亡的气息一样如影随形。
但这里并非火势的源头。仔细了去看,祝融真正肆虐的,其实是下一层楼。
没有哪种杀手,会笨到在自己要埋伏的地方放火,何况鹞组。
所以杜亦南和风飞真正留意的并不是火,而是人。是那些不知藏身何,影影绰绰,象征死神的枪口。
凤飞是个能干的人。但这不代表他在火场中认路的本事也一流。
又一踏错方向,被杜亦南眼疾手快拉回来后,杜亦南也不禁抓紧他的手腕,苦笑:
“跟着我,好么?”
凤飞有些赧颜:
“我以为那是出口……”
“出口还没到,那里是坏掉卡住的电梯。”
“……多谢。”想到冒然走进去的后果,凤飞背上悚然。又觉出掌心湿冷,却不是自己出的汗,心中一动,“对不起,是我鲁莽,让你担心了。”
“你没受过这种训练,自然不知。”并不放开掌中温热,杜亦南一边留意左右,一边带着凤飞继续前行,静静道,“我不同。要是让你掉下去,我这么多年特警的牌子,也好拿去砸掉了。”
微弱光线映衬出杜亦南隐约的侧脸,镇静中有种坚定的味道。凤飞瞧在眼里,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沉默半晌,笑道:
“你这几年也变了不少。做特警,辛苦么?”
“还行。”静夜里似乎只剩两个人轻轻聊天的声音。杜亦南淡淡地笑,笑容中有多少自信就有多少沧桑,“意气风发好象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一步步走过来,看过来,活着,尽职,也就这样。”瞥了凤飞一眼,又笑,“钱还没你挣得多。”
“这倒是真的。”凤飞也笑,尽管看不清,仍是凝注对方,“不过,若要你跟我换,你一定不肯。”
“或许。”杜亦南微笑,“从小玩警察捉小偷,我总是做捉人的那个。习惯了戴着太阳行走吧。”
“哦,我倒没玩过。”
“不用分辨,我不会说你是犬儒主义。”
“那就继续回到古老的命题,性格决定人生上来?”凤飞摇摇头,突然失笑,“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果然两个学院派遇到一起就没别的事。”
“我是很有诚意改观的。”凤飞既不想说,杜亦南也不多问,只是有力揽住了身侧人的腰,正色道,“不如这出去我们先找个地方,只做,不说话……”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枪响破空而起,自两人身侧擦过。
杜亦南迅速旋身,将凤飞压在墙上,两人同时在暗影中屏息倾听。
各样细微的杂音交织出并不平静的夜,却再无异动。
一击不中,立即远退,伺机再发。杜亦南皱了皱眉,又一体会到了麻烦的感觉。然而同时,另一种疑问也隐约泛上了心头,对方在这种格局下仍用点射而非散弹,究竟是自恃高手,抑或另有原因?
“KILES香水跟防腐液混和的味道,鹫组首领崔取。原来他们也到了。”耳畔响起了凤飞幽微的声音,极轻,近乎吐息,“我本来以为,要杀我,出全鹞组已经够算一种尊重了。”
很难分清这语声中是不是夹杂了一丝失望,或绝望。但肯定没有害怕和慌乱。凝视着凤飞近在咫尺,黑暗中平静明亮的双眼,杜亦南忽然体认到,凤飞是如何地明了会有这一刻到来。
或许更一直都在等待。
这个认知令杜亦南有点心酸,也心痛。
然而凤飞并不需要任何安慰。他也如此。所以杜亦南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低头亲了亲微寒的双颊: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
我会带你出去,我们还有大把的以后。他在心底又补了一句。
“我可没想死。”两人仍维持着紧贴的姿势,谁也没有动。凤飞也许听出了什么,也许没有听出,语音里却带出了一点点笑意,“秦始废殉,就算我想死,也犯不着拉你一起。”顿了顿,轻道,“刚才出门前我已经发了信号给猎人,他知道怎么办。相信我,我不会拿你的命开玩笑。”
凤飞这句话是认真的。杜亦南能感觉到。这个总是冷冷淡淡的人对自己的一切或许并不看重,但却将他的生命放在珍惜那一栏。
可这并不能令杜亦南舒服一些。尤其是当凤飞以那种自然而然的口气提起另一个名字时。
“走吧。我们在这里越久只会越危险。”杜亦南侧耳倾听片刻,拉起凤飞的手,“他们有备而来,夜视装置一定齐全,我们要格外小心了。”
确实是休息室。
然而室中样样齐全,就连情趣用品也一件不缺,与寻常休息室不可同日而语。
就算林凯原本不明白,进了这个屋子,看了格局,也什么都领会了。
官度却并不着急。
悠悠然脱下外衣,他给自己调了杯酒,也给林凯倒了杯:
“我猜你会更喜欢这种。要不要试试看?”
