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 (范庚海)
1
圣诞前夜。当李东海提着一瓶Martini走出店门口时,就看到对面加油站前站的那个人。他仿佛一直站在那里,甚至忘记了寒冷的空气,和即将到来的节日。
李东海承认这辆车子确实破旧的简直该扔掉,当第三才把它发动起来时,抬头发现那个人依然在看着自己。看上去倒不像个坏人。李东海自言自语着,然后把车开过了加油站。想想谁还像自己一样不在乎这个节日,或者――太在乎这个节日,孤独而寂寞的节日呢?忽然之间,他决定把车倒回去。
“嗨。”放下车窗对外面那人说,他微微躬了一下身,脸色冷漠,却一副绅士的模样。“我在考虑,要不要提醒你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李东海说,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龄相仿、竖着叛逆式黑色短发、头皮上却留着一道倔强剃痕的人。
“我知道。”那人平静地说。
“嗯――你要去哪里?”李东海想他可能是在等车,“这时候恐怕很难找到出租车。”
“我也不知道。”
一个在节日期间却不知道去哪里的人,竟然这样的泰然自若。
“我是说,如果顺路的话,我可以捎你一程。”
“也许吧。谢谢。”
他上了车。但是仍然不知道去哪里。或许,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2
李东海想这个人是个无家可归的人。虽然他自己也是――但是他还有家,如果那可以称之为家的话,那是他母亲留下来的一栋房子,东海从小就住在那里,但是此时他觉得自己也是无家可归的人。李东海开始给收容所打电话,希望有地方可以让这男人在圣诞前夜有个躲避严寒的地方。但是他们告诉他,已经没地方了――每条走廊都躺满了人,那些经常在公园长椅上过夜的人。这个冬天出奇的冷,躺在外面,是会冻死的。
无论如何,一种特殊的直觉总让他觉得这人不会是坏人――其实坏人又能坏到哪去?李东海告诉他,他这里一无所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也找不到,如果你乐意可以试着找找吃的东西。然后去了浴室。
等他出来时,用浴巾擦去头发上滴下的水珠,居然看见那个人弄了两份晚餐――摆在桌子上。再简单不过的三明治,有鸡蛋和火腿。再没有别的。那人简单地说:“从冰箱里只能找到这些。”
这已经不错了。李东海想,然后在桌边坐下来。
“但是冰箱里有――很多其它的……”他欲言又止。 “可惜空了。”
那些酒瓶吗?李东海微笑着,他大概会认为我是酗酒者。
“要来一杯吗?”他拿过那瓶棕红色的马提尼。
“好。”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李东海吃着三明治问。
“我不知道――实际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听起来挺奇怪的。”李东海看了他一眼说。
“嗯,我想也是。可是我真的不清楚――也许是我忘了。”
“你有失忆症?”
“他们是这么说的,间歇型失忆。”
“噢……也许是件好事。”有些事,忘了不更好吗?
“但是,我很想弄明白,许多事。”
“我倒是很想忘记许多事。我困了,我要睡一会儿。你可以沙发上休息。也许明天我们可以想到办法――来解决问题。”
3
等李东海醒来时,发现那人就站在床头,吓了他一跳,他下意识地拉紧被子,“你在做什么?”李东海瞪着那个人。
那人没有说话,却在李东海面前举起那条链子――银色的链子,上面挂着两个铜牌,在眼前晃来晃去。“那是我的,”李东海没好气地说,“还给我。谁让你拿它?谁让你乱动别人的东西?”
“你不认识我?”那个人问,链子仍在他手中晃动,“这是我们给你的,你忘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李东海甩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把它还给我,那是我的。”
“这是我们送你的,五年以前,在公路上――那天下了雪,你和你母亲在一起,你们的车子抛锚了,是我们帮你们推的车,你忘记了吗?不,你不会忘的,你一直留着它不是吗?你妈妈大概是喝多了,或者她用了兴奋剂,她有些神智不清……我们帮你推过车,虽然那时候我们都没成年,可是你母亲神智不清成那样子――我让你去发动车试试……”
李东海愣了一愣,五年前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发呆地看看他,那人似乎有点情绪激动。
“不,不可能。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李东海说。
“东海,是你告诉我的。我帮你推车的时候,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发现我的链子,问那是什么。我说这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以防我们走失……我和韩庚……我们一起到北部去,可是我有间歇失忆症……所以怕走失,而在这链子上刻下我们的名字和要去的地方……”
“不可能……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你把它还给我!”李东海从他手中一把抓过那条链子,尽管他的面容似乎仿若相识……但他无法相信。
“可我真的是金基范。这上面有我的名字,这是我们给你的。你问韩庚,能不能把它送你,我就把它给了你。”
“你不是有失忆症吗,怎么会记得?”
“我只是间歇性的……而这是我唯一记得清楚的事情,那年发生的,我唯一还记得的事情……”
“可你不是金基范。”
“为什么?我就是我。”
“三年前,他已经死了。”李东海平静地说。
这真的打击了他。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有些恍惚。
“我现在请你出去――你听见没有,请你出去,爱上哪去上哪去……别再呆在我家里!”李东海说,把他往门口推。
“可我真的是……”
“骗人……你们都爱骗人……他早死了……已经死了……你给我出去!”李东海是真的生气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少年颓唐地走了出去。
东海手里抓紧着这写着名字的铭牌,真的很伤心。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只认识了不到一小时的朋友。但是他们却曾经帮助过他。
那年东海十四岁,母亲再一离婚。她带着他开车要回这小镇,她的老家,东海外婆曾经住过的地方。她仍是像平时那样喝酒,至于里面有没有其它成分,东海也不知道。后来车子抛锚了,路的两边都半人高的积雪。她坐在雪堆上神智不清,东海也手足无措,只好一直揪着手中那个破烂不堪的汽车垫,把垫子一角都撕烂了。天气很冷,他在风中打着哆嗦。
这时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不高的两个身影,一个少年背着大大的背包,右手牵着另一个男孩。他们走过来,背包的少年问东海他们的车是不是抛锚了,东海告诉他是的。于是他放下背包,打开车盖去检查――看起来他年纪也不会很大,也许有十六七岁,但他似乎懂得这东西。另一个男孩问东海冷不冷,东海点点头。他从衣袋里翻出一块很小的巧克力递给他说这会让他暖和一些。于是东海把它吃掉了。个子高一点的男孩回过头来看看他们,他的笑容很温柔。东海问身边的少年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金基范,然后指着车子前的人说“那是韩庚。我们要到北方去。”东海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着去,在这样冷的天气里。
李东海发现金基范的背包上挂着亮晶晶的链子,很漂亮。于是问他这是什么,金基范说那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东海很喜欢,他们就把那刻着名字的链子送给了他,他一直拿着它,直到现在。
后来韩庚叫他们到后面去推车,终于使车子发动起来,这却惊醒了一直迷迷糊糊的母亲,她一把推开他,冲着他喊:“滚开,离我的孩子远点!”韩庚只是微微笑了笑,冲东海眨眨眼睛,告诉他要照顾好母亲,然后他牵着基范继续走他们的路。
李东海坐上车,可是母亲依然开不了,隔着车窗看着他们的身影,韩庚在前面的路旁正回头望他。
五年了。李东海抓着这链子,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但是当年的金基范已经死去。另一个少年谁知在何。
5
第二天李东海在咖啡馆里工作时,再遇到了那个人。实际上,他开始发现那个人确实有点像当年模糊记忆中的少年,只是那时候大家只是一面之缘。他的眼神中有些冷落也有些不解地看着李东海,在人来人往的门口。李东海只好走过去,对他说:“找个地方坐下。”
他一言不发地找到一个角落坐下。
东海倒了两杯咖啡,此时自己也不像昨天那样冲动。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东海把咖啡端到他面前。在他对面坐下来:“你还好吗?”
