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半分堂主人
第 1 章
天朝二百五十三年,靖帝十六年,天降大旱,时靖帝残虐,荒淫无道,百姓困苦,民不聊生。各地属国蠢蠢欲动,四方诸侯招兵买马,无不意欲逐鹿中洲,将要拉开一场天下大乱的帷幕。
眼看着,这天朝的气数,似乎是要尽了。
天朝西州,为励王所治,因地势优越,未受天灾所累,加之励王勤政,人民富足,西州境内可谓一方乐土,便有许多中洲难民纷纷涌向西州,所求的不过只是温饱安宁。
然则,为安置这突然涌入的许多难民,却也着实令西州上下官员头痛无比。
日出之时,西州王都葆梓城中王宫之内,每日的例行朝议伊始,便有大臣上报,说道:“陛下,近日又有一批流民进入西州,不知该如何安置?”
帷幕之后,励王似是有些不耐的挥了挥手,立在一旁的随侍忘风会意,转身对着那大臣送去一个眼神,低咳了一声。
意思便是,仍然按着惯例的法子安置便是,又何必多此一问?
然而那大臣,却并未明白,也或许是并不情愿明白,仍然说道:“陛下,西州虽然富饶,却也不能无限安置流民。如今中洲大乱,四方诸侯莫不蠢蠢欲动”
话尚只说了一半,忘风却也明白这大臣的意思,只怕又是个劝陛下趁此乱世扩张领地的,不由的想,这已是第六人了罢。
侧目探向帷幕后,隐约看见励王斜倚在座上,一手托腮,也不知作何盘算。
“陛下,此入西州的流民之中,有一个身份特殊之人,特来求见陛下,现正候在殿外,恳请陛下宣见。“那大臣接着说道。
“哦?“似是引起些兴趣,励王低沉声音传来,“是什么人?”
“陛下,此人乃是贤王世子慕容岱。”
贤王世子?忘风心中一凛。就在数十日前,靖帝宣旨天下,贤王犯谋逆之罪,以炮烙酷刑,族人千里流放为奴。却想不到贤王世子竟然来到了西州?
“包庇罪臣之子,若是被靖帝知晓,下一个上炮烙铜柱的可就该是本王了。“励王话语冷淡,便是身为随侍、常年跟随他身边的忘风,也一时辨不出励王这话究竟有几分认真。
那大臣却似铁了心般,继续说道:“陛下,贤王的贤名,天下莫不知道,却被靖帝冠以谋逆之罪,酷刑死。如今贤王世子求见,陛下仁厚,理应庇护,若顾忌靖帝暴虐而将贤王世子拒之门外,则不免失之道义,将为天下不齿。”
忘风皱起眉来,心想这番话有失分寸,不免冒犯陛下。
却听见励王心平气和的说道"如此说来,这贤王世子倒是非见不可了?“略顿一顿,道:“罢了,宣见贤王世子就是了。”
忘风得了令,连忙扬声喊道:“宣贤王世子上殿。”
声音在殿上荡开,余音盘绕间,有人从殿外走入,行至玉阶前,叩首行礼,道:“慕容岱叩见励王陛下。”
“贤王世子请起。“励王平声说道。
慕容岱起了身,抬起头,忘风站在玉阶上看的清楚,原来这贤王世子,也不过只是一个弱冠青年,身材健硕,脸上虽布着些长途跋涉的憔悴风尘,但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失精神。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尊荣气势,果然是世家子弟的风范。
幕后又传来励王话语,问道:“不知贤王世子此来,可是有何要事?”
贤王世子一抱拳,朗声说道:“靖帝暴虐,民不聊生,天朝将败,慕容岱久闻励王仁政,特来恳请励王陛下出兵中洲,一统天下。慕容岱愿效犬马之力。”
忘风心中一惊,想不到着贤王世子竟是如此直截了当。
“世子,若本王未记错,你应是与靖帝为亲表兄弟罢。”
贤王妃与靖帝母妃为同胞姐妹,慕容岱自然便是靖帝表弟,幼时俱是一同在宫中相伴读书的。
慕容岱双目一瞪,咬牙说道:“那缪憬残酷无道,我父王不过在他面前失手打翻酒盏,便被认作意图谋逆,酷刑死,更将我族人流放。慕容岱身负这等仇大恨,早已与他恩断义绝!”
似是想起这杀父灭族的仇恨,慕容岱脸上浮现愤恨神情。
众臣无不恻然。
忘风心想,也难怪这贤王世子会千里迢迢奔逃至西州来,这样的仇恨,任谁遇上了,怕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又想,早些年外间俱传闻靖帝待这贤王世子十分宠溺,虽是表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但凡贤王世子所求,几乎莫不满足。如今却兄弟反目,也只能怪靖帝无道,落得这般众叛亲离的地步。
说起来,陛下若真欲逐鹿中洲,这贤王世子慕容岱确是应该极力拉拢的对象。贤王辅政之时,培养了不少能将,因感于贤王贤明,而莫不效忠。如今贤王既死,这些人对靖帝心怀怨恨,若贤王世子登高一呼,必然莫不响应。更何况,慕容岱自幼天资过人,胸怀武略,更以带兵攻城为其所长,与天朝另一大将海凌并称双骄,是个难得的人才。
这样的人物,如今却愿意效忠陛下,兴许真是西州入主中洲的难得机会。
却不知陛下心中又是如何定夺?
陛下登位十年,勤政仁明,把西州治理的越发富强,兼之心怀抱负,目光瞻远,隐有名君之风,便是他日能一统天下取天朝而代之亦在常理之内,只消一声东征令下,西州上下必然莫不相从。
如今天朝气数将尽,列王诸侯莫不蠢蠢欲动,陛下虽则隐而不发,只怕心中却已有计较。
“何况,“忘风心想,“还有一事也是关键所在,只怕此时又要被提起。”
正这般想着,已经听见殿中大臣说道:“陛下至今仍未做断决,莫非是忘了先王之事?”
果然还是提起了。忘风心里一阵叹息。
这先王之事,乃是西州举国之恨。前代励王,为陛下之叔,虽则为人软弱,却以仁爱之名得百姓拥戴,十一年前入中洲朝拜天朝帝王,只因为一句失言,便被关入牢中,百般凌虐,最后以凌迟之刑,将他全身上下割了足足三千刀才毙命。死后竟不能尸身送回西州入葬,而被靖帝下令弃于荒野,任鸟兽啄食,风吹日晒。消息传至西州,举国上下痛哭哀悼,西州百姓集结都城,百官上书请命,誓言报仇。
其时陛下继位,却言此时西州国弱,贸然对天朝宣战为不智之举。
西州诸臣并不无能,一时冲动之后,便渐渐头脑清醒,明白陛下此言并非毫无道理。于是安抚民众,兢业理国,这才有了如今的西州富强。
然则,大家都觉得,如今时机成熟,是西州一雪前耻之时了。
大臣此言一出,顿时诸臣纷纷附和,语声在殿上嗡嗡响成一片。忘风眼尖,看见励王在幕后微动了动身子,似是显出些不快,连忙重重的咳了一声,提醒诸臣莫失了礼数。
许久,方静了下来。
这时幕后传来励王话音,说道:“世子之意,本王明白,诸卿之愿,本王亦不曾忘记。“略做停顿,又道:“然此事关系重大,本王尚需思量,不如择日再议。”
“陛下!”
“励王陛下!”
诸臣与贤王世子一同开口喊道。
帘幕之后,励王猛然站起身,道:“诸卿莫非信不过本王?”
语意傲然,气势摄人,显出十分的王者之势。众臣心中一颤,连忙叩首道:“臣不敢。”
励王又道:“贤王世子千里奔波,想必十分辛苦,何不略作休憩?”
慕容岱满以为此行西州,只消见到励王,必然一拍即合,却想不到励王并未立时答应,不由一阵沮丧。但此时放眼周身,所见皆陌生之人,家族已灭,自己又逃亡在外,心中顿生茫然之意。失望之下,暗叹一口气,浑浑噩噩的点了点头。
“今日早朝便到此为止。”
转眼之间,励王已离了座,向殿后走去,忘风连忙向诸臣施礼告退,转身追向励王。
待追出议政殿,看见励王正站在廊上,凝视着架上紫藤出神。
忘风不由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励王身后,屏息敛神,候在那里。
却听见励王忽然低声说道:“忘风,你觉得那缪憬究竟是怎样之人?”
忘风一愣,不假思索答道:“暴君。”
暖风吹过,紫藤枝摇曳,励王伸出手,接了几片淡紫瓣在掌心,垂目自语道:“暴君啊”
第 2 章
夜色沉,层云涌动间,不见星月。
北风正急,透过窗缝发出呜呜之声,把烛火吹的摇曳,在空旷清冷的殿中照出一片混乱迷离的阴影,不免显得十分瑟然。
便在这寂静夜色之中,一抹修长黑影犹如飘叶一般在层层叠叠的屋脊间跳越窜动,借着风声掩去声息,悄然避过巡查侍卫,潜向皇宫。
后宫之中,最大的那座宫殿便是靖帝寝殿,倒也并不难找。不过片刻功夫,黑影已经掠到寝殿之上。
以脚勾住屋檐,蝙蝠一般倒挂下来,趁着一阵风呼啸吹过,将顶窗推开少许,身影轻巧转折,便无声无息的自半开的顶窗中滑过,伏在殿内梁上,仍是趁着风声合起了被打开的顶窗。
这一系列动作,不过瞬息之间便已完成,殿中两人只觉得有风吹过,丝毫不曾察觉有异。
寝殿之中,摆设竟是异常的简单,除了居中的床榻之外,也只有一张矮桌,地上摆着软垫,便未曾另设椅凳。角落里细长铜炉中,飘出淡淡熏香。
这几样东西,虽然精致,却十分朴素,丝毫不露奢华。
矮桌前,坐着一男一女。f
那男人一身玄色华服,袖口滚着金龙绣纹,似在昭显尊贵身份。他恰背对黑影而座,只显出一个挺拔背影,满头乌发以紫玉金冠高高束起,垂在身后,几尽及地。
他身侧,则跪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层层浅不一的紫色纱罗勾勒出如烟般轻柔梦幻气质,如云秀发高高挽起,缀着珠玉,透出莹莹的光泽,不时随着女子的动作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之声。她半侧着脸,露出线条精致的侧脸轮廓,烛光照耀下,她的面颊如发间珠玉般细腻莹润,眼角微微上扬的凤目中眼波流转,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妩媚之意。语笑嫣然间,轻轻依偎在男子身上。
这便是传闻之中暴虐无道的靖帝缪憬和他的宠妃凌妃。
然则此时看来,靖帝也不过只是一个透着满身倦意的寻常男人。
只见凌妃素手纤纤,端起矮桌上一只玉碗,柔声说道:“陛下近日国事忙,心神劳顿,臣妾特意为陛下熬了燕窝羹。陛下尝尝可好?”
靖帝嗯了一声,接过玉碗,并未立刻便吃,只是垂目看着碗中淡白透明如玉液般的燕窝羹,心思重重。
凌妃似是有些不安,双手下意识抓住衣袖。
靖帝低声道:“阿凌,你记性真好,晓得我不喜欢吃甜食,只放了一点点冰糖,这滋味,必是极清淡的罢。”
凌妃身形一颤,低头不语。
靖帝又说道:“近来东州异动频频,真是要辛苦阿海了。不过他那样本事,应该尚能应付,我只是担心他又多喝了酒”
“海将军酒量极好,可以千杯不醉,陛下又何必为他担心?“凌妃淡淡说道。
“虽然如此,可对身体总是不太好。“似是想到些往事,话音模糊,“我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的大,阿海拉着我和小岱说要踏梅赏雪,那天他好像很开心,在砌雪亭喝了许多酒,结果回来便得了急病,让人好一阵子担忧。”
凌妃低着头说道:“这些小事,臣妾不太记得了。”
“是么"靖帝抬起头,看着摇曳烛火,悠悠出了会神,“小时候,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偷偷溜出城玩,那时候小岱还小,我们本来是不要带他一起去的,他就一直哭闹不止。其实城外又有什么好玩的呢?不过只是一条小溪一片树林罢了。可是,那时候的阳光很温暖不像现在这么冷。都已经春天了,仍是这么的冷。西州也许会更冷罢”
“陛下?“凌妃仿佛有些惶恐,似是试探般的轻唤一声。
靖帝微微侧目看向凌妃,淡淡说道:“阿凌,你是在担心小岱么?小岱去了西州,我已经知道了”
凌妃微一犹豫,说道:“陛下,小岱毕竟是您的弟弟,他还年轻,您便放过他罢。”
靖帝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笑容:“你说的是极,我又怎么会不记得小岱是我弟弟呢?只是现在,他又何尝还愿意认我这个兄长?”
复又低语:“阿凌,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太绝?”
凌妃低头道:“贤王谋反,理当理当"毕竟觉得贤王这谋反的罪名安的牵强,靖帝手段暴虐,此时要她昧心说下去,着实太过勉强。
靖帝大约也明白凌妃心中所想,只是看了看她,目色沉,却并不言语。
两人这般默默坐了许久,桌上烛芯爆了一个灯,发出哔剥细响,似是惊醒了两人。凌妃说道:“陛下,粥要凉了,还是趁热吃了罢。”
靖帝拿起细瓷勺子,盛了一勺,凑近嘴边,临入口,却又忽然道:“阿凌,你可是一直恨着我?”
凌妃强笑道:“陛下,臣妾怎么会恨您呢?”
靖帝怔怔看着手中勺子,喃喃道:“你恨我,也是应该的。这天底下,还有谁不恨我呢?”
凌妃眉头一皱,方要说话,靖帝已经将粥勺送入口中,凌妃顿时也忘记要说些什么了,只是屏着息,眼看着靖帝将那碗粥一勺勺慢慢吞下,直将整碗粥吃的干干净净。
待放下了碗,看向凌妃,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笑容,说道:“这粥果然很好吃。”
说着,脸色却苍白了几分,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伸手抚向腹部。
凌妃愣了一下,忽然从软垫上站立起来,后退数步,脸上哪里还有温柔神情,一双眼冷冷厉厉的注视着靖帝,嘴角噙了一个诡异的笑,似是在等待什么。
不过须臾,靖帝额角冒出冷汗,口里发出低低的喘息之声,眉头皱的越发的紧,竟似有些坐不住,身子靠向矮桌。
“离魂无色,却带着些淡淡甜味,和冰糖一样呢。“靖帝说道:“这毒,是东州送来的罢。”
凌妃笑道:“你说的不错。”
“你甘心为茂王利用这般作为,你又教阿海该如何立场?”
“住嘴!“凌妃上前一步,伸手一掌便落在靖帝脸上,尖锐指甲在他颊上划出一道细细血痕,渗出些血珠。“你还有什么资格说阿海?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朋友,却夺了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又把他调去东楚关为你卖命,你这般作为,还有什么资格说阿海该如何立场?若我是他,早就带着大军杀入宫中,将你碎尸万断!”
又冷冷笑道:“你现下既已身中离魂之毒,也不过一时三刻之命,难道我还怕你对他不利?”
靖帝点头道:“禁军统领和紫薇令早已被茂王收买,只等我毒发,便会立刻冲进来控制场面。我既无子嗣,这帝位多半便要由茂王继承了。”
他此时虽然身中剧毒,痛苦不堪,这一番话却说的明白,神智仍然无比清明。
凌妃见他竟这般镇定,又一口道破诸般策划安排,不由心中一跳,显出一些惊恐的神色来,心里想道:“这莫不是他将计就计,想要一网打尽罢?”
