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出书版) BY: 鱼
出版: 威向
出版日期:2775
作品介绍:
眼前风寒病弱的男子,令古天溟实在无法不好奇。
是什么如此紧系于他心难以放下?而又是什么让他能吸引了自己?
那人眼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以及不相称地浓浓艳羡,引得他想一探究竟……
闭起眼,徐晨曦难受只想逃回黑暗里喘息片刻,只想逃到一个能够疗伤的地方。
却万万没想到竟然逃到了自家死对头的地方,而且还落到自己最没好感的青琶诺奔伊头手上。
这是老天与他开的恶劣玩笑吗?还是对他的机智考验?
为了躲过眼前这一双精明眼神的探问,他只好暗叹地使出装傻的最终大绝招……
--《乱石崩云》系列作,堂堂登场!
晨曦 (上)鱼 着
废画三千 绘
认识鱼有好几年的时间了,看着《魅影》、《倾月》、《替身情人》、《迷路情人》,到现在的《晨曦》一个接一个地呱呱坠地,我的铮儿却还是摇摇无期,怎能叫我不怨呢?
两位大哥的故事原本我并没有很期待。说穿了也就是私心作祟。明明和铮儿同一个系列,凭什么两位大哥可以率先跑出现啊?不过,当读完《晨曦》上部之后,我却是有点惊艳。等到下部完毕,我就更肯定自己没有看错: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鱼!
看鱼的第一套书是《雪止天晴》,是鱼的江湖让我义无反悔地爱上她的。不是说他写的其他故事不好看,鱼的文笔当然无论何时都是上上之选,只是感觉上总好象缺了那么点我曾陶醉其中的那种快意江湖的潇洒,太快完结的故事也显不出于的本色。(那是什么东西?汗~)所以,写这篇序的时候,心底满满荡漾着的是一种见证回归的感动。
鱼的书里面我最爱的是《雪止天晴》,接着是《乱石崩云》,第三就是这本《晨曦》。喜欢的原因除了刚才提到的「江湖味」之外,还有两个主角之间的互动。我和鱼都喜欢攻受两者之间有着对等平衡的关系。我想,没有人会说晨曦比古狐狸弱吧?加上晨曦的别扭性格令我出乎意料之外地喜爱,虽然是有点可怜某鱼写他写到快精神分裂。
另外不可不提的就是可爱的配角们!我这个彻底的恋弟狂从一开始就对着小雷流口水。多么美好的前景啊~不过得先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催文,不然鱼又不知道会因为压力过大而潜到哪里去拖稿了。我的风筝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啊~(泪眼看某鱼)
最后嘛,我希望大家能够多给鱼一点时间空间。本人觉得鱼的故事写得越长就越好,越完整。所以,无论她以后写哪一篇,哪个人物,甚至是新人物新故事,希望大家都可以让她能够好好地,龟速地写。想支持她的人,偶尔去架空网站留个言,鼓励她,就可以让小小的鱼心得到无限安慰了。(她是真的有在看……)
新旧朋友们!就这样时而会心一笑,时而回味无穷,时而挑灯赶文,时而细心品尝,让鱼的文章陪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往事如 烟 散 余情覆水 难 世缘尽 因果灭 红尘重浪 俩相忘
第一章 忘尘
中秋,月圆人团圆,只可惜连日秋雨潇潇,怕是难见明月如轮挂夜空,让人不禁猜想着是否是奔跃嫦娥悔偷灵药,独守广寒凄寂难耐才这般泪雨潸潸。
中秋前夕,虽然天空飘着雨丝缕缕平添秋凉,衡阳城里的热闹比起平日也依旧不减分毫,游人如织三两成行,尤其是应景的糕饼果铺前更是伞朵朵如团锦簇,过节的气氛丝毫不受影响。
「门主,明儿就十五了,您看该派谁去跟那边的送礼好呢?」
说话的是个看似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身褐衣短靠典型的武林人物打扮,正亦步亦趋地跟着斜前方一抹气宇轩昂的亮白身影,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剑,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却不显得突兀,只因湘境洞庭湖本是南方水域中最大帮会青琶诺淖芏嫠在,对于这些携刀带剑的江湖人,衡阳城里的百姓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那边?」只见身着白绸长衫的年轻人失笑地微摇着头,伸手拍了拍褐衣人执伞的右肩,「我说耿子,咱们南水十八帮同盟该还没拆伙吧,还是说早分了家却忘了通知我这个在前头摆门面的收摊?」
「门主……」小小声嗫嚅着,褐衣男子的表情就像刚吞下十担黄连那般,苦不堪言。
想他诸葛耿身为青琶诺奶锰檬紫护卫,刀山剑林什么阵仗没闯过,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眼前这位当家主子兴致来了逗两句,谁叫他的嘴实在不及身手的一分伶俐,每每张口只有咿唔的份。
「您就别挖苦我了,是雷副……」
「羿叫你问的?」
止步,垂首,再无力地直接把额磕上身侧的这堵后肩。
风水轮流转,这回换成那一身白袍的年轻人垮了那张儒雅文俊的上好皮貌。
「唉……你们几个,总不能每打哈哈就推我出去挡吧,不知情的还以为本门这南水龙首的位置金玉其外虚有其表,再不就是关门大吉准备收山了,要不怎么搞得全门上下就只古某一个出得了门见人?」
无奈地叹口气,青琶诺南秩蔚奔摇―古天溟心底开始拨起了算盘,合计着是不是该学学人家北水泷帮那套,把家里头的这几个宝全带出去转一圈亮亮相,好宣扬一下门威。_
「门主,要不您看这样可好,我跟雷副负责泱旗这边十五个帮派的秋节贺礼,剩下的……剩下那两个……咳咳……」
「喔,原来要我这做门主的捡『剩下的』?」戏语调侃,古天溟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大护卫话越说脑袋就越缩得没了脖,雄壮威武的身形矮了截不说,就连武者粗嗓也跟着变得和蚊子叫没两样。
「我说诸葛大护卫,那两个老怪物你们不喜欢我难道就是例外?你家门主的品味应该没那么与众不同吧。」再伸掌拍上那缩拢成一团的厚实宽肩,顺手捏上几把帮忙松筋散骨一番,微挑的薄唇带着几分狡黠。
其实心里早已有了几分底,能叫雷羿那混世魔王缩头打退堂鼓的理由只此一家没无分号,除了那两位眼睛和螃蟹一个样长在头顶上的大帮主、大寨主外,想来也没其他人能让那个鬼灵精似的孩子未战先降。
撇唇轻哂,笑意满脸的男人半是真觉得好笑半是没辄地苦笑。
巨鲸帮、天蛟寨,可说是南水十八帮会中除了他们青殴偶彝獾淖畲笫屏Γ奈何带头的都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倚老卖老爱摆架子也就算了,偏是嘴上不留德,总喜欢夹枪带棍地明损暗讽。
同这两位打交道,除了马耳东风的功夫需要高人一等外,还得有金钟罩铁布杉的火侯,最好势能把脸皮练到针扎不穿的厚度,否则僵着脸笑整场也怪难受。
「话说回来,咱们的总堂大人怎么不叫你跟薛伯说去?这些礼节规矩的向来都由薛伯看照着,向他老人家请教岂不更妥当?」
「薛长、长老?呃……这个……雷副……好象挺怕长老的。」
「原来如此,羿怕,你不怕?」眨眨眼,古天溟潇洒地掸了掸袖上的雨珠,些许快意地笑着身侧的那张国字脸越来越是青黑。
怕!就算他是薛松岩唯一的入室弟子,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也怕!怕被拉着浸酒缸,那滋味……一阵恶寒上涌,诸葛耿马上老实地点头如捣蒜。
人称「宗斧」的薛松岩在青琶爬锏牡匚皇分超然,严格来说,他并不算青琶爬锼属,但却与上代掌门古钒税葜交。
这位武林耆宿文韬武略,论计谋足为智囊,论身手就算年事已高也和副门主雷羿不分轩轾,长留洞庭无疑是令青琶湃缁⑻硪恚可这位老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嗜找人拼酒这点让大伙非常头疼。
本来嘛,走江湖的谁不喝上个两杯,可是这把「宗斧」找人喝却是以坛论计,又不许人使内力压,这一来可惨了他们这些陪酒的,又是晕又是吐更别提隔日宿醉那很不得把脑袋砍下搁一边的难过。
开玩笑,他们这群所谓的武林高手早八百年就不知酒醉为何物了,现在却得被压着重温这可怕的滋味,结果就是每个被抓去拼过酒的日后都是闻酒色变望影即逃。
「门主,还是……您跟长老说去?」想来想去,诸葛耿还是觉得相较下眼前的门主老大比较好讲话,顶多日后把皮绷紧点过日子,总比面对雷副或师傅当场直接阵亡来的好些。
「又我?」不怎么认同地扬声相询,古天溟指上多使了两把劲,恰到好的手劲直捏得诸葛耿龇牙裂嘴地把脖子缩得又短了寸许。
就在两人各自盘算着该抓谁担苦差时,前方不远的客栈门前突然风起帘动,一抹偌大的黑影随即从里头飞跌而出,啪地一声直摔在路正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洼里,瞧那狼狈模样,想必不是心甘情愿自己跳出来的。
「走走走,免得死在我店里晦气!」果然,门帘一掀,后头又跟着出来了个掌柜模样的老者还有两名保镳装扮的彪形大汉。
「哼,瞧长得人模人样的一身行头穿戴也不俗,没想到却是个草包空壳,老子这回还真看走了眼白忙活一场……」
「许老板,有麻烦?」尽管心里头对如此令人难堪的赶人做法不以为然,古天溟还是习惯地在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哎呀,是古当家您哪,不好意思让大家看笑话了。」犹在叨叨数落的老者闻声连忙抬起头,紧接着马上换了副笑脸相迎,他虽不是走江湖的,倒也还认得自家门边这几位跺脚地动的大人物。
「您正好帮老儿评个理,这小子是半个多月前来到老儿店里的,那时候就满脸病容憔悴得跟个鬼似,付了碇银后说要住下养病,开店的虽然不喜欢麻烦事,老儿却也同情外地来的异乡人所以没拒绝。」
「可这吃、住、请大夫的,那点银两早就用完啦,老儿不是只认银两不近人情的势利眼,可店里的生意也不能不顾,已经宽限让他白吃白住了好多天,这当儿实在没办法再拖了,只好请他老兄走路。」
「这样啊……」随口虚应了声,古天溟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个虽然浑身泥污腰杆却始终笔直的纤瘦人影,也许真是病得不轻,俯趴的身影好半晌才撑臂翻身缓缓坐了起来,然而下个举动却是怪异地叫在场的人全都看傻了眼。
只见那看来年纪颇轻的男子并不急着起身摆脱众人看戏般的讪笑目光,反而大大方方地仰起脖让雨水淋洗脸上被泥水喷溅的污渍,安然自若的神态一如在自个儿家般毫无半点困窘之色,直到脸上湿漉漉的尽是雨水时才摇摇晃晃地站起。
快步向前走到年轻男子的身边,在自家头儿的眼色暗示下,诸葛耿和善地将手中的伞递出,同时也伸出另只手想给这具看似随时会倒下的孱弱躯体一点助力,谁知道两只手臂还没打直就被对方毫不领情地一掌挥开。
眉微挑,古天溟朝犹一脸怔愕呆立当场的诸葛耿摇了摇头。
萍水相逢,不过基于济弱扶倾的道义才善意伸出援手,人家既然不接受他们自是无强求的道理。
目送着那病弱却有着身铮铮傲骨的男人蹒跚地迈步远离,古天溟心中不由升出股惺惺相惜的情感,这样不俗的人物该会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奈何缘浅仅止于此,也只能徒留怅然。
「哼,真是狗咬吕洞宾!大当家您就别理这不是好歹的臭小子了,这种搞不清状况光会拿乔的家伙哪天死在路边都没人会可怜给张席。来来来,秋凉天寒的,大当家不如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吧。」
轻蔑的语声刺耳地在耳边响起,下一刻一张推满谄媚之色的老脸就极其碍眼地横挡于前,尽管心里头已是不快,古天溟面上仍是维持着一贯笑意。
正想客套两句转身离去时,突地马蹄急响,一辆双鞍大马车突然从弯脚急驶而出,首当其冲的就是方才站在对角边上看热闹的人群,众人霎时惊如鸟兽四散逃窜。
一阵混乱排挤,一对母子就这么不偏不巧地跌在了路中央,只见妇人仓惶中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把怀中的孩子用力推出,自己却因为衣裙相绊手忙脚乱地爬不起身,眼看就要横尸在骏马乱蹄之下。
就在众人的尖叫惊呼声中,一抹快到看不出颜色的人影急闪马前,x那间马嘶声、车轮叽嘎声交杂大作,等到所有声响都重归宁寂时,驻足围观的人们才定下心神看清了眼前这团混乱。
就见那个原本会被马踏车辗的妇人正满脸不明所以地呆愣在街边站着,看起来除了受到不小惊吓外毫发无伤,肇事的马车此刻则被一名褐衣人单手擎住鞍环,两马八蹄硬生生地固定在街头动弹不得,而歪斜在旁的车体前则站著名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手上还抱了个满身尽是泥色的人。
屈膝缓蹲让怀中人斜倚着自己的腿弯躺下,古天溟神情是少见的沉凝,看着那色如纸白的唇边缓缓沁出浓稠血色,胸臆间更是没来由地一阵窒闷,抓起那无力垂落身侧的手腕切脉探诊后,随即运指如风疾点人胸前大穴稳下翻腾血气。
适才那当口他被客店掌柜挡住步子因而慢了,诸葛耿近则近接了孩子后却是不及回身,眼看就要来不及救那妇人,谁知道那个片刻前还摇摇晃晃站不稳的男人竟是突如流星般急扑赶至。
那敏捷的身手一看就知道是个功夫不错的道上人物,然而也许是病弱中气力不继无法带着人一块走,那泥人似的身影仅只是以臂回旋推开了妇人,自己却是闪避不及地被疾冲的马匹撞个正着,他只来得及接下那具被撞上半空后坠跌而下的身子。
「朋友,撑着点。」伸掌贴住人儿单薄的背脊注入股真气,古天溟依旧眉拧难展,只因面前那双如漆黑瞳中的光韵越来越趋涣散。
「……人……」模糊的单音颤逸而出,艳丽的血彩也相形泉涌,一路蜿蜒淌下染红了颈下枕垫的那片洁白。
「没事,她没受伤,孩子也很好。」尽管声如蚁蚋又语意不清,却是不用细想也明白对方想问的,古天溟简洁给了答案,同时将人横抱而起,步履稳健地走向前头诸葛耿从车套上解下备妥的马匹。
「耿子,这儿交给你了。」
沉凝的脸色霎时如雪霁天晴,古天溟扬笑向贴心部属点了点头示意,俊雅风采令才从惊吓中回神的众人忍不住又是目不转睛直了眼。
微顿足,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白影已凌空飞上了马背,姿态之飘逸就像他手上抱捧的只是一件如羽轻物而非一个身形同他差不多的大男人。
双腿一夹,跨下骏马立刻如箭疾驰,而不论怎么颠,坐在无鞍马背上的身形始终贴伏,就如同本是这马的一部分,双臂抱揽的人影更是平稳地没半点晃摇,神乎其技的骑术又再让所有人宛如泥塑般看傻了眼。
「这儿交给我不打紧,可明天的事呢?刚刚说了老半天还没个定论啊,门主真是被搅忘了还是……」望着远去的人影喃喃自语,诸葛耿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念头转上两三圈后,原本端整的面容开始扭曲变形。
「不会是叫我自个儿看着办吧?为什么是我……我怎么可能打得过雷副啊!」
* * *
「……为……么……」
未尽的语音孱弱模糊,古天溟却很清楚内容是什么,听着那几近呜咽般的问语,一股说不出原因的气窒感受再弥漫着整个胸口。
风寒病弱再加骨折内腑受创,床上的男子从抱上手叫他查觉的那刻起就一直高烧不退,入夜后更似噩梦连连地呓语不断,然而不论语声是大是小,随着灼热气息吐出的却始终只有「为什么」三个字。
他实在无法不好奇――
是什么,叫这个落拓如斯都犹能自若的男人如此紧系于心难以放下?
换上另条湿冷的巾帕覆额,古天溟顺手拭去那两扇长睫暗影下沁出的水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又是什么样的疑惑叫人即便如此痛苦了也依然执着苦索着答案。
「夜了,叫人接手看顾吧。哈嗯……还没起更呢竟就觉得累了,唉,老,真是老。」举杯吃了口茶,端坐在一旁太师椅上的老者挺背伸了伸懒腰,虽是白发白须细纹满面,两眼蕴含的神韵却是精光铄铄毫无半点龙钟老态。
「薛伯这话要是让爹听着了,准怪我又纵着您喝得太多,小青已经跟我抱怨好几了,都说窖里的酒少得比厨房里的盐还快,再下去她就要丢了帐本改做您十二时辰的贴身跟班。」
「那丫头片子,闲着没事就知道管我,我们青旁趺椿岢隽苏饷锤鲂∑财神?跟她姓戚的老子全同个……哈嗯~」一听到有人不许他畅饮那些个视之如命的宝贝,老者急忙蹦起了身连声抗议,却是说没两句又是一个不争气的呵欠出口。
「时候的确也不早了,您还是先休息吧。」随手搓拧着水盆里的毛巾,古天溟偏头睨了眼床上昏睡中的人,复又伸手探上那红如抹了层胭脂的双颊,「烧得这么厉害,我想今晚还是由我看着比较妥当,反正我现在就是歇了也睡不着。」
「睡不着?」像是听到什么新鲜事般,才转身准备打道回府的老者连忙收回脚,眼微[满脸兴味地瞅着人瞧,「不存点精神应付明天的阵仗?还是说你已经找好替死鬼了?」
「一头鲨、一头蛟,年纪都不比我大毛病却都比我多得多,我实在想不出除了你这小子的巧嘴外还有谁能伺候得好,今年打算换谁挨轰啊?你老爹不在家,不是想把我请出门吹风吧?」
「薛伯,怎么连您也认为还是该我去?」抿唇微哂,古天溟无奈至极地摇了摇头:「不敢劳您大驾,我交给小羿跟耿子去办了,总不好每年都是推我出去当跑堂,做『门主』的老『不务正业』抢下头的风采,我怕迟早招雷劈。」
「嘿,没见过人派头用在这点小事上,原来这差事是给了那两个小兔崽子,我正奇怪怎么没人搬你当令箭上门,好!省得我老儿还得牺牲几坛好酒充当鸡毛谧痈先恕…」语声一顿,薛松岩转而瞥向床头那张憔悴中仍不失清秀的俊颜,两道白眉逐渐皱拧成团,一副苦思难解的模样。
「溟儿,床上这病怏怏的小子到底是哪点讨你欢心了?没见过你对哪个只打过一照面的人这般关心的,懂得了偷懒不说居然连叫都舍得不睡。」打趣的语句有着几分认真,薛松岩忍不住又是朝床板上忘了好几眼。
「不就是见义勇为救了个人嘛,还不自量力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这种傻小子稀奇归稀奇,不过应该还不到得你青睐的程度吧?」
重将目光聚凝在眼前这个不论何时都一身雍容宁和气息的子侄辈身上,薛松岩提问的同时迷惑又加了几分。
他与上代当家古匪淙荒昙蜕喜盍艘淮蠼兀却因为个性相投引为知己,共结之义时近三十年,可以说是打古天溟出生起他就是一路看着长大的。
毫无疑问地,这出身武林世家的孩子是个天生的领袖人物,天资聪颖胸罗万象不说,在经过那段年少时江湖游历的粹炼后更是将过于出色的才华内敛于无形,人情世故应对进退的圆融功夫比他老子还上层楼。
当家后的短短数年里,不但促成局势纷杂的南水各派系共缔盟约,门务的充实与拓展更使青琶旁揪幽纤第一大帮,人也俨然已是共主龙头,若非受几个尾大不掉的老头子拖累,南水早已同心一统足与北方水域的泷帮抗衡。
对于这个年纪既轻又举止儒雅的青诺奔遥一般人大都以为他平易近人随和的很,甚至以为人和善到没什么脾气,因为任是谁对他都是那一脸的和煦笑容,甚至连兵刃相对的敌人也不例外。
只有谁是他的人才知道那笑意实则是不冷不热,对谁都留了分距离都留了份心,想要跟这孩子好到掏心挖肺肝胆相照、成为他蛇鼠一窝的哥儿们并不容易。
谁想得到这回居然会为了个陌生人一路策马急奔轻舟疾渡,就是说给生他的爹娘听,只怕那两个也会瞪直了眼抬头看看太阳打哪方向上来。
「……」讨他欢心?闻言古天溟不禁愕然一愣,视线不由地移往那张眉锁不展的病容上。
连句话都没说上能讨他什么欢心?更遑论这家伙还当街给耿子难堪,十足刷了自己的颜面。
是呀,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这般在意呢?
「我也说不上来……顺眼吧,至少样子没獐头鼠目讨人厌就是了。」
是什么……吸引了自己?
是眼里映染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吗?还是那揉合着坚强与脆弱的矛盾举止?抑或是那对漆眸褪去冷漠后不经意流露出的空茫?
犹记得那双眼在阖上前,溢满着与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毫不相称地浓浓艳羡。
「呵……还真难得有我说不出个道理的时候。」屈膝后仰倚向了床柱,古天溟微勾了勾唇棱,露出抹耐人寻味的不明笑意,睇视的目光逐渐变得幽难辨。
「我只能说……他身上有些东西,挑起了我的好奇想一探究竟。」
你现在,梦到了什么……
* * *
『……蘑菇什么还不快滚?破不了那劳什子的玄天奇幻阵就别回来!』
伸出手,男孩一脸惊惶地想拉住眼前快要消逝的艳红轻纱,换得的结果却是红袖翻飞无情挥甩,朱漆大门砰然紧阖,一门之隔却宛如高山壑般难以跨越。
紧咬唇,男孩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水坠下,他知道只有努力再努力,门里的那方天地才会有他的容身之所,门里的那个人才会看得到他的存在。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回来的正好,那小子为了个鸟帮什么的,你就找法子进去替我盯着,看他究竟搞什么鬼。』
如您所愿,您希望的我都会尽力去做,只求您温言一语嫣然一笑……膝跪于地,血色满身的少年吃力地撑掌抬头,期盼那张绝美艳容上能有一抹属于自己的笑容。
『跟他去,给我好好盯着,都到了青琶徘拔业挂看看这回还能怎么推,如果阳奉阴违毫无行动就给我杀了,一只不听话的棋子我留之何用!怎么,你这是什么表情,舍不得?你该不是对那小子起了什么兄弟情谊,跟我说下不了手吧?』
兄弟?他不是我兄弟!即使曾生死共与,即使……半身血缘相系……
因为我姓徐他姓封,您的封。
我只是不懂,比诸于那只不听话的棋,从未相违您命令的我,却为何连个姓氏……都得不到?
他他他他,为什么您在意的全是他,是我的努力……还不够吗?
『尸体呢?其他人呢?光你一个回来?哼,你这差事可给我办的真好!』
袖舞如风,一抹青影随着红彩飞扬暴退数十尺,终是摇摇晃晃地顺着墙沿萎倒。_
『算了,现在泷帮群龙无首,剩下不过小猫几只,你既然身为四大堂主之一,该有能耐让它为我所用吧?』
呵……原来真如擎云所料,不愧是一统北水的王者霸主,果然,他才是最了解她的人,那么……
我,究竟算什么?
苍白的脸,血染的唇,捂胸呛咳的青年神色木然地跌坐在地。
摒信弃义背帮叛主,做尽为人不齿发指的a脏事,没有自己地全然为她而活,结果却……
她还是看不到「我」,看不到那个身上流着她的血、为求一点亲情全心全意讨她欢心的孩子,自始至终在她眼里有的只是一只听话的好棋。
除此外,什么都不是……
错了吗?真是不该求不该盼,不该……痴心妄想?
不过只一点亲情呵护的温暖,这样,也算奢求?
擎云啊擎云,你与我,都太过奢求了吗?
为什么……
蓦然惊醒,徐晨曦猛地坐起身,只是还没来得及吸上几口气平复心悸,不期然的晕眩就如潮涌至,令他虚脱得只能歪倚着墙软软靠着,手脚无力到连身子都撑不住。
闭起眼,徐晨曦难受地只想逃回黑暗里喘息片刻,然而事与愿违地那些刚把他惊醒的梦境又如走马灯般浮现脑际,零落的画面乱糟糟地一个跳一个,可惜不论怎么转怎么换仍都是他不愿想起忆起的伤痛。
终是……逃不开吗
记得和擎云分手时,才潇洒许诺要挥别过去重新开始的,没想到竟是这么的难……
唇微挑,带着讽意的笑容显得恁般脆弱。
他是真的累了,累到不想再继续这场没有终点的追逐,数千个为她而活的昼夜已经太够了,人一生还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剩下的日子他不想再傻傻捧着真心陷在她罗织的虚假迷梦里,不想再一期盼复又一失望。
全心的盼,太痛,失落的空,也太痛……他已无力再承受这样碎心的痛。
『忘了吧,全过去了……』
自己说过的,不是吗?
是安慰他人也是说服自己,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只要放开手放下那份执着,他该能真的做那个同伴眼中总无忧开朗的徐晨曦,那个爱斗嘴没半点正经却可以为朋友赴汤蹈火的徐晨曦。
他真的以为,只要远离了那方有着艳红彩影的天地,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随心做自己,可惜……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无情地证明――
没有他的地方,牢笼依旧。
惶惶终日,他就像抹游魂似地食无味睡难安寝,就算白日里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刻意透支着体力,到夜里也依旧辗转难眠睁眼天明,而即使见了再美的风景再热闹的市街,难得阖眼的残梦里也仍全是那些过往的不堪记忆。
这样的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她的束缚纠缠?
发苍视茫还是……真得等到下一个轮回……
「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吗?阁下病得不清,高烧了好段时候,我还以为没个三五天起不来呢。」
黯然伤神间,一声不大却清亮的语音打破了一室静寂,徐晨曦这才确切意识到自己在个陌生的地方,不由地飞快搜索起晕迷前的记忆。
那对母子……马车……客栈……是那个递伞的人救了他?
素昧平生,难道不怕救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凶人?还是因为艺高胆大所以有恃无恐?他还记得那人的装束,看来该也是道上江湖同源,抑或者……
一切只是个圈套,一场别有所图而上演的「恩情」戏码?
但南方地界上……该没人认得他才对。
是自己想多了吧,徐晨曦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值得人如此费心思,许不过只是顺水人情而已。
抿唇捺下心底的嘲意,徐晨曦缓缓张开眼,姑且不管对方救他的用意为何总仍是欠了分人情,总不好继续摆着张冷脸拒人千里,哪知那映入眼的俊朗面容立时让原本眼皮重逾千斤的双眸睁成了大圆。
古、天、溟!?
他没看错吧?这算哪门子的玩笑?
不都说天开地阔人海茫茫,世间路几时变得这么窄,兜来兜去竟全兜在了一块?如果这天下真的只这般的小,他还逃个什么劲儿?怎么躲不都是徒劳无用,白费力气罢了……
倦乏地闭上眼,徐晨曦这回连阖上眼帘这简单的动作都觉无力。
谁能想得到他这个叛帮背主的泷帮前堂主竟会被南方的死对头所救,更离谱的是居然还落在了青琶诺奔伊头的手上?一个他打心底就没好感的要命人物。
就因为眼前的男人和自己一样,都有着另个难与人言的尴尬身份。
原来他们都是封擎云――那个雄霸北水王者的亲兄长,彼此却是毫无血缘关系,因为一边同个爹,另边则同出一母。
不过……姓古的应该还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才对,毕竟以「她」声名之狼藉,青殴偶腋没峤吡ρ谑握庑挪簧瞎獠实耐事。
擎云不也说了吗?古家根本不要他啊,就算他流着半身古家血也无门可入。
呵……谁想得到反而是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误打误撞地进了古家门。
命运这玩意,还真无聊的紧,尽开恶劣玩笑!
「怎么,热度又上来了吗?不舒服就别勉强硬撑着,躺下多休息吧。」看到那双墨瞳张开没半晌复又像蚌壳紧阖,古天溟关心地在床沿边坐下,伸手就朝那些许汗湿的额首探去。
感受到领域被侵略的不快,徐晨曦倏然睁眼,仰身后倾让那只该属善意的大掌尴尬地扑了个空,然而太过迅疾的动作却又惹得眼前黑雾重重,外加金星点点。
看着自己杵在半空、离目标误差甚远的左臂,怔愕片刻后古天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再勉强人地收回手,甚至还离床站起给了这戒心慎重的人儿一段安心的距离。
「我没有恶意。」放软了声调,古天溟柔声轻语着,虽说他当然不会计较这个,但被人如避蛇蝎般如此明白拒绝着,说感觉没有点怪还真是骗人。
他看起来像个凶神恶煞吗?下意识往自个儿的脸上摸了摸,古天溟确定眉没横眼没竖笑容也还在,应该是一脸和善的可亲模样,怎么会让个初见的陌生人厌恶成这样?竟连身体的病痛都顾不得。
笑得太难看了?没人这么嫌弃过啊……
「……你是谁?」明知故问,只因一个念头缓缓在脑里形成,徐晨曦疲乏却清澈的黑眸不眨不闪地直视着床外的人影。
原以为已经离那些伤心往事很远很远了,谁知道从北到南一千多里路不过只是绕了个大圈,到头来一切还是原地打转,他的心他的人从未曾真的自由。
这辈子,大概注定与这团乱是难善了了。
既然逃不开躲不掉只能至死方休,那么……如羽长睫轻了,墨瞳里一抹莹莹异彩骤闪而逝。
就由他自己决定开始与终点吧,就从此时此刻这个地方开始,重回那个他逃离不了的残酷战场。
「古天溟,现任青琶诺奔摇!姑嘉⑻簦古天溟有些意外,自己在江湖上露面的机会不算少,尤其年少轻狂的那段岁月里更是走南闯北遍游各地,难得还有不识得自己,会是刚出道的?
「青琶牛俊
踌躇的语态,迷茫的神情,徐晨曦从不怀疑自己做戏的功夫。
「你不知道青琶牛俊箍醋拍俏⑽⒁∈椎亩作,古天溟微挑的双眉这下子变成了微拧。
洞庭古家江湖立足已久,只要是武林中人即使不属南水十八帮也该知道,就算是初出茅庐的雏儿多少也该过耳听闻才对。
「那……泷帮?」
「天剑门?」
「御封阁?」
摇头摇头还是摇头,一连几个只要混过一天江湖都该知晓的词汇,管它是黑是白在眼前这人听来全是一视同仁的陌生,古天溟挫败地也实在想跟着摇头。
这家伙究竟是从哪个桃源野谷冒出来的?一身不俗的武艺又是哪个不世高人传授?怎么会横看竖看明明就是个江湖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问完了?可以换我说话了?」隐忍着捉弄人的小小快意,徐晨曦知道自己一问三不知的已经把这位青帕头弄浑了大半,说来也无关眼前人究竟是聪是愚,该是自己说谎的本事太过高明。
这是毋庸置疑的不是吗?就连朝夕相的封大帮主不也被自己骗了这么多年,信他信到挨了两记暗刀子也还执迷不悟地当他是好兄弟,日夜以对尚且如此就更别说眼前这男人只缘悭一面。从容迎上那双透着些许无奈的沈黑瞳,徐晨曦似笑非笑地张起了唇瓣。
「你是古天溟,那……我是谁?」
昨逝难追 今犹未期 浮生 黄梁梦
萍聚云散 无痕难寻 唯留 影 凭念
第二章 浮生
「说真格的,你相信那家伙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话的是个常人看了就想皱眉的少年,未挽成髻的栗色长发散乱地随肩被覆,穿的是东一截袖西一段摆,衣物层层重重偏是没一件完整,态度哦啷铛,人更是坐没坐相地「挂」在椅背上,一双纤细的长腿悠在半空晃啊晃地。
这德行任谁看了都以为定是哪户贫穷人家来的顽皮孩子,没规没矩不说,仪态之差劣更叫人打心里头感到厌恶。
青琶鸥泵胖骷孀芴谩―雷羿,就是这么个会让人眼珠掉出眶的问题人物。
南水十八帮里不视泰山的倒楣鬼大多不小心惹过这颗雷,谁叫一般人有了身武艺胆子通常也就大了些,雷羿那乖戾行径与不三不四的打扮本就惹人碍眼已极,偏偏这位少爷出门也照旧散着头叫人认不清庐山真颜的长发,结果就是往往害得人开了嘴巴递了拳头甚至躺到了地上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教训的竟是这位主儿,那下场……只一个惨字了得。
「怎么,你不信?」放下手边的书卷,古天溟挑眉带着几分狡黠,四两拨千斤地又把问题丢还给提问的人。
他很了解雷羿,人小心眼儿却不小,分析事理的能力几乎不在他之下,所以年纪轻轻却堪当门里负责实务执行的总堂之职,只是毕竟年少,玩心尚重行事也直接了些,再多几年琢磨,只怕连第二把交椅的薛伯都要甘拜下风。
「倒回来问我?贼!」没大没小地低哼了声,雷羿抗议地皱了皱鼻,放眼全南水,除了眼前这贼狐狸的老子他还当是尊长给个敬字外,就只剩姓薛的老头还能叫他敛起几分性子。
不为别的,就只因为看着那个大酒缸逃都来不及了哪还谈得上开口。
「这么回答好了,你去问十个试试呗,包准有九个半跟你摇头,喏,耿子先来。」
「我?」无辜地眨了眨眼,诸葛耿可说是完全在状况外,不过闲晃在一旁擦着自个儿的炼斧,谁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雷副点的名说不得只有乖乖照办,然而与其说是他自己的见解,倒不如说是大多青哦郎们的想法。
「说不上信或不信,只是真的很怪,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怎么还能够这么从容安逸?就算他本性喜怒不显于色,日常举止多少也该露出点端倪吧,可我看他却是吃得好睡得好,既不急着查明自己的来历也不见积极融入我们好找份支持依赖,坦白说这人我是越看越迷糊,雷副以为呢?」
「我啊……」挪了挪腿,少年总算整个人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椅面上,「我是十个里剩下的那半个,不摇头也不点头,早被这怪到南天门去的家伙搞昏头了。」
「若说他是真,就如耿子所言这家伙的表现未免太过冷静,真有这份定力的话,干脆出家做和尚修佛成仙算啦,但若说他是假……没人笨到连扯谎都不配合装一下吧,还是说他是随口胡诌好玩的?」
「再往下想一层,扯这种谎的目的还能有啥,不就是想混进门里做暗桩?可管他是想挑起我们内部纷乱还是想探听消息,照他那事事不关己的冷淡态度,在给他个一百年我看青琶乓不故巧剿依旧屹立不摇。」
「告诉我,有哪个门派会找这种蠢材做伏棋?我看是嫌人太多养不起,送到我们这儿白吃米粮还比较像。」越说语气越是怨冲,到最后雷羿索性两手捧颊臭着张脸摆给古天溟看,谁叫这个让人伤透脑筋的麻烦家伙是他们大门主捡回来的。
「别瞪我,我也没底。」耸耸肩,古天溟眼尖地发现他们话题的主角正漫步经过门前,「……问本人吧。」
「啥?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该不是串通好的吧?」顺着古天溟的视线向外望去,雷羿忍不住失望地嘀嘀咕咕,原本他可打算想法子逼人掏底的,谁叫这狡猾的贼狐狸每都尽听旁人的甚少发表己见。
照某人奸诈的说法是――他们说得就是他身为一门之主想的,所以不必赘言重复。
恚〕了耿子那老实过了火的木头外谁信啊?
谁不知道他们青糯竺胖髟诩依锿肥浅隽嗣的懒,与其要多些力气把脑子里转的说出来与人分享,他懒人宁愿浪费口水打哈哈。
「朋友,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可好?」
没理会身侧少年略显哀怨的碎念,古天溟扬声对门外的过客招呼着,邀约的词语虽然听似有无皆可,人却已是起身相迎,亲切多礼得叫人想拒绝都难。
「看来你恢复得很快,右臂骨折的地方还痛吗?」
知道对方不喜欢肢体上的碰触,古天溟配合地调整自己迎客的动作,若换是平常,他可是拍肩加握手的,就他多年的经验,这样毫无芥蒂的热情加上真诚的笑容最能软化人心,再来杯香茗或美酒就什么都能谈了。
可惜……眼前人从张眼的那一刻起就摆明了不吃这套。
摇头以示回答,徐晨曦也不客气,随意寻了张空椅就落坐,也不管桌子对面的人是谁,这却说来他连古天溟都没正眼好好瞧上一回。
虽说这几日茶来伸手饭来张嘴的休息让一路累积的疲惫清减大半,所谓风寒也好了七七八八,但那些伤筋动骨的内伤外创可没好得那么快,隐隐还有着些不适,坐着总比站着舒服,他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胸口呢?还会觉得气闷吗?这几天咳得严不严重?」
「……没事,多谢门主关心。」
连三个问句,总算换得一句比较有人味的回答,古天溟只有暗自苦笑着,按这比例算下去,他很快就会得比坊间那些三姑六婆还唠叨。
说来这也是令他不解的一点,就这几日相的观察,男人眼波隐现的流采或偶不经意显露的小动作都让他觉得此人并非天性冷淡,甚至性子也不是他们所见的那般安静沉稳。
所以他更好奇了,天下间有哪种遗忘反是叫人如此隐忍本性的?
「对了,你不是说要自己想个名字好称呼?」
左边的故意找牙剔,右边的还在跟那把宝贝斧奋战,贵客则是不急不徐地真的在喝茶,明明一屋子都是人却偏偏静到连呼吸声都嫌大,作为主人的古天溟只好身先士卒找话题开口,说到底是他把人请进来的,总不好把人晾一旁灌茶。
「决定了吗?总不能老喊喂吧,挺失礼的。」
「夜雾,黑夜的夜,迷雾的雾。」这的回应倒没让众人等上半天,爽快扔出了字后徐晨曦又低头继续喝着他的茶。
江南多雾雨,这茶,却属上品。
「啥?这算哪门子的名字?古老大你这一路快马捧回的还真是个『宝』,我看还是继续喊喂算了!」皮笑肉不笑地眉挑唇扯,雷羿微旋身又是横挂上椅把摇晃着两腿,不同的是这回换了边后脑杓对人,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
背后这家伙那旁若无人的倨傲态度就叫他看得不爽,落难在别人地盘上还敢爱理不理地摆谱摆架?不揍上一顿简直对不起自个儿的姓!
算这家伙运气好有伤在身挂了免战牌,等那些绷带白布的下了身,若不提拳亲近亲近一番……脾气能这么好,他干脆改姓古算了。
没理会少年的喧嚣,徐晨曦仍自顾自地喝着茶,只是在杯盖掀阖时斜睨了眼堂上主人,淡漠的表情依旧,莹亮如星的黑瞳却掠过抹暗讽的戏谑。
就是这眼神!精确地捕捉到那对晶眸中一闪儿逝的异色,古天溟若有意地抿了抿唇,这男人骨子里的活泼灵动看来绝不在雷羿之下,只是藏起来了不让人见,这般低调隐忍是因为彼此还不熟吗?
「……很特别的名字,介意我问原因吗?」
「我喜欢暗夜,也喜欢漫雾起时,这答案古门主可满意?或是还想借我个姓氏补上?」不在意自己语气中明显的揶揄意味,徐晨曦挑衅似地扬了扬眉。
无所谓,他本就不打算让人完全信服他的失忆,做戏到那层太费心思了也没必要,他只须保持着份神秘让人摸不清底,偶尔表现出无害青诺牧⒊。其他时候安安静静地当抹不叫人注意的影子就好,只要能在青琶帕舳问奔渚秃谩
只要继续留在这儿,只要那女人的野心依旧仇恨依旧,迟早……都会再碰面的。
说是赎罪也好放不下也罢,既然天意又让他搅进了这一团乱里,他就姑且替擎云守着这方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地吧,当是尽点为人兄长的义务,也算弥补之前自己铸下的伤害。
人情债,还是早点清帐的好,省得赊到下辈还得再与纠缠。
「是吗?我以为你喜欢朗朗晴日的,你很适合阳光。」
蓦然一悸,飞扬的神采骤凝在眉翘唇畔,徐晨曦突然有种被人窥破的心慌,连忙借着举杯掀盖的动作隔绝那过于炽热的目光。
不管古天溟是凭据猜的或是胡乱蒙的,他喜欢的的确是金黄的晨彩是爽朗的天青,只是那段属于「晨曦」的人生已划下句点,他不想再继续陷在执着的泥沼里苦苦挣扎。
为了那一点执着,他已经错得太多,失去太多。
换个截然相对的名字,心境或许也能够截然相反吧,在旁人看来也许是个笑话,他却由衷如此期盼。
「喂喂,你们俩在唱什么双簧?」腿一摆突然换了个方向朝人打量着,雷羿一脸兴味地来回巡视着两人。
看来这个从头怪到脚的家伙还真是很得他们青糯竺胖鞯牧硌矍囗
早先听耿子转述时他还觉得古老大只拿人当借口趁机循逃,谁叫那时的话题主角全是南水最惹人嫌的那两个老家伙,而今看来……
微[眼,雷羿越觉得嗅着了趣味。
还听说那家伙昏迷不醒时,古老大可是衣不解带彻夜未眠地照顾了一整晚,嘿,就他所知,他们这位貌似忠厚实则心念如狐的当家龙头可不是对谁都友善到这地步,尤其眼前的状况还不是什么一见如故引为知己,说得难听点,根本是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全是古老大一厢情愿在示好,人家根本不领这份情。
双手互扣扳了扳指节,雷羿大大咧了个灿烂笑容。
一还可以说善心偶发,虽然他不怎么认同,因为那只狡狐连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通常也是有所目的的,所以雷同的情境来个两的话,若不是那张戴惯虚假的脸盘笑到抽筋变不回原样,就只能说对方三生有「幸」修了这份孽缘,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嘛……连他这个长年被算计到快成人肚里虫的都得说――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老大,我看这位……呃,夜雾兄的风寒病症也好的差不多,要不带他出去悠转个几天透透气?老窝在房里未免也太闷了些,再说或许路上有什么人事景物能让夜雾兄想起一二也说不定。」
古书常云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推波助澜搅上一搅实在对不起挂在厅门上的「仁义」两字横匾,何况有戏不看未免也有负老天爷的美意,他虽姓雷却一点也不想跟上头蹲劈人的那位同家太亲近。
「我看这样,就去浔阳分舵好了,前几天老戚不才嚷着那边的帐有问题,冯老头掌的舵,就算老戚亲自出马也碍着黥面不怎么好查,我们就顺道晃一遭公私两便,来回不过七、八天,对夜雾兄的伤势也不会太折腾。」
一切听来合情合理,安排的似乎再完美不过,可惜如同雷羿知自家老大的本性,古天溟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姓雷的。
「我、们?」尾音微扬有着点危险的味道,古天溟一开口就直接打蛇七寸。
他俩几时惯于凑一伙出门了?如果这当家的没错记,身旁默不作声的诸葛耿才是他的大护卫吧。
「对呀,我们,夜雾还有你跟我,你不去冯老头哪会当回事,我不去又谁帮你在暗打点?只要别跟那两个二马朝上面,保证那一窝子没半个认得出我,这档事老大你总不能派夜雾办吧,人家既是伤兵又是客人G~」
笑容灿烂依旧,雷羿不急不徐分析得条条是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可是思熟虑后才开的口,岂会简单的三言两语就败下阵来。
「耿子这趟就别跟了,反正有我在,沿途琐事还有护卫的工作我就委屈点一并担了,老大保证帮你伺候得好,一块肉都不会少。」
「雷副这……这太麻烦您了,还是我……」
「我都不嫌麻烦了你穷紧张个什么劲,还怕我抢你的饷不成?就这么说定了,你乖乖看家。」
不安地频拿眼往自家老大那边瞧,诸葛耿这一回可是吓的不轻,门里上下谁不知他们的雷大总堂同当家主一般,也是出了名的……呃,不问世事。
今儿个是什么状况?主动请缨不说竟还把他鞍前马后的工作也揽了去?天要塌了吗……
看着自己的大护卫脸色阵青阵白、满脸受惊不小的无措模样,古天溟忍不住笑抿了抿唇。
耿子这老实头,把他往刀山剑林里扔也没这效果,天不怕地不怕偏是遇薛撞雷就浑了,不过话说回来,小鬼肚肠心思万千,羿这小子可堪称是其中之最,有时候就连他也没办法猜得完全。
瞥了眼另头依旧像个无事人般悠然品茗的男人,古天溟开始觉得嘴角的笑有点酸得挂不住。
这个喜好独树一帜的家伙大概不知道雷羿这般辛勤地大费周章全是冲着他来吧,而十有八九……自己怕是免不了也被一道拖着下水。
「小羿,你又在打什么主义?」揉揉发酸的颊肉,俊颜上重新绽了抹如阳灿笑,与少年的相较毫不逊色。
「分忧解劳,这答案古老大你还满意否?」故意学着之前夜雾的语气反将一军,雷羿心底其实有些发毛,那尾狐狸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喊他「小羿」,而现在这种情况下的解释只有一种――
我知道你在搞鬼,别玩过头,否则就自个人想法子收拾。
「鸡蛋不放一篮,你有听过正副当家的连袂出门、让家里唱空城的?」
「空?不会吧,还有薛老头那把斧哩,他一个抵我两个用,怕老头太累也还留了耿子呀,何况武旗堂的头儿刚好个个都在总舵内,若是连个七、八天都顶不了,我看我也该上老戚那儿替他们灭点饷了。」
「好啦老大,你就可怜我几个月没出洞庭放风了,再说中秋那档事功劳不记也该有苦劳可讨吧?」摆出泫然欲涕的表情,雷羿只差没去扯人衣角摇,年纪小就是有这点好,必要时拉下脸皮耍赖也没什么不对,而且通常没人会跟个孩子过不去。
对,通常是没人会这般没气度,可惜面前的狐狸不是通常人,眼见古天溟仍是不为所动地头也不点一个,雷羿索性转向桌旁的另个当事人下功夫。
「夜雾哥哥,你帮人家跟我们老大说嘛,我好想去……哇!」话还未讲全,一蓬带着茶香的水雾就如漫天飞雨般迎面洒落,没有防备的雷羿霎时手忙脚乱躲得甚是艰辛,最终还是狼狈地从倚上翻落。
「咳……咳咳……」捂胸呛咳着,每咳一下胸口断骨未愈就是一阵激痛,徐晨曦简直快咳到掉下眼泪来。
他刚刚有点出神,因为那一来一往的对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碧水堂里的弟兄们,那些过往的温情说部怀念只怕连鬼都不信,可惜想也没用,从他叛帮背主的那刻起一切就只能是回忆,再也回不去。
心腔子蓦然揪得难受,才呷了口茶想沉淀浮动的心绪时,那叫人疙瘩猛起的怪腔怪调就突然窜入耳,来不及捺下本能的结果就是与那口甫入嘴的好茶就此分道扬镳,外带这一串痛彻心扉的附礼。
咳得难受的徐晨曦此刻早忘了什么隐忍什么引不引人注目的,完全不眼忿色地死瞪着那个也一脸不豫眼圆瞪的罪魁祸首。
这个臭小鬼居然还敢瞪他?也不想想他会这么没形象地演出天女散是谁害的!?
强忍着笑,古天溟顺手也点了身边诸葛耿的哑穴,眼前这一对犄角互抵已经够精彩了,他可不想再做出什么火上添薪的蠢事来,否则那位新来仁兄的脾性他是了解不,雷羿这小子可少不得伸手动脚活动一番,到时候他这个做东到主的可就左右难为了。
望着那双披了层雾蒙却犹透出噬人怒意的眼儿,古天溟含笑的墨瞳里浮起丝兴味十足的韵采……天下万物相生相克,看样子他是先找着了这陌生人儿的罩门了,把羿小子拴着在他裤腰带上头,或许能逼出原型也说不定。
他又开始好奇了,当这个把自己藏在雾里叫人摸不着头绪的男人褪去层层伪彩后,会是什么模样?是阴是晴还是雷雨轰轰?
对于自己识人的判断力,古天溟向来都有着几分自负,虽然眼前人表现出的总是冷着张脸不甚友好的一面,他却觉得面具后的模样该是截然不同,应该和雷羿一样,都属于那绚烂骄阳。
「羿,就如你所愿下浔扬一趟,两天后启程,你带耿子准备吧。」把仍在状况外一脸莫名的诸葛耿推向雷羿,古天溟颔首是一两人先行离去,解决了一边,还有另边也得安抚。
扰人的谜题重重层层,换做旁人也许宁打退堂鼓避而远之,只可惜对手是他,他这人还满喜欢玩拼图游戏的,尤其当图块越是不全时。
「还好吧?」走到那个咳到快跟红脸关公有得比的男人身边,古天溟探掌抵向那剧烈起伏的胸膛,身子似无意般恰好将人圈堵在椅上闪躲不得。
一如预期般,那只没叫绷带绑着的左手几乎是马上翻掌抓住自己贴的腕臂,古天溟抬眼送上一记安抚的笑容,徐徐渡入些真气帮助这头背毛犹竖的大猫舒缓不适。
暖暖的热流缓和了疼痛,徐晨曦即使不乐意也没在推拒胸前的那只手,因为到底又不能够动真章地打起来,徒劳无用的坚持只有让人笑话。
对于眼前的男人,严格说来其实并未真有过什么交集,只是心里头总有股说不出的敌意,不享受他的恩,不想领他的情,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也许是因为明明有着相近的身份境遇却天差地别,让他下意识将人当成了对手,不由地想比较想争口气,想证明……萤火之光同样也能与皓月争辉。
即使连自个儿亲娘都弃如敝履,他徐晨曦也并非毫无存在的价值!
一如当初误以为封擎云是备受呵宠的天之骄子那般,同根而生却有如云泥般差别的待遇让他对这名同胞手足五味杂陈,有羡有妒有怨更有恨,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的卑微,所以在他面前即使再痛再倦,他也会把腰杆挺直涎着笑面对。
而今,雷同的感受不可抑地又在蔓延,他不想,不如眼前这男人……
「小羿没有恶意,只是有时候顽皮了些,毕竟只十五而已,某些地方难免还像个孩子,相一阵子后我想你会欣赏他的,他人其实不错
才十五?有些意外,徐晨曦眼里的戒色逐渐被迷惑取代,身为北水大帮的一堂之主,他当然知道青琶庞懈瞿晟俚锋头极健的副门主,却没料到竟只有十五之龄,若倒回三年前甫崭露头角之时岂不真只是个孩子。
孩子……不由自主地,徐晨曦忆起了自己以往在帮里的死对头――雷火堂堂主岑菱,一个人美声甜脾性却恁般火爆的小姑娘,初识时她也是个十三、四的半大毛孩子。
帮里众人对她都是又怕又爱,身为龙头的封擎云还有同列四大堂之守的郝崭扬更是是她若亲妹般照顾,就连靛风堂里的那个阎王脸也甚少给她果子吃,唯独自己是个例外。
平心而论他对她其实也不算坏,只是他徐晨曦许是从小争惯了,从不晓得「让」字该怎么写,再加上那妮子两片嘴皮的伶俐度与自己根本难分轩轾,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他又怎可能乖乖让那妮子凡事称心如意,不过那份吵出来的感情比起旁人也就……
胸口突然又是一阵血气翻腾,徐晨曦顿感气窒地握紧了拳。:
不该再想那些过往了,这不像他!
覆水难收,再怎么缅怀怎么思念也于事无补,只有徒增伤感罢了,是自己不留退路断然被气了所有信任赌这一局。
愿赌服输,即使结果一无所有。
就算能时光倒回从头再来一,他也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因为若非倾尽所有试上这一回,他又怎能够叫自己彻彻底底地心死?不再想,不再盼,不再存有任何希冀……
「回房休息吧,你的脸色不怎么好,当心再病倒扫了咱们雷副门主的玩兴,那小子可会天天端着张臭脸找你唠叨的。」收回手,古天溟扬唇打趣着,并非没有察觉眼前人心绪起落脉息浮乱,却是不动声色地以话带开。
「……你不问?」目光凌厉,徐晨曦的声音冷得有些冻人,内息相通肢体相触,自己的不对劲对方怎可能一无所觉,他还没自欺欺人到以为古天溟恰巧也在神游九天外。
如此叫人起疑的破绽,却是为何提都不提?姓古的难道不介意救了个满口谎言没句真话的家伙?难道不怕他存着邪心对青挪焕?还是因为根本不信他这个落魄街头的家伙会有什么能耐翻云覆雨?