“是的,我想。”
“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是金基范。可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死了。我是怎么死的?”
李东海看了看他,感觉他不像在说谎,“他们说你是受了伤死的――我想是头部受了重伤,在高林医院那里被人发现。三年以前。”
“高林医院……”
“你知道那里,不是吗?”
“是的……我知道。我在那里――他们把我送到那里,很久……”
“为什么?”
“他们说,说我有精神病――精神有问题。”
“精神有问题?”很奇怪,看上去他像是个很正常的人,或者说,是有些敏感的正常人。
“是的,就是在那天遇到你们,帮你们修了车以后,我和韩庚继续走――后来我们在公路的分岔口拦了一辆车,那个人同意我们搭一段车。我记得我们还曾经在车上闲聊,后来他说到警察……监狱什么的。这时从后面来了一辆警车,要求我们停下来接受检查。于是我们就从车上下来……后来……”他盯着某个角落回忆着说。
“后来,那个开车的人竟然向警察开枪,警察还击时,我被击中了……等我醒来后,我就被关了起来,他们说我打死了警察。可是我没有……我没有碰到枪,也没有开过枪……可是细节我想不起来……他们不让我看见韩庚,说把他送到少年管教所去了……只要他没事就好……我想他应该看到发生什么事了,可是他们说发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被人打晕了……最后他们找了医生给我检查,医生说我精神有问题……他们认定我打死了警察,而我不到法定年龄,但却因为我精神有问题把我送进高林医院……就是这样。”
李东海困惑地看着他。这是个什么日子。一个寒冷无比的圣诞节,让他遇到一个五年前曾经遇到的人,而且是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有失忆症的人,一个有精神问题的人。
6
李东海困惑不已的时候,那个人也在困惑。
窗外飘过一条红色的丝带,带来一些孩子的欢呼声。毕竟,这是个圣诞节不是吗?李东海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快乐的圣诞节,还有礼物――唯一的礼物或许就是那个刻着名字的铜牌。五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圣诞节吗?东海不记得了。许多时候,他对节日没有任何概念。
金基范却还记得两个日子――有一天他抓到了一只皮毛很值钱的红狐,另一天他遇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那一片炎热而布满毒虫的丛林里。
他们简单的架在半空中的木头和树藤的屋子里,有时还是免不了会爬进蜘蛛和蛇,虽然他们像所有本地人一样在屋子四角放置了散发着可以驱赶虫蛇的植物。他记不清是几岁的时候,被称母亲的人忽然有一天跟别人走了,从此消失不见,过了不久父亲也不见了――被军队抓去当兵。
在他当时的认知里,并不理解那场战争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父亲不见了,而且不知死活。还有就是,偶尔经过这里的军队――那些完整的小队似乎还有些纪律,他们只是在他家附近略作休息。然而,有时路过的散兵游勇,则毫不客气地掠夺着他家里所有能拿走的东西。甚至,他曾经在某些人眼中看出了他们对他自己想进行的掠夺。
但是,在丛林里生存,他从小动作敏捷,而且对丛林太过熟悉,于是他习惯了躲开,远远的,看见那些人,就躲藏起来。
曾经有很长的时间,他都没有说过多少话,只是偶尔遇到本地的土著为了用自己捉到的动物或采到药草去换取食物,他才会开口。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有一,他制作的捕兽夹捉住了一只红狐,虽然这种动物的肉几乎没法吃,但是它的皮毛却能换很多东西,金基范很高兴,可是就在他打开夹子小心的弄出那只晕过去的狐狸时,忽然有震动耳膜的爆炸声吓了他一跳,那只狐狸也被惊醒,愣神的瞬间,倒是它先反应过来,突然从怀中窜了出去,虽然一拐一拐的却跑的也挺快。
金基范不能这么放弃,这能换取很多食物的财产。于是他飞奔去追,却不知道这是个正在开火的战场。
太多时候,他很饥饿,所以他没有想过太多的事情。当他兴奋地扑到抓住那只受伤的动物时,他想终于可以有些日子吃到更多的东西――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炸响。
他没死,甚至除了被飞溅的石块擦破了皮肤之外,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当他醒来时,发现天已经黑了,四无人,仍然是寂寞的丛林和传来了野兽的低吟。他从地上爬起来,发现手中还死死地抓着那只垂死的动物。
一切仿佛没什么改变,只是时时会突如其来的头痛,和经常忘记一些事情。
7
不知道交战的双方谁在前进谁在后退,总之,他们的战场忽然移到了这一片地区――金基范自以为这里是属于自己的领地,除了那些路过的人以外,仿佛只有他一个高级生物居住在这里,当然,有时候他觉得在这里他已经不是高级生物,而是低级,在那些野兽和毒虫面前。
其实这里曾经有几户居民,只不过在父亲不见了以后,他们逐渐消失――也许是他们更清楚地理解战争的意义。
当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时,他还趴在地上设法诱捕一只发呆的山鸡。当然,枪声将那只笨鸟惊飞,他觉得万分可惜,就在他想站起来时,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他并扑到在地。
出于一种原始的本能,他立即反抓住那人的手腕用尽全力把他从一侧翻倒,然后反身压在那人身上,同时从腰间摸出了他每天在河边磨过的锋利刀子――就在刀子敏捷的刺破那人胸前的衣服时,他硬生生的停住了手。
说实话,只是一眼之间,金基范完全是凭直觉感到这人不可能威胁到自己――倒在地上的人有双漂亮的眼睛,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好象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跟金基范见过的本地人和那些路过的士兵完全不同,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皮肤是金基范从来没有见过白晰细致,身材也远不如自己健壮。
不远随即响起来成片的枪声,被压在下面的少年不安地转动了一下脑袋,然后捂着耳朵对他大声喊:“你能不能让我起来?”