又想到那日靖帝宴上下旨死贤王时的狠绝,不由一阵心寒,忍不住连连倒退数步,颤声道:“难道你早知道”
靖帝看了看空碗,脸上神色未变,但目光中却流露出凄苦之意,说道:“我心里总想存一线希望。你虽然恨我拆散了你和阿海,可毕竟我们二十年相识一场,也许会念及旧情”
然则,希望却被残酷破灭了。
叹一口气,再抬眼时,目光已是冷凝一片,木然喊道:“来人。”
凌妃神色一变,再要反应已然迟了,殿外霎时冲入一队衣甲鲜明的侍卫,将凌妃团团围住。
“凌妃意欲谋害孤,暂押入冷宫,择日论罪。“冷冷下了命令,嗓音竟是分外的严厉冷肃。
凌妃被侍卫围着,惊慌过后,募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说道:“缪憬,你残暴无道,早已众叛亲离,今日我虽然失败了,早晚有一日,自会有人来取你项上人头。”
靖帝神色木然,毫不理会,挥了挥手。侍卫得了令,押着凌妃下去,只留下当先带队一人,单膝跪地,等候靖帝吩咐。
靖帝低声问道:“参与今夜谋反之人,已经统统抓了?“声音虽低,却自有一股帝王威严。
侍卫答道:“回禀陛下,禁军统领极力顽抗,已被乱箭射死,其余诸人俱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唔"靖帝略一沉吟,道:“你下去罢。”
待那侍卫走到门口,又喊住他,说道:“明日起,你接替禁军统领之位。”
那侍卫一愣,连忙叩首谢恩,靖帝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不过瞬息,偌大一个寝殿又变得空荡荡寂寥一片。只见靖帝身形一晃,趴倒在矮桌之上,恰将玉碗撞落在地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瓣。
靖帝看着那碎碗,心中一阵抽痛,再也忍耐不住,张口一股血箭喷出,浓黑的血沾在白玉碎片上,分外骇人。
他虽然自幼服毒,身体远较常人能够抵挡毒素,却仍然耐不住这离魂剧毒,此时五脏六腑如被刀绞一般,痛的他浑身冷汗淋淋,眼前星光乱舞,几欲昏迷。
神智模糊间,不由生出几分自暴自弃之意,脑中反复回响凌妃那句"你如今众叛亲离”,心里想到:“我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就此死了算了”
伏在桌上,双目半闭,气息减弱。
忽然身边一阵异动,传来一股淡淡紫藤味道,靖帝勉力张眼,看见身边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黑衣男子,年轻俊美的脸上,灿若星辰般双目正注视着自己,似在探询、打量。
不由心神一惊,瞬时清醒了几分。
现在还不能死
在那陌生男子的注视下,他奋力挣扎了起来,从袖中摸出一个琉璃小瓶,无力的双手颤抖着自瓶倒出一粒碧绿药丸,勉力塞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清凉之意流遍全身,不过片刻,体内痛楚稍减,勉强端正了坐姿,抬头看向那人,目光扫过,沉声道:“你是西州来的?”
那男子眉头微挑,似是有些讶异,随即唇角上扬,脸上露出些饶有兴趣的笑意,镇定自若的在矮桌旁盘腿坐下,面对靖帝,说道:“陛下竟能一眼看出在下来历,佩服佩服。”
靖帝淡然道:“西州人喜欢袖口缝线内藏,这是别没有的习俗。”
那男子下意识伸手抚摸自己袖口,他自幼衣来伸手惯的,哪里会注意袖口缝线这样的细枝末节,却不想反而被靖帝一眼看出来历,脸上不由浮现些微懊恼之意。
问道:“陛下又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靖帝道:“曾有一位友人随口提起罢了"忽然神色一整,道:“你夜潜入皇宫,怕不是只为了看一场戏,和孤说几句话罢。”
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r
那男子笑道:“在下离昴,此来只是为了见一见天朝之主陛下您。”
靖帝双目凝视这男子,心中诸般念头急速转过,微一叹息,说道:“如此,不如和孤做笔交易罢。”
第 3 章
天未明,离昴便随着缪憬上殿早朝。
掖留皇宫比之西州王宫,辉煌庄严远甚,单是主殿便高达十多丈,殿中共立了九十九根巨柱,地上铺着青玉石板,雕有龙腾云纹,以金丝镶嵌。极尽奢华。
但那大殿,却不免令人觉得沉闷压抑,离昴站在缪憬身边,往下看去,看见朝臣远远的分数列跪伏在地上。殿中光线幽暗,便是抬头相对,玉台上下彼此也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不由叫人觉得心里发冷。
离昴心里暗暗感叹,他此时做随侍打扮,垂手侧立在缪憬身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缪憬一眼,看见缪憬略显苍白削瘦的侧脸,紧抿着薄薄双唇,透出冷厉肃然的气势。
然则眉头却微皱,神情隐忍,额角,沁出细微汗液,
缪憬服下解毒药丸后,也不知那离魂剧毒究竟解了几分,但看他这般模样,只怕这东州离魂的猛烈毒性并非如此轻易化解。
离昴心想,这靖帝明明身中剧毒,还这般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端坐大殿之上,倒是异常的坚忍。
不由想到昨夜里,缪憬那一番惊人之语。
“便让这天下,为励王所得。如何?”
寝殿之中,缪憬注视离昴,语气平淡,仿佛所言不过风雪月。
离昴微微一怔,隔着一张矮桌,似是在探量,却又有些漫不经心,反问道:“哦?陛下何出此言?”
“听说励王勤政仁明,颇受西州百姓拥戴,若他入主掖留,岂非天下苍生之幸?”
这一句话,不无道理,但此时出自靖帝之口,便不免显得十分怪异。
然则看他模样,却只看到淡然神情,并不似反话,或者无聊的戏语。
离昴一时间犹疑起来,他猜不到缪憬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却忍不住说:“那么陛下您呢?”
“孤?“缪憬低头淡淡一笑,“孤”
笑容苦涩,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却再也没有说下去。
抬头,看向离昴,说道:“你不必立即回复,过几日再告诉孤你的决定也不迟。若你愿意屈就,这几日不妨便扮作孤的侍从,也好随意走动。”
离昴愕然道:“难道陛下寝殿里突然冒出我这样一个陌生侍从,竟无人质疑么?”
缪憬仿佛看到什么好笑之事,唇角勾起,至此才真正露出一个笑容,原本紧绷冷厉的脸柔和了几分,看的离昴心中一荡。
只听见缪憬说:“不知道这掖留宫城中,还有谁敢质疑孤这暴君任命一个侍从?”
离昴愣了一下,随即亦笑了起来,道:“陛下说的是极!”
心里却微微悸动,只觉得缪憬笑得令他觉得有些心痛。
正自遐思,这时听见下方中书令秦忧上奏,说道:“陛下,西州励王无视天朝律法,公然庇护逃犯慕容岱,若放任不顾,四州纷纷效仿,则天朝威信全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恳请殿下下旨降罪励王。”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窃窃私语,这其中许多大臣原与贤王交好,贤王被靖帝死时已为其不平,但慑于靖帝暴虐,大多敢怒不敢言。得知贤王世子慕容岱逃至西州,受励王庇护,都不免暗暗为之庆幸。此时却听见中书令秦忧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出,分明是存心想要将慕容岱赶尽杀绝,还无端连累励王,不由心中暗骂。
缪憬坐在御座上,下意识眼角余光扫视离昴一眼,不动声色,待声音平息,殿中恢复安静,语气森然,启口道:“传孤旨意,慕容岱私逃西州,罪加一等,以斩首之刑。励王勾结罪臣,涉嫌谋反,责令即日入掖留,孤要亲自审问定罪。”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有大臣出列奏道:“陛下,如此只怕反而激起励王谋反之意,现今西州势大,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
缪憬冷哼一声,道:“照你这么说,便该任他罔顾律法,包庇罪臣?孤不但不能降罪于他,反而还要奖赏他了?”
那臣子一阵尴尬,嗫嗫不知所言。
缪憬冷笑道:“区区西州,便是胆敢叛乱,孤难道还怕他不成?传孤旨意,调晋黜至西襄关。”
晋黜乃是镇守南疆大将,盛名仅在海凌、慕容岱之下,如今南州内战,损耗甚巨,无力反乱攻打天朝,因而将晋黜调去西襄关本因是明智之举。
只不过
果然,先前那中书令秦忧又朗声奏道:“陛下,海将军不日入京叙职,应当趁此时将海将军调去西疆,令晋黜赴东楚关,是为稳妥。”
贤王对晋黜有知遇之恩,晋黜几乎是贤王一手提拔而上,若令他看守西襄关,只怕届时西州大军开至关门前,慕容岱登高一呼,晋黜便要开门叛变了。
这其中的关键,秦忧虽未点明,却是人人省的。
缪憬不动声色,只是态度异常强硬,道:“孤意已决,秦卿勿再多言。”
秦忧低着头,微叹口气,退回列中。
离昴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思索,似是隐约有些明白。
这时看见缪憬向他使了个眼色,顿时会意,扬声道:“诸事议毕,散朝!”
诸臣退下,缪憬从御座上站起,一时气血不稳,眼前一阵发黑,不由身形摇晃。离昴及时伸手扶住缪憬,忍不住道:“只怕是余毒未清,还是请御医看一看为好。”
缪憬待一口气喘过来,不着痕迹摆脱离昴扶持,道:“无妨。”
走出殿外,骄阳已升,不由觉得刺痛了眼,微微眯着双目,站在阶前遥望远。
离昴站在他身后,看见一个削瘦背影,只觉得透出一些无奈,却又带着一些决然,有一丝寂寥,以及一点脆弱,这天朝的暴君,越发的显得说不出的矛盾。
吸一口气,往前跨了一步,站在缪憬身边,并肩而立,心里的话到口边转了转,最后却只是说:“可真是个好天气。”
缪憬并不接话,便有些气氛尴尬,两人并立在阶前,一时无声。
便此时,远传来一阵急促步伐之声,离昴轻"咦"一声,转头看去,看见一个侍女沿着长廊奔来,脸上带着惊慌之色。
奔到近前,对着缪憬扑通跪倒,说道:“陛下,凌妃娘娘她”
“怎么?“缪憬问道,他虽然面上神色冷淡,身边离昴却看出他瞬时身体紧绷,似是极力压抑。
侍女道:“凌妃娘娘不知从哪里得了利器,要寻短见。侍从们怕误伤了娘娘,劝阻不了。”
缪憬终于还是脸色一变,皱着眉头,衣袖一挥,绕过那侍女便往外走去。
离昴看那跪地的侍女一眼,随口道:“你起来罢。“说着,迈开步伐,追向缪憬。
那侍女乍见离昴,因面目陌生,不免心中惊讶,但方才匆匆奔来时,见他无视礼数,与靖帝并肩而立,心中便猜测他地位特殊。这时见他开口,竟觉得带着说不出的威严,不由便应了声是,起身跟在两人后面。
一路走去,越行越偏,四周景色逐渐荒凉,见不远有些颓败的院落,门前守着两个侍卫,离昴心知这大约便是冷宫了。
果然未近其门,便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声音,厉声喊道:“滚开!”
听那声音,便是昨夜在缪憬寝殿中的凌妃,只是此时声音尖锐,哪有昨夜的半分温柔婉转。
但凌妃此时既然这般的中气十足,想来并未受什么重伤。
心中却有些暗暗好笑,心想:“若是利器自裁,不过瞬息功夫,只怕那侍女未及奔到议政殿凌妃便已香消玉殒了,左右他们走的再快,也是无论如何赶不及的。却不知这凌妃,又要玩什么样。”
正想着,已随着缪憬走入冷宫,迅速扫视一眼,见这冷宫虽然不免萧瑟简陋,但尚且算得上干净整洁,非但有侍卫把守,还有几个侍女立在殿门前,看来缪憬毕竟还是不愿委屈凌妃,即便把她关在冷宫中,也丝毫不曾亏待。
心想,缪憬对这凌妃倒真是好。
透过半开殿门,隐约看见里间凌妃身影,手里拿着把匕首正抵在自己脖中,两三个侍从围着她,却不敢靠近。
缪憬快速推开殿门,走了进去,侍女侍从们见他到了,连忙下跪叩首。缪憬凌厉目光扫视一圈,道:“哪里来的匕首?”
语气森然,显出怒意。
那几个侍女与侍从心中骇怕,连连磕头,喊道:“陛下饶命!”
凌妃冷笑道:“缪憬,你不必拿他们撒气。”
缪憬低哼一声,挥了挥广袖,道:“下去!”
众人得了赦令,俱松一口气,哪里还敢逗留,连滚带爬出了殿外,回身又小心把两扇雕木门关起。
唯有离昴站在缪憬身后,身形不动。
这时听见缪憬开口说道:“阿凌,你这样,又是想逼我做什么?”
原来他早已看出凌妃不过做戏罢了。
凌妃冷冷说道:“你放我走,否则我便横尸在这里。”
离昴哑然失笑,心想这凌妃当真有恃无恐,昨夜里通敌叛国、毒害靖帝未遂,今日竟还如此堂而皇之要求靖帝放了她,想必是吃准缪憬对她狠不下心。
缪憬缓缓摇头道:“阿海不日便归掖留,我决不能放你出去。”
凌妃怒道:“你要拿我威胁阿海,真是无耻之极!”
缪憬淡然道:“你既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便该想到会有现下的境遇。我不妨直言,如今非但是阿海,你凌家满门也免不了受你连累。我尚未降罪凌家,已是格外施恩。”
凌妃道:“我凌家世代为官,辅佐天子统治四州,如今天下将乱,贤王已被你酷刑死,你若再降罪凌家,便无人可用,无异自取灭亡。”
缪憬不怒反笑,道:“孤既能杀贤王,便不敢动凌家?”
凌妃脸色一变:“缪憬,你当真要把我逼死么?”
说着,手中匕首用力压下,纤细雪白的颈脖上顿时浮出一道血痕,渗出几滴血珠。
缪憬脸色惨白,道:“究竟又是谁在逼谁?“e
却趁凌妃微一失神,迅速上前一步,伸手便抓向那匕首。
凌妃毕竟没有真要自杀之意,这时见缪憬要来夺匕首,惊了一下,不由便闭住眼,本能挥动匕首,想要阻退缪憬。
离昴在一旁看,心道不好,急忙伸手拉过缪憬,却终究慢了一步,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斜刺入缪憬左肩,那匕首锋利无比,只轻轻一下,便刺入大半。
凌妃只觉得手中一滞,睁开眼却看到缪憬正注视着自己,一双漆黑的眼中满是伤痛,心中一惊,下意识把手一缩,顺势又将匕首拔出。
那匕首如一泓秋水,竟是滴血不沾。这一拔,缪憬闷哼一声,倒在离昴身上。肩头鲜血急涌,转眼便染红了衣襟。
离昴反应过来,迅速在缪憬肩头伤口四周连点数血,勉强止住流血。
搂着缪憬,上前一步,伸手一探,也看不出如何动作,凌妃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匕首已落入离昴手中。
冷眼看向凌妃,低声道:“当真不知好歹!”
再要动作,手腕间一阵冰冷之意传来,发觉正被缪憬用力握着。
缪憬摇了摇头,急喘几声,弱声道:“罢了。”
第 章
离昴扶着缪憬走出殿外,候在外间的侍女与侍从看见缪憬左半个身子几乎染满血,不由惊叫数声,不知所措。离昴神情肃穆,目光扫过,诸人慑于离昴威严气势,便不由禁了声,慌忙下跪,等待离昴吩咐。
这时缪憬几欲昏迷,无力靠在离昴身前,全凭离昴手臂穿过腋下紧紧搂住,才没有倒地。离昴见缪憬呼吸减弱,强压下心中不安,佯做镇定,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传御医。”
一边说着,略一运力,索性抱起缪憬,直奔缪憬寝殿。
待奔到寝殿,缪憬已全无知觉,离昴将他平放榻上,拉开衣襟检视创口。看见左肩惨白肌肤上一道寸许长狭长刀口,所幸那匕首极锋利,创口平整,此时血流已止,倒也易于理。
不多时,御医到了,战战兢兢进来诊视,看见缪憬肩上伤势,不由一惊,却不敢过问究竟何人伤了靖帝。待为缪憬把了脉,察觉缪憬体内残余毒素,心中更是惊骇,冷汗涔涔。
离昴见御医神色不安,沉声问道:“如何?”
“这陛下肩上之伤虽然严重,但好在血流已止,创口平整,只需妥帖包扎,微臣再开些生肌补血的药,不日便可治愈。“一边说,一边上药包扎,动作倒是极娴熟的。
“大人"待包扎完毕,御医看向离昴,欲言又止。
离昴心知御医为难缪憬体内之毒,于是问道:“还有什么难?”
御医猛然跪倒在地,叩首答道:“大人饶命!陛下身中剧毒,这微臣一时”
离昴一挑眉,道:“你且起来说话,我问你,这离魂之毒,可有解毒之方?”