「你希望我问?」相较于徐晨曦眼里骤降的霜寒,古天溟脸上仍是一派轻松的盈盈笑意,只是那对墨浓眸子流转的神韵变得更为幽,叫人看不清真意。
「你不是我青胖腥耍本来就没义务对我交代什么,我亦复然没权利追问,萍水相逢合则聚不合则散,何必彼此勉强什么呢。」
合则聚不合则散?原来他是这么想的……敌意渐敛,了然释怀的同时却也有着丝怅然萦绕心头,徐晨曦缓缓垂下长睫掩蔽眼里的那一抹淡讽。
是啊,对古天溟而言,自己也不过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当然根本无需在意。
雷随风走,萍顺水散,无根飘荡的自由代价本就是浮沉无依。
天地之阔人世之大,他却是不敢想是否还有个人会在意着他这一抹孤影渺渺,是否,还有个地方可以让他开口说「回去」……
「……但也许,我们可以是朋友。」
轻柔的低语再起,温暖诚挚,霎时驱走了那份透骨蚀心的冰寒,对于肩上落下的大掌,徐晨曦仍是下意识紧绷起身体,却是没有闪躲的意思,此时此刻就容他暂汲这一份莫名的暖意让疲乏的身心休息会儿。
他需要点时间,好把这颗树越松懈就会变得太易触景生情的心重新沉淀武装。
趁人之危吗?察觉到掌下的躯体虽然僵硬却不再拒人千里,窃喜之余古天溟忍不住也感慨地抿唇微哂,不为旁的就为自己这过于老练的抚慰手法,作戏作得久了连他自己都快难分真假。
但其实,心底的一隅很明白,换做旁人这份关怀也许只是个操弄人心的手段,然而对于眼前这人,他却是莫名单纯地只想给予一份安慰,不为任何目的……俊脸上泛起抹和煦的笑容,古天溟将真心裸露在睇凝的墨瞳里。
「你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心湖映影 如漪 涟漾 叠叠重重 皆 朝颜
第三章 慕颜
『你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如巨石般在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不住泛涌的涟漪。
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徐晨曦显得十分地漫不经心,一会儿不是差点撞上卖纸的摊子,就是差点跟对向的路人来个脸对脸撞满怀,好在武人的本能犹存,每每都是在须臾间惊险地闪身避过。
「小夜,你是忘了带脑袋出门还是忘了脸上有长眼?卖把式表演特技啊?」
实在看不下去这么大个人在眼前东晃西摇的,好好一条直路也能给走得歪七扭八,雷羿索性一把将人扯过勾在臂上拽着走。
「姓雷的,别学猴子攀在我身上!」徒然拉回纷乱的思绪,徐晨曦面色不善地冷冷斜睨着臂上那只过于热情的手臂,想不通自己是做了什么让这臭小鬼以为自己是他可以勾肩搭背的哥儿们,连称谓都暧昧的叫人不爽。
基本上,打从见面的那天起,这个叫雷羿的半大毛孩子就开始莫名其妙地老在他身边转,尤其喜欢找他耍嘴皮,完全不管他摆出的脸有多臭不管他回敬的言词有多难听,惹人厌的程度简直跟地上爬虫有得相比,都叫人恨不能一脚踩扁。
「还不是怕你这睁眼瞎子撞了人翻了摊,我带的钱不够你赔。」无视于顶上那冷飕飕的凶恶眼神,雷羿依旧自顾自地拉着人在人群里左拐右绕。
「你这猴子哪只眼看到我撞人翻摊了?」
使劲想抽回自己的左臂,奈何这姓雷的小鬼精明的紧,看似随意攀缠着实则五指早扣在了腕脉上,徐晨曦此刻的口吻已得上是咬牙切齿了,谁叫他的另只手骨折未愈使不得力,总不好打动作当街劈腿踢脚的供人看猴戏吧。
「快了快了,小爷我这叫做未雨绸缪防范未然。」嘻嘻一笑,雷羿越来越觉得这个被古老大拎回来的夜雾老兄真是个有趣的家伙,想是老天爷可怜他空生一张好嘴好舌却苦无发挥之,所以特地送个伴下来陪陪。
「你……」忍住忍住,吸口气强压下到口的辩语,徐晨曦不断提醒自己眼前这使泼耍赖的不是岑菱那妮子,不是他可以肆无忌惮反唇相讥的对象,千万不能当自己还在自个儿窝里嚣张,不能太引人注意。
「古天溟,请管管你的人。」
不能动手拆房子就只好把腰湾低点免得撞的满头生,装了一肚子郁气,再不情愿徐晨曦也只好开口求助于前头那个一派悠然漫步的白色身影
龙困浅滩遭虾戏,以他曾是泷帮四大堂堂主的身份,哪容得这敌方小鬼这般消遣?奈何如今时地接不对,也只能哑巴吃黄莲有苦自吞。
只是他真的不懂,究竟是哪儿做的部队招惹了这麻烦小鬼上身?
他应该已经很安静了啊,安静到若让昔日伙伴们见着了,包准每个都会以为是自己眼,绝对没人敢与他相认。
「小夜夜,你喊破喉咙也没用,呵……钱在我口袋里,就算是古老大也得听我的。」撒娇似地摇了遥手中抱揽的臂膀,少年一脸得意笑得更是张狂。
不是没听到自己的名字难得从那两片冷漠红唇间吐出,古天溟却是故作未闻依然阔步前行,后头那一来一往的精采对话早让他忍不住笑弯了唇弧,这时候回头岂不显得他幸灾乐祸有失青陪筱竺欧纭
何况若要他开口帮衬,同是青湃烁毂垡仓荒芡自家人弯哪,那可怜的家伙只怕是被雷羿气昏了头才会误向他这个敌人头子求援吧。
据说,人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与自己相仿的人……如墨漆眸[了[,勾扬的唇角又往上提了几分。
看样子那男人敞开雄怀后的本性八成和羿小子差不到哪去,等到那一天,啧啧,洞庭可有得热闹了。
就这样一行人一路吵吵闹闹地来到了浔扬分舵主事一带,为了便于接下来的行动,雷羿在当晚投宿时就和两人分道扬镳另觅他,只剩憋了一肚子闷气的徐晨曦和古天溟一道。
「客倌,实在抱歉没空房了。」赔上满脸的歉意,客店伙计委婉地向面前两位翩翩佳公子解释着。
老实说若非真没了房间,眼前这般仪表出众言谈不俗的人物可是他们开店做生意最喜欢的客人种类,不会故意惹麻烦,打赏又绝对大方。
「客倌们是外地来的吧?这几天咱们地方上的冯老爷子五十六大寿办喜事,宾客络绎不绝,别说我们这儿其他客店临时只怕也都娜不出房来。」
「喔,冯老爷子大寿,可是冯猷冯老爷子?」眉微挑,古天溟挂在脸上的笑容依旧亲和力十足,夜星般莹亮的黑眸则邃幽幽叫人难猜。
「您识得冯老爷子?客倌们可也是来贺寿的?这怎好,冯老爷子的客人怠慢不得的,只是小店实在……」
凭借着送往迎来锻炼出的辨人能力,小伙计早就觉得这气度非凡的白衣公子并非一般人,果然,人家跟冯老爷子那样的大人物有关系,一时间不由地面色如土,惶急的有如热锅上蚂蚁。
「没关系,是我事先没跟老爷子打声招呼,只想着给他老人家个惊喜,却没想到该先安排安排自己的宿,这下子……」
话,说的越是客气有理,古天溟眼底的墨色就越是浓。
来的还真是时候,不走这一趟他还不知道五六之数的寿诞也能作成这场面,区区分舵已是如此,他这个做头子的回去还真该检讨一下洞庭总舵是不是太寒酸了些,寒酸到手下们得如此费心费力地摆场做面子好宣扬门威。
想来浔扬分舵的帐目可有得细查了,而且怕事连主事者冯猷也不能轻忽,这种时候当然是隐于暗比较有利,而原本为了方便雷羿行事,他就没亮身份的打算,尤其见识了眼前这番阵仗,低调外更得留上几分心思,只不过……
念头数转,古天溟犹豫着该不该再问问有无柴房之类的栖身,只是这么一来,势必会让人留下匪浅的印象。
本来野林露宿一晚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身为江湖中人就算他是一门之主也还没娇贵到非床不睡非肉不食,只不过眼下不仅只他一人,还有个带伤在身的伙伴,怎么说都还是有瓦遮顶有墙挡风的地方比较妥当。
何况他也不是真就见不得光,露了脸也只不过稍微麻烦点罢了,权衡轻重后正想开口,古天溟就觉得肘臂被轻撞了下,回首只见那张略显倦乏的面容面对自己摇了摇头。
「我不要紧。」语声淡微,眼底墨泽里却有着份不容拒绝的坚持,徐晨曦知道让眼前男人犹豫的原因无疑是顾虑着自己尚未痊愈的病体,否则时值多事之秋,以古天溟之聪颖,断不会甘冒人多口杂的风险硬是想在城内夜宿一晚。
虽然不完全明了整件事情的底韵,但一路上雷羿和古天溟两人的交谈不曾避讳过他什么,凭借着那些只字片语并不难从中判别一二。
组织、地位、权势、忠诚,关于人的总不外乎那几样东西。
虽然泷帮的权力结构和青琶偶为不同,没有历代难解的人情包袱,也没有经年累积的腐化滥权,但好歹他也曾是一堂之主,御下的问题自然没少碰过,或许层级轻重不能与眼前一门宗派同语相较,但至少基本的手段总不会差到哪去。
在没有充分的准备和对策前,暴露身份明着对杠绝非明智之举,打草惊蛇不但会让对方提高警觉防备,严重的甚至可能会让这脓创毒瘤提前发难危及到组织主体,除此外,若说事前透露点风声能有什么威吓警告之用,效果只怕小的可怜。
只因人心是个无底洞,贪念欲求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
没记错的话,这个叫冯猷的在青琶欧菔舸罄霞兜娜宋铮甚至论起辈分还与上代掌门同辈,而且听说他的女儿冯倩和古天溟青梅竹马私情甚笃,所以冯猷许多行事上俨然已以门主的丈人身分自居。
权、势、名三样都已是如日中天,剩下的欲望还能有什么?
嚣张到敢在钱上动手脚,分明以是不把上位者放在眼里,怎么看都是反心已现,哪可能是三言两语威吓或原谅就能解决的。
这般严重的事态,如果真因为古天溟对自己的一时心慈而坏了大计,他这客居人下的小角色实在单代不起也不愿承受,他一点也不想背了个这么大的人情债到下辈子还去。
「确定?不需要勉强,我这边也不要紧的。」没把话说得太过明白,古天溟却晓得对方一定听得懂,虽然看得出那对漆眸里没留商量的余地,他还是多嘴再试探了,毕竟他很清楚那身伤并不如那人口中说的那么轻松。
勉强?不要紧?挑衅似地一扬唇,徐晨曦不志可否地转身就走。
当然不要紧,没到青琶乓字骰蝗俗坐的时候他姓古的怎会知道「要紧」两字怎么写?哼,把他当什么了?居然敢这般小觑!
「放心,我不是衔金子出生的,没那么娇。」
杂草之所以能是杂草,就因为他命贱却强韧,却是遭人践踏就越挣扎求生,打小他就是这么餐风露宿走来的,管他是病是伤还是痛,有谁在乎过?
没人理没人问不也好好活到了这么大,人小体弱时都没事,更何况他现在正值青壮,一点伤痛又能耐他何!
还真是个要强的麻烦家伙……无奈地一抿唇,古天溟只有快步跟上前头那抹倨傲的身影,然而藏于心底的好奇又向上加了一重――
是什么让这男人不论言语还是行为都浑身长满了锐刺?总喜欢用拒绝当作保护自己的防盾,因为骄傲还是……
他没忘记,那一句句言犹在耳的为什么。
「就这儿吧,在走下去雷羿准抱怨我们两个躲得太远让他好找。」
行行复行行,两人一前一后转眼就出城入了西方的一茂林,眼看着离城以远前头疾行的人儿却仍旧没半点停步的意思,古天溟说不得只好先开口招呼,否则他可一点也不怀疑他们很可能就这么一路闷着走到天光大亮。
瞄了眼前方那个虽然停了脚却仍然站得大老远的朦胧身影,古天溟不觉莞尔地扯了扯唇,他没想过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会学小孩子闹别扭,这算什么……失忆后遗症?
对什么人用什么招向来是他解决问题的不二法门,对付这种赌气之举最好的方法就是装作没听到没看到不要理,然后弄些有的没的转移注意力,所以古天溟完全做无事人般,蹲下自顾自地将一路随手捡的枯枝围搭成塔,起了个简单的营火取暖。
果然,随着火光渐长,闹意气的男人终于舍得挪动那两条腿,不过看来仍是不甘不愿磨磨蹭蹭地,即使在营火前坐下休憩,也隔着火簇与自己遥遥相对。
不动声色地,古天溟故做专注挑弄着火堆,然而他却没漏看火色映照下那张脸容上的疲惫,额上鬓旁更是汗漓淋淋耀闪着点点水光,双眉不由微拧了拧。
这样凉爽的秋夜,常人就算走急了也该不会热出一身汗才是,更别说他们习武之人不畏寒暑,眼前这家伙若不是体虚力乏就恐怕是扯着了伤才会痛成这德行。
原来如此。唇微抿,古天溟蓦然领悟到原来刚才那段矜持的距离并非是他以为的斗气,想来该是这骄傲的人儿不想让狼狈的模样落入自己眼里,所以等缓和了不适后才愿意靠近。
要强归要强,有必要撑到这地步吗?
暗叹口气,古天溟有生以来第二涌起股可以谓之为怜惜的情绪。
上一心弦拨动是为了那个强把责任一肩扛的异母兄弟,这一莫名地却是为了眼前这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笨蛋。
一个谦让内敛,一个则活像只刺猬,看似相差十万八千却都非常具有为人子媳的传统美德――
习惯把苦当补吃。
当事人或许还真是吞惯了无知无觉,他这个旁观看戏的却是看得胸闷气窒颇不是滋味。
「夜雾,不介意挨着近点睡吧?」挂上最无害的温和笑容,古天溟主动绕过了小半圈的差距挪近身子,没等人回答就径自将两人的包袱并排放在一块当枕头,「荒林野地的,离得近些有什么也好照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连日奔波复加上刚才不小心扯痛了伤,徐晨曦也着实累得不想在开口搭理,面对这一脸和善的请求,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倒向属于自己的布包,翻过身背着人屈膝微蜷。
一连串无应答的动作怎么看都冷漠得不近人情,尤其背脊相对更是无礼又伤人,然而在两扇羽睫阖上的同时,一抹笑缓缓在唇边绽露,然后慢慢地渲染了整张稍嫌苍白的容颜――
淡淡的,浅浅的,却让人由衷感受到其中满足的沁甜,只因含笑寻梦的人儿知道,背后的男人在迂回表达着他的关心。
被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
星月斜,清风凉徐,也许是伤病未愈的身体极需要休息,也许是万籁俱寂的静夜里心跳声交织成最宜眠的动人乐曲,总之一反平日的辗转难眠,徐晨曦很快地就沉入意识渊里睡着了。
「咳咳……」可惜入梦虽快,睡得却不甚安稳,迷迷糊糊间徐晨曦不舒服地翻了又翻,然而也许真是困乏了,不论怎样折腾,意识终究没有确切地清醒过来。
犹豫多时,古天溟最后还是忍不住爬起了身,早在躺下没多久后他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低咳声,然而在见识过了那人的好强后,他也只能装做未觉地睡自个儿的觉,顶多是偷偷再向他挪近了些好替人多挡点风。
只是当现在,当那单薄的身子蜷缩着不住低咳的模样映入眼帘时,一种名为后悔的少有情绪开始在古天溟心头蔓延,尤其当他接着又发现被人如此睇凝的男人始终紧阖着双眼,意识不清到没半点武人应有的警觉时,担忧更是爬上了那张难得沉肃的俊容。
时已近冬复又夜寒露重,尽管营火烧得再旺,这样的野地露宿对个病人来说果然还是太过严苛了些,尤其这家伙肺腑间本来就还有着伤,会咳成这样一点也不奇怪。
摇了摇头,古天溟实在少有为自己所为后悔的时候,年少轻狂时不曾,接下一门之主的担子稳重行事后更难有,然而今晚一夜未过却已是破例连连。
头件要后悔的就是自己不该矜持这么久不闻不问,惹人嫌讨人厌的事又不是没做过,多当回八婆让人损上几句也不会少块肉……
说到底,最初就该坚持在城中留宿的,反正罗织个借口在自己而言根本就易如反掌,他古天溟别的本事或许不高,靠嘴皮说服人的能耐到是不低,千般万种理由一箩筐都装不完。
失笑地摇了摇头,古天溟真不晓得自己先前是哪跟筋络接错了才会由得人这般任性胡来,这下麻烦了吧,弄个不好,眼前这团越蜷越紧越符合刺猬模样的家伙明天准成个大病号,到时候别说低调行事只怕想不揭底表身份都难。
自个儿找的麻烦啊……沉思半晌,古天溟伸手轻轻贴上那咳的@@轻颤的背心,徐缓地输入点真气先帮人儿缓下胸臆间的不适。
看来也只有先这么办试试了,希望这家伙真如他所说的――没那么娇弱。
听着咳声渐歇,古天溟收回运行的真气,背抵的大掌却没跟着离开,反而试着滑向依旧瑟缩的肩头,见人没反应就横臂越过胸前滑向腰际,等了等再没反应就将人小心翼翼地整个揽进臂弯里抱着。
倾身仰躺,古天溟极尽轻柔地将人缓缓地转成趴姿揽抱在身上,拿自己做垫完全隔绝地上的寒气浸染,再手脚并用地将蜷缩成弓的身子徐徐展平,把那人儿的双脚夹缠在自己腿间保暖,再张开臂叠覆在他背上将人整个圈锁在怀里,而那被夜风浸得冰冷的脸容则让它顺势贴倚在自己颈窝间暖着。
待一切就定位后才敢慢慢吁了口气,让肺腑重新享受夜风的沁凉,不过几个简单的动作,叫人觉得比翻山越岭还累,半盏茶冷的功夫有如日长漫漫。
抿唇微哂,古天溟缓缓地抬起左臂,屈肘为枕仰望着墨空星。
说实在的,从小到大他还记不得有什么人或事物让他这般战战兢兢过,两军对叠不会,高手过招也不至于,哪怕把他禁了功力跟头饿虎关一笼该也不可能。
江湖岁月催人老,生死这档事就算没参透也早看淡了。
所以现在这位拿他的胸膛当枕头睡大觉的老兄可谓古往今来第一人,若给薛伯知道了,不但准乐得鼓掌叫好不说,很可能还会拉着怀里的这位大功臣灌上两坛佳酿已表褒扬。
谁叫这位与爹亲拜把的尊长总是弹精竭虑想给自己的脸盘换颜色,至于换上的颜色是红是青还是黑……则都不在老人家的考虑范围。
有时候他都不免怀疑,哪天青琶呕岜徽馕焕舷壬拿来当他变脸的工具用。
唇弧渐扬,最后中视忍俊不住地轻笑出声,然而许是笑声浅震了胸膛,趴覆在身上的人儿不安地动了动,圈搂在人儿背脊上的大掌连忙轻轻拍抚着。
说道薛伯,就不能不想到这回南巡的提议者,那家伙八成也是等着看笑话才死活非拖着人一道搅这趟浑水不可,只不过……他对这叫夜雾的兴趣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看来该检讨检讨自个儿的脸上功夫了,江湖诡谲尔虞我诈,总不能哪天漏了馅还不自知。
突然间,古天溟怔了怔,下一刻则满眼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确切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竟是哄娃般拍抚着一个和自己相去无几的大男人?动作还如此自然地流畅娴熟!?
……该检讨的除了这张脸皮外,该不会连脑袋都得打开来瞧瞧吧?晚上那一顿,他有吃了什么不该下肚的吗?
笑意狂涌,古天溟不得不闭起眼沉心静气,好忍下开口大笑的冲动,奈何胸口一时间仍是一颤一颤地停不下来,说不得只好再抬手做起褓母的工作。
如果让身上这倨傲的男人知道,继比成刺猬之后还把他拟成了饿肚虎,接着一个不小心又把他当成了小孩儿哄……
不晓得那张用冷漠做伪装的脸孔会不会就此扭碎了面具露出原形?
啧,这法子似乎挺不错的。
意识渐远,红唇微张无声打了个呵欠后再度轻抿,仍是抹漂亮的弯弧,只是多点了生意人的奸诈狡猾味道。
……哪天落个套叫小羿试试,那小子该懂得看戏是要付票钱的。
拉拉杂杂想着手边的麻烦事,古天溟习惯地利用睡前安宁的片刻思索些帮务琐事,随着事情一件件定策解决睡意也渐渐浓,在意识彻底瓦解前,最后的念头又绕回到怀中软绵的抱枕上――
面具后的真颜,应该不难看吧……
霾逝 春暖 阳般灿烂 明媚 艳采 心 不由 陷
第四章 春艳
没有纷扰的人群,没有震天的叫卖,走在落英缤纷景如画美的秋林里,徐晨曦依旧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的心不在焉,较之数天前市集大接上走神的程度丝毫不遑多让,若不是两旁的林木恰好错落有序根根站成排,肯定不知道会歪到哪条偏径上去。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徐晨曦直视前方的目光远渺地没个交集点,若以佛语而论,还真到了见山不是山见林不是林、万法四相皆是空的高界,只留着身臭皮囊抬腿迈步。
可惜即便专心如斯,依旧是雾里看看不清,再怎么左思右想也仍理不出个头绪来,徐晨曦下意识咬了咬唇,紧锁在双眉间的全是个「惑」字――
那男人,究竟什么意思?
老实说,这辈子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昨天那个饱受惊吓的早晨,一张开眼看到的居然是张近到不能再近的人脸?近到连那红润唇瓣上的细折淡纹都能数得一清二楚,因为那双唇根本离自己的鼻尖不到三分!
诡谲成这样别说还能想什么,直接的念头就是翻掌提劲打下,要不是那只被忘得一乾二净的伤臂骤然生疼缓了缓势子,他保证那位名满江湖的古大门主就算不从武林录上除名也绝对半年下不得床一步。
结果……那个差点魂赴阴曹的男人居然一手扣着他的腕脉还一手边揉着眼睛,一副浑然没事人的样子?懒洋洋打了个大呵欠后才半梦半醒地了句算不得解释的解释――
「哈嗯~,抱歉呀,在家习惯了抱枕头,加上我这人又怕冷,一不小心就……哈嗯~不多睡会儿吗?好困……我还要睡……」
这、这算哪门子的理由!?
偏偏那时候自己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也还没睡醒,嘴张了半天就是吐不出个字,只好眼睁睁看着人放了手阖了眼原姿势不变地又找周公下棋去,徒留自己一个气也不是骂也不对,最后还得他自个儿尴尬万分地从祸首身上爬到一边去。
天知道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遇过这等哭笑不得的事。
事情如果单是如此,那也就算了,他徐晨曦虽然不懂得让字怎么写却也不真是那么斤斤计较心胸狭隘的人,而且古天溟彻底清醒后也又恢复了平日谦谦君子的儒雅模样,所以后来的一整天里谁也都没再提及早晨的那件别扭事。
怎么看,这段意外的小插曲都应该划下句点再没后续了,然而不晓得天算人算是那一算错了,今天早上,同样的戏码竟又再上演!?
明明睡前已记取教训,离那个睡觉喜欢乱抱东西的男人远远地,远道甚至都隔了大半个营火遥遥相对,谁知道天亮张开眼竟然又是脸对脸地黏到一块去,连姿势都跟前晚差不了多少。
自己的鼻尖蹭在暖暖的颈窝边,人则胸腹相贴整个趴贴在人家怀里,下头的似条腿更是快分不出你我地缠成了团麻,说有多暧昧就多暧昧。
然而也许是吓出了经验,这一他很有风度地没一睁眼就打人,只不过是在姓古的真把他当成抱枕贴上脸蹭摩时才递出了拳头,可惜就算挥舞的是完好无缺的左胳臂,还是在目的未达成前就被那只原本盘据在腰际间的大掌逮个正着。
依旧是一脸迷茫的瞌睡样,也依旧边揉着眼边打呵欠,只是这回古大门主「状似」半梦半醒间丢出的话差点没叫他直接旋出袖中的短匕把人劈做两段。
「别动好不好?哪有抱枕动来动去的……哈嗯~」
这算什么?简直恶人先告状!
「谁准你把我当抱枕的!」
「哈嗯~讲理点,昨儿个是你自己爬上来的,我没动……乖,别吵在睡会儿,难得这么悠闲……别浪费……」
瞪着这个一言一行与清醒时完全大相径庭的可恶男人,他真的很想把人砍了回头再跟封擎云补句对不起!
什么叫他自己爬?他什么时候有这种爬到别人身上睡觉的烂习惯?当他是三岁娃儿好骗?怎么不干脆说他是翻身翻到他古大门主身上去的。
握着拳咬着牙,最后还是忍着满肚子怨气默默爬下那具很想烙上两个拳印子的颐长身躯,这下子他更加确定了,南边这群家伙绝对是他天生的死对头,没一个对盘!
行行复行行,徐晨曦的眉心也越锁越紧,除了被这姓古的两样脸孔给搅得迷糊外,还有一点任他想破头也想不出的――自己怎么会睡得这么死?竟是一无所绝地任人摆东布西又搂又抱?
他确定过,身子并没有被制穴过的不对劲,除非那家伙的本事和天同高。
跟群无害良民在一块也就算了,身旁这个貌似温和的男人可不是吃素长大的角色,能在南水这种龙杂的环境里壮大青旁揪用耸祝这家伙,绝对比披着羊皮的狼还奸险,结果自己竟是睡得比在自家窝里还香甜……
他不懂,不过就松懈了几个月疏于打坐练息,有这么严重嘛,警觉性会差到被人扛去宰了都还浑然未觉?眉锁成结,徐晨曦实在不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难道说……因为相偎的温暖,因为难得没有梦魇的安眠,所以这身子才会枉顾意志地贪恋不起?
莫不成,真是他自己爬上去的?不会吧……
相较于一早想拿刀砍人的冲动,徐晨曦此刻的自信心已严重地摇摇欲坠,覆了层雾茫的漆眸不由地浮起层浓浓恼色,步履也加重了许多,每一步都踢着脚下落叶沙沙作响。
「我说古老大,你是怎么把人吓的?怎么才两天不见,小夜夜就一副失魂落魄该找人收惊的迷糊样?佩服,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语声喃喃,雷羿已把头摇了又摇。
这一路就见前头的身影一摇三晃,连腰杆般粗的树都可以视而不见直直对着走,只差没干脆学熊抱树给他看。
也不过就两天的晨光而已,没想到那个走神大师的功力又进步了这么多,连那张老似人家欠他万贯家财的冷脸都变了形,看样子再加把劲多戳几下,里头包的准露陷。
雷羿十成十地肯定,这叫太阳快打西边上来奇景绝对跟身旁这头神采奕奕的老狐狸有关。
「有吗?我只是略尽地主之谊而已。」
欣赏着满林黄红交错的落英缤纷,古天溟不急不徐地语雷羿并肩漫步跟在那抹走不成直线的神影身后,如墨浓的黑瞳一如往常幽亮,只是盈满的笑意任谁都感受得到他的好心情。
「略尽?呵呵……」
干笑两声,仅只「略尽」就已如此效果,雷羿不敢想若是「竭尽」……那后果会是如何地惊天地泣鬼神。
天很蓝,云很白,拂面的清风更是舒爽怡人,不过管它天公有多作美,他都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家头儿眼底的笑是为了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皱皱鼻尖,雷羿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帮那个初交锋就失利的可怜家伙一把,戏才开锣就一面倒,照这状况玩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没错!一定得伸只手帮人垫垫底,谁叫这喜欢夜又喜欢雾的怪家伙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亏他还寄予厚望,想说给那只总无往不利的贼狐狸一点颜色瞧瞧。
「小羿……想把我秤斤论两地卖也别表现得这么露骨好吧?」失笑地摇摇头,古天溟伸指轻敲了敲雷羿的头顶,复又一脸宠溺地揉了揉那头散乱的栗色长发。
这些年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鬼头是在让身为独子的他过足了作人兄长的瘾头,然而触景生情,叫人不由地也忆及另抹身影,一抹融合着孤寂与坚强的身影。
莹莹漆瞳微黯了黯……
什么时候,才能认回那个在外流落已久的亲手足呢?
想起那俊秀脸容平静下压抑的无奈伤悲,想起那番完全没有忿怨没有自己的肺腑建言,古天溟知道不论有多少阻碍自己都绝不会放弃,纵使揭开尘封往事的代价对古家、对青哦言会是场严苛的风雨挑战。
「老大?」眨眨眼,雷羿扬声轻喊着,虽然不明所以,但他感受得到一股淡淡的惆怅萦绕身旁。
「没事,突然想到别的去,话说回来你这的收获如何?」拍拍少年的肩膀以示宽心,古天溟一笑抿去心底狂涌而起的小小感慨。
严苛吗?即使风狂雨骤又如何,哪怕掀起的这团乱落人口实予敌机会也无妨。
青殴偶乙倭⒍赐ヒ咽前儆嗨暝掠朴疲他古天溟也不是个易与的角色,反倒是那几位觊觎青诺牡枚嗔舻阈纳瘛
想趁隙钻空子,欢迎,不过若是眼睁的不够大算盘打得不够精……保证血本无归。
因为他的胃口可一点也不比这些个老家伙逊色,不趁机把这些陈年麻烦清清帐还真是有负老天爷赏的良机。
眼前这桩家务事,不过只是个开始……
「那还用说,本少爷亲自出马当万无一失,喏,你瞧。」嘻嘻笑着,雷羿从怀里掏出一本青皮书册掷给古天溟,犹带着丝稚气的脸盘上满是等着赞美的期待神情。
「冯老头没特别藏这些东西,看来是直接在里头做文章了,所以我只拿老戚说奇怪的那段时候来看看,还依样画葫芦塞了本假的暂替,一时半刻应该不会被发现,尤其那老头最近忙着摆门面做大寿,大概也空不出手拣这时候去翻检这些个。」
「羿,提醒我哪天混不开的时候得跟紧你讨口饭吃,本事这么大,可以开宗立派另辟码头了。」笑瞅着少年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态,古天溟若有所图地故意把眼眨得甚是暧昧。
「老大,省省吧,我没你那么笨,尽揽累死人的活儿在身上。」唇弧依旧如月弯弯,只是从上扬时拉成了下撇,雷羿一脸嫌恶地挥摆着手,没好气地斜睨了眼身旁这个被他引为前车之鉴的殷殷实例,然而下一瞬间像是想到什么似地突然瞪直了灵动的双眸。
「喂喂喂~想都别想!别再往我身上打主意!被你拐到挂副手之名却执总堂之职已经是非常『仁至义尽』了,在挖坑陷害我,小心我跳槽到北方姓封的那头去玩,上回看他们几个还挺有意思的。」
「喔,这么有自信哪,不怕被人家踢回来?好好,下我会记得把每句话都仔仔细细说文解字一番,省得你老说我挖坑害你。」双手微举表示投降,古天溟笑的仍是狡黠若狐。
门主门主,既是一门之「主」,当然得知人善用,嗯,或该说是物尽其用贴切点,否则哪来的功夫可以这样坐看云起赏秋观枫?终有一天雷羿会懂得天下事百折千转总有法子解决。
「前头找个地方歇吧,来瞧瞧这本东西藏了什么。」打量着天色已晚,古天溟收起逗弄的心思,拍拍少年的肩头表示该办正事了。
「跟夜雾说一声……嗯,我想还是直接把人拉着走比较可靠点,免得他万一没听见闷着头不知会晃到哪去,他不晓得我们联络的暗记,不小心走散了可得费番功夫找。」
「叫小夜夜回魂吗?这个简单。」
最后个单字才刚离舌尖,雷羿整个人已疾如箭矢般直扑前方毫无防备的人影,掌势如雷,挟带着漫天席地的锐劲,一路所经,遍地枯叶皆如蝶翩飞漫舞满天。
狂风大作,沉缅在自己思维里的徐晨曦霎时被激得一醒,左腕微动银匕已滑落掌心贴臂紧握,微动念愕然立时转为了然,一抹带着算计的笑随即自血色不足的唇棱边漾开――
敢寻他开心?很好,他正闷了一肚子的气无可发!
没有回头,连前行的路子都依旧走得似是漫不经心地歪歪斜斜,对于背后势如奔雷的掌劲和满天卷舞的红叶,徐晨曦的表现就像是瞎了眼聋了耳般丝毫未有所觉。
不……会吧?钝成这样还怎么混江湖啊!?尽管心存犹疑,时间却由不得雷羿再做细想,原以为十拿九稳的结果下他出手可没太多保留,岂料事态发展完全跟预期不同。
这下可好,少了对手回挡的助力,人在空中他哪煞得住势子!
心底苦的直哀哀叫着,实际上雷羿也真的扯开喉咙大吼,边喊着边还得使力回劲将掌击硬是向旁生生错开数寸,总不能真把古老大救回来的人劈成块肉饼吧。
「走开走开!闪啦!哇~」
有别于之前的厉吼狂喊,最后这一声破长空的惨叫可谓石破天惊。
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凌厉冷芒,雷羿唯一能做的只有沉气使出千斤坠急降,这回臂缓上一缓的时间都没有,手忙脚乱下只有落得栽在落叶堆里摔的万分狼狈。
玩笑开大了……
叹口气再摇摇头,看着眼前一站一坐却同样瞪眼如铜铃的两个人,古天溟又有了后悔的感觉――
刚才他是怎么鬼迷了心窍才会让羿这小子去叫人?真是没事找活累死自己。
「小羿没有恶意,他只是……」
同样的解释再搬出来用一不知道还管不管用?遍索枯肠努力想着更好的理由,古天溟笑得有些小小的尴尬,饶是他思绪敏捷口舌伶俐,一时间也找不出个合适的借口为自家这调皮小鬼做说辞。
「只是想要我的命。」寒着语声接话,冷着张脸的徐晨曦摆明了不想给截台阶下,谁叫这不长眼的小鬼时辰没拣好犯在他心情极差的时候。
「喂!说反了吧,是谁要谁的命啊!?」掌一翻从地上鱼跃而起,雷羿臭着脸瘪了一张嘴,万分委屈地提着右手开了道大口的衣袖晃了晃。
「你看!那么凶干么?要不是我闪得快差点就见红了。」
「闪得快?哼,那是算你运气好,我不习惯用左手宰人,否则那只蹄子早跟你分了家。」利匕在指尖俐落地舞了个式,徐晨曦悻悻然地旋匕入袖,两道秀丽的弯眉不屑地高挑着。
相对于面前少年快气成跳鼠般的激动,徐晨曦则是好整以暇地抱臂倚着树看戏,谁叫这只雷猴子彻底把他惹毛了,下场就是等着头顶生烟吧。
「有没有搞错?那是因为你使诈!」
直嚷得脸红脖子粗,向来都是给别人气受的雷羿万万没想到有天自己居然也会尝到肚皮里灌火药的滋味,眼前这披着斯文假相的家伙简直蛮不讲理无赖到极点。
若不是他中途撤招,若不是他又是喊又是叫的分神,若不是他以为要出人命了竭力消劲,这可恶的家伙连他衣袖一角也沾不到!
别以为他年纪小就好欺,他除了打不过自家老大还有老大的老大――古老爹外,身手在南水这一亩三分地上可是数一数二的好,连巨鲸帮、天蛟寨那两个老家伙也拿他没辄,竟然敢说他运气好!?
「那又怎样,兵不厌诈,这么简单的道理没人教吗?我看就算有人肯教也没用,你这小鬼个儿脑袋也小,怎么看都笨。」
「你!你你……」气到牙痒拳痒地想揍人,却又怕动了手更被人当成小鬼看,一时间雷羿气的连对耳都爬上了红彩,然而不多时念头一转,怒目金刚骤然变为垂眉菩萨,再一会儿则成了歌坊怨伶,泫然欲涕的神情楚楚可怜。
斗智不斗力,他这么聪明的人干嘛放着脑袋不用尽陪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耍嘴皮,敢说他笨?哼,逞口舌之快才是小鬼会做的事。
「……对,我是没人教,谁叫我本来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话越说语声越是细微,连头也似万分沮丧地越弯越低,然而低俯的墨瞳里晶亮依旧毫无悲戚,丰润的唇棱甚至还微微上扬,如此惺惺作态扮小纯然不过是为了看场好戏。
把笑紧抿在嘴里,雷羿实在为自己的反应之快感到得意。
他的确是个弃儿没错,可这么多年来他从不缺什么,古家人的关爱,青琶爬锏苄置堑囊览担让这一点小小缺憾早就已不痛不痒,不过装可怜可是小孩子专有的权利,不用白不用他干嘛浪费。
「……」胸口如遭雷击般倏然紧揪,原本就不怎么红润的脸色更在霎时褪成了片死白,徐晨曦彷如五雷轰顶地一定也不能动,甚至连呼吸……也不能……
野孩子……没人要的……
往事如画幕幕在眼前急闪,千般万种情绪压不住地在心头如浪翻涌,叫徐晨曦难以承受地狠握住了双拳。
是啊,没人要的小孩又有谁会教呢?自己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不是吗?
所有的「知道」都是一路磕磕碰碰鼻青脸肿得来的,付出的是流血甚至命丧的昂贵代价。
一步一个经验,一步一个教训,只要摔得不重痛得还能忍,只要阎王不收还能爬得起,日子就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走下去。不会有人理你,更不会有人教你,天地之大尘世之阔,一切都只有自己。
「……对……不起。」艰涩地开了口,语声一反平时的清朗,哑地几乎叫人难辨,徐晨曦张臂一把搂住面前被他恶言毒语伤害到的瘦小身躯。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对不起……害你难过了。」
「……」前后不过片刻之差,这回被雷劈的动不了的人换成了雷羿,唯一不同的是他是被眼前这个不住呢喃着道歉的大男人紧抱着动不了,或是干脆说他给吓傻了更为恰当。
惊愕过度的脑子一片空白,雷羿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他不过是想让那张毒嘴闭上图个清静,想扳回弱势杀杀对手的威风,哪晓得效果这么好?呵欠打半天眼泪都还没挤出半滴来,居然就让这家伙愧疚成这复模样?
这个叫夜雾的不是七情不动凡事冷淡的很?老绷着张死人脸不说,刚刚明明就还一脸狠色地想剁下他的手来,怎么突然间就转了性,变得这般热情如火?
而且这家伙不是最讨厌别人对他动手动脚的嘛,怎么这回却主动抱他抱得都快被勒毙了?
谁来告诉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啊!是天要塌了还是太阳要沉了?该不是也学他做戏子唱戏吧?
可感觉不像哪,这个把他当成棉被抱的家伙甚至激动到@@轻颤地不能自己,这么大个男人不可能拉得下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装可怜吧?那样就算耍了自己也没什么好光彩的。
如坠五里雾般,对于徐晨曦突然爆发的情感雷羿完全摸不着头绪,陷在铁臂箍拥的窘境理他只能频使眼色向身旁一脸若有所思的古天溟求救。
老大,再不救我我要露马脚了啦!
这种时候如果说错话表错情让这家伙知道他是装的……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本少爷的四肢蹄子可都还不想分家啊~
「别太在意,小羿很懂事,不会怪你的,对吧,羿?」收到那快要吃人的求救眼神,古天溟只有先放下心头上盘绕思索的事情,他很明白雷羿这小子的糗样可不能看太久,否则日后包准不得安宁。
露了个让人心安的笑容,古天溟伸出手轻拍了拍那紧绷如石的肩头,顺道再回个眼色给雷羿。
「当然当然,我只会难过一下,真的只有一下下而已。」
收到自家老大的强烈暗示,雷羿哀怨地翻了翻白眼,矜持到最后还是只有投降一途,谁叫眼前这篓子是他捅出来的。
「是我不对,惹小夜哥哥生气才会这样,就当我们两清了好不好?」学着小孩子的口吻服小认错,雷羿抬起双臂回搂着面前的大钳夹,等了半晌不见人有反应,只好再把脸埋进前方的胸膛蹭了蹭。
没办法,谁叫撒娇也是小孩子的特权,早知会落得如此下场,这桩可怜的馊主意打死他都不会付诸实行。
现在可好,他雷大总堂竟在别人怀里学猫蹭脸?这么丢脸的事若是传出去他还怎么做人哪!
偷鸡不着蚀把米,整人未果竟还白白送了个把柄给人当礼……
死狐狸、臭狐狸根本就是落井下石看他好戏,还真不是普通的奸诈狡猾!
埋在重衫间的小脸忿恨难平,红唇更是嘟得老高,雷羿后悔的简直想把布衣当人咬,偏偏一时半刻间发作不得,还得忍气吞声地把乖宝宝的角色演个十足。
他决定了!从今以后一定要跟夜雾打好关系,联合阵线才有可能看那只狡狐的笑话,否则翻身无期他可真要到北方流浪了。
身子微僵,胸前蹭摩的头颅虽然让徐晨曦回神平复了失控的情绪却也又挑起另一波滔天浪潮,这辈子还没人如此亲昵地对他做出这种依赖万分的行为。
他不是没有手足,却是从未领略过手足间相依相亲的甜蜜。
对于封擎云,心结为解前有的只是羡妒只是想取而代之,心结已解后剩的也只是负疚只是想弥补亏欠,只因这名同母异父的兄弟,从来就是个与自己并肩甚至超越的男人。
许是从小惯与他相争,所以尽管年长几载,却怎么也难有碍连疼惜的感情,不若怀里的这个小家伙……毫无血缘相关甚至有时候还惹人厌的叫他想伸拳头教训,可此时他却莫名地想给予这和他同样无依无靠的孩子一份专属的呵宠。
也许,他是将这辈子渴望却不可及的缺憾投射到了这孩子身上。
「……两清可以。」缓缓拉开两人的距离,凝着那双灵动的双瞳,徐晨曦浅浅勾扬了唇角,语声仍有些嘶哑却是从未显露过的如水温柔。
「我做你兄弟好吗?我现在也等于没有亲人了。」
既然决定了重新开始,就好好体验这剩余的人生吧,试着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虽然,他已记不起自己的模样该是什么……
他只能试着不再刻意藏匿或表达情绪,想生气的时候就生气,不想笑的时候也不再勉强自己嘻闹,反正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隐瞒需要欺骗的,也没什么好害怕好顾忌的。
这一回,就让他哭笑之前什么都别想。
还能有多少时间?他不知道,只是在结束这总是寻着幻梦奔走的人生前,他想纵情去感受人事间其他的一切,好留下段由心由己的回忆伴走黄泉。
纵使有憾,也该无悔。
「啊?」猛抬头,下意识就是一声大问句出口,雷羿早忘了该摆什么样的表情在脸上才对,脑袋瓜里唯一能想的就是――
天哪!古老大这两天究竟是把人怎么吓的!?
「不愿意?」笑意盈盈,第一,墨浓的黑瞳澄澈地像面明镜,不再掩藏地真实呈现出心绪,「放心,我不会也不想管你什么,一切如常不会有所改变,只是你不懂的,我来教。」
「怎么,嫌我高攀?我知道你在江湖上的地位极高,不是我这来历不明的无名小卒攀附得起,但我想交的只是雷羿这个人,你的权、势、名我都不要,所以不用插香头不用公道人,只要你有事记得找我担几分就是了。」
绵绵攻势一波接一波,在两人眼中这样的积极或许与之前凡事无谓的淡然判若两人,但其实,他本来就是个不懂得放弃的人,否则也不会决绝到不留后路,执着得身心皆伤。
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吗?不要权势名,有事却可以找他担?咽了咽发呆太久快流出嘴的唾沫,雷羿抬头看了看晴空艳阳是不是还乖乖待在头顶上,这提议怎么听他好象都不吃亏耶。
「行,不过称谓不变我还是要叫你小夜夜,而且也还是会跟你吵跟你打喔,你确定?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惹得麻烦可是连古老大都常想拔腿开溜的。」
「没什么不好,那才有意思。」
眨眨眼,徐晨曦笑着伸出了手,人生短短数十载,日子当然是过的越精采越好,吵吵闹闹地随心所欲才叫快意。
「有……意思?」喃喃复诵了遍,雷羿也缓缓递出手与之相击,只是不一会儿头就摇的像面波浪鼓,然后噙着一分同情九分戏谑的笑转头望向一旁沉默已久的古天溟。
「恭喜老大贺喜老大,你想打包送人的对象从一个变两个了,而且多出的这一个听起来比我还难搞,您老自个儿多保重啊,还有请记得我俩不同姓,再说就算是亲兄弟也明算帐,可别把他的帐记到我头上来。」
越说嘴角越是上挑,最后终是抹快咧到眼下的亮丽弧曲,恢复正常的雷羿脸上满是兴致勃勃的看戏神情。
说来老天爷实在对他不薄,才想着要联合夜雾整古天溟,没想到人就自己送到了面前,而且……「兄弟」耶,这关系可是比那家伙不怎么想领的救命恩情还铁上数十倍,保证绝对炮口一轰狐狸。
「有事找你对吧?来来来,那咱们就先从这桩开始。」话对着徐晨曦说,手却是对着古天溟伸,只见不久前那本从雷羿手中交出的帐册又回到了他手里,闹归闹,正事可不能扔一旁。
递出帐本,雷羿偷瞅了眼古天溟,还是一脸和煦可亲的笑容,神色泰若地就像在自家院子里享受日阳,他本来还不十分确定自家龙头对这个奇怪陌生人的底线在哪儿,这一来可清楚了。
压根儿没把这个不知哪个山头冒出的怪家伙当外人看嘛……
说来奇怪,这个叫夜雾的令人起疑的地方十只指头都数不完,偏却是叫人没法拿他当贼防,就算是以前总冷着张脸鼻孔朝天瞧人时也叫人无法真心厌恶,更别说现在变得如此开朗平易近人。
也难怪从打照面起古老大的表现就很反常,像现在相不过月余,居然连有问题的内帐都不介意放手让对方看。
「缘」这个字还真的很难解释,只能说王八看绿豆,对眼罢了。
「天香楼、红B苑、易水堂。」概略地从头翻了遍,没多什么精神徐晨曦就找出了端倪,「先查这三个地方,应该可以找到你们想要的。」
「小夜夜,你就这么翻两下子就有谱啦?这也未免太厉害了吧,为什么是那三个地方?」
「帐做得太漂亮,嗯,应该说太烂,过头了。」将帐册掷回给雷羿,徐晨曦扳起指头数着:「一个吃的,一个卖得的,一个看诊的,除非你们青琶攀锹巯涑咏镏蛔龉偌掖笊意,否则零零碎碎的,尾巴哪来这么多个零?」
「还真的耶!」接过帐本,雷羿特地往被指出来的三家帐上仔细瞧了瞧,果然数字全整整齐齐的甚是俐落,只是夹在一堆一二三四五里,没点出个方向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还有富贵钱庄也可以查查,本来我是觉得在钱庄做手脚太过明显,会在这上头动脑筋的不是大智就是大愚,一般人不会这么大胆拎着脑袋玩,可是看这本帐做得这么粗糙,这些家伙脑子大概也是浆糊灌的,只会拣省力的搞鬼,那么钱庄就是最简单不脑的。」
耸耸肩,说话的人毒蛇依旧,心情却截然大不同,不再是为了掩饰什么,而是明明白白表达着自己的看法即如此。
「哈!」捧腹弯了腰,雷羿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刚认上的拜把兄长,不拐弯抹角的个性真是直率的可爱。
「冯老头若听到你这样说他,准会把头上剩下的几根宝发全给气掉,不过那老头的确不怎么聪明。」
把只狡猾狐狸当作瞎眼病猫,还能跟聪明搭得上关系吗?
「你很行嘛,难不成你以前是开店做老板的?这么精。」不吝于给予称赞,无心之语却触及了众人心头的症结,话出了口雷羿才意识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急得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老板?没多心怀疑雷羿的用心,徐晨曦只是忍不住徐徐弯起了唇弧,眼里有着份属于回忆的暖彩……这小鬼的答案虽不中亦不远矣,他手头下虽然也领了不少人,不过说到底,他该算是给人做伙计的。
泷帮有四大堂,靛风、雷火、碧水、玄土,很不幸的,他曾经司掌的碧水堂就是专门负责做营生买卖的,管他是黑是白是明是暗,只要牵涉的是亮银的事儿就全归他那窝子管。
寻常弟兄进了他的堂口,能待个半年一载还不被踢出门,对那些黄白物事可都说是精得出油,何况是他这个匪窝头子,在他面前玩只怕戏锣还没响就得鞠躬下台了,遑论眼前不过是翻翻帐册这等小事而已,让他倒着看都成。
「想到什么这么开心?」像是怕惊扰了了笑容后的美梦,古天溟相询的语气显得很淡很轻。
他一直在旁静观着这个人儿的改变,从冷到热,从别扭到大方,从拒人千里到开朗近人,整个人从棱角峥嵘变得柔软圆滑,还给了那张本来就秀气的脸孔一片叫人忍不住想亲近的温雅。
现在的夜雾如果不开口,光看他文儒的外表实在非常像个手握书卷的教书先生,叫人一点也没办法把他跟喋血江湖的武林中人联想在一块,如此剧烈的转变就从雷羿那句玩笑话开始,像是触中了什么机关枢纽般。
因为也是个弃儿吗?睇视着眼前这张笑得恁般柔和的脸庞,古天溟凝思静索着答案,他不觉得光凭同理心一项就能让只刺猬变绵羊。
里头还掺杂了什么呢?本能地古天溟觉得那才是整个谜团的关键所在。
「没什么,也许我以前真是打算盘的也不一定。」随口应答着,徐晨曦技巧地避开了问题,不说不等于欺骗,时候未到,此时公开他的身份对青琶呕蚨怨盘熹槔此挡⒚挥泻么Α
打算盘哪,要是给郝大娘听到自己如此谦卑的言词,那家伙准会把嘴里有的全喷出来……想起那个老爱跟自己开杠却偏是口头不灵光的大个头身影,徐晨曦微扯了唇棱就便得更是高扬。
这位具传统妇女美德的好兄弟现在在做什么呢……
擎云回帮了,即使「她」再气再怒也只能暂时偃兵息鼓另谋新计,就算是风雨前的宁静,依郝崭扬那不太转弯的脑袋瓜子大概也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
晴天朗朗好月圆,少了自己这唱反调的头号麻烦,他郝大堂主该是闲的发慌又开始领着他那一票儿郎们缝衣炊饭吧。
「小夜夜,怎么又走神了?该不是真想起以前的事吧?」本来是不想再这话题上做文章,就怕打破了眼前难得的和谐气氛,可看着那越显温暖的柔和笑容,雷羿就耐不住满腔的好奇。
「有些片段。」透漏了点讯息,徐晨曦不介意和两人分享一些自己所想的,只是长睫掩蔽下的墨瞳同时也转着抹狡黠精光。
「耶,真的吗?看这些乱七八糟鬼画符的东西也能让你想起从前?看来你还真是个算帐的,早知到我桌上那一堆就全送给你慢慢回忆,省得我老看的头昏眼……对了,你还没说你想起了什么?」
「……一个男人。」缓缓敛回笑,徐晨曦刻意扳起脸孔把话说的一本正经,许是因为想起了过往斗嘴的同伴,所以再看到眼前这张兴高采烈的脸盘时,他就捻不熄那已成惯性的小小恶习。
「什么,男人?」皱起了眉,雷羿非常不能理解地咬了咬唇。
要想也该想个女人吧?这位大哥的脑袋究竟想对了没有……还是说那幸运的男人生得三头六臂獠牙青面,叫人做梦都难忘?
「好吧,男人就男人,总比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好,那家伙啥模样?搞不好你一形容我们就猜得出喔,这地头称得上点名号的人物古老大和我都熟的很。」
「嗯,我想想……」拉长尾音吊着雷羿的胃口,徐晨曦故作沉吟状,好半晌才徐徐描述出郝崭扬的身形形容。
「身高八尺、方面大耳、虎背熊腰。」
「啊?这么没特色,这种人江湖上随便抓都一把G……」宛如当头浇下盆冷水,雷羿的热情骤然熄了九分,可一转眼眉宇间又燃起了另团火,「那你刚刚想起来的他在做什么?说不定里头有些线索可以推敲他的身份。」
「捻线穿针,缝衣补裤。」这回答的倒是飞快,答完后徐晨曦赶紧阖紧了双唇,就怕目的未达自己就先破功笑出了声。
「啥?」又是一声的大问号,雷羿再如坠五里迷雾中,那八个宛如梵文难懂的大字叫他都快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了。
「有没有搞错,这……算哪门子的男人?」
天底下哪来的男人这么贤淑?
不不,应该说这么贤慧良淑的家伙还能叫男、人、嘛!?
「小夜,问个有点冒昧的问题,别介意啊,你『兄弟』我只是好奇……你跟这种男女不分的怪家伙是什么关系呀?」
搬出新成立的友好关系,雷羿问的极是小心,不能怪他不拣好词用,对于那个手拈绣针做细工活的男人,他没拿不男不女形容已经算看在夜雾的面子上很克制了。
「没关系。」露出雪白的贝齿尔雅一笑,徐晨曦非常大度地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怀,然后再非常大度地满足了雷羿的好奇。
「只不过那个『怪家伙』,我叫他──大娘。」
鸦雀无声,因为雷羿的嘴已经张成了圈型好半晌也关不拢,看着那张目瞪口呆的小脸从白变黑又从黑又转红,徐晨曦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
好久没这样整人了,痛快啊!
这小子的反应和郝大娘还真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身形大小差了一大截,哪天若有机会把两个人兜一块逗,那画面想来铁定更有趣。
「臭小夜,你耍我!」怪叫一声,回过神的雷羿拔腿就是往那个背倚着树却是快要笑到地上去的祸首直奔而去。
「哈哈……没……没有……」笑不可遏,弯腰直不起身的人儿只有捧着肚子绕着树干跑雷给雷羿追。
「如有……呵……半字虚言,呵呵……天打……雷劈……」喘嘘嘘发着誓,徐晨曦依旧停不了笑,他说的每一言每一字的确都句句数实,只不过是出发点不太正,故意引着雷羿往言词的陷阱里跳。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体虚未复的当然是让身强体壮的给逮着压在身下,面对雷羿伸指搔逗的惩罚,徐晨曦单手挡得左支右绌,结果只有继续呵呵笑个不停。
看着一大一小滚成团球,同样被逗得双肩连耸的古天溟也是满脸遏止不住的笑意。
认识雷羿这么久,他还没看过这小子真如个孩子般玩闹成这样过,一则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年龄相仿的玩伴,另一则……
老实说,全青琶派舷鲁了自己外其他人顶多也只能做到自保不被整的份,像夜雾这等段数连自己都望其项背。
微抿唇,古天溟睇凝的目光逐渐变得如潭幽邃。
他没看错,面具下的容颜的确属于耀眼的艳阳,那飞扬的神采、澄澈的双瞳还有动人的笑容,每一样都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被牵动,甚至不由地想……
合拢掌心捧在怀里,呵护着这份春暖的明媚直到海枯天荒。
第五章 乱舞
「报!门主到。」
宛若和声般,重重叠音一路从门外传进了大红喜堂上,只见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大厅里突然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后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的细语喁喁。
金色寿字前红烛高照,坐在主桌上的冯猷显然也为这意料外的访客感到怔然,然而愣没多久眉眼间随即透出股掩不住的喜色,衫摆一撩三步并两步地赶紧起身迎出。
「稀客稀客,天溟你怎么亲自来啦?怎么也不先说一声,老夫好派人去接你,让你百忙中跑这一趟,我老儿脸上贴金啊。」攘臂相迎,冯猷笑得阖不拢嘴,泛着油光的红脸上更是满写着春风得意。
「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冯叔的大日子天溟怎可不到呢?」
尔雅敛袖一揖,古天溟没拒绝冯猷朝肩上揽来的粗臂,任由人亲昵地拉着自己步入厅堂,然后随之四招呼,或点头或说上两句,温煦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
拉着这个总有天得唤自己一声爹的门主女婿兜了圈炫耀,冯猷高兴得都快阖不拢嘴,古天溟这不请自来地一露脸可让他面子十足,更为这场寿宴添光生色不少。
「来来,这儿坐,这是浔阳最有名的易水堂送来的席,瞧瞧合不合口味,喜欢的话改天我再叫人整治一桌给你接……咦?」近乎唠叨地碎语絮絮,直到拉着人就坐时,乐到晕陶陶南北难分的冯猷这才发现他的门主女婿身旁还跟了个俊秀斯文的年轻人。
「这位小兄弟面生的紧,是……」皱了皱眉,原就不大的小眼更只[得剩下一道缝,冯猷遍索枯肠仍是对眼前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奇了,这小子模样生得不错,并非让人过眼即忘的那种,更何况能跟在古天溟身边定不会只是个小角色,怎么自己偏就不认识呢?