金基范这才收起匕首,移开身体。
那少年坐起来,居然还低头去掸衣服上的尘土和褶皱,然后侧耳倾听了一下:“这里太危险,你在这儿做什么?”
金基范僵了一会儿,才勉强吐出几个字:“捉山鸡。”
“嗯?”对方似乎没明白,莫明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很近的一声枪响,“我们离开这儿吧――也许会被击中的!”
当他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抓住金基范的手腕,拉着他弯着腰沿着灌木间的空隙逃离这片战场时,金基范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这么听他的话。
后来金基范才明白,原来他是看见自己站在战场上太容易被流弹击中,所以才扑过来,让他缩小目标。
开始的时候,金基范觉得这人很不可思议。在这又是战场又是丛林的地方,竟能像猫一样保持着干净。当然他也看出来,对方对自己也感到同样不可思议,包括自己生活的方式、居住的地方甚至吃食物的样子。
但他们却奇怪的接受了彼此的不同。金基范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陌生人交流,除了交换食物或猎物的情景以外,他也从未觉得有必要和陌生人交流。于是,当他们疲惫不堪地来到金基范的住――其实倒很像鸟的巢穴只不过是有顶的巢穴――那白晰的少年先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韩庚。”
很久没人问过自己的名字,连金基范都差点忘了,良久,他才回答:“金基范。”
韩庚又困惑地看了他两眼,然后把话题转移到两个人共同关心的事上:“有吃的东西吗?”
“有。”金基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对个陌生人这么大方起来,他从角落扯出一只血肉模糊的兔子。
韩庚的脸似乎更加白了一些,“哦,这个……”
“早上捉的。”金基范的意思是,这还是新鲜的,并没有腐败。他不知道韩庚脸色发白的原因并不是担心这“食物”不够新鲜。
虽然金基范灵巧而敏捷的剥皮及烧烤手法使得韩庚的脸色白的没法再白了,但是最终饥饿感战胜了一切,他接过了金基范递过了一块烤兔肉并在事后对它的味道夸赞了许久――这使金基范莫明其妙,这有什么奇怪的,他经常这样弄吃的。
但是看见韩庚温柔的微笑,金基范在他自己未知的情况下,也对韩庚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
8
那对金基范来说,真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他却还记得许多片断。比如天黑的时候,他把一些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植物摆在房间各个角落,然后韩庚皱着眉问:“这是什么?太呛了。”
金基范回答这是用来驱赶蜘蛛蚂蚁等虫子的。
“哦……有很多虫子吗……会咬人吗?”韩庚紧张地问。
当然,这里的虫子都很厉害,有时候还会有蛇。金基范轻描淡写地回答。
开始的时候韩庚躺在角落的某个草垫上翻来覆去,似乎难以入睡。金基范也被他吵的够呛,但是一向脾气不算好的金基范,最终还是忍耐下来,其实他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收留这个来历不明的――也许是寂寞的太久了,终于可以遇到一个能够作伴的、可以不必过于防备的同龄人。
后来韩庚终于爬起来,坐到金基范身边。金基范睁开眼问,为什么不睡觉。
韩庚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下才回答,他害怕虫子还有蛇。
金基范心里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并没有嘲笑他,拍了下身边的垫子说:没事,我睡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被咬过。
韩庚犹豫着在他身边躺下,金基范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有几发现蛇从身上爬过去而已。
然后发觉韩庚在身边明显地哆索了一下,金基范在黑暗中无声的咧开嘴笑了。
金基范对韩庚这种与他完全不同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是感到奇怪,但是没问过什么。直到第二天,韩庚问起他――他家里人都哪去了。金基范回答:一个跑了,一个走了,不知道。
韩庚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跟金基范到丛林里去检查他捕捉动物的陷阱时,才对他说――本来他是到这里寻找父亲的,父亲前两年当兵离开了家,说是两年就可以结束兵役,然后带着家人一起去北方,可是从他走了以后再没有回来。一个月前母亲生病去逝,家里再没有可以照顾自己,于是他想来找父亲,找到后一起去北方。
没找到吗?金基范问,从他的捕兽夹中抓出被夹住的豚鼠。
没有,找到很多部队,他们都说不知道。有个老兵说见过,但那是半年以前。后来又有人说,肯定是在某战役中死掉了。很多人都在不同的战役中死去,甚至连尸体也找不到。
那你怎么办?
没办法。找不到他,我只好自己去北方。
为什么要去北方?