御医略一犹疑,起了身,答道:“此毒厉害无比,按理中毒之人不过一个时辰便毒发身亡,微臣察觉陛下体内毒素减弱,想来是已经服用了续魂丹,短期之内,应当不至毒发。”
离昴想起昨夜缪憬在他面前服下的碧绿药丸,问道:“可是碧绿色的药丸?”
御医点头道:“正是。此乃皇室密传之药,无论中毒受伤,服下可有续命之效,那离魂剧毒无药可解,以臣之能,也只能尽力制药减缓毒性。兴许运气好了,能解了此毒也未尝不无可能。”
离昴听御医这一番话,眉头渐渐皱起,问道:“便是说,若这续魂丹用尽之前仍未配出解药,陛下便会毒发”
御医弯腰低头,不敢多语。
离昴又问道:“那这续魂丹,究竟能延缓多久?”
御医道:“长则数月,短则日余,端看伤势如何。以陛下中的毒看来,一粒续魂丹怕是至多两个月药效,两个月后再服,药效便会减弱,越往后,效力越弱。”
离昴默然片刻,说道:“这续魂丹药效这般神奇,只怕是制作不易,不会有很多罢。”
御医答道:“正是续魂丹由数百种药材炼制而成,其中数味珍稀难得,因而如今仅余数十粒而已。”
离昴正要再问下去,这时忽觉衣袖被人扯了一下,低头看见缪憬双目微张开,正看向自己,不由一怔,也不知方才与御医这一番对话,缪憬听见多少。
看见缪憬微摇了摇头,目光中似有恳请之意。
离昴略一犹豫,对御医道:“如此,你先退下,尽力研制解药罢。”
御医领了命,诚惶诚恐退下,心中暗想:“今日所幸陛下这新侍从是个好说话之人,若是陛下醒着,晓得我无力解毒,只怕我这项上人头不保。”
却不知他与离昴间的对话,缪憬早已听了大半去。
待御医退下,离昴不拘礼节,在缪憬榻边坐下,见缪憬张了张口,目光望向桌上盛水玉瓶,顿时会意,问道:“陛下可是觉得有些口渴?”
一边说,已伸手拿过水瓶,倒了小半杯水,一手扶起缪憬,慢慢将水喂他喝下。喂完水,又小心让缪憬躺回原。
虽然离昴动作轻柔,却仍不免扯动缪憬肩伤。缪憬闭着双目,待这一阵疼痛过去,复又睁眼,看向离昴。
低声说道:“天命如此,不必强求。”
离昴看着缪憬脸颊削瘦,神色黯然,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怒意来,冷冷道:“那凌妃可真好,你就这么爱她,心甘情愿被她下毒刺伤?”
缪憬被离昴拿话一激,脸色微变,双目中流露出伤痛之意,略侧过头,喃喃道:“我本是极爱她的,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一直悄悄爱着她。那时候,母后说要把她许配给我,我简直高兴的要发狂。我怎么知道,原来她不爱我,她爱的是阿海我供她锦衣玉食,对她任予任求,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奉给她。可她却恨我拆散她和阿海,这十年里,她虽然表面对我柔情蜜意,眼中却从来没有过爱意,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我总指望着,若我对她再好一些,时日久了,她总归会淡忘阿海,偶尔想到我的心意,也会稍稍感动。可是最后,她还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
说着,用力闭了闭眼,离昴看见缪憬眼角,微现泪光。
离昴见缪憬此时神情苍凉,言语间也忘了以孤自称,心中想,其实这靖帝也只是一个苦情之人。
忍不住便伸出手,想要抚慰眼前这个人,眼见要触碰到缪憬,离昴忽然心中一震,心想到:“我这是在做什么?“那只手顿时悬停在了半空。
缪憬不曾察觉离昴这一番迟疑,待他重睁眼时,离昴手已收回。缪憬低叹口气,惨然笑道:“可是,我也不是天生爱作践自己。我爱了她十几年,却被她恨了我十年,我能给她的,已经全部都给她了,我对她的爱,也全部断送在昨夜的那一碗燕窝羹里了,再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去付出什么了。离昴,我觉得很累”
说到这里,似是窒息般难受,连连喘息。
离昴心中放柔,下意识伸手轻抚缪憬胸前,内力传过,帮他平了喘息,柔声道:“你觉得累,便好好休息罢。”
指尖触及缪憬衣襟下突起的锁骨,觉得身体里一股奇异热流窜起,不由微微一颤,慌忙收回手。
缪憬身中剧毒,又受了伤,体力已到极限,双眼将闭未闭,却好像习惯使然,仍然倔强硬撑,紧绷着精神,难以放松入睡。
离昴见状,伏在他耳边,低声哼起一首西州小曲,他嗓音本就悦耳,这一首曲子是幼时母亲哄他睡时唱的,曲调异常温柔。缪憬不知不觉间眉头渐渐舒展,陷入沉睡之中。离昴这才松一口气。
到夜里,缪憬发起高热,离昴又唤来御医诊治,御医摸摸缪憬脉搏,道:“这是伤口起了炎症所致,待微臣开一帖药,令陛下服下,明日应当便可退热。”
于是离昴又指挥着侍从侍女,为缪憬喂药拭汗,俨然半个寝殿主人。他此时言止气势威严,又与缪憬同进同出一日,皇宫中下人都知晓这位新任的靖帝贴身侍从,哪敢不从,唯恐一个不小心犯了过失,惹恼离昴,因而都小心翼翼,依令而行。
待这一番折腾之后,离昴令诸人退下,自己仍坐在榻边,守着缪憬。
缪憬烧的厉害,似是做了噩梦,睡梦之中并不安宁,身形辗转反侧,口中喃喃呓语。
只听见他说道:“小岱,你不愿意再认我这哥哥了么?我知道你绝不会信我,可是可是”
过一会,又说道:“阿海,我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不骂我?你这样委屈自己,我心里好难受!”
复又惊叫道:“阿凌,你究竟还要我怎样?这十年,是我害你和阿海分离,左右我这条命已经赔给你了!待以后,你就和阿海一起双宿双飞罢我也只能这样做了。”
似是心中痛极,身体无意识抽搐了几下,离昴唯恐缪憬病情恶化,连忙按住缪憬,将他紧紧裹在被中。
缪憬挣扎了数下,身体放软,低声说道:“我还是死了的好。“又骤然身躯僵硬,口里喊道:“不,现在还不能死。“松懈下来,再又低语:“天下人都盼我死若是我死了,便都好了”
如此反反复复,不断挣扎。离昴看着、听着,只觉得心里忽然流出一些酸涩的感觉,心想,他这样的颓丧与执固,仿佛困兽一般,竟是说不出的绝望难过。
可是,这天下,除了此刻在这里聆听的自己,又有谁会知晓,原来这传闻中荒淫暴虐的靖帝,其实却是如此的孤寂与痛苦。
忍不住在缪憬耳畔低声说道:“你不要死,还有我和你在一起。“e
缪憬仿佛听见离昴这句话,身形一震,终于真正放松下来,呻吟一声,喃喃道:“离昴和我做笔交易罢”
离昴闻言,脸上浮现一丝苦笑,自语道:“这一笔交易,我能得到什么?又要付出什么?”
再看缪憬,已沉沉睡去,双目紧闭,脸颊绯红,竟带着一些说不出的风情。
这一夜,离昴只觉得过的极长又极短,守在缪憬榻前,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待惊醒时,看见缪憬双目睁开,正注视着自己,目光一片清明。
离昴微微一笑,道:“陛下醒了,可觉得好一些?”
缪憬问道:“什么时辰了?“一开口,嗓音嘶哑无比。
离昴看了看计时,道:“卯时未至,陛下醒的太早了。”
缪憬挣扎着要坐起,牵扯到伤,忍不住皱了皱眉,强压痛楚,说道:“不可耽误了早朝。”
离昴叹息一声,心道:“都这模样,还要早朝,当真倔强。“却心知缪憬固执,难以劝服,只得连忙伸手将缪憬扶起,转头扬声唤来侍女,服侍缪憬梳洗。
殿门应声而开,走入四个侍女,分别端着水盆、布巾、水壶、杯子。小心翼翼,服侍缪憬。
却不知是谁笨手笨脚,竟无意间触到缪憬伤,弄得缪憬肩头一阵剧痛,伸手推开旁边侍女。那侍女被推着不由后退一步,撞在正捧着瓷杯的侍女身上。这侍女一惊,手抖了抖。一声脆响,杯子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缪憬脸色难看,重重哼了一声,双目寒光闪过,冷冷喝道:“来人。”
离昴心道不好,未及反应,那两个侍女知道自己触怒靖帝,吓的惊慌失色,跪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喊道:“陛下饶命!”
就这时,两个侍卫奔进来,看这阵势,似是早已麻木,一左一右抓住侍女。
缪憬指着那摔碎杯子的侍女,冷冷吩咐道:“拖下去,杖毙。”
离昴眉头一皱,张口欲言。
第 5 章
待余下的三名侍女惶恐退下,缪憬冷眼瞥向离昴,并未开口,离昴却已分明看出缪憬眼神中的寒意,不由心里暗暗苦笑,心想,你这样骄傲,是从来也不屑于解释的罢。
看了看地上残留的水渍,缓缓说道:“据传贤王也是因为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便被死。”
缪憬冷哼一声。
贤王慕容耽被缪憬下令酷刑死,罪名是意图谋逆。然则贤王素来贤名在外,忠心辅国,“贤"之一字正是先皇亲赐,四洲之外,唯有慕容耽为王,其荣耀地位可想而知,天下谁人相信贤王会谋逆?想来只不过是靖帝无道,随便寻的借口乱杀忠臣罢了。
这些话,自然无人敢在缪憬面前提及,但终究偶尔还是有只言片语飘入缪憬耳中,他又如何会不清楚?
想到离昴大约也是这般想的,缪憬不由心中一阵空荡荡的失落,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
却听见离昴忽然说道:“我说个故事给陛下听罢,也是一个打碎了杯子的故事。”
缪憬不曾想到离昴忽然岔开话题,不由一怔。
离昴淡淡一笑,说道:“我小时候,有两个陪读的侍从,一个伶俐,一个老实。伶俐的那个,因为经常陪我一起玩耍、捣蛋、作弄人,我就喜欢他一些,老实的那个,总是跟着后面劝我们赶快回去读书做功课,我嫌他老扫我的兴,就讨厌他一些。有一天我回书房,看见我最喜欢的一只青瓷莲纹摔碎在地上,老实的那个侍从正蹲在地上捡碎片,伶俐的那个侍从站得远远的看着。我一看,心里就认定是那个老实的侍从笨手笨脚砸坏了杯子,我小时候脾性不好,见自己心爱的东西被弄坏了,很是生气,把那个老实的侍从拉到院子里,就要责打他。这时候,我的我的老师恰巧走过来,见我在打骂侍从,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把经过告诉了老师。老师看了看两个侍从,又问了当时的详细情形,摇摇头,说,你错怪他了。指着那个伶俐的侍从说,杯子是他打破的。”
离昴略顿一顿,看见缪憬神色疑惑,接着说道:“老师说,你看,为什么摔碎杯子的人身上全无痕迹,站的远远的人衣角却有茶渍?我再一看他们两个的神色,顿时明白了,原来是那个伶俐的侍从先闯了祸,只是我恰好看见老实的侍从在捡碎片,所以便冤枉了他。”
“老师接着指着那个老实的侍从对我说,这个孩子小心谨慎,平日从来也不做错事。又指着那个伶俐的侍从说,这个孩子性格浮躁,做起事情来总不是很稳妥。这件事情本来很简单,并不难分辩真相,可是为什么你反而误会老实的那个?是因为你平时讨厌他,所以就不由自主的认定是他的错?”
缪憬似是想到什么,微微低下头,闭口不语。
离昴说道:“老师对我说,表面看见也许只是假相,若是心无偏私,认真思考,也许便能从中分辨出真相。”
忽然长叹一声,说道:“我在西州的时候,就听很多人说起过贤王的事情。说他才华过人,能力非凡,自先帝时起,便受先帝倚重,先帝驾崩,又辅佐年幼的新帝治理国家,勤政爱民,忠心辅国不过如此。只是,有一点蹊跷之,我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只盯着缪憬看。
缪憬忍不住别开头,道:“你要说便说,何必买关子。”
离昴微笑道:“陛下登位十七年,今年不过二十有五,登位为帝时只有八岁罢。”
缪憬木然道:“父皇早逝,只得孤一名子嗣,是以被立为帝。”
离昴神色一整,正色道:“这便是了。我一直很是奇怪,如此盛名、忠君辅国的贤王,怎么就能把一个八岁的幼帝辅佐成一个荒淫无道的暴君?”
缪憬身形一震,略转过身,目色沉沉,看向离昴。目光之中,神色流转,似喜似悲,仿佛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用力撑着床沿,站起身,似是觉得有些眩晕,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眼见着将要跌倒,离昴伸手扶住了他。
缪憬反抓着离昴,哑声反问道:“孤为什么要死贤王?”
离昴淡然答道:“贤王意图谋逆,是以重刑死。陛下的诏书不是这般写的么?”
缪憬手上施力,抓的更紧,一双手关节泛白,盯着离昴问:“你相信?”
离昴一挑眉,答道:“为什么不信?”
缪憬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几乎有些迫切的问道:“那么,刚才的那个侍女呢?”
离昴略一沉吟,道:“若说陛下只因为她失手便下令死,又为何不将另一名犯了过失的侍女也一并罚?“看向缪憬,微微一笑,说道:“打碎杯子的故事,我从小记到大,老师说的话,我也从未忘记过。虽然我一时未找出证据,但想来陛下绝非无故下令,相信必有用意。”
缪憬松了手,长叹一声,推开离昴扶持,慢慢走到寝殿门口。离昴见他身形落寞,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缪憬身边。
离昴心里总觉得,缪憬太孤独,他需要那么一个人,能够真正的明白他、相信他,能够和他并肩而立,共同面对这世间的无奈与痛苦。
离昴知道,缪憬曾经爱过凌妃,但是凌妃憎恨他强娶她为妻,为此甚至甘愿受东州茂王利用,想要下毒杀害缪憬;缪憬也一直爱护着慕容岱,但是慕容岱痛恨缪憬死贤王,因此逃到西州,请求励王庇护;缪憬始终对海凌感到愧疚,但他和海凌都已经再也无非回到过去。这三个人,他们在缪憬的睡梦中交替出现,是缪憬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然而他们却并不了解他,也许他们甚至从未真正想要去理解他,因此反不如离昴这样一个西州来的外人看的清楚。
缪憬是孤独的,可他又是倔强的,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说出他的无奈与痛苦,这是他身为一个帝王的骄傲与尊严。
而这一切,离昴已经知道了。
离昴想,他想站在缪憬身边。
察觉离昴站在身边,与自己并肩看着日出,缪憬忽然觉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安宁,总觉得这个人,他身上带有一种奇异的魅力,能够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他。
也许,这就是上天赐予离昴的天赋。
所以这个人,他会大胆的站在这掖留皇宫之中,与靖帝并立。
缪憬侧目看着离昴,忍不住唇角上勾,脸上绽出笑容,离昴有些奇怪的看看缪憬,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缪憬说道:“你说的那个老师,是不是前代的西州之王仁王汶承?”
离昴脸色微变,讶然道:“陛下如何知晓?“复又好像解释一般说道:“其实我只是有幸曾得仁王殿下指点一二,因此心里面一直把他当作老师。”
缪憬并未察觉离昴神色变化,似是回忆起过往,忍不住叹息道:“你说的那句话,他也曾与孤说过。他身为仁王,当真当得起仁这一字。只是身为王者,太过柔善,终究是”
十一年前,西州仁王汶承受召入掖留朝拜天朝之主,却因宴席上一句失言,被关入牢中,遭受百般凌虐,最后酷刑杀死。这是西州举国之恨,也正是这原因,西州朝中上下屡奏书请励王发兵,誓杀靖帝报仇。
离昴心念一动,问道:“当日情形,究竟如何?”
缪憬知道他问的必是十一年前仁王宴上获罪的情形,黯然道:“又能够如何呢?那时孤无力保他,归根结底,总究还是孤害死了他。”
似是不愿提及伤感之事,吸一口气,道:“昨日在殿上,你一旁从听,可有什么想法?”
离昴察觉缪憬刻意避开话题,略一沉思,说道:“陛下降罪励王,只怕是有些不妥。”
缪憬淡笑道:“莫非你是怕你家王上入了掖留,便有来无回么?”