灯光下挺拔有力的身形。半敞衣领内结实的肌肉。修长的十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此刻它们正稳稳地托住水晶杯,林凯看在眼里,忍不住想,当它们杀人和抚摸上床伴时,大概也是一样沉稳、直击重点、和从不失手的。
同样地,销魂。
林凯知道自己完全可以站起身,走出去。象官度这样的男人,喜欢用手段,但绝不会勉强别人上床。同时他也是个公私极分明的上司。那种从容和缓的态度,正表明了这一点,在给予他充分的选择权。
可是……人生不正因为有危险才更刺激。
林凯含笑坐了下来。接过酒杯时,肌肤有意无意间轻轻一触:
“你推荐的,想必错不了。”
下一刻,他的手腕已被攥住,拉入了一个充满男性气息的怀中。
风很大。将衣角和头发都刮得飘然而动。因为这里是天台。
至于是十几层,二十几层,凤飞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们终于到了顶楼。而天上,悬挂着一轮能令人想起狼人的月亮。
那么大,那么圆,那么静。
那么血腥。
满月之夜。
“冷么?”
建筑的阴影里,杜亦南揽住凤飞的肩,低声问。他的衣襟,手指,已染上了浓重的硝烟味,以及负伤后的鲜血味。
他们是杀上来的。没有红外镜,杜亦南只能凭感觉,和凤飞对杀手们分布的了解而出枪。
他带的子弹不多,每一发他都很珍惜。也因而,几乎每都重创到对手。
杜亦南不认为这只是幸运。
“不。”经过了楼内的黑暗,外面的月光简直比灯光更亮,明晰地照出凤飞的容颜,镇静中有些惨淡,“你没事?”
“我很好。”
“他们都死了?”
了解地紧了紧手臂,杜亦南记得自己第一亲手击毙逃犯后,一个月都没睡好觉。
有些东西,知道应该去做,和亲手去做,是完全两回事。
“也许有,也许一个也没。没看到尸体前,不好说。刚才那么暗。你总不会以为我是神吧?”
这是实话。也是体贴。
“我以为你是枪神,闭着眼也可以百发百中。”凤飞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那我还呆这儿做啥?早就为国争光,为自己争钱去了。”
杜亦南轻松地回应凤飞的调侃,同时仔细观察着四周。凤飞是对的。他们果然没有在上层布伏。或许是想不到会有人不退反进,向绝地求生吧。
但那也只是暂时的平静。杜亦南相信以对方的老练,必定会在几分钟内重新调度好人手,卷土再来。
这几分钟弥足珍贵。
“你信仰什么?”杜亦南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一边帮凤飞跳下来,一边问道。
“命运。”
“好吧。那你可以向命运祈祷了,祈祷我们能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到达底楼。”
“我觉得我应该为改善劳工待遇做点事,如果能出去。”凤飞摸着身周简陋的货运升降梯铁栏,在摇摇摆摆的下降中叹气,“好象一点儿也不牢。”
“真是别具一格的许愿。”杜亦南将凤飞双手拉上自己的腰,吩咐道,“不要向下看。害怕就抱紧了。”
吱吱呀呀笨重的声音。悬在空中,还要时刻担心不知何飞来枪弹的感受。
每一秒钟都象一年,沉沉地碾在心上。
可是怀中伏着的,沉静苍白的面容,却让这一切重负都化作了心底踏实的沉稳,不再空荡。
听到远隐隐呼啸而来的警车鸣笛,杜亦南甚至有几分不舍。不舍放开臂中的人,哪怕只是一两个时辰。此刻他只想抱住这人,揉他进自己的骨血,合而为一,只有短暂片刻也甘愿。
平生第一领会到索求另一个人的激越。
在这危机环绕,无比紧张,绝不该想入非非的时候,杜亦南震惊而脸红地发现,自己居然完全亢奋了。但他向后退了退,一点也不敢让凤飞发现。
35
月色昭昭。耳畔的风声因速度过快而略呈刀意,背影的楼群却在阴影中黯淡。
这样的相拥一刻,两人心中竟同时升起种错失时空,定格光阴,不知今夕何年的惘然来。