因为那里不打仗,那里有分明的四季,那里冬天会下雪。
生活在丛林里,金基范也没有见过下雪。他不知道下雪有什么值得渴望的,要说不打仗,或许是件好事吧,不打仗父亲也不会不见了,那些小时候曾经见过的邻居也不会都消失了,在树林里捉狐狸或兔子或山鸡的时候也不会被打扰了。
韩庚看着他的猎物问,这是什么。
金基范回答,食物啊。
韩庚神情古怪地看了一会儿说,可是像大号的老鼠啊。
金基范说,但它不是老鼠,用瓦罐炖它的肉很好吃,汤也很好喝。
后来韩庚说,最好在把它们弄熟前,别再让我看见它们是什么样子。
金基范则回答,有你白吃白喝,就应该知足。但却露出一个真正十三四岁孩子应有的笑容。
韩庚是很知足,虽然他离开家时带了家里所有的钱和财物,但在这个地方似乎用不到。因为战争的缘故,平时本来就很少的商旅越发少见。与周围地区的人们交换食物用捕捉到的猎物就可以。他本来是想穿越丛林,走过这片战场,偶然遇到了金基范,那个生活方式像土著却说着一口标准英语的少年,他喜欢看他天真的笑容,而且,他不得不佩服他独自一人在丛林边缘中生存的勇气。
9
韩庚向一队路过的士兵打听前面的路途,他们告诉他前面暂时无法通行,因为打仗的原因,前方有很大片的区域被封锁,要想过去除非等阵地转移或战争结束。
看着韩庚失望的表情,金基范却在心里感到一种轻微的快乐。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因为前面过不去,所以他暂时不能走了吗?因为自己不愿意让他这么快就离开?金基范自己也说不清。他虽然年幼却大大咧咧地假装扮演着无可奈何收留流浪儿童的样子,然后每天带着韩庚去寻找猎物或去附近还有人的村子换取需要的东西。
尽管韩庚明知自己在他们两人所的环境中或者说家庭中于劣势,毕竟这是金基范的“地盘”,但是他还是尽可能的对一些事情产生影响,比如他要求金基范每天跟他到河中洗澡,即使在丛林中也要保持个人卫生。
对此金基范从开始就没表示过度抗议,以至于后来他很快也养成了这个让韩庚满意的好习惯。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们两个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人,却奇妙地能够互相融合彼此理解和接受。
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金基范发觉韩庚闭着眼睛皱着眉,似乎很不安,于是问他怎么了。
韩庚回答,觉得背后有些痒。说完,想伸手去抓。
金基范说别动,如果是蚊子咬的,千万不能抓。
当金基范爬起来一些,借着窗子透过的明亮月光看见一只硕大的毒蜘蛛正安静地伏在侧身而卧的韩庚后背上。他不动声色,在黑暗中伸手从自己身边摸到匕首,然后动作敏捷、干净利落的出手,将蜘蛛挑落摔到墙角去,刀尖却都没有触碰到韩庚的背心。
金基范说,我去拿草药给你擦一下就不痒了。然后轻声跃起,到墙边看到那蜘蛛已经爬出窗口,悬着丝掉落到外面的草丛中去。他拿了些驱虫草进来,放在韩庚身后――本来因为韩庚不喜欢那种味道,所以他最近都没有在屋里放过多这种植物。
可是忍受这种味道,总比被那蜘蛛咬上一口好。金基范又在韩庚身边躺下,看到他因为闻到气味而皱起鼻子,说这两天蚊子比较多,熏熏蚊子。
虽然因为韩庚的存在,许多事让金基范费心,但是他却发现自己乐此不疲。他虽然不想让韩庚皱眉抱怨草药的味道,而他不得不在屋里放置更多的驱虫草以免再有毒虫接近韩庚,半夜里醒来总是不由自主在他身上巡视一番;走在丛林里时,韩庚会因为面前有一条路过的无毒的小青蛇而惊恐万分,几乎跳上金基范的后背以求躲藏,金基范则一边嘲笑他胆小一边抱怨他把自己的脊骨都压断了,并指着快速钻入草丛的小蛇说:我看是你把它的脸都吓绿了!
韩庚说他喜欢蔬菜,可是这个地方蔬菜真的很贵。但金基范还是任由他用他们的劳动成果去换取不多的能吃的绿色植物,回家以后由韩庚亲手烹饪――明明是他喜欢吃,却把许多菜夹给金基范,然后说这有维生素。金基范不知道维生素有什么意义,他也不觉得那些植物比肉更好吃,但是看着韩庚期待的眼神,他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两个人的日子似乎过的很,又或者过的很慢。金基范曾以为,也许他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像他以前认为自己会永远独自一人生活下去一样。
但是两个月后,韩庚再几一队经过的士兵打听情况时,对方说他们已经转移到丛林另一头去,前面的防线正在撤离。
这就意味着,前方不再有阻挡他离开的障碍。金基范看见他明亮的眼睛,忽然没由来的发火了。
1
当时整整一天,金基范脾气都很坏,他不想跟韩庚谈话,所以不论他说什么都不理会。韩庚跟在他身后,似乎有些郁闷,又似乎在想什么。金基范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烦透了。
在丛林里韩庚要给他帮忙时,被他推开。却又一句话不说。偶然眼睛掠过,金基范看见韩庚有些生气的面孔。他没有理会,倔强地做着自己的事。甚至到晚上吃饭,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吃完饭,金基范赌气地躺到草垫上,却看见韩庚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房间――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整齐,然后把他自己的东西全部放在一起――他,真的要走了吗。
就这么轻易离开。刚听见说可以走了,就迫不急待地要走。金基范不仅觉得愤怒,甚至伤心起来,那么,明天他走了,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吗?
独自睡在这简陋的房子里,早晨再没有人为叫他起床而在耳边温柔呼唤或者动手动脚地呵痒,去丛林的路上再没有人唠唠叨叨地说话,再没有人因为看见蛇而趴在自己背上,再没有人抱怨豚鼠长得难看,再没有浪费一只狐狸去换取几棵菠菜,再没有让逼着自己天天洗澡再没有人说自己应该补充维生素……
当半夜睡醒的时候,习惯性地去查看他周围是否有他害怕的虫子爬过时,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那么自己会有怎样的感觉?
想到这儿,金基范发觉嘴里咸咸的味道。母亲走的时候,他没有哭过。父亲不见了,他也没哭。可是现在。为了什么。
忽然间,身后传来温暖的体温,伸过的手臂从背后抱住,在短短两个多月就已经听惯了温柔声音在耳边说:“基范,跟我一起走好吗?”
我们一起去北方。我们一起找梦想中的天堂。
那里没有战争和冷漠,那里景色分明的四季。
那里没有蜘蛛和毒蛇,那里却开着玫瑰和百合。
我们会有一间真正的房屋,我们会有很多蔬菜和水果。
冬天外面会下着洁白的雪,那时候正是快乐的圣诞节。
我会给你准备许多礼物,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工作,我们永远在一起幸福的生活。
11
于是金基范就那样和韩庚一起上路,虽然他们对前面的路和未来都没有什么把握,去追寻的,也许真的只是梦想。可是他不在乎。
韩庚在路经的第一个城镇制作了一个写着他们姓名的牌子挂在金基范的背包上,他不想出什么意外或分散时,由于基范偶尔发作的头痛和短暂失忆让他想不起自己来――金基范什么也没说,但他想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把韩庚也忘了的。
偶尔可以搭车,大多部分时间在步行,他们走了很多路,为了去向韩庚的父亲曾经提起过的美丽的北方斯特拉斯城。
在路上的那第一个冬天,他们曾经遇到了因为汽车抛锚而滞留在积雪路边的李东海。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五年后的一天,金基范发现他正坐在李东海面前,问他关于自己死的情况。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李东海告诉他,那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报纸上说,高林医院被发现了对病人进行虐待和非常规疗法,某些医生的做法惊世骇俗,所以被报道揭发出来,那时正发现了头部受重伤死去的金基范。也许他是个证据,证明那些不可告人的内幕。当时李东海看到报纸上那个名字时,链子正好从桌上滑落,李东海以为正是这样注定,它的一个主人死去了。
“我是怎么受的伤?”金基范追问。
“不知道,报纸上没有提,只是说头部受了重伤。”
“也许是有人……”
“你认为,有人伤害你?但是你没死不是吗?你现在坐在这里啊?”