离昴明白,缪憬既然认定他是励王派来之人,因而此时称为"你家王上”。
离昴并不分辩,只是道:“那大臣说的也无错,陛下您这一道诏书颁下,只怕是要逼着励王造反了。”
心念一动,暗想,莫非缪憬正有此意?
却听见缪憬道:“那不是正好?小岱行事冲动,做事不留余地,那样明目张胆的去朝见励王,却也不曾想到会给励王带来麻烦这些孤本就预料到了。“凝目看向离昴,说道:“你以为孤前夜之言,只是玩笑?”
离昴犹疑道:“并非不相信,只是这于陛下您,并无一分好我实在有些不明白。”
缪憬走下台阶,回望离昴,说道:“你觉得,孤是什么人?”
离昴答道:“陛下乃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心里却想,其实你只是一个孤独之人。
缪憬摇了摇头:“孤只是坐在那御座上的人偶。孤八岁继位为帝,每日端坐在那高高的御座上,下面众臣伏地行礼,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他们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勾心斗角,不是这派占了上风,便是那派得了先机,若实在争论不休,也总有贤王能仲裁出结果。待决议定了,他们就会抬头要孤下旨,莫说是拟旨,便是盖玉玺也是侍从代办,孤只要坐在那里便成了。这帝王当的着实轻松容易的很。”
离昴心想,缪憬以幼童之龄登位称帝,既无能力,又有贤王这样的能人辅政,便难免权力旁落,这也是无可避免之事。
然则缪憬隐忍多年,能不动声色扳倒贤王,亦是不容小窥。
又听缪憬接着说道:“那时候,孤便在想,其实无论有没有孤,那些政事总归每日都有人理,这天下也不会因为少了孤,而从此崩离。他们要的,只是那御座上坐着一个人,是谁都无所谓。既然如此,这御座让励王坐又有何不可?”
离昴皱眉道:“陛下如今既已亲政,比之当日,境遇大不相同,又何必如此?”
缪憬指着院中亭亭玉立的一株纤长绯红枝,道:“你可认识这?”
离昴道:“此色泽艳丽,十六重瓣,暗露金蕊,香袭人,应当是掖留独有的景。
景原为憬,因避讳靖帝之名,而更名为景。
缪憬道:“你说的不错,这正是景。但你看这枝,艳红的瓣上显出丝丝金线,看似好看,其实已是得了病,不日便会枯萎。非但如此,景病死时,根部化为腐液,渗入土中,还会累得周围木受损枯死。若要保全这一片圃”
缪憬向前走了几步,立在那景之前,伸手轻轻抚了抚已显出金线的瓣,忽然一把抓住枝,将整棵木用力拔出,丢弃在圃之外。
神色决然,说道:“只有将这株拔了。”
第 6 章
离昴看向那丢弃于地的景,只见其根部果然已微微腐烂,滴下些暗黄色液珠。
缪憬的言行用意,离昴已清楚明白,见他竟自比这株景,不由暗暗心惊。再看缪憬目光决绝,却又带着些伤心无奈,想到夜里他发烧时的呓语,心中痛惜,柔声说道:“人与不同,陛下既然心中有着保全这片圃的心念,又为何不指挥匠,重新收拾呢?”
缪憬凄然一笑,道:“这世间,对孤来说本就痛苦多过欢乐,即便如此,若不是万不得已,孤也并不想走上那条绝路。然则毕竟已经太迟了,唯有改朝换代一途,牺牲最小,于天下却是最有利的。”
“百姓期待的,是一个新的明君,他们对暴君已经彻底失望,与其奢望孤变为一个明君,倒不如指望着一个素来贤明在外的王者来接管这天下。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人选,也不外乎贤王与四州国主。四州之中,南州国主新丧,内战连连,无力逐鹿中洲;北州翔王年迈且素来忠心天朝,不愿取而代之;东州茂王野心勃勃,与贤王相互勾结,想要瓜分这天下,但其为人手段过于阴戾,难成大器;西州励王"缪憬看了一眼离昴,接着说道:“励王少年继位,行事稳健而不优柔寡断,果断决然而不肆意妄为,这天下也只能托付与他了。”
离昴心神一震,问道:“茂王与贤王勾结?“他隐约猜到贤王身居高位,自然不甘于屈居人下,难免图谋篡位,却想不到还与茂王有些干系。
缪憬冷笑道:“他贤王乃是以贤明而名扬天下的主,自然不会做出有失贤明之事,便免不了要借他人之手。可笑贤王自诩聪明一世,却不想与茂王这样的野心家交易,无异引狼入室,届时非但坐不成这帝位,只怕死的更惨。”
缪憬又说道:“如今这朝中,官员勾结,陈腐不堪,纵使孤再手段狠绝,也难以一举铲除,倒不如换励王入主,趁这机会,逐步清扫,届时自然便有西州官员更替,岂不两全?”
离昴心念一动,问道:“陛下安排那晋黜去西襄关,难道是想借刀杀人?”
缪憬摇头道:“也不全然皆是。晋黜乃是慕容耽亲手提拔之人,他确是难得的将才,只是孤至今任未确定他究竟是否也牵涉到与茂王勾结之事。”
他这样一说,离昴顿时会意。缪憬将晋黜调至西襄关,乃是一招试探之棋。若他真与茂王勾结,届时西州宣战,大军开至西襄关前,晋黜自然便会有异动,缪憬便可借西州之力除去晋黜。若晋黜并无牵连在内,则西州可以通过慕容岱收复晋黜为己用,攻克西襄关不费吹灰之力。
然则,此中细节,并非说的这般简单,晋黜这人究竟是杀是用,还得仔细判研。
想到这里,不由对缪憬心生敬佩,想他诸般手段,其实也只为了这天下,而将自己决然牺牲,他的残忍暴虐,不是对天下人,却只是对他自己。
离昴心中忍不住的为缪憬感到难过与不平,他这样的牺牲,有又谁睁开眼看到了?缪憬受的伤,缪憬心里的痛苦,有谁去安慰?他只能在夜里,一个人默默舔舐伤口。
离昴凝目注视缪憬,心里犹豫不决,他在想,真的要实现缪憬的愿望么?真的要把他往绝路上推么?对于离昴来说,这笔交易有利无弊,然则,此时他却觉得不忍心
缪憬缓缓说道:“离昴,孤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也不想逼你做什么,但是无论是你还是孤,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你考虑清楚了没有?”
离昴别开脸,低声道:“让我再想一想罢。今晚,今晚我会告诉陛下我的决定。”
缪憬点了点头,走出圃,一脚踏在那株景之上,道:“时辰到了,该上朝了。”
这一日早朝,气氛愈加沉闷,前夜里的那一场宫变,昨日清晨时消息尚未传开,因而无人提及,到了这一日,已经众人皆知,然则诸臣慑于靖帝威名,哪里敢多语?只是略略带过。缪憬中了剧毒兼又身受重伤,勉强支撑着上朝已是极限。不过须臾,离昴便看见缪憬身形摇晃,冷汗淋漓,得了个空隙,连忙自作主张代缪憬宣布退朝,不着痕迹的扶着缪憬回了寝宫。
如此一番折腾,肩上伤口迸裂,又渗出血来。离昴心中痛惜,却又不忍责怪缪憬,只是默默为他重新包扎了伤口,让他在床榻上躺好。
见缪憬目光落在桌上一摞奏折上,离昴无奈道:“我念给陛下听,陛下不要再动了。”
缪憬微微一笑,道:“也好。劳烦你了。”
于是离昴拿过奏折,翻开一看,却看见那奏折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痛陈此时召励王入掖留的弊,恳请靖帝收回旨意。再看署名,乃是中书令秦忧。
离昴择要将这奏折读了,说道:“这秦忧可是昨日在早朝上反对将晋黜调去西襄关之人?”
缪憬道:“便是他。秦忧此人,颇有才干,对本朝忠心耿耿,只是他心里,大约对孤很是失望。“叹了口气,说道:“仍是照着昨日的意思回复罢。”
离昴提笔在奏折上批道:“孤意已决,不必多言。”
缪憬又道:“这个人,他日励王可用。”
如是批了数本奏折,已了一个时辰多。
缪憬肩头伤口痛的厉害,无心再批阅,说道:“余下的放着罢,你陪孤说会话罢。”
离昴匆匆翻了翻余下奏折,看也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将奏折放回桌上。在缪憬床榻边坐下,笑道:“说什么好呢?”
缪憬低声道:“孤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觉得遇见了你,就忍不住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那些事,那些念头,孤过去从未与人说过,可你只来了两天,孤便统统都说给你听了。”
离昴柔声道:“陛下心事太多,总是憋在心里对自己也不好,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也好舒服一些。”
缪憬看了看离昴,离昴就坐在他身边,距离极近,甚至能看清每一根眉毛,闻见他身上淡淡紫藤香气。缪憬心想,其实他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此时却反而显出值得依靠的意味来。
缪憬说道:“离昴,葆梓王宫里的紫藤这时候应该开的正好罢。”
离昴微微眯起眼,笑道:“是呀,先王喜欢紫藤,所以王宫里各都种了。那紫藤,是特意寻来的品种,与别的不同,期极长,能从春季一直盛开到夏末秋初。”
缪憬道:“汶承么?紫藤清雅迤逦,与他再般配不过了。只是,唉”
离昴心中一跳,忍不住问道:“陛下与老师他”
他想到当年仁王汶承入掖留,自然应当与缪憬有过数面之缘,又想到先前缪憬提及汶承,神色特别,不由揣测,也许汶承在掖留时,与缪憬另有交情?
缪憬失神注视着帐顶片刻,才幽幽道:“若说起来,汶承与孤,大约可称得上亦师亦友的关系罢。”
似是在回忆,唇角带着一丝微笑,说道:“孤第一见到汶承时,是在早朝上。大门慢慢的打开,他慢慢的走进来。背着光,孤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孤看见他的衣角仿佛在闪着光,伴随着他的步伐,在幽暗的大殿中划过曲折的丝光。他的声音很柔和,比春天的风还要温柔,所有的人,都忍不住要看向他孤第二看见他,是在那天晚上的酒宴上,他坐在孤右下手,恰留给孤一个精致完美的侧脸。他总是浅浅的笑着,目光如同他的声音一般温柔。那时候,孤虽然爱着阿凌,一直觉得阿凌是世上最美的人,可孤看见汶承,仍然不得不承认,他比阿凌更美。那时候孤还没有意识到,对于一位王者,美貌其实是最不需要的。而对于汶承来说,这正是他最大的不幸。倘若他不是那样的过于温柔,如果他能够过分的严厉,也许这美貌还不会成为他的致命伤,但他这样的温柔,却又正是他吸引人的特质。”
缪憬说了许多话,不由有些气喘,停下来低低的咳了两声。
离昴轻轻抚摸缪憬胸前,帮他顺气,说道:“陛下说的不错,老师他的容姿气质,是他的优,也是他的致命伤。若果他不是西州之主,也许这一生能够幸福快乐罢。”
“也未必罢倘若没有权势,难保自身,也许更为悲惨,然则最后的悲剧,也只是因为他的权势没有足够强大到保护自己最初的时候,汶承在掖留皇宫中待了几日。你知道,那时候孤已经越来越寂寞,阿凌、阿海还有小岱,他们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能够与孤亲密无间。孤可以感觉到,孤与他们之间正在渐渐疏离,尽管孤努力想要挽留,但彼此间的距离随着年龄的增长注定无可挽回。所以孤很寂寞,汶承他在孤开始感到寂寞的时候出现了,他对每个人都很好,这是他的天性,所以他对孤也很好,让孤不由自主的想要依恋他。孤少时父皇早亡,母后常年礼佛避世,其实孤心里面,是把汶承当作孤的父亲母亲一般孺慕的。可他又要孤直呼他的名字,说他更愿意与孤做朋友。他虽然很温和,可骨子里又是固执的。”
离昴点头道:“老师的才智,其实并不在任何人之下,他也并非毫无底线的对他人忍让,但是他"似是有些忍不住的急切,问道:“后来,后来究竟如何?”
缪憬看了看离昴, 缓缓说道:“在后来的那一场宴上,他们要求汶承穿上女装,为他们歌舞助兴。”
第 7 章
离昴呼吸一滞,涩声道:“他他怎么会愿意?”
汶承身为西州之主,以一方王侯之尊,却要他为人表演歌舞,已是极大的折辱,更何况令他以男子之躯,穿上女装,竟如此肆意侮辱。
缪憬喃喃道:“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他们有的是折磨人的新奇样一开始,汶承断然拒绝了这无礼要求。于是他们命人抓住汶承,对他说,若不跳舞,便折断他的手指。”
先折断了左手小指,问:“你愿不愿意跳舞?”
汶承绝美的脸因为痛楚而微微扭曲,他的脸色异常的惨白,神色却十分的坚决,缓缓的摇了摇头。
于是,左手的无名指也被折断。仍然问:“你愿不愿意?”
依然是摇头。b
手指一根一根被折断,每问一,便折断一根。那只原本完美无暇的左手五指俱扭曲成奇异的形状时,汶承已经完全晕厥了过去。
用刺骨的雪水浇醒他之后,酷刑再继续,这一回,换做了右手。
再一的,那只可以描绘出优美画作的右手也变得惨不忍睹。
待他数因为剧痛而昏倒之后,有人不满了,说道:“这样昏死过去真是便宜他了,听说有一种药,可以令人保持神智清醒,触觉加倍的敏锐。”
是有这样一种药,很快便被取来了,强行塞入了汶承的口中。
又有人随口说道:“手指都折断了,若仍然不愿意跳舞,便把胳膊也折了罢。”
并不是单单折断手臂,而是将他的手肘生生打碎。做到这一步,本来就不可能再让汶承活着回到西州,因而加倍的肆意折磨起来。
汶承被迫服下的药,令他的痛觉加倍,死死的咬着唇,鲜血淋漓,却绝不呻吟出声。
第三个人说:“若是腿也断了,便再也不能跳舞了罢。”
他这样说着,侍从立刻会意,于是终于把汶承的双腿也从膝盖敲断。汶承躺在地上,断骨自皮肉下戳出,血留了一地,把他身上的衣裳染成了刺目的红。
“啧啧,真是太可惜了,好好的一个美人,今后莫说是跳舞,只怕连行走也做不到了罢。“第四个人脸上带着一副惋惜的神情。
“其实也不然,若是想看他跳舞,仍是可以的。“第五个人冷笑道。
“哦?“第六个人好奇的问。
“不知道诸位可有看过木偶戏?“第五个人慢条斯理的端起酒杯,轻啜一口。
“我明白了!“第六个人拍手笑道。“来人,把金银索拿来!”
汶承身上的血衣被人粗鲁的褪下,换上了一件更艳丽的大红色纱衣。四肢关节被系上金银织成的细索,映着烛火之光,闪闪发亮。几个侍从站在高,手里牵住长索,按着指使将他摆成不同的造型。
身体被悬吊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发断骨间的摩擦,犹如火焰一般的痛将汶承燃烧的仿佛要化为灰烬,可是神智却异常的清醒。汗一滴滴的落下,和在血里,融进衣中,漫无止境的痛苦、屈辱、绝望包围着他,而他所能做的,仅仅只是将自己的唇咬的血肉模糊、将自己的牙齿咬碎。绝不能呻吟,在这些如此卑鄙丑恶的人面前,他绝不能失去最后的尊严。
缪憬说的很慢,一字一字将当日的情形描述给离昴听。汶承在掖留被囚被虐被杀,此中详细,除了当日宴上之人外,无人知晓。离昴这时终于知晓当年汶承竟受了这样的屈辱残虐,几欲成狂。两眼通红,忍不住用力扣住缪憬双肩,喊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
缪憬一阵哆嗦,双唇泛白,用力眨了眨眼,却觉得干涩无比。
他怎么会不想阻止?