升降梯轻震一声落地。
显然现在并非感怀的时机。杜亦南利落跳下平台,在夜风里爽朗一笑,伸出手:
“来吧,下车了。”
白露飒飒沾衣欲湿。月光下的这男人执枪而立,英姿勃勃,带着种愈危难愈见英气的磊落。凤飞微笑瞧着,可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转瞬间,笑意已全数在眼中凝结。
杜亦南惊觉,下意识地侧身,背上已是火辣辣地一烫。
第二发子弹接连而至。不过杜亦南并没有感觉得到,因为凤飞已经扑过来,将他压倒在地上。
……这个连躲避动作都做不好的运动白痴。
杜亦南恨恨地咬紧牙,忍住刻骨的痛楚,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抱着身上的人翻滚入墙后。
也许仍不够安全。但此时此地,他所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断了的骨骼传来细碎的摩擦音。左肺有如灼烧。胸口弥漫着黑雾般的窒息感。重伤或濒临死亡的滋味杜亦南并非第一尝,然而这一,比它们更清晰更能占据脑海意识的,却是一双盈满慌乱,近在咫尺的晶亮眼眸。
同窗四年。交锋数度。杜亦南清楚,这双眼眸鲜少有淡定以外的表情。曾经他在其中瞧见过情欲,并以为那已然极美,但原来这一刻――
这全然失措,袒露仓皇的一刻竟如此动人。
杜亦南嘴角动了动,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只能费力吐出两个字:
“抱歉……”
“因为你的失职?”
凤飞已脱下外衣,用力按压在杜亦南泛着血沫的伤口上,锐声道。他学过很多东西,却偏偏没学过外科,也不知这样急救究竟对不对,更不知是否应该命令面前这个人闭嘴,来保持体力。
――他又害怕这个男人会当真闭嘴。
“不。……因为……我的……尽职。”这一刻神智竟是无比的清明,前尘往事历历,一掠而过,杜亦南终于微笑,“你知道我的……不能……后悔……只能……遗憾……”
黯淡的湿痕在两人身下缓缓地濡染开去,象月光下逐渐游移的葳莛。可是他们都没注意到这些,更没注意到那些血,并非出自同一人。
凤飞紧抿着唇,快拗成了一道淡白的线,冷笑:
“这算什么?交代后事?如果这就是你的临终遗嘱,我劝你还是考虑点实际的。”
“好……”眼前一阵阵眩晕袭过,杜亦南已没有更多的心力回答,然而……若不说话,凤飞岂非寂寞……吸了口气,断续道,“往后……我的遗嘱……就交你了……不可以收我钱啊……”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眼角似乎掠过道浅浅身影,正立在凤飞身后,一步步走近……凤飞……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一声,官度步出房门。他的眼神依旧清明沉敛,而面色亦然如水平静。似乎不管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都不能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一边焦急等候中的属下却完全注意不到这个,匆匆迎上前去,低声在官度耳边说了几句。
官度听着,突然皱了皱眉:
“人呢?”
“在隔壁房间。”属下瞧着官度脸色,又小心地补了一句,“也才到不久。我想大哥吩咐过不要打扰,就让他先等着……”
记得自己是有这么说过。但――
未等他说完,官度已霍然转身,推开另一侧的房门。
不大的屋子里只有一个人。身形不高,臂上包扎了两,没睡床,正靠在一侧椅上合目假寐。听见响动,警惕地睁开眼,随即目光转成恭敬,站起来道:
“大哥。”
行动组中人多数都经官度亲手挑选,并不陌生。认出这是鹫组崔取的手下阿瑞,官度点了点头,直接问道:
“怎么是你来?小取受伤了?”