“不,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其实,是在接受治疗,一位麦考德医生的治疗……我只有在接受这种治疗时,才能到这里来,才能看到你……”
“嗯?”李东海不明所以。
“这样来说吧,他对病人进行一种刺激治疗,把他们捆绑上,绑在单架上,然后推进类似太平间的大抽屉里,很狭窄的一个空间,而且不能动。脸上方几厘米就是顶,当然头也不能抬,然后他们对我们进行大脑皮层电疗刺激。这时我就会产生――产生一种好象幻觉一样的东西,可是又非常真实。我昨天就是在作这项治疗时,来到这时,遇见了你。今天也是。”
“你是说,你此时此刻,实际上躺在高林医院的停尸抽屉里?那是什么时候?”
“是五年前的12月2日。我昨天治疗结束时,看了日历。”
12
现在该怎么办。李东海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相信这样离奇的故事。
“我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死的。”金基范说。
“去找当年医院的人?”李东海灵机一动。
“对,比如麦考德医生。”
“听说揭发丑闻后他不在高林医院了,不过也许我们可以从医院那里打听到他现在的地址。”
“好,我们现在就去――你可以吗?”
“是的,这工作,有时候其实很无聊。”
李东海开着车沿着那条两侧都积雪的公路前行,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地方。那时至少我还有个亲人。后来再也没有。甚至没有朋友。对他来说,五年前在路上偶然相遇的少年,那温暖的笑容只是一瞬间,却如同相识许久。
“你的母亲――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金基范忽然问。
“五年前。她喝多了,还在床上抽烟,把自己点着了。”李东海冷静地说,简直有点残酷。
“对不起。”
“没什么,也许这都是注定的。”银色链子在东海手腕上晃动,他总是走到哪里都带着它,“韩庚呢?他到哪里去了?”
“我听说他被送到福利院以后,就再也没消息了。我一直被关在高林医院里,那里四周都是铁丝网。”
高林医院孤伶伶地坐落在山坡上,也许因为是精神病患者医院,所以看起来那么阴森而恐怖。白色斑驳的墙壁,锈迹显露的大门。然而来往晃动的人影说明这里还没有被人抛弃。
一个医院的工作人员听取了他们的申请――金基范说他是三年前那个金基范的弟弟,来拜访一下麦考德医生。那个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这位医生已经不在这里,他年纪大了,退休在山坡下那个小镇生活,并且给了他们一个地址。他们对他表示了感谢,走出来时,有个年纪不轻的护士看了金基范两眼,目光中有些惊讶,也许她觉得这个人如此面熟吧。
在离开医院之前,他们特意绕到了后面山坡,那里埋葬着死去的人们。其中一块不大的墓碑上写着金基范的名字。
他们看见旁边还有几块类似的,分别写着卡那多、奥斯利、艾略特等等人名。看到自己的墓碑是种什么感觉?李东海不确定。金基范则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他们为什么非说你是精神病?”下山的时候李东海问。
“不知道,他们说我开枪杀了人,我说没有。但是我承认有时我会忘记一些事,可我知道我没有杀人。本来我的年龄就不到法定年龄,他们不应当把我怎么样。但却给我安了个精神病人的帽子――有时我怀疑,是医院在寻找用来做实验的合适对象,他们可能看中了我。”
“你是说,他们为了找合适的试验者,硬把一个正常人说成精神病患?”李东海反问,这世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怪不得四都是灰色的天空。
“也许。”
“找到那个医生,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金基范冰冷地笑了一下,“能怎么办,我是已经死了的人。”沉默了一下,“我只有另一个愿望,那就是知道他在哪里。”
韩庚吗?李东海没有问。他知道金基范指的人是他。自己也想知道。只为五年前在阴暗寒冷的冬天,在无人关爱的世界,曾经看到的一抹嘏笑容。
13
那天他们没见到麦考德医生。因为时间不够了。金基范说,他必须回去了,因为时间到,他们要结束对他的本治疗。他让东海把他留在路边,自己开车回家。
在回家的途中,东海听见铭牌碰在一起时的响声。是不是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都无法改变了,时光不再来。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他还是会死,不是吗?那么我为什么在今天遇上他?