“住手!“缪憬坐在殿上喊道。
“咚咚!咚咚!“忽然传来鼓声,盖住了缪憬的呼喊。
“住手!“缪憬更大声的喊道。
“铮铮!铮铮!“他的唤声淹没在铁弦之中。
仿佛是刻意的一般,缪憬每一开口,都有更大的响声掩去他的声音。耳畔不断响起诸般乐器交织而成的刺耳音乐,他只能徒劳的看着汶承那因为痛极而抽搐的躯体被扭曲成一片血色的烟雾。
缪憬肩头的伤口在离昴的手下迸裂,血泉涌而出,濡湿了离昴的手掌。离昴猛然惊醒过来,看见满手鲜血,再看缪憬,神色痛苦,目光迷茫,不由心中惊骇,连忙松开手。低声唤道:“缪憬,缪憬”
离昴这时神智清醒,心中苦涩无比。他已然想到,当日缪憬年少,权力旁落,若他能够阻止,又怎么会任仁王被人肆意辱虐。他当时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只怕心中痛苦更甚。
缪憬想到当时亲眼看着汶承日日被如此辱虐,最后凌迟死,弃尸荒野。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蜷曲着身子,猛烈的咳嗽着,一缕黑色血液沿着唇角滑落。
离昴心痛无比,慌忙搂住缪憬,缪憬抬头怔怔看了看离昴,勉力伸手抓住离昴衣襟,喃喃道:“汶承对不起"终于抵受不住伤势煎熬,眼前一黑,昏厥在离昴怀里。
离昴强捺痛苦心情,重为缪憬包扎了伤口,换过衣服。此时殿中一片寂静,离昴坐在床边,透过雕隔窗,看见正午阳光自树梢间投下,照出一块块亮斑,不由一阵出神。
他心中意念急转,十一年前的旧事,他在来掖留之前,本是想过无数回的,但却一直如隔着层纱,云里雾里一般。到这时,他才觉得找到了清晰答案。
仁王入掖留朝拜靖帝,无端端被虐杀,世人都说是因为靖帝暴虐,肆意残杀所致。但实际上,仁王被杀却非缪憬所愿。
离昴心想,连缪憬都奈何不得,幕后指使虐杀仁王之人必是贤王无疑。他辅政这十几年来,做了许多事,最终的恶名都毫无疑问落在缪憬身上,而杀仁王这桩事情,亦是这许多年来,天下人斥责缪憬的最大一条罪状。缪憬越是为百姓所不能容忍,贤王便越能够在万众期待中取代缪憬为帝,这是他的野心所在。
非但如此,当时仁王被杀,因仁王未曾留有子嗣,唯一继承者又不过少年,无力治国,西州不免陷入混乱局势。若再因为仁王之事愤而宣战,则趁机并吞西州,贤王更立威名。或者借西州之力除去缪憬,也是一条良策。
归根结底,汶承被害,乃是贤王亲手设下的连环圈套。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励王少年继位,却能够沉得住气,控制西州局势,隐而不发。更想不到十一年后,缪憬隐忍图谋,暗中布置,终于将他捆在了炮烙刑柱上。
贤王能够设下一石多鸟的计谋来,缪憬又何尝不是机关算尽。他酷刑死贤王,却又悄悄放了慕容岱一条生路,令慕容岱逃至西州,向励王请命。消息传回,缪憬又顺势以此为借口颁旨召励王入掖留,意图逼励王造反,再将晋黜调至西襄关。须知中洲境内,平原居多,全凭西襄关牢守西疆,倘若西襄关破了,余下沿途诸城便势如破竹,若缪憬有心刻意放行,只怕不过月余,西州大军便能杀到掖留皇宫。
便是没有与离昴的这场交易,最终战局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但若离昴接受了缪憬的提议,便等于靖帝与励王之间达成默契,则这一番图谋做起来事半功倍,自然少了许多麻烦,也可避免节外生枝。
日光一点点西斜,透过窗投在缪憬榻上,为缪憬惨白削瘦的面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红之色。离昴细细的看着他,心中百转千回,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这时缪憬眼睑微动,低低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目光迷离了一会,才看见离昴正注视着自己,心中忽然浮起些说不出的感觉来,忍不住别开眼,又察觉日已西斜,惊觉自己竟昏睡了大半日。
这时听见离昴叹息一声,问道:“那些人后来如何置了?”
他说的,乃是当日在宴上折辱汶承的众人。
缪憬一愣,随即恨恨道:“当然全部杀了!”
离昴见他神色冷厉,知晓缪憬必定不会轻易放过那些人,只怕在他杀那些人之前,还施以酷刑凌虐。但汶承之于离昴,如父如师,意义非凡,这样被辱虐,离昴心中怨恨无比,若换做他自己,怕也必定百般酷刑招待。
离昴定了定心神,沉声道:“陛下,您提议的那桩交易,离昴接受了。离昴但凭陛下吩咐。”
缪憬躺着榻上,看了看离昴,唇角渐渐上扬,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似是欣慰,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痛苦和无奈。
一边笑,一边说道:“这天下,真的是要交给励王了。”
离昴心中一阵犹豫,迟疑片刻,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我”
缪憬却伸手止住离昴,扬声喊道:“来人。”
殿外侍从应声而入,缪憬吩咐道:“把那只飞鸿带来。”
不过片刻,侍从提着一只竹笼走进寝殿。将笼子放在矮桌之上,又躬身退下。
离昴仔细看去,看见笼中停着一只身形纤细的翠鸟,嘴脚俱为红色,羽上生有青色的纹路,尾羽极长,浓青色中带着白斑。翠鸟的脖子上,挂着一支竹笛。
缪憬说道:“这只飞鸿是孤特意命人训练,无论你在何放出,都可以飞回掖留。若需召唤时,吹响竹笛即可。此鸟飞行极快,身形灵动小巧,不易被人发现,用来传信,最合适不过。”
离昴点点头,隐约猜到缪憬用意,问道:“无论何人,用那竹笛都可以召唤它?”
缪憬道:“不错,这竹笛制作特殊,难以仿制,你要小心保管,莫丢失了。“看着离昴,说道:“以后,便用这只飞鸿与孤保持联系。”
离昴慢慢伸手,打开笼子,引那只飞鸿停在自己手指上,伸手取下竹笛,握在手心里。
缪憬眼中隐约闪过一道黯然之色,说道:“你回去以后,第一件事便是令西州出兵。之后的事情,孤届时自会安排。”
离昴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是夜,离昴带着飞鸿悄悄离开了掖留皇宫。
缪憬一个人躺着空旷的寝宫之中,忽然觉得异常的孤寂寒冷。他怔怔的注视着摇曳烛火,低声念道:“离昴”
第 8 章
天未亮,缪憬睁开眼,桌上一支残烛摇曳着微弱的光,照的寝殿寂廖一片。
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体内的毒又复发起来,伴随着肩上的伤,身体内外阵阵抽痛,神智昏沉间,睡睡醒醒。这时反而身心困倦无比,只觉得离昴一走,忽然心里空荡荡的没着落,说不出的难受。
欲起身,却觉得身体虚软无力,一连挣扎了数下,反而又扯痛了肩上的伤口。只得叹息一声,就此作罢。
心想,这几日的早朝便罢了。
一则他也实在不愿去面对朝上众臣,只觉得戴着面具与那些人周旋实在令他倦怠。再者,他心中毕竟明白,此时自己还不能真正的垮下。
唤来侍从,吩咐休朝。
见侍从神色丝毫不显异色,不由心中暗暗苦笑。他想到,左右自己这皇帝当的恶名昭彰,区区休朝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心念一动,又说道:“若海将军回掖留,便传召他来。其他人一律不见。”
待侍从退下,缪憬阖上双眼,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心神有些飘忽起来。
他想起了少年时的一些光景。
先帝驾崩前,缪憬的生活可谓十分的幸福。
先帝淡情,后宫嫔妃并不多,宠幸过的更少,登位数十年,只有皇后育有一子,便是缪憬。
这天下,本都是天朝皇帝所有。当年本朝先祖昭帝征战四方,一统天下,创立本朝。昭帝又封其手足兄弟为王,将天下五分,自己统御中洲,东西南北四州划为各王属地,四州之王向昭帝称臣纳税,旧王故,则需请中洲之主册封新王,如此延续而下。但时日久了,四洲渐渐强盛,中洲无力管辖,也只得占个名义上的天下之主。
饶是如此,缪憬身为中洲之主的唯一继承人,又是皇后嫡出,毫无争议的皇太子,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缪憬五岁时,按着例制开始读书学习,当时有几位世家子弟伴读,海凌便是其中之一。
天朝三大世家,分别乃是慕容家、海家与凌家。慕容一族至慕容耽时,盛至巅峰,封贤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海家世代为将,镇守天朝疆土,掌握天朝泰半兵力。凌家代代忠臣,辅佐帝王。
海凌为长房长孙,因家世尊荣,生来便封有官品。他与缪憬同年,早缪憬三个月出生,因而伴读诸人中,缪憬与他关系最好。
此外便是小缪憬半岁的凌。
本朝开放,贵族女子亦能如男子般读书学艺。凌之父乃是安阳侯,凌身为安阳郡主,因此是与缪憬、海凌同在掖留皇宫学寮内读书的。
缪憬聪慧、海凌直爽、凌娇俏,这三人在一起,简直把掖留皇宫闹的无法无天,但因缪憬这皇太子带头,只要不太过分,帝后皆不加以管束,宫中其余诸人也无可奈何。
如此无法无天了一年有余,贤王世子慕容岱出生,贤王妃乃是缪憬的姨母,生下慕容岱不久后,就因体弱而亡,缪憬母后念及姐妹亲情,便格外怜惜慕容岱,因此常常把他接到宫中亲自照看。
有一回,缪憬带头,与海凌、凌三人又起了胡闹的念头,悄悄将尚在襁裹中的慕容岱抱到御园里玩,却失手令慕容岱落入池中,他们三人当时毕竟年幼,顿时便慌张不知所以。所幸恰有宫人路过,及时救起慕容岱。但慕容岱溺水受了惊吓,大病一场,几乎就此丧命。缪憬被先帝狠狠责罚,足足跪了三日。
自那以后,缪憬心中愧疚,因此便对慕容岱格外的好起来。有什么好玩好吃的,总想着先拿给他。如此两年,缪憬对慕容岱百般宠溺。慕容岱自然心中异常亲赖缪憬,终日跟着缪憬身后,憬哥哥长憬哥哥短,仿佛小跟班一样。若有时海凌与凌取笑,便对着两人张牙舞爪,只把众人逗的乐不可支。
到缪憬八岁时,先帝驾崩,缪憬继位,仿佛日头一下子被乌云遮了,天便忽然暗了,年幼时的嬉戏胡闹一瞬间变成了遥远的旧梦一场,这人生也渐渐的失了色彩。
缪憬十二岁时,海凌随父参军,一年中大半时间不在掖留,只得偶尔回来。凌年岁渐长,便不能肆意与男子交往,在后宫走动,也只往皇后宫中请安。其时慕容岱六岁,刚刚入学,见着缪憬,已晓得要称陛下。
又三年,西州仁王汶承入掖留,与缪憬亦师亦友,却惨遭虐杀。当时海凌、凌、慕容岱毫不知情,得知汶承因"一句失言"而被酷刑死,均不由生出不豫之色。虽然未及言明,缪憬心思敏锐,又怎么会看不出,满腔的苦涩,却无人可诉。
心情郁结之下,重病一场。
第二年春,太后下旨,令缪憬迎娶凌,封为贵妃。
缪憬心中爱恋凌,欢喜欲狂。洞房烛之夜,亲手挑开红纱,却看见凌一双美目非但没有丝毫喜色,反而隐隐流露出憎恶之情。当下如雪水浇顶,心也慢慢的凉透了。
此后十年,只落得同床异梦,最后竟毒药利器相向,何其可悲。
这二十六年的光景,回顾下来,却是欢乐少痛苦多。昔年的密友分道扬镳,不齿不屑、憎恨仇视。走到最后,身边只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明知前面是绝路,满地的荆棘、遍野的毒火,却不得不走下去。
到了这光景,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何况他缪憬,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他是中洲之主,天朝靖帝。他身上担负的,是这天下,骂名也好,仇视也罢,于他已如浮云一般,他所做的,所求的,只凭问心无愧。便是这天朝断绝在他手中,来日九泉之下,也自觉不会愧对于前人。
却不知怎么的,心里隐隐的浮起了离昴的影子。
离昴说:“那么陛下您呢?”
离昴说:“可真是个好天气。”
离昴说:“你觉得累,便好好休息罢。”
离昴说:“为什么不信?”
离昴说:“陛下心事太多,总是憋在心里对自己也不好,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也好舒服一些。”
离昴说:“缪憬,缪憬”
梦里依稀听见离昴说:“你不要死,还有我和你在一起。”
原来这天下间,还有那么一个人,站在他缪憬身边,真切的明白他,任他倾诉,低语宽慰。
离昴这个人啊
缪憬低低的叹息一声,从迷乱的梦境中渐渐苏醒过来,这才隐约听见殿外侍从正在轻声的唤着。
“陛下陛下”
“唔"缪憬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陛下,海将军求见。“侍从说道。
缪憬猛的一惊,瞬时清醒,强忍着伤痛,从榻上坐起,拉过衣服披在身上,遮住了肩头的伤。这才吩咐道:“召海将军。”
“召海将军。“侍从的唤声远远的传递出去。
不过片刻,殿门打开,逆着光,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身形挺拔,较常人略高一些,一身银白盔甲闪着寒光,缪憬虽然看不清他此时的面容,却已在心中描绘出那张熟悉无比的刚正俊朗面容和带着肃杀之气的双目,配着这一身铁甲,在战场上也不知震慑了多少敌人。
走入殿中,便低头叩首,道:“臣海凌,叩见陛下。”
缪憬心中暗叹,却也只得说道:“海将军,请起罢。”
海凌站起身,此时殿门阖上,君臣对视,彼此探量一年未见的熟悉面容,心中俱是感慨万千,一时无语。
良久,缪憬开口说道:“海将军辛苦了。”
海凌神色恭谨,道:“保卫疆土,乃是臣职责所在。”
缪憬苦笑一下,道:“东州近来可有什么异动?”
海凌答道:“臣安插在东州的探子回报,茂王进来加紧招兵买马,似乎有意进犯。”
缪憬微点了一下头:“果然如此"g
海凌又道:“臣明日便返回东楚关,只要臣在东楚关一日,便一日不会令茂王兵马踏入中洲。“语气决然。
缪憬心中感动,道:“海将军,你这样舍身为国,孤实在无以为报。”
海凌道:“陛下言重了,此乃臣职责所在。“语气冷淡,只把先前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
两人本是昔年的好友,此时却言辞生硬,气氛冷淡,不过寥寥数语,竟已经无话可说,相对默然。
缪憬心中沮丧,却隐忍不发,默然片刻,道:“孤累了,海将军请回罢。”
海凌低头叩首,道:“臣告退。”
退到殿门口,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眉头微皱,欲言又止。
缪憬怎会看不出海凌心思,心中难过,低声说道:“你去看看阿凌罢。也劝劝她,茂王狼子野心,何苦为他利用,无端连累的家人亲族。”
海凌眉头猛然舒展开,连忙说道:“谢陛下隆恩。”
转身往殿外走去。
缪憬忍不住自语一般说道:“阿海,你心里可是恨我?”
海凌身形一顿,头也不回,冷淡答道:“臣不敢。”
缪憬眼睁睁看着海凌一步步走了出去,侍从又将门慢慢阖上。只觉得他身体里仅存的一些力气也随之一点点的抽空,终于再难支撑,颓然的倒在榻上。
忍不住低低的咳嗽着,却又仿佛怕被人听见似的,捂着嘴,压抑了声音。他心中难过之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怔怔的看着床幔发愣。
忽然身后一只手轻轻抚摸背脊,掌心温暖热度透过衣服,直传入缪憬冰冷体内,一股暖意盘旋在隐隐抽痛的心肺之间。
缪憬身形一僵,却没有回头,只听见那人低声道:“别把难过压着,对身体不好。”
嗓音熟悉,却是几日前始终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声音。
缪憬觉得心里涌上些酸楚的东西来,眼眶一阵发热,用力的眨了眨眼,掩去些微的湿意。
慢慢转过身,看向那人,忍不住伸手紧紧攀住。
第 9 章
离昴犹豫了一下,心中暗叹一口气,在床沿坐下,轻轻的搂住了缪憬肩头。透过轻薄精致的丝袍,察觉到缪憬愈加削瘦的身形,不由一阵心痛。
他本来已经离开了掖留。对他来说,这个时候应该待在西州,有太多的事情必须等他去决定,这一点,他自己心里很明白,同时,他也知道缪憬亦同样的清楚。所以才会给他那只飞鸿。
然则,他忘不了那日临走时缪憬眼中的黯然之色。
对于缪憬来说,离昴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个西州来的刺客?一个做交易的对象?或者是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
他们之间又仅仅只会是朋友吗?