一种被人划在圈外的不快感陡然自心中升起,霎时令冯猷飘飘欲仙的好心情消散无踪,连着地也对眼前人生出几分不满。
「瞧我这记性,见了冯叔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连带来的兄弟都忘了跟您引荐,该罚该罚!」端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直到此时古天溟才将忽略已久、像抹影子般跟在身边的伙伴介绍出来,顺势而为一点也不显突兀。
「跟您老介绍这位新入洞庭的好兄弟,夜雾。前些时候从临潼调到长空底下当差的,夜兄弟办事俐落人挺聪明的,就是年纪轻历练不足,所以这特地带他出来见见世面学习学习。」借着放杯回桌的势子,古天溟挪肘碰了身旁有些过分安静的人儿,就怕某人热闹看过头忘了上戏。
「小的『叶悟』,树叶的叶,省悟的悟,恭驾冯舵主大喜呀,若非门主路上提及,看您目光如炬精神烁烁的模样,小的还真不敢相信您已过知命之年,今天沾门主的光有幸跟您拜寿,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日后还请冯舵主多指点多提拔。」
说着再熟悉不过的社交辞令,挂着再灿烂不过的迎客笑容,屈膝弯腰低头作揖的徐晨曦看起来就真像个聪明伶俐的小伙计,就连一旁惯于人前人后两面脸的古天溟也暗自惊佩无可挑剔。
很难想象不久前还棱角扎人的家伙可以如此柔软地放下身段,变得这般圆融这般八面玲珑这般……咳,谄媚,甚至连他那太过古怪的名字都没忽略转了个弯,这份敏捷的心思与反应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然而如果有办法剖开那颗被古天溟赞誉有佳的脑袋瓜子瞧瞧此刻里头所想的,保证看到的绝对是一片云茫遮天的空白,两片淡粉唇瓣一歙一合纯然是靠多年经验累积下的本能反应。
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神游九重天外的徐晨曦脑袋空空想的就是这问题。
三天前,不,就在半天以前他也还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谁晓得昨晚那两个局内人讨论讨论着居然就把他给算了进去,连礼貌性征询一下他的意见都没有,直接拍板定案。
而他之所以这般史无前例地乖乖认帐,大有违本性的原因也无它,就为了不久前奉送出口的两个字像根拘魂索般套在脖子上。
兄弟……
那个片刻前还哭鼻子哭眼睛,转眼间又眉飞色舞的小鬼是这么说的──
『……小夜夜,既然我们是哥俩好,兄弟的事当然也就是你的事,何况你都说了有事找你,做兄弟的若还把你冷落一旁岂不不够意思,对吧?老大你说呢?』
搞什么鬼!还换人说?可惜嘴才张还来不及吐出个单音,旁边那个笑的眼弯眉也弯的人就真的一点缝隙也没给留地紧接着话说,分厘不差,默契好到像是两张嘴是长在同张脸上。
『既然是羿的兄弟,当然也就不是外人了,何况羿开的口我又怎好意思不应允,做人老大的若把兄弟的意见扔一边也未免显得太不够意思了,所以……』
所以他徐晨曦,好歹也曾是雄霸北水泷帮的四大堂堂主之一,就在两位青琶糯笕宋镒笠痪湫值苡乙痪洳还灰馑嫉摹咐裼觥瓜拢不明不白成了替死对头做工的免钱苦力。
什么叫做祸从口出这回可刻体认了……露着一口白牙,徐晨曦的笑容显得再灿烂不过,若看在知情人眼里就会晓得这就是所谓的气极反笑。
他怎么突然有种误交匪类错上贼船的感觉?
自从昨夜身旁那两个大的小的全笑得像只偷鸡狐狸般,徐晨曦就越发觉得自己那甚少的怜悯心这回真是选错了时机泛滥,奈何木已成舟,怪也只能怪那天心绪不宁,才会被那一时一刻的气氛蛊惑为人所趁。
这下可好,自个儿允诺认的「好兄弟」,就是想怨也没得怨……
「喔,原来是老戚那儿的生力军啊,小伙子不简单喔,年纪轻轻进了总舵不说,老戚手底下可都是咱们青诺妮加⑿郾哪,好好干,老夫等着看你大展身手。」大掌在那不算厚实的肩背上拍了又拍,冯猷原本就不情愿的笑容开始有点僵了,他可没忘了那个姓戚的在青爬锿烦缘氖悄男蟹埂
被那熊般的力道打得一呛,徐晨曦两排牙咬的有些抽搐了,却碍于大局发作不得,虽说是心不甘情不愿被拉下水的,不过他可没那么不识大体分不清事情轻重,他们现在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即使眼前这姓冯的看起来五大三粗,他也不会因此掉以轻心。
这老小子不会是个笨蛋,顶多不怎么聪明而已,能做到青琶乓欢嬷主又位列长级,应该有其过人之,虽然那个「过」字在哪儿至今他还没瞧着。
随着古天溟入席落座,徐晨曦充分发挥昔日长袖善舞的功力,很快地就跟一桌子贺客打成一片,寒喧声敬酒声不断,端地是热闹非常,只是每当眼角余光扫过冯猷时,都会发现对方的目光在盯着他打转,那两只微微浮泡的[[眼里全是不言而喻的估量神色。
故作浑然未觉,徐晨曦依然称兄道弟前辈长晚生短地热络的比寿星本人都还起劲,只是随着酒一杯杯往肚里倒,气也跟着一口口往肚里吞,顺便再把姓古的几代祖宗通通问候一遍。
姓古的大混蛋!什么身分不好安,偏要说他是那个什么老戚手底下的人,带了个算帐的来拜寿,岂不摆明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来着。
这算什么?宰人前先打声招呼,免得哪年哪月阎王殿上照面时不好意思?恚
俊脸上的灿烂笑容就像是逢知遇己酒喝得极是淋漓畅快,骨子里徐晨曦则气得把每样吞入腹的全起想成了身旁那笑语晏然家伙的血肉。
想当年在自个儿窝里,凡举这类出尽锋头露尽脸盘的招摇事大伙儿是能躲则躲能闪则闪,聪明如他当然属于腿长跑得快那一族群,少有轮到他倒楣的时候,哪想得到自家的活儿嫌累不做,竟是跑了大老远来替人白做工?
昂首干了杯手中佳酿,墨黑的晶瞳虽然披了层薄雾却也被郁结于胸的闷火越烧越亮……谁叫他这个不是外人的外人调不动青诺南罕蟹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着这混蛋入虎穴做内应。
只是他不懂,都已经到了要翻脸的节骨眼上,姓古的还把捕兽夹上的落叶扫开一角示警是什么意思?所谓的网开一面不都是胜券在握后才施予的恩惠,哪有人笨到胜负未定就揭底扮善人的?
不会吧……难道这家伙也跟擎云那个烂好人一样──
拿命,赌余情……
墨瞳里微醺的朦胧逐渐清明,徐晨曦又是豪气干云地仰首将杯中物尽饮,滋味却是苦涩得难以入喉。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那个血脉相连的手足时,心还是无法平静,忘不了自己在那个人身上错刻下的伤痛,忘不了彼此同被执着烙下的创痕,更无法忘了融在骨血里相系的那抹灼眼艳红。
所以他逃,为了解脱这束缚多年的桎梏,他想逃到一方那抹红彩渲染不着的所在重新开始,重新张眼感受这些年错过的,谁知这一走他才终于彻底明白,海角天涯根本没有可以遗忘所有的净土。
心还惦着念着,到哪儿……都是无垠苦海。
长睫垂掩着黯然,酒色润泽的红唇却是再扬起了弯弧,徐晨曦完全不拒绝推到面前来的杯杯水酒,灼喉的烫热却依旧烧不尽脑海里的无尽问语。
要什么时候……这些伤才能真的疤结脱痂不再隐隐作痛?
什么时候,再见时才能泰然相对不再捂着创脓无尽悲凉?
是否真的能有那么一天,笑语从前云淡风轻……
* * *
「喂,你还行吧?」随手倒了杯茶,银针轻搅后再递给身旁酒酣耳热一脸醉态的伙伴,古天溟的表情明显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过这个看来斯文秀气的男人不但酒量好酒胆更是不小。
对于端到面前的敬酒一概不拒,一个人对一桌子不说,喝到最后竟还随着冯猷四到别桌厮杀,而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等大部分人都歪歪倒倒记不起今朝是何夕时,这家伙居然还能够步履稳健不用人扶地走回今晚下榻的房里。
烛火,原本白如冠玉般的脸盘像抹了浓浓胭脂般地酡红似血,向来如黑耀石般晶亮的眼瞳也蒙了层朦胧薄雾,唯一还没被酒气熏染的只有那如常的言行,叫人无从判别他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
「还好,我没醉……只不过大概也不太清醒就是了。」接过热茶暖在手心里慢慢啜饮,徐晨曦微扯唇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好久不曾跟人拼酒拼到这地步,功力还真退步不少,但该也足够叫那些个胆敢同他斗酒的吓一跳了,他太过秀气的外表常让人错估他的能耐。
「你这人总是叫人吃惊,连我都没想到你那么能喝,冯猷那老小子原想看你的笑话,谁知道偷鸡不着反而赔上了多年私藏,脸都快黑得比锅底还精采。」
也是笑扬了唇,古天溟伸手将一缕湿黏在嫣红颊畔的黑发拂向同样红泽欲滴的耳旁,动作自然流畅,直到指尖不小心碰触到热烫的面颊,才陡然意识到这亲昵的行为太过u矩。
「你这酒缸肚怎么练的?像个无底洞,喝这么多不难受吗?」压下瞬息间的悸动,古天溟不着痕迹地缓缓收回手,和煦的笑容依旧,只有眼底墨色变得更为浓了些。
「不会呀,习惯了。」也许是酒意使然,徐晨曦完全没感到什么不对,甚至接着自己就伸手将长发一把狡穑让脖子透透风好驱散浑身被酒气激起的燥热。
「以前无聊的时候,就一个人抱着酒壶喝,无聊久了自然酒量也就练出来了。」闷闷喃语,徐晨曦只手捞发只手就充当扇子挥呀挥地解热,眼眸半[地直瞅着忽明忽灭的光影瞧。
许真是有些醉了,倦乏的神志让他没再多费心思去遮掩什么。
「……有这么无聊吗?」说话的人醉了,一旁听话的可没醉,古天溟很快就察觉出了话中端倪,男人神秘的面纱似乎被大意掀起了一隅,如此大好良机他当然不会平白放过,刻意放柔了语声循循诱哄。
「嗯。」手得有些酸麻,没半晌就改为交叠在桌沿边当枕头,徐晨曦把越来越沉的脑袋搁在掌背上点了点,晕蒙蒙的目光依旧注视着眼前曳着长影摇晃的红焰。
「……郝大娘跟菱丫头又不是整天没事干光陪我吵。」咕哝着,长睫半敛的漆眸里漾着份属于回忆的暖彩,映着两丸墨瞳如星莹亮如波潋滟,只是无论如何地闪耀动人都仍然掩不去里头丝丝缕缕的黯然。
「阎王脸跟那只风筝闲是闲,却是天天只龟在窝里不理人……还有两个姓封的大麻烦,逃都来不及了哪还会笨到主动招惹……可是,一个人真的很无聊啊,脑子转来转去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很烦咧……」
拧起两道好看的浓眉,古天溟显然被搅得有些蒙了,饶是他资质聪颖天赋过人,这些个醉言醉语他充其量也只听得懂一成,不过即使只一成也足够让他知道──
眼前这个外表沉静却心甘烈焰的男人,很寂寞……寂寞到只能靠着喧哗笑闹靠着醉意朦胧,不让自己有片刻的清醒去感受。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害怕孤寂的人,怎么能这么干脆的一句「忘了」就把前尘撇下,任自己流离失所颠沛无依?古天溟不由地又想起了雨夜初遇的那一幕……
仰首任雨淋洗的男人自在地彷佛天地间只他一个,傲慢的模样叫人怎么看都像匹孤芳自赏的独行狼,哪想得到这匹狼实则是只萧索的离群雁。
这样违心抑性的选择,是不得已?还是……
「叩叩。」不待古天溟再想措词套些什么,两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骤然打断一室梦境般和谐的气氛,原本睡意甚浓趴在桌上病厌厌的人儿霎时挺直了背脊,双眸眨了眨后澄澈地连丝残存的醉意也没有。
无语互望了眼,两个人都猜不出寅夜至此的会是谁,不会是雷羿,那小子可不懂得什么叫客气。
「溟哥,你睡了吗?」
轻柔的女声袅袅传出,听得出该是个教养甚佳的大户女子,然而做的却是夜私访男子的不当之举,矛盾地不免叫人觉得有几分意思,徐晨曦带着玩味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瞅了眼身旁的当事人。
看来咱们古大门主的风流帐不少,才公开在宴席上露个脸,马上就有人不畏风寒夜凉地上门会情郎。
我回隔壁,不打扰啦……无声蠕动口型比画着,徐晨曦揶揄地一眨眼,打算还给这对夜会鸳鸯一份独的私密,谁知道才撑臂站起搁在桌子上的手掌就被古天溟一把按个正着。
「小倩?」摇首示意起身欲离的男人留下,面对对方挑高眉宇的相询,古天溟笑笑地摇了摇头,也回了句无声口型──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我,方便打扰你一会儿吗?」
「……」沉吟片刻,古天溟起身开了门,迎进一名人如声美的秀丽女子。
婀娜的姣好身形隐隐遮掩在一席暗色披风下,素裙白靴全身没有太多的装饰,只有发髻间一支金钗妆点,清秀的脸盘上也仅是娥眉淡扫红唇轻点,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地很是博人好感。
「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思量片刻,古天溟还是掩上了门罪,并非因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不是因为来人与他关系匪浅,而是隐约地他已猜到了她的来意。
「……能不来吗?」语声依旧软腻,却藏不住一股幽幽淡怨,女子标致的脸容上浮起抹无奈的神情,翦水秋瞳亦是蒙蒙覆了层轻愁。
「咳,两位慢谈,我先告辞回房了。」轻咳声打断眼前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眉来眼去,徐晨曦这是扬声开口明确表达离去的意思。
按理,若能借机调侃两句叫姓古的吃吃口头闷亏他不会平白放过,哪怕是厚着脸皮杵在旁碍人谈情说爱,可眼前这出谜戏才开锣就看得他心头有些发毛,直觉告诉他看戏的代价不小,最好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无妨,你留下来。」俊朗的脸容上难得没了如阳笑意,不见底的黑瞳沉肃地不容人拒绝,统御者的霸气霎时表露无遗。
无……妨?该死的,对他发什么威!
死也不会承认是慑于那让人难以违逆的气势,徐晨曦又一屁股坐回了原,却是与面前的茶水有仇般,扳着脸一杯接一杯地闷头牛饮。
真是见鬼了,明知道这家伙留着自己绝对没安什么好心,偏是拗不起性子不给面子地摔门而出,他徐晨曦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老天怎么还没下红雨?
脑海中蓦然又浮起一抹娉婷的红,举杯就唇的手霎时顿在了半空,一抹讽色缓缓自优美的唇型边勾起──
自己这种十牛拉不动的臭脾气,能叫他什么意见都没有乖乖就范的,从来也就只有「她」了,但任凭再怎么委曲求全,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彻骨的心伤。
「溟哥,我知道你这来绝不只是祝寿而已。」一如外表予人柔顺的感觉,对于古天溟留人旁听的决定女子没有任何意见,开门见山直接就道出了自己的来意,丝毫没有陌生人在场的别扭。
「我不敢奢求你让步太多,只希望你看在冯家三代为青判е业姆萆希能原谅爹这老来一时的糊涂,给他留点面子留条后路走。」
「……小倩,想多了。」
果然,让冯倩寅夜来访的理由只有这件事,古天溟不怎么认真地回了句应答,他知道有些事很难瞒过眼前蕙质兰心的女子,只是有些事就算明知瞒不过也好过大刺刺地摊在阳光下讲。
「不,溟哥,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多少算是了解你些,你对人温和行事圆融但不代表你怕事乡愿,爹这几年过于招摇的行径想必你都看在眼里,只是隐忍未发而已。」
愁色更上眉头,古天溟言词的敷衍让冯倩知道这一回只怕是余地难留。
「这你会来,恐怕是爹的所作所为已经影响到了门里的安危,让你不得不缓下手边的事亲来理,我的猜测该没错吧。」
「小倩……」喟然低叹了声,一抹淡微的笑柔和了古天溟脸上过于严峻的线条,只是笑容里头除了一点钦佩外余者皆是无奈,「既然都知道,又何必还白跑这一趟?」
「我……不能不来试试。」俏卷的浓睫轻轻扑,冯倩也回了个同是无奈的浅笑。
「身为你未过门的妻子,不但劝不了爹罢手还求你手下留情,我知道已经逾越了我的本分,可是他毕竟是生我育我的爹呀,我没法眼睁睁看着他老来失足,落了个晚节不保的千古骂……」
「回去吧,小倩。」骤然打断人温婉的细语,古天溟背转过身徐步踱至桌子旁的另张椅坐下,不再朝门前的倩影望上一眼:「既然都说了解我,就该知道我自有分寸。」
「溟哥……」
「回去,别让我再说第三。」举杯向对面的人儿要了杯茶,古天溟悠然把玩着手中的暖意,然而依旧轻柔的语声却有股说不出的肃煞之意,叫人如坠冰窖般打心底开始发冷。
「我立场各异,说的我不会接受你想做的我也无权阻止,不过看在过往情分上,多言劝一句──三思而后行,多想想再决定该怎么做,一着棋错满盘输,别勉强自己去扛承担不起的后果。」
警语已出,袅袅茶香的小厅间一时静的只闻呼吸声响,三个人,三样心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直到良久后一阵门?推关的轻响才打破了这一室铅沉般的气氛。
「……她真的跟你订有婚约?」幽幽低语,飘忽的像是刚从梦中醒来,等徐晨曦察觉自己说了什么时,与已毫不相关的问语早已出了口,一抹茫色浮上了水漾的墨瞳。
他在想什么?问这个干嘛,又不关他的事……
「嗯哼。」点点头鼻音轻哼,古天溟自在的模样就像是毫无半点芥蒂,既不介意问语的内容是否太过冒昧,也彷若没发现那个一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家伙的反常。
「指腹为婚?」又是句问语莫名其妙溜出了口,徐晨曦懊恼地直咬唇,歪着头煞是认真地思索着自己是否真的醉了,要不然为什么想的跟做的对不上同条直线。
「不是,虽然小倩跟我是打娘胎就认识了没错,不过古家跟冯家的交情还没那么好,顶多算的是青梅竹马吧,两年多前才订的亲。」依然是如同闲话家常般的神态,只是弯扬的唇角又往上多提了几分。
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没有醉却也不太清醒」的意思了……连眼都难掩笑意地弯成了半弧,古天溟头也不抬刻意答得随便,只拿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
他可不想叫这个戒心过人一等的家伙知道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否则可就欣赏不到这家伙醉态可掬的有趣模样了,瞧,那歪着头一脸思却又厘不清所以的迷糊样子岂不有意思极了。
「那你……真的喜欢她?」肘撑桌掌捧颊,徐晨曦有些烦躁地蹙着眉头,最后索性放过已然转不动的脑袋问个痛快,反正要后悔也是明天以后的事了。
老实说,他还不算太醉,因为心底一隅还知道他问的越多眼前那个谓之「麻烦」的大坑也就掘得越,只可惜他现在的状态是心思通肚肠,想什么就说什么,兜不了转也绕不了圈,这种时候除了打架这种体力活儿的后果还不会太糟外,其余全部免谈。
有些懊恼地拿手当槌子捶额,徐晨曦实在后悔方才还有几分清醒时没坚持挪腿离开这间房,搅得现在尽做些日后一定追悔莫及的事,谁叫他以往拿酒当水喝时从无人有幸拜见,天知道黄汤下肚后他就成了老太婆般碎嘴。
下他会记得了,酒喝多了后还是一个人独的好,至少,不能待在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旁边。
「你说呢?」一扬眉梢子,古天溟目含意地抬了抬眼,他没料到眼前人醉是醉脑子却不迷糊,还真的是醉了一半醒一半,该清楚的绝不含糊。
「小倩是个不错的女人,世得体聪明又不张扬,我很欣赏她,不过我想你要问的不是这个……没错,我与她定有婚约并不是纯然因为感情,应付冯猷的骚扰她是面很好用的挡箭牌。」
看着那拿拳头敲脑袋的孩子气动作,古天溟忍不住又是摇头笑弯了眉眼,眼底的那抹精光随之敛隐在浓浓墨色下。
天底下怎会有人喝了酒后这么有意思?
说他醉,偏偏不但说起来话条理分明看事情的眼光也比常人还透彻,但若说他没醉,一些平常根本不可能听到的问语连连,不可能看到的小动作也频频,矛盾的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醒着还是醉了。
「挡箭牌?哼……」
眼朦胧,语朦胧,发热的脑袋却无减徐晨曦素来敏锐的判断力,几乎不用多想他就找着了古天溟话里的不对,如果在平时,他绝对会不动声色地一笑带过,把发现藏心底做筹码静候时机,只可惜现在两片嘴皮已不归意志可管。
「我看是催命符还差不多,你如果不和冯倩结亲……她老子会嚣张到提着头玩?野心会败露得这么快?别跟我说你不是故意的,在我看来你根本是拿那女人当香饵诱惑那个二马大笨蛋,还加油添柴嫌火烧得不够旺。」
「……看不出来你这人的心思还挺细的。」帐本的事再加上眼前这桩,古天溟不得不对这捡回来的人儿刮目相看,笑容里满是称赞。
有时候看着人他会觉得像是在映着水泽看自己,同样是说谎扮戏的高手,同样有着双轻易透析真相的眼瞳,可能也同样地毅力过人从不轻言放弃,或同样地工于心计狡猾若狐。
只是水波粼粼扭曲了湖镜呈像的结果,本质何其相似人却又何其相异,也许因为环境不同养出的性子当然也就不同吧。
「废话,哈嗯~」打了个呵欠,徐晨曦没好气地瞪了眼那张很是碍眼的笑颜:「跟你这种人在一起,不多留三分心早晚被啃的连骨渣子也不剩。」
「喔,我这种人……哪一种?」话问得像是漫不经心,古天溟却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模样。
「哪一种?姓古的……」吸了口气平复上涌的酒气,徐晨曦觉得又有些犯困了,不过他还是努力扳起了脸盘以表郑重,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已困惑他许久,不趁现在管不住嘴的时候问问,他还不晓得会搁在心里孵多久。
「这话应该是我问吧,你到底有几副面孔?」
「……十只指头数不清吧。」随语勾漾开来的笑容带着抹饶富兴趣的玩味,古天溟沿着杯缘轻敲着指头,相较于问话人的严肃正经,回答者的语气则是轻松到叫人质疑其中的认真有几分。
「你已经看了不少不是吗?」
是不少……和善的、温煦的、聪颖的、戏谑的、开玩笑的、运筹帷幄的、使坏心眼算计的,还有刚刚那面冷酷无情的,不用扳指头细数徐晨曦也知道这人表露出的已经多到令他眼撩乱,根本厘不清这个人的原貌该是什么。
「戴这么多面具,不累吗?」眉心锁,徐晨曦露出茫然困惑的神情,不知不觉间他已将自己重叠上了问语的情境。
「久了难道不怕找不回……你自己?」
语声渐微渐低,问着旁人更是反问着自己。
可以前一刻嘻笑怒骂着无形无状,转眼却挥刃溅血毫不手软,明明心灰意冷懦弱地只懂逃跑,心底的那点执念偏又如顽石难点拿斧都劈不开,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真实的模样?
是那个一意孤行到不留余地的?还是那个老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是那个笑得开朗如阳的,抑或是晦如漫天鸟云的?
每种模样每分感受都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清晰,他早已分不出哪一个不是罗织出的假象,分不出嘴里讲的脸上挂的究竟是真的由心由性,还是只不过入戏太,只不过自己……骗了自己……
「怕?」墨瞳中幽泽流转,古天溟徐徐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展现出的风采又是徐晨曦从未见过另一种,有点骄傲有些自负,更有着睥睨群伦的不羁狂色,而「古天溟」这个人该要有的温和与谦逊则是一丝也没留。
「我到底该叫你什么呢?如果『夜雾』这名字只是你的一张面具而已,我不想喊。」轻轻捧起这张宛若个孩子迷路般无措彷徨的脸容,古天溟伸指捺上了双眉间让人看了揪心的纠结。
「你的问题之于我……不成立,因为我从不戴你所谓的面具,你看到的每个样子都是我,古天溟可以是慈眉善目的大好人也可以是穷凶恶极的大坏人,不论为善或为恶那都是我,端看我想展出哪一面,举个例子吧……
举止得体温煦如风的青琶胖魇歉大部分人看的,门里大部分兄弟就知道他们的门主其实懒得跟豢栏里的猪有得比,而像雷羿他们几个倒楣点的,除了知道我好逸恶劳外,更晓得这个旁人眼中彬彬君子的古大侠心肠有时候不比那些不肖奸商好多少。
懂吗?你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那是由你决定的,根本无所谓忘了还是找不回的问题,若是连你都不记得了又怎么能说那模样是你呢?……有点绕口,不过我想你应该听得懂。」
缓缓捺平眉心上的细折,修长的指头犹眷恋地在润红的颊畔上轻抚,看着那双从浑沌中逐渐恢复清明的眼瞳,古天溟淡淡地笑了,笑容里有着分鼓励。
是这样吗?每个都是自己?难怪他老分不清楚,原来……他真这么的坏啊。
阖上眼平复胸臆间的扰动,徐晨曦任长指在脸颊上带来丝丝温凉的抚慰,他知道,经过今晚后很多事都会变得和以往不一样,至少,对于古天溟这个人,他就没办法再表现出只以纯粹的敌视眼光对待。
「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么多面的你?」张开眼,覆了层薄雾朦胧的黑瞳紧瞅着那双近在咫尺前的如星灿眸。
在古天溟来说,自己应该只是个不期然偶遇捡回的陌生人,照理讲,如他这般人物就算自恃艺高也不可能毫不设防,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是──
古天溟不但不避讳在他面前讨论青琶诺闹种郑甚至拉着他一道参与,连家丑也不忌讳外扬。
他不是傻子,早就察觉到古天溟对他的这份特别,只不过以往无心也就不去想这代表了什么,但今晚……他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不知道。」耸耸肩,俐落地丢了句再简单不过的回答后,古天溟张臂拉了拉筋骨伸展着,片刻前智者般的聪慧再掩蔽在幽墨泽下,只余悠悠然的闲散。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当我是天上神佛,每问必有答案啊。」
看着那双眼瞪着自己的神情似嗔似怨,古天溟再难掩笑意地挑起了唇角,回去后真该把这小子卖给薛伯浸在酒缸里泡泡,这般风情万种的姿态还真不是普通时候欣赏得到。
老实说,不是他偷懒也不是他不想回答,这回他是实实在在的「不知道」,虽然这种没有答案的事在他身上很少发生,但自从碰上这个一如他自称般雾蒙难清的人儿之后,这三个字就快成了他的口头禅。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只是……」略微一番思索,古天溟找了个具体点的解释,不过私心而论,他自己是觉得这话说了可能比不说还要叫人迷糊,只因为连他这个始作俑者也还不确定这份不设防的慷慨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没想在你面前隐藏罢了。」
藤结 蔓缠 乱 雷动 惊天 变 暗子伏隐 乱舞狂骚
第六章 狂骚
树影扶疏影摇曳,偌大的庭园在晚上黑漆漆地还看不出什么特别,天光大放后就显出这林园的不凡,凉亭半山,曲桥流水,每一都是精雕细琢美不胜收。
揉着隐隐做疼的额角,徐晨曦就坐在八角亭里对着这满园的美景撑首发呆。
不是他兴致好到学人附庸风雅赏景抒情,而是宿醉未解的脑袋实在需要点冷风灌一灌,好在喝得还不算太过,否则今天准恨不得把头拽下来搁一边摆。
肘半撑,眼半[,徐晨曦不怎么优雅地张嘴打了个大呵欠,无精打采的模样实在叫人很难相信他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的床,一想到这个,困意满脸的人儿不禁皱起了两道弯眉。
老实说,对于昨天究竟怎么爬上床躺平的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那位冯大小姐离开后古天溟又哩八嗦唠叨了一堆,害他不但知道了那些根本与他无关的芝麻琐事,连情绪都被搅得起起伏伏地找不着原来的基准线。
而最后留在脑海里还算清晰的,就只有那句「没想在你面前隐藏」,一句差点没叫他从椅子上摔到椅子下去的要命言词。
偏偏说的人连一丝开玩笑的神色都没有,害他惊愕之余还不得不心思去想这男人随口出的谜题谜底为何。
什么叫不想在他面前隐藏?他是他的谁啊!
然而在他迷迷糊糊地反复咀嚼着那把心弦挑得乱七八糟的几个字之后,记忆就的空白一片了,连对于那家伙拿这种话搪塞自己的用意都没能推敲出个一二,只因为他……好象睡着了。
咬咬唇,徐晨曦知道自己最近在找周公下棋这件事上十分反常,就好象要一补之前的夜夜难眠般,不但露宿郊外时爬在别人身上睡得香甜,竟然在群豺狼窝里也能一觉睡到日阳晒屁股?简直不可思议到顶上那黄橙橙的玩意该打西边上来!
抬头瞄了眼头上依旧西爬的艳阳,徐晨曦闷闷地把脸埋进了双臂里。
其实说一觉睡到过午也不尽然,天亮后不知什么时辰他曾有过一会儿的清醒,只是耳边有个很柔很好听的声音低哄着要他继续睡,结果他就真的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地就又倒回了黑暗里。
不过就多灌了几杯黄汤,这脑袋怎么就变得这么听话啊……
抱头轻叹了口气,徐晨曦徐徐伸直了有些木麻的右臂,偏过头单枕着左臂,整个人像似没骨头地挂在桌缘边继续神游。
睡迷糊的时候没能多想,现在则是不用想都知道那个在他耳边喁喁轻喃的家伙会是哪位,天亮后不叫人起床反叫人赖床的,除了那位古大门主他也无缘认得第二个!
然而怎么说这也只是气话,真正的理由则是他极不欲承认的。
徐晨曦心底很明白,倘若换了别人,自己绝不可能还会睡得那么死,管它是走大门还是翻窗爬,进房他就该醒了哪还可能让人欺身近到贴着耳朵说话,若真这般迟钝,轮回殿上早不知游几回了。
问题是──为什么别人不能,姓古的却可以?
[了[眼,徐晨曦的脸色看来有些阴沉不豫,然而生闷气的对象却是他自己。
认识古天溟好象还不到两个月吧,不再把他当「敌人」看待好象不过也才昨晚的事,他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变得这么不对劲?
『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是朋友……』
『你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没想在你面前隐藏罢了。』
低低呻吟了声,徐晨曦想不通自己的记忆力几时变得那么好,好到不但那些话一字不增一字不漏地嵌在心坎上,连某人说这些时的认真神情也历历在目。
长这么大来,除了擎云那小子会对他说这种让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的贴心话外,还没哪个肚里关心多到没倒乱洒的。
眼前这姓古的显然证明了跟擎云真是亲兄弟,居然大方到对个陌生人也不吝倾倒这些暖意,害他根本不敢多想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因为太过温暖的东西总是令他想躲,害怕一切只是场美丽的误会,只是他空想的奢望,一如她曾给予的一样,到头来全只是镜水月的虚幻……
托着腮帮子兀自发着呆,一抹娉婷绿彩袅袅步入了视野,只见昨晚夜造访的秀丽女子正沿着间小径徐徐向他这头走来。
来找他的?挑挑眉,徐晨曦满是不解地直起了上身,他不认为这女人也是来吹风纳凉,虽然他也想不出除此外仅只一面之缘的他们还能有什么瓜葛。
与她唯一还称得上关系的就只有古天溟而已,可姓古的不一早就跟着她老头出去了?想找人也不会是来跟他问啊。
「叶公子,不介意我坐下来聊聊吧。」
欠身微福,冯倩在亭外停下了脚步,行为举止循礼合宜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完全是大家闺秀富门千金的气度,实在叫人难以将她跟冯猷那五大三粗的鲁汉子联想在一起。
礼尚往来,再说幕没落戏也还得帮忙唱下去,所以徐晨曦即使不认为跟冯倩有什么好聊的,还是适如其份地赶紧站起身肃手迎人,等人坐下了再隔桌重新落了座。
「冯小姐折煞小的,请直呼叶悟的名字就好,您找小的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小的去办?」没忘记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徐晨曦低垂着视线摆出为人下属该有的脸目。
「叶公子言重,家父虽然司职舵主之位,但小女子并非青胖腥耍与公子就以平辈相论如何?」
不同于徐晨曦目不斜视的恭谨,冯倩的一对美眸始终不离眼前人的面容,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她都仔细端详着。
「那么……叶某就斗胆放肆了,不知小姐想聊些什么?」没再虚言推辞,因为徐晨曦相信古天溟对这女子的评价,在聪明人面前扮戏太过无异是自寻难堪做丑角。
「叶公子快人快语,我若是再拐弯抹角倒显得不够诚意了。」唇角轻扬,淡淡一笑后冯倩脸上是再认真不过的一片肃然,「此番前来是想请公子帮个忙,帮我劝天溟缓缓手,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劝爹收手的。」
半在意料之中半则始料未及,徐晨曦故作沉吟地噤了声,如他所想的是事情的确跟那位古某人有关,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冯倩眼里,自己居然占了举足轻重的显赫地位?
昨晚,她该不是误会了什么吧……
「冯小姐,这事叶某只怕是力有未逮,区区只是个听差办事的,人微言轻实在帮不上这个忙。」字字斟酌,徐晨曦拿捏着该把话说到什么程度才能取信于眼前这聪慧的女子,免的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
「也许昨夜小姐见门主不让叶某离去因而误会了什么,其实那是门主为了顾全小姐名节所以才留我做个旁证,实非叶某有那资格,这能跟在门主身边纯粹是运气好才有的机会,哪够得上份量帮您去劝门主什么?更何况……
说来不怕您见笑,昨天小姐跟门主所言叶某实在听不懂个中玄妙,若非如此门主大概也不会留我下来,两位谈的只怕是不方便让外人知道的事吧?否则小姐也不需要冒着被人指点的风险夜访门主了,所以就算我这个局外人有胆子开口也不知该从何劝哪。」
一口一个门主,清楚划分两个人身分上的悬殊界线,语气又是无奈又是遗憾,再带点踌躇带点惶急,徐晨曦把想帮却帮不上忙的心情诠释的真切无比,一番话也说的合情合理毫无推委虚伪。
别说冯倩不可能晓得他与古天溟间那种莫名到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关系,连他这号人物怎么冒出来的只怕都没个清楚的底。
按常理推论,她没道理咬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是古天溟的心腹,唯一的臆测应该只是根据昨晚古天溟不避嫌留他在房里的特殊举动。
眨了眨眼掩饰着眼里的不快,徐晨曦的嘴角实在笑得有些僵……说来说去,都是姓古的无端惹出来的麻烦,没事留他看什么戏!?也没什么精采桥段,结果还害的他得脑筋帮忙收拾善后。
这根本是城门失火映及池鱼,关他什么事!
干嘛得替他想这么多做这么多?他既不姓古甚至连青胖腥硕疾皇牵硬要扯关系,充其量也不过是刚好唯一的手足是同个人罢了,就算再加上雷羿那一笔,也还不到为他做牛做马的地步吧。
「这样吗?那倒是小女子唐突,让叶公子为难了…对了,公子可知本地极负盛名的『天香楼』遭祝融之灾成了片废墟?就在昨晚办完筵席后不久。」彷佛接受了徐晨曦的说辞,冯倩不再在原来的话题上坚持什么,重新开了个像似毫不相关的话题。
「还有『虹B苑』,不知犯了什么事,竟一早就被官家派兵给封了,苑里的姑娘们也全进了衙门,现在整个浔阳地界都为这两件事闹的沸沸扬扬,没想到家父生辰才过就被天灾人祸扰的不得安宁。」
「这两个地方……想必叶公子该不陌生吧?」语声微顿,冯倩毫不矜持地在对座的人儿脸上来回巡了眼,一对美眸顾盼之间熠耀生辉。
「嗯,没记错的话,这两好象都是本门在浔阳开的铺子,又是火灾又是官患……凑在一块也未免太巧合了些。」故作思般垂眸回避着对方目光中锐利的探询,徐晨曦面色沉凝地将眉拧成了一线。
「啊,一整天不见门主与冯舵主,莫非他们两位也是觉得事有蹊跷故而亲去查访?」拳掌互击,俊秀的脸容上蓦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而片刻后随即被一抹赧色取代。
「真是的,发生这么大的事我居然还睡得七晚八晚爬不起来,实在……」状似不胜懊恼地咬了咬唇,徐晨曦索性连肩头都颓然垮了下去,把沮丧的情绪演表无遗,同时还不忘继续「忘情地」自言自语下去,装浑成这样他就不信那两道在身上游移的视线还能看出什么来。
「都说喝酒误事,黄汤一下肚还真忘了形,这下可惨啦,门主一定觉得我很糟糕,只怕没好印象了……怎么都没人叫我起来呢?早知道就不该喝……」
「……」看着面前的男人几近唆地碎念着,娇颜上斜挑的杏眸有些困惑地眨了眨,原本灿如亮星的炯炯目光也变得有点迷离扑朔。
如徐晨曦所料,冯倩的确找不出一点可以证实她臆测的迹象,一切的发展看来全都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眼前的男人似乎真的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那两与舵里生意上过从甚密的地方遭难也似乎真的与这突如造访无关,然而女人与生俱来的直觉却让她无法接受双眼所见的结果。
因为……静下心细细思索着这份直觉所为何来,不一会儿冯倩就找出了答案。
因为她的溟哥对这个叫叶悟的男人实在特别,就算昨晚之举真如方才的解释,那么今早的这一桩又该怎么说呢?
「叶公子其实无须太过介怀。」眼中的迷离霎时一清,冯倩笑语晏然地重拾话题,如炬目光仍是一瞬不眨地紧盯在对方脸上:「是溟哥特别交代别吵醒你的,所以想来他不会责备你才是。」
「搞……呃。」不期然的惊愕让徐晨曦差点蹦出不合脚本的粗言恶语,好在及时醒觉猛然一噎,赶紧吞回了甚冲的语气。
「嘿嘿,那是门主客气,客气……」干笑两声,白皙的脸颊立即爬上了两抹浅浅的淡粉,在外人眼中看来像是小伙子脸嫩不好意思,实则是某人怒火中烧已经到了七窍生烟的地步。
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复诵了遍,徐晨曦只觉得热血上涌脸上一片烧烫,如果可以发泄,他一定会把所有知道最难听的话再拿来问候古家十八代老祖。
搞什么鬼!姓古的是嫌他身上众家关爱的眼神还不够多是吧,还真当他是面箭靶利用个彻底?简直……
涎脸笑着,染了点尴尬再带上点手足无措的青涩,徐晨曦实在佩服自己气到快想杀人了还能摆这样无辜的一张脸充作应付。
难怪,难怪冯倩会上门找他这个原该汲汲无名的小人物,开门见山地请求帮忙后又不屈不挠地百般试探,一切不必要的麻烦全因为古大门主对他这小人物的另眼青睐。
就算他认了雷羿当兄弟,没说就代表把命卖给了青虐桑柯罩杆憷匆膊还白吃了几口米粮,姓古的还真是物尽其用一点亏也不吃……
看着这个就不由地想起了另个,徐晨曦不胜唏嘘地暗叹了口气,长睫蔽掩下的墨瞳掠过抹忧色,他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老东家了。
两相比较下,擎云用人的段数实在比他这个狐狸般狡猾的哥哥差得太多,加上又少了自己这个脑子还算灵活的在旁帮衬着算计,该不会哪天真叫人给吃了吧?而最想把泷帮拆解入腹的
擎云真能应付得了「她」吗?
「打扰叶公子甚久,小女子也该告辞了。」
清脆的女声陡然拉回游离已远的思绪,徐晨曦瞬息敛起眼中不该显露的愁色,重新打点起精神。
「抱歉没能帮上忙,让冯小姐白跑了一趟。」
「哪里,同叶公子聊聊愉快的很,改天备些薄酒小菜,再请公子和溟哥一道赏光尝尝。」
「能得小姐相邀,那是叶某的荣幸。」
「就这么说定,公子请留步,自家门里别拘礼。」
就像来时的突兀,冯倩人走的也甚是干脆,客套一番后就径自撩着衣裙起身步出凉亭,沿着来时路款步离去。
目送着渐远渐模糊的婀娜背彩,徐晨曦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心头反倒像是压了什么似地沉甸甸的,并非他认为方才的表现有什么?人疑窦的破绽,只是……
从昨晚的夜访到今日仅凭臆测就找上门来看,冯倩显然不是个养在沉闺什么都不懂的女子,相反地她不但知道得很多而且才思敏捷行动力十足,这样的人物面对事情时绝不会只认份地坐以待毙。
昨晚古天溟那番口气甚重的告诫警语怕是早就料到了冯倩不会轻言放弃,反观自己倒是傻呼呼地搞不清状况,想来刚才不论是否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女人都会有所行动吧,亏他还唱作俱佳白演了一场戏。
至于会是什么样的动作……举臂互拉伸展着肢体,徐晨曦对着渐沉的夕阳懒懒打了个困意甚浓的呵欠。
管它的,反正那是姓古的女人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干嘛费神替那个把他当靶的坏心家伙想那想多?就算天要塌了塌的也是他们南水人的天,横竖都该压不着他这个迢迢千里外不小心凑热闹的人头上吧。
* * *
夜幕低垂,无云长空除了星点点外只有一弯半缺明月斜挂枝头,典型秋高气爽的宁夜,月华如霜,树影扶疏,如此该举杯邀月的良辰美景偏是有人不解风情地作那焚琴煮鹤之举。
是谁说的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
舞转着左掌中的短匕,徐晨曦脸色直比做人晚娘的还要难看,满肚子积怨已久无可发的闷气全化作凌厉的攻势直朝对手而去。
他这个局外人究竟是哪点顶着了这片根本不属于他的天!
足旋侧倾让银晃晃的长刃从胁下穿出,徐晨曦毫不留情地在擦身而过的臂膀上狠狠划上一记,心头上的这把火从今晚见着那个姓古的开始就没熄过,不但没熄还加油添薪地越烧越旺。
仗着残存的宿醉之意,今晚原该会是无梦的安眠夜,谁知道前半夜莫名其妙地在和姓古的抢被子,后半夜则换成了跟群蒙面人大玩官兵捉强盗的躲猫猫游戏。
瞌睡的时候没得睡不说还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保命,而追根究底一切明明就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倒楣到这份上,只怕是吃素的和尚也恨不得把罪魁祸首供上桌当木鱼敲!
刀匕互击火耀闪,映照着徐晨曦的神情越发显得森冷如阎,只因为他很明白再多的不是也不过只是个楔子开端,真正让他心潮如澜汹涌静不下的……是他自己。
踢偏一对燕翎刀,随势再一个大转轮攻向左首来敌的下盘,右臂的伤势未愈,以生疏的左手持匕就算竭力以对也只能发挥平素实力的七成而已,全仗着身法的敏捷与灵巧在刀光剑影中周旋。
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徐晨曦尽可能把握对手们的每一分破绽每一失误,虽然他不是此狙杀的最主要目标,但敌人亦非泛泛,并非初出茅庐的他当然知道理当平心静气沉着以对,然而却是怎么也停不下脑中的幕幕残影,减不了心中的缕缕躁念。
拜古大门主之赐,在这个好月圆的宁和暗夜他又再看见了那个遍体鳞伤的脆弱自己,痛得叫他差点没把脖子往刀口上抹,一了百了。
事情,该从晚饭后回房说起,当他推开门发现某个整天不见踪影的家伙正一脸惬意地霸着他的床横躺时,酒足饭饱的好心情就已经荡然无存。
可惜这个不速之客向来是人前人后大不同,脸孔之多叫人目不暇给,这一回古大门主脸上戴的叫做蠢不识人脸色。
见他进门不但高踞床头依旧故我,还大刺刺地跟他点头打招呼,完全无觉于自己是鸠占鹊巢的那只丑鸟。
「你不回房睡你的,跑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找抱枕啊,我记得说过我怕冷的。」
怕冷?关他啥事!
平心而论,这样就被挑起火气徐晨曦实在不认为是自己修为不足,别说天底下没人能够忍受被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当作抱枕用,又有哪个男人会如此一脸理所当然地提出这种要求?
怎么看都是戏弄之词罢了。
他只是不懂,堂堂青糯竺胖髟趺椿嵊姓饷蘖牡亩窳邮群茫坎挥枥砘岬氐屯房唇胖和罚徐晨曦摆出一副没得商量的臭脸色,完全忘了自己以往也常今天逗这个明天惹那个地搅得全帮鸡飞狗跳热闹非常。
「看在小羿的份上,就别计较这点小事,我不胖,不过只占点床位罢了,而且睡相听说还不错,保证绝不会压着你做恶梦,如何!昨天不就……」
昨、天?面色一沉,徐晨曦神色古怪地抬眼瞪着那个犹作一脸无辜状的可恨男人。
敢情昨天这家伙趁他醉得不醒人事的时候就已经把他当抱枕用了一整晚?
难怪……
亏他还在奇怪着今早自己的警觉性怎么这么差,差到有个大活人欺身到了耳边低语竟也能睡的天昏地暗人事不知,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个大活人根本就在他房里在他的床上!
一挑眉,唇微?就将发难,却突然被个念头横生打断,徐晨曦凌厉的眼色霎时一怔,片刻后复又带了点难以置信、带了点无措的茫然。
昨晚一夜无梦不会是因为……这男人在身边吧……
忆及露宿秋林时的那两晚,被他锁在怀里结果也是同样的一觉天亮,原本不豫的脸色就阵青阵白地更是难看。
这是什么意思?他徐晨曦一个人闭不了眼,得像个孩子被人抱着让人搂着才能睡个好觉?要不要再唱首摇篮曲再加点喃词拍哄?简直荒唐至极!这怎么……可能……
一阵阵颤栗从心底泉涌而出,徐晨曦缓缓收拢了袖中的双掌紧握成拳。
答案,其实早就察觉了,太多的迹象太多的事证叫他即使是个傻子也看得出不对,所以他一直在逃,把所有不该的情绪用怒气掩藏,所有不对推倭到古天溟身上,只因为……
答案,是咬碎了牙都不能承认的。
要他怎么承认,自己是真像个孩子般眷恋着体温互偎的感受,贪慕着那份温暖、那份关怀、那份心安、那份……
全是他注定得不到、只能是缺憾的。
不是说服自己放弃了吗?却为何还盲目地在旁人身上乞求这些?垂睫遮掩眼中不堪的狼狈,徐晨曦一遍遍扪心自问着。
他,已经软弱到连自己也欺骗吗……
「会冷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温和的语音在耳边嗡然作响,徐晨曦知道自己比死人还难看的脸色一定已落在对面男人的眼中,然而知道归知道却是怎么也无法漾开抹笑潇洒地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早点睡吧,还能这般高枕无忧的夜晚大概不多了。」
该庆幸古天溟一如以往地不予追问吗?如羽长睫终是不胜负荷心头沉重地缓缓闭上,丝丝苦涩在心底淌流,他已无力去厘清这样不探人隐私的君子行止究竟是体贴还是……残忍……
整个脑子乱哄哄的,像池开了锅的沸水,徐晨曦没拒绝将他拉上床的大掌,没拒绝u矩抱搅在胸腹间的手臂,他知道,今晚即使有这男人陪在身边,即使令人眷恋的温暖挨得再近,好梦也难再寻。
原以为这一晚会是难捱地睁眼天明,然而彷佛应验古天溟睡前的预言般,夜半时分,一种莫名压迫感让他茫然迷离的神智突然一醒。
就像从个恶梦中醒来似地,遍体生寒冷汗涔涔。
夜风依旧在树梢间呼啸盘旋,间或伴着虫声唧唧,听起来一如过往般平常,徐晨曦找不出让自己浑沌意识骤醒的原因。
正拧眉沉思间,腰间把他当抱枕圈搂的手臂突然紧了紧,头尔抬就发现一对晶莹的眸子在夜色中对他眨了眨……古天溟醒了,也或许他根本没睡。
转掌屈指让腕上的短匕滑入手心,徐晨曦不动声色暗自戒备着,将能让两个武人一个从浑噩中一个从睡梦中惊醒只代表了一件事──危险接近了。
果如所料,没多久一群裹得鸟漆抹黑见不得见人的家伙就正大光明地破窗而入,在之后事情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眼前这般模样──
一群俗人大煞风景地在柔美月色下你砍我我砍你没完没了。
压下浮躁的心绪,徐晨曦估量着该不该让这不上不下的温吞战局痛快些,因为眼前这些人还算斯文的杀法似是只在牵制他,目标果然还是那惹人厌的家伙吧,自然这群蒙面人来自何方也就不言可喻了。
呵呵,冯犹那笨蛋这般煞费心思地留他一命,该不会是想藉他之口好佐证姓古的是死在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手上吧?眉梢子微挑,子夜般墨浓的黑瞳里掠过一丝冷厉精芒。
可惜算盘虽精却打错了方向,他姓徐的可从来不安于乖乖认份。
把不灵活的右臂作饵,熟悉的灼痛传来时利匕也切划过对方的咽喉,淡粉的唇棱勾了勾,臂上这记挨得不重,这交易,很划算。
侧身闪过紧随而来的长剑,再顺势一个纵跃从对手顶上掠过,徐晨曦险险贴着回劈的锋刃侧体翻旋,在交错的须臾反手递匕,俐落地在黑压压的阔肩上开了道长口后落地蹲身一个扫堂,只可惜腿上的攻击尚未奏效,背后的另股锐劲就逼的他不得不偏腿旋身避开。
一个鱼跃起身骤然后掠数丈,徐晨曦拉开距离让自己缓口气。
老实说,他还挺感谢这群不速之客来的那般适时,虽然这等舒筋活骨的活儿做来实在有些累人,但至少在这种溅血夺命的时候他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弱者,不会感受到那股挥却不去的浓沉悲哀。
不知道姓古的那头怎样了……身随念转,趁着那几个蒙面人还未从骤失对手的迷惑中醒转过来,徐晨曦迅速往圃边的另团混乱扫了眼。
七、八个打一个,身为一门之主,应该还撑得住吧?看在欠了擎云的人情份上,姓古的人头说什么也得帮忙好好顾着。
唇紧抿,徐晨曦眸中掠过抹恼色,月华即使银白如霜,但毕竟不若白日,人多掩蔽加上移形换位又快,他甚至连古天溟的兵刃长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
思绪依旧紊乱如麻,但其实也可以很简单地让它变成片空白,只要拿点东西填满整个心神就可以了,比如说……
吸口气纳息运行,不待来敌追至,青影便重新迎上了玄彩,然而出手应招间与之前在锋刃间游走行云流水般的身法截然不同,银光炽闪,忽明忽灭,每一招每一式全刁钻得让人捕捉不着更难以预期。
气游九重,集中所有的感知,徐晨曦眼里只剩那道道与黑影互掩的锐芒,然而手中短匕却与他肃煞的目光搭不上半点关系,往往那对墨瞳望着是左边,利刃递出的方位却是上或下边,偶尔却又真的如目所示,完全毫无规则可循。
诡谲多变的刀路立时斜倾了原本还算势均力敌的战况,不到盏茶功夫,围攻的黑衣人个个都已是血湿重衣狼狈得可以,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无法抑止的惊恐,那种任人宰割的恐惧感攫获着众人的心,沉重的压力让人觉得像被只无形的手紧扼着喉般透不过气。
所谓兵败如山倒,几名大汉攻守进退间原本就已左支右绌岌岌可危,心绪浮动下更是杂乱无章溃不成军,不到半晌伴着声声咻咻怪响,三名蒙面人双手捂喉踉跄着倒地,十指间全是浓稠的鲜红。
就在此时,剩下的最后一个黑衣大汉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响,人则不顾一切地直往另边围攻另一人的战团疾掠。
本能地,徐晨曦想也没想就是提脚跟上,反正他本来的用意就是解决了自己这边后向古天溟那头会合的,那名残敌做的恰如他意,只是那声哨响不太像是求援的用意……
兀自思量间,几个纵掠人无到了地头,然而足才落地所有黑衣偷袭者却有如天女散般向四周激射。
有诈!猛然一凛,纵然胸臆间的气已浊徐晨曦还是勉力在第一时间提气跃离,然而两脚还未离地腰间便倏然一紧直朝天上明月奔去,几乎在同时,轰然一声巨响烟硝尘土四起。
果然……热浪滚滚,徐晨曦下意识阖上眼屏住了呼吸,将安危完全交给背后拥肩紧贴的身躯主人,因为信任也因为此刻的他内息难聚,实已无力再多做腾跃闪避。
当凉爽的清风拂去浓尘重新吻上脸颊时,徐晨曦缓缓睁开了眼,神智还有些昏眩,映入眼中的是片星罗棋布的华丽夜幕。像是席上好黑绒织缀着璀璨珍宝,美的耀眼叫人为之神迷目眩。
「没事吧?」
和煦的语声在耳畔轻拂,徐晨曦陡然敛回迷离的目光,这才发现原来人是在屋顶的横脊上,因为前方屋檐坍了一大块,所以不需费力伸脖子,头微俯就可以看见下方惨不忍睹的狼藉残景。
原本错落有致的草草全成了断枝落叶,参天古木不是倒成了独木桥状就是被削去了大半绿荫,光秃秃的实在凄凉,至于那些石椅木栏的造景就更别提了,偌大的洞j里东一块西一片地根本拼不回原样。
「……没事。」眨眨眼,徐晨曦从暧昧的抱姿中撑起身离开背后温暖的胸膛,却是没逞强挪去坐一旁冷硬的脊柱,依旧坐倚在古天溟膝上。
再瞥了眼下头的一团乱,徐晨曦发现除了被自己撂倒的四个人外,其余黑衣人则是半个影儿也不见,来时勉强还可说在预期之中,走的却甚是莫名其妙。
目标不还好好地在这儿吸气呼气着,怎么扔了个火雷后就半途而废全跑了?好歹也该看看有没有人倒楣被炸死吧……
视线再来回扫了几眼,徐晨曦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一件让他嘴角开始有些抽搐的离谱事。
「你一个人都没宰?」疑问的语词却是十分有定的口吻,徐晨曦神情煞是古怪地朝身侧那张依旧挂着淡微笑意的俊脸斜睨了眼。
下头的乱七八糟里什么该有的都有,就是没看见手啊脚啊任何一点可以称之为人的残渣,只怕连零星的指头都数不到。
姑且先不论下头根本就不到只留尘沙的干净,如果那火雷威力真能叫人化作粉末什么都不剩,那么他们两个就算命大还能留口气呼吸,应该也不会还囫囵完整一点都不缺。
这些迹证只说明了一件事──
咱们的古大门主混水摸鱼在偷懒,大半夜厮杀竟是半笔生意都没替阎罗王揽上。
「没必要,这群人不过听令行事而已,意思是向我警告别轻举动吧,呵……我不过动口她却直接动了手,还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呢。」
目光远眺,古天溟望着天边弯月[了[眼,月华满映的星眸里流波盈盈,像似在盘算着什么。
已经让雷羿差人暗地连挑了两个据点,钱庄那儿的内应也进了帐管核心,这的动作就算没按熄冯猷的气焰也叫他大伤元气了。
至于这批死士……浔阳的暗探该吊起来打屁股了,冯倩手里几时有了这么群人?是和那几个老的搭上线吗?