回到家东海迟疑了一下,放下了酒瓶。他在酒店里用母亲的身份证买酒,说是母亲让他来的,但是没人太在乎。他并不喜欢喝酒,可是每天似乎都有很多喝酒的理由,无聊,忧郁,孤独,寂寞,无人理解,无人陪伴。
最终李东海还是倒了一杯,走到窗前,天正渐渐黑下来,开始下雪。那个金基范,此时大概正从黑暗的抽屉里被取出来,然后被人在身上扎满针头。李东海并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是他也不在乎。至少让他见到了那个五年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
隔着玻璃窗,有个人影在雪中行走,最后停在路灯上抬头望,李东海猜他是在看教堂的阁楼,从那里正好能看见教堂的阁楼,在每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那里总是亮着一盏桔红色的灯,让人感到一丝温暖,回想起家的感觉。无数个夜晚,东海碰巧走到那儿,也会抬头望。
李东海看着那个人,路灯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像正在飞舞的雪一样苍白。他在寻找什么。李东海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邮递员从车上扔下一个木箱,然后按了隔壁的门铃,喊着“史密斯太太,你的包裹。”许久没有动静,等待着回家过圣诞节的邮递员不耐烦地把箱子抬到台阶上,然后上车走了。这位老太太孤身一人,她的孩子从来不来看她,每年圣诞节的时候会寄一些生活用品,可她至少有人寄礼物,东海呢,连这些都没有。
邮车走远了,老太太才颤抖着开了门,佝偻着身子企图去搬动那个大箱子。李东海开门走出去,打算帮她抬箱子进屋。正当他费力的搬动箱子时,忽然伸过两只手来,箱子顿时轻巧了,东海看见那年轻人苍白的面孔。他有些羞涩的微笑有种熟悉的东西在里面。
当他们走出门来,李东海顺手把史密斯太太的房门关好,准备回自己房子去。那年轻人却好奇地盯着他看,李东海看看自己好象没有扣错扣子――
“东海。”他轻声说。
李东海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那个少年伸出手拉起他的手腕,上面挂着银色的链子和两个小小刻着名字的铜牌。
1。
李东海从未指望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再遇上那五年前的两个人,或许他在相遇后一年内还曾期盼,但是后来再也不想了。特别是三年前从报纸上看到那个和这牌子上一样的名字,死去了。就像母亲一样,死去了,就不会再出现。
可是他偏偏出现了。而没有人知道下落的男孩也出现了。
李东海给韩庚倒了一杯热咖啡,他冻得的连指甲都是白色的。东海怀疑他身上还有没有能够呈现出点血色的地方。他的嘴唇惨白,比手指强不了多少。东海想了想,给他放了热水,要求他洗个热水澡,也许这样能让他从一个雪人状态恢复到正常。
他迟疑着,有些不好意思,东海说放心吧,我肯定不会偷看。可惜他脸色苍白,哪怕是害羞也不会看到一丝红晕。
热水澡确实大有帮助,韩庚有了一些正常的反映,尽管迫不得已地裹上了家里那条最大的被单――因为他个子显然比东海高,而且他一向也没有多余的衣服。韩庚坐在床上,李东海问他吃了东西没有,他摇摇头。
李东海翻箱倒柜,发现冰箱里能吃的东西所剩无几,开始后悔没买点面包之类的东西。最终发现一大袋麦片,给他们两一人冲泡了一大碗。
李东海开始盘问他的生活。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那年我们遇到了匪徒,我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在一个叫少年管教所的地方,我问他们基范到哪去了,他们说他在监狱里,说他打死了警察,我说他不会的,而且他也不到年龄不应当被关起来。可是他们不相信我,也不肯让我去看他。后来他们把我和一些男孩一起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坐了三天三夜的车才到那里,那是个孤儿院,进去了谁也出来,除非有人肯收养你。我经常的生病,还作恶梦,梦见有人虐待基范。没有人肯收养我,因为我瘦弱并且生病,何况我年龄不小了,也不是那种能被有钱人看中的可爱孩子。
“你一直不知道金基范的消息吗?”
“后来我听说他被认为有精神病,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前三年有人告诉我说他死了。从报纸上看到的,说那个医院有很多黑幕,牵连了很多无辜的病人,包括他,都死去了……”他的眼神黯淡下去。
“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是基范留下的信啊,一个星期前那间福利院被人收购了,凡是超过年龄的人都要离开。我就到高林医院里去,想看看基范的墓。他三年前拜托一位护士留下了一封信,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就把信给那个人。那位护士居然一直保存着那封信,我去的时候,她就交给我了,里面写着这个小镇的地址。所以我就走到这里来。”
“你一直走着来的?”东海怔怔地看着他。
“是的。而且这里很陌生,我想我走错了许多路,终于到这里了。”他露出了孩子一样满足的微笑。“他说我能找到你,我真的找到了。”
东海看着他,然后走过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笑了笑。“留在这儿吧,韩庚……哥,我一直一个人,母亲去逝以后……从来都没有朋友……她在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朋友,因为她酗酒――很严重,把所有的邻居都得罪了……所有人都不让他们的孩子跟我在一起……”
从小就是这样,从我有自己的思想开始。除了弥漫的酒精气息,和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以外,生活中好象没有其他记忆。跟母亲离开父亲后,我就更加孤独,她喝了酒就疯,不喝酒时就迷迷糊糊,只有那个冬天在下雪的路边,曾经有你们帮助我,曾经有你们对我微笑,给我一小块巧克力糖。
15
前一天晚上,李东海缠着韩庚跟他讲讲他与金基范以前的事,那些许多是李东海闻所未闻的――南方的丛林,恶劣的环境,战争、贫困还有时而爆发的瘟疫。他看着韩庚苍白的如同窗外对面屋顶上的雪色,细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不知道为什么竟让人很安心。甚至在那天晚上遇到金基范时,李东海还是有所防备的,可是对于比他大几岁的韩庚,他却不觉得需要防备。
他拉着韩庚一同躺在自己的床上,这是一整个房子里最靠近暖气的地方,裹着被子听韩庚讲述当年他与金基范在南方的生活,那时候他们也还是两个孩子。虽然听起来环境那么差,可是当韩庚讲到他与基范一起在丛林里捕捉动物、在市场上与人交换蔬菜、他用蔬菜给两个煮汤喝、晚上他总是害怕有蛇从身上爬过――李东海分明看见韩庚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时光。
忽然之间,李东海竟然有点羡慕。他从来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没有过过那样的生活,没有亲自为了食物去丛林中捕捉动物,没有为了换到几棵波菜而欣喜若狂。他一直生活在北方的城市,他只去过两个地方,一个是以前父亲住的城镇,一个是现在母亲房子所在的地方。
后来,他在韩庚软柔的声音中抱着他的胳膊睡着,在梦中甚至看到了大树参天、茂密树林的亚热带地方。
第二天早上,李东海醒来时,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人。抬头看看,只见韩庚换上了他自己的衣服,安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象。
李东海坐起来,“没下雪吧?”
韩庚回过头微笑了一下,“在下呢。下雪很漂亮,小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所以一直觉得很漂亮,作梦都想看见。”
“哦,可是下雪很冷啊。”李东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韩庚站起来走到床边,拉起被子裹到他肩膀上,“是啊,很冷。不过,春天的时候就渐渐变得温暖吧?”
“嗯――这里是卡文山脉背后,所以也不会很暖和,在山的另一边,春天会很暖,听说从春天到秋天都开满了各式各样的。”
“原来是这样。”
“你饿了吗?”
“有点,不过好象一点食物都没有了呢。”
“啊……”李东海抓抓头,“确实是……我们到超市里去买吃的吧?”他从被子里钻出来,麻利地换上衣服。
“哥,以前你和基范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给他做饭吗?”从超市回来以后,李东海趴在橱房门口说。
“不,我倒是很想――可是没办法,他住的那个地方,没有橱房,也没有这些烹调器具,倒是他每天都在做饭给我吃呢……他会用树枝叉着兔子在火上烤,用一个大瓦罐似的锅来煮骨头汤,他还会用炭灰来焖熟鸟蛋……”
“哦,听起来也挺好吃的啊……”李东海情不自禁地开始向往。
“哦,如果每天都那样吃,你也会觉得受不了的,很多时候我作梦都想着白米饭、红豆粥、各种各样的炒菜、火锅……”韩庚微笑着说,“不过现在……”现在却又作梦都想着回到那时候,吃基范做的那些不够精致的食物……
“哥,你做的粥很好吃,真的很好吃……”李东海第三放下碗说,“从来都没有吃过……”
“以前你都吃什么?”