有一种情绪在慢慢的酝酿,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平静无波的表面下以惊人的速度涌动着。这情绪来的太快太急,快的甚至彼此都没有察觉到,亦或者即使察觉到却又不自觉的躲避。
他离昴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在夜里为一个人轻唱着西州小调,又在他耳畔说:我和你在一起。
开始只是好奇。
在过去的十多年中,离昴一直在想,那个背负着残暴荒淫之名的靖帝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汶承所教诲的那样,离昴并不轻易相信那些传言,因为这其中的耐人寻味之实在太多太多。
所以离昴终于如此大胆,只身一人潜入掖留皇宫,他其实只是想悄悄的看一看,靖帝是否真的如传闻那般。
然则离昴看到的,却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他爱人,却为人所恨;他明明看清一切残酷的现实,却又忍不住心存过分天真的幻想;他既冷酷,又软弱。如果他是一个暴君,那也只是对他自己过分残暴。他身上的种种矛盾特质,都隐藏在那张看起来如此冷厉的脸下,也许只是因为他身为一个帝王,所以有着常人难及的骄傲,所以甚至不允许自己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只能一个人在夜里默默的舔舐伤口。
而那一个瞬间,离昴恰恰出现了。顺着那一道细微的裂缝,终于毫无阻拦的入到从未有人触及的灵魂。
离昴想,他应该是有些同情缪憬的。
可是他又知道,缪憬需要的,不是同情。
于是离昴站在了缪憬身边,扮演起一个暧昧的角色。
离昴极力的隐忍,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与缪憬之间,注定没有未来。
但是,若果感情是可能轻易控制的,他又为何不顾忘风的劝阻,毅然的重返掖留?
越是远离,越是忍不住要想:他的伤是不是还在流血?他身上的毒该怎么办?海凌来了会不会为难他?东州是不是会再设阴谋?
离昴心里想的念的,总是那个人。
所以他清楚的明白了,他已经无法放下那个人了。即使只是为了缪憬那一个细微的眼神,离昴也不愿离开。
于是,把飞鸿交给了忘风,离昴一个人又回来了。
如同那一夜般,悄悄的潜入掖留皇宫,这一遇见的,是一出君臣之戏。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卑鄙的阴谋,有的只是连血液也要凝结的冷意。
离昴知道,对于缪憬来说,这是另一种伤心。
看见缪憬伤心着,离昴心里也觉得一阵阵的绞痛,忍不住的,便现身了,任缪憬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一般,紧紧的攀住他。
然后,伸手搂住。
紫藤的淡淡香气包围着两人,寂静而飘渺,仿佛一场梦。
离昴看着缪憬睁大眼,流露出难过、脆弱又揉合着欢喜的目光,明明眼眶已经有些发红,却又没有一丝湿意,只是这样看着。心想,这个人即使是这时候,也是如此的倔强。
苍白的肌肤,泛着病态的嫣红,平日里严酷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凌乱的发丝散落在颊旁,平添了几分柔和。这个人,若不是总带着冷厉的目光、绷紧了脸、用力抿着淡薄的唇,其实是极好看的。他的美,因为显露在外的高贵骄傲与隐藏在内的绝望痛苦,而充满了肃杀之气,却在靠近离昴的时候,俱融化了。
离昴心神一动,忍不住低声问道:“缪憬,你还爱她么?”
缪憬默然片刻,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爱她了。”
离昴小心的避开缪憬肩头伤势,又拥紧了他一些,说道:“那么,你爱我好不好?”
缪憬浑身一震,目光清明了几许,注视着离昴,接着又渐渐转为迷茫,惊讶中混合了困惑,又带着些犹豫不决:“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谁。何况你和我,我们是不可能的。”
离昴神色平静的问:“为什么?是因为你和我,都是男人?”
缪憬摇了摇头:“是因为我是靖帝,你是”
无色的唇微启,话语却突然被封在了喉中。离昴俊美的脸募然在缪憬眼前放大,如此突然,只是一瞬间,离昴暖暖的唇便覆上了缪憬的双唇。
如同蝶翼颤动般轻柔,混合着紫藤的甜蜜香气,仿佛对待一件珍宝般温柔的吮吸着。唇舌相交间,那暖意一点点的渗入心肺,传递在其间的,是如此清晰明了的情感。
这一种情感,是缪憬从未得到过的,却被离昴以这样直接的方式奉送在他的面前。
这一个吻仿佛只持续了一瞬间,又好像有千万年那样久远,当这个吻结束时,缪憬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心跳的异常激烈,耳中仿佛听得到血液激流的声音,整个人被眩晕感觉所包围。
“现在,你是缪憬,我是离昴,仅此而已。“离昴在缪憬耳边低声说道。
缪憬眨了眨眼,急速的喘了几口气,喃喃道:“我不知道”
又眨了眨眼,觉得眼前渐渐的发暗,缪憬缓缓的闭了眼,躺倒在离昴身上。
离昴知道,缪憬太疲倦了,轻轻的抚着他的肩背,令他安睡在床榻中。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离昴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刚转过身,这时却听见缪憬无意识的呓语。
“离昴,你回来真好”
再回头,看见缪憬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离昴忍不住也微笑了起来,握住缪憬露在被外的手,心想:“你心里面,毕竟还是没有拒绝我。”
静静看着缪憬,手指轻轻描绘着缪憬的眉眼,一路滑到唇上时,忆起方才的那份甜蜜,只觉得身体里隐约有些燥热。离昴有些懊恼的叹口气,站起来,走出寝殿。
四下寂静无比,他站在阶前,看见殿前的圃中那日因被缪憬拔去一株景而留下的空缺,已被新移种的一株丽阳补上。这一株丽阳,乃是双色的珍品,此时正当期,碗口大的十余朵紫白朵开满枝头,竟是异样的艳丽炫目。
离昴看着这株,心里一阵难过。
矗立片刻,又想到那与慕容岱齐名的天朝双骄之一海凌,心念一动,离昴轻身提气,便往冷宫的方向掠去。
不过数个瞬息,离昴已落在囚禁凌妃的冷宫前,悄悄兜了个圈子,绕到殿后,隔着微启的窗,恰看见殿中海凌与凌妃两人相对而立。
此时凌妃背对离昴,也不知脸上神情如何,却听见她说道:“阿海,到现在你还在犹豫什么?”
海凌神色隐忍,道:“我不是在犹豫”
凌妃道:“当年他硬生生拆散我们,这样的夺妻耻恨,你难道忘了么?”
海凌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一年,我本打算开了春便请父亲上你家提亲,却被他捷足先登。他是皇帝,你凌家自然不能拒绝"说到这里,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显出愤恨神情。
凌妃道:“既然如此,想他缪憬那样的残忍暴虐,如今众叛亲离,分明气数已尽,你何苦为他卖命?”
海凌脸色阴晴变幻了数,终于松开拳,略侧过脸,叹道:“阿凌,我家族世代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纵使他他我也不能”
仿佛自语一般说道:“我所肩负的,是中洲的安宁,我不是对他忠诚,只是必须对天朝之主效忠。”
凌妃冷笑一声,道:“那么若他人入主中洲,你效忠的一样是中洲之主,又有何不可?”
海凌眉头一皱,沉声道:“阿凌,你可知道茂王为人阴狠,手段卑鄙,他利用你对付缪憬,打的是一石二鸟的算盘,即便你不能成功,也能把凌家推入险地,若不是缪憬对你单凭你的所作所为,凌家早已满门抄斩。阿凌,你听我一句话,切勿再与茂王有所牵连。”
凌妃嗤笑道:“我真那么傻,会相信落茂么?缪憬对我如何,我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我做的,也只是为了你罢了。“厉声喝道:“海凌,你若是男子汉,就带着大军杀回掖留,坐上那中洲之主的宝座!”
海凌脸色苍白,后退一步,决然道:“阿凌,这般不忠不义之事,我绝不会做,你也休要再提!”
凌妃低下头,道:“阿海,你就真忍心看着我一辈子被在困这宫中?“语声哽咽,身形微微颤抖。
海凌长叹一口气,伸手拥住凌妃,低声道:“阿凌,是我对不起你。”
隔着窗,离昴看见两人相拥在一起,想到缪憬的伤心,心中想道:其实缪憬也好,凌妃也罢,或是海凌,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原本并无谁对谁错,可却偏偏命运弄人,落得这般地步,何其可悲。
暗叹一声,转身离了冷宫,把这短暂的宁静,留给了那两个相恋却又被迫分离的男女。
回到寝殿时,缪憬已经醒了,看见离昴进来,顿时轻舒一口气。
说道:“我以为又做了一场梦。”
离昴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你没有做梦,我就在你身边。”
两人默然相对,无语凝视。
第二日海凌离掖留,重返东楚关。
三日之后,西襄关传来急报西州大军压境,前锋部队为贤王世子慕容岱所率。
第 1 章
朝堂之上,众臣已经为了西州宣战的消息显得有些慌乱。
秦忧说道:“战祸一起,则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实为天朝不幸。还请陛下下旨,赦励王无罪,臣愿出使西州劝和。”
秦忧却不知西州宣战本在缪憬策划之内,这消息早一日便已通过飞鸿传入掖留皇宫。
他这一番话固然全心为天下着想,但缪憬心意已决,怎可能再派人劝和?当下端坐在玉座之上,冷冷道:“励王抗旨不遵,犯上作乱,罪无可恕。难道我泱泱天朝竟要怕区区一个西州不成?”
挥了挥衣袖,断然否决了秦忧的提议,宣布退朝。看见秦忧神情抑郁,似是在叹气,缪憬怎会不明白他心思,但并未多言,漠然转身离去。
待出了议政殿,对跟随身边的离昴说道:“战祸一起,则不免生灵涂炭。但欲成大事者,便不可有这些仁念。一旦谋定而动,即便满手血腥,也切不可优柔寡断,否则将来只怕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秦忧他身陷局中,毕竟还没有看清这一点。”
离昴点了点头,并未言语。c
缪憬又说道:“他应当生在盛世,而不该为乱世之臣。但好在他还年轻,能够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遥望天际,脸上浮现一丝怅然若失的神情。
他心里在想,这天下,会在励王手中迎来盛世,然而那一天,却是缪憬他自己看不到的。
然则过几日,西襄关战局未开,令诸臣更为惶恐失措的消息自东楚关传来,东州茂王的大军,数日前夜袭东楚关,幸而大将军海凌率众极力顽抗,暂时逼退了东州军。
如今东楚关前,两军相持不下。东州气势汹汹,仿佛志在必得。
虽则海凌送来的文书中仅仅轻描淡写几句话,但此中局势紧张,任谁也看得出来。
中洲背腹受敌,形势不容乐观。
缪憬寝宫之内,已挂起了一副巨大的地图,东西两方各做了不同标识,沿途诸城守将也被标在了地图之上,缪憬下了朝,便在殿内凝视那地图,皱眉思索。
离昴忍不住说道:“西州是否要暂缓前进?”
离昴的意思是,若西州暂时按兵不动,则缪憬可将大半兵力用作对付东州。
缪憬沉吟不决,半晌说道:“不行,虽则有海凌力守东楚关,但若被茂王侵入中洲得了先机,便不好了。再说,本就将兵力押在了东面,西襄关开不开战,并无什么差别。“侧目问道:“小岱应该已到西襄关了罢,西襄关中安插的内应可以用了,让小岱找机会与晋黜见上一面,或许有所收获。”
似是自觉这样策划着让敌人成功不免可笑,脸上不由带着些失落神情,自嘲一笑。
离昴应道:“此时慕容岱大约正与晋黜相谈,我已经嘱咐了忘风,不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缪憬默不作声,看了离昴一眼,心想:“是了,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这样的事情又何需我来教他。”
离昴又道:“但东州那里”
看见缪憬目光移向地图上方,不由心念一动,脱口道:“北州翔王?”
缪憬点了点头,淡笑道:“你说的不错。”
北州翔王年迈,并无野心,且忠心于天朝,缪憬要对付茂王,自然便打起了北州的主意。
当下拟写文书,命人悄悄送往北州,请翔王发兵,助海凌一臂之力。数日之后,翔王回复,点兵十万,派往东楚关。
北州乃是苦寒之地,人口在四州之中为最少,但因环境恶劣,民风最为彪悍,这十万人兵强马壮,抵得上寻常二十万人马。
缪憬知道,这已是北州能力极限。他心中暗暗算计,其实中洲精锐兵力已被他调守东面,加上有海凌坐镇东楚关,北州十万援兵,料想足以对抗茂王。
只要能控制东边的局势,西州这里有离昴配合,自可按着计划一步步来。
这时离昴接了飞鸿进来,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纸条,上面依稀写了许多小字。
缪憬头也未回,问道:“如何?”
离昴沉声答道:“三日前,慕容岱与晋黜在西襄关外秘密会面,彻夜长谈。”
晋黜为慕容耽一手提拔的门生,自然与慕容岱交情非凡。
缪憬笑道:“故人相见,各自立场,心中大约也感慨万千罢。”
离昴若有所思,道:“这晋黜,做事倒是缜密,他有意投奔慕容岱,却又要装模作样,演一场戏给我们看。”
缪憬不由有些讶异,问道:“哦?怎么说?”