冯猷也许不是个聪明人但他身边还有个冯倩,既然那妮子不惜与他撕破脸也要他缓手放过一回,那么顺水推舟权充卖她个面子倒也无妨。
「罢了,看在过往情分就再给个机会吧。」
没、必、要?
罢、了?
还……看在过往情分上!?
眉,越挑越高,最后在阵微微抽搐后回归原位,很显然,这偏属宽恕的决定听在某人耳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古天溟,下想放长线钓鱼时麻烦通知一声可否?我跟门主大人的心眼没连通一气,早点告诉我可以让在下省点力气少作点白痴蠢事!」
再点破隐于背后的用意,徐晨曦已顾不上藏拙与否,月光下原本显得惨白的脸容霎时多了些血色,他不禁由衷庆幸起自己现在没什么气力,否则难保不会动手亲自宰了这个他原打算代人守护的臭家伙。
平白被人砍的一身伤一身痛地,天知道他这般拼命究竟是在为谁白做工!
「不好意思,我也是临时起意,没想到幕后藏的是尾大鱼。」
「没、想、到?哼,你也会有算错时的时候?咳……」汹涌的气血又是一阵激荡,口里的腥膻让徐晨曦皱了皱秀气的双眉,唇边沁出的血丝伸手连抹了好几才感觉不到湿意。
再继续跟姓古的这么掺混下去,迟早会英年早逝下去替阎王爷看门。
「怎么伤得这么厉害?你身手挺不错的,对付这几个应该……」拧锁着眉心,古天溟略为检查那只披染着血色的右臂后大手滑向腕脉,半晌后俊脸上的神色越见凝沉。
一则是为这人儿旧创未愈新伤又添,另则是……探手在人儿的胸背间细察,结果印证了他原先的臆测,这回内腑的受创并非来自外力击袭,倒像是强聚内息所致的真气反噬……
这家伙练的是什么旁门左道的功夫?名门正派没这样伤身聚力的霸道心法。
「你刚刚做了什么?」搭指箍着细瘦的腕关徐徐渡入真气,向来柔和的低沉嗓音隐隐带了丝不悦的怒气,古天溟瞥了眼下头倒卧的四具死尸。
开战之初也有留意过夜雾那头的战局,虽然是五个打一个,不过观察片刻后他就确定以夜雾展现出的身手取胜或许困难自保却绝对有余,他倒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五去其四。
从这家伙身上的伤势判断,不难想象他是如何地勉强自己才有这样的辉煌战果。
然而这却是为了什么?又不是生死关头何必这么拼命?就算嗜杀成性也没有人是拿自己的命去填吧。
思及最后那如流星赶月般的身影,古天溟顿时蓦然一凛,让那人这般拼命的理由……会是自己?
「做了什么?咳……废话……当然是砍人啊!咳咳……哪有你大门主,咳……轻松。」没好气地白了眼提出这种白痴问题的家伙,徐晨曦答得有些咬牙切齿,却是叫不时溜出口的呛咳减弱了气势。
「……」神色复杂地凝视着眼前的苍白面容,当瞥见那青灰的唇角又溢出浓稠热液,古天溟想也不想地就是伸指揩拭那染在唇瓣上的缕缕暗红。
「为什么……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一反之前凡事不予究的态度,第一古天溟对面前的男子追问起原由。
拭着血痕拇指摩娑着有些干裂的唇,幽沉的目光下心绪如潮汹涌,对于等会儿将听到的古天溟竟有种莫名的雀跃与期待。
这一瞬间,之前对这男子很多的「不知道」似乎都有了个思索的方向。
只是这方向指出的答案有些惊人,连见惯风浪的他都不由得质疑起这答案究竟对是不对。
想来还真有意思,老算计着别人,岂料到有天竟是连自己的心思都得拿出来动脑分析判断……自嘲地勾了勾唇棱,古天溟的视线缓缓移往自己爬抚在软唇上的长指。
比起胸膛里这颗裹了太多层虚伪的心,身体的感觉看来倒是易懂得多,他喜欢指上的这份触感不是吗?不仅只这两片唇瓣,那纤瘦的腰、结实的肩臂乃至整个人,否他又怎会老找借口把人像现在这样锁在怀里呢?
「你想多了。」过于炽热的目光让徐晨曦不自在地偏首避开眼,顺道将唇瓣拯离那过于暧昧的触碰,只有嘴里吐出的语句依旧强硬。
「什么叫『为你』?少往脸上贴金!这不过是我这人打架的方式,没听过兵器一寸短一寸险?我这把匕首下很难留命的……喂,眼前这些怎么办?」
不想再继续这危险的话题,徐晨曦不认为是时候让古天溟知道他俩间的瓜葛,只好闪烁其词再多管些闲事,主动提起了善后问题。
「信不信回去睡场觉明天起来一切就都恢复旧观了?」没在意对方言词中的闪避,古天溟也顺势改了话题,因为他也还需要时间去确定心底的这份异念,需要时间……做决定。
古天溟三个字不只是一个人而已,他是江湖上屹立百年的青琶诺奔伊头,也代表着南水十八帮,这样的身分注定他不能只是自己,得顾及得考虑的有很多,譬如青诺睦益,譬如古家的声誉。
很多事,不是他想就能由心随性。
「当没这回事?」语声高扬得有几分战栗,徐晨曦转回头皮笑肉不笑地摆了个恐怖笑脸。
是啊,反正挨刮的又不是他,他古大老板当然可以不计前嫌地大方作善人。
「不是知道了我要钓鱼嘛,再说……看来暂时他只能这样。」端详着那苍白的唇泽不再灰败地吓人,古天溟收回了扣在腕脉上渡气的指掌,改为在背上徐缓游抚着,就像在安抚着张牙舞爪的小动物。
「你瞧,闹成这样都还不见半个人来,想必事前都打点过了,她也知道今晚的事情我不会张扬。时候未到,闹的人尽皆知对青挪⒚挥泻么Γ弄个不好反而让一旁虎视眈眈的有心者捡便宜,说来她的确有资格夸口说了解我,至少她猜的没错,不到最佳时机我确实不会贸然出手。」
耐性十足地细说分明,古天溟的表情却显得有些无奈,想他古某人这般勤快地跟人解释自己的想法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如果让雷羿那小子知道了,准抱怨自己偏心唆个没完。
然而眼前的情况摆明了叫他偷懒不得,否则就算某人现在没力气动手,以后的日子只怕也得提心吊胆地过,他若是没看走眼的话,坐在膝头上的这家伙绝对是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的那种人。
仇不但记,而且只怕还加倍奉还。
再说……浑沌未明前,还能惯着这家伙的地方就多惯着他点吧,就当是在诸多权衡考量的缝隙里留给自己的一点小小自由。
一旦界线清楚划下后,也许……连朋友这层关系都得舍下,只能从此陌路。
唇微抿,古天溟细细咀嚼着心中淡淡泛出的萧索怅愁,他一向很明白自己的,真做了决定就不会留下一点余念,曾撩动心弦的,只有阻隔在最遥远的地方才能将这份心念断得彻底。
「他……」开口正想问古天溟他来他去的究竟是哪个神通广大的家伙找的碴,某段对话的印象却陡然闪入脑里,徐晨曦有些愕然地朝身侧男人望了去。
「『她』!?你说的是冯倩?」
「嗯哼,不然你以为是谁呢?」看着那双优美的眸形瞬间睁如圆铃,古天溟不觉莞尔地摇了摇头,随即捺下了眼底的那点轻愁。
「那妮子做了这么多丰功伟业,你对会还以为她只是个世事不知的大小姐吧?」
瞥着古天溟揶揄的神情,徐晨曦气闷地转开了眼,那位大小姐昨晚加今早的精采表现叫人想误会都很难,他不过是没料到那女侠的本事这么高,不但自个儿养了批杀手,胆子还大到敢派出来跟未婚夫门主示威?
张狂的程度跟古某人的某副脸孔还真一个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锅配什么盖……
「还真是你的女人没错……」喃喃自语着,徐晨曦眸中掠过丝懊恼的神色。
早该想到狼狐之辈的另一伴怎么会是只吃素的小绵羊,若不是有冯猷这个尾大不掉的绊脚石,冯倩还真的和古天溟非常匹配,足以堪当青琶诺陌敫鲋魅耍姓古的想必也是看在这份上所以才留了分转圜余地吧?
毕竟,像这样漂亮有脑袋又胆识的女人实在可遇不可求。
眉微拧,徐晨曦有些难受地闭了闭眼,不知为何地胸口突然闷的喘不过气来,这感觉比让人打上一掌都还差劲,完好的左掌忍不住抬起压在了心窝上。
「怎么了?」察觉怀里人不寻常的举动,古天溟仔细打量起人儿的脸色。
「没事,累了而已。」随口丢个答案,徐晨曦索性阖上了眼帘掩饰着不舒服,头微侧倚向了身后厚实的肩头,「劳烦古门主带我回房休息吧。」
怎么说都是为他而伤,把他大门主当人轿坐上一回应该不为过吧。
思及那张俊脸上可能的僵色,徐晨曦紧抿的唇就不禁微微漾开了笑意,连带地胸臆眼的烧灼似也在这一瞬消退了许多。
没耽搁多久,徐晨曦就感觉身子被打横抱了起来,一阵缓缓飘降后是步履稳健地慢行,些许摇摇晃晃地很是催人入眠,就在这如波轻摇的晃荡下,疲累的意识逐渐迷离,没等到在床上躺平就跌入了沉沉黑暗中。
唇弧微微弯扬,徐晨曦笑的甚是沁甜,虽然天快亮了,但他知道这剩余的夜他不用睁着眼迎接东升旭阳。
此时此刻在这双背弯里,他可以,寻梦天明……
悒 醒不了残梦 季 管不住自己 渴求的心 失控的情 不曾停的希冀 却又是 水中月 镜中影 俱幻成空
第七章 悸
马蹄声哒哒,小径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如电疾驰着,纵是外人也看得出马上骑士的骑术极为不凡,明明是在昏黄月色下走着崎岖坡路,马行速度之快却叫人以为现在日光正盛,八蹄下踏踩的也是康庄大道。
有此身手又如此披星戴月地兼程疾赶,不用多想也知道绝对是武林中人,就不知扰扰江湖是否又要出大事了……
「还好吧?」朝后招呼了声,古天溟迅速回头瞥了眼身后的模糊人影,虽然担心着人带伤的身子能否负荷但眼下偏又耽搁不得,他必须在明日午前返回洞庭。
原本想分开上路,好让伤乏的男人能够休养生息,无须跟着自己餐风露宿,谁知想得周全人家却不领情,好说歹说硬就是要跟着一道上路。
「少唆,我又不是娘们!」大声吼了回去,徐晨曦又夹腿催促着跨下座骑加速。
「哈,夜夜共枕我当然晓得,精神这么好,看来天亮前我们该进得了衡阳城。」眼见后头的马影逼近,古天溟也跟着纵马加速,口头上虽然说说笑笑一派轻松,心底的担忧却未减分毫。
回过头专心策马,古天溟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大凡江湖人哪,不论是大侠还是小卒,多少都有股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嗯,与其说是豪气不如说倔劲还来得贴切。
这种痛不痛还行不行的问语,答案不砍个对半也得打个折扣,更何况身后的这小子的拗脾性他可是刻领教过了。
若在平时自己一定会想办法颜面不损地把人劝下来休息,奈何时值非常,也只能先顺着他的意赶上这一程,入衡阳后再一歇息个把时辰缓缓气。
对于随风飘送而来的玩笑话,徐晨曦只低啐了声懒得再与计较,说到底古天溟这般多言也是关心罢了,淡粉的双唇微扬后复又紧抿,一种谓之沉凝的静穆再笼罩在如纸苍白的脸容上。
在经过那一夜双方心照不宣的热闹后,原本就已在盘算着离开的时辰,没想到老天爷像是听到他们的心声般,隔天一早,一个人一张帖一句话就让他们两个衣不解带地一路换马直往来时路上疾驰。
人是由洞庭派出隶属古家直系的信差,据古天溟说一旦看到这些人就表示事情十万火急又十分严重。
因为这些信差都是由青琶爬锿沉旒兑陨系娜宋锛嫒危论武功论才智都足以应付一切突发状况,务使交付的物件送到收信人手上,像这回来的就是雷羿辖下的第二把交椅,讯息传达后又立即马不停蹄地同雷羿早一步先行回奔洞庭。
当然不管事情有多急有多重要那都是人家青琶诺氖拢他大可以不必理会、照着古大门主的提议慢慢蹭回去,顶多看在认了雷羿做拜把的份上,在体力允许下多赶几程,怎么也不用像现在虐待自己似地一餐当三餐吃,三觉并一觉睡,只差没十二个时辰全黏在马背上。
问题,就出在送来的那张帖还有捎来的那句话上。
帖子的样子很普通,是让人过目即忘的那种,帖子的内容也不算太特别,不过邀约后的但书附加威胁。
说是威胁其实也不算特别,青殴偶壹掖笠荡螅树大招风本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让古天溟动容的是这张帖竟是用门里核心才知道的方法送入洞庭,而让自己坚持着非巴着人一块走的理由则是──落款无名无字,只黏了朵淡色粉樱。
那是「她」特有的署名法,只有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当然也包括了骨血相连的自己,一个曾把身心都交付,何其亲密却又何其疏远的傻子。
咻咻声掠耳而过,朦胧夜色中徐晨曦原本就惨白的脸色其实已是青灰得很是难看,不仅因为体力的透支更因为心上那股叫人难以呼吸的郁沉……
时间,也许不多了,想结清与她之间盘根错节纷乱的代价他早有觉悟。
从见信的那刻起他就如影随形地紧跟在古天溟身旁,就怕一丝纰漏一点疏忽造成永难弥补的憾恨。
这辈子,遗憾已经太多太多,他不想再多添任一笔。
在意的并不是谁灭谁盛谁存谁亡,平静的江湖会不会再掀滔天巨浪,管它这场翻天覆地的风暴会死多少人,都与他无关。
这一生,除她之外在意的就只有那个叫他百味杂陈的手足至亲。
擎云虽然和自己一母同胞,性子却是完全的两样不同,不像自己爱憎分明易走极端,也不像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用智理作框束缚了自己,什么感受都藏在心底,受伤的,愤怒的,悲哀的……全然不懂得发泄只会隐忍着独自背负。
狗急了都会跳墙,他不敢想那少年老成的家伙若被逼急了会做出什么。
人在彻底绝望下,是会不顾一切做出极其荒唐的恐怖事来,那疯狂的滋味他已刻体验过,而擎云爆发出来的只怕比他还要惨烈,那人的情绪,已被压抑的太久。
信差传的那句话已经证实了他的不安──泷帮易主了。
虽然据称是靛风堂那个阎王脸接下棒子并非被「她」所夺,但这个讯息也够让他心惊了,因为他知道那表示封擎云打算单以个人身分放手一搏,不论结局为何都不必担心会拖累同伴,他的赌注是他自己的性命。
终是,也同自己一样了吗?决定孤注一掷只求个结束?
厌倦了一而再地期望、失望,厌倦了无止尽地逃离、陷落,没有终点的圈子一绕再绕,任是谁都会疲乏地绝望。
贴身低伏在马背上,徐晨曦眼里的沉霾逐渐如雾逝散,澄澈中透着股无可动摇的坚毅。
不论事情终会如何落幕,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让人走上和他一样的路子,他与他不同,身上还有着太多牵绊,除了崭扬、岑菱他们也还有古氏这支虽未相认、血脉却始终相连的亲族。
结局就由他来谱吧,由他这个早一无所有的人来承担最后的所有。
是罪,是痛,都无谓。
就当是……偿还他自以为是犯下的错,弥补他曾刻下的伤。
来时无所牵,去时也该同样的俐落,别人欠他的,也许没法完全收得回来,他欠人的,却绝对要还得干净。
好能够乞求来世,不再纠葛牵缠……
* * *
「我跟你去。」
铿锵有力的语声彻响在宽敞的亭阁里,也彻响在座上众人的耳畔边,徐晨曦无畏地抬头迎上四方称不上善意的目光,略显疲惫的黑瞳依旧如镜清澄,完全没半分僭越身分的不自在。
这里是青琶爬锲饺找槭碌摹杆泱阁」,素雅的亭阁矗立在一片偌大湖渠的中央,周围空荡荡地完全没有一道相连岸边的桥路,往返全凭来人的足下能耐以及湖底的若干人工暗礁。
那些人工礁石不但少之又少而且个个距离甚远,每个时辰又都升降不一有着变化,如此设计即是确保阁中议事的隐密和与会者的安全,*DA*任是强力机弩或火炮如此距离也难从岸边射及,而就算来袭者本事大到可以凌波踏水,空旷的湖面上也没得隐蔽身形,反而成了最显眼的箭靶。
这样的重畿之地,一个外人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坐着就已是令人侧目的怪事,遑论还由得他高谈阔论大放厥词。
毫无疑问地,这又是古天溟默许下的纵容。
偷偷抿唇笑着,雷羿依旧是哦啷当地坐没个坐相,半挂在石椅的椅背上不说,三不五时更呵欠连连地拨着身后的粼粼湖水嬉戏,怎么说他也是好几晚通宵未眠的人哪,只不过早了步回到家多[了一个时辰的眼。
要不是席上有个破例被允许与会的夜雾,他老早两眼一闭梦周公去了,反正事情该怎么办座上的那只贼狐想必早有了腹案,他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把耳朵掏干净等吩咐就好。
撑到现在还睁着眼,为的就是等着一睹好戏。
瞧瞧,连诸葛耿那个老实头眼睛都睁得圆不溜丢的,想来他这个才拜把不久的兄弟让不少人掉眼珠了,大家八成都奇怪着这个门主捡回来的家伙怎么出门一趟转转就完全变了性子,变得这么……嗯,意见多多。
「这是我们青琶诺氖拢敢问和阁下何关?」
唉呀呀,老沉开将发炮了,想必是以为古老大不好意思说话,所以「好心地」代主教训客人规矩吧,举杯就口呷了口热茶,杯缘旁的红唇却是却是咧到连白牙都露了出来。
这个沉呆子!明明姓沉脾性却一点也沉不住气,真是笨到连他这个直属上司都替他汗颜,不懂先发难的通常都会变成靶嘛,尤其对手还是伶牙俐齿和他难分轩轾的小夜夜……伸掌掩嘴打了个呵欠,雷羿眼角余光悄悄往另头瞄了瞄。
果然,那尾狐狸也是磕盖品茗一副等着看戏的悠然闲样。
「没人比我更合适。」
「阁下这是何意?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吧?以为我们青琶畔碌牡ㄊ恫蝗缒懵穑棵胖鳎本旗堂手下三百儿郎愿随门主赴会!」
「三百个……是都活腻了还是预备着替你们门主送终?」
「噗!哈……咳咳……」一口茶如天女散般喷得自己麾下的两大高手迅如风般各向一边疾闪,雷羿咳到整个人都快瘫到了椅子下去,却犹自咯咯笑个不停。
几天不见,小夜夜的那张嘴还是毒如依旧哪,不知道这算不算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瞧那双眼里隐隐流露的狡黠光韵,啧啧,想来看古老大吃鳖的日子应该屈指可数
「雷副……」
躲过一蓬茶雨,雷羿手下的第一大将曲逸D表情依旧沉稳如常,还非常自然地伸手扶了把倒在椅子上笑得一抖一颤的人儿坐起,像似早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妄性,只是眼前他不得不提醒一下这个笑得太过忘形的主子……沉堂主已经快从「青」旗转任「黑」旗了,如果以脸色作准的话。
「属下不知错在何,还请总堂主指教。」一字一顿,那张棱角分明的方字脸已显得有点扭曲,谁叫如此不给面子的是自家头头,虽然不能公然顶撞沉家笙的语声里还是充满了不服。
「指教?咳……有意见的不是我,头转过去,老沉你,咳咳……该问问『门主』的客人还有何指教才对。」
别把其丢到他这边来呀,他不过只是看戏的说……窝在曲逸D怀里让他替自己顺着岔气,雷羿水亮灵动的漆眸扫了眼面前脸红脖子粗忍得很辛苦的可怜家伙,然后状似不经意地朝前方正中央的位子转了转。
这只硬脾气的困头鹅听不懂暗示总该看得懂眼色吧,都不懂那就等着气死自己好了,凭他的懒劲做到这份上已经算是尽了做人头儿的义务了。
「……」看看这个再望望那个,沉家笙就算没完全领会雷羿的意思也知道该先把火气收收,跟着这古灵精似的孩子头儿也不是三两天的事了,他还没迟钝到尽往刀口上撞的程度。
「沈某请教,为何阁下会认为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仍有点僵的语气虽然谈不上彬彬有礼,但已经恢复了身为青琶湃烁糜谢本气度。
「请教不敢,只是一些想法,说出来供大家琢磨看看是否可行。」
人敬一尺我回一丈向来是徐晨曦对人的原则,何况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动气的人,他一直认为与其浪费力气生气还不如把脑子空下来想想该怎么十倍偿还。
只是这些原则,碰到某个姓古的家伙时总很难不变得例外。
「不用我多说,我想大家也明白这种约十之有九是场鸿门宴,而且手段只怕不会多光明正大,凭古门主的本事自保该没问题,带的人多不但派不上用场反而可能栽在陷阱里,反成了受人要胁的把柄。」
巡了眼阁内众人皆无异议,徐晨曦微顿后继续说出自己看法,炯炯目光却是锁在另头一袭月牙色长衫的人影力上。
「何况人去的多,相对也削落了洞庭这边的实力,调虎离山许也是一计不能对防,所以我猜……古门主原是打算着单刀赴会。」把问题扔回给古天溟,徐晨曦坦然迎上空中交会的眼神,眼里的坚持依然无减,只是多了点意义难明的微光。
因为帖子递的手法特别,古天溟若非亲为就一定是指派心腹代替,他只能确定赴约的人数一定不多,至于去的人选会是谁……自己的猜测并非因为了解也并非因为仔细剖析过什么,只不过是若有似无地把决定引往这一条他所期望的。
若今天设局的换做其他人,单刀赴会并不算自恃过人的做法,放眼江湖上能叫古天溟或青琶牌煜潞檬执虿还也逃不了的毕竟不多,再说这种不善之约通常只是想见青胖魇抡叩氖侄危无冤无仇地,不会有人愿意与整个青琶派踔琳个南水同盟为敌。
只可惜,任是古天溟再聪明也绝对想不到,幕后黑手会是数十前造成武林腥风血雨又突然消声匿迹的邪教──极乐谷,更不会想到当年的极乐公主封若樱二十年日思夜思的就是如何报复他们古家如何灭绝青拧
连自己,也是直到那一天和封擎云互揭伤疤时才明白了其中牵连。
极药谷东山再起的野心加上封若樱昔日的私仇旧怨,这样的邀约任谁想都不可能善了,以自己对她的了解,*DA*生擒古天溟要胁青排禄怪皇蔷偈种劳顺道而已,她最想做的该是直接把人杀了以出多年累积的怨气,尤其最好是能当着古返拿嬉淮绱缟剐了他儿子。
呵……看来自己也算称得上了解她呢,或老应该说耳濡目染,自己心计的歹毒比起那女人也不惶多让,所以根本不需要费神猜测。
垂睫避开互凝的目光,徐晨曦不想眼底涌起的讽色落入那双总能轻易把他看透的漆眸里,经过浔阳浴血的那一晚,他不敢赌古天溟是否还愿意只将一切看在眼里什么都不问,也不敢更不想知道──
青藕妥约海孰为重……
不清楚对方的心思,徐晨曦却明白自己的改变,每多相一天,对这温煦如阳的男人就多一点不同的感受。
一天天一点点,慢慢地已累积到即使除去封擎云这层纠葛后,似乎也还剩余了些感情,不再是毫无所谓无所交集,也许因为舍弃所有寂寞了太久,他才会放任自己汲取那点点暖意。
他们可以称为朋友吗?或者……比朋友还要再多一点?
对于古天溟温情的纵容,他是既不敢多想又舍不得放手,只能偷偷地将这些暖意一点一滴放进心底珍藏。
而眼前,他却回答不了那人想知道的,谁叫他身分尴尬得难以取信任何人,说了只怕比不说问题还多,更何况……与她之间的纠结他要亲手落下断句,他需要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
「没错,我是这样考量。」
对于自己的心思被猜个正着古天溟并不感意外,稍微了解态势的聪明人细想后都会得出这结论,他意外的是眼前人对于这件事近乎执着的积极。
带着一身伤痛硬是不停不歇地跟着自己兼程急赶,三日后的鸿门宴明知是涉险,居然也舌灿莲地硬是想说服众人让他跟着,若拿这家伙片刻前才说过的话形容──
他这番作为是想替自己送葬还是急着找死?
不是没猜测过这男人的失忆是假,而这回突发的事件和他的来历有关,只是照这人之前对往事偶露的迷茫黯然来看,那段所谓过往只怕不怎么让人愉快,真若有关岂不是更该置身事外不闻不问?而若无关,这般地努力不懈又是为了什么?
眼前这家伙,已是矛盾到叫他看了头都晕……
抿唇微哂,古天溟不免对这份难得体验到的茫然感到好笑。
经过林子里雷羿那无心插柳的一闹,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捉摸到了这人卸下假面后的真实,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多出乎他意料外的状况,给搅得雾水满头。
在浔阳的那一晚也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个交情谈不上有多好的男人会为自己拼命到那种地步,那明显是借口的回答只会让他更妄加臆测──
为两人间关系迷惑着的是否不仅只自己一个,他也察觉到了吗?
那份难以?口承认的情愫……
「既然如此,与其有事时孤掌难鸣倒不如多带上我这个帮手,反正我本来就不是青胖腥耍这儿的布置有没有我一点影响也没有,而必要时我的安危也无须古门主费心,若真不幸见了阎王就当是报还古门主的救命之恩,无需歉疚。」
「再说,以我这样一个外人,就算落在对方手里也没什么机密好泄漏,应该也不足以成为要胁青琶诺某锫氚桑俊
鸦雀无声,不大的亭阁里除了浅浅的呼吸声外一点人声也没有,就连提出指教的沉家笙也是哑口无言怔忡在一旁,因为这提议怎么听似乎都对青庞欣无害,只是叫人费疑不解这个叫夜雾的究竟是为什么不惜拿命凑这热闹。
「除非,你们顾虑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是这下帖者同路人,那自是另当别论了。」一口气吐完腹中的说辞,徐晨曦度起面前的香茗润泽干燥的唇舌,正话反话都说了,相信该有点作用才是,这票子正经八百的家伙应该不比窝里的那群怪人难搞。
「老大,说句话吧,太阳要下山啦,哈嗯~」打了个大呵欠,雷羿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向身的的大肉垫,天黑了戏若还不落幕,这戏可就看的有些辛苦了。
在他看来,其实今天这场会根本只是自家老大做做样子摆场面罢了,从知道帖子的事情后那只狐狸就该自有打算了,给不给人跟也是他一句话说了算,何必大费周章设计夜雾讲上这一堆大道理。
说穿了,还不是藉夜雾的嘴以杜悠悠众口,省得他还得多费唇舌跟门里的兄弟们解释为什么他啥人不带却带了个外人赴会,这狐狸的偷懒功力实在不是凡人能及,连自己也望其项背。
偏偏每就只有他这个同类懂得他们懒鬼门主的意思,说不得只好费点力帮忙敲敲边鼓,老实讲,他怀疑连这一点都是人老早算计好的,拿他爱看热闹的好当钓饵,不怕他也学薛老头翘头不赏光。
唉,人家做元老的纳凉,可怜他这抬轿的却连松手喘口气都不行。
「明日我和夜雾?程赴约,青旗半时辰后起行十里外接应,若有什么意外,门里事务就直接由羿全权接掌调度,老门主不日即将返回洞庭,就算我一时耽搁赶不回来应也无妨。」
全、权、接、掌?瞬间瘪了张嘴,雷羿熠如火耀的晶瞳里满是无言的抗议。
这只臭狐狸还真把他这个副门主物尽其用啊,他怎么突然觉得想看狐狸被引鱼鲠到脸发青的百年难得奇景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小夜啊小夜,你现在怎么是一面倒地在帮这只贼狐哪……
* * *
夜未央,未点烛火的暗室却是盈盈拽了一地月色,坐在窗台上斜倚着窗棂,徐晨曦神情怔忡地望着窗外越来越圆的皎洁明月,偏瘦的身型只着一件洁白单衣,沐浴过的湿发全披在肩头上,濡湿了大片背脊。
一路奔波多日未眠,就算涤尽了满身尘秽也洗不去浓浓的疲惫,然而感觉明明已是很累很倦了,闭了眼却依旧心绪如潮难平,过往的、现在的纷至沓来,一幕幕就似走马灯般扰得他寻不着周公在哪儿。
与其又是在床上和黑漆的床顶相瞪天明,任谁也宁愿爬起来与夜空皎月相对,至少柔和的月色多少能抚慰几许紊乱还他几分清明,让他能好好地思索点有用的事情。
就要见面了……
而这一,自己站的位子却与往昔大不相同,可以想见「她」会是如何的愤怒,薄唇微抿泛开抹淡微的笑,徐晨曦不由地感慨起人世的无常。
从前都是看着她为了擎云的违逆发火跳脚,甚至还常常幸灾乐祸地在旁添柴风让火烧得更旺,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竟也步上擎云的后尘与她作对!?这是以前的自己绝对不可能想象的。
她一定也想不到吧,那颗对她向来最言听计从的棋子,如今正藏身在敌方阵营里默默策谋着,策谋着如何毁她所有的苦心算计。
轻捂着胸口,徐晨曦静静感受着里头越跳越剧的心音,他知道那是因为不安因为惧怕,他可以想象背叛她的下场不单是一个死字能够简单了结,但如此激烈的心音更多的是因为……期待和好奇。
他很想知道,摊牌的那刻到来时,当她知道竟是败在一只她从不放在眼的棋子手里时,她的反应是什么?迎接他的炼狱又会是什么?
那滋味,有比绝望还苦吗?他能否期待着从此就能在她心上占有一席之位?
他更想知道,当看见她的愤怒与失望的,这颗心……会是痛还是快意?
太多太多的问题他都想要个答案,哪怕是用生命偿作为代价。
踏着月色而来,远远地古天溟就瞥着了抱膝蜷窝在窗边的白影,不禁扯唇提在手上沉甸甸的东西瞅了眼,有时候他还真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
「怎么,累的还不够呛?还有闲情逸致蹲这儿观星赏月?」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古天溟劈头就是句揶揄,把东西往桌上一搁后自顾寻了把椅子坐下,却是没点燃烛火破坏这一室的银白淡月。
「好说,比不上你大门主三更半夜吵人的好兴致。」
倦归倦乱归乱,徐晨曦的反应依旧不慢,头也没回地马上就回敬了句同样叫人吐凉气的调侃。
「嫌吵?我以为看在这玩意的份上你该说声欢迎才对。」拍开坛上封泥,古天溟倾坛半斟了杯至鼻前品闻,几近无色的水液在月色下更显剔透晶莹,扑鼻的酒香更是叫人未饮先醉。
「啧啧,不愧是薛伯藏的酒。」就唇轻啜了口,古天溟[着眼咋了咋嘴,复又伸着舌摇了摇头:「够劲!要不要来杯尝尝?不收银两。」
无声无息,招啊的言词如石沉大海般一丝余波回应都没有,窗台边的白影依旧朝窗迎着亮月,淡漠的神态像似根本没当有个大活人在身边聒噪,只是抱在膝头上的双掌紧了紧,平踩在台上的赤足也交叠缩了缩。
要不是技不如人再加上与封擎云的那层关系,徐晨曦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把这个不速之客一脚踢上南天门和二郎神的哮天犬换班,不是他没风度,谁教这个姓古的老不长眼,总拣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挑战他的耐性。
徐缓放慢了吸吐,徐晨曦索性将半个脸埋进肘弯里好抵御那阵阵扑鼻酒香的骚扰。
老实说,酒这种东西虽然他很能喝却不表示他喜欢,只不过这种时候有酒在眼前无疑是种极难抗拒的诱惑。
今夜的自己,很需要一点朦胧去模糊那些太过尖锐的锥心感受。
「别客气,我也只是借献佛,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笑睨着那抹背曲优美的侧影,古天溟索性送佛送上西把杯子端到了人面前。
这家伙……
看着那粼粼酒波在咫尺前晃啊晃的,徐晨曦紧抿的唇就不由地开始抽搐起来,对瞪了好半晌后终于决定不再委屈自己,劈手夺过杯子脖一仰就是倾杯而尽。
哈,痛快!
火辣的感觉一路烧进了腹中熨烫着五脏六腑,徐晨曦满足地[弯了眉眼,没想到在这儿竟也能喝到北方特有的浓烈,他还以为南边的都偏爱那种口感温醇却淡如水的鬼玩意。
「你这回又是来干嘛?」举杯示意再添,心情略好下连带地口吻也友善了许多,酒泽熏染的红唇甚至还扬了抹弯弧。
「别跟我说又是来找抱枕的,这可是在你大门主的地盘上,应该不缺这点小小玩意吧。」
「我啊,知道你睡不着无聊,送礼来着。」看着人抬臂一抹唇马上又是灌了杯下肚,古天溟忍不住满是钦佩地摇了摇头。
若非先尝了口他还真会怀疑自己错拿了坛清水,薛伯这些个珍酿劲道之烈可是叫他们这群青藕煤喝巳宋胖色变,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够拿它当水喝?不但面不改色看起来还喝得挺开心的……
等等,这小子的酒量该不是这么练的吧?漆黑里古天溟拧起了双眉,星眸中的墨彩更转幽。
他以为,一个人喝酒该是慢慢啜品着美味,而非眼前这般求醉似地痛饮。
「无聊?也许吧……」耸耸肩不置可否,徐晨曦又是要了杯酒入喉,原本与夜风同温的身子逐渐暖和了起来,懒洋洋地甚是舒服,就连心,似乎都被这热烫的感觉填满不再空荡荡地找不着归。
「我是无聊那你在这儿闲晃又是为了哪桩?不用好好养精蓄锐备战吗?」问着半隐在黑影中的人,徐晨曦歪着头趴枕在自己屈拢的膝头上,微醺的模样显得有些孩子气。
「我也想啊,可是这儿……」指指自己的脑袋,古天溟笑的有点无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堆把周公的位子都给占了。」
「怕阴沟里翻船?呵呵……原来也有你会怕的事情。」唇棱微勾轻笑出声,徐晨曦的表情显得十分开心,能看到这家伙的脸变成苦瓜样实是件再惬意不过的乐事,比起平常那种什么事都天塌不惊、一副翻云覆雨无所不能的讨人厌样子顺眼多了。
「翻船?那倒是想也没用,敌暗我明,意外在所难免,再怎么多虑怕也枉然,我在意的是对方的身分和意图,那张帖送来的手法虽是青盘赜械却是好早前的旧路子,知道的全是本门长老级人物。」
「若真是他们之一所为,这么特别的手法岂不是不打自招?我真想不通这张帖的主人用意究竟为何……想挑起争端叫我们相互猜忌吗?我不认为这么简单。」
点指轻击着桌面,徐晨曦反复思索着那送上门的唯一线索,没留意片刻前还展眉扬唇的笑脸在月光下逐渐冻凝。
「还有那枚樱瓣的意思也叫人琢磨不透,若说是种标记,却偏偏没有人认得,若说不是我则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唉,要是爹在就好了,江湖典故什么的薛伯根本没放在心上记过,而情势未明前,门里其它的老人也不好问去。
伤脑筋呢,想了老半天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想不翻船得靠点运气了,你确定还要跟我走这一趟吗?也许半途作东的会换成十殿阎王也说不定。」撇唇笑了笑,古天溟原想让气氛轻松些,谁知一抬眼迎上的却是双已然冰结的黑瞳。
好冷……环臂紧圈着膝头贴胸,徐晨曦面无表情地看着月夜下的那双红唇一张一合,至于内容说些什么他已没力气再去辨析,不久前的淡淡暖温霎时退得无影无踪,只剩噬骨的冰寒,冻得连心都发麻。
「带酒给我……是想套我的话吗?直接问就好了,何必还拐弯抹角这么麻烦?」缓缓地,染着疲惫的轻语淡淡自唇间吐出,徐晨曦神色木然地移开了对视的双眸,目光垂落在地上光影交接的模糊线上。
「呵呵……我原本还在想是不是该为白天你的信任道声谢,看来可以免了。」长睫轻颤着,勾扬的红唇笑的嘲讽也笑的有些凄凉。
终究,他仍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一个陌生人怎可能和偌大的青呕业同放在秤子上衡量呢?他果然又是在作白日梦了,一场名为奢求的幻梦,徐晨曦用力握紧了搭在肘臂上的双掌。
明明已经一再提醒自己别接受那些旁人偶予的关怀,别接受那些一时兴起的温暖,为什么还会生出这种以为是一家人的错觉呢?
这般的痛……全是咎由自取……
「……你怎么总爱往牛角尖里钻?我没想要跟你问这些。」叹了口气,古天溟上前一把将那双自虐的指掌抓握在手里,单薄的白衫上圈圈红痕已渲染而出,尤其右臂更是湿糊了一大片。
抿着唇,古天溟知道那一晚的剑创大概又被扯裂了,微拧的双眉不由地又更锁紧了些。
关于眼前这男人,很多事他还在想,很多事他还在犹豫,在想清楚前他原该保持距离的,只是一看到那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种比伤还要痛的忿怨,他就无法不跨过自己划下的界线。
「何必还要骗我……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只是单纯来找我喝酒赏月?相信你什么都不怀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我还没有天真到相信统领南水十八帮的人能有这么笨,笨到人都在面前破绽百出了还看不出不对。」
飘渺的语声幽幽喧吐着,任由血染的十指被人握在温热的掌中,徐晨曦没有丝毫的反抗。
摊牌的时候到了吗?在这风雨欲来的前夕?呵,姓古的还真捡了个良辰吉时……
闭上眼,薄唇微扬勾出抹浓浓的讽色,本就紊乱的心绪这下子更像是掉进了五彩染缸里,扰的找不出一块净白。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从前即使对擎云带着恨带着怨,不也隐忍着同他们嘻哈笑闹了近十个寒暑?这不过数月而已,怎么却在重要的时候忍不住宣泄出了情绪?
扪心自省着,徐晨曦怎么也归咎不出个好答案,最后只剩下股自暴自弃的冲动。
当他徐晨曦这般好欺吗?恼得他性起,索性把话全摊开了讲,管他人信还是不信,屁股拍拍自此两袖清风再无半点责任,谁死谁活再也与他无关!
猛然睁开眼,黑瞳里空茫的幽泽多了抹星火闪烁。
然而当一想到眼前人了无生气横躺于前的模样,想到同胞手足伤心自责的哀容,点点负气冒出的火转眼间又消失无踪,他没办法再由着自己的任性毁了这么多人。
一错,已经太够,擎云也许不知,他有多感谢老天没让他那时的任性酿成无法弥补的缺憾,多感谢老天给了他可以后悔的机会。
「看着我!」
冰冷的面颊突然被阵温暖包覆着,徐晨曦不由自主地顺着这温暖施予的力道抬起头,一双同窗外子夜般浓的墨瞳正溢满柔情地望着他。
「别把所有的事情全放在一块大锅炒,混得乱七八糟然后再来为难自己的脑袋,这种玩法脑袋再聪明都会被搅成浆糊的,懂吗?除非你想锻炼自己成为天下第一的笨蛋。」
「还记得在浔阳那晚我说的话吗?那时候如此现在亦然,我不会刻意隐藏自己对你作戏,我想……你对我也是这样吧?正因为不想藏所以才憋的差点没学火龙喷火。」
看着那双犹带伤痛的漆眸倏然大睁,古天溟笑了,笑如春风般煦暖。
「有这么好惊讶吗?刚刚不是才说我不笨的。」笑瞅着那双满满映着自己倒影的晶瞳,古天溟轻轻摩娑起掌下那片仍嫌冰凉的颊肤,「我不但不笨还聪明的很,只是懒得解释给人听罢了。」
「我当然知道我所有的问题你可能都有答案,我也知道你不开口是因为你不想骗我,至于你的理由……我相信你的判断。所以啦,明知你不会说我又何必多费口舌,早知道我说一句你就想得十万八千远,我才不没事找话说,光跟你喝酒就好,省得让你这么……」
「骗人……我不信!」孩子般的负气言词,却是徐晨曦最直接的反应,眼前的男人温柔得叫他打心底感到害怕,怕一不小心就会陷落在这不属于他的温柔里泥足难拔。
梦醒后的幻灭,那蚀心的疼楚他一点也不想再尝。
「我才不信你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找我喝酒,别跟我说你一点都不累!」
「累,怎么不累?吃的差又睡的少还在马上连颠了四、五天,就算是铜铸打的也会软成滩烂泥。」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制住那激动紧握的纤长十指,古天溟合掌将这双巍巍轻颤的柔荑包覆在自己的两手间。
「我来,是因为我知道你没人陪着是睡不着的,而你的身体现在很需要休息。」
如中雷亟,徐晨曦不能置信地呆望着眼前面露怜惜的男人。
「别……再说……不要再说了!」猛然从那片温暖中抽出手紧紧环抱住肩头,徐晨曦@@抖着将自己蜷缩成团。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为什么要那种表情看他!
死咬着唇,徐晨曦紧紧闭上眼,却怎么也无法再像浔阳那晚,用暗夜掩蔽一切,不看不闻。
为什么,非要残忍地借着外人的口逼他承认?承认他还贪慕着、还企盼着、还眷恋……
对于温情的需索,这颗心始终就不曾停下追逐。
连旁人都能看得出他的寂寞他的渴求,他自己却还蒙着眼假装不见。
自欺欺人,何其的可笑……
嘲讽地一撇唇,徐晨曦缓缓睁开眼,仰首倚着窗棂远眺窗外的无垠长空,月华满映的墨瞳里一片坦然不再有挣扎。
「……古天溟,你到底什么意思?」
单刀直入问的直白,银白月彩披染的俊颜上一片漠然。
疲惫溢满心,他已懒得再去臆测这男人的心思为何,不想再去想那些撩拨心弦的话、那些莫名纵许的行为背后藏隐的又是什么。
反正不论古天溟图的是什么都无所谓,他徐晨曦有的也不过是副还会呼吸的躯壳,若还称得上有利用价值,那么就让姓古的拿去卖了也无妨。
睇凝着那双说不出倦意的死寂暗瞳,古天溟细细咀嚼着心底流淌过的复杂感受,有些东西……似乎不需要再力气究细索。
「不知道。」
敷衍似地虚应了声,含糊地说了等于没说,相较于沐浴在月光下人影的认真,半藏在黑暗中的男人显得漫不经心许多,惟独那双眼始终目光炯炯不曾稍移片刻视线,紧紧锁在披着层淡朦银彩的幽影上。
「你呢?你又是什么意思?浔阳那一回还有这,你的反应都让我觉得你似乎在担心我?为什么?对你来说……我很特别?」
没理会耳边的声声质疑,徐晨曦依旧一脸淡漠地望着窗外斜挂夜空的硕大明轮,连眼眨都不眨一下,入定般的模样就似魂已出窍神游九天。
就在古天溟以为不会有所回应时,如扇睫羽终于打破沉凝地颤了颤,最后不胜疲乏似地缓缓阖上,而同时,一声近乎呓语的低喃也从紧抿红唇间轻轻逸出。
「……狡猾。」
才说什么都不问的,哪又来这么多的问号?分明是混水摸鱼故意对他的问题推搪打太极,果然下一刻入耳的就是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算了,反正我也没答出你的问题。」
哼,话都全由你在说,当然是算了。
「现在是睡觉第一,等这趟回来,我们再说个清楚。」
不满归不满,对于递过来拉他上床的大掌徐晨曦没有拒绝,只不过……
回来?还有这机会吗?
嘴角微扬,夜色掩蔽下的笑颜有着几分谑意。
而这悸动……又怎真说的清楚……
《待续》
晨曦 (下)鱼 着
计中计 局中局 叛 谋 一念 誓犹存 言在耳 真 伪 惟心
第八章 叛谋
三日的晨光,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略为休憩一晚后,隔天中午徐晨曦就跟着古天溟启程赴约,先从洞庭湖溯江上行一段,近目的地时再上岸换马兜了圈反向逆行。
比起前几天没日没夜鞍不离臀的滋味,这一趟就算没游山玩水的舒心惬意也已称得上从容宽裕,至少吃的好住的好,目的当然不外乎养精蓄锐好对应这场鸿门宴,再者套句古大门主说的──
万一不小心真见了阎王,也不至于做个可怜兮兮的饿死鬼。
一路上,两人都极有默契地闭口不谈那莫名诡谲的一夜,一则「谈心」本就是件叫人浑身不自在的别扭事,另则没有答案的东西说得再多也无意义,虽然古天溟留了未竟的话尾,徐晨曦却不认为还会再有机会去烦恼这些个不明暧昧。
想从「她」手里全身而退,不比缘木求鱼的无望……怕也是蜀道登天难。
「……这叫请君入瓮吗?」低伏在陵丘上大片白茫芦苇间,古天溟遥对着半里外的画舫苦笑不已,最后干脆肚皮朝天一翻来个眼不见为净,摇玩着芦苇杆改看起落日余晖下的霞云朵朵。
离帖上具载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时辰,之所以刻意早到就是想先踩踩盘观察一下附近地形,免得情势不妙闪人时错了方位,数月前某人壮烈奔崖的精采画面迄今还历历在目,他可不想重蹈覆辙也来上那么一遍,拿自个儿的血肉证明他俩真是系出同源。(注)
然而主意虽好,到底人算还是不如天算,小心翼翼摸上地头探着的就是眼前这叫人傻眼的画面──
一艘不算小的华丽舟舫就这么大剌剌地停在南水地界的边上……
拿膝盖想都知道等会儿的鸿门宴会在哪儿开席,到时候帆起绳放桨摆再一荡,悠悠水中央还真是叫天不应叫地难灵。
「……麻烦啊。」喃喃自语着,古天溟难得举棋不定陷入了两难。
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若是虎嘴就大张着等在面前,脑袋还该伸进去比脖子硬还是牙齿利吗?怎么想都该打道回府另谋定策合理些。
问题是……连个影儿都没瞧见能怎么个定策法?纸上谈兵也得有个行军布局的方向哪,他是不是该想想办法跟旁边这只蚌壳打商量。
眼微[,古天溟开始想着该找什么样的理由诓人开口。
虽然说过不勉强的,但如今天时地利没一样在手,事急从权,说不得也只好食言肥上这一回,就不知他所图的家伙接不接受这叫做能屈能伸,如果可以,他也同样不想拿这个来证明自己是昂藏七尺的大丈夫,奈何种种不怎么妙的征象都不由得他再等闲视之。
从洞庭出发直到地头,一路上明哮暗探回报的消息都静无异常,这个神秘对手一点小动作也没,叫他连跟监这档事都不必心思细索
再看看眼前,别说方圆几里了,就是船边三尺他都敢说没个携刀带剑的,大方到他都快笑不出来。
因为这摆明说着一件事──
对方有所凭恃,自认吃定了他,更胜者,也许洞庭的那块招牌在这群人眼里根本不值一哂。
究竟会是谁呢?江湖上有这狂妄本钱的就只有远在黄河北的泱泱大帮,但……
「不像啊,上回虽然都带着面具,但言行间感觉磊落的很,再说偷偷摸摸玩这见不得人的把戏也未免有损泷帮的名儿,弄个不好可是会被冠上邪魔之名讨伐的。」刻意将脑海里的思绪化作言词低喃,古天溟面上却犹作自言自语的愁眉锁样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可没硬把钩子往人嘴上套,只不过挂了块让人很难忽略的香饵。
「不是泷帮。」
一如所料,听见他叨叨碎念后蚌壳马上主动开口,不但开了口语气还是令他颇为意外的坚定,甚至在四目相交时又再补了句掷地有声的铿然信语。
「不会是封擎云。」
眉微挑,古天溟没接口表示同意或反对,只是目含意地瞅了眼趴俯在旁的身影,他本就觉得不是泷帮所为,但显然眼前人所持的理由比他所掌握的讯息更具说服力得多,否则那语声不该如此肯定。
看来这人儿和北方那头似乎关系匪浅,至少,要比自己这南边土生土长的亲近得多。
种种迹象早显示这谜样的男人远比他还在意这场莫名邀约,占着这便宜他只需顺水推舟偶尔再推波助澜一下,余下等待就好,想知道的迟早会送上门。
果然,不过片刻的静默就又让人沉不住气地再度掀了唇。
「相信我……」话才出口,说话的人表情就似后悔得直想把舌头咬掉,紧接着就是偏过脸转身背人,欲盖弥彰地像是想藏起不知是窘还是恼的神情。
然而实际挂在那张俊秀脸孔上的,却是抹鄙意十足的讽笑。
恚没十分也有九成像吧,连他自己都要以为真是又羞又气了……蔑恶的眼神一瞬即逝,徐晨曦身子一滚也肚腹朝天躺成了大字状。
直视着天边浮云,倒映澄彩的墨瞳完全不去看身旁男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知道,唇边微挑的嘲意在任何人眼里都会解读成失言的懊悔,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对自己作戏本领精湛的厌恶。
念头,早在那场湖中议事时就隐隐生成,至此就再无一分动摇,危险当然难免,却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提着古天溟这份大礼上门,既能合情合理地重回「她」身边螫伏,顺带也多了机会,再一一探那朱门里头究竟有没有他容身的所在。
何况若不虚虚实实玩点窝里反的把戏,光明正大地硬碰硬在她手里头可讨不了便宜,而反反复覆的背叛者角色,自己扮来驾轻就熟再适合不过,无论哪一边,他都有绝对的自信不叫人起疑。
既已决定了替擎云守护着那毕生渴求的「家」,他就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圈整圆,哪怕对手是「她」也不让。
最坏,不过是早些把这身骨血还给「她」罢了。
至于另层用心……说到底,他还是没法潇洒地说放手就放手,就此放下了那追乞了二十年的冀求,纵使心底早明白──
答案,不会是他所期待的那个。
只可惜徐晨曦偏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那时候逃避没做的结束,这回就一做个了结。
不论结果是否如他所愿,都是最后。
就不晓得当古天溟发现被他「卖」了时,表情又会是哪一种?微弯的唇弧复又挑扬几分,徐晨曦不由地兴出跃跃欲试的战意。
这位霸踞一方的大门主恐怕怎么也没想到江湖历练十数载还会有天被人蒙着拐吧?其实称不上大意或轻忽与否,而是对手既是自己,阴沟里翻船就只是迟早的事。
他有点好奇,这总游刃有余的天之骄子是否也有气急败坏胸顿足的那面狼狈?
「要我相信你什么?」等了大半晌始终未闻下文,古天溟只好主动拾起了话尾接续,语声温和依旧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彷佛「相信」这字眼在他们之间一点也不显得滑稽。
身子猛然一颤,原本因为懊恼而紧抿的嘴唇霎时变成了不能置信地微张。
这就是现在的自己该有的表情吧,惶惶不安,既期待又怕希冀落空……不用铜镜相照,徐晨曦也确定端与人看的毫无丝破绽再自然不过,一颦一行一语一言都早是刻入体化为骨血般地熟稔。
只是若如姓古的所言每张脸孔都是自己……为什么他总无法全然地融入?
感觉像是被分作了两半如镜对映,一个完美诠释着久旱逢霖的愕喜彷徨,另个则冷眼旁观这荒诞的虚情假戏。
「你,相信我吗?」
语音轻吐,屏息做出无措又紧张的局促模样,垂掩的睫羽间目光不安游移着,就连心音也入戏似地越跳越剧。
徐晨曦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他是「真的」在期待吗?期待什么?边构织着陷阱还边期待着被算计的倒楣鬼盲目地信任自己?
睫微敛,掩饰着眼里抑不住泛涌的讽意,片刻睫掩的暗瞳又再浮起抹茫然惘色。
怎么搞地今天这么不对劲?唇微抿,徐晨曦不懂自己怎会突然如此地反常,尽想些有的没有的,从前在帮里不也常这般因时应地扮戏骗着人吗?怎么就没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风雨欲来,所以心乱了吗?