“从外面买汉堡热狗那些快餐了,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偶尔她清醒时会做一锅红菜汤――不过她清醒并且有心情做饭的时候不多。大部分时间她都打发我去快餐店或小摊上买些吃的……她不在了,我也习惯了。有一过圣诞节,有一个商店做了好大一只烤鸡放在橱窗里,那天我就从它窗前来来回回装作有事的样子走了很多……想想真是幼稚啊……”李东海好笑地回想自己当年的行径,“哥,你以后跟我一起住,给我做饭好吗?”虽然这个要求似乎有点无理,但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好啊。”韩庚温柔地看着他,漂亮而让人心疼的孩子,我曾经想那样去照顾基范去疼爱基范,可是他现在不在了……很长时间,觉得这世界太寂寞……还好有你,虽然只是很多年前偶然在路上擦肩而过的少年。
“真的?你答应啦?”东海跳起来。
“是啊,把剩下的粥喝了,会放凉的。”韩庚把他按回椅子里。
“你说话可要算数的……”
“当然了……”如果基范还在的话,我们三个人,一定很快乐吧?即使是一间不够大也不够暖的房子,也会是我们的天堂。
16
尽管韩庚也一直不是很明白李东海所告诉他的事情,但是他没有多问。东海感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信任你时,无论你说的事情有多离奇,他也不会怀疑。当东海告诉他会见到基范时,他很惊讶,但是点了点头,李东海告诉他这几天发生的事,他安静地听着,最后他说了一句,李东海竟然一直没有意识到的事:
“可是,如果这样来说,他明天不是会死的吗?”
是的,明天再接受治疗,那个日子正是他三年前的死期。注意到这一点后,他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李东海看到韩庚的眼神飘远,似乎去向了他所未知的世界。
第二天早上一开门,就看到金基范正站在车旁。韩庚并没有表现出震惊的神情,仿佛这一切是自然要发生的事,他跑过去拥抱他,两个人许久没说一句话。
李东海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真是这样吗,其中一个,是已经死了的人。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尽管不愿意打扰他们,但是李东海想他们时间有限。
“是的,实际上,我今天就会死,我是说三年前的今天。我们必须抓紧时间。”金基范跳上车去,勉强把目光从韩庚身上移开。
韩庚没有说什么,坐在后面,李东海开着车,向医院山下那小镇疾驶而去。
在小教堂的门前,他们遇到了当年那位医生,他已经头发白,戴着眼镜,蹒跚而行。当他们站到他面前时,医生迟疑了一下,上下打量着金基范。基范也打量着他,这两个曾经熟悉的人――也许他们当年是在互相憎恨,一个没有精神病的病人和一个非要按照自己方法治疗所谓精神病的医生。
“你是――”麦考德医生开口道,李东海想他一定在记忆中搜索这个似曾相识的人。
“你好,医生。我是金基范。你忘记了吗?我是你的病人,你一直坚持我病的很重,尽管我思维清晰,意识完整,只是因为我记不起来一些事,你的诊断说我病入膏肓。”
“不……”医生眯着眼,“不可能……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那你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金基范步步紧逼。
“他是头部受了重伤――”
“他怎么会受重伤?是不是你?你袭击了他?不是吗?你憎恨他,你憎恨你的每个病人,你拿他们作试验……你不允许他们反抗,你怕他揭露你试验的情况……因为他意识清醒,他想要揭发你,于是你就对他下了毒手是不是?!”
“不,我根本没有伤害他……我怎么会?我没伤着他……”
“但是你确实很恨他,确实恨不得杀死他,你为什么要用那种杀人的目光看着他?”
“那是因为……因为当我把他从抽屉里拉出来时,”医生回忆着,脸上的皱纹更地纵横着,“他说了几个名字……卡那多、奥斯利、艾略特……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名字……”
“名字……”金基范恍然而悟,“是的,名字,这都是那些被你的试验治疗死亡的人们……因为这些名字,你恨不得想杀死我……”忽然间他笑起来,“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名字……正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此时此刻……你是告诉我的那些名字!让你害怕恐怖的名字!”
医生惊讶地看着他。
金基范身体摇晃了一下,韩庚扶住他,“怎么了,基范?”
“我想……我不行了,他正要把我从抽屉里拉出来。我……我必须回去……我穷追不舍,想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原来,就是因为我的穷追不舍……我才能在此时知道了那几个名字,并且回到三年前说出来……然后……也许,一切真的是注定……东海,快告诉我,你家的地址,那叫什么地方……快……”
李东海赶紧在他耳边重复了两遍我家的地址,他点点头,他们把他拖进汽车。突然轰的一响声,惊得韩庚和李东海回头去看,发现年久失修的教堂塌了半边墙壁。再回过头来,基范已经不在。
韩庚茫然站在车边,喃喃念着那个名字:基范,基范……你真的……死了吗……
李东海在他身边低下头,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如果有时间,也许我们可以改变过去……可以吗……
17
“哥,我饿了,一天都没吃饭,真的很饿。”李东海忽然说,在此之前他已经说了很多其它的话来开解韩庚,可是韩庚要么是神游天外仿佛根本没听见,要么是神情恍惚地看着他发愣。李东海不知道该怎么办。三年前的今天,基范就死了。难道三年后的今天,韩庚要跟他一起死吗?东海皱起眉来,脸色很难看,“哥,我胃疼……”
“嗯?”韩庚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把目光落在东海脸上,看着他显现痛苦的神情这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了……”可是,一时间,韩庚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年究竟是谁。他是谁,从哪里来?
“哥,我饿了,我胃疼……”东海确实有点饿,但是看见韩庚茫然的神情更让他难受,“哥不是说过以后都会照顾我的吗?”
“你饿了?”韩庚恍然,站起来,“我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了,哥。”东海也站起来。只要你转移思想,只要你回到现实中就好。
“哦,好的。”韩庚转头四看看,“做饭……?”
“橱房在这边,”东海拉着他的手来到橱房门口,“哥昨天不是还做过饭吗?”