“是。崔哥腰上中了两枪,正在医院手术。”在最崇拜的老大面前,阿瑞格外谨慎措词,“不止是崔哥,这兄弟们伤了不少,鹞组也是……所以我连夜过来……”
“哦?”官度唇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就为了两个人?”
阿瑞年纪虽轻,性格却显然甚是沉稳,听见这句意味颇重的话,也不急着分辩,犹豫了一下,才慢慢道:
“凤律师一直在那个警察身边,怕误伤了他,我们很难出手……而且……”
“什么?”
“似乎那个警察对我们的布位熟悉得很,总能抢在前面开火,兄弟们都觉得奇怪……”阿瑞看了一下官度,闭嘴不再往下说。
只是他就算不说,官度心中也是明白的。
除了凤飞,还有谁能对他们的情况了若指掌,并及时告之杜亦南?
凤飞……真的会背叛?
官度的心神一刹那竟有些乱。面上却仍淡淡地笑:
“这么说,你们的这任务,是失败了?”
“那个姓杜的警官,应该是死了……”阿瑞迟疑道,“崔哥亲自动的手。您也知道崔哥的枪法……”
“说你能确定的。”
官度打断他的话。柔黯的灯光里他的神情有几分模糊,声音也并不高,却让阿瑞听得悚然一惊。
“是,大哥。那个姓杜的确实够敏捷,崔哥的第一枪偏了半分,第二枪……被凤律师拦住了。”
后面半句话才是阿瑞犹疑不定,一直不肯直说的原因。
官度与凤飞的某种关系并非人人皆知,但至少每个人都清楚,这个冷冷淡淡的精明律师,曾是大哥最得力的助手。甚至后来还有传言说,大哥就是顾着他,才会跟那个不顾道义,出卖兄弟的大老板决裂。
道上混的,凄风冷雨里飘零的,为的不过是利益两个字。然而能让人血热起来眼睛亮起来的,终究还是一个义气。
或者说,精神需要。
官度对于自己的属下,一向照顾。这份情义,也是很多人坚定追随他,忠心不二的原因。
作为事件的另一方,凤飞去跟个警察混在一,已很让人奇怪,最后竟还以身相护,为他挡去子弹……阿瑞偷偷瞧了老大一眼,想不到一向文质彬彬的凤律师倒也是条汉子。不过他帮的是敌人,这可怎么说。老大八成是不会高兴的,不知会不会一怒之下也发出追杀令……行规如山嘛。虽然凤律师他现在也未必用到这个……
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又听到官度不疾不缓,却语调甚寒的问话:
“说仔细点。小取后来怎么伤的,凤飞,怎么样了?”
阿瑞垂下眼,无意中看到官度按在椅背上的手指关节已经因用力而变白。
发亮的天光从窗棂中透落进几丝来,照在地板上,象铺开一扇细密的锦缎。
凤飞醒来时,就看见这样一个长而狭的阁楼。四周很静,静得有点不象本该喧嚣的清晨,屋中央也坐着个与周围气氛不大搭调,浑身交织着杀意和血意的男子。
还真不惯见到他这一面。凤飞咳了一声,轻道:
“郎寒……”
“不想死就少说话。”郎寒瞥了他一眼,复又将双目合上养神,“真奇怪,你都不会觉得痛?”