兀自沉思着原由,却忽然眼前一暗,一抹偌大的阴影遮去了夕彩,徐晨曦吓了跳地陡然睁大眼,这回可是来不及伪装的真实反应,就见双灿星般灼亮的黑瞳正一瞬不眨地紧盯在他脸上。
「为什么不看着我问?不怕我信手捻个答案随便搪塞你?」
「……」睁如圆杏的漆眸在一惊之后目光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却怎么都脱离不了那两道炽灼缚锁的范围。
心跳得更急了,徐晨曦下意识屏住相缠的吸吐,在还没想出怎么脱离这迫人的情境前,他只能任由对方温暖的气息扑袭在脸上。
「唉,我有这么恐怖吗?小羿难道没跟你说我笑的时候才比较可怕?」西子捧心地故作伤心状,古天溟不觉莞尔地扬起了唇弧,他没想过人也会有紧张如斯的时候,是因为那句问语后的答案,很在乎吧。
「说吧,想要我怎么配合。」
侧身让出个不叫人感到压迫的距离,古天溟撑肘支颊一旁斜睨着,只见那秀气的容颜几个呼吸间已渐渐退去潮红恢复正常,只是在听及自己的话语后睫羽半敛的明眸又倏然大睁。
「怎么,主戏是你不对吗?难道我猜错了?」饶富兴趣地一轩眉梢,古天溟笑瞅着面前的那双眼又开始降下睫幕掩饰。
他早发现,每当这双眼的主人情绪来不及藏匿时就会用这招来逃避,被看穿后反倒成了最明显的提示。
然而古天溟却忽略了,最明显的往往也是最容易添料做文章的。
「……为什么这么猜?」
「嘿,如果钝到被人拿来当饵还不自知,青琶牌今还能屹立洞庭未免也太过侥幸。」
屈身坐起,望着那双染着沉郁的眼,古天溟突然有股冲动,想拿手上的芦苇扫去这份不适合明媚春阳的阴晦。
「打开始你就没掩藏对这事的知情,而在『水泱阁』你虽然分析的头头是道,改派他人赴会这点却是提都不提,只是顺着话力争相随,一个看事如此透彻的人怎么可能忽略这一点,唯一解释就是这场约你希望或是需要我参与,别人无法取代。」
「你真的……很聪明。」唇角微扬,徐晨曦笑得既是钦佩又有几许复杂。
他还是太小觑这个男人了,这事上他不但不曾积极怂恿连风点火都没有,赴约与否全是古天溟自己提出的意思,没想到自己刻意忽略的矛盾根本完全被人看在眼里。
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倘若再多相几天,自己这点伎俩也许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可惜这位大门主虽然摸索出了点概廓,却料不到后者还有多,若是知道自己打算吊他这块饵在鬼门关前晃的话,大概就不会应允得这么爽快了。
「无关聪明与否,等哪天你被拱上这位子上时就知道了,脑袋若不转得比别人快点,很多人会跟着没饭吃。」抿嘴微哂,古天溟把话说得甚是轻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多少辛酸苦劳尽藏其中。
「既然知道我在利用你,又何必这么慷慨顺着我铺的路子走?胆子很大嘛,不怕我跟幕后黑手同一路,连声通气把你卖了?」侧转了半身向人,一丝邪魅的笑意缓缓染上徐晨曦的唇棱,明眸朱颜霎时倍增风采。
「怕,怎么不怕?怕你卖不到个好价钱反而蚀了老本,小心别把自己也给赔进去了。」玩笑般的言语实则意有所指,古天溟睇凝着那双写满讽诮的黑瞳,轻柔的语声里有着不容错认的关怀。
他感觉得到,从接帖的那刻起人就心事重重紧绷如弦,一如死囚被逼着面对刑台般,每近一步活气就少一口,偏又是莫名执着地不肯停步,叫人看着不知该说佩服还是摇头。
「……天快黑了。」胸口没来由地一紧,徐晨曦骤然移开眼重新望向暮色沉浓的夜空,屈臂做枕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些。
旁人听来也许没什么,听在别有用心者好比自己的耳里,方才那几句玩笑话无异是一语双关,让他心虚后是阵难以呼吸的窒闷。
若不是那双子夜般的漆彩里真诚地毫无一丝杂色,他真要以为古天溟这话的意思是已经看穿了他的真意在嘲讽他的天真,然而正因为事非如此,所以那双镜澄的眼……他无法正视。
他没想过,欺瞒这男人感觉竟是这般难以负荷的沉重。
「我没失忆。」吁口气舒缓着胸口的不适,权衡利弊后徐晨曦决定先吐露点实情,一来他没把握将来还有机会解释这一切,二来再不说些什么「真话」,他就快叫心头那沉重的莫名罪恶感给压得透不过气了。
「这点相信你早就知道了,想必你也察觉到了我很在意那张帖,在意到……失了常性,否则离开洞庭那晚你不会看到那样的我,一个软弱的连我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怜家伙。」
扯唇露出个意味难明的笑容,徐晨曦缓缓阖上了眼,轻喃的低语宛如烟杳。
「执意跟着你来,原因之一就是为了确定这个下帖的究竟是不是我以为的那一个,如果是……事情就会变得很精采,非常、精采。」
「精采?」眉微挑,古天溟迅速整理着脑中所得,若照眼前人此刻表露的神情其实不难推断何谓「精采」,然而他却是不怎么确定自己推测出的答案,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个让人除之而后快的好理由。
「要我的命吗?这么大阵仗不嫌太麻烦了点?」
自己该没那么惹人厌吧?就算有,也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摆上这场鸿门盛宴,他又不是足不出户的姑娘家,出门也没有达官贵人前呼后拥的热闹排场,多的是他人单势孤的时候可下手。
「呵呵……看来光拿聪明来形容实在太委屈大门主了,难怪十八帮同盟各玩各的到现在还没散回原形。」忍不住咯咯低笑了几声,对于古天溟那神鬼般的脑袋徐晨曦这回是由衷地感到佩服,不愧是能够与北水分庭抗礼的风云人物,然而一接着想起另个大人物时,赞叹就立刻变成了嘟囔怨埋。
「真搞不懂,明明就同个老子,擎云那小子怎么就没你的一半精?打不同娘胎出来吗……可她也不笨啊,满肚子坏水,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害我整日为那笨小子提心吊胆的,离了十万八千里也放不下……」
「什么?」江岸强风猎猎直拂,古天溟是真没听明白后头这段近乎呢喃的低语。
「没什么,只是感叹自己不长眼,这些日子尽在你大门主面前班门弄斧耍枪,难为你还闷不吭声忍了这么久。」挺腰起身,徐晨曦双手向后一撑仰首眺望着靛蓝夜幕渐降,夜星般璀璨的黑瞳流转着梦般溢彩。
「你猜的没错,若是『那个人』,抓你威胁青诺娜坊乖谄浯危那女人是恨不得把你剥皮拆骨从头到脚切作十、七八截啃。」
「女人?」眉梢子挑的更高,新添的线索不但没让古天溟多点眉目反是又遮上了一层重雾。
对于男女之事他向来谨慎,就算年少轻狂那段风流岁月也不曾过火惹下什么情债,他实在不认为有女人对他这般恨之入骨。遑说是女人,以他事之圆融他也想不出会有谁与他仇不共戴天。
但面前人言之凿凿却又不由得他不信。
「嗯,女人,一个武功高强又手段毒辣的大美女,保证可以叫门主大开眼界。」唇棱斜挑,徐晨曦笑得几分揶揄,眉飞色舞的飞扬神采一扫之前的阴郁。
「大开眼界?照你刚才的形容,你确定到时我还有命张得开眼?」相较于面前人无谓的轻松,古天溟的笑容可就显得无奈许多。
「老实说,除了冯倩外我真不知道还惹了哪个女人,可不可以好心点多提个醒?总不好万一到了阎判面前还说不出谁送我来的吧。」
「放心。」两扇如羽长睫轻眨了眨,黑瞳里微光一黯似覆了层雾般,望着缀点着天幕的蒙蒙星辰,「到那时候……我会替你说的。」
轻语随风,却是最重的生死誓诺。
「……」心跳霎时漏了拍,古天溟突然很想捏自己一把确定没在作梦,否则要他怎么解释耳边听到的。
这实在不像那个别扭家伙清醒时会说的台词,个把时辰前的那顿吃食里该没掺酒吧?
「其实知道她是谁也没用,徒增心头负累罢了。」肩头微耸,徐晨曦收回远眺的视线转对着人瞧,眼里哪还有半分蒙,清澈地彷佛片刻前的低语喃诺根本不曾说过。
「再说若让她看出你已知她的底那可不妙,我可没打算戏未开锣就谢幕。你现在还来得及决定这瓮把子钻是不钻,这我勉强不了,谁叫我打不过你,绑也绑不上去。」
眼波流转,顾盼之间徐晨曦不自觉地露出过往的灵动神韵,一如艳阳般炫目夺人,叫人打从心底受吸引胸怀大敞。
若有所思地睇视着面前的动人笑颜,不一会儿古天溟也跟着笑开了脸:「好,反正打不过也该逃得了,大不了拉着你多喝几口浑水,大爷吩咐吧,哪些才是我该知道该要做的。」
怔然一愣,这回换成徐晨曦觉得在作梦了,他没想过古天溟真那么听话?就这样不再过问细节地把命交到他手上?一时间心底的感受就彷如打翻了酱瓶醋罐五味杂陈,撼动之余却也不免气恼。
这家伙,究竟是以什么为恃敢这般相信他?难道不怕他假戏真做?没人规定钓鱼的还得顾及饵食安全吧?再说他们非亲非故的,就算真把人卖了也不算在情理之外。
搞了老半天,兄弟两个原来全一个蠢样,姓古的实在没比姓封的笨小子好到哪儿去……
真要挑明比,姓古的不过是运气好些,现在的自己已不如当年那般痴迷着那份冀索不到的亲情,不再莽撞地不留一分退路,否则不必留到「她」动手,袖中的那把利匕早送人一程下去见阎王了。
当年对封擎云下手时,他可一也没手软。
若非时宜不合,徐晨曦是真的很想抱头猛摇,然后再把人揍上个两拳好解气,怎么他遇到的全是无药可救的主儿?莫非他徐晨曦扮良装善的嘴脸已经高明到几可乱真不成。
「第一,那女人非常擅使毒,酒食杯箸什么的最好都别碰,有些古怪玩意不是单靠内力厚就能抵御的了,别冒险,万不得已,也得等我碰到吃过了你才能动。」
怨归怨,该交代的还是不能马虎,徐晨曦低声吩嘱着,虽然这些说到底也只是表面功夫纯然做给古天溟看的,「她」的本事如果真只这么点也不必他这般弹精竭虑算计了。
「你碰过吃过的我才动?防得这么明显戏还唱得下去?」
「唆,我自有办法叫她不起疑。」气犹未消,徐晨曦没好气地凶了声,片刻后斯文脸容上却是眼[唇扬地堆满狡黠笑意:「别忘了我是个失忆的人,安什么样的身分都没好奇怪的,我做戏子的功夫你该很有信心才是,只不过嘛……要委屈你大门主了。」
「敢问阁下,打算选哪个角儿扮?」眼也跟着微微[起,古天溟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眼前人的笑法跟家里小鬼头算计自己时简直同个模倒出来似的如出一辙,果然下一句答案马上印证了这点。
「古大门主的──脔宠。」
「咳咳咳……」万般庆幸现在嘴里头没什么能喷出去的,古天溟真不知该拣什么词来表达自己对这惊世骇俗主义的敬叹。
敬的是敢对南水十八帮龙头的他大剌剌说出这种话,叹的则是居然还说得如此坦荡地脸不红气也不喘。
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做人「脔宠」的意思?还是说相不过数月,人也被家里那几个不良示范带坏了,不计成本地想替他这张脸换换颜色?
头摇了摇,古天溟开始合计着是不是该把人带着远离自家窝里的那群匪类。
其实说来也不是不愿意或是觉得有何不妥,在意的倒不是形象被诋毁,百思中古天溟依然没忽略自己这点奇特的心思,被人安了个好男色的身分竟是不觉分毫难堪也无恼怒,就算是假的常人也会感到不自在吧。
因为扮戏的对象是那男人吗?所以自己也能这般坦然?
「嗯,我在外头的名声好象没这么素行不良吧,你确定这主意好?
「骗别人也许很难,骗她却一定可以,她的想法本就……与众不同。」
极乐谷本就走淫邪一路,封若樱当年更是武林群起诛之的淫邪魔女,自己的用词可说是非常保留了,毕竟那些外人的形容他实难说得出口。
红唇又是自嘲地一抿,仗着暮色浓,徐晨曦不再掩饰眸底掠过的种种。
子不言母过吗?也许,有些东西总难说断就断得干净。
「第二,事关我的问题全由你发挥,只要别离谱到让我接不下去就好,至于她说我什么……我的意见是:不管听到什么面上都别显得太惊讶,毕竟按常理说,青胖主不该轻易就受陌生人三言两语影响,至于私底下信是不信……随你。」
「随我?」眉微挑,古天溟随即苦笑地又想摇头。
他这盟友还真是斤斤计较的很,半点口风都不肯多露,连身分来历究竟为何都不先给个交代。
什么都不说,就要他拿命陪着玩,这家伙口里所谓的「相信」还真彻底得可以。
「对,随你怎么想,就是别想从我嘴里得到答案。」看着人满脸无奈一副误上贼船不胜唏嘘感慨的模样,徐晨曦唇边的笑意就不由地真心灿烂了些。
吃定这种人中龙凤的感觉还真是叫人痛快……然而一想到在戏锣开响的那刻这张俊颜上或许会出现的怨忿鄙夷,璀璨的笑容又渐渐隐逝在暮色里。
即使不是真心把人卖了,甚至即使出发点是为了保全他保全青殴偶遥但欺骗终归是欺骗,事情没个完美的段落前,姓古的要恨要怨,不会没有理由。
甩甩头,徐晨曦很快就把这一点惆怅甩到脑后遗忘重新打起精神,管人到时摆出什么难看的脸色,忍忍几句难听的也就过了,就当是利用这家伙为饵的一点代价,反正想再多他也无意改变决定,遑论事情又还没发生,他何苦庸人自扰。
大家喜欢的都是那个属于阳光的「徐晨曦」不是吗?那么还能呼吸的时候,就让他尽情纵性地笑着吧。
「如果她想留我下来,别阻拦,记得我只是你一时兴起的脔宠,别让她以为可以拿我威胁你什么。我不是自抬身价,只是怕你一个表错情害我死的冤枉。」
突然肃整起脸孔,徐晨曦万分认真交代着,这回可不是假意做做样子,不先说清楚,就怕有个万一时某人还死脑筋自以为仗义地非抓着他一块逃不可,那可就白费他如此苦心算计了。
「听起来你的危险不下于我,你确定有留下的必要?不必担心会拖累我,我也不是自抬身价,只是怕你估不准我的身家底子白受委曲。」
打趣般的词语却是和着沁暖的关怀狠狠袭上心头,完全不同于自己为了诱人入壳的伪假,徐晨曦再心虚地别开眼。
他真的不懂,虚言假笑在他而言早如家常便饭般,为什么这,却是这样的难……
「呵,估不准就不敢找你来了,我留下是另有目的你别碍事,我啊,留在她那儿比留在你身边……更有用。」轻笑了声,尾音渐缓渐低,翻腾的心绪暖暖感动依旧,只是另股怅痛更浓更。
棋子,本就该放在最有力的位置。
「什么?」再一,轻语随风逝散,古天溟有些懊恼地想着是不是该挪个位子到下风才接得到这顺即杳然无踪的话语。
「古天溟……你可曾想过自己也许还有个兄弟?」骤然转了话题,徐晨曦字字斟酌试探着。
如果答案为否,他会想法子圆过去,没必要在这时扰人心乱,但如果答案为然,他打算留条线索当是替这对缘浅的兄弟尽分力。
以这男人的胸襟,应该会欣然接受擎云那样出色的弟弟,而擎云……也该会高兴有古天溟这般的兄长,就这些日子的观察,他不认为青琶爬锩挥星嬖频娜萆碇地。
所谓的古家不要他,应该只是误会吧,因为那女人的恨意刻意织构的虚伪假象。
他相信能教养出古天溟如此气度的父母,必不会是心狭眼窄的庸碌之辈。
「……」目光在那张八风不动的脸盘上转了又转,半晌后古天溟终于投降地叹了口大气:「我还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没想到连你都知道。怎么,这回的事与他也有关系?」
「有关,也可以说无关。」
心,终于不再高悬缓缓放下,却又掺了点悲伤和一点寂寞,徐晨曦淡淡笑着,连他也厘不清自己此刻激荡的心绪是戏还是真。
「事情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而就算能够……我想,也不该由我这个外人来说。」
一家团圆,他该要替擎云高兴的不是吗?片刻前他不也由衷这么期待着,却为何当愿望成真时胸口又像是压了块重石?
就好象他仍在嫉妒着,怨怼着那完整衬托出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缺憾。
「等等,你刚说的女人……该不会指的就是我那兄弟的亲娘?」
「……呵,你这家伙还真是精得出油。」眼底掠过抹赞佩,徐晨曦知道自己是白替人担心了,照这份聪颖,根本无须他提示也总有天能弄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
这男人知道的其实并不比他少,只是欠缺些顺序还没法一一串整起来罢了。
「难怪她会知道管道递那张帖,可是谁呢?如果如你所言这么厉害,江湖上不会默默无名,二十多年前的人物……」知道无法从伙伴口中得到答案,古天溟只有自己推敲着,只是声音清晰地一点也不像自言自语。
「别再费力拐我的话了,有机会问你爹吧,虽然时隔已久,但我想那女人的特别他该忘不了才对。」再仰首眺望星空,徐晨曦微挑的唇角有几分幸灾乐祸。
难得这精明似鬼的家伙也有用错方法的时候,如果他装作已知内情顺口掰上两句,自己说不定真会被套出点端倪来。
「问我爹?天知道除了这一个外我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话说的俏皮,古天溟心里则不断默祷着──
老爹呀,别怪儿子我怀疑您的清白,借当幌子用一下。
「哈哈~」被逗得忍不住噗哧笑出声,徐晨曦显然没料到人这般求知若渴,竟连自家长辈的声誉都不惜砸下手当本。
「……你这家伙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笑到双肩连耸,嘴上却偏是不让自己好过地直指症结:「扯了老半天,我好象没说我这个『外人』的角色,你不问吗?」
「你希望我问?」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嘻笑的人影不由地怔了怔,朦胧浮起心头的又是那句──
『你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闭上眼,静听着耳畔风语,徐晨曦细细品享着留经心底的暖意。
原来他要的,只是这样而已,只是这样就够了,不必镜水月难求……
注:详见乱石崩云
扬 一帆风 相送 歌 一曲赋 别离 天苍地茫 遥隔忘川 叹 奈何
第九章 离歌
有多久,没见过这抹令人螫痛的艳彩了?红绡绫缎、步摇黄,一切皆如以往,感觉,却是那么的陌生。
一如之前两人所料,前脚才上船后脚船就放帆驶离了水岸,仆从般装扮的人物则是引着他们进了间重帘叠幔的舱室,一桌一椅一绢一丝都宛如大内苑般布置地富丽堂皇,然而偌大的厅房内除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外就只有一名宫装丽人垂首抚琴。
茶香袅袅,琴音铮铮,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宁祥适意。
睇凝着那张荏苒岁月未曾留下太多痕迹的娇丽容颜,徐晨曦笑了,如樱盛绽如阳绚烂,极为开心地笑着。
直到再见面,他才终于确定之前宛若丧家之犬般的逃避不仅只是个笑话,那些残念那些郁伤不过是他的心在一点一滴释放由来已久压抑的痛。
原来不是逃不了,不是徒劳无用,而是,时间还不够……
如果还能有以后,终有天他该也能潇洒自若地笑谈往事。
「古门主大驾,妾身在此恭候已久……你!」软浓细雨如灿笑全在抬头的一瞬间走样,封若樱不能置信地大睁着眼,瞪着那个怎么也不在意料内的人影。
「姑娘?恕古某唐突,多带了个人赴约,小夜,跟东道主打声招呼吧。」
「古大少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夜雾,夜晚的夜,雨雾的雾,姑娘呢?人这么美想必名字也该不俗吧,说给爷们听听如何?」
言词轻挑,连人也没半分正经地搭揽在古天溟肩头上,徐晨曦这邪肆慵懒的神韵别说封若樱看了傻眼,就连古天溟也不由地心绪一荡分了不少注意力。
早知道这小子的戏功一流,却没想到连这等媚人的脔宠角色演来都能入木三分。
「……」杏眸依旧圆瞪,封若樱不由地拧起两道秀丽的弯眉,难以接受的不仅是眼前人一副不认得自己的样子,更离谱的是那副放浪形骇的惑人模样,根本与她所知的那个徐晨曦一点也不像。
这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他?但天底下怎可能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她可是很确定当初肚皮里出来的只一个,可若是他,又为什么要装做不认得自己?又是怎么与姓古的走到一块去?
故意和她作对吗?如此明目张胆?
等等,夜雾……夜雾……晨曦!?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暗示自己?
「小夜,你这叫唐突美人喔,会把姑娘家吓坏的。」大手一揽将人拥入怀,古天溟贴耳在人儿发鬓边轻语着,这角色对他而言其实不难,年少时他也曾风流轻狂过,与那些歌舞伶人吟诗做赋笑谈风月。
「抱歉,这小子被我宠坏了,还请姑娘大量不与计较。」
「哪儿的话,能见到门主这妙人儿该是妾身的荣幸,两位请坐,随意用点东西吧。」眼波一转,霎时又是笑意盈盈千娇百媚,封若樱撩人地屈起白玉般的裸足斜倚琴首,万般风情下实则盘计着该怎么利用对面那只似有意归队的棋子。
「说来该罚的是妾身才对,夜公子这等风采,妾身竟是孤陋寡闻未曾听说呢。」信手端起面前的杯盏就唇轻啜,封若樱双目始终紧锁着对面的两个人,她得先知道徐晨曦究竟是怎么和古天溟成了眼前如此亲密的关系。
青殴偶也皇呛贸缘娜硎磷樱老的如此,小的想来也差不到哪去,她得确定徐晨曦不是露了馅反被人将计就计地拿来对付她。
北方那头就是因为自信太过没亲自出手,所以才叫封擎云那贱东西逃得性命苟延残喘,这一,她是绝对不容失败势在必得。
「他吗?车轮下捡到的,病得只剩一口气还不知死活地想救人,结果可好,人是救成了自己却给撞得跟个傻子一样,一问三不知。」
「胡说八道,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从前的事,真成了傻子古大门主还会要?」
「要喔,傻点才可爱。」
「可爱个鬼!少恶心了。」
笑睨着两人一来一往地打情骂俏,封若樱没漏看那盈盈秋波投向自己的一瞥,瞬息又多了几分把握。
从身旁的矮柜取出茶具,封若樱打开瓶素雅的陶罐徐徐杓出些茶叶,加水入壶亲手烹煮着。
「桌上茶冷了,改尝尝这个吧。素昧平生,妾身自知这帖邀约唐突得有些失礼,实是有事相求古门主帮忙,且容妾身以茶代酒先向两位陪个罪。」
「茶?呵……这家伙最怕喝茶的,没看他面前这杯动都没动,我帮他喝吧,干!」端起推到古天溟面前的茶盏,徐晨曦豪爽地一仰首,真把茶当成了酒喝。
「啧啧,武夷铁观音……」像是回味着嘴里的甘甜,墨黑的漆瞳闭了闭,再张眼时红唇徐扬笑得甚是灿烂,「姑娘还真是有心人,这么好的茶舍得拿来招呼我们这等粗人。」
「对古门主,当然是要用最好的。」一瞬不眨地睇着那双晶亮的黑瞳,封若樱也回了个无限风情的艳丽笑容。
「说的也是……溟爷也尝点味吧,怎么说都是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呢。」伸手揽过古天溟的肩颈,徐晨曦出奇不意地偏头吻上那两片红唇,甚至大胆地伸舌挑逗。
才在玩味着两人间流转的汹涌暗潮,冷不防带着茶香的柔软就大剌剌地堵上了唇,不是没有惊讶,古天溟却是没有拒绝,半是因为忠于眼下扮演的角色,半则是……他发现自己不但不讨厌与这双唇舌相缠的感觉,甚至还想进一步品尝那蜜甜,实际上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启唇迎入那不及离去的软舌,古天溟反客为主加了这个吻,在看到黑瞳中一闪而过的诧异时,更是带上了点促挟心态地鼓舌与之嬉戏,浑然不在意面前还有外人旁观,只是……
交换着口沫交换着彼此的温度,骤升的热意一点一滴融蚀着意识叫人忘却所有,心荡神迷的感觉让古天溟很清楚在这世人眼中违德背礼的举止里除了做戏外还有其他更多其他的,而他明白对方一定也察觉到了这点。
毫无间隙的距离,根本不容逃避。
原来,对这男人的感觉,真是染满禁忌异彩的情愫,在这一瞬古天溟终于确定了心底那份迷茫懵懂的意念是什么。
他喜欢这个与他唇舌相缠的男子,不仅只惺惺相惜,更是掺了情欲的喜爱。
终于到了该分道扬镳的时候吗……
怅然若失,古天溟不自主地加重了唇上辗吮的力道,双臂更自有意识般将人从旁席拉入了怀中紧拥,一股浓沉的悲哀霎时攫获着心房,挥却不去。
或许这就是上位者的悲哀吧,天枰的两端永远只能是大局为重,尽管心动了,错了对象也就只能将这份心意舍弃藏。
人言可畏,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流言蜚语毁了青诺陌倌昵逵。
蓦然地,唇上传来的刺痛让古天溟皱着眉停下动作缓缓抬头,什么感慨、烦恼的也全暂一旁。
这小子,居然咬他?
「呼……抱歉啊……呼……一时失控……咬了你。」
轻喘着气,怀中人像个顽皮的孩子般吐了吐舌,墨瞳里流转的却是意味难明的彩,古天溟以为,那是同他般震撼于刚才那个吻里发觉的禁忌情感,殊不知在这抹色里,比起发现自己心意的惊愕更多的是无言歉疚。
「你这家伙,要我尝的是血味啊?」闷闷抱怨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瞥着指了揩抹下的淋漓鲜红,古天溟苦笑地摇了摇头,这一口咬的还真是不轻。
这算心有灵犀吗?知道他的遗憾,所以留了这么个好纪念哪。
「呵呵……牡丹下死作鬼也风流,真是妙招啊晨曦,连我都觉得有些佩服了。」啪啪地几声掌声,静默一旁的宫装丽人突然眉开眼笑甚是忘形地得意。
而几乎在同时古天溟也察觉出了不对,一股刀钻似刺痛骤然从丹田窜起,然后缓缓地向四肢百脉蔓延,那种疼楚真叫人受不住地想咬牙。
什么时候着了道?一边转着念头思索一边催动着内息抵御毒侵,古天溟连忙朝身前人瞥了眼,担忧的心情却在看着那张脸变得冷若冰寒时一分分沉了下去。
「你还好吧?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着了道,看样子得想办法游水跑路了,还好不是大冬天的,否则我们准成两支冰棒。」低首耳语,语气依旧沉着毫无惊慌,只是说笑神色上难得添了几分沉凝。
「呵呵,原来大门主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哪。」唇扬笑得欢愉,冷峻之色却依旧分毫未减,相较于古天溟的低调,清脆的嗓音显得没有任何压抑:「好吧,既然大门主如此赏光非要在下开口,盛情难却那么在下也给个干脆好了。」
「这可不是门主以为的什么百密一疏,在下早知道毒从何而来并且连毒物为何也甚为清楚,否则……在下可没咬男人的嗜好。」缓缓从笑容渐逝的男人怀中站起,徐晨曦倚向一旁的船柱抱臂而立,举止随意目光却恁般恭谨,始终垂视着红影臂枕的桌几不抬不移。
「毕竟相了二十多个年头,这点心思总还猜得着几分……您说对吧?」
「……」
「还不明白?唉,在下之前怎么会觉得门主很聪明呢……公主,可容小的多言解释给古门主听听?」
「说吧,怎么说人家也是江湖上一方巨擘,总不好栽得这么不明不白的,万一见了阎王还不知告谁的状,岂不叫小鬼们看着笑话?」芙蓉丽颜娇笑如,封若樱看戏般抵掌枕颚轻啜着杯中香茗。
「遵令。」微颔首,徐晨曦徐徐挺直背脊,神情清冷自若毫无半分愧赧之意。
「毒在衣服熏香里,那杯茶只是个暗示。观音无心却有情众生,所以一喝茶在下就知道会是『留情』,而这味毒……如果门主见多识广该有所耳闻才是。」
「这毒下在酒食里也是可以,只是这用法未免浪费也太落俗套,稍有堤防之心不饮不食即避了去,但若掺在气味里,只要闻得到香味的范围内见血即中,不用多,一点小伤口就可以。」
眼波微转,徐晨曦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古天溟唇上的艳彩,语声依旧无波平稳,抱拢在胁下的双手却几不可察地一颤后缓缓握紧。
「在其他人身上开道口子或许容易,在古门主身上却是个难题,然而一个吻,尤其符合在下扮演的角色时,料想门主该不会拒绝,事实也证明这招的确管用。」
「你……跟她,真是一伙?」吸口气,古天溟直视着那双死水般半点波澜不起的墨瞳。
「何必惊讶,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在下可不只一提醒过,至于门主没把当回事就怪不得在下了。」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地眨了眨眼,杨桃的唇棱显得轻蔑无比:「何况门主自个儿不也说了,请君入瓮,只不过门主大人不太好请,在下只好在后头多推把,粉墨O场陪门主玩玩。」
「告诉我,你的『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啧啧,事以至此追悔又何必?再说实话伤人……还是难得糊涂的好。」摇摇头,斯文脸容上尽是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戏谑之色,「这么说吧,打一开始就不曾有『夜雾』这个人,所以大门主也别费心分什么真假了,全当它是假的也没什么不对。」
「很精采哪,晨曦。」纤掌轻拍,艳丽的朱彩莲步款摆走向两人,「这回你可立了个大功,就连我也没料到这么简单就能把人手到擒来,没猜错的话,古门主该许久未曾见血了吧?」
袅袅余音犹存,被视作笼中困鸟的古天溟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奇袭出手,目标却非丈许外的红彩,而是将倚柱而立的男人擒扣在胸前。
「傻瓜,抓我有何用……」
又是句婉如风般的轻喃,只是这两人间的距离几乎毫无间隙,所以古天溟一字不漏全听得明白,就连那隐藏在语里的意冷心灰也一分无损地全听得明白。
「解药。」沉声低斥,暗眸神色微动,指下的气力却是未减半分。
「……」任由大掌紧扼着脖子,当事人仍是一脸平静彷如事不关己,只除了额角发鬓间绵密的汗珠不断沁出。
「解药?」彷佛听见了笑话般,婷立的红影霎时笑得有如枝乱颤,「呵……古天溟呀古天溟,枉费江湖上把你传得有多厉害,怎么今儿个是叫鹰叼瞎了眼还是给毒昏了头?」
「信他这种人已是活该,以为能拿他威胁我更是蠢不可及,要杀要剐但凭君意,比起『留情』的折腾,死在你手里头倒还痛快几分,我想晨曦也不会反对的。」
眉梢子微挑,掌一翻扣锁脖颈的长指立刻改扣在腕脉上,不一会儿古天溟便诧异地望着身前人皱眉,只因为对方的脉象竟比他还不知乱上多少,额前的汗漓并非因为他掌下不留情的力道。
「古大门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呢……在下身上未结痂的伤口……可不比你少。」抿唇微哂,徐晨曦表情仍是无状轻挑,然而前后不过盏茶功夫语声就已虚弱得判若两人,他不似古天溟有浑厚的内力相护,毒蚀的痛楚正一分分瓦解他的气力。
「……我认了。」
缓缓松开紧箍在人肩头上的左掌,古天溟向后退了步,对于一个豁命之人,他除了认输外又还有什么能说。
「过去吧,黄泉路上我可不放心再让你跟着一道走。」
被放开的人影踉跄了步,扶着舱壁艰难地挪移着双脚,然而却不是朝前方理应同路的红影而去,反是跌跌撞撞地回到船柱旁滑坐在地。
星眸微[,散发披覆的脸容虽然叫人看不清表情,古天溟却敏感地捕捉到人唇角一闪而逝的挑扬,似嘲若讽,正当他思索着笑里涵义时,银铃般清脆的女声随即给了答案。
「哼,姓古的果然都是这副让人做恶的嘴脸,要不满嘴仁义道德自诩大侠、再就矜持什么鬼风范地故作大度,凭什么以为你放了的我就会救?」
「现在演的又是哪出?」心下蓦然一凛,面上却唇撇故做不耐,古天溟摆着完全与人划清界线,「还有什么需要拿他的命来骗索的?莫非姑娘以为本门主还会为了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再上一当?」
「……这个嘛,生死当前,妾身当然不会以为门主大仁大义到还会为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屈就什么。」美眸轻眨,瞬息间宫装丽人的表情又变得惑人妖娆,片刻前的狠戾之色彷佛只是错觉。
「唉,说来也不能怪我不救你,我哪知道你会跟着这淌浑水。」转首望向萎靡在地的人影,丽人风情万种地一笑,水汪亮瞳却如冰封寒潭毫无半分笑意:「你也知道谷里的规矩,圣药是不得带出谷的,缓解的我也只备了份,省得咱们古大门主万一熬不过寻了死路走,我可不想费了这么大的劲白忙一场,所以……」
俏皮地一眨眼,纤白的十指抚掩着唇笑如绽,神情明明就似少女般的无瑕纯洁,却叫人从脚底到头皮一阵发麻感到栗寒。
「想办法忍忍吧,你也知道真要被『留情』毒死也是个把月后的事,我的这点事用不了这么久,顶多再几天就能成了,连同回程算算也该不到一个月,念在你此立了大功的份上,谷主定会赏赐圣药的。」
眉微蹙,就连古天溟这局外人都听得出这无异是段残忍的风凉话。
既然毒发的烈性能叫人受不住寻短,连对他都还准备了暂时的解药,眼下这个功力显然不如他的家伙又怎可能熬得过等人事了。
这样的结果,那人恐怕早就知道了吧,所以那一语傻瓜和那一抹讽笑,才会透着心冷的浓倦。
只是既然明知如此又为何犹做扑火飞蛾?这种堪称痴人的愚蠢行径一点也不像这段日子以来他所认识的「夜雾」,他识得的可是一个思虑清晰眼光透彻得足可与自己比肩的男人。
他和她,俩人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此执着究竟又为了什么?
所为的……就是梦里泪染素颜索求的吗?
「时候也不早了,妾身就好人做到底留个独的机会给你们好好算算帐吧,等个把时辰古门主气平了后咱们再来谈谈我们之间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顾忌古天溟可能的反扑之举,封若樱打算等人被毒蚀得毫无反抗之力后再来好好戏弄这位困于浅滩的南水龙头,胜利的甜果近在眼前,她可不想有个什么万一让煮熟鸭子给飞了。
细辨着舱门外的脚步渐远终至无声后,古天溟快步走至柱旁蹲下,将已颓倒在地卷缩成团的人儿拉入怀,掌抵着胸口送入股和缓的内劲压下对方体内横冲直撞的内息。
「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吗?」
「……什么意思!?」撕心裂肺的激痛渐渐顿隐,好一会儿徐晨曦才有余力张眼理人,目光却是和刻下孱弱完全相反地凌厉噬人。
别告诉他姓古的从头到尾也在演戏,别告诉他这家伙自始至终都相信着他,不疑不惑!
凛冷语声明显透着份疏离和戒备,筑墙划界的人显然完全忘了眼前摒拒于门外的关怀是自己不久前才殷殷期盼的,盈满于心的全只剩慌与乱。
一就够,一个封擎云就已太过,不要再这样全无条件地信着他,再这样笑语无谓地把命交到他手上,他徐晨曦不是忠贞义节的大侠士,只是个自私唯利的小人物,背负不起这一辈子也还不尽的人情大包袱。
「嘿,虽然很想说因为相信你,可惜我不是那么感性的人,不过是不相信你笨到这程度,心积虑谋的是这种结果?」不解地看着那张面无血色的面容变得比自己援手前还要惨澹三分,古天溟随口捏了个答案。
他猜错了吗?自己的信任不是这男人想要的?
芦苇丛间的……难道真的全只是戏?
但就算不若常人感激涕零至少也该高兴点吧?哪怕是不领情的冷漠倨傲他都还能够想象一二,结果这家伙表现的却像他的信任是帖致命剧毒,墨瞳映闪的居然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惧?连适才知道生路无望时也不见有几分惶恐。
如果此刻为真,这模样简直就似在怕着别人对他「好」。
因为担心付不出对等的「好」?抑或者是担心辜负别人的「好」?
唇微抿,古天溟不由在心底摇头暗叹。
憧憬着却又畏惧着……这家伙,知道自己的矛盾吗?
若要人相信他真是忘恩负义的卑劣小人,就不该还存着把秤量着每份情义的轻与重,如此多情再怎么装无情也是枉然。
若有所思地睇凝着那张冷汗涔涔的脸容,被打量的人却是完全无所察觉。
得到想要的否词后,徐晨曦随即放下心地吁了口气,片刻就又乏力地阖起眼,即使有古天溟相助缓减了内脏翻腾的剧疼,但光是那一刻多的折磨就叫他整个人像被拆开重组般,虚弱地像个鬼。
果然不愧被誉作极乐谷代表的独门毒物,只是尽管跟在封若樱身旁闻名已久,他可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也有幸亲领这叫人求生不得的滋味。
自作孽吗?老天爷这回可教他宿愿得偿,就算还留口气心也死透了。
「还好吧?」
感受到额上揩拭冷汗的指抚,徐晨曦恍恍惚惚地重新睁开眼,入眼的脸廓即使被睫羽间汗水晕得有些模糊,也依然让人感受得到那盈满眉目间的浓情关怀,熨着心房一暖。
「晨曦是你的真名?很适合你,我就说你是适合阳光的没错吧,你说这算不算慧眼识英雄?」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缓缓从温暖的怀抱中坐直身,徐晨曦没好气地瞅了眼面前依然怡然自得的男人。
对于古天溟这份气定神闲的从容气度他实在很难拍掌以表佩服,与其说这位门主大人腹中已有定策以对,他宁可相信这叫做死到临头苦中作乐。
「要不然呢?摆张苦脸也解不了毒,能的话要我婆娑泪眼哭给你看都成。」
就知道……无力翻了记白眼,徐晨曦不禁由衷庆幸起自己不是在这家伙手下讨饭吃,毕竟若老拽着自家老大递拳头实在不怎么象样,难怪雷羿那小子两片嘴皮伶俐得可以,八成就是耳濡目染近墨者黑。
「大爷若还有力气开口的话,可否费点唇舌替在下解谜开释一番?」故意学着人之前疏远淡礼地吊书袋,语气却如戏台人物般油滑,古天溟存心不想让沉闷的气氛再添凝肃。
「人家大美女不也交代了让我做个明白鬼,你不会到这时候还那么小气吧?」
「哦,大门主真的准备等『死』了?」
被逗得多了几分精神却也跟着气不打一来,唇微挑徐晨曦又是邪肆地一笑,粼粼眼波不经意流转着竟有几分彷若红衣女子的媚惑风情,笑的人一无所觉,看的人却是心头一震怔了怔。
「别指望我还藏了什么后招,我要是料得着她会拿『留情』伺候你的话,早想法子溜了,哪会笨到跟着你大门主做一条绳上的蚱蜢。」
以为他还藏了脱身妙法所以才这般一派悠闲不当回事吗?可惜呀可惜,算无遗策的古大门主这回可得大失所望了。
三言两语撇清关系,长睫垂掩的墨瞳掠过抹黠色,「猜出『人家大美女』是谁了没?『极乐谷』的小公主封若樱,门主大人该不会说不知道吧?」
极乐谷,三十多年前横行武林的邪派组织,行事淫恶叫人发指不说,手段之残忍更让人畏如蛇蝎,扰得江湖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自诩正义的白道各派更是终日惶惶寝食难安,然而奇怪地却在二十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
故意把这三个字端上台面摆着,徐晨曦实是带了点恶作剧的坏心眼,他突然很想知道眼前的天之骄子在彻底绝望时会是什么样反应?真还能这般澹泊安然?
这人并不像他孑然一身没什么好恋惜的,父母俱全,帮众兄弟跟朋友也一箩筐装不完,更别说权势在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正值颠峰的人生如果在这儿画下句点,真能没有一丝憾悔?
对于自己这个祸首,还能这样说说笑笑地大度宽容?
说是自虐也好皮痒讨痛也罢,他想看,这个伟岸男子撕去面具后裸裎的狰狞,好斩断心底那丝丝缕缕不该起的悸动。
原以为再确认她的无情后,该如死槁般万念俱灰才对,毕竟二十多个年头活着从来就只为了那份盼,盼着有天在她眼里能有份存在,盼着有天能够得到她的一丝温情一点关爱。
可如今,都结束了,他却诧异地发现为她而伤的痛楚竟也不过如此!?
居然,只不过如此……
比不上过去期待后失望重重叠叠堆垒的失落,也比不上认清自己终止是枚棋子时的泣血椎心,甚至连那段浑噩度日自我放逐的腐化钝痛都比不上。
就因为结果是早已知道的吗?没有全心全意的期待自然也就没有蚀心噬骨的痛?还是……因为这颗从来只为她跳动的心而今多了什么……
徐晨曦不敢想,不敢想却隐约明白那多出的「什么」怕又是遥如天星般难及。
「极乐谷!?等等,你是说刚刚那小姑娘就是我兄弟的娘亲!?」怔然一愣,古天溟显然没想过那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上几许的少女竟是与父执同辈的人物,更没想到当年自家老爹看上眼的会是如此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只是极乐公主和自己娘亲……这……老爹的眼光未免也差得太多了吧?
「难不成你以为本事那样大还只是个跑龙套的小丫鬟?有什么好奇怪的,极乐谷本就已药毒闻名江湖,驻颜之术不过其中皮毛而已。」悻悻然应了声,徐晨曦幸灾乐祸地欣赏着这一方霸主难得显露的呆样,顺道也等着后续风暴的临头。
眼下只他们两个,再狰狞的脸色或不堪的骂词都没什么好忌惮的。
谁知等了又等,别说什么怨怼愠色了,那张脸盘上连眉也没纠结个半分,就只是嘴角边惯挂的笑意多了那么点苦味。
「我还在想说是在哪儿听过『留情』这玩意的……极乐谷是吗?老字号难惹的一群哪,看来这回真插翅难飞了。」仰身后倾,连带也把怀中人揽着一块倒,古天溟有些出神地望着画舫顶梁发怔,一会儿却似想到什么般突然咧唇笑了开。
「好在听你的没让老沉跟着来,否则真成了陪葬的,那可就叫人看笑话了。」
不期然被搂着趴枕在徐缓起伏的胸膛上,心音又是没来由地越跳越剧,然而还不及分辨心底流淌过的,徐晨曦就叫下句入耳的给噎得差点岔了气。
「瞧人家一个分舵主过寿席开五、六十桌,总不好送我这个做门主的上路五旗只出半旗,这么寒酸,传出去当真难看得紧。」
努力挣开腰间箍揽的双臂撑坐起身,徐晨曦简直不知该拿什么表情面对这个把敌窝当自家般、四仰八岔躺得再惬意不过的家伙。
如果有铜镜可照,他相信自己现在的模样绝不比刚刚古天溟搬上脸的呆样好上哪去。
就算是苦中作乐,也没人乐到这程度吧?
「怎么?我说的不对?难道你以为老沉会把青旗整个带出来晃?待命而已,他老小子可没这么大方让整旗人马都出来偷闲放风。」望着悬在上方一脸看怪物般瞪着他的男人,古天溟的笑容霎时多了几分欢愉。
「……」紧锁着眉头,徐晨曦突然发现男人横摆在面前的又是副他没见过的嘴脸,只是这回他真的不知该称这个叫什么?
豁达?还是绝望过头得了失心疯?
「别皱眉,想也没用的时候就该放宽心静观其变。」一手枕于脑后,另手则伸指揉上蹙成团死结的眉心,古天溟温言安抚着眼前显然已拿他当疯子看的男人:「反正情况再坏不过也就命一条,没什么好烦的。」
「江湖风雨,青乓惨岩倭百年,就算对手是极乐谷,也不会少了我就变得不堪一击。薛伯、小羿、耿子还有五旗主个个都是文武兼备的好手,而且估摸着顶多再两天我爹娘也会转回洞庭,这些个苦差事就交给他们去烦吧。尽人事听天命,竭力了若还过不了这关,也只能说天意……」
仔细道析着自己的盘算,谁知听的人分毫不领情,不但偏脸闪开他的指,紧揪的双眉也没放松半点,反倒越发拉沉了那张秀气的脸孔,到这份上古天溟也只得识趣地闭上嘴,心里头则是忍不住发怵地想笑──
想家里头那窝子哪,每总巴不得他长舌点多语两句,他却懒得开口;而他难得勤快细说分明的时候,偏又总对着这个嫌他嗦的家伙……
「别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没兴趣听你说教。」
啧啧,不只唆,连「说教」都出笼了,再下去大概就轮到老太婆的裹脚布上阵吧……看着人重新用漠寒作妆冷眼相睨,古天溟强忍着笑意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实则放眼欣赏着那火色耀闪的黑瞳灿如星子般璀丽,其他的全当是过耳东风。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相信事情真如你说得那般轻松,就算你家那几个一时半刻挡得下极乐谷,树倒猢狲散,南水十八帮群龙无首不散了半怕也要变天,更别提还有冯犹那老头十有八九也会跟着发难,你能说这些都不会重创青牛恳坏你死在这儿,青琶爬氲沟旯孛拍翘煲苍恫坏侥娜ィ难道搞成这德行你也能说跟我没关系?不恨不……」
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即使只做东风过耳也轰得人脑袋一晕,古天溟不禁又想叹气了,看样子裹脚布该先送给眼前人用用。
「你在歉疚吗?觉得有负我的信任?」
不急不徐的轻语一句,和缓却恁般轻易地打断了激昂陈词,古天溟笑瞅着悬在上方的人儿如遭雷击般张着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这个台面上让人背叛的都不在意了,理当心安理得做坏人的却耿耿于怀唠叨个没完……除了这「坏人」天良不但未泯显然还似有些过剩外,他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解释。
「如果责备你可以让你觉得好过点,那我就学泼妇骂街吼上两句吧。」带笑的墨瞳始终无波平静,澄如镜般似能映照出所有,叫人无所遁形。
「……」思绪霎时变得空茫一片,一时间徐晨曦彷佛被抽空了魂魄成了具木偶,就只能呆呆地对着男人那双邃的眼瞳,沦陷在那黑白间盈满的暖流中。
他在……歉……疚?
不是因为看不惯这天之骄子装出的悠然所以想撕去那平静的假面?为何在这男人眼里竟觉得他的步步进逼是……对不起?
可能吗?他徐晨曦骗人根本比吃糖豆还容易,肚里怎会有这些软弱的字眼?
然而对着那双透彻事理的眼,即使难以置信却也无法怀疑。
「其实你不必如此在意的,因为这个吗?所以你以为我心里头在怪你?」伸指轻抚着男人颈间的狰狞红痕,古天溟眼里闪过思疼惜,「呵,看来本门主作戏的功夫也不差嘛,这一局算我们两个平手了。」
「……」再面露戒备地微[起眼,徐晨曦却是没有阻止暖暖指尖在颈肤上游移,彷若错觉般,残存的疼楚渐渐地全被指抚的温柔淡化无痕。
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办法斩钉截铁反驳古天溟所说的,他越来越搞不懂自己到底怎么了,时而矛盾时而别扭,活像孔夫子嘴上直道难养的黄毛梳辫两截穿衣。
「这么说吧,决定赴约的是我,决定上这艘船的也是我,不论信是不信还什么的,都是我。既是我的选择那么责任当然在我,不能也不该是其他任何人,懂吗?没什么欺骗、背叛的好拿来当理由推诿。」
看着人眼底锐芒渐褪,黑眸却睁得越来越像颗铜铃般时,古天溟忍不住又扬唇笑了。
「你我都不是三岁娃儿了,再笨也不可能让人牵着鼻子走,自己做的决定下的判断后果当然是自己承担,所以说就算真死在这里你也没什么好觉得对不起的,莫非你要我承认……这么大个头了还跟个黄口小儿没两样?」
死瞪着人的圆杏眼突然紧紧闭起,徐晨曦甚至连鼻息都紧屏着不敢稍喘,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还拦不拦得住眼底泛涌出的怪异感觉。
这讨厌的家伙干麻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就算自己惴惴难安心怀的真是愧疚,姓古的也不需要这般尽把责任往身上揽吧?
说的好象他……一点错也没有……
澎湃的心绪汹涌如涛,不住击打着重重壁防,有些什么再也阻绝不了地溃堤而出,在心底蔓延……
不由地想叹气唉上个两声,豁然开朗的一瞬徐晨曦就知道自己完了。
不再只是相知相惜的悸动而已,这一泛涌的情潮根本清晰得叫他再也无躲藏,套⊙畚嫔隙不看不听也欺瞒不了。
为什么芦苇丛间心绪会那般起伏反常?为什么对着这男人说谎作戏会那般地矛盾违心?为什么明知是计却也还抱愧难安?
明明就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从来决定了就是沦坠阿鼻地狱也无悔,却一又一地在这男人面前有了犹豫有了退惧。
答案其实很简单,早在那一夜的迷乱里古天溟就说过了──
『……我不会刻意隐瞒自己对你作戏,我想你对我也是这样吧?正因为不想藏所以才憋的……』
不想隐藏,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厘清了这是份什么样的心情。
轻抿唇,有着几分无奈,却也有着几分决然。
尽管明知迎接他的只会是条荆棘满布的不归路,也只能咬紧牙根面对了,谁叫他徐晨曦可是出了名的死心眼老固执,就算犹来得及回头他也无意再回头。
是傻吧,总学不会选择轻松的走。
「选择吗……为什么选择『相信』我?」再睁眼,漆泽中只剩片纯然墨彩,彷佛雨过天青般洗净了所有,灿如天星炫目夺人。
自己懂了那么对方呢?过往所有的「不知道」如今是否也都已有了答案?