离昴伸手抚了抚飞鸿,道:“他与慕容岱约定,待西州军攻城时,他便率军略略抵抗数日。然后等慕容岱退兵时,由他带着亲信人马从关中杀出,假装中了慕容岱的圈套,被慕容岱所俘虏。如此一来,西襄关中无人统率指挥,以慕容岱之能自然轻易攻破。”
缪憬一愕,接口道:“如此一来,他既暗中送了人情给小岱,明面里又不失忠诚,当真是两面讨好。“摇头道:“我本以为晋黜是个人才,可却还是看低了他,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八面玲珑。”
叹口气道:“但如此一来,我对他的疑心便更大了,还需得提醒小岱提防他为妙。“想了一想,又道:“小岱过于耿直,便是与他说了,他也不肯相信。罢了,你另外派人暗中监视晋黜罢,也不用让小岱知道了,免得平添烦恼。”
离昴心想,他对慕容岱这样的宠溺,对方却毫不领情,又是何苦。
不欲触及缪憬伤心,离昴话在嘴里转了个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天色将晚,离昴就着暮色,匆匆写了信,装入飞鸿腿上专制的容器内,将那只飞鸿带到窗边,见四下无人,放飞出去。飞鸿在苍茫暮色中盘旋数圈,迎着落日飞远。
回过头,看见殿中已暗的只能勉强看见缪憬身形轮廓。只见他微微弯着腰,手捂着唇,正低低的咳嗽着。
连忙上前将缪憬拉入自己怀中,一手轻拍他后背,为他顺气。
柔声道:“你伤未全好,不要太劳累了。”
缪憬任他搂着,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虽然有许多话未曾挑明,却已经隐隐存在默契。
缪憬虽然并未理清自己心绪,又总是想到自己将来无论如何也不会与离昴有什么结果,但这时却不由自主的贪恋起这一份渴望了许多年而未得的眷恋柔情,即便这一份感情来自本该立场相对、并且还是一个男子的离昴,缪憬也无法抗拒。心里暗叹一口气,对自己说道,便当是最后的肆意放纵罢。
昏暗的殿中,两人相拥许久,缪憬只听见离昴的呼吸在耳边响起,引得自己心跳一阵快似一阵。这时离昴忽然将一只手伸到缪憬身前,慢慢拉开缪憬衣服领口,直褪到肩下。
缪憬一惊,便想要推开离昴,此时离昴却又突然撤了手,缪憬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不适的眨了眨眼,才意识到离昴已点起了灯。
看见离昴正注视着自己肩头,目光灼灼,不由一阵尴尬。
却听见离昴说道:“该换药了。”
缪憬脸一红,别过头去,心中暗觉得有些羞耻。抿着嘴,任离昴动作轻柔的为他肩头快要愈合的伤换过药,又重新仔细包扎好。
方舒一口气,忽然肩头一热,低头看见离昴双唇已落在自己锁骨旁,不由又是一惊,伸手要推离昴。但随即而来的,是身体里涌上的酥麻感觉,只觉得身体一阵阵的发热发软,仿佛要靠倒在离昴身上,伸出去的手无力落在离昴肩上,倒好像是在欲迎还拒。
离昴心中情动,一个接一个的轻吻落在缪憬锁骨上,环在缪憬腰间的手越发收的紧,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身体一般。
吻越发的入,不知不觉缪憬已经躺倒在矮桌上,离昴伏在他身上,双手探入缪憬衣下。他的手,十指修长,干燥温暖,指腹上因习武留下薄茧,此时温柔的抚摸着缪憬身躯,感受着细致光滑的肌肤触感。抚到缪憬腰间,触及敏感之,缪憬身形微微颤抖。
缪憬只觉得,体内热流乱窜,大脑一片浑沌,这样的感觉从不曾有过。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伴随着离昴的抚摸、离昴的轻吻,因这陌生的快感而战栗,又因为这过于激烈的接触而感到不安。忍不住无意识的轻轻挪动身躯,想要摆脱这份奇异的感觉。
却加倍的勾起了离昴的欲望。
离昴低喘一身,抬首再温柔细密的吻上了缪憬双唇,唇舌缠绵间,透过略带冷意的唇,品尝到一些淡淡的馨甜,甜中却又揉着药味的涩意。
离昴心下忽然一阵黯然,心想,这滋味便如同缪憬的心境一般,总是苦多于甜。
细细凝视缪憬,看见他目光迷离,双颊潮红,眉头却微微皱着,不由叹了口气,轻轻抚过他眉头皱痕,低声说道:“我总盼你,能够快活一些。”
缪憬身形一震,回搂着离昴,缓缓道:“你现在对我好,我就很快活了。”
第 11 章
这天下犹如一局棋,棋盘却悬挂在靖帝寝宫之中。
一转眼自春入了夏,中洲境内战火燃起。
当日晋黜在西襄关前依着商定的计划与慕容岱演了一出戏,结果前后不过十日,中洲西面最重要的一座城池西襄关落入慕容岱手中。
自西襄关被破,西州大军步步进逼,士气如虹,简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地图之上,一座座城池被标上了黑色的记号,蜿蜒如一条长龙,带着锐不可挡的慑人气势,自西急速飞来,直指掖留。
比之西面战况,东楚关前则始终胶着。海凌统率着中洲泰半兵力及北州十万人马坐镇东楚关,城墙被战火侵蚀,已然破损不堪,然则饶是东州茂王倾全国之力集结了五十万大军,仍然强攻不下。
这战局拖的越久,对茂王便越是不利。这便如二龙抢珠,掖留是双方极力想要得到的明珠,然则励王这条龙已经眼看张口就要咬到了,茂王却连珠子的影都没看到。一旦励王得了先机,在中洲站稳了脚跟,茂王的机会便更小了。
此时茂王心中之恨,缪憬即便身在掖留皇宫之中也可以想见。茂王大约只是恨自己运气不佳,遇到的是海凌而不是晋黜,却不曾想到这一局棋乃是缪憬亲手下的。
茂王也是聪明人,东楚关久攻不下,并非未想其他办法。只是地势所限,东州要侵入中洲,除却东楚关一途外,便只能借道南州。然则此刻南州境内因为先王新故,为了争权夺势,几股势力陷入混战,茂王极力谋划,也只拉拢了小半势力,取道之事便迟迟不得实现。
他大约也不曾想到,南州会陷入这样的状况,其实也是缪憬暗中派人搅局使然。
这一日,缪憬仍是立在地图前,沿着西州大军逼进的路线一路看来,见一道自北向南的大江横在途中。这是中洲境内最重要的几条水道之一,名字叫做寒江。因江宽水,构成了天然防御的屏障,寒江东西两岸各建有一座大城,西侧的赣城已被西州军攻下,江东的井城则尚得安然。
缪憬凝目注视地图上标记着井城的那一点,想了想,便寻了个借口,传旨说赣城失守乃是因为井城城守未及时援助之故,因而,井城城守犯失职之罪,贬往镜城。那镜城,乃是邻近北疆的一座贫瘠小城。
离昴看了看那旨书,心下了然,这城守姓凌,想来必是与凌妃家族有些干系的。
凌家本为天朝三大世家之一,多出文臣,自慕容耽参政时起,便被他逐步设计打压,至慕容耽封贤王、后辅佐幼帝,权势滔天时,凌家已势力渐弱,不是慕容耽的对手了。数年间,凌氏一族纷纷被削职贬官,逐出掖留,这其中有几人便被贬往了西面。
随着西州入侵,缪憬便不着痕迹的将那几个人调去了别,这一番用心,离昴省的,别人却不知。凌妃被软禁在冷宫之中,消息倒是灵通,知晓了以后,只以为是缪憬为了报复她,刻意打压凌家,因而越发的对缪憬怨恨起来。
缪憬知道了,神色黯然,却又佯装毫不知情,只是对离昴说道:“待他日励王登位,赦了这几人,正好可以拉拢凌家。凌家虽然如今一时势弱,但毕竟根基厚,实力客观。将来稳定局势,还需有凌家相助。”
离昴默然无语,心里只觉得难过。心想:他什么都想好了,却不想着为自己留条后路。
井城凭藉着寒江天险,本应当是易守难攻的,然则恰逢中洲大旱,寒江水量剧减,水位降低,却给西州军带来了许多便利之,加之缪憬刻意任命的新城守实为庸才,不过数日,井城也破了。
城破不过三日,天降大雨,雨连下了数日,干旱顿解,寒江水位上升,又是一条滔滔大江。
仿佛连上天都要助励王一臂之力。
渐渐的,中洲境内便流言四起,说这天降大雨乃是因为励王将要入主掖留取代靖帝,因而上天降下吉兆。
流言传到掖留时,离昴初闻时淡淡一笑,复又为缪憬觉得不公。缪憬的所作所为,莫不是为了这天下,然则干旱时,便怪罪于他,而下雨时,又归功于励王,何其荒谬!
这时加倍的体味到缪憬的苦涩与无奈。哪里是他不想给自己留下退路,而是他的退路分明早已断绝。无论做什么,他缪憬都是万民所斥的暴君。这一桩事情上,慕容耽做的太成功,任谁也再难挽回。
连日的大雨之后,又是酷暑,西州军的推进便慢了许多。东州方面,茂王亲自入南州,似乎有所收获,看探子传来的消息,大约东州军确实便要取道南州了。
缪憬收到消息后,不由有些急躁,因晋黜已入了西州军中,南疆无力将把守,若真被茂王带大军袭来,只怕南离关难保。
这一日苦想许久未果,忽然心肺间一阵绞痛,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喉中腥甜味道涌上,张口便喷出一大口黑血,溅在地图之上,触目惊心。
离昴心中惊痛,伸手接住缪憬倒下的身体,只觉得他肌肤冰冷,呼吸微弱,仿佛随时要死去一般。
急道:“怎么又发作了么?”
一边派人传唤御医,一边取出续魂丹,见缪憬双唇紧闭,离昴只得把药含在嘴里,俯首吻上缪憬,以舌轻撬缪憬的嘴,将药渡入。
待御医赶到时,缪憬已不再吐血。御医摸了摸脉,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离昴心知肚明,一声叹息,令他开了些药退下。
算起来,这离魂之毒在缪憬体内已有五个月之久。如御医所言,到第三个月过了一半时,续魂丹抑制不得,顿时便发作了。第二发作时,则距离前一个月有余。续魂丹虽然药效灵验,但每服一,效用便减了许多,到这一失效时,竟只隔了一个月。
眼看着,也不过只余下十来粒续魂丹,若半年之内找不到离魂的解药,缪憬只怕便要毒发身亡。
只是,这离魂剧毒,究竟有没有解药,尚且未知。
离昴心中难过,守在缪憬榻边一夜未眠。c
第二日傍晚,缪憬缓缓醒来,看见离昴坐在身边,握着自己的手,看着窗外,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缪憬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
离昴察觉缪憬动作,连忙转回头,抚着缪憬额头,柔声问道:“可觉得好一些?”
缪憬笑了笑,道:“这一觉睡的真好,我有些饿了。”
离昴连忙吩咐宫人准备膳食,趁着他走开时,缪憬撑着身体慢慢从榻上坐起,伸手用力捏了一下小腿,只觉得一片麻木,无知无觉。
忍不住苦笑一下,续魂丹毕竟难以完全压抑体内毒素,这一双腿大约是要废了。
缪憬不想令离昴担忧,便极力掩饰,但毕竟瞒不住离昴,第二日便被他察觉出来了。
离昴单膝跪在地上,伸手慢慢的揉捏着缪憬双腿,眼睑垂下,掩去了眼眶中的湿意。
续魂丹只剩下六粒时,葆梓的紫藤早已谢了,掖留的枫叶也红了,西州的大军,距离掖留已不过百里。东州茂王刚刚攻破了南离关。三十万大军长驱直入。
掖留城内一片恐慌,眼看着大势已去,朝中官员大多已收拾了包裹打算出逃。余下之人,不过寥寥。
缪憬对离昴说道:“逃走的人,或者贪生怕死,或者想弃暗投明,将来未必不可用。留下的人,也许气节高尚,也许只是忠愚,也不见得可以全用。”
他叹了口气,任离昴搂着自己。
隔着敞开的窗,抬头看了看天色,长日已过,天黑的早,萧瑟的秋风中,百凋谢,掖留皇宫显得异常的清冷。
缪憬瑟缩了一下,往离昴身上靠了靠。喃喃道:“西州大军已经快到掖留了,你也该回去了罢”
离昴身躯一震,眼中闪过复杂神情,又是不舍又是不安,说道:“我我”
用力握着缪憬双手,注视着他,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要欺骗你,其实我”
缪憬淡淡一笑,道:“我相信你。”
忽然昂首迎上离昴,薄薄的唇贴上离昴双唇,仿佛被暖意所感染,微微的吮吸起来。
离昴霎时瞪大双眼,心下涌起一阵狂喜。
这是缪憬第一主动献吻,离昴知道,缪憬心里毕竟还是对他有了刻的感情,才会有这样的动作。
不由的用力反吻,舌尖探入缪憬口中,细细描绘着唇齿。
唇舌相交,传递着彼此的气息,两人情动,吻的越发激烈,这一吻结束时,均气喘吁吁,凝视着对方。
注视许久,缪憬脸色微红,垂眼轻轻道:“我觉得有些冷。“这样说着,却仿佛无意识一般的将领口拉开了一些,隐约露出光洁的肌肤。
离昴只觉得体内情欲猛然窜起,无须多言,已伸手探入缪憬微敞的衣领,指尖触及线条优美的锁骨,温柔的抚摸着。
缪憬低喘数声,迎合上来。长长的眼睫掩去了心中的苦涩与悲伤。
黑暗中,两人拥抱在一起,喘息混合着呻吟,彻夜缠绵。
满室的淫靡气息中却隐隐透着一丝绝望。
天光微亮时,缪憬在离昴耳畔低声说道:“离昴,回去吧”
离昴只是静静躺在缪憬身侧,仿佛并不愿意开口。因为他知道,一旦开口,他无法,也不能拒绝。
然则,掖留皇宫的这一场梦终于还是要醒了,无论是离昴,或者缪憬终究必须面对现实。
这个世界太残酷,有太多的无奈夹在两人之间,无可化解。
缪憬的主动示爱也只是梦醒前最后的放纵罢了。
天一点点的亮起来,几乎可以想见,地平线的尽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在西州军雪亮的刀枪上,反射着耀目的光。
离昴心情沉重,终于一声叹息,缓缓坐起身,穿上衣裳。
最后用力拥吻了缪憬一下,推门离去。
缪憬看着离昴的背影消逝在门外,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榻上。
脸上,却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
三日后,掖留城门大开,西州大军排着整齐的列队入城。
皇宫之中,侍从侍女大多早已逃走,空荡荡的宫殿,遍地散落着不急带走的珍物,秋风中飘荡着泣声与悲歌,仿佛在哀悼一个王朝的灭亡。
议政殿前,一顶垂纱软轿稳稳着地,左右立着西州励王随侍忘风与贤王世子慕容岱,大半年的征战令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霜尘,却掩不住因为胜利而带来兴奋之色。
忘风微微的弯腰,隔着垂纱,低声道:“陛下,议政殿到了。那个人他就在里面。”
一只手自轿中探出,掀开了垂纱,接着一个修长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穿着紫色绣银华服,宽广的衣袖在风中飘摆,散出淡淡紫藤香气。鎏金王冠下乌黑的长发束的整整齐齐,发尾更按着西州传统缀了紫晶饰物。只一个背影,便显出无比的端庄华丽。
慕容岱不禁略有些发怔,励王素来神秘,除了近侍外,从不在人前显露模样,慕容岱自投奔西州后,至此方真正见着励王,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也可想见其人风度。
殿门被缓缓的推开了,站在门外,隐约看见幽暗的,高台御座上端坐着一人。
励王独自踏入殿中,一步步走到缪憬面前。
只看见缪憬一身黑色礼衣,坐姿异常肃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轻轻说道:“离昴”
(上部完)
第 12 章
幽暗的大殿之中,他们必须靠的极近方能看清楚彼此的每一个细微神情。
呼吸间萦绕鼻端的是西州王室特有的紫藤熏香,香气淡而优雅,如春天的风温暖动人,一点一滴渗入冰冷心肺。
缪憬微笑着,笑容中带着欣慰、解脱、以及黯然。落在离昴眼里,令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忍。
“我"一时间,离昴有些踌躇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一刻,是心中想像过无数回的时刻,他离昴,最终还是不得不以这样一个身份来面对缪憬,同时面对的是对自己最不想伤害的那个人的刻意隐瞒所带来的心痛与愧疚。
离昴心想,缪憬是觉得有些伤心么?他这样的笑着,心里面是不是其实很难过?
离昴想要试图解释,可是他又觉得这个时候,一切的解释都显得苍白而可笑,并且多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事实是他确实刻意的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是西州励王,将要取代靖帝的那个人,或者说,是缪憬想要托付这天下的那个人。
缪憬看着离昴的神色变化,伸手轻抚他皱起的眉头,笑道:“你的眼睛和汶承很像,连身上的熏香都一模一样。”
离昴一怔,这时他心里才真的有些确定那个猜测。
不是没有怀疑过,缪憬身为天朝之主,为什么会那样轻易的相信他,又将操控天下的大计与他商量。仅仅一厢情愿的把他当作励王的下属乃至亲信而托付与重任,则未免太过于轻率了。
他是靖帝,那个能够不动声色扳倒摄者贤王、能够运筹帷幄控制战势、能够敏锐的洞察人心的帝王,倘若只是因为他的孤独与痛苦,而以为他是孱弱的,那就错了。
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离昴不是没有想表明真正的身份,但总在鼓起勇气即将表白的瞬间,被缪憬阻止了,是无意还是有意?
仿佛求证一般,离昴猛然握住缪憬的手,说道:“难道你”
缪憬仍是那样笑着,道:“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你不会怪我罢。”
离昴松了一口气,接着苦涩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松气是因为原来他并没有伤害到缪憬,他苦涩,却不是因为缪憬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故意装作不知。而只是为了他的隐忍感到心痛。
“这天下,就交给你了。” 缪憬低声说道。
第一眼看到离昴的时候,缪憬就猜到了。那与汶承如此相似的眉眼,那西州王室特有的熏香乃至于他直率而大胆的自报姓名。
西州励王,正式的名讳是丹,不为人知的本名却是离昴。那是当年与汶承相交时,缪憬听汶承亲口提到过的。
汶承说:“我那个侄儿,比你小几岁罢,性子却有些顽劣。不过小孩子好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在他虽然是这样的性子,却很听我的话,我有时候教训他,他也会认真的反省。”
缪憬当时笑了笑,他心想,若非父皇早逝,也许缪憬他自己,也如汶承那侄儿一般。
他与离昴,本是相差无几的出身,曾经的个性也是相似的,却因为后来的际遇不同,于是走向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汶承死后,缪憬知道离昴继位,渐渐把西州治理的富足强盛起来。他心里隐约是有些嫉妒离昴的。他想,若易地而,他为励王,离昴为靖帝,则他缪憬也能把西州治理好,而离昴也许为了应对贤王而日复一日的疲惫无奈。
但是,缪憬知道这样的设想毫无意义。这些念头也不过只是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汶承的那个少时顽劣、长大却能力卓绝的侄子,在缪憬的心里也只是渐渐化为了一个名为励王的符号罢了。
直到那一个夜里,这个叫离昴的人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的面前,沉淀多年的诸般感慨忽然泉涌而出。
最终,说出了那一句话。
缪憬说,离昴,和我做笔交易罢。
他们以为,交易的是这天下。
却不曾想到,付出的是彼此的心。
爱他么?缪憬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想把这天下,这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自己所无法好好拥有的一切,全部交给离昴。
延续了二百五十三年的天朝已经结束了,但是新的盛世还没有开始。
所以,他坐在这里,等待离昴。是想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盛世。
或者只是想,这样看着他。
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传递着暖意。这短短的一瞬,他们都希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陛下”
殿门外,传来了侍从忘风的唤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忘风的唤声带着一丝狐疑与不确定。他只觉得,自从励王陛下独入掖留之后,便越发的难以捉摸起来。这时节,在殿中与靖帝独,却不知究竟在说什么。
他以为,对那暴君有什么好说的呢?即便现在不杀,也该是立刻将之关入牢中,择日定罪死。天下便自然服从于励王陛下,于是一片华盛世。
非但他这样的想,只怕这天下间多数人都这样想,谁又会知道励王与靖帝之间,会有那样的纠缠呢?