“是吗,我忘了。”韩庚回答走进橱房,拉开冰箱,“我昨天做过?”一边把鸡蛋、卷心菜和冻肉拿出来,“做煎肉卷好吗?基范挺喜欢的……对了,基范呢?”
李东海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基范……”
“他出去了吗?他一个人?”韩庚困惑地看着他,“他对这里不太熟吧?万一迷路怎么办?”转头向窗外看看,“在下雪呢,这么冷,他到哪里去了?你去找他回来好吗?等他回来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嗯……我……我去找他……”东海觉得几乎忍耐不住眼眶中的泪水,下一刻就要落下来,连忙转身向外走。
“哎――”韩庚在身后喊着。
“嗯?”东海停了一下。
“外面很冷,多穿件衣服……还有,你……你是谁来着?”韩庚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我知道了,哥。我是东海,哥会想起来的。”李东海快步走到大门前拉开门走了出去。
李东海象往常一样在酒店买了一瓶酒,却没有回家,沿着堆着积雪的人渐稀少的街道向前走着,一直走,天已经渐渐暗下来,路灯逐渐亮起。路上的行人更少了,只有路灯把他孤独的身影越拉越长。
原来世界还是这样寂寞,原来生活还是这样残酷,原来一切还是这样无情。
假如基范还在,东海也会高兴,就算哥更喜欢基范一些。即使作为一个弟弟,跟他们生活在一起,那也是会快乐会温暖的吧。可是基范真的不在了啊,明明是不在了,可是哥却一定要让我在这下雪的冬天的夜晚出来找他。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三年前的今天死去的人?
对他来说,即使基范已经不在了三年,可还是更重要,比孤独了生活十几年现在依然孤独的活着的自己更重要。
打开瓶盖,东海灌了一口酒,那种辛辣的味道刺激着神经。我不能嫉妒基范,是他们两人在过去的几年在那样艰苦令人恐惧的环境中互相依存,所以当然有很的感觉,尽管时间过去了这些年……
何况,是基范在他不可捉摸的时空穿梭中的偶然,又在加油站前看到了我,由此看到我的孤独寂寞和毫无快乐温暖的生活,所以他才记下我的地址,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委托别人将那个地址留给哥,让他在三年后居然可以找到我。
他是为了我们,不再孤独不再寂寞,不再独自挣扎于这冰冷的世界,从此可以有人相互依靠相互取暖……
可是基范,现在韩庚哥这个样子,要我怎么向你交待?
胃在酒精的刺激下更加痛苦,李东海在一盏路灯下蹲下来,在雪中跟蜷缩起身体。
18
当李东海终于推开门回到家时,看到桌上的饭菜已经摆的整整齐齐,但是上面不再冒着热气,恐怕是已经放凉了吧。韩庚呢?没见到人,李东海顿时身上一冷,精神恢复了许多,因为酒精的作用,他都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怎么走回家来的。
把酒瓶放在桌上,“哥?”李东海跑时橱房,打开灯,没人,卫生间黑着灯也不会有人,他推开卧室门,才看见在不太亮的壁灯下,韩庚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又在一个人出神吗?等着基范回家吗?
“哥……”李东海走过去,却不知道如何开口,难道要说我没有找到基范?还是告诉他基范已经不在了,永远找不回来了?
韩庚抬起头,李东海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理解的神情,似乎不再是自己出门时那种茫然和迷失,然而这依然让东海非常不安。
“哥,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李东海小心翼翼地说。
“回来就好,外面冷吗?”韩庚站起来伸手拉拉东海的领子,“饭都凉了吧?我去热一下再吃,你胃还疼吗?”温柔的声音。
“我……我好多了……”东海怔怔地回答。
跟着韩庚走出卧室,看着他把桌上的饭菜重新端回橱房加热,东海犹豫着却又不敢冒然开口,踌躇间,韩庚已经从微波炉里端出个盘子:“拿到桌上去吧。”
东海接过来,却被盘子上腾起的热气弄痒了鼻子,连忙扭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韩庚转过头来,“对不起啊,东海,这么晚了外面又下着雪,还让你跑出去……感冒了吧?”走过来,伸手到他额头上,“赶紧吃了饭洗个热水澡,然后吃药睡觉,也许还不至于……”
“哥……”东海抬头看看他,眼中浮现雾气。“是我自己不好……”
“快吃饭吧……”韩庚端着盘子和碗走到桌前,回头对仍站在橱房门口的东海说,“不要再放凉了。”
“嗯”东海坐到桌边,顺从地开始吃饭,心里却在疑惑,怎么哥不再提基范了呢。
韩庚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李东海,看出他心事重重,似乎饭吃得也不怎么安稳,忽然开口说:“是我不该叫你出去找基范……明明都已经不在了的人……”
“哥。”东海抬起头。
“对不起,是我一时间……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在你卧室看到了那张旧报纸,上面写着三年前的新闻……基范以前由于那个地方打仗,曾经被身边炸响的炮弹震晕,也许有点脑震荡,所以会时而失忆……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呢,居然也会这样……忘了是什么时间,发生过什么事……”韩庚微笑着说,眼睛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哥……你现在都想起来了?”
“是的,看见那张报纸,然后我拼命想,一直想,想了很多……”韩庚抬起手,从口袋里拿出那条银色链子,“我们给你的链子,你放在床头柜上,我拿起报纸的时候,它居然掉在地上……”放到桌上,李东海看见,刻着金基范名字的那个牌子已经摔成两半,只有半截还挂在链子上。“基范,真的不在了……”
“哥,你不要太难过了,不然,基范也会伤心的……”
“我知道……我想起我是怎么到这里的,我到那家医院去本来去看基范的墓,那里有个护士给我的,她说是基范留下来的,那上面是你的地址,所以我就一直走一直走,找到这里来……他一定是,不愿意看见我以后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孤独,一个人生活,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所以才让我来找你吧……”
“是的,哥……我想他是这样的……本来,只是五年前,偶然在路边遇见,你们把这个写着你们名字的链子给了我,我以为只是一个偶然一个巧合,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关联……可是他竟然在前几天再偶然遇到我,从这个链子而认出我,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也这么孤独这么寂寞,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这冰冷的世界上,所以才会让你来找我……”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
韩庚将链子上的半块铭牌取下,连同另半块拼合放在桌上。李东海也看着它们,屋里安静地仿佛能听见外面雪落的声音。
沉默了一会儿,韩庚抬起头来,望着东海:“东海,等到春天,我们搬到山那边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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