「这个……要看你怎么定义了,改天问问小羿我有多相信他,那小子绝对横眉竖目地告诉你那两个字的意思叫耍赖。」
一步进,一步退,古天溟四两拨千金地避开话题,虽然慑于那片墨泽里的亮彩也明白那是人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却选择故做不见不再探究。
一如之前自己所言,既是做了选择就该承担所有,不论那结果合心与否。
他既已决定隐去心中不该起的情愫,那么就只能步步退回最初的位置上,甚至离得更远些,片刻前的温情关怀已是他能给予的最后。
「是吗?」轻笑带过,徐晨曦也顺水推舟不再要个明白,本来他也就不期待着古天溟会是同他一般的选择。
很久很久前,早在认清这份心情前他就已明白秤摆两端盘石坠地的一头不会是自己,青殴偶掖蟾攀前倮锤鲂斐筷匾驳植簧系姆萘浚虽然明白归明白,话真讲开时难免还是有着点落寞。
漫漫俗尘扰扰人世,他不敢奢望成为谁的唯一,只期待着也许可以做谁的第一,让他知道有人是真真切切需要着他的存在,不只是利用而已……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结果最适合他们之间。
既然不可能朝朝暮暮天长地久,又何必挑明这份情徒添惆怅?他俩间横隔着太多人力改变不了的定局,就算古天溟能开所有的责任包袱,也撇不去眼前这桩──
生离死别。
存着这份心有过交集也就够了。
「……吻我。」
俯下身,让发丝恣意垂洒在身下人的胸膛上,徐晨曦暧昧地贴唇在人耳畔软语低喃,浅浅吸吐拂颊轻送,一言一举尽是诱人魅惑。
只见难得的错愕再度出现在那张总变不惊的俊脸上,古天溟几乎要怀疑是压不住毒素才生出这旖旎幻觉。
这一,他发现自己完全捉摸不透那双眼里流转的光韵。
彼此都是聪明人,他不认为方才话里的拒绝对方听不明白,而拖泥带水、强人所难也不是他们这类人的作风,可眼前扑面的气息和魅惑的耳语……
「吻我,我就相信你是真的没在怪我。」
几分赖皮的口吻,莹莹漆瞳里荡漾的却是再认真不过的决意,犹豫半晌后古天溟终于投降地轻叹了声,伸臂拥住人迎上自己的唇瓣。
也许是困境让原则变得模糊,也或许是眼前人儿的风采太叫人难以抗拒,古天溟放纵自己再一汲取这份令心狂擂的柔软。
如果说方才的是种错觉,那么刻下还能用什么解释?唇抵舌缠,肆意汲取着彼此的温暖,柔情尽倾。
不必言语,交缠中的渴求已泄露得太多……
兀自缠绵着,古天溟却再皱起眉停下动作,伴随甜美津液入喉的还有阵苦涩药味,然而还不及反应就被怀中温暖连点数穴,动弹不得也开口也不得。
「呼……能叫大门主一连上两当的,在下大概是古今第一人吧?」抬手轻拭唇边唾泽,微喘中面染赤霞的徐晨曦笑得既开心又得意。
这多少证明了这男人是真的对他不设防吧。
即使比不上青牛比不上古氏亲族,但至少,他仍在这人心中占了特别的一隅。
谈不上气恼或懊悔,古天溟单纯地只是猜不出此时此际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让人好图的,以目相询,奈何对方根本不理睬他,莫名奇妙地径顾解着他的外衫。
干麻脱他衣服?还来不及多做揣测,就见人脱完他的复又脱起自己外罩的湖绿长袍,片刻后却是拿着这袍子穿套在他身上。
「别怪我,是你说的,黄泉路上不跟我一道走。」拉过人虚软的胳臂扛上肩,徐晨曦狡黠地朝人眨了眨眼,接着架着人朝南片的舱墙挪去。
「再说……」
贴掌于壁,气纳丹田,才动念便是股钻心锐痛,徐晨曦咬了咬牙,澎湃内息依旧如猛虎出闸直递掌间。
「……我也不想让你跟着走。」_
呢喃声掺杂着木碎巨响,缕缕不绝的鲜红也伴着低语自唇间蜿蜒淌落,说话的人却只是抿了抿唇,微一顿后便托起伏肩的身躯身倾力朝远河面上的浮木掷去。
落水前,古天溟最后看到的便是黑漆中那一抹映月的素白,沁染着血彩却笑如三月春阳。
意冷 心灰 爱恨 俱成空 义断 情绝 一笑 泯恩仇
第十章 诀
霍然拉开门,只见舱内烛火已灭一片漆黑,衬着月光却依旧看得出壁上破了个臂长见方的大洞,粉靴一跺封若樱便想一探究竟,步履刚迈旁边的青衣男子就伸手搭上了肩。
「泸瑜?」耐着性子停步,虽然不明所以,封若樱却也知友人的心思素来缜密。
「小心有诈,人在那。」
顺着青衣男子的目光看去,封若樱这才发现角落里还有抹玄影背人盘坐,再仔细朝洞外远望了望,银白月光下,河面上浮沉的物体隐隐泛着蒙蒙绿彩。
琢磨会儿,遑论里头这头虎不但未死看来还有不小的气力发脾气。
「打也打了,想必骂也骂了,连妾身这船都让拆了一面壁去,门主大人气可消了点没?妾身猜这『留情』的滋味大概是不怎么好受,也难怪古门主会发这么大的火。」揶揄的口吻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口吻,倚抵着门板的丽人眉梢唇边尽是戏谑。
「说来晨曦这人吗,武功平平脑袋倒还有几分灵活,不过看来还是不讨古门主的欢心哪。也是,毕竟若非他搞鬼,凭门主的能耐应该不会这般轻易地被困在这儿对吧?」
仍是一片静默,不论如何挑衅,角落的黑影始终不予回应,甚至还点动作也没有,久等不到回音封若樱也觉得无趣,偏又不敢过火真把人激怒,天知道这位青胖主还有几分反噬之力。
「算了,天亮再来跟古门主问安吧,三更半夜地门主睡不着妾身可困得很。」掩嘴打了个呵欠,封若樱慵懒地朝身旁青衣男子吩嘱着:「泸瑜,让人在甲板上看着点,万一门主大人不小心从这破洞跌了出去,咱们可得赶快把人救上来。」
毫无掩饰的语声当然也是刻意说给人听,奚落之意倒是大过实质警示,封若樱当然不会认为南水同盟的龙头会做出这种狗急跳墙的蠢事,再说真若以为这样可以逃得了,刚刚就该跟他揍出去的倒楣鬼一块下水游了。
直道舱门合拢一切终归静寂,角落里面壁的黑影才慢慢有了动作,却是身子一歪软地朝侧边倒去。
痛……已分不清究竟是哪个地方的痛楚狠狠袭来,徐晨曦痛得完全提不起半分力气,连想屈膝蜷起身子都做不到,只能向团摊泥似地瘫软在潮冷的地板上。
费力吸吐着每一口气,在这副太过沉重躯体里唯一还算自由的就只有走马灯般乱转的思绪,过往的、现在的、现实的、空幻的纷至沓来,混成一片乱七八糟的色彩。
他不是快死了吧?半垂着眼帘,徐晨曦已经无力再去计较脑里的浮光掠影是不是自己想看的,如果刚刚也是这么痛的话,他真怀疑自己还会把那唯一的抑毒药物这么大方地送到别人嘴里去。
「可恶……」死咬着唇,抑不住的痛吟还是断续地从唇瓣间逸出,尽管早已唇血斑斑找不到一块好皮,咬的人却似一无所觉丝毫没放松点阖齿的力道。
天亮是吗?等到天亮后那家伙也该安全了吧……疲累地闭上眼,徐晨曦竭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想点有用的事。
虽然事情不完全如他所预期,横生枝节多了不少麻烦插曲,但结果大向上倒没多大的偏差,自己留下古天溟也给弄了出去,顺流十里该会漂到那个沉什么旗主的眼皮下。
运气再好点的话,也许会让后头紧追的擎云他们先捡上也说不定。
上回南下为了避免张扬,走的就是这条位在南北地界上三不管的偏僻河道,依擎云的个性,这回该还是轻舟简骑只带几个得力臂助*DA*,若仍是郝崭扬掌的舵,那么十之八九极可能还是照着老路子走。
没记错的话,擎云身旁那个顶着头怪异红发的男子好象有手不坏的医术……
就算解不了「留情」,那份抑毒药物也该足够让人拖到回青琶藕笤傧氚旆ǎ怎么说洞庭古家总该有些灵丹妙药可以让人吊着口气寻医吧。
而不论是否能在这河道上遇上,擎云势必都会往洞庭去,多了泷帮好手相助,青琶诺陌参R哺迷菔辈怀晌侍饬耍姓古的多少可以宽点心好好养伤。
解决了古天溟那边,剩下的就只自己这头,其实也没什么可安排的,即便他继续扮着无辜叫人看不出反心,也未必就能留有命在。
谷内任谁也知道误了公主交代的事下场只怕比死还不如,即使是自己,他也不认为能有几分例外,刚刚那幕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没看到那张俏颜的表情,但光从语声就听得出对于被古天溟「击毙」的他全然没有一点悲意,甚至连份惋惜都听不出。
原来在她眼中,自己不但是枚棋子,看样子还是枚随时可以丢舍的弃子哪……嘲意满溢,徐晨曦越发大力地咬着唇,漫溢鼻间的血味让胸臆堵塞的窒息有了出口宣泄,却仍掩不去点点上涌的凄凉。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免怀疑究竟是不是那女人亲身所生?
从有记忆起,没得过她一丝爱怜,连个名字甚至一个封姓都吝于给予,而他却傻傻地以为只要乖乖听话,只要努力达成她的每份要求,总有天她会正眼看到他的存在,总有天她会像个寻常娘亲般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可惜,事实却一再证明他愚蠢的天真可悲又可笑。
不过是份再渺小不过的微愿,人伦亲情,市井小儿闭眼都能够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他千辛万苦费尽思量却也依旧触碰不到半分?
直到最后,就算献上她最想要的,结果也仍是得不到一语真诚,就连「死了」,也换不到一慕悲颜……
哪怕只是一时不忍、真心皱个眉叹口气都好,她却是完完全全地不关痛痒毫无所谓。
走至尽头再回首,徐晨曦觉得自己反而迷糊了,他已经无法理解自己这二十几年的坚持,不懂这些年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真是母与子之间的那份亲情吗?
就算血缘相系,事实却是他们并不比陌生人多些什么,除了利用外还是利用……对着个不像娘亲的娘亲乞求怜爱?不就如同对着个陌不相识的生人索情求欢?何其荒唐的拙劣笑话!
那么,这些年他倒底在干嘛?
要句解释还是要个理由?知道了又如何?又能够……如何?
只是份不甘,是份怨怼罢了。
搞了老半天,原来包藏在那些期盼、祈望假象下的不是什么孺慕之情思亲之心,而是诉不完道不尽的怨,支持他二十多个年头苦苦追寻不弃不舍的,全是恨。
时至今日,他终于懂了。
多少年死惦在心头不放的,从来就不是情不是爱,而是得不到的不甘,这下他再也不必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生的了,他俩本质上根本没什么不同。
争的,不过一口气罢了。
天亮以后,那张妍丽的脸容会是怎么样的失望呢?血色沁染的双唇露出几分快意得色,片刻却又较疼楚扭曲了弯弧……
她大概怎么也没料到一子随时可弃的废棋有本事将她算计到这份上吧?
睫帘幽幽掀起,无光暗瞳空茫对着木板却是什么也没看入眼,疼过了头,连意识都开始变得有些飘忽蒙,徐晨曦却似松了口气般唇角轻扬微微笑着。
天亮前也许能有场好梦吧,即使身旁已不再有那份沁心的温暖包围。
想是这么想着,实则分不清真睡了还是昏了过去,意识始终恍恍惚惚地在痛楚的漆幽里浮沉,当眼底再映入清晰点的画面时,徐晨曦发现自己被双手狠狠拽着襟领提在半空,而除了满眼艳红外,间隙间透着的是抹叫人抒心的暖暖阳彩。
天终于亮了,他喜欢的日阳……
「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你!」气急败坏地甩了个巴掌,封若樱脸上写着全是狰狞怒意,原是抱着无尽兴奋打算好好羞辱姓古的小贼一番,哪晓得玄黑的衣饰没错人却李代桃僵给换了个。
「……」努力歙合着唇瓣,干涩的嗓子却始终吐不出一点声,直到被粗鲁地灌了杯水后才勉强发出蚁蚋般的细响:「他……使诈……换了……我衣服……」
说着再熟悉不过的谎言,心湖却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比起对古天溟作戏相去何只千里,就连昔时旧伙伴面前麻木了也难这般宁和,没有半分的愧疚甚至还有着点小小报复的快意。
既然还活着,他就不会放弃任何一点可能,这条没人爱没人怜的生命只有自己珍惜。
「该死!昨晚你怎么不出点声?敢跟我作对!」又是一个巴掌甩去,封若樱简直想把手上沉甸的人体戳上十七、八窟窿好泄这一肚子的火。
「不……穴道……」
「他点了你的穴?」气呼呼地把人往一旁甩去,封若樱烦躁地来回踱步,不住啃咬着秀美的指尖,「就知道姓古的骨子里全是下流胚!尽会使手段玩伎俩,装什么仁义大侠?该死的!全是混帐!」
「若樱,别急。」
仍是午夜相随的青衣男子,臂抱着把半人高的巨大弯刀,个头虽不高,不怒而威的气势却昭显着绝非江湖泛泛。
「中了『留情』不死也半条命,姓古的就算逃得回去也和废人没两样,坏不了事。」
「……你不懂,我要的是在古访媲耙淮绱绻辛怂跟那女人的孽种。」目刻着仇,封若樱不甘地咬了咬唇,「算了,跟天蛟寨还有巨鲸帮两个老家伙连络一下,后天我们就进洞庭杀他个措手不及。」
「嗯,那这小子你打算怎么办?仍了还是杀了?」
「杀了?哼,犯了我哪有这么便宜。」瞥了眼萎靡在地的男人,美眸浮起一丝狠戾:「就算这错系出无心我也不饶,就放着叫他好好尝尝『留情』的滋味,有命回去的话,我倒要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大意出这种纰漏。」
残忍的判决无情落下,趴伏在地的男人仍是一声未出动也不动,散发遮掩的唇角却是谁也没察觉地微勾了勾。
果然不杀他呢,呵……那么就别怪他这颗绊脚石再做出什么兴风作浪之举,他可从来不是甘于寂寞之人。
再撑两天……
也许,还能再见一那让心暖如阳的笑容吧。
如果说天下事很少能让古天溟意外的,那么能令他忐忑不安的更是屈指可数,而慌到全没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今日之前十个有十个会诅天咒地地说天塌了也不可能,就连当事人也不认为遍历江湖的自己还有这一面,而今……
努力压下全身漫不可遏的轻颤,古天溟运指如风疾点怀中人的胸腹大穴,却怎么也只不住那刺目的鲜红如泉涓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红恣流一地满布视野。
恍惚间,古天溟只觉得自己被掏空了一切只剩抹残魂未散,僵直的双臂完全感受不到点重量,彷佛此刻他看着抱着的只是抹幽幽幻影。
曾感慨着终此一生再无法这般亲昵地将人紧拥,午夜梦回也常缅怀着过往的每一分聚首,却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双臂间的空荡是重新填满了,怀拥的却是一身怵目的血色。
如果早知道老天应许心愿的代价竟如此高昂,他绝对不敢妄念分毫,哪怕要他喝下忘川水从此于尘俩相忘都无妨。
不要再流了!死死紧捂着偌大的创口,刺目鲜红仍是遏不止地从指缝掌缘边溢流,无力回天的焦躁逐渐汇聚成怒,古天溟忍不住恼着怀里无知无觉的人。
他倒好,眼一闭一了百了,累的旁人是伤是痛都不必管。
怎能够这样地狠心?竟连一丝让人挽回的余地都不留!
旁人看来,也许是不得不为的牺牲,他却没漏看利剑穿体而过时那双漆瞳里惊鸿一瞥的释然,这可恶的家伙根本是打定了主意陪人共赴黄泉!
那般的绝决,如此断然,就彷佛对这人世再无一丝眷恋。
真的就这样一无所恋吗?难道连对他的那份情也不值得眷留吗?虽然,是他先选择了退却……
握指成拳,古天溟有生以来第一恨起自己思虑太过的脑袋。
去它什么的未雨绸缪,担心什么见鬼的泥足陷!
如果知道这人儿的心是这般地孤寂无依无所牵挂,他不会蠢到断去这最后一丝的束缚;如果知道人已是摇摇欲坠挣扎在生死线上,他不会自以为潇洒地残忍放手;如果知道……
如果一切重来,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无情斩去彼此的联系,人是不是就会多一分不舍多一分顾虑?是不是就不会选择这么残酷的结束?
郁苦地紧屏气息,古天溟不禁又回想起片刻前惊心动魄的一幕,想着有多少可以挽回这叫人碎心结局的可能,有多少擦肩而过却被他忽略的机会……
一切的开始,就只不过在两刻不到的不久前──
好不容易在认回的兄弟协助下成功遏止来敌血洗青诺囊靶模不但一举击溃了叛盟的天蛟寨、巨鲸帮,同时也叫极乐谷右丞──昔日名满江湖的「沧浪客」知难而返,甚至连极乐公主都在云弟那位红发密友手下散功失了依凭。
没想到就在这最后,胜利原该的甜果却骤然变得这边苦涩难吞……
犹记得那锋利的剑刃是怎样紧抵着那优美颔弧,挟持的红影即使失散了功力也依旧狠戾不减,而被挟做人质的男人则是毫无生气地任人摆布,就算颈上被晃动的刀锋割出道道血痕,也连点闪躲挣扎的举动都没有。
那时候他就忍不住皱眉想着,分别不过三日,人怎会变得如此憔悴?他们究竟是对他做了什么?难道因为那味「留情」!?
这些天来,他是以为男人至少暂可抑毒心才放宽了些,可如今看来他不得不怀疑自己被喂服的是对方手中仅有的一份。
只一份的药,却选择给了他……回想至此古天溟忍不住又是心揪地一窒。
『晨曦!是我,擎云,你还认不认得我?』
看着一旁心急如焚的封擎云,他也有着同样的冲动想把人扯过前前后后检查个仔细,却顾忌着身分顾忌着立场,哑巴般没了嘴,更像截木头蠢杵着不会动。
『放心,他绝对认得你,说失忆什么全是装的,装得倒是挺像的,竟连我也被瞒过,否则咱们的古大门主早下黄泉等他老子去了!』
女人愤恨的语声再踩着他心底的痛,他怎么会忘了亏欠的是一条命。
『死人你们也要吗?他中留情已经是第三天了,没有我的解药再拖也不过四天吧,至今还没人能撑得过……』
戏谑的话语无疑坐实他心中臆测之事,那人竟是救了他自己却遍尝毒发的痛,他欠的……真只一条命就可以抵弭?
『复功?呵呵……不,不用那小子帮忙我也自有办法,我要你的一只手!』
刺耳的笑声萦绕不去,心底的不安也越形渐剧,逐趋疯狂的女人放人的条件竟是要云弟的一只手?而当那孱弱的语声划破诡谲静寂时,空慌的感受更是几欲破喉而出。
『剑……给我……我不想死……我去拿他……的手……给你。』
一直低垂着头颅毫无反应的男人缓缓抬起了头,那双原本灰蒙无神的黑瞳回光返照般开始有了点亮彩,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是因为鄙夷那卑劣的求生手段,而是一股说不上怎么回事的不协调感扼得他快喘不过气。
现在想来,该是在开口的时候,人就已下定了决心玉石俱焚。
『呵……好,乖孩子,看在你为我做了不少事的份上,我就给你个机会为自己挣活路,拿去,还有这个吃下去你的痛楚可以暂缓一刻钟,这时间该够你用了。』
嗜血的狞笑如墨渲染,女人脸上尽是等着看好戏的兴奋,而令人震撼的异变就在这瞬息发生──
只见那个口口声声想挣活的男人竟在踉跄跌了步后,蓦然倒旋剑柄往自己的肚腹疾刺,锋利的剑身不但扎透了整个身子,更斜挑着完全没入了后方女人的胸间,甚至透背微露出截血染的剑尖。
看得出那位向来被人高捧在手心里的极乐公主吓坏了,一脸骇然地瞪着那把串在两人间、已分不清批洒着谁的血的利剑,与其说她是痛得说不出话,倒不如说是惊恐得发不出声来。
然而,被吓坏的又岂止封若樱而已,自己胸口的那颗心也几乎在那一瞬间忘了跳动,就彷佛身在一场荒唐的噩梦里,看得见听得到却什么也动不了。
『……有我陪你,别怕……黄泉路上不会寂寞的……娘。』
孱语诉倾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却无法在同以往般将讯息抽丝剥茧化为己用,傲人的脑袋早已空茫一片什么也无法想。
『晨曦!你……你又是何苦!』
耳畔彻响着云弟的泣喊,他也很想问问那个同样让自己心碎一地的男人何苦如此?何苦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走绝路?
不下于身畔手足的伤痛,他却没法光明正大地吼出口,只能任这份痛在胸口横冲直撞不住激荡。
『……何苦吗……也许跟她……同病……相怜吧……就当……做哥哥的……唯一也最后……送你的礼……祝你……幸福。』
礼?云弟有了这么大的一份礼,那么他呢?什么都还不是的他,幸福又在哪里!?
满载着问不出口的悲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带着落寞却终无悔的神情,毫不犹豫地挥臂拔剑。
血如枫落溅舞满天,漫天血雨中却见那双涣散渐阖的漆眸凝向了自己,血染唇棱绽漾着浅浅的弧曲……
一如那晚别离时的月下笑颜,虚渺若幻却叫人刻骨铭心。
淡微的笑容里既有着满足又掺和着未竟的遗憾,无悔却又透着丝丝缕缕难舍的眷惜,月夜朦胧不及细辩的,此时全如摊在日阳下般清晰。
如果说之前的换命相救他还存着些不确定,那么此刻他完全能感受这份情有多炽爱有多浓,却是到了生死永隔的这一刻他才真正看得明白,如果能够早一点,只要在早一点点……
自己的选择,是否会不一样?
「笨狐狸!你发什么呆?」
回过神,古天溟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个叫莫磊的怪人、云弟还有泷帮所属都围到了自己身旁,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时,几根银晃晃的长针已全札进怀里人儿的胸腹间,只见那原本止不住的腥红竟奇迹似地不再溢流。
「……有救吗?」油然升起股希望,却不比粒米大上多少,古天溟只觉得猴头像堵着什么似地,得很大的力气才挤得出这几个字。
「唉……」
简简单单的一声叹息,立即叫所有人都白了脸,x那间古天溟只觉得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就连自己也彷佛没了形体,因为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在哪儿。
魂魄出窍了吗?很奇怪的感觉……明明该要难过该是伤心的,莫名地心却是出奇的平静,平静到彷佛冻凝了血流,一点喧嚣也没有,平静到甚至还有闲情想着一些无聊事,比如奇怪着自己怎么还撑得住没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去。
蹲跪的两条腿不早已没了知觉吗?正如木麻的手为什么也还抱得住人……
不由自主转着奇奇怪怪的念头,耳畔却断续传进了吵杂人声,古天溟皱了皱眉,听得出又是那个粉碎他所有希冀的残忍家伙在嚷嚷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总算归纳出那一长串无义文字的意思,意思似乎是──
人并不是没有救?
当头棒喝,古天溟觉得出窍的部份被这一棒重新又槌了回去,第一个感受到的就是胸口闷的发疼,这才徒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竟一直屏着气忘了呼吸,憋到都快窒息了也难怪三魂七魄待不住。
吸口气再缓缓吐出,古天溟终于确定了自己原来也有愚不可及的时候,明明都已经在乎到不能失去的地步,却还绕着脑袋想着孰轻孰重,想着应不应该、可不可以。
管它俗尘虚名还旁人眼光,心都已经丢了,又还有什么束缚得了!?
「古天溟」代表的的确不是个人而已,更代表着青琶派仙舷孪虑数人,代表着古家百年累积的声誉,即便如此,即便牵连甚广,也从来不代表他被框架着动弹不得。
不是吗?顶着这些「包袱」他不是也依旧游刃有余地做每件他想做的事?既然都敢重揭往事疮疤认回失散二十几载的亲手足,为何就没信心替这份情搏上一回?
他是古天溟不是吗?不该如此怯弱的。
男人与男人,不过多了些麻烦,再懒,为了自己的未来也该勤快些才是。
静静看着碎念不停的红发青年俐落地替人上药包扎,古天溟加重了几许力道紧拥着怀中泛凉的身躯。
活着,真的还活着……幽的暗瞳迸出股炫目夺人的神采,睇视着苍白容颜的目光专注地彷如亘古盘石。
再一的机会,再一回的选择,他不会再错放这份以蚀心入骨的羁绊。
饮一瓢 孟婆 渡忘川 渺渺尘埃 步一桥 奈何 坠轮回 彼岸开
第十一章 隔世
夕阳西下,霞彩满天,古朴暗房内,炉鼎燃着安神的微香。
轻撩起帐幔,古天溟缓缓在床沿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床上人儿的额首,复又滑进里衣里摩娑着未覆绷带的肩胛。
还好,看来好阵子没再发热,只是身子怎么还是这般温温凉凉地没什么暖意?
皱了皱眉,古天溟让自己的手留在那片微凉上添些热度。
已经第四天了,就算眼皮睁了开也只是无意识的空茫,人一直不曾真正的醒来过,而即使在昏睡中也不安稳,总是反复低烧着,烧着的时候不住痉孪连牙都咬得咯咯作响,烧退了则是卢汗淋漓整个人彷佛从河里捞出,据莫磊所说,这都是余毒的影响。
其实不用旁人解释,他也知道那汗全是让「留情」给折腾出来的,只因头几发作时那样孱弱的身子竟也能挣扎到要人压制,更别提那声声让他心腔子紧揪的痛吟,细弱游丝,却认谁也听得出其中委屈。
一定是难受极了吧……抽回手,古天溟爱怜地理了理被褥上披散的长发,复替人将床被拉高至颊畔掖紧。
碍于那记贯穿腹背的重创,人只能夹在被堆中侧卧着,又因为那一剑伤及肺脉,整个躺平了也不行,得仰起半身才能让浅促的呼吸顺畅些,也就是说人几乎被一堆被褥夹裹着动也不能。
实际上,除了偶尔因为余毒发作的挣动外,根本和死尸也没啥两样,就只是胸膛还微微起伏着多那一口气。
难掩心疼地睇凝着那毫无血色的脸容,古天溟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希望人早点醒呢还是就这样宁和地再睡久一点。
昨天云弟同莫磊一块过来时说了很多,关于「徐晨曦」这个人,关于他们和极乐公主间难断的情怨纠葛,关于他们汲汲企盼的那份微愿,关于……
那些不堪的历历过往连他这个局外人听了都忍不住替人感到痛,而这还是他不知能体会几分下的感受,因为完全不同于眼前人,有对很疼他的父母,更有一堆关心他的好朋友。
所以他只能想象,想象着自小没人爱没人疼的滋味是什么,竭力讨好却终只落得利用一语的感受又是什么,狠心背叛多年相的伙伴时……
直到听着云弟娓娓道出一切,他才终于明白了人之前种种的矛盾所为,懂了寻阳之行雷羿不经意触碰到的是什么。
只是如果封若樱的存在是如此强烈的必要……
「唉。」轻叹了口气,古天溟一点也不敢想等人清醒后会是什么光景,就算是正常人也很难面对s亲之罪吧,哪怕做父母的万般不是,更何况眼前这只对亲情的孺慕可离正常人隔着不知几山几壑远。
云弟最为担忧的也是这点,晨曦自己亲手毁了最朝思慕盼的,而且怎么看都带了一死百了的逃避意味,否则也不会用那般决绝的激烈手段。
死了,的确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不必面对,但活着……该怎么办?
「唔……」
一声低吟霎时打断了无解难题的思索,古天溟连忙转头望去,就见人十指紧扣被褥,连背脊也挣扎着微微弓起。
怎么又这么严重?昨天不是好多了吗?眉微蹙,古天溟随即蹬了鞋翻上床去,钻进被里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入怀中牢牢缚锁,就怕人无意识的挣扎又将未愈合的创伤给挣裂。
「……乖,忍忍喔,一会儿就不疼了。」低语安抚着,因为两只手都箍圈在人双腕上,古天溟只能用唇在人颊畔边轻吮摩娑着权充抚慰,间或夹杂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哄儿软语。
「……骗……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弱的低呓突然掺在哄语间响起,有那么会儿古天溟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怔了怔才连忙抬起头,就见双湿漉黑瞳睫帘半启地瞅着自己。
「醒了?」看着那双眼闭了闭后迷蒙渐去,甫见人清醒的惊喜随即换成了不安忐忑,他可没忘了自己刚才唉声叹气是在唉些什么。
什么时辰不好拣,这家伙怎么就不等他想出个好方法再起床呢?
「你,骗人……痛死了……」
才放声说几个字,徐晨曦就觉得两眼发黑快喘不过气,只得暂时把嘴张开当鼻用,十指再屈握成拳紧扣,只不过这回抓着的东西似乎不太一样,多了份弹性也多了分暖意。
「嘘,别说话,我知道。」没在意手上小猫挠抓般的微疼,古天溟只是习惯性地凑上自己的唇在人微张的嘴边游移抚慰。
「你……」原本还有几分朦胧的眼霎时挣成了圆,徐晨曦呆呆瞪着寸许前那张模糊看不清的脸,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没睡醒还在作梦。
姓古的居然……居然学小狗凑鼻子亲、亲他!?
「乖,不要说话,想说什么过几天再讲,反正这里是我的和尚庙,跑不了的。」
是有很多话想说,正确而言是有很多话想问,头一桩就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全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姓古的又干嘛变得这么阴阳怪气?哪晓得嘴才张还没发出点声就被人砸了一个「乖」字。
鸡皮疙瘩直起,徐晨曦颇有意见地皱起了双眉,他很确定以前这位门主大人的毛病没那么多,至少没看过拿个七尺男儿当三岁娃儿哄,到底是天塌了还是地崩了在发什么疯?
不满归不满,刻下身子的状况却也逞不了什么意气,徐晨曦不快地闭上有些酸涩的眼。
不能张嘴问总能自己想吧,他记得……记得……好象跟人拼了场酒,醉了?不对,就算喝过头遭殃的顶多也只是脑袋,哪像他现在整个人像在马车底下辗了圈。
奇怪,他又没被辗过怎么会打这种比喻?念头至此闭眼沉思的人才总算想起该张眼打量打量究竟是哪儿出了岔子不对劲。
头微低,就见微敞的襟领内白一片,左肩、胸膛、腹上满满全是绷带……
啧,灾情惨重哪,难怪手脚会沉得不像自己的,光是那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就让他很想砍人了,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丰功伟业搞得没好肉?
嗯,记得好象有什么炸开了……火雷吗?……冯倩!
难怪,难怪被搞得破破烂烂的这般惨,女人哪,根本是招惹不得的恐怖,圣明如孔夫子不也甘拜下风留有名句传后。
想起了冯倩,自然也就想起了负伤的始末,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如此尽忠护主,居然拼得挨刀子拉人闪火雷?
「好点吗?」拿着备在一旁的布巾替人擦拭着面上冷汗,同时细细观察着反应,古天溟心里头像是吊了十七、八只桶。
人看来似乎还算平静,就不知道这祥和的假象还能维持多久,他只希望这小子半睡半醒地脑子别太清楚,要哭要闹也得再多点体力,伤毒重创的身体实在禁不起太多的情绪波动。
「嗯。」低应了声,徐晨曦如人所愿又慢慢阖起了眼,这身子的确还没本钱向姓古的细索报答,光是保持着清醒就是件累人苦差。
不过见周公前该讲明白的可不能含糊过去,这回实在亏得大了。
「……没下……下……别再指望我还……会救你……」
梦呓般的呢喃细如蚊蚋,然而发出声响的脑袋就枕在自己胸前,古天溟当然不可能没听清楚,只是听了跟没听也没什么差别。
什么叫下不救他?那一剑快吓掉他半条命的轰烈壮举好象跟他没什么关系吧?还是指「留情」那回事?可照种似嗔若怨的题外话实在不像这家伙现在心境该说的,怎么听都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而要不了几天,古天溟就知道那点「怪」到底是怪在哪儿了。
看着那个把人伤势看成是小菜一碟的大神医一脸活见鬼似和祸首眼瞪眼,古天溟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一团浑沌理不出个头绪的时候了。
「老大,小夜夜这回玩真的啦?」戳了戳自家老大的肩膀,雷羿也是一附呆鹅般傻相。
其实不光他而已,在场的只怕没一个还能如常不变脸的,一切都起于床上那个终于可以好好说话的男人问了一个很诡谲的问题。
『你是谁?』
别说在场的没半个陌生人,就算有真要轮,怎么也轮不到那位北水霸主的头上去吧?可这位据说是泷帮碧水堂堂主的老兄话就是对着那个合该是他前主子外加血缘亲兄弟的封大帮主问的。
短短一句问话,立时就让所有人中邪般瞪眼如铃。
「臭狐狸,你到底是怎么把人顾的?」眼瞪得再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莫磊索性把矛头转向一旁的责任主。
「你是让他拿头撞墙了还是小烧顾到大烧,烧成大白痴?怎么才睡个几天也能睡成条糊涂虫去?」
苦笑无语,老实说古天溟也很想问问这位神医大人开的是什么忘忧药,回想起来人大概从张眼的那一刻起就不对了,天知道这三两天他们两个鸡同鸭讲在扯些什么。
「我是虫?那你这眼大没神的红杂毛又是哪副棺里爬出来的丑鬼?」不等古天溟解释些什么,半卧床头的男人已极不爽地张嘴反击,苍白脸孔凛冷地像块冰,「想在青湃鲆耙膊幌日野丫底诱照兆约河屑阜秩搜。」
「你!你这个臭黑心……」袖袍微动就是两根长针在指打算叫人知道个厉害,谁知才动念就让一旁封擎云拉住了手,就连后头想骂的也让情人请求的眼神给压了下去,打不得也骂不得,莫磊只有二话不说调头走人,省得自己一个忍不住毒死这个黑心肝的。
嘿,还是没两句就能叫人顶上升烟嘛……[了[眼,雷羿仔细打量着这个据称「又」失忆的麻烦家伙,不过就目前看来,性子倒是没多大改变。
「那你认得我吗?」怀着几分不安走向前,郝崭扬忐忑睇视着阔别已久的伙伴,原本还想说等人醒了要好好谈谈的,哪晓得人竟是连头儿都忘了。
「大娘你在发什么颠?十几年的哥儿们我会不认得?」
哦,原来这塔般大个儿就是那个缝衣补裤的贤慧男人呀……眼珠子微转,雷羿想起了那日的玩笑话,不过这一来他就更糊涂了。
小夜夜这回到底玩真的还是玩假的?哪有人是记一半忘一半的?
「那我呢?」终于忍不住跳上前,雷羿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人问,不同于其他人的失落或痛惜,黑曜石般晶亮的双瞳里全写满跃跃欲试的兴味。
「雷猴子你也吃错药?咳咳……」俯身低咳了声,面无血色的男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想找乐子往别头去,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你就准备叫人替你收尸吧。」
收尸……打了个哆嗦,墨瞳大放的光韵立即熄了火,不过雷……猴子?
眨眨眼,雷羿发现自己似乎嗅着了点端倪,这口气就像是当初人刚到青琶欢嗑玫哪嵌稳兆印
「小夜,我跟你拜把做兄弟好不好?」再接再厉,雷羿故意摆露出小儿搬憨态、端出最无辜的神情向人撒娇着,他有种预感──这家伙不只是单纯忘了在泷帮的过往,分隔的那道线似乎并不是时序。
「你又发什么神经?要玩找大娘玩去。」
这下子连古天溟也听出了头绪,试探地喊了声:「晨曦?」
「干嘛?」
「没,看你好象有点累了。」
果然,晨曦和夜雾,两个名字两个身份在本人而言没有矛盾,显然其中转折男人也把它忘了,一如把泷帮和青乓槐币荒虾廖藿患的人物也全兜在了一块。
「恚原来门主大人也看得出属下累了,我还以为您贵人多忘事招子给忘了带出门。」阴恻恻地唇角微勾,徐晨曦没好气地赏了记白眼给人,这边疼那边痛还得应付一堆大呼小叫的莫名奇妙家伙,他真怀疑姓古的居心叵测想要它的命。
属下?敢情小夜夜当自己是青湃肆耍孔头无声比着口型,但见后头的狐狸也是无语问天的莫可奈何状,雷羿就不由得有股仰天大笑的冲动。
「怎么,还杵在儿当旗杆干麻嘛?要我跟未来的门主夫人借颗火雷送客吗?」
噗!死死咬着唇,熟知前因后果的雷羿费足了劲才忍得住僵着脖子不回头,就怕看了古某人脸上宛若彩虹的精采后会抱肚笑得惊天地泣鬼神,丢人现眼的事有一门之主代表就够了,他还是隐忍着少凑热闹为妙。
老实说,看小夜夜这样乱七八糟把大家搞得七晕八素的还挺好玩,反正就他个人而言是很欢迎小夜夜留下来啦,光是让他得以常见那张苦瓜狐狸脸就足抵食宿了,再说他们青鸥患捉南,什么没有米粮最多,就是真多口人吃闲饭也无妨。
揉了揉眼掩饰着忍笑憋出的水泪,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让雷羿更高高翘起了唇角。
不知道小夜夜那身看帐的好本事还记得几分?哈,未来有好日子过啦,别说那几叠小山高的帐本,连那只老压榨他的贼狐狸大概都有法子可治,他可没漏看自家老大这十来天的反常,怎么瞧都暧昧地叫人很难不多联想。
「小夜夜你好好休息,我们不吵你了。」
使了个脸色给另头一脸沉凝的原雇主还有那叫大娘的大个儿,雷羿堆着满脸笑容回头推着自家老大往外走,好还人原有的宁静。
现在可数这位爷最大,南水北水两大龙头全捧他在手掌心里顾着。
「三堂会审审完了?」
才进厅,就见之前被气出门的红发青年翘着腿好整以暇的嗑瓜子喝茶,望着他们的眼怎么瞧都是一脸准备看戏的兴味。
「那家伙把我们两边全混在一起了。」一屁股坐下,雷羿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准备啃瓜子闲聊,在场的大概只有他跟这红发的一样,事不关己,局外人一个不痛不痒。
「嗯,他以为那身伤是被火雷炸的,时间似乎是停在半个多月前浔阳分舵的最后一晚。」接着雷羿的话尾,古天溟补充解释着,对于那人是怎么拼凑这段记忆的他已大概猜得出几分。
「因为她吧……晨曦把所有跟她有关的都抹去了。」沉重地叹了口气,封擎云没想过再见面会是这般叫人黯然神伤的情景。
因为不想再陷在「她」罗织出的绝望渊里,所以才会谁都认得就是不认得他跟莫磊,不认得他就不会记起和「她」有关的一切,更不会记得亲手抹煞希冀的那份椎心之痛,而不认得莫磊也就毋须背负着背叛、伤害过他的歉疚……
没想到到了最后,所有的痛苦竟全落到了晨曦一个人身上,身为这世上唯一称得上亲人的自己竟是没法为他分担半分。
「小鬼,干嘛又想那些有的没的?」一把把人勾抱在怀里,莫磊没好气地敲了敲那颗总想一肩扛的脑袋,「那是黑心肝自己的决定,又不是你逼他做的,那家伙可比你干脆得多,一刀两段干净俐落,连我都有几分佩服。」
干净俐落吗?闻言古天溟也不由地在心底跟着叹大气。
那人的确把和极乐公主的记忆都抹去了,所以时间才会停留在蒙面人突袭的那一夜,没有隔天的鸿门邀帖,后头这一串也就都不会跟着发生。
没有月下对酌的暧昧情愫,没有芦苇丛间的互信共计,更没有画舫离别之际对他诉倾的刻骨爱意。
心系情牵却只能站在朋友的位置……直到现在古天溟才懂了这份抑忍有多残忍,明明人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心却摇如天星远隔重山。
他不敢想,这是否也是那人挥剑想一并了断的,是否也是段不堪所以选择忘记的记忆。
是惩罚吧,在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决意有所回应时,老天却让记忆洪流如潮涌退,退至那个曾经他希望而今却恨不得从未存在过的初识原点。
因为他的退却他的懦弱,所以罚他不配得到那人的情。
再多吐不出的郁疼,全是咎由自取,是他不懂得珍惜,是他摒弃了那颗真挚的心。
「不光这样吧,好象只要是和从前不愉快有关就都不记得了,好比说跟我拜把的事,因为那时候好象也是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结果他老大就干脆一并忘了。」了颗果仁入口,雷羿的表情也添了几分委屈。
雷猴子……恚感觉还真不是普通的差G。
「依我看,大概连最初老大从马车下捡他回来的那一段也没了,否则他不会以为自己是我们家的,唉……这家伙忘得可真多哪。」嘟囔抱怨着,雷羿也跟着无精打采地趴到了桌上去。
该说厉害还是佩服呢,几乎大半人生都让他一笔勾消了……
「喂~你们这几个唉声叹气是人死了还是房子垮了?」瞪着满屋子垂头丧气的家伙,莫磊实在搞不懂这些个据称都是道上颇具盛名的大人物们脑袋里塞的究竟是什么。
「明知道那小子是刻意忘的,想他记起来就进去说啊!保证戳他几下马上就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悻悻然巡了眼,就见个个全是巴不得拿手堵在他嘴上的惊蠢样,似笑非笑地露了露牙,莫磊偏是唱反调地再提高了声调。
「怎么,又不想了?你们这群人怎么这么难伺候,记起来了怕他崩溃,记不起来你们又意见多多,到底是想怎样!?」
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明白这些所谓个「正常人」为什么总别别扭扭地绕圈子,有话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不好吗?明明就没那么聪明为什么还老喜欢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等弄了一团乱然后才在乱里头钻不出来?简直没事找事穷极无聊!
「算了,爷爷懒得管你们这群麻烦,想当缩头乌龟就当吧,反正好日子再过也没几天,那个黑心肝的迟早会想起来。」
「什么!?」望着莫磊,封擎云神情明显有几分慌乱,尽管被人忘却在记忆彼端的感觉难免有些难过遗憾,但相较起来他还是宁愿晨曦永远别想起这些叫人痛不欲生的往事。
「小鬼,我说你这颗脑袋为什么老是该聪明的时候就笨的可以?该迷糊的时候又清楚过了头?可不可以把两边摇匀了在倒出来用?」
摇头再摇头,等抬眼时莫磊才发现不开窍的原来不只自家的笨小鬼而已,另外六双眼也全死死盯着他要答案。
「拜托~那家伙现在记得的根本就是东拼西凑乱七八糟,纰漏空子随便拣都一堆,只要哪天他肯想,兜不拢不就出包了?」
「……还不懂?」频翻白眼,莫磊简直想拿针替人开开窍。
「举个最简单的,他现在以为自己是青琶诺亩园桑等出了房看到一堆不认识的甲乙丙……你们说他要怎么自圆其说?再者哪天随便想起一件跟大个儿有关的事,背景杂物跟这头对得起来吗?人地时物根本没一样对。」
「除非你们永远把他关在那个房间里,更除非他的脑袋永远搁着不用,否则迟早会发现这也怪那也不对的,再记不起来那就真是个白痴了。」
一顿话说完,莫磊就发现面前的四张脸更是难看的和地府阎判有得比,恼得他真想每人赏根针戳在笑穴上,或是干脆让他在黑心肝脑袋上扎几针算了,保证马上清洁溜溜什么也不留。
「暂时就这样吧,至少在他能下床前能瞒多久是多久,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他能心平气和地好好养伤,其他的……见招拆招吧,我想有这么多人关心着,晨曦他该过得了这关。」微沉嗓音缓缓打破一屋子的僵凝,总算在莫磊发飙前有人先行恢复了常态。
唇微抿,重新挂上抹贯为的笑容,余晖徐洒下,半覆金芒的身影优雅潇洒宛若天o,转眼间古天溟又是人前永远泰然自若的青诺奔遥盈满令人心安的沉稳气息。
就这样吧……远眺着门外绚丽的霞彩,比诸担忧或是不舍疼惜,墨瞳里更为耀闪的其实是份窃喜。
私心吧,他还是希望人能够记起他俩间的点点滴滴,哪怕代价高昂近乎残酷,就算因此令那人儿的世界天崩地倾,他也有自信替人重新撑起,重塑一片只有欢笑的情暖人间。
「换药。」
一手提着药箱一手端着食盘,古天溟边打招呼边把手上的东西往桌上放,这些日子不管是递茶送饭还是净身换药,再细锁的杂事他都亲力亲为,一来免得闲杂人等一个不小心说出什么不对的,二来他也不想再错失和人相聚的每一刻。
韶光易逝,尤其在失而复得以后,每分共聚首的时光他都倍觉弥足珍贵。
看着人阖上书卷后略显孩子气地揉着眼,一边还不忘配合地撑起身让他坐到身后头,墨浓的泽就不由地一暖。
从那天后没多久古天溟就发现了这矛盾,言谈间虽然像是退回了朋友的位置,但肢体间却又从不避讳他的接触。
除了换药洗浴外,偶尔也会顺势倚在他身上随语闲聊,甚至对于晚上他以照顾为名提出的同床共眠也没多大排斥,好似情人般越来越似习惯他的抱拥,渐渐还会在他怀里挪蹭着找位子,彷佛一点也不觉得两个大男人挨在一起有多奇怪。
对于这份莫名的亲近,奇归奇他自是不会有任何意见,更甚者还配合着调整自己的坐相睡姿,好叫人把他当靠枕窝得更舒服些最好成瘾难戒,哪怕因此让雷羿每见一就笑上一回。
「看来好很多,开始结痂了。」轻抚着白晰腹上的狰狞疤痕,古天溟小心翼翼地将莫磊留下的药液均匀抹上,再换了卷净布松紧适度地层层裹腹。
「难怪那么痒,又不能抓个痛快。」咕哝了声,说是不能抓徐晨曦还是忍不住伸手隔着绷带挠了挠,然而没抓个两下就被依之温暖大掌拉了开。
「知道不能抓还抓?等会儿药效发作该会好点。」握了握人不听话的右手示意,古天溟接着解起包裹整个胸膛和左肩胛的绷带。
比起前腹,后背上的创伤严重得多,谁叫这人回手拔剑时可不是乖乖地怎么进怎么出,足足扯了道近三寸的口子,按莫磊所说,若再多个半分力向上损及心脏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饶是如此,往后留下的毛病也已经不少。
理好伤口,古天溟端过食盘上的碗盅递上前,才开盖就见人立即捏起鼻子一脸嫌恶状。
「又是这个!就算我救了你的命,咳咳……也不必一天五餐当猪养吧?」死死捏着鼻子,徐晨曦实在怕极了那碗不知添了什么药的大补汤,第一天闻还不觉得如何,就是稍微难喝了点,可是连吃了半个月后……
呕,光是看他都会想吐。
「莫磊交代的,你这回不但伤了肺脉也伤了胃,每餐不能吃太多,尤其睡前一定要喝点热的暖暖胃底,否则很容易畏寒染病。」
「……那个臭红毛根本就是公报私仇!」闷闷嘀咕了声,对于那天逞一时之快种下的大难徐晨曦实在懊悔极了。
他哪晓得好死不死得罪的恰恰就是救他一条小命的大大夫,后果就是报应来的比雷劈还快,每碗汤药他都怀疑那小心眼的家伙加了不少不必要的。
忿忿接过碗仰脖吞下那些个黑七八乌的,俊秀的脸庞霎时白中隐青黑了大半,好在身后人还算有几分良心,马上塞了块蜜饯果子到他嘴里,否则他很可能原封不动将下肚的全还回碗里。
舌卷着蜜饯一分分舔吮着,徐晨曦[起了眼,老实说他并不太喜欢这些让唾沫直流的东西,但偏偏只有这酸甜并济的滋味才能够安抚惨遭荼毒的肠胃,之前试过蜂蜜麦芽什么的,结果只有更加催化。
「还好吧?」眉蹙眼[的表情多看个几,古天溟也知道这可怜的家伙并不嗜酸,奈何方子是莫磊开的,就连门里最负盛名的李大夫也说不出来什么是多添的可以剔除,更不敢擅自更替其他药方,因为红发青年的医术实在太过高明。
众人有目共睹的就是床上人儿危及性命的伤势居然一点反复也没有,出乎所有大夫预料外地稳定渐愈,就连「留情」这令人变色的难缠之毒余势发作个几也渐无踪影,神乎其技的医术别说门里的大夫个个看傻了眼,就连他一时间也很难把「神医」两字跟那人百无禁忌大剌剌的性格连在一块。
对此毫不感意外的似乎就只有云弟了,他甚至在人还没大好前就带着所属先行离开洞廷,凭恃着就只是那红发青年听来实在不怎么认真的随口一句「没事」。
这种相知之情落在他眼里不讳言地又是一种刺激,更是一份憧憬,他不禁浓浓艳羡起自个儿手足拥有这宛如一体的交融对象,忍不住期待着不远的一天自己也能领会这窝心的滋味。
「喂,我一直想问你我到底怎么伤的?怎么前后两面都遭殃?我记得是拉着你背着火雷跑对吧,肚子上这记又是怎么来的?」
猛然一凛,古天溟不由庆幸起这当口自己正偏首把空碗放回几上去,否则难保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
莫磊说的没错,只要人静下来开始想,不对劲的地方就会一个个冒出来,无忧的日子似乎快到尽头了。
「怎么,被炸昏头忘啦?」没事人般回过头,古天溟一如平常云淡风轻笑着:「那颗火雷作怪前你就已经挨了剑,不过应该不算吃亏,那几个伤了你的全下去跟阎王爷报到了。」
「咳……这还不叫亏?」轻咳了声,徐晨曦习惯性地提掌按住隐隐做疼的左肋,前个洞后个洞,我真怀疑已经前肚穿后背连到一块去,你不是嫌这样还不够惨吧?」
唇角颤了颤,古天溟一时还真不知该接哪句话好,只能不置可否地闭紧嘴看人把事实当作笑话讲,心底则是再默谢着老天的厚待──好在雷羿不在,否则准穿帮。
「对了,听说那两个二马的要来?」
「……小羿说的?」不必多想也知道是谁的大嘴关不牢,除了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雷大总堂外想来也没人这么勤快,古天溟无奈地叹了口气。
哪壶不开提哪壶,竟挑这种时候跟人说这个?这小鬼该不会也和薛伯一个样,想替他脸盘换颜色到不择手段了……
哭笑不得微摇头,古天溟不禁后悔找了个看戏的搭伙,简直是搬砖头砸自个儿的脚,平白添乱。
「嗯。」应了声表示人猜得没错,徐晨曦唇边漾开抹打趣的神色:「看来咱们古大门主的魅力可真不小,前脚才走没多久,就让人家姑娘朝思暮想后脚追着来,还拖着自家老头一道跑,若是你俩角色换一换,我还真要以为那两个二马是上门提亲的。」
「……也差不多吧。」眼色微闪,古天溟笑笑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在人以为事情不过事前脚接后脚,实则中间多了一大段变化,光是近月前的前岛之役对整个江湖态势就影响远,一方面南北水域两大势力首联手御敌,再加上云弟身世的公开,两大帮派对立的关系已转趋祥和,而另方面这一战无疑也是南水十八帮重要的内肃整合。
短短一日内,位列盟邦大老的「巨鲸帮」和「天蛟寨」顿失当家带头的,盟里态势俨然已一面倒地倾向青牛他古天溟作为同盟共主的地位也越发难以动摇,如此一来浔阳那头当然得有所行动了。
不论冯犹原来和那两位已是阁王座上客的大老有过什么允诺交易,谈得再多现在也全成了泡影,手上还能撑得上筹码利用的就只剩他和冯倩的婚约了。
他若没猜错的话,这趟洞庭之行除了顺道探听总舵的动态外,主要的应该还是想催他早日把冯倩迎娶进门,好坐稳南盟龙首岳丈的位子。
「真的?」
看着人带着点惊讶地偏头望向自己,古天溟不动声色地探查着那双黑眸,莹莹黑泽里除了诧异外他如愿看到了点他想见的沉色。
「这也算放长线钓大鱼?你老大该不是懒得等所以干脆决定把鱼饵吞了?小心吞太急被饵噎死!」一连串问语不经脑地飘出口,却是连徐晨曦都不懂别人娶老婆自己哪来这么多意见。
新郎倌都不当回事了,他在替人穷操什么心?
「呵,那妮子的那点份量还噎不死我。」伸指轻捺上人不自觉微拢的眉心,古天溟笑得又更欢愉了些,「老实说,小倩其实很适合做青琶诺呐主人。」
「……」嘴张了张又顿了顿,好半晌徐晨曦才放弃似地吐出耳语般的轻喃:「……我知道呀。」
当然知道啊,从上回那精彩的一夜他就明白冯倩完全匹配得起身后的男人,说是匹配得起青邑这快招牌也不为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以后的日子要称那女人一声门主夫人心里头就不痛快,沉甸甸地像压了什么很是难受。
记仇吧,谁叫未来门主夫人的手下把自己害得这么惨,到现在都还下不了床,这样子大概得多点时间消化了。
大不了,闪远些眼不见心不烦,这总行了吧。
「怎么了?」明知那一句咕哝闷语八成是因为那点男人自己都不知道的妒意在作祟,古天溟却犹作局外人般缠问着,不是他故意欺负这前尘尽忘的家伙,而是实在忍不住心底那点小小期盼。
想看人更多苦恼的神情,更多点为他吃味的烦郁,只有这样他才敢确定自己在这人儿心中不是毫无份量,不是真已如陌路人般无谓。
「没,你确定吃得下就好。出嫁从夫,也许嫁给你以后她的心就不会在向着他老子也说不定。」吸口气甩去胸口莫名的闷沉,徐晨曦回手擂了拳身后的阔肩,刻意露了个如阳般的灿烂笑容。
「大门主就多多施展魅力把夫人迷得团团转吧,少了那妮子的脑袋帮忙,光凭老家伙很难玩出什么名堂,再不放心的话就让我到浔阳去,只要和钱有关的,保证那老头再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就这样?」眼微眯,古天溟第一觉得那春阳般的绚烂笑容竟也有刺眼的时候。
「什么?」
「想对我说就只要这些吗?」唇微勾,漾出个迷人的笑容循循善诱着,他想听到的可不是叫他对其他人施展这份魅力。
「……恭祝门主与夫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这总可以了吧?咳咳。」才放大些嗓门胸口就又是一阵躁动,徐晨曦忍不住边咳边没好气地抱怨:「喜酒还没喝到口就非讨我一句好话?你这当家的怎么这么小气!」
「……」看人低着头嘀嘀咕咕囔囔着,向来潇洒迷人的笑容霎时僵得比什么都还要难看,古天溟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现在的模样和钟馗老道差上哪去。
这家伙……刚刚明明就还嗅着了点类似醋意的酸味,怎么转眼又眉开眼笑地跟他恭贺道喜?居然还自动请缨到浔阳帮他看着人去?
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吗?面前的男人是真的忘了他们间的那份情爱,对他已经没有一点留恋了吧,否则为何能把离开说得这么容易……
「睡吧,别又咳得难受。」完全没了片刻前捉弄人的玩笑心情,古天溟一点也不想再继续婚娶的话题,而尽管心情郁沉到了极点口吻依旧和煦。
抱着人缓缓滑下些身子,在伸手扯了床轻暖的丝被覆上,为了上肺腑有伤的人儿能够睡得安稳些,这些日子他始终都陪着半坐半卧的没摊直躺平。
「恩。」习惯性地窝入背后温暖的怀抱,徐晨曦让人将手臂搁在腰上轻轻覆着小腹,这样一来左肩抵着人厚实的胸膛就不怕睡梦中一个不小心扯痛伤口,而腹上剑创被大掌暖暖捂着也很舒服。
「睡熟点,别光顾着我,小心两只熊猫眼……吓跑……老婆……」
语声渐微,徐晨曦没撑着等人回答,之所以临入梦前说这些是因为他知道漫漫长夜身后的男人总不时帮他调整姿势睡得舒服些,不是真曾在三更半夜醒来过,而是天明清醒他从没觉得手酸脚麻哪边不舒服过,十几天下来不用多想也知道怎么回事。
温柔的家伙……意识朦朦胧胧地渐如黑沉,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个只该在有情人间的甜美辞汇,熨心烫暖却也莫名地拥起股凄凉酸楚……
「晨曦?」轻唤了声没有应答,古天溟知道人已是入梦了,也许因为病体孱弱极需休息,受伤以来总是眼一闭就睡得不醒人事,而且熟沉得没有一点武人该有的警觉。
他可以自作多情地以为――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吗?
自嘲地微撇唇,古天溟缓缓撑肘起身,原只想确定人真睡了帮人掖紧被子盖好些,没想到看到的竟是颗悬垂在眼角的晶莹。
「……」伸指拭去那滴余温犹存的珠泪,沁出的确实更多烫热水液,一愕后墨瞳里幽色渐,附带着点歉疚,大掌转而轻轻摩挲着那张仍没什么血色的俊秀脸容。
还以为,真的都忘了……
「傻瓜哪,两个大傻瓜。」软语低喃,古天溟怜惜地在带着湿意的长睫上印上自己的唇,即使那涟涟珠泪终于骗散了这些日子来起伏不定的烦人不安。他却没有丝毫欣喜,有的只有满心不舍的心疼和对自己迟钝的懊悔。
不管人记不记得过往琐事,对自己的那份请根本就始终未曾忘却,否则堂堂男儿怎能够如此怡然地在他怀中安歇?有怎能坦然接受他这般亲昵的碰触?
轻抚着指下层层绷带旁的滑腻肌肤,古天溟实在不明白素来能轻易洞烛人心的自己怎会突然变得这么笨?竟笨到学起市井村妇拿他人试探那颗赤诚的心!?
情爱两字,果然使人目盲哪……
「别哭。」吻去睫羽间的残泪,古天溟轻轻贴唇覆上那张微启的唇瓣,温润的唇舌柔柔抚慰每寸泛着悲伤的温凉。
「我在这儿,谁也要不去的。」
一直一直,只属于我俩的永远。
云蔽月 夜更鼓 惊梦 恍隔世 幽幽凄魂 余残情
第十二章 惊梦
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徐晨曦心情大好地吸了口气,一个多月了,再不出门透透气他都快觉得自己是行将就木的病老头,只是……
怎么又是这只野猴子!?