被他一说,凤飞才觉出全身上下都象被拆过一样,无一不酸,无一不重,试图抬抬手,更是抽了口凉气:
“我……”
“你伤在背部,离脊椎只有数分,”郎寒叹了口气,“我可不敢保证什么。要不要去医院,你自己决定。”
36
在一个偌大的都市里找人是件不容易的事。从天空向下望,烟尘里每个城市都在迅速地同化,相似的门店,划一的楼群,不断拆除和建筑中的工地。车站出入人口流水般吞吐,十字马路车来车往仿似潮生潮落。
谁是上帝。
所以警方的户口系统没找到那个人,某些势力的地下渗透也不能。
一个人也许不能躲一辈子,但他至少可以躲一阵。
或者有些时候,躲得了一阵,就是永远。
官度身后是蓝天白云的绝大背景。天气已近冬,但阳光依然晴好,玻璃窗也如常擦得一尘不染,配上简洁而流畅的黑色系桌椅,很能衬出这个新总裁室的威严。
其实楼层是高是低官度本人并不在乎,但能站在这里,站到原哈氏总部的最顶层,换上新鲜名牌,这是一种象征。
落映在每个员工和外界眼里,就成了权力,和稳固。
那样庞大的哈氏企业消失了,可它的支柱没有崩溃,而是被平稳接替,改换成另一个名字。没有撕咬的股票战,没有失业风暴,没有金融动荡,哪怕只是在本市。
面对这种少见的平静,一些人大失所望而更多人则在暗暗庆幸。
唯一的共同认知,是胜利者有站在最高的权利。官度同样明白这点,所以他没有拒绝部下关于办公室位置的建议。
他一手提拔出来的智囊团,从来都思虑周到,判断准确,无微不至。
除了那个人。
丢下手中的报告,官度看向桌对面那个不肯好好地坐在椅中的人,声音平静:
“你说他受了重伤。”
“确实是。”一方面是由于腰间的伤势,另一方面也是生性使然,椅中的男人懒洋洋地靠在扶手上,交叠起双腿,“就算是夜晚,我也相信自己的眼睛。”
“够条件的医院都没这个病人。”
“那么也可能他死了。虽然我不大以为那颗子弹能要人命。”带伤男人并不很认真地提议,“要不要去查一下殡葬场?火化尸体不是件容易的活。”
“没有。包括所有的墓园。”逆着光,官度的眼神沉不见底,“如你所说,理尸体并不简单。何况救走他的那人又是他好友,不至于分尸,砌墙,沉海。”
“好友?你说的是城市猎人郎寒?”这个名字带给他的伤口还在腰上隐隐作痛,男人在椅中正了正身体,由衷道,“很赞的枪法。我有找他比枪的愿望。”顿了顿,笑着补充了一句,“但不是决斗的愿望。”
官度不置可否:
“怎么,向来热衷死亡游戏的崔取也懂得了生命的可贵?”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崔取随随便便地倚坐着,一派玩笑口气。
官度不是看不清对方眼底所含意。崔取是他的得力属下,跟了他很久,甚至可以说是过命兄弟――如果兄弟这个词还没被用滥,而他们两个的性格又不是那么内敛警戒。
他们一起拼杀过也一起喝过酒,但就象野兽各有各的地盘,玩笑再多,两人也不曾互相触碰底线。
这为何突然破例。
官度皱了皱眉:
“你想说什么?”
“杀一个人不算什么,要放也无所谓。但若犹豫,才最可怕。”崔取按住腰间伤口,笑了笑,“大哥,卖命给你的,不止一个弟兄。”
官度默然。注视满天阳光灿烂,白云轻拂,一个杀字在心间盘旋数圈,终于还是不能出口。
半晌,才回过身,淡淡道:
“小取,去休息吧,好好养伤。”
有些人极怕吃药,看到药就象看到了鬼,凤飞却不是。无论药丸或药汤,他都会干脆利落,在最短时间内咽下。
反而吃饭就没那么便当。
淡白色的米粥在碗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被一双黑木筷戳了两戳,挑出几粒米,再戳两戳。
“还没吃掉?”郎寒自外屋走进来,瞥了一眼,并不是很惊讶,“已经不烫了吧?”
床上的青年抬起头。受伤令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失血,肌肤蒙着淡淡一层灰气,除了眼神中依稀还能瞧出几分以往的犀利,整个人几乎就是柔弱和重病的代名词。
将碗推至一边,闷闷地道:
“不想吃。”
郎寒叹了口气,坐到床边,耐着性子:
“碗筷都按你的要求洗过了,我亲自动的手,还有什么不对吗?”
“有香灰味。”
“拜托,这是在庙里,你以为是你家?”郎寒忍住暴走的欲望,咬牙端起碗,“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受了个伤,就变得这样麻烦?”
“请称之为强迫症。”凤飞厌恶地看着递到面前来的饭,极勉强吞了一口,“又不是今天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