看着门外唇红齿白冲着他直笑的纤瘦人影,徐晨曦就有股再把门板甩上的冲动。
他真怀疑这几十天江湖是不是无风无浪太平过了头,人人都闲到无事可做,要不这恼人的毛小孩跟那个理当日理万机的古大门主干嘛老轮着在他跟前晃?还是说河干了底船全触了礁,买卖做不成才得这般清闲?
「早啊,小夜夜,出门走走吗?我陪你。」扬着再灿烂不过的笑容,蹲踞在石桌上的雷羿朝人大力挥了挥手,面前的那张脸盘越是臭他的斗志可就越高昂。
不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嘛,「知己」难寻哪。
窝里头清一色尽是一板一眼闹不起来的货色,无趣到让他连嘴皮都懒得掀,好不容易天可怜见送来个可供消遣的家伙,恰巧又前尘尽忘没什么情面顾忌,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哪舍得白白放过。
再说,他可是遵从老大谕令、光明正大地黏着人跑。
早?瞥了眼头上快正顶的艳阳,徐晨曦很确定自己这一觉又睡到了日上三竿,原想干脆回房等饭吃算了,蓦然一个念头仍是将脚跨出了门槛。
「不敢劳驾,雷副还是去忙自个儿的吧。」
死小鬼,堵在这儿是故意扫他的兴吗?老套得连激将法都称不上,他偏不趁了这猴子的心意回房窝着发霉!
「干嘛这么客气?反正我也没啥事,真要说有事就是陪你四Q。」看人没打消出门的意思,雷羿也跟着屁股拍拍一跃从石桌上跳下。
漫不经心在人后头跟着,虽然有那么点想伸手扶把走路像在飘的男人,念头数转最后还是作罢,谁叫这家伙现在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他可没忘了当初诸葛耿那老实头是怎么碰的一鼻子灰。
耿子是人老实脾气也温徐,换做他的话,难保还忍得住不拿拳头招呼,偏偏这家伙现在病恹恹地根本禁不起他一只指,为了自个儿好,还是少惹人为妙,省得有气无发给活活憋死。
「……」斜睨了眼亦步亦趋跟在旁的破布影,徐晨曦简直想一把拎起这只烦人猴子往该待的笼子里扔。
敢跟他说没啥事?难不成这几天在眼前晃的全是鬼影幢幢?
大前天的一身黄、隔天换了个一身青、再昨天则是脸黑得比身上玄袍还要惨澹三分,衣色不同人不同,却个个全如丧考妣跨着张脸,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就只差没直接当着他的面抱起猴脚嚎啕。
「雷大总堂好清闲,莫非桌子上那堆已想着方法毁尸灭迹了?还是说要等人真哭给你看时才觉得兄弟们的诚意够了?」眉挑带着几分冷意,徐晨曦决定好心做回多事者,帮五色旗的众家儿郎们敲敲他们家老大的猴脑袋,顺道替这只猴子复习一下「总堂」这招牌是干啥的。
「呃……」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雷羿不免怨恨起那些个专门跑来丢人现眼的嗦家伙,又不是没饭吃要死人了,干嘛老整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跑?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他做头儿的苛待下属,连碗饱饭都不赏才搞得一窝子全成了跟屁虫。
这不是?连这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男人都满脸不屑地瞪他了。
「小夜夜,你太夸张了啦,什么毁尸灭迹的……那些芝麻小事交给小DD就好了,哪用得着本少爷出马?」
「小、D、D?」语声微扬轻柔若幻,却是任谁也嗅得出几分危险味道,偏是有人依旧不怕死地大点着头颅得意洋洋。
「常跟在你身旁的那个?」
俊拔的形影在脑海里冉冉浮起,却是除了长相外一片空白,连个名姓都记不全,徐晨曦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
新来的吗?还是这猴子拿了哪个不相干的诓他?
知所以还留着点印象,全因为那男人是唯一一个来见这小鬼还笑得出来的。
「对呀,小DD很厉害喔,什么有的没的他都会,本子看得比我快字也写得比我漂亮,心思缜密又比我有耐性,手脚俐落办事牢靠简直无所不能,而且……」
「雷猴子。」
「干嘛~」讲到正精彩时被「猴子」两字打断,尽管打定了不与这缺了大半脑袋的一般见识,雷羿也还是忍不住不悦地扁了扁嘴。
「我怎么记得好象……五天前,你就把那位无所不能的『小DD』遣出洞庭办事了?」扳着指数给人看,徐晨曦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唇红齿白尽是噬人的气息。
「这个……嘿嘿,好象是……」干笑两声,雷羿随手搔了搔乱发解窘,这回可真被堵到无人可赖,总不好把上头那只狐狸也给抬上场顶着吧?为人下属的这点自觉他还有些。
恚说来说去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小夜夜干嘛记得那么清楚?瞪着自个儿脚趾头,一时词穷的雷羿只能在肚里腹诽两句发泄着口头上的闷亏。
该不是因为脑子空了块就什么也不挑、乱七八糟地全往里头塞吧?大杂烩一锅,尽是些无用垃圾……
「是还赖在这儿?要我传令叫兄弟抬大轿来扛吗?」
闻言,原本就不豫铁青的小脸立时更黑得跟灶上的陈年锅底有得比,磨牙霍霍就只差没直接张口咬人了。
热血喧嚣直冲脑顶,偏又不能真把人揍上一顿好出气,直到此时此刻雷羿才不由地怀念起那个对他百般呵护的温柔「夜雾」。
那像现在这个姓徐叫晨曦的大混帐,利嘴毒舌却挂着伤兵的免战牌,叫他想动拳头伺侯也不能,憋了一肚子气犹不知该拿什么消磨。
死小夜!臭小夜!等这不知好歹的家伙伤好了,他绝对、绝对……
杀气腾腾的小脸倏地一阵抽搐,随着脑海里的画面跑马灯般地幕幕重现,双颊上恼火的嫣彩就纷纷褪却渐趋苍白,只因某人突然惊觉――刻下的情形怎么好象在重演大半年前的惨况?
初识时的水火不容到后来的……后来的……
不会吧……
不会结果又是哪天得窝囊地在人怀里装小扮娇吧……
天哪~他是招谁惹谁倒了八被子大楣撞着这尊瘟神?
无语问青天,巴掌大的小脸阵青阵白越显哀怨,浑不觉吹皱这一池春水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你这是什么脸?活像我欺负你似的?」
看人骤然垮了肩垂了眼连唇都给咬得死白,徐晨曦也跟着不自觉地皱起眉,只因为心底不期然涌出了片柔软感受。
他不懂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看到这猴子斗败公鸡的模样竟心生怜惜?
「本来就是!」明明就还在不甘不愿计较着不想示弱,谁知撒娇般的语句却是想也没想就溜出了嘴,话一出口就连雷羿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他、他、他在说什么蠢话?还、还嘟着嘴嗲着嗓!?
丢脸丢到这种地步,他可以抹脖子跳河了……
抬手死死捂住脸,雷羿真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眼不见为净,长这么大来他还不曾出过这等无地自容的糗过,天晓得遇着这位主儿就浑身上下啥也不对,他真要怀疑这家伙不是老天送来克狐狸而是克他的。
圆睁着眼,除了始作俑者外,同样被吓到想下水浸浸好确定不是做梦的还有徐晨曦,他也从没想过眼前这个凡事要强的少年会对他展现如此娇憨朴稚的一面,可奇怪的是――
感觉……并不突兀,一点也不。
仿佛对着自己,这半大孩子本就该天经地义露出这份符合实龄的纯真。
「……喂,既然你说没事就陪我走走吧。」
好半晌还不见人放下掩面的手,让步求和的话语便不由自主出了口,等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徐晨曦又是微恼地紧了紧眉心,然而懊悔不到片刻马上就叫面前仍作鸵鸟埋首的人儿给岔了开。
不是被他气哭了吧?来不及细辨心底流淌的怪异感受,两只脚便已自有意识地走到了人身边,犹豫会儿,徐晨曦还是将手搭上那矮了自己一个头有余的肩膀。
搁在人肩头上的手有着几分不自在的僵硬,却是没收回的意思,只因这未及成年男子厚实的窄肩正@@发着抖,似是气到了顶点又似委屈至极。
「借我撑一下,我肚子上的伤一走就痛。」轻描淡写给了人节台阶下,徐晨曦示好地加重了些手下力道,不再仅是虚倚着人作样。
也许是眼前人变得奇怪,所以他才被传染得也不像自己,记忆中他可从没向谁服软低头过。
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这只猴子祖上积德烧了高香,算他前世欠了他的。
忙着替自己找解释,徐晨曦完全没有想过手下的轻颤其实还有另种意思的可能。
「……」强忍着笑意,捂在手掌下的小脸哪有半分悲屈唇弧高扬尽是春风得意。
难怪古人总要说塞翁失马焉知非富,他才在烦恼着落居下风不知该怎么扳回颓势,哪晓得马上就因祸得福占了大便宜。
强整了整乐到快变形的脸盘,雷羿端着委屈的神情慢慢放下手,随即足踵一旋迅速窜向左侧,牢牢揽住徐晨曦的腰身朝自己紧贴不放。
察觉到人身子僵了僵却是没有拒绝这显然过了头的扶持,雷羿就又忍不住唇弧大咧笑意一路爬上眉,只得赶紧低垂着脑袋掩饰。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老不自觉地对着这家伙做出幼稚蠢行了,因为这根本是吃定了这家伙的绝妙好招。
瞧瞧现在,那张脸哪还有片刻前的半点冷色,都快可以让他爬上头予取予求了,上回林子里似乎也是这般,原来就算忘尽前尘,有些东西也还是不会变的。
早知道这招管用他也不会白憋了一肚子鸟气,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还真冤。
「喂,不必这么夸张吧?个儿小怕撑不住我?」
就算伤势未愈他也没这么虚吧?眯眼瞄了瞄提在左腰上的白嫩小掌,徐晨曦是在觉得有几分碍眼,他怎么觉得这只猴子是得寸进尺故意在整他,可偏又狠不下心打掉这只u矩的毛手。
别说动手了,光是看到那张抬起的脸露出幼鹿般无依的惊惶神情,他就连刚出口的那句损语都后悔得想吞回去。
「小夜讨厌这样吗?可是、可是人家还没长高嘛。」唇角下拉更显几分委屈,雷羿索性再趁势添料下猛药,长睫几个眨扇问莹莹漆瞳已是湿泽微润,「谁叫我『腿短』跟不上你,只好象只『猴』连跑带跳得,如果不这样勾着你我……」
看人一脸受伤至极的模样还犹怕他不高兴般话说得战战兢兢,这下子纵有再多意见徐晨曦也只得全搁在肚子里发酵,无奈之余他突然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
该不会以后都拿这小鬼头没辙吧?
相较于被人章鱼般巴黏着的无奈,黏在人身上的可开心了,眼见人默不作声形同应许,雷羿终于觉得自此大势定抵再不必吃鳖受气,眉开眼也笑就只差没忘形地高呼胜利。
「想去哪儿?」
去哪?其实只是想出来透口气晒点太阳,至于去哪儿……眉微拧,徐晨曦突然发现自己对于面前矗耸的那些楼宇庭阁竟全叫不出名。
「还是就在这儿晃晃?才过冬天还冷得很,就这儿走走好不好?外头风大,我怕冷的很。」不过片刻的静默,雷羿马上就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心头一凛却不动声色,如常嬉闹着吵人回神:「好不好?再说一会儿也该吃午饭了,回房里吃还可以顺便烤烤火取暖。」
「……」
「小夜!」久未见人回应,饶是见惯风浪的雷羿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扬声又喊了句。
「喔,随你。」随口漫应了声,徐晨曦如人所愿没在往下细想,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怎么总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并不怎么冷。
「冷的话等会儿让人送壶酒吧,喝点就暖了。」
比起厚衣重重窝着烤火,倒不如来上两斤上好的烧刀子,那种烫喉的温暖就算是大雪纷飞的夜寒也冻不着。
已经冬过了吗?怎么感觉好象没见着那雪舞漫天的美景。
记得每逢天地一片白茫时,堂口里的兄弟大多嫌冷宁可躲在屋里烧着火坑喝两口,他却最爱在这时候载酒踏雪到那片……那片……
才展开的眉心再蹙锁成结,徐晨曦开始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了,似乎许多事都只剩模模糊糊的梗概,忘是没忘却也记不清楚,就拿这盏茶功夫来说,他想不起雷羿口中的小DD是谁,也记不清周遭的亭楼叫什么,就连他最爱的那片银白天地都……忘了?
「喂!你这样还能喝?」忍不住勾了勾揽在人腰畔的手指头提醒着,雷羿这回没留意到徐晨曦的分神,全副心神全在了那个「酒」字上。
是听老大提过,这家伙灌黄汤的本事大概和那个恐怖薛老头有得拼,但他实在不认为五痨六伤的时候还适合喝那烧喉玩意。
「为什么不?」回过神,徐晨曦不表认同地挑了挑眉。
他记得有回也是挨了记重的却不遵医嘱地偷了酒喝,结果伤势没什么变化,反倒是一对耳无辜遭殃,被大娘还有擎云唠叨了好几天没得清静。
「上我还不是……」
等等!他刚刚想的是郝崭扬跟……谁?
想不起那人的模样,只记得那一脸无奈和怜惜的神情,满载着浓郁关怀,可那时他的感觉却是……
嫌人惺惺作态?
是谁?叫他如此憎恶着却又有股……极亲近的感觉……
竭力思索着,即使近乎一片的空白,徐晨曦却很肯定这人对自己十分重要。
那溢满关心的眉眼……古天溟?不!不是他,那个人是……
「!」随着答案呼口欲出,一股烧灼的锐疼也从腹间升起猛烈地窜向后背,利剑般贯穿的痛楚伴着种莫名说不出的情绪狠狠扼上喉,徐晨曦喘不过气地眼前一黑。
「怎么了小夜?哪里不舒服?」见人突然捂着胸一个趔趄软倒,雷羿吓得连忙撑着人往一旁的石椅挪去。
「伤口痛吗?不会是我不小心碰……」手忙脚乱地把人放到椅子上,才得空吁了口气蹲下身察看,谁知不看还好,一看就叫才归位的三魂七魄又不安分地蠢蠢欲动。
短短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张俊秀的脸盘已变得比纸还苍白,好不容易将养出的一点红润早退得连丝血色都不留,发鬓更是汗漓濡湿了整片。
见人双目紧闭唇咬得死紧,雷羿一颗心更是有如吊桶般七上八下找不着地方安。
「撑着点,我先带你回房,再找秦大夫过来……」
「不。」挣扎着吐出单音,徐晨曦乏力地缓缓掀开眼帘。
是伤口的痛却也不是,按理好端端地不该突然疼成这个样,偏偏摆在眼前的事实就仿佛被串在了刀山剑林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怎么回事,大夫又怎么看得出端倪。
「可是你痛成这样……」
「没事。」朝人扯了扯唇安抚着,徐晨曦摇头甩去残存的晕眩感,尽管胸口还有些气窒,但比起刚才那阵骤然的剧疼已是好得太多,「只是……突然有些头昏罢了。」
好家伙,要骗他也请编个高明点的成不成?翻了翻白眼,雷羿当然不会相信刚刚那叫头昏现在这叫没事,却也不再坚持非找大夫过来,算盘打的是晚点跟搞得定的人报告去。
物尽其用,总部好让古狐狸那张舌若灿莲的嘴空摆着长霉生灰。
「雷羿。」
「嗯?」还在想着怎么把人卖给狐狸整治,哪知眼一抬就见着双夜般暗瞳紧锁在脸上,尽管仍有几分未褪的虚弱却也灼亮得叫人眼皮一跳,雷羿突然有种乌云罩顶的不妙感。
「我醒来后来看我的,除了你、古天溟、郝大娘和那个姓莫的红发大夫外,还有一个是谁?」
要命!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抱臂支颊,装出一副努力回想的认真状,实则一边翻箱倒柜地想故事一边频喊上当。
可恶!他怎么看不出死狐狸说的「陪人闲差」究竟闲在哪儿?不是被气个半死就是吓个半死,这会儿还得充当说书人临场编故事?
老天爷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吧,他可既不姓古也不属狐狸哪!
「我想想……那个呀,好象是……」眼见就要不敌面前的灼噬目光,正打算拿「忘了」这蹩脚理由搪塞时,一阵喧哗便再巧不过地从圆拱墙外传来,雷羿如逢大赦地松了口气。
然而还不及感谢那尊路过神佛时,那不算陌生的细柔嗓音又马上叫他恨不得把天上坐地下蹲的通通拿大刀问候一遍。
搞什么鬼!是吃定他吓不死的是吧!?
「小夜夜,你坐着休息会儿,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不敢对上那双等着答案的莹亮漆瞳,匆匆撂下数语交代后雷羿便一溜烟地朝园外疾掠而去,不把墙那头的拦下来,他就真等着拿刀抹自己脖子了。
……死狐狸!臭狐狸!明明说好一人看一个的,这回是瞎了狐狸眼还瘸了狐狸腿,居然让那死女人给我跑到这头来!?
身影如风,雷羿边跑边不住在心底埋怨着,若非得顾全大局搞定那个二马,他真想一路冲到罪魁祸首面前替人剥皮去。
「冯大小姐,不是小的不肯让您进去,实在是未奉门主谕令,这……」
「是吗?门里的事溟哥从不瞒我,两位壮士这么紧张……难不成里头的是溟哥金屋藏娇?如何,人漂亮吗?溟哥的眼光该是不差。」
玩笑般的语气却叫人实在很难笑得出来,才近门,雷羿就听到这足以让人冷汗直流不知如何做答的尖锐问题。
也难为这两个红旗卫士左支右绌快挡不住人,谁叫眼前闯禁的是「众所皆知」的未来门主夫人,若是一语不敬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天知道哪天会不会秋后算帐死得不明不白。
「啊,雷副!」
看着两个塔般高个儿冲他咧嘴笑得开怀,雷羿就没好气地回了记冷眼,他敢说这些个青红黄白黑的从没喊他喊得这么热切过,这群兔崽子平常见他跟见到鬼没个两样,只有这种求他救命的时候才会两眼放光当他是宝,恚
「雷公子。」屈身微福了福,冯倩低头示敬,虽然对方较自己年幼许多,却是青邑台面上的第二号人物,何况她更没忘记眼前的少年有多刁钻难缠,傅言中那些丰功伟业可是任谁听了都不得不抱着三分畏惧。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话套在青邑门的正副龙头身上端地是再合适不过。
「冯小姐。」
大喇喇地受了冯倩一礼,雷羿仅是点个头就算招呼了人,这份倨傲若非有所耳闻先做了心理准备,是江湖上混的只怕都很难忍得住不发作。
「姑娘好兴致,怎么甩了古老大往我这头跑?难道是我园子里的特别香吗?」唇微扬,一抹轻佻邪肆的笑容跃上脸,不合龄的成熟将犹带稚气的脸庞渲染得几分邪魅。
抱臂倚墙,雷羿大马金刀地一脚蹬在园拱门旁地饰柱上,一夫当关的无敌态势,模样却是十足无赖地痞的流气。
「啊,不知这是雷公子的居,小女子唐突了。」
「啧啧……小爷只听过唐突美人,没想到有天居然也让人说唐突,冯小姐莫不是把我当作古老大金屋里的美娇娘了?」拿人前言做文章,扬笑的红唇沁着几分阴柔,上挑的杏眼更染了几分媚色。
「那么,先来后到,妹妹可得喊我声哥哥。」
眼波粼粼宛若一江春水,雷羿还嫌不够地向两旁瞟了去,却见左右的红衣大汉早已眼观鼻鼻观心名副其实成了两尊门神,别说还有眼睛看他了,大概就连鼻上两个洞都不敢多喷上半口气。
好啊,这两个没义气的,早知道就让这女人吞下肚算了……迷人的媚眼满布危险气息地[了[,雷羿开始盘算着日后该怎么叫两截不解风情的大木头「好好」还报他的救命之恩。
「雷公子说笑了。」被捉弄到这份上,冯倩也知道这已不是少年的狂妄性子使然,而是自己惹着了人,却不知是何时何事让人不高兴了,难道就因为她刚刚为难了他的手下?
小鬼肚肠所以这般没器量吗?暗自琢磨着理由,冯倩却不认为能得古天溟看重的人物会是这般肤浅,而任凭她再怎么细想也想不到问题其实在她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儿。
「既然这般凑巧遇上雷公子,可容小女子跟您打探个人?」
还赖在这儿?陡然敛起笑,雷羿这回在脸上明写着「不欢迎」三个大字。
他虽然喜欢惹麻烦,可不代表他也喜欢麻烦主动找上门,尤其他的耐性实在不比粒米大上多少,才懒得跟这些他没兴趣的打交道。
「一位叫叶悟的壮士,上回跟溟哥一道到浔阳的。」仿若未觉少年身上散发出的不快,冯倩自顾自地娓娓道出自己所求:「原来听说是在戚旗主手下当差,后来才辗转得知叶壮士是直接隶属总堂的。可否麻烦雷公子代为传个讯?小女子想和叶壮士见上一面叙叙旧,上回有幸和叶壮士说上几句聊得还挺愉快的,这回难得来总舵一趟该打声招呼才是。」
一番原委说得在情在理,叫人根本无从拒绝起,一反之前的循礼内敛,翦水凤眸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雷羿。
哼,真是只苍蝇烦人!才想着随便找个说辞打发人走,谁知耳边却隐约传来拖沉的脚步声……嘴角隐隐抽搐着,雷羿真想动手把这些惹事生非的一全敲昏了省事,一个个全觉得他太闲了不成!?
「还敢给我乱跑?等会儿再痛我就叫老大把你绑在床上禁足!」骂归骂,雷羿还是马上窜入门把人小心翼翼扶着,谁让这家伙刚刚可是虚的快躺到了地上去,再不小心摔了那可有得惨,那位莫大神医现在可不在窝子里随传随到。
「雷猴……羿,当我是纸糊的这么不济事?」莫可奈何地看着人把他当八十老头搀,徐晨曦真觉得头大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法拒绝这小鬼的所作所为,再这样下去,恐怕往后就只有任人摆布的份。
「不。」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雷羿难得八百正经地端着张严肃的脸盘对人:「你是连那层糊纸都没,只剩空架子。」
「……」哭笑不得地看着雷羿一脸叫人很不习惯的认真,徐晨曦真不知该怎么证明自己就算只剩空架子也不是风吹就倒,难道要卷袖子打上一场试试?好在不远那抹款步而来白影适时解了他的窘境。
「原来叶公子也在这儿,好久不见了。」凤眸一亮掠过抹若有所思的色,让冯倩意外的并非人较之前瘦了圈憔悴不少,而是那向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少年对他呵护备至的关怀模样,与之前对她的狂妄无礼简直判若两人。
以主从来说,也该是他在雷羿手下吧?怎么看起来反倒像雷羿成了小厮打杂?忆及在浔阳时古天溟的态度也是那般超然特别,冯倩就忍不住困惑地微微蹙起两弯秀眉。
这个叫叶悟的究竟是什么人?不但能得青邑之主赏识,就连这姓雷的也对他另眼青睐……
难道,就是他吗!?月余前杀了极乐公主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
「冯小姐。」拱手打了声招呼,徐晨曦心里头却在想着那个「久」字真不知怎么个演算法,只能说俏女会情郎,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奇的是情郎当前,这位大小姐怎么还有功夫想到自己?是来看他被火雷炸归西天了没吗?
啧,他这条小命应该无足轻重毋需如此斤斤计较吧。
「公子看来伤得不轻,想必是对上了难缠的角色。」
娇颜上关心满溢的神情落在徐晨曦眼里无疑是种讽刺,想他时至今日未能痊愈的「重创」不正拜这妮子之赐?还事不关己地推说什么难缠角色?
这是啥意思?示威吗?叫他下安分点省得小命难保?
同样一句话听在雷羿耳里则是警钟猛响,之前是叫徐晨曦不期然的出现给闪了心神,刻下他可记起了干嘛千方百计地不让这两只见上面――
再让姓冯的这么肆无忌惮地说下去,迟早会跟小夜脑里记得的对不拢,到时候……
「冯小姐,小夜需要休息不宜久谈,想叙旧改日再来吧。」三言两语交代场面,紧接着旋踵转身就打算把臂上揽着的人架回房歇着,山不转路转,既然赶不走这个苍蝇般的二马,把小夜带得远远的总行吧。
「啊,小女子倒是疏忽了,叶公子那一剑本是打算和极乐公主同归于尽,虽然侥幸脱险伤势想必也极为不轻,看公子气色的确该休息安歇了。」美眸中精光微闪,冯倩不再旁敲侧击地虚言试探,索性就以自己臆测的直捣黄龙,甚至细述起当时的情景,为的就是想直接从嫌疑者脸上看出答案。
「说来小女子还真佩服叶公子的勇气,毕竟不是谁都能拿着三尺青钢把自己刺出个窟窿,稍有犹豫大概就没机会连着把后头的封若樱措手不及地给穿在剑上,说来这位江湖上人人惧畏的女魔头还真死得不明不白,她大概到死都没想到会这样栽在你手上。」
那一剑的惊心动魄,光是听就让人觉得寒毛直竖,任谁回忆起那凄烈的一幕也难不变色,何况还是当事人自己,冯倩就不信话说到这份上人还能无动于衷。
是与不是,她必须有个确认。
死了!雷羿满脑子根本不敢抬眼去看看身旁人的脸色,就连原本要拉人离开的两只手也像被点了穴分毫难移。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拿剑把自己……刺出个窟窿?入耳的明明字字清晰,在脑里却叠粘成团纠葛一起,叫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腹上再隐隐作痛的伤口,徐晨曦只觉得脑袋像池开了锅的沸水乱哄哄,扰得他难受地恨不能把头剁下一旁摆着。
「你不记得了?我听……」
「姓冯的,给我闭上你的鸟嘴!」厉叱着,雷羿这下子真的想把人敲昏了扔出去,却又不敢松开搀扶在徐晨曦臂上的手,就怕又有什么意外。
「你们两个死木头,我不管你们用绑的用扯的还是动嘴咬,给我把这个女人打包直接扔到老大面前去,我数到三,数到三还让我看得到她,就别怪换我把你们三个打包送回老家见阎王!」
面面相觑,驻守拱门旁的红衣大汉怎么也搞不懂原本尚称和谐的气氛怎么突然急转直下变得这么肃杀惨烈,还连他们两个无辜的喽甲乙也被牵累其中。
会老家见阎王?真的假的?
「一。」
「雷副?」
「二。」阴恻恻地瞪着还杵着不动的呆头下属,雷羿浑身散发出股骇人的戾气,未束的长发随着劲气舞扬冲天,衬着寒意凛凛的眉眼宛若厉鬼。
「冯大小姐,您还是先回避一下吧。」眼见情况不妙,两名红衣大汉赶紧回头劝冯倩,甚至顾不得合礼与否联手都伸了出来准备硬架着人走。
在总舵这么多年,称不上元老级也已是数一数二的老鸟,可他们两个谁也没看过这总玩世不恭的少年如此可怕的一面,就算得罪未来的门主夫人,也总比命都没了好。
「三!」
这一声别说是两名卫士面色如土开始跑起步来,就连冯倩也不由得变了脸,提着裙摆在卫士的扶持下急急忙忙地狼狈逃离。
「……」眼见视野里的人影越来越小终至不见,凌人气势宛若变戏法般骤然敛逝,不但杀气没了半分,就连倨傲的架势也不剩丁点,甚至还带了那么点可怜兮兮的味道,眨眼间雄狮蜕变成了白兔一只。
咬着唇,雷羿真不知该跟人说什么才好,连眼珠子都不知该往哪瞟,他也好想跟那两个蠢东西一样撒腿跑人啥也不用管,可偏偏手里头勾着的是他不能不管的家伙。
他想起来了吗?万一想起来了那、那……
「小夜……」忐忑不安小声轻唤着,雷羿战战兢兢地抬头朝人瞧去,就见人出神地直视着前方,空茫的两眼却是根本没有焦点。
怎么办?该不该叫人回神?任由人发呆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可是就怕回过神后会是他挡不住的地裂天崩……犹豫不决地又咬起两片饱遭蹂躏的红唇,雷羿这回实在饱偿手足无措的滋味。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眼前男人和极乐公主间真正关系的,当时那一声孱弱的唤喊只有距离极近的泷帮头跟古老大听得到,他则是后来老大选择告知的其一,其实也不过就加上老门主夫妇外再无其他。
虽然古天溟没有明白说出口,但他懂得为何会让他知晓这秘密的理由,就如同他也懂得联系在两人间那份特别的情感是什么。
正因为他都懂,所以他更不能辜负这一份可贵的信任,尤其当这个似晨曦又像夜雾的男人对他而言也有着另份特殊意义时,这让他更由衷担心着怕人承受不起那份逆伦弑亲的罪痛。
「……喂,很冷,要不要回房吃饭了?」思虑万千,最后还是拣了样最不相关的开口,雷羿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实在窝囊,有生以来第一领略了「怕」这个字。
「也好,的确……很冷。」彷佛自迷梦中清醒,原本空茫的表情一下子生动了起来,徐晨曦收回远眺的视线瑟缩了下脖颈,甚至半开玩笑地拱手在嘴上呵着气,「叫人送壶酒去去寒如何?」
「你……」没事吧?生生咽下到口的三个字,雷羿最后还是选择了继续做鸵鸟,尽管他才不信眼前人的心绪一如面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般的平静,甚至忧虑着人越冷静怕就越是糟糕,偏是没勇气主动戳破那曾纸糊的平和假像。
只因他知道自己不是能灭火的那桶水,这假像怎么也得维持到搬来救兵才能塌。
「怎么?小酌也不行吗?」
墨黑的瞳仁流波莹莹,完全叫人看不出半分不对,血色不足的唇棱甚至还微扬带着点笑意,只是这丰神俊朗的浅笑看在雷羿眼里简直与抓狂无异,心底的不安越行渐剧。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老大别再这样笑,要我爬树帮你摘星星都成。
「走,我们回房,我马上叫人送酒菜来。」重点是得把死狐狸给抓来。
微颌首,徐晨曦任人牵扶着往来时路上走,漆眸依旧无波死寂,只在垂睫间流露仿佛决定了什么般的一点晶莹。
第十三章 蜕
当古天溟接到消息风风火火赶至,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时,没有桌掀椅倒,也没人痛不欲生地想上吊,一大一小全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烤着盆火悠然用餐,只不过一个看来怡然自得,一个却似屁股生虫挣来扭去地坐如针毡。
「老大~」
短短两字尽道思慕,古天溟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人忽地蹦到自己面前,表情比大旱逢霖还激动三分,就差没喜极而泣飙泪给他看。
微颌首打了招呼,目光转而不着痕迹地朝另头犹自举杯浅酌的男人大量,只一眼,才放松的心又渐渐紧揪了起来。
一切看来仿佛并没什么不同,只除了那双倒映着火簇的眼,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小夜你慢用,古老大亲自出马逮人了,我总得卖点面子,先走一步毁尸灭迹去了。」挤眉弄眼悄声向人解释着,是脱身的借口也是实情,只不过大扫除的对象不只桌上那叠,雷羿准备替自己这半天来的过度惊吓找点补偿。
怀着交班的好心情拍了拍后继者的肩头以示安慰,雷羿毫无迟疑地转身就走,反正接下来是风是雨都没有他的份,倒不如到外头去寻搞得定的晦气。
那个死二马,害他少年生华发不知白了多少根,就给他皮绷紧点儿等着接招吧,他姓雷的虽然不爱看帐本却绝对是锱铢必较的商人本色!
反手将门掩上隔去料峭春寒,古天溟垂首思索着该从何启齿才不会显得突兀,毕竟还不是十成十确定人已记起了所有,别是自乱阵脚徒生是非。
转念间,却见那双波澜不起的暗瞳正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瞧。
「没带酒来?」晃了晃手中杯盏,似笑非笑地瞅了人一眼后,徐晨曦目光重新落回琥珀色的水液上。
「……你手上的不是?」
「这个?」一反之前斯文地啜饮,饮酒的人脖一仰尽倾手中佳酿,接着唇撇眉扬,眉宇间尽是狂肆之色,「哈,这叫水,娘们喝的玩意。」
那是……陈年女儿红吧,即使称不上烈劲也跟水差得太多,这下子不必再试探古天溟也已知那微乎其微的侥幸果然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只是明白归明白,说到底,还是存了那么一点点的奢望期待奇迹。
「想喝那晚我拎到你房里的那种?」
不死心地犹作那画蛇添足的多余之举,然而说实在的,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究竟为何,真希望只是虚惊一场?那又为何他是如此怀念着那晚醉酒醉人的月……
「废话,除了那玩意你们这儿还有能叫『酒』的吗?舍不得的话就请吧。」指点了点门口逐客徐晨曦径自又倒了杯「水」勉强凑合。
现在的他很需要那一点朦胧,就算求不了醉总也好过太清醒。
「不是现在。」缓步向前,古天溟伸手覆上人持杯的手,不让又满斟的杯盏再就唇,「等伤再好一点,我陪你醉。」
「陪我醉?」仿佛听见什么笑话般鼻哼了哼声,墨瞳依旧死寂无波地睇凝着虚无:「不劳门主费心,我要的是酒不是你,请放手。」
「我说了,不是现在。」
「想管我?」眉微拧,扣在腕脉上的大掌虽然温暖却也碍事,徐晨曦不悦地[了[眼,酒兴正好时杯打断任谁也不会有好脸色,「凭什么?凭你古大当家的吗?很抱歉,我可不是你青拧…」
「凭我爱你。」倏然打断人负气的冷语,古天溟右掌仍是牢牢握着那只开始运力挣脱的手不放,左臂则从身后将人勾拥入怀,紧紧地嵌搂在自己胸前,「就凭我古天溟爱着你徐晨曦。」
较劲的手猛然一颤,琥珀色的酒液霎时溅湿了交握的指掌漫香四溢。
「你……在说什么鬼话!」
该死地连篇鬼话!不能听!不要听!
全身不可遏制地战栗着,徐晨曦竭力想挣出手捂住耳。
「不是鬼话,是实话,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个鬼!他又不是姓古的腹里虫!把头摇得像面波浪鼓,徐晨曦再剧烈地挣扎起来,完全不顾腹背伤被拉扯的锐疼,唯一的念头只想着远离后头不断胡言乱语的疯子。
混帐!不早就决定了桥归侨路归路各走各的?现在才来说这些有的没的算什么?同情他?可怜他?还是感谢他替青邑除一大患?
「该死的!我什么也不知道!给我放开!」疾言厉吼着,渐涨的怒意是对着身后无理取闹的男人更是对着轻易就受蛊惑的自己。
可恶的家伙!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才拿那个对他而言弥足珍贵的字眼来动摇他?为什么就不能放他一个人了无牵挂地走他该走的路!?
而更不可原谅地,为什么只一句随口施舍的爱语,自己就乱了?刚才的决心呢?不是已经决定了要离得远远的吗?
死死握着拳,徐晨曦几乎要将手中的陶杯握碎,如果不是那个惹他心神大乱的男人早一步弹指拂过他的腕。
哐啷声杯落,人仿佛被提醒般突然激烈地挣动起来。
其实一直都是明白着,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某个人早已胜过了心底那抹终日追逐的影,不愿承认比之于记起亲手弑母的罪,更难承受的是明了无法再留在那人身边的痛。
偏偏在他已经心死绝望的时候,那人却像个疯子般对他说爱?那个该死的家伙可知道,这个字究竟有多沉重?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将他说出口?该死地怎么能够!
眼见怀里抱拥的身躯挣扎越来越剧,连原本还算安分的两条腿也使劲踢蹬着,古天溟索性一把将人圈搂着抱离椅,半拖半提着往一旁的床榻倒去,再手脚并用把人完全夹缠着动也不能,他不想才有起色的伤势又被这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家伙搅得付诸东流。
「对不起,是我不够勇敢,迟了这许久。」
坦言承认自己的怯弱,不,其实只要不退却就好,囚困在船上时,如果没那样急着划清界线,没断然拒绝那颗真挚的心,哪怕只是给一丝希望丁点盼头,人就不会万念俱灰地选择最不堪的路走,现在,就也不必承受这逆伦弑亲的罪与痛……
一念之差,代价却是昂贵地叫人难付,只差一点儿,他就永失此生最爱。
「迟了?呵……」冷笑了声,死寂的墨泽不再平静,如浪滔天如火燎原,夺目逼人的神采几令人无法正视。
「姓古的,你未免太过自负了,凭什么你说风是雨我就得接受?我可不记得对你存过什么旖旎心思,既已迟了大门主就下辈子请早吧。」
怔然一愣,古天溟没想过爱意尽倾后换来的会是冷语拒绝,不过吊到喉的一颗心反倒安了不少下来,比起了无生气的沉寂,他宁愿人好好发泄疯狂一场。
是哭是笑,至少都是活着的证明。
「听到没?风流手段找别人使去,别浪费在我身上,放手!」
「不放,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放的。」再把人牢牢紧箍了些,古天溟故意在人耳旁呵着气情话绵绵:「管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反正我是绝对懒得等到下辈子,只好请你这辈子委屈点,将就凑合着用吧。」
管它是吵是闹他都奉陪,看看是谁先受不了举白旗投降。
将……?什么叫将就凑合着用啊!很想赏上一记拳头送给人尝,奈何手脚全动不了,徐晨曦再有意见刻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饶是他已经见过这位大门主许多名不副实的一面,也没想到竟连无赖脸目都不缺。
「你!」
「我什么?就说我爱你呀。」倒完情话再凑唇在人颈间偷了个香,薄唇微勾漾着抹狡黠,从人面红耳赤的反应看来,古天溟开始觉得自己赢面不小,至少输得精光的可能性不大。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疯到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敏感一再被挑逗,躲又无从躲起,几下来徐晨曦已是气得再也藏不住话:「堂堂青邑之主搭上个男人传出去能听吗?招惹我很好玩?别忘了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那妮子是饵。」
「是谁说要把饵吞了?」
「嘿,忘东忘西偏这点小事记得这么清楚,我可以理解这意思是吃醋吗?」
不是疑问的肯定,只因早在那滴为他而坠的珠泪就已出卖了真相,更正确地来说,远在那晚月色粼粼水波中他就确定了,怀中人早把他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
若非情之一字,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可以叫人不要命的以身相替,他们间可没什么天恩地义谁欠谁还的。
「……」愕然无语,甫定神徐晨曦就知道被落了套,一旦扯到醋不醋的离谱话题,再怎么辩驳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只有越黑的份。
「好点吗?这儿……」贴掌覆上砰然律动的心口,古天溟柔声问着:「有没有比较不痛了?」
暖暖大掌引来的又是一阵震颤,如羽长睫再半敛垂掩着难明心绪,最后终于是承载不住地紧阖,徐晨曦明白男人问的并不是肉眼可见的浮伤,而是那埋在历久层叠的痛。
只不过问的人不知……最痛的早已不再是昔日旧伤口……
「别想太多,逝者已矣,不管对或是错,该或不该,恩怨情仇都只能下辈子再论。」轻轻摩挲着人儿起伏渐剧的胸口,古天溟睇凝的目光满溢爱怜,「跟我的这辈子都还没过完,先别急着去想下辈子好吗?」
「我说过我懒得等,所以不管谁来抢,这辈子我是不会让的。听清楚了吗?管它是神是魔、西天如来还是十殿阎王我都不让,若不想连下辈子也被我赖着,就乖乖认命留下来陪我。」
静谧无声,除了浅浅的呼吸声外没有只字片语的回应,良久良久,久到古天溟打算再接再厉倾囊诉衷情时,身前静默的人儿总算有了反应,却是全身不可遏制的剧烈颤抖。
「晨曦。」叹息似的轻唤了声,片刻踟躇后古天溟终于还是放松了禁制将人温柔地转过,尽管明白对方不会想他见到这如此失控的时候,却也明白此刻人儿最需要的就是他的抚慰。
「别、看我……」
可恶!得不到的,为什么还要这么残忍地撩拨他提醒他!?紧闭着眼,徐晨曦一点也不想让这样脆弱的自己落在这个他曾想比肩的男人眼里,却奈何怎么也不停不下绝望的恸颤。
对着这样一张脸,古天溟满心溢涌的除了怜惜外更多的是不舍,不舍如此好胜要强的一个人被折磨得在人前尽现脆弱。
那该是种怎样的痛,才会叫人忍不了受不住?
「好,我不看。不看你,只听你说。」守诺闭上眼,只凭借着触觉以唇细细流连,吻着人震颤不已的长睫,吻着那@@抖嗦的软唇。
听他说吗?要他说什么呢……
说他的悔?说他的恨?还是他的想他的盼?连他自己都厘不清这一团乱又怎么向人说去……眼紧闭着忍着满心无可泄的沉郁,就怕一个不小心会更离谱地沁出泪来,徐晨曦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搞得这么狼狈。
委屈吗?活下来的人似乎没道委屈的权利,若说是哀悼,与其哀悼亡者,倒不如哀悼他自己,生死一回也没多大长进,想着盼着仍是无望奢求。
至于后悔……是他亲手谱下的结局,曲终人散才来说后悔未免矫情,何况扪心自问,他一点也不觉得后悔,即使韶光倒回再来过一,他的选择依旧不变,只是这一他会记得举剑的手该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穿心而过。
那么现在就不会失控得这样难看,不必再一遍领略绝望的滋味。
「跟我做,解决一下。」倏地睁开眼,徐晨曦撑着古天溟的肩头一个使力将人压在身下,他需要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盖过这漫天难止的酸楚。
「……」眉微拧,古天溟可不认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邀约是回应他情感的意思,那张意决志坚的脸盘上连点蜜意浓情也感受不到。
「喂,不会那么纯情没做过吧?敢拒绝的话就别跟我说什么这辈子下辈子的。」
顾忌着人重伤未愈的病体,一瞬心绪浮动后古天溟压根没把入耳的话当真,才想找理由搪塞而过,哪晓得下句话就堵死了他所有退路。
居然拿与他的未来当要胁?这家伙,把他交付的真心当什么了……
再坚强,心下也不无一阵黯然,古天溟面上却仍故作如常,他知道他这个迟到者没太多讨价还价的权利,不过要他认命地照单全收也没那么好说话。
青胖主可从不是受人要胁地易与角色。
「你确定?」覆手在人腰腹间徐徐摩挲着,古天溟挑眉勾起抹邪肆的笑意,「不后悔?开始了再喊停我可不会照办。」
「后悔?不是怕我发现门主大人雄风不振的借口吧?」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徐晨曦没太多余力去想等会儿要发生的事,热胀的脑袋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怎样才能一片空白叫眼角不再发涩。
「你确定就好,不必激我。」没在意人言词里的挑衅,古天溟只是不愠不火露了个颇有意的笑容,「对于你,我一向很有胃口。」
什么胃口不胃口的?皱了皱眉,在徐晨曦还没想明白这不伦不类的用词是形容什么时,天地忽地又是一阵倒旋,眨眼间那双灿星般的黑瞳变成由上俯视着他。
「扳着张脸跟我做,还真活象我霸王硬上弓似的。」感慨地摇了摇头,古天溟突然低下头伸舌在人鼻尖上舔了舔。
这家伙在干嘛?学小狗舔人?才想叫人别闹了,倏地一阵战栗传遍全身,湿暖的气息不断在耳廓边流连,间或伴随着细碎的啃噬,徐晨曦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的耳可以让人这么「吃」的。
难耐地偏了偏头,却换成把脖子送给了人啃,那几粒白牙甚至不急不徐地m着他喉间突起慢慢厮磨,等啃过瘾了又换成襟领半掩下的锁骨遭殃。
太诡异了!徐晨曦心底警钟一阵猛响,古天溟所为让他马上就联想到刚刚「胃口」二字――这家伙不会噬想这样一路「吃」下去吧?
极乐谷出来的,情事上自不会是张白纸,当年为了打发偶尔需求他也曾有过三两女侍陪寝,淫靡的庆宴虽没兴趣参加却也没少见过,但他一直以为这档事不过泄欲而已,顶多依人对亲吻的喜好再加张嘴口沫相濡。就算是小倌侍侯人也是朝下头服务,哪来这么多其他乱七八糟的?
这头犹一头雾水地摸不着边,另头则早趁着人迷迷糊糊时大开杀戒,不但俐落地解完了衣扣叫人门户大敞,牙白间的巡礼也一路向下,就连绷带交缠的胸腹间也不打算放过。
「!」猛地一缩,徐晨曦下意识就是伸手往那颗在他腹上作怪的脑袋推去。
「怎么,一刻不到就后悔了?」抬起头,古天溟戏谑地斜睨了眼那双死瞪如鱼般的圆眸,修长十指则完全没休兵的意思继续在人身上游抚嬉戏。
「没……」忍下一波波莫名的战栗,徐晨曦否认得实在有些底气不足,奈何战书是自己下的,上了虎背再难为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只是他不懂为何昔日所见所闻全对不上刻下遭遇的。
就算是男女间交媾,不也顶多朝乳臀胡摸一通?哪有人像姓古的这般将人当珍琴名器般爱抚着把玩?到底是对方癖怪还是自己学艺不精一知半解?
「没有最好,有我也不会停,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对吧?」哪会看不出人临阵退缩已萌悔意,古天溟却故意用言词挤兑着不让人找台阶下,这点豆腐可还不够治他的「心伤」呢。
「少嗦,我又没喊停……倒是你,快点行不行?哪来那么多样,大姑娘绣似地温吞慢磨!?」
「大姑娘绣?」一挑眉梢,古天溟骤然滑手窜进带结已松的裤头里,毫不客气地直接挥兵攻城掠地,就见没有心理准备的男人立时被吓得全身紧绷两腿死夹着他的手。
「够快了没?还是要再快点?」见人默不作声连气都没喘上一口,古天溟才悻悻然地抽回手,顺势脱去自己上身的束缚露出一身精实漂亮的肌理,复又慢条斯理地将人大敞的衣衫剥壳般一件件从僵如泥塑的躯体上剥除。
脱完衣服,就见人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眼眨都不眨,防贼般死死盯着自己动作,连眸里原有的一点情欲朦胧也全褪得一乾二净。
无声叹了口气,古天溟终是忍不住软了心肠,掐去最后那点戏弄的报复心思。
「你这家伙……」摇摇头,古天溟慢慢地将手贴近那似小兽般戒备,仿佛随时会蹦起逃离的男人颊上摩挲着抚慰,「别一脸我欺负你的样子,要说可怜也是我好呗。被人拿来当发泄的玩意儿还不许抗议……老实说,区区在下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
「……」哑口无言,徐晨曦不知道古天溟是怎么发现他的用意,不过被人这么明白地一点,他也觉得自己好象过分了些。
方才脑袋乱糟糟的实在想不了太多,静心想想,姓古的既贵为一门之主又不是生得王二麻子般抱歉,想爬上他大门主床分沾雨露的环肥燕瘦大概多如过江之鲫,个个怕不都是拉长了脖子等,哪像他姿色没半分又僵如条死鱼,还随随便便拿人当消闷解郁的工具
的确,是委屈这位大门主了,他承认,很委屈。
懊悔地频拿唇肉当被咬,徐晨曦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哪跟筋不对才会对人提出这似乎有点离谱的要求,常人就算互有好感也没这么快就躺上床吧?到现在他才陡然省起这世俗并不似谷里无谓,爱与欲间还有着层礼教作防。
但不论世情为何,难道就因为姓古的对他说了那个字,所以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这般想这般求?
嗤,还在做梦吗?不是早清清楚楚明白那是他要不起的……瞬息间,才暂的烦人心事纷纷回笼,胸口窒息般的郁疼又让徐晨曦开始觉得眼眶发热。
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清醒着不犯傻,渴求温情的他或许也仍不够清醒,但至少,他还记得自己是谁。
一个男人,还是血手弑亲的邪魔之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匹配得起青邑龙头这样显赫的大人物,别说那男人身侧没有他的位置,就连扰扰江湖还有无一席他容身之……答案大概都是否定的。
先别提名门正派对他出身的忌惮,单论极乐谷,就应该已经下了至死方休的「极乐令」,以后他所在的地方怕只有腥风血雨不断。
其实也不必太大的阵仗,他根本没挣活的意思,大概出了洞庭就可以马上横死在衡阳城里的哪条黑街陋巷吧……自嘲地撇唇笑了笑,徐晨曦完全没发现心绪的失落起伏全叫身旁人半分不漏地看在眼里。
「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指抚着人自虐咬得血痕隐现的红唇,古天溟眼里闪过抹意味不明的精芒,「还继续吗?我其实不介意这一点『委屈』的。」
「不了,我累了,想休息。」
心累了,人也累了,对于古天溟在唇瓣上的抚玩,徐晨曦是懒得躲也没想要躲,整个人一反之前的戒慎完完全全放松下来,对于两个人半裸以对倒卧在床也不觉什么。
在他以为刚刚古天溟大胆所为不过是故意闹他来着,不是真对他这绷带满布又平板的身子存有什么绮念,再说人家系出名门,男人跟男人……啧,在楼躲着玩玩也许还可能,在自个儿家搞那除非是疯了才做得出的蠢事。
懒懒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的男人显然早忘了将暧昧情愫一笔勾销的只他一个。
「这样啊,可是我很有『性』致怎么办?」似乎嫌嘴说的说服力不够,古天溟故意拿身前某样硬物顶了顶人,面上却犹作一脸无辜地纯真,仿若完全不觉这表情和示意之举配在一起又什么不对。
啥?睫已半敛的黑眸惺忪地眨了眨,等好半晌终于理解到怎么回事时……吓!心跳霎时漏了拍,大睁的眼哪还有半分迷朦,惶论瞌睡虫了就连三魂七魄也不知道还留有多少在,人只差没惊得从床上摔到床下去。
「礼尚往来,我刚帮过你,所以就麻烦你稍微再撑一下,晚点休息吧。」露出最灿烂的潇洒笑容,古天溟一个翻身又压上了犹自目瞪口呆的倒楣家伙,涎着笑一副食指大动的馋样开始他的进食大业。
再看不出人为什么忽起忽落闹情绪,也就太枉担南水十八帮盟主之名了,之前全给人「失忆复回」这顶大帽子吓得心惊胆战分不出神多想,完全没料到人才「醒」就已想得这么多这么远。
不……古天溟有些自责地闭了闭眼,因为他早该想到的。
早在人儿对他的坦心表白不但反常地毫无欣喜甚至激烈抗拒时,他就该想到那份伤郁不仅是对母逝的哀痛。
真是个不干脆的家伙哪,但听云弟说,对那位极乐公主时不都横冲直撞碰得头破血流也不怕,怎么改和他的事儿就拐弯抹角别别扭扭地像个云英未嫁小姑娘?
所以他改变主意了,哪怕会叫人因此又几日下不了床,他也绝对要在今天把人从头到脚吃干抹净。
虽说男人没什么贞操与否的观念,即使发生再亲密的关系也未必就能保证什么,但若不做些什么让人空出点位置摆他,只怕再过阵子自己就连那一点影儿也没了,全叫些杞人忧天的给赶了出去。
早该知道这世上有种人说破嘴也无用的,只有做了再说、眼前只留一条路时才可能乖乖照着走,再者……就这些日子的观察,如果路多几条有得选,这签运差到极点的瞎眼家伙十有十成会挑最惨烈的走。
若有意地睇凝着身下人,古天溟微[了[眼细细思量。
大家都是男人,他也不想保护欲过盛伤人自尊,不过为了确保日后免遭池鱼之殃,他最好还是鸡婆点勤劳些,把人拐着跟他走同条路命才可能长些。
见鬼了!低啐了声,徐晨曦狠狠甩了甩头,好半晌才能从天外会魂,重启思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姓古的又在开他玩笑,然而没多久,几乎是脑袋才摇完答案就完全被颠覆了去,好不容易收回笼的魂魄也差点重新轰回九重天外。
他、他的裤子什么时候不见的!?气急败坏地抬头四周找衣物,哪知头不抬还好,才抬起那最后一点堪称理智地东西也啪地一声在脑里断了。
入眼的是副匀称健美的躯体,不难看,只是……光溜溜盘跪在他两腿间的样子实在叫人很难不心猿意马胡思乱想,更别说下头那擎天一柱就这么大喇喇的冲着他打招呼……
热血轰地上涌,徐晨曦大窘地撇开脸,尽管他很不想摆出种愣头青的蠢样,然而腹间已涌起一股不算陌生的热流,某个不太受意志操控的地方正为这突如其来的「香艳」场景缓缓有了反应。
噙着抹笑,古天溟好整以暇欣赏着人难得无措的样子,这么有趣的反应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了,平心而论,他还挺怀念浔阳野林里的那两日晨起。
「刚刚是谁在跟我说纯情的?每天抱着睡,我的身形如何你不早都熟悉得很?不会少了几层布就当它是洪水猛兽吧?」撑肘悬在人身上,直道觉得逗玩够了古天溟才重新俯低身贴脸相对。
谁跟你熟悉了!?鼻哼了声,尽管叠体的姿势应该不会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徐晨曦依旧侧着脸没拿正眼对人,连搭话的意思也没有,打算就这么扳着张臭脸相应不理,他就不信这副死样子姓古的还能有什么「胃口」。
「呵……我还不知道你会这么可爱。」轻笑了声,古天溟非但没有半点挫折感,反而倍觉生
这家伙没发现自己是在使性子吧?否则大概宁死都不会拿这种仿若情人间闹别扭的方式对付他,看来是个不太聪明的傻瓜呢。
一颗心明明早认了帐偏了边,人却还死鸭子嘴硬,横竖不肯松口回应他的情……有必要替他操这么多的心吗?
勾指替人将绺散覆在颊上的发丝捋向耳后,古天溟眼里满是柔情地望着那双倔强的眼。
没关系,路不转人转,他多的是办法叫这只学鸵鸟的死鸭子从沙堆里抬头,就好比说,从眼前这事开始――
俯身下压紧贴着人,眼角带着抹黠色的男人故意前后摆荡起身躯,时快时慢磨蹭着被迫夹在两人间的半挺微昂,不一会儿就听着耳边的喘息从猫呜般若有似无渐剧清晰,而再一会儿,一丝压抑已极的低吟也终忍不住地掺杂在喘息间逸出。
「古天溟!」
是男人,就谁也受不了这种要命的撩拨,徐晨曦再也顾不得装冷脸与否地扬声大吼,不但开了口也转正了脸,狠睁着两眼瞪人,外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手脚并用将人死死扣在身上不准稍动。
他错了,什么门规家风清誉不清誉的,就算有也是专门给这姓古的拿来败坏用的!他怎么会忘了这只千面狐根本离「正人君子」差了一大截!?
然而画虎不成反类犬,情欲袭身的男人显然忽略了眼前情况和稍早的有些不同,一是两人现在完全没有片缕遮身,这一紧抱更是肌肤相亲连点缝隙也没留,二则人家当初是从后头对着他的背臀跨腿相缠,而今他却是正对着人家分腿圈箍。
一着棋错的后果……
唇棱紧抿,古天溟实在忍得辛苦,除了忍着勃发的欲望还得兼之忍着笑,就为两人现在一触即发暧昧到不行的姿势。
昂扬的竖挺位置正好,微挪些就可以抵着那柔软的紧穴长驱直入,天时地利人更和,不顺势而为都叫人觉得对不起老天,然而这份省却他许多麻烦的大礼却是身下摆明不甘不愿的人送上门的。
不知前因后果的看在眼里,还以为是哪来的干柴烈火才如此迫不及待,若给下头这家伙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照人之前的脸薄程度,不晓得会是喷鼻血还是直接气到吐血?
笑意再上涌,俊逸的脸孔跟着一阵扭曲,古天溟只得把脸埋进前方的温暖里努力平复笑意,否则就怕某个是男人都很在意的地方忍不住一泄千里,他还不想往后每回跟这人你侬我侬两情缱绻时都得附带记起这件糗事。
「你干嘛?」喘息未复,徐晨曦还在想着该怎么收拾这一团混乱,谁知连点头绪都没着落就叫人一头撞个满怀,尽管古天溟已经收了力没把他撞疼,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一脸莫名。
「喂,装可怜也没用,我不会帮你解决的,受不了就自己来。」一个大男人撒娇成这样能看吗?还以为自己是雷羿那小子不成?
叫他自己来?明知又是个一语双关的误会,听话的人却没办法不往字面上另层意思想,而越想就越管不住唇上的弧曲弯扬,若非「事关重大牵连甚广」,古天溟是真的很想放肆笑上一回,他已经很久没这么乐了。
对于身下这个老把自己往狼嘴送的迟钝家伙,就算是身为狼大爷的他,也实在无法不在动口前挤出点天良替人掬把同情泪以表「敬意」。
噗……不行,真的忍不住了,为了避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说不得只好先对不起人了。
「好,既然主人都说请了,再不开动倒显得我诚意不够,那我就不客气啦。」
心弦一荡,徐晨曦懊恼地发现自己竟是不敌古天溟那因为情欲而低哑的嗓音在耳边轻拂,一时倒没留意那合该是筵席场上的社交辞令出现在这时候不适宜地诡谲。
正想什么情面也不顾直接起脚踢人下床,却发现那被自己圈束在侧的双臂正慢慢地朝腰后挪去,徐晨曦有些困扰地皱了皱眉。
不会吧,这家伙真打算当着他的面解决?这的这么……诶,大方?
不过方向怎么好象不太对,别说连这种事也要借他当抱枕一用。
兀自不解着,直到跷拱在半空的臀丘突然被一阵温暖紧裹,陷在重叠问号间的男人这才赫然发现那只大掌根本搞错了目标。
「古……唔!」
急忙开口才想问个分明,却是连个名姓都没唤全就叫一股不期然的锐疼给打断,有什么灼热的硬物正缓慢却坚决地一分分挤进股间,撕裂般的痛楚就是从那意想不到的地方逐渐蔓延开来。
本能地将腿紧拢,等发现中间卡了个大活人根本无法如愿时,徐晨曦才终于意识到那从羞耻闯进体内的东西是什么。
该死的!居然把他当成了小倌泄欲!?难受地急喘了口气,微润的黑眸不能置信地瞪得大圆,接着人便想也不想地张嘴就往横在面前的肉墙咬去!
受痛地一缩脖,连带身下也受牵连,力道一个控制不好霎时猛进了一截,恶性循环地后果就是――肩膀更痛了。
横臂搂着悬如弯弓的腰身替人支撑着,古天溟不难从自己惨遭狼吻的肩头想象人有多痛,然而不舍归不舍,要他打退堂鼓放弃却也不能。
不单是欲望的餍足而已,他要的是让人认清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好叫人不再妄自菲薄,提起勇气同他并肩而行。
紧紧将人抱在怀里安抚着,一边仍狠着心将下身昂扬缓缓挺进,直到完全埋入炙热的窄紧里,古天溟才吁了口气停下动作。
重新将人身前萎靡的欲望圈拢在掌心里细细搓揉,另手则在紧含着自己的穴口边温柔搔刮,希望能叫人分散些痛觉重拾情欲。
「晨曦。」温柔轻唤着,呢喃般低语有如水波荡漾徐徐抚慰着人:「感觉到我的决心了吗?你该知道我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只有你,叫我恨不能揉成一体好好爱着。」
「……」
揉成一体是这样揉、的、吗!
阖齿再添三分力,又痛又气的男人完全当耳边过的是风凉废话。
「曦,你不是误会了什么吧?」倏地倒抽了口气,古天溟这才霍然想到该先解释解释眼前这一椿,这家伙莫不是恼他把他当成了女人或……脔宠!?
「天地良心我没辱你的意思,这回是我太过孟浪才会叫你这么难受,可是……」低下头,古天溟爱怜地以鼻轻轻摩挲着人汗漓的脸侧,「还不都是你让我急的。你可知我有多怕一个转身你就不见了?那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再也不想尝!让我这样牵肠挂肚的,这辈子我只认定你了,曦。」
「你听好――不管你是接受还是拒绝,除了你,我不会再对别的人做这种事,都已经绝子绝孙了,你不会还忍心叫我当和尚禁欲吧?」
时而施以爱语时而施以哀兵,古天溟已是将许久未派上用场的好口才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半晌才哄得人总算肯放过他的肩头肉抬起脸来。
「……强盗。」
什么叫不管他接受或拒绝?这不叫霸王硬上弓还叫什么?
急浅吸吐着,整脸已是惨白地只剩唇上血渍是唯一明彩,徐晨曦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就怕一不小心又扯到那叫他忍不住龇牙咧嘴的要命所在,两相比较,他根本觉得月半前看似惨烈的一剑不算什么,至少痛快。
「不当强盗怎么表示我的决心?说的不能叫你信,我只好身体力行试试,看看够不够分量。」
相信?要他怎么相信,相信在这伟岸男人心中自己重于青邑?哈,好一个笑话……勾了勾唇,尽管有些动摇徐晨曦仍没忘了要和这男人言爱,面对的会是怎么样无望的未来。
「别这样笑。」吻去那抹叫人心揪的讽色,古天溟让自己的气息拂在人唇齿间蛊惑着,「告诉我,为什么不信我?我不值得吗?」
「……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太痛了。」
爱人,太痛了,得失计较,怎么也都是苦,那个中滋味他再明白不过,所以这一,他宁可舍弃不要。
再不想委曲求全,再不想卑微乞怜,就只为了份残破不全的情。
疲惫的容颜,恍惚的神情,全透着心死如灰的无欲气息,徐晨曦从没想过面前男人会逼他至此。
以前的古天溟,不总是只静静地把一切看在眼里?他承诺过的,不迫他,不追根究底,只在他想说的时候,他听。
这一,为什么例外?
「只有痛吗?」轻声反问着,古天溟开始款摆起腰身,轻柔徐缓没有丝欲念的躁进,「……我现在对你做的,除了痛,还有其他些什么的对吧?」
其他的?随着身上人的动作,徐晨曦反扣在床褥上的十指紧了紧,片刻却被双温暖带领着搭上堵厚实的肩背。
紧紧攀附着,一种融为一体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还是痛,却又有着种拥有什么抓握在手的满足,让那撕裂般的痛霎时变得似乎不再那么地难忍。
是吗?原来不是只他一个人而已,累了倦了,他可以倚着这肩头停一停,只停一停就好……别眷留……
「懂了吗?别放弃,这回有我,就算你觉得我们的未来遥不可及,也不是只一个人追着,有我陪你。」柔情满溢,古天溟轻柔地在人唇上流连吮着,「相信我,就同我相信你一般,记得我们谁也不是弱者。我高兴你替我想了这么多,但……」
「曦,你该不是把我这南水土霸主当成了没用软脚虾吧?就算你是北边的,心也别这么偏好不?」
不甚正经的玩笑话,绵藏的却是真挚情,徐晨曦再也耐不住心潮澎湃地闭了闭眼,猛一挺身将臂拥的男人抱得死紧。
这家伙,为何总这般轻易就把他的心思看得透彻……害他什么也藏不了,千般万种愁绪烦思,到头来竟活像钻牛角尖的白痴庸人自扰?
擤擤鼻,尽管终还是狼狈地湿了眼角,阴霾陈年的心境却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徐晨曦毫不吝啬地展露出许久不曾再现的明媚笑容,澄澈的墨泽中不再有一丝阴晦。
算了,既然有人明白表示了自己天资聪颖毋需替他设想太多,那么以后他就如人所愿地继续「失忆」、专职作个什么都不想的米虫就好,反正塌了天也自有聪明人顶去。
只是,什么都不想……这样的未来会不会太叫人妒羡了些。
「姓古的,把我压在下面……就为了说你这些大道理?」故意夹了夹腿抬臀朝人迎去,有些激痛却也如愿见到那张一派轻松的脸变了颜色,徐晨曦更笑得如晴空朗日般耀眼。
刚刚是谁说要陪他来着?那么,总不该只他一个人落得如此狼狈吧。
敢趁他心绪不宁时占他这么大便宜,哼哼……这位土霸主恐怕还不知道他这北边的昔日可也是名扬四海威震八方,除了靛风堂里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搞不定外,其他人可是见他比见鬼还要愁三分。
「不。」咬牙挤出否词,一路尽占上风的古天溟突然有种不怎么妙的感觉――
恢复了蓬勃生机的男人似乎还恢复了其他……让人伤脑筋的。
「爱你所以才这么做……很想跟你,融为一体。」和缓律动着,古天溟没忘记分神照顾另具烫灼,边说着甜言蜜语也边留意着身下人的反应,除了不愿自己的欢愉建筑在对方的痛苦上,不讳言地,还有着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私心。
他有股预感,如果不赶紧拉人投入这场欢爱里,一旦那颗脑袋留有余力就绝对会生出叫他哭笑不得的念头来。
「嗯……」浅浅低吟了声,徐晨曦情欲朦胧地半阖着眼,似乎有什么渐渐地在体内缓缓苏醒,让他决定暂时不予计较害他痛到落得学狗咬人的重责大罪。
察觉到身下躯体逐渐放松,古天溟动作渐剧,然而顾忌人腹背未愈的伤口又不敢太过,微一转念,便缓缓抽离了身偏腿下床。
走至一旁的太师椅坐下,回眸就见那被半途搁下的人儿睁着氤氲含媚的大眼,带着点恼又有点怨地朝他瞪来,等发现他未披衣时才又迷惑地拧了拧眉。
「过来。」扬起抹最魅惑的笑容诱人靠近,好一阵子床上的人才随语动作,见状古天溟笑得更灿烂了些,他看得出人刚刚在一旁的锦被和他之间有番挣扎,最后还是忍着不适慢慢朝他走来。
「干嘛?」不怎么和善的口吻,任谁腿软屁股痛的还要踩着冰凉石地走都不会有好语气,徐晨曦搞不懂才渐入佳境这家伙怎么却突然抽了身跑来坐冷板凳。
情款款睇凝着那双困惑的黑眸,古天溟伸出手温柔地将人拉近,嬉戏似的牵着人在怀里转了圈,在人犹一脸莫名如坠五里雾时,原本牵着手地大掌又改放在腰腹间徐徐摩挲着。
时而轻时而重地揉抚着,直至人从立椿似的僵杵慢慢放软了身体迎合时,那双撩火的大掌却倏地一横臂揽腰一捧臀丘,拐着人朝擎天高耸的昂然坐去。
「啊!」突如其来的充盈,痛又带了点叫人腰软的酥麻,徐晨曦措手不及地只能死死扣着椅把才没一屁股坐到底。
「别紧张,坐下来没关系。」
废话!你当然没关系,被那铁柱似玩意戳痛的又不是你!死命摇着头,意外又吃了闷亏的人儿拒绝再做妥协。
「试试看。」凑唇在人儿耳后敏感印着红记,古天溟并不勉强,他只是很「体贴」地将两双手蹭着腰线伸到了人身前揉了揉。
「唔!」一个战栗袭来身子冷不妨地一软,徐晨曦终是不敌情欲折腾地跌坐在人怀里。
「嗯……」背着人,就算他不嫌弃丢脸地想咬人,也没地方可落嘴,更看不见背后得逞的男人笑如狡狐般得意。
重新埋入湿暖的坚挺开始集中往窄甬里某撞去,由缓而剧,抿唇皱眉的人儿终忍不住仰首逸出愉悦的低吟,再没心思计较又遭了算计。
「知道吗……跟最爱的人做这种事……很快乐,不只发泄而已。」
朦胧间,耳畔依旧不停传递着情话。
「这回是我没准备……下定不会……再让你痛着……」
还有下?皱了皱鼻,徐晨曦低低轻哼了声,尽管意识渐涣该听明白的可也不能漏,一连上两大当,再不机伶点哪天被卖了还真会笨到替人数银两,正挣扎着开口反驳时一丝清明突然闪进,微启的唇棱霎时扬如绽盛艳――
再有下,也该换他表明决心勇敢「身体力行」了,古、大、门、主。
鹰搏九天 迎风 恣展 龙腾四海 乘浪 耀采 云破曙曦 谁与争锋
第十四章 恣展
再睁眼,已是满室的黑漆,睡了个饱的男人心满意足地伸了伸懒腰,然而这一拉臂弓腰……杀千刀的!嘴角一阵颤搐险些抽筋,半睡半醒间的男人这回是完完全全醒了,而越是清醒也就越想把身后的祸首给踹下床去好好反省,偏是腰酸腿软地没半点力气。
说得好听什么担心他的伤?根本说一套做一套!结果还不是害他现在连伸个懒腰都像八十岁老妪,一个动作过大就等着骨架子全散。
嘀嘀咕咕埋怨着,徐晨曦显然忘了论起肇祸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很多时候……一个巴掌真的很难拍得响,尤其此类极需密切配合的情事。
「还好吧?」微哑的语声溢着份浓郁关怀也有着份抑忍,早在怀里人有所动静时古天溟就醒了,眼一张看到的就是某人极为别扭的滑稽模样。
好在夜色朦胧又没脸贴脸看得真切,勉强还能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否则时值非常,哪怕只是一丝无伤大雅的笑意,下场保证是叫人不忍听闻的惨烈,他还不想跟自家门板或地板太过亲近。
你看我像还好吗!?没好气地一个肘拐,却是只敢小力地撞着后头大肉垫,就怕运劲过当又得好一番龇牙咧嘴。
借着肘靠的这点支撑慢慢放软腰,直到背脊重新贴稳床板,徐晨曦才敢放松紧屏的气息好好吸上一口沁凉。
惨!被人砍上一二十刀的也好过眼前这款。
老实说,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这种牵一发动全身的残疾感受了,自从不再在那烈日艳阳下挥汗练武,不再在巨瀑涛浪间搏命习泳,不再……好久好久,久到他快忘了这酸疼下的杂陈百味。那每熬一关过一天活着后,庆幸却也悲哀的滋味。
「怎么了?」缓缓将人圈进臂弯里,古天溟敏感察觉到怀中人安静得有些异样,不像是生气也不像因为身体不适,倒似……又沉浸在过往的伤痛里。
眉微拧,不一会儿复又平展,一抹黠色悄悄染上笑纹隐现的眼角边。
「还很痛吗?明天该会好些。我『仔细』『看』了下,里头幸好没伤着,就是穴口有点裂,已经帮你擦了药。」
看、看了下?还……仔细!再多怅然也不敌这一句惊人之语,徐晨曦忍不住唇角连颤又是一阵抽搐,外加双颊轰地一片火烧。
直到被人出言提醒,他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打理过,干净的床褥、干净的里衣,头上脸上身上全清清爽爽地没留一丝粘腻,就连伤绑带都似换了遍,然而即使这样被人翻来挪去地大半天,他却也依旧睡如死猪般一无所觉?
正确来说,他根本连怎么回到床上都没半分印象。
「……大门主属猫的?」皮笑肉不笑地凉语调侃,恼着人更恼着自己,对于这身越来越如豢畜般的嗜睡本领,徐晨曦是敬谢不敏却又莫可奈何。
自从被这姓古的当抱枕用后,他这做人抱枕的就一天比一天恪职尽守,先是陪着赖床再是一觉三杆竿,现在更已修炼到雷劈不醒的境界,这门功夫再这么一日千里地精进下去,哪天直接睡到阎王殿上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接近,条纹那种个头再大点。不过不是我这只猫故意蹑手蹑脚装轻盈,是你太累了。」温柔地将人侧搂在怀里,古天溟怎会不知道忽而红脸忽而又冷颜的家伙在闹什么,不就是对自己失了武人应有的警觉心感到丧气罢了。
只不过有必要这么在意吗?他又不真是吃人猛虎,再说这里可是他山大王的老窝G,应该毋需时刻都打着十二万分精神备战吧?
「关于这点,我很抱歉,美食当前实在很难忍得住,我早说过对你的『胃口』不错。」覆掌在人酸疼的腰际腿股间轻轻按揉着,墨瞳里带了点宠溺。
对于眼前人,古天溟承认自制力是差了点,明知人伤势未愈还虚弱着,偏是止不住一想要的念头,结果就是让人累到厥过去,害他一阵手忙脚乱才得以平息高昂「性」致。
「……」
什么意思?敢情「太可口」还是他的错?头微仰瞪了眼人,徐晨曦索性嘴一张再朝人肩头落下,看在不费力就能解气的份上,他就不计较这行为是否有失身份了。
「光啃我充不了饥的,要不要我去弄点吃的?」没在意肩上的那点微疼,古天溟反是关心起人似乎已经饿昏头的五脏庙,若不然,哪来这么孩子气的举动。
没记错的话,午时那一顿这家伙动牙咀嚼的数屈指可数,肚子里填的全是那壶陈年女儿红。
「……什么时辰了?」咕哝一声,徐晨曦松了牙懒得再计较,四肢百骸全懒洋洋地连根指都不想动,除了累得够呛外,八成也因为睡了不少时候,至少窗纸外都已经黑得不见点微光。)
「三更刚过。」
「三更?」远在意料外的答案,漆眸怔愣地微张后复又伴着呵欠声慵懒半阖,「哈嗯~看来我还真的很能睡。」
还以为顶多掌灯时分而已,谁知道闭眼张眼的居然就已半夜更鼓响?这下子不用怀疑,他真被这姓古的养得白白肥肥成了头猪。
唇扬,漾着又是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笑。
「不好吗?累了就该好好休息,别勉强自己。」
唇弧骤敛,片刻前的盈盈笑脸倏地变得无情漠然,然而就算摆出生人勿近的凛冷面孔,咫尺前的人影也还是不为所动,星眸粼粼荡漾的依旧是片令人难以自拔的浓情温暖。
忍,再忍,继续……忍……
大眼瞪小眼,最后一脸晚娘相的男人率先忍不住破了功。
么还会妄以为单一张冷脸就能对眼前这更为纯正的古家人有用?
事到如今他终于确定当初冤枉了姓莫的臭红发,擎云不是近墨者黑被带怀,根本就是骨子里的古家血在作祟!
「姓古的,满腹大道理干嘛不到外头『恩泽四方德披众生』?在家里头发威叫纸老虎懂不懂?还有,听过什么叫对牛弹琴吧,就算敝人在下不属牛,也听不懂阁下的弦歌雅意,麻烦大门主日后口水收收少往我这儿洒!」
讨厌的家伙,老是话中有话绕得人意乱心烦,偏偏他耳朵好脖上的玩意也不笨,装不了聋也扮不成傻,结果就是老一口气如梗在喉不上不下,多来个几回,他不是恼羞成怒先把人剁了就是迟早让这份闷给噎死。
「没办法哪,还不是怕某人记性太差,哪天又忘了答应我的半途落跑,到时候血本无归我找谁讨去?整日担惊受怕,只好学老嬷嬷唠叨点耳提面命。」
担惊受怕?听人说得委屈,徐晨曦嗤之以鼻地撇撇唇。
天底下还有这位大门主怕蚀本的?那家伙不吃人不吐骨头就已是天下庶民万幸。
悻悻然地才想揶揄两句,头一抬见那双墨瞳真印染着抹惧色,若有似无般浅杳却又不容易忽视地存在,叫人看得不由得呼吸一窒险些喘不过气。
抿唇无语,徐晨曦有些难以承受地将眼紧紧闭起。
这算什么,宿愿得偿吗?
一直以来,他总想看看那张脸失去自信光彩时会是什么惨澹模样,看着被众人捧在手的天之骄子被人戳着软肋跌得鼻青脸肿时又是什么糗样,并不真是又什么过节,就只因为这家伙实在耀眼得……太叫人妒羡。
世家出身,天资聪颖又潇洒过人,平步青云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已是江湖一方之霸,家里头还父慈母爱一家子和乐融融,这甚得老天眷宠的男人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激起的除了不服输的相较之心外还有的就是满腔子不平妒意了,所以他一直很想看看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抹上点俗世泥尘后有多大快人心。
但如果早知道答案是这么回事,他宁可永远不要看到。
不要看到那双眼里原来自己的影已烙得那么,更不要知道那惧那痛那失了从容的慌……全都是为了自己。
甜言蜜语他可以当是过耳东风,情欲纠缠他也可以当是春梦一场,不讳言,即使却所有顾虑,对于这段得之不易的真情他也只打算消极相陪。
静静陪着默默守着,不争不盼,无冀无求,别爱得……太多。
就因为,他太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情太狂太贪,如果再如以往不知收敛地一头栽下,到头来或许总有天他会怨会恨会宁为玉碎地伤己伤人。
担惊受怕吗?他何尝不也畏惧着,怕一切重蹈覆辙,重演这半生的错。
所以他躲、他逃、宁作懦夫拿上千百借口阻止自己沉沦,可一脱序的意外却叫他不得不承认――
他了解自己,却似乎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叫古天溟的男人。
那个跺脚震天足可在江湖翻云覆雨的天之骄子,有着百副脸孔的善变,凡事总不上心的潇洒,这样一个云般心性的人上之人究竟为什么如此执着地非他不可?
他原以为,「执着」这愚昧的字眼压根就不该和姓古的这类人牵上任何关系。
千想万虑纷至沓来,最后终是化作一声幽幽低喟,徐晨曦知道再怎么努力地保持距离仍是功亏一篑,对着这样一双执着的眼他拒绝不了,无法拒绝也无法漠视,因为他太懂得那执着的苦,舍不得叫人也尝遍那患得患失的不安、期待与失落的痛楚。
张开眼,心软地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片刻前还盛着脆弱的仁瞳精芒瞬灿,势若帝临般慑人,微愣会儿徐晨曦也马上察觉到了不对,暗香浮移,一股极淡的香味不知何时充溢房里。
兀自思索着,熟悉的气息已悄然覆上唇,某样苦涩的东西随着吻被渡到了嘴里。
『吞下去。』
密语传音,徐晨曦依言将东西落喉咽下,不用问也晓得八成是辟毒的玩意,毕竟这香来得诡异,惊讶倒不怎么惊讶,他只是很好气是何人胆大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而且看来本事还挺不错的,不但没惊动任何戍卫还直接命中目标找对了地头。
关于这点他就更好奇了,对方是怎么知道这匪窝头子在他房里?
抬眼朝「当家的」望去,只见人除了两眼放光外和平常没什么太大不同,没迎战的意思也没因为被人摸进老窝颜面大损的气恼,反是一脸摩拳霍霍兴致盎然地朝着自己露齿笑。
把头埋进面前温暖的胸膛里忍笑,徐晨曦不禁替这位可怜的不速之客致上三分默哀之意,青邑大门主的这点脾性倒和一般江湖人很像,全是耐不住寂寞、专爱没事找事的好事之徒。
香渐郁,慢慢等待中无聊地又开始犯困,嘴才张开呵欠还来不及打上一个,耳里又是一阵密语急传。
『喂喂,好歹给人家一点面子。』
『……要我给面子刚刚还叫我吃药干嘛?』
『面子要给里子也要顾啊,总不好在自个儿窝里还翻船,不太好看。』
『恚要求还真多,人是你请来的啊?』
『能摸上这儿本事不算差,如果可以纳为己用倒也不错。』
『养虎为患。』
『曦,你是不是暗示如果不做祸害或不为患,就肯养我?』
以一记白眼作为仲介,徐晨曦索性闭目养神不再浪费宝贵内力在这毫无意义的无聊对话上,然而没一会儿却又想到什么似地霍然睁眼。
『也许是极乐谷的杀手。』
不是也许,根本就应该是!刚睡醒的脑袋晕沉沉地才一时没想到这上头。
试想若非为了诱人的红或惧怕极乐谷的手段,谁人活腻了敢在虎窝里拈虎须,在青邑总舵里找姓古的碴?笨蛋或疯子可没这么好本事进得了这龙潭虎穴。
「……」相较于徐晨曦面露戒慎的凝色,古天溟就显得无谓许多。
对于人会猜到这份上他并不觉得意外,尽管这些日子他已严令封锁了消息,但毕竟能胜任泷帮四大堂堂主一职的不会只是个绣枕头,尤其又是专司黄白之物的碧水堂,那整日打着算盘的脑袋瓜子也许连云弟都望尘莫及。
『「极乐令」重现江湖了对吧?』见人不语徐晨曦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似笑非笑地朝人挑眉瞅着,『这颗项上人头值多少钱?价钱好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摘了卖了也不值几个子儿,连老戚那儿半年的营收都抵不上。』顾着玩笑四两拨千斤带过,古天溟自是不想教人想太多,他可是连哄带骗外加霸王硬上弓才好不容易把人拐出半个壳,若再让人钻回牛角尖里去……啧,那恐怕得有盘古开天的本事才劈得开。
『唷,不愧为一门之主好阔气,万两黄金还嫌……』
『休息会儿嗯?就算只看戏也得留着点精神张眼。』察觉到传音渐弱气力无以为继,古天溟赶紧阻止人再耗费内力,原想闲聊两句让人放松的,却忘了某人还是伤兵一员,经不起这种聊法。
不用人出言提醒,徐晨曦也知道自己今非昔比,别说伤犹未愈,就算结了伤疤掏罄的体力也一时补不回,大敌当前自己却是这种状况,惶论对敌了,能不拖累姓古的就该高颂声阿弥陀佛感谢菩萨保佑,除非……
漆眸眯了眯,最后非常配合人所求地敛阖休息,连带掩去那一点意味不明地低韵,徐晨曦径自在心底细细估量着这副破铜烂铁的身子还有多少本钱
老实说,还没真落到黔驴技穷只能任人宰割的地步,只不过如果执意拿压箱底的出来……下场大概不怎么能看。
但若要他遇险时乖乖束手就擒也不可能,他可一点也不想被人拿来要胁古天溟什么,那家伙的软肋只能由他戳着玩,旁人想都别想。
左思右想一番挣扎,徐晨曦最后决定非到万不得已时不作意气之争,毕竟现在身家底子不算丰厚,只希望古大门主的本事不负他如日中天的赫赫威名,别留了尾巴给人当辫子捉,否则后半辈子他可怜的两只耳怕是更不得闲了。
相对于徐晨曦「殚精竭虑」想着应策,古天溟也不是真如面上谈笑风生地不当回事,全副心神都留意着门外动静,暗地里他可不敢小觑,不论是否是极乐令驱使的杀手,月半前那种魂出窍的死人感受他都不想再经历一。
各自盘算着心事,小厅外的门扉突然咯吱一声发出细响,来人竟是正大光明地启门入屋,显然对之前的香毒极具信心。
借着悬于壁上的饰剑,面朝外的古天溟运足目力待将缓步靠近的敌人打量,然而当模糊却不陌生的婀娜身形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剑鞘上时,甚少感到意外的男人这回确确实实叫疑惑扰了心神。
是她?怎么回事?不解归不解,一个称不上正经的妙计霎时在脑里成型,古天溟掩在被下的双手迅速地将怀里人的单衣向下拉了拉,连同薄被一起滑露出截脖颈,露出白皙中一点现眼的嫣红。
察觉到古天溟的用意,虽然看不到背后情形如何,徐晨曦也配合地更向人怀里窝去,还火上加油地揪着人胸前地襟领大掀了角,将鼻唇亲昵地凑上那片起伏的温暖依偎。
这小子,连这种时候也不肯吃亏哪……对于胸前浅浅气息的拂扰,古天溟只得哭笑不得地接受,任大好胸膛在人前尽泄春光。
这场景的效果该非常够了,再不能将人一举成擒也未免对不起这么大的牺牲。
轻盈的脚步渐近,在人转入门屏前古天溟迅速垂睫虚掩着眼,十步……八步……五步……明显地,细微的足音顿了顿,抓着这须臾跃身而起,疾如电掣直袭床前黑影。
甚少在人前展露的擒拿巧技如影随形,不出十招即逼得人手忙脚乱地直往外厅退去,古天溟挑了挑眉,来人本事出乎他意料外的高明,就算仓卒遇袭落居下风也未明显露出败相,这身好本领大概连羿小子也要咋舌三分,一点也不像他所知晓的那个「她」。
事情,似是超出他以为的复杂许多,有些什么,不在他掌握之中。
心下一凛,一股莫名的焦躁感让古天溟决意打消生擒来敌的念头,一反平日事的温厚宽容,手下越发不予留情地迅速。
像是察觉到古天溟心境的转换,蒙面人眼中露出种不能置信的错愕,然而只消片刻又全转成叫人不寒而栗的怨恨,狠绝目光对着却是那拥被半坐的隐约身影。
拳腿相抵,交手中的人影以快打快舞起了阵疾风,狭窄的房里霎时劲流四溢斗气满布,门飞窗破木裂瓶碎转眼一片狼藉,但无论这团风有多剧烈,始终越不过那道绘着壮丽山水的湘绣屏彩,不但好端端地一角不损,连丝风摇也没有,屏内物事更是完全不受半点波及。
并指如剑啸声隐唳,正在古天溟打算下重手做个了断时,一声尖哨突然自蒙面人口中发出,瞬息间异变陡生,屋脊骤然哗啦啦地垮了一大片,一股凌厉杀气石破天惊地破顶而入。
「晨曦!」厉吼的同时,指剑毫不留情地斩落,古天溟看也不看结果便朝尘扬急掠。
别过来!咳咳……」
「站住!」
孱弱的咳声夹杂着另个也算熟悉的粗嗓,飞奔的形影当机立断一个疾旋又掠回了原,速度之快就仿佛人从未离开脚下的那块砖石,也因此佝偻着背正待发足的黑衣人措手不及地被双温暖却无情的掌狠狠扼住了咽喉。
诡谲的静谧,漫尘间只有细碎的呼吸声间或传出,谁也没进一步的动作,然而这样的僵持不一会儿就让猎猎风声和渐近的火光给打破。
「啧啧,怎么这么好兴致大半夜地掀梁拆顶?」摩挲着下颚,雷羿饶富兴趣地看着自家老大在一片破瓦残砾堆中老鹰捉小鸡般掐着个少了条手臂的可怜家伙,更正,有胸有腰,是个可怜的「女人」。
看来昨儿个的满腹怨气已经有人帮他出头讨了。
「溟儿,怎么回事?」这回开口是古闵罚并肩而行的还有个边打呵欠边伸懒腰的白须老者,此外,两队巡夜的红旗儿郎也已训练有素地将屋子前后团团围住。
「咦?小夜夜呢?他不是跟你在一块?」左顾右盼没瞧着人,雷羿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原本悠闲抱臂的身子徐徐站得挺直,「要不要我帮你进里头找找?」
「冯犹在里面。」简短一语立即让所有人明了了状况,直到此刻古天溟才正眼朝手中俘虏望去,了无笑意的黑瞳漫没着无尽霜寒。
「本事不错,连我都没发觉到你们还有这层身份,贵谷这回倒是大手笔,连伏隐这么多年的暗棋都舍得出手?就这么想要他的命!?」
「……」喉头被紧锁着发不出声,而就算能够,冯倩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从没见过这男人如此冷漠的模样,更没见过他如此狠戾的手段,竟是那般毫不犹豫地斩落她一只手,如果不是急着想救人,如果再多那么丁点余裕,她一点也不怀疑那指风划过的会是他此刻双指紧扣的地方。
断臂的剧痛固然难忍,但更叫她难以接受的是向来对她多所忍让的男人一夕间竟变得如此绝情,在猜着她的身份后居然还能下得了如此辣手?
她总以为青梅竹马长大的他们就算没有爱也该有些情,哪知那个素来让她怜她的溟哥这回却是铁了心想要她的命,毫无犹豫,就为了……那该死的男人!
忆起片刻前那一幕令她心摇神动的暧昧,凤眸含怨更添几许湿意。
即使早知道终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冯倩却怎么也没想到对峙会是这般地残酷,她甚至考虑过叛离极乐谷老老实实做个称职的青邑女主人,哪怕因此招致严令狙杀的危险,更胜者牵连亲族无人谅解,再的羁绊她都曾想狠心却脑后。
然而可笑的是她其实根本毋需如此挣扎为难,想得再多都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庸人自扰,直到幕落,她才发现……从开始就只是自己的独角戏,在那人眼里根本就不曾有过自己。
「『极乐令』出,就算是你古天溟也保不了他。」
迥异于以往俗鄙畏缩的油滑语调,偌大人影缓缓自漆黑中步出,同古天溟般手里也扣着个人,只不过是一手抓着人质肩头另掌则抵着背心,那手,泛着妖异的淡青。
极乐令!?古闵吠薛松i迅速交换了个眼色,而后神色些许复杂地默默注视着前方的俊拔身影,片刻却又仿佛不胜唏嘘地闭了闭眼。
百感交集杂陈于心,古闵凡挥傻刂迤鹆嗣迹男人跟男人……别说自己对这种事尚无定见,单是该如何跟孩子的娘说去就是件难事。
他晓得人这回是认真的,光冲着这一点他就更是发愁,从小到大,这孩子看似随心散漫,但凡是他认定的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年纪渐长那份认真与否的对比落差也就跟着越如天地鱼鸟之别,到现在,别说转圜了,大概押上他俩老的分量也劝不动人回心转意。<
唉,都说做人难,谁人知道做人爹娘的……更难……
「老弟,儿孙自有儿孙福,眼下咱们还是先想法子解决老冯的事吧,再不折衷想点办法,倩妞儿大概是很难见到等会儿的太阳了。」拍拍老战友的肩膀,薛松i捻须朝前努了努嘴,到了他这把年纪,实在很难在同年轻叱咤江湖时硬得起心肠来,怎么说毕竟都是从小看到大的。
「难。」
是难,不仅难在溟儿动了真火,更难在面前的冯犹已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冯犹,就连小倩这孩子……摇摇头,古闵V也没把握到底还有几分他所熟知的在,而还没琢磨出个头绪来,那头就又下了道催命急符。
「放了倩儿,我可以看在这人情上让这小子死得痛快点,否则照令行事,他可要折磨个好几天才死得了。」
转头朝薛松i无奈地一瞥,就见另头的雷羿也已受不了地两眼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古闵凡晃薷锌地叹了口气,冯倩这条命怕就要断在他老子手里。
「结果都一样我又何必多费功夫?」指随语落,一声轻微的喀嚓后,就见娉婷人影脖一歪闭了眼,随着纤颈上的指头徐放便同软泥一般摊跌于地,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来不及出口。
「倩儿?古天溟你!」眼见亲生女儿的死,冯犹霎时失了镇定,连按在人背心上的手都忍不住巍巍抖着。
「别太激动冯犹,现在我们换来谈谈你。」盯着那不停颤抖的掌,古天溟的心也直跟着不断发怵,面上却犹作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
他赌,知道徐晨曦对他何等重要的人只有冯倩,浦交上手的瞬间,他的的确确看到了冯倩眼里的错愕和惊骇,那该代表冯犹他们并无预期他也在房里,更不会清楚知晓他俩的关系。
只要冯犹不知道自己手里的筹码有多大,他就还有机会。
「你都把倩儿杀了还有什么好谈?老夫、老夫杀了这小子给倩儿陪葬!」
「唉呀呀,意思是冯老头你也打算陪他们两个下地府一游?两条命换一条,我们好象赚了G,老大。」赶紧续着话尾接上,雷羿多少猜着几分古天溟的打算,故意唱双簧般嚷嚷着引人注意。
「嗯,是不亏。」
「什么不亏而已,让这笨老头帮忙解决了烫手山芋,老大你就不用整天烦着该拿这小子怎么办,留着麻烦,又没法开口赶,怎么说人家都是泷帮的大堂主,一个怠慢可伤你们兄弟的和气哪。」
「……」没想到雷羿扯到这上头,古天溟一时词穷地不知该怎么接话,作戏归作戏他可不想太过火让人又逮着机会胡思乱想,尤其当那家伙本就存了不欲成为自己麻烦的弃离之心。
「别不好意思了老大,在场都是自己人,死人不会告状的。」凑上前朝人眨了眨眼,几分真实只有当事人意会得到,雷羿两手叉腰对着前头显出几分困惑的冯犹再加了把劲推:「喂,要宰就快还犹豫半天干嘛?老头你放心,我们不会找你麻烦的,总得流点事儿给泷帮那票人忙,反正有个冯倩就能交……」
「等等!你该不是也想拿冯倩较差吧?」像是想起什么般怪叫了声,雷羿颇为懊恼似的皱眉猛摇头,「也是,都已经赔了个女儿,极乐谷那伙人大概也不会怀疑你放水……怎么办,你不杀可换我们伤脑筋了。」
「老大,我看还是干脆我们动手把两个都宰了,反正一来死无对证,二来极乐令也是真有其事,谅封擎云再精也挑不出什么错来。」摩拳擦掌摆出一副饿虎扑狼的狠样,雷羿悄悄同人递了个眼色,就待冯犹动摇的瞬间将人抢下。
漫不经心般步步进逼,古天溟和雷羿一面施压一面屏息等待着良机,那晓得就在冯犹已离掌寸许眼看就要放手逃逸时,一声锐喊破坏了一切。
「不能放!」只见先前倒地的冯倩竟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蒙面布已落,大口大口的鲜血正自唇间泉涌而出。
「想骗我爹……好救他吗?我偏不……不让你称心如意,溟哥。」
「小倩,你不该勉强的。」袖袍下的五指紧握成拳,古天溟不禁后悔自己一时的心软,他没想到冯倩会拼着命不要,悍不畏死地冲开他所制的重穴。
木已成舟,古天溟再也毫无顾忌地将目光投向那自始就不敢好好打量的孱弱身影。
「呵呵……勉强?我一点也不勉强哪。」血染满身的女人诡异地咯咯笑着,模样既愉悦又满溢着伤悲,「我很高兴……能带着溟哥你……最在意的人一道走……不寂寞的,一点也不。」
「倩儿……」似是感染了冯倩的绝望,冯犹也陡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可能全身而退,唤语中尽是凄凉。
「瓦罐不离……井边破……做这行本就……有这天。」长吸了口气入腹,冯倩知道自己的时间无多,阖眼前她得确保能得到她要的结果,哪怕赔上的还有冯犹一条命。
「您不该以为逃得过的,接了令……就没有后悔路。何况还有阿扬……你不该忘了他。」
「……」肥硕的身子猛然一震,而后仿佛下定决心般整个人静了下来,手不再抖,却是绿意更盛三分,「爹知道了。」
「女儿拜别爹爹,先走一步。」嫣然一笑,冯倩缓缓向四周扫了圈,最后停在须臾间脸色苍白许多的男人脸上,「溟哥,你放心,人我会在下头好好帮你顾着,等着……你来领……」
语音渐逝终没了声息,冯倩缓缓垂下头倒下,芳魂一缕从此幽冥两隔。
心如鼓擂,古天溟死死盯着那只越来越不似人应有的魍魉怪掌,再一,慌乱如泉漫淹,心,再也禁不住恐惧侵蚀地……覆倾。
「天溟。」沉默许久的人儿终于轻启朱唇,柔柔唤着从未出口的亲昵称语,白衣胜雪衬着单薄的身影更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嬴弱感。
「我好象还没跟你说我的答案,想听吗?」
「不想。」断然拒绝,拒绝那换作平时怕不早拉长了耳等待的誓诺爱语,此时此刻古天溟一点也不想听见那人清润又带了点情事后微哑的嗓音,哪怕只是只字片语,都会叫他觉得像是在交待遗言。
「要说就在我耳边说,离得那么远,说什么我也不听!」
难得地任性,难得将一身的霸气表露无疑,漆眸如鹰锐利紧锁着人一瞬不眨,面前人迥异于常的温柔不但无法让他感到半点欣喜,反而叫他更加地惶惶不安。
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就好象在做着一场梦,一场结局已知终将幻灭的噩梦。
「……」闻言,夜风中的人影仿佛不胜负荷地晃了晃,最后似是靠着背后冯犹的那只手才能勉强站着。
「冯老头!」眼看情况越来越不乐观,雷羿也如热锅蚂蚁急得快淌汗,「我雷羿以这颗脑袋跟你保证门里决不追究今晚的事,泷帮那边也保证替你说项,甚至要我们配合你演戏诈死什么都行,只要你放了小夜,一切都好谈。」
「哈哈!你们就当真以为老夫怕死?」仰天长笑,冯犹微带着血丝的两眼突然精光大盛,正待将剧毒的掌力吐出时,耳边却传来叹息般的弱弱低语。
「再给我点时间……就一句,当是话别可好?」
哀语凄凄宛如杜鹃泣血,是人,都难不动恻隐之心,尤其是刚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冯犹不由地将掌力稍撤了些,打算成全身前男子这最后的遗愿。
察觉到身后人的默许,徐晨曦缓缓将头抬起,对着面前全神贯注蓄势待发的男人扬唇笑得灿烂。
「古天溟……你实在是……」
低语渐微,闻者莫不个个跟着屏气凝神,正觉得连名带姓的似乎和眼前生死离别的凄楚场景有些违和时,一声霹雳爆吼霎时如雷贯耳响彻云际。
「臭强盗!」
趁着众人微愣的空隙,素色人影鬼魅似地一闪,霎时甩脱了肩上五指,紧接着足踵一旋疾转而出,而几乎同时,察觉不对的冯犹再无犹豫地推掌吐劲,瞬息间掌风大作尘扬漫天。
前后不过仅只眨眼的功夫,待尘埃散去场上形势已大不相同,就见原本要胁和受制的人影相隔不过数尺,然而就这短短数尺的距离,区隔了生与死界。
「你……」音未吐全声已黯哑,渐无生气的两只眼犹写着惊恐与不信,直至庞燃身躯轰然倒下眼皮也不曾稍敛。
微晃的火光照映下,只见冯犹垂摊于侧的掌心和后头各透着一个拇指般大小的模糊血洞。
「咳咳……」抚胸轻咳,徐晨曦脸上也是片骇人的死白,对眼前冯犹死也无法瞑目的不甘,雪色双唇不由带了点怜悯地微微轻扯。
「你不该忘了,我跟『她』的关系,十数寒暑……封擎云能偷上手的,我也不会差太多。」
强撑着一口气说完话,耗力过剧的身子已是撑不住地颓然软倒,而一如预期地,迎接他的不是脚下的冰冷硬土。
「……」四目相凝,言语已是多余,好半晌古天溟才像找回力气般将人紧紧嵌在怀里死搂着。
「……调皮鬼,吓得我的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
「我都已经暗示那么明显了,还不懂?」埋首汲取着熟悉的温暖,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徐晨曦也不由得软了语气露出些许撒娇意味。
「那个叫暗示?阴阳怪气的,我简直以为你在交待遗言了。」
「呸呸,乌鸦!要死我还用得着嗲生嗲气地牺牲那么大?」
无言,古天溟无奈地笑了笑,全天下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个不解风情地家伙会当侬言软语是种牺牲,他大概可以想象那个想听的字有多遥遥无期了。
「刚才的是『指禁煞』?浔阳那你也是用了这招对吧?」尽管和上所见封擎云使的不完全一个样,但是那霸道的运劲方式却如出一辙,就见怀中人迟疑了会儿后头微点,霎时才稍霁的心情不由得又沉凝了三分。
「答应我,以后能不用就别用。」诚挚请求着,古天溟毫不掩饰眼底的心疼,别说两回亲见这招式反噬的厉害,光是莫磊曾对云弟气急败坏吼出口的那句「不要命」他就忘不了,出自神医之口,严重性可见一斑。
「虽然的却是速能伤敌的杀招,但伤已过甚,尤其你和云弟又都学得不全,拿自己的身体作本,这买卖未免太亏。」
「……没那么严重啦,休息个几天就好。」无力地摆摆手粉饰太平,骨子里徐晨曦可是哀怨到想吐血。
谁想拿自个儿地老本逞英雄耍威风啊?又不是木头无知无觉,遑论那帖要命的大补方子可还巨细靡遗地烙在青邑众大夫的心坎上。
「明天我让人带个消息给云弟,请他带莫磊来再帮你瞧瞧。」指触的脉震甚为虚紊,在输了好些真气后也不见太大起色,几经思索,古天溟最后还是决定把本事大的请回来坐镇比较妥当。
「不要!」拾起残存的力气猛摇头,徐晨曦已顾不上脑袋里还有几分清醒可供这般挥霍,他真怀疑这姓古的是打算让他伤上加伤早登西天极乐。
找那个红毛野人?那岂不叫雪上加霜,更惨!都已经搞得全身上下没舒坦了,他才没兴趣再搬石头砸脚自找罪受。
「放心,我想云弟该有办法让那些汤汤水水的好喝些。」扬唇笑了笑,古天溟缓缓摩挲着微曲的背脊安抚,好半晌, 尽管头不摇了也依旧埋在他怀里不依。
须臾间,满悦之情暖溢于心,微挑的唇弧又盛绽了几分。
这家伙,难得这么依赖他呢,这是不是也代表着――终于敢相信他了?
「咳咳咳咳咳!」
款款情蜜意正浓,偏是有人悍不畏死地横插一嘴,而且还似怕没人理地咳得宛若肺痨患者。
被这么一打扰,徐晨曦才猛然省起在场的不光只古天溟一个,好象……这家伙的老头也在吧?
……
……这下和姓古的关系真是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自暴自弃、慢吞如蜗地从人怀里探出头,就见雷羿正一脸尴尬地扭着脚趾尖,而除了这个还杵在面前的大活人外,放眼所及又是一片的模糊黑漆,就连片刻前魂赴阴曹的冯犹父女也已没了踪影,只剩淡淡的血味在夜风中飘荡。
「有事?」毫无起伏的音调,平板又简短,若不是看着人唇蠕而动,实在很难想象这是出自古天溟那张可比苏秦的舌灿金口。
「咳咳,古老爹……老爹要我传句话,他、他说……」看着自家老大一口越发耀眼的白牙,雷羿就越没法把话说得干脆。
「小羿,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今天的耐性不太好?」
比起前句不冷不暖叫人摸不着脑的简洁,这回问语不但多了几许缓颊字眼也多了份闲适,听得人却更是垮了张巴掌小脸,旁人也许还听不明白其中玄机,他这个已受十余载荼毒的若再听不懂,就干脆出门直接沉湖算了。
吸了口长气壮胆,雷羿努力说服着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大不了明儿个就卷铺盖投奔在浔阳掏贼底的小DD,拐人混个三年五载地再探风头,届时就算那只狐狸腹里绵针一肚子鬼,千百个日子该也懒得跟他计较了。
「老爹说:让人惊扰到贵客本门难辞其咎,改日定备薄酒一席权充压惊赔礼,还有,折腾一晚徐公子想必也想尽早觅个静歇息,然门里余房一时难以整顿妥适,所以看公子是否愿意屈就……要命,不玩了,再照老爹那文绉绉的背下去不累死舌头也打结,反正意思就是问小夜夜要不要跟我回去窝一晚啦。」
「你那麻雀窝也能叫『静』?」
发话的语声依旧不急不徐甚至犹带着点笑意,雷羿却是突地又一个冷颤头皮开始发麻。
就知道这活儿是件苦差接不得,难怪刚才薛老头自告奋勇揽了死人的差事走,他不过也只慢了那么一点点,奈何在场的也就他们两个讲得上说话的分量,早知道扛也要把耿子那老实头从岗上抓下来挡箭。
「冤枉啊老大,话是老爹说的,我只是九官一只负责传话而已,不过我是非常乐意照顾小夜夜啦。」竭力澄清着自己的无辜,雷羿只差没指天画地咒誓,只要能确保他的麻雀窝别变成空空如也的和尚庙,别说委屈当只鸟了,要他每天少睡两个时辰学晨鸡报晓都行。
「真心话?」
「我发誓!」
唇挑,又是一个意味不明的恐怖笑容,鸡蛋里挑骨头的男人显然不怎么想就此作罢。
正当想找个替死鬼解闷一个想安然鞠躬下台,两造双方使出全劲准备舌枪唇剑一番大战时,一句困意十足的咕哝恰如盆冷水当头浇下。
「哈嗯~你们到底还要吵多久?给不给睡啊?」懒懒打个呵欠,话题的当事人已是睫帘半掩快要睁不开眼了。
旧伤未愈又让人在床上缠了一个下午,加上那记「指禁煞」几乎耗尽所有内力,他现在还能醒着没昏死就已实属不易,再没精神听这两只吵人的闲话家常。
「……跟我回房?」低低轻问了声,古天溟难能确定人定是听懂了那番唠叨里不言可喻的含意,却无法确定人是否介意,哪知话才出口,倚在胸前的脑袋便伴着瞌睡虫大力点下。
「……不怕没给我爹个好印象?」半开玩笑的语气,琢磨片刻,古天溟最后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不久前那句「都不是弱者」不单是说予人听的言巧语,也是从承认这份情起时他时刻提醒自己的对等……
谁也不是谁的附属,谁也不能替谁决定,他俩可以将后背向与地信赖、可以疲累时地暂倚,却谁也毋需敛翅收翼在谁的臂膀下栖息。
就因为自己已立于太多人望其项背的顶峰,所以对这满心坎坷伤痕的男人他更戒慎提醒着自己时时谨记,记着初识时的潇潇秋雨里,那抹即使泥泞满身也依旧挺拔不屈的傲然形影。
「怕有什么用?」嗜睡地又是一个无声呵欠出口,徐晨曦努力撑开眼皮睨了眼头上兀自喋喋不休的吵人苍蝇,嘀咕声里俱是不耐:「又不是第一天跟你挤一张床,哪间房有差吗?再说该做不该做的都……还装什么鬼纯情?」
重新把头朝面前的温暖埋去,模糊的语声渐如蚊蚋:「管它的,反正你爹娘不早就知道我打哪坑哪谷出来的?猴穿了衣也还是猴,难不成还指望多了层皮就真能变成人……丑话先说在前,我可没擎云的本事讨人欢心,你自个儿看着办。」
「这么想得开?」
即使人满脸倦色话答的似是漫不经心,却多少仍看得出墨瞳里的那份落寞,唇微抿,古天溟心底立即有了决定。
不管有多难,他都誓将这份常人皆有的亲情关怀捧到这人儿手里。
如果爹娘知道晨曦会比任何人子女的都更加珍惜他们的心意,该不会舍得就为了世俗偏见而摒弃这么个「半子」吧,怕的是到时候,在这个家里头他就只剩忝居末位的份。
「……想不开也没用,又不是我说了算……反正你的爹娘你搞定……」就在古天溟以为人睡着了打横抱起朝自己房里走时,呢喃般的低语却突然自胸前幽幽传出,令他更加确定了人并非如所说的不在意。
「那不成,各顶各的天,好歹你得分一半尽点力。」唇棱微勾漾着几分狡黠,古天溟开始盘算辙把顶上的两尊菩萨全「转让」出去,刚好一人分一个。
至于自己,最后就最后倒也无妨,做人兄长的本就该大方点,再说他缺的还可以向怀里人讨去。
「……我?我能……哈嗯~做什么?」忍不住好奇地微睁眼,却是一句话还没说全呵欠就又管不住地溜出嘴,半张的眼皮也跟着撑不住地掉下来。
「累了就睡吧。放心,绝对是你最擅长的。」伸手覆上睡眼惺忪的脸,古天溟将人重新按回胸前安枕,微挑的薄唇越见算计地高扬。
「……擅……长……」难敌睡意地入梦渐沉,呢喃声犹锲而不舍地自唇间断续逸出。
「乖,先睡,本山人自有妙计就是了。」
是妙计哪,笑眼弯弯微[了[,古天溟复朝着自己的院居缓步徐行。
论真格的,他们这一家子名头虽大其实也不太难搞,同常人般各有所好,而趋吉避凶知人善用恰恰正是自己这「当家的」强项。
诸葛女侠的罩门自是他这个独子无疑,而古大侠功夫再好也拗不过的,除了前述女侠外就是那位名为拜把实则敬尊为长的薛大长老是也,至于这把年近古稀却心如赤子的「宗斧」……一个酒字再无其它。
老人家嗜酒如命,在门里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总是长吁短叹着「曲高和寡知音难寻」,若叫人晓得了他怀里这小子既有酒胆又有酒量,怕不整日捧着酒坛巴着不放,如果这样还做不成忘年好友……
呵呵,他就教唆人喝光那一窖的美酒。
清风徐拂天光微亮,漫步在晨曦间男人算谋着的其实还有份私心。
那一夜怀里人儿微醺的醉酒风情实叫人难忘,偏是那无底洞的海量也同样叫人难以不记得,害他想着念着却望门怯步,如今难得的好机会一石二鸟,他可是万分期待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破晓晨光中,叠影的身形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楼阁亭檐间,偌大庭园里就只余一抹拉长的人形的暗影在断垣残壁间摇头摆脑。
什么叫该做不该做都……G,没说完的应该是「做了」,问题是什么是该做、什么又是不该做?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苦恼地又是搔头又是蹙眉,叫好奇给搅得心痒难忍的少年最后猛眨了下大眼,刹那迸出的神采直叫那刚冒出头的朝阳也失了颜色。
他决定了!握拳击掌,雷羿咬唇痛下着决心――
就算前途多灾多难,没理出个水落石出前他绝不出洞庭一步,就不信还搞不清这些个该做不该做的,再说天天粘在小夜夜身边,他也不信还看不到某人的好戏。
杏眼微眯流彩粼粼,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尽是百折不挠的旦旦信誓
总有那么天,他绝对绝对要让那张狐狸脸对着他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