似是被忘风的声音惊醒,缪憬猛然回过神来,语气间略略带着些急促,说道:“宫中的侍从侍女都逃散了,你快派人看住阿凌有她在,凌家便容易为你所控,阿海才可能臣服于你。”
又道:“请你不要太过为难她了,待局势稳定之后,就为她与阿海赐婚罢,他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被迫错过这十年。”
见离昴眼里浮现讶异神色,明白他心中所想,只得叹息一声。道:“我纵使不能再爱她,但毕竟这许多年的感情,并非说放就能放下。”
离昴默然片刻,沉声道:“我答应你。”
他心里却也不无欣喜,他爱上缪憬,若缪憬对凌妃的恋情迟迟不能放下,总究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但缪憬现在虽然这样说了,却反而表明他已经能够正对那一份伤痛,放不下的只不过是兄妹朋友的情谊罢了。
既然如此,离昴自然不会拒绝缪憬,何况他也知道,入主掖留,并不表示就得到了这天下。
南方,茂王虎视眈眈。中洲,天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东楚关,海凌手握数十万兵马。还有混乱的南州和民风彪悍的北州,这一个棋子错乱的棋盘,还待他仔细整理,将棋子一枚枚归位。
缪憬又决然说道:“一旦阿海臣服之后,便要他完全接收北州的援军,那十万兵马,决不可放回北州。”
离昴一震,已想到缪憬的用意,北州翔王年迈,虽然他并无逐鹿中洲之意,但难保他的继承者没有这样的野心,若翔王崩,新王继位,届时战火再起,离昴南北受敌,不免陷入困境。
倒不如趁现在这机会,收编北州军队。这十万人兵强马壮,显然是翔王派出了北州大半精锐,若这些兵马不回,则北州内部空虚,难以起事。等离昴在掖留站稳脚跟,北州便也只好俯首称臣。
这是当日缪憬向翔王借兵时便暗藏的用意,他这样利用翔王的忠心,不免有些卑鄙。但于缪憬来说,为成就那盛世,便是满手血腥亦毫不在乎,何况是这样的小小手段。
这一点,离昴也心知肚明,以为然。i
用力反握了握缪憬的手,道:“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令这天下臣服于我。”
话说间,猛然迸发出傲然的气势。
缪憬点头道:“好!”
这时,殿外再传来侍从忘风的唤声。
缪憬抽出手,道:“你的属下要等不及了。”
离昴神色一黯,他知道,风雨将至,他们必须要面对真正的残酷现实。
有那么一瞬间,离昴甚至想,趁现在众人还未进入这殿中,他带着缪憬离开,找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与缪憬隐居在那里,从此不问世事。
但无论是缪憬或是他自己,都不会认同这样的抉择。他们生而为帝王,心里有得是野心,同时又必须肩负责任,远走高飞只是一种对世事的逃避,骄傲如缪憬,如离昴,是绝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但是,如果不离开,那么一旦西州众臣进来之后,缪憬必然会沦为阶下囚,而离昴身为励王,他的立场使然,便绝不能公开的包庇缪憬。
面对缪憬决然而催促的眼神,离昴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沉声道:“来人。”
缪憬收敛起淡淡的笑意,神情忽然变得异常严厉傲慢,仿佛在昭示着,从这一刻起,他们两人,一个是靖帝,一个是励王,仅此而已。
早已等的有些不耐烦的西州人一拥而入,当先带头的是忘风与慕容岱。
侍从忘风生平第一回亲眼看见这传闻中的暴君靖帝,不由微愣了一下,他想不到靖帝虽然神情冷厉,却竟是这样一个容姿清俊之人。
但与他一同踏入殿中的慕容岱却全然没有这一分讶异,注视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慕容岱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向脑门,刻骨的恨意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眼前这个人,慕容岱曾经是多么的敬仰他、依赖他,可是这个人却渐渐变得丑恶,甚至杀死了慕容岱的父亲,使慕容一族陷入了流放的悲惨境遇。慕容岱忘不了那突如其来的噩耗,气势汹汹的官兵,流放途中的寒冷、饥饿、痛苦以及屈辱,逃亡时的胆颤心惊,请求励王出兵时的失落。他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贤王世子,理所当然的受到所有人的宠爱,他正直善良、天资过人、才华洋溢,受到世人的称赞与羡慕。他的世界本是充满幸福阳光的,却被缪憬在瞬间全部毁去,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在满是肮脏的泥浆之中,不是面对侮辱的嘲笑,就是忍受同情的目光。
这叫他怎能不恨?
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高台,狠狠的拽住缪憬,用力把他往下拉。喝道:“缪憬,你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缪憬双腿无力行动,被慕容岱这样一拽,跌倒在地上,手臂撞在御座棱角,一阵剧痛。
痛楚的神色自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强忍着未发出呻吟,只是缓缓的在地上坐正身子,理了理变得有些凌乱的礼衣,一言不发注视着众人。
他神情傲然,气势慑人,众人想到传闻中他的暴虐,不由心中暗暗惊骇,忍不住微退了几步。
离昴不及阻止慕容岱,心中痛惜缪憬,此时却无法表露,暗暗的叹息,却朗声道:“先将他关押起来罢。”
忘风领了命,指挥这两名侍从上前抓住缪憬,这才发现原来缪憬不良于行。那两个侍从此时对缪憬自然不会有什么顾惜,动作粗暴的抓着他,将他拖向殿外。
大殿内,西州群臣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第 13 章
离昴所面对的,是一场胜利,也是更大的挑战。
他觉得,历史总是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在重复着。
三百多年前,治世长达八百多年的羽朝灭亡。羽朝始于羽帝一统天下五大国,自中羽起,先后并吞了北溟、南溟、西襄、东楚以及诸多小国,创建了自开天辟地以来的最大盛世。相传羽帝一统天下之后便飞升为仙,羽朝在他的后继者手中盛极,又渐渐衰落,而后天下大乱,群雄割据,争战不休,这样的状况持续了近百年,最终这天下为天朝开祖昭帝所统治,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然则可笑的是,一千一百多年前羽帝统一五国划出的版图,却在两百多年前被昭帝又分为了五份,这才有了两百多年后的没落。
假如这天下最终确实为离昴所得,他势必会吸取前朝的教训,将四州收回。可是离昴想,他所将要开创的王朝能够持续多久呢?在几百年之后,会不会又重新分裂成五国?
那毕竟太遥远,对于现在的离昴来说,他首先要面对的是如何置这些天朝遗臣。
议政殿上,按着西州时的习惯,已经在御座前设下帷幕。淡紫色的帷幕是用东州桑山天蚕丝巧妙织成,坐在御座上的励王离昴可以清楚的透过帷幕看见殿下跪着的天朝遗臣,而他们,即使抬起头大胆的直视,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绝想不到帷幕之后的这个男子在数十日前尚站在靖帝身边,扮演着一个侍从的角色。
掖留城破时,朝中官员大多出逃,一部分盘算着投奔东州茂王,而另一些则只是因为骇怕励王入主掖留,将要大开杀戒,才不得以仓惶离去。他们并未来得及逃远,因而得以及时知晓了西州励王的仁念,于是又转过头来,摆出了归顺的姿态。
励王不同于暴君靖帝,他毕竟是仁明的,因而这些人虽然被赐了无关紧要的闲职,今后在仕途上极难作为,可是毕竟保全了身家性命,已是感激不尽。
还有少数,却是想要留下来以身殉国的。服毒、自缢、投井、撞石,他们以各种或激烈或安静的手段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在西州军队进入掖留之前,便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昴在感慨之余,亦只能命人将之厚葬。
但也有人既没有出逃,也没有殉国,又似乎并不愿意归顺励王。比如秦忧。
秦忧这个人,当日缪憬曾屡与离昴说过,他大约是明白的。
暗暗示意忘风,令天朝降臣退下,殿中霎时只余秦忧。
离昴自幕后不疾不徐的开口道:“靖帝失道,本王此番起事也是顺命天意,不得以而为之。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也只能取而代之。虽则如此,但本王并非好杀之人,即便是天朝旧臣,只要愿意效忠本王,本王自会重用。本王顾惜你是难得的人才,所以特意留你下来,是否愿意归降,全在你一念之间,秦忧,你可想好了?”
秦忧的脸上,显出一些迷茫的神色,欲言又止。
离昴又说道:“秦忧,你可是在顾忌什么?”
秦忧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道:“励王的仁明,秦忧听闻已久。如今得以亲见,励王的心胸气度,也令秦忧敬佩不已。倘若秦忧生而为西州人,必定毫不犹豫尽心效忠。但秦忧既为靖帝之臣,纵使纵使陛下他有百般的不是,秦忧也不能弃而投敌。”
离昴微微冷笑,故意拿话激他,说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学人殉国?”
秦忧怔了怔,垂首喃喃自语道:“秦忧本来确是想自行了断,可是也不知为什么,竟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动手"抬头苦笑道,“想来是性格太过懦弱之故。”
离昴心里暗叹一口气,想到:你若性格懦弱,又怎么敢于如此断然的拒绝我?
忽然哈哈笑了几声,道:“秦忧,若本王所知不错,你幼时家境困苦,父母兄弟为乡绅恶霸勾结官府所害,只有你一人幸存,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学文入仕,步步高升,最终成为了中书令罢。”
秦忧迷茫的点了点头,想起幼时家破人亡的伤痛,不由眼眶微红。
他却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俱是缪憬详细告诉离昴的。
离昴放柔声音,道:“秦忧,你这样的想要出人头地,为的是什么?”
秦忧道:“我只希望,一旦入朝为官,便可凭一己之力铲除恶痼,将这天下治理的安康富足,不再有人像我一样遭遇不幸。”
离昴问道:“你的愿望实现了么?”
秦忧摇了摇头,沉重的叹一口气。
“秦忧,你有宏大的志愿,你有出色的才能,就这样放弃一切,你真的甘心么?”
秦忧胸口一热,心里反复的问自己,“我甘心么?”
他自入朝为官,尽心竭力,兢兢业业,然则靖帝无道,秦忧怒其不争,只觉得越来越失望。如今天朝气数已尽,传闻中的明君却站在自己面前诚恳劝降,他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只是为了所谓的忠诚或气节,便放弃了自己的志愿,他真的甘心么?
离昴看出秦忧已有动摇之色,忽然喝道:“秦忧,你心里念及的是这天下的百姓,还只是你自己的名声?”
秦忧身体一震,猛然想到,不错,我是为了要令这天下百姓富足安康,才入的仕。励王仁明,若他能一统江山,则为万民之幸,我又为何不愿意效忠于他,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忠臣也好,叛臣也好,待百年之后,我也不过黄土一怀,无知无觉,又何必去管世人如何评价?
当下伏地叩首,道:“臣秦忧,愿为励王陛下效犬马之劳。”
离昴心中松一口气,道:“秦卿,本王必不会令你失望。”
忽然想到那时在殿中,秦忧对缪憬的失望神态,离昴一阵倦意上涌,示意随侍一旁的忘风令秦忧退下。
待秦忧退下了,忘风说道:“陛下为何对这人如此上心?”
离昴淡笑道:“纵观这些遗臣,不是趋炎附势,就是顽固不化,秦忧这人既刚又柔,确实是难得的人才,自然要上些心。如今本王方入掖留,脚跟未稳,若能有他这样的人相助,自然便少了许多麻烦。”
他却只字不提当日缪憬之言。
离昴心中明白,即便是近侍如忘风,毕竟对缪憬心存偏见,一旦知晓了他与缪憬之间的隐秘,风声走漏出去,则西州内部人心动乱,离昴这许多年打下的基业便要功亏一篑了。
忘风不疑有他,只是道:“有贤王世子在,陛下又何须担心。”
离昴摇摇头,心想,慕容岱个性过于耿直单纯,又哪里真的能应付这样错综复杂的局势。
随口说道:“世子日前重伤未愈,还是不要太过操劳。”
忘风想到当日慕容岱攻井城时为流矢所伤,险些丢了性命,若非他身强体健,复原的快,如今哪能下地自由行走,丝毫看不出重伤未愈。
点头道:“也是。”
看了看时辰,已近掌灯,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更衣赴宴了。”
励王入主掖留,自然要设宴庆功,犒赏三军。
但离昴想到这一场成功,一半来自缪憬的牺牲与策划,就不由心情沉重。自那日殿上一别,这两日离昴诸事忙,不及有空再见缪憬,也不知他现在如何。想到西州众臣对缪憬的仇恨,不由心中担忧,却又苦于无法表露心事,更添郁闷。
离昴起身,回了寝殿,任忘风指挥着侍女服侍离昴沐浴更衣。这本是缪憬的寝殿,如今陈设未变,角落的细长铜炉中却散出紫藤熏香的味道,侍从侍女也改为了西州宫人,一时间顿生物是人非之意。
待换过一身紫西州王服,入了摆宴的宫殿,西州众臣已分列跪伏在地,其后又有许多天朝降臣,秦忧也赫然在列。慕容岱身份特殊,又为此东征立下汗马功劳,因此位在西州众臣之前。
待离昴在幕后坐下,忘风宣词,重臣叩首行礼。诸般礼仪之后,这一场庆功宴便开始了,宴上觥筹交错,歌舞妙曼,众人脸上无不显出兴奋神情。
跟随着励王,入主掖留,一雪西州前耻,他们自然是要高兴的。可离昴知这一场东征的真相。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心情郁结,却又不能表露,只得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不多时,便有些醉意朦胧。
这时忽然殿中起了一些喧哗,离昴眯眼隔着帷幕看去,只看见两个侍卫强架着一人走入。那人头发披散,垂下的发丝遮住大半个脸,身上衣衫凌乱,被胡乱的套着一件异常哨刺目的红衣。
离昴心中忽然一紧,再凝目看去,恰看见那人被推倒在地上,微抬起头,露出一张骄傲冷厉的脸来,正是缪憬。
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似是受了折磨。
离昴几乎惊叫出声,强自按捺情绪,低声问道:“忘风,这是在做什么?”
忘风在一旁愤愤的说道:“陛下,您大约还不知道,当年先王在这掖留皇宫中,竟被生生折断四肢,加以折磨!”
离昴一惊,汶承被辱详情,所知者极少,事后大多为缪憬所杀,若非缪憬亲口述说,离昴也不知真相,怎么此时忘风却会知道,且看这情形,竟是在座西州众臣无不知晓。
沉声道:“当真?你如何知道?“s
忘风道:“千真万确,那是靖帝的宠妃凌妃亲口说的。”
离昴心里一沉,这几日为了笼络凌家势力,他命人将凌妃自冷宫中放出,只软禁在皇宫之中,想不到她竟又生生造出事端来。西州诸人对缪憬本就恨极,知道汶承当日惨状,这笔帐自然算到缪憬身上,只怕恨不得抽筋剥皮。
心中念头急转,尚未想到应对之策,这时已听见殿下有人怒道:“当日仁王殿下被凌虐折辱,如今也要你尝尝这样的滋味。”
此言一出,群愤激昂,殿中一片叫骂之声。
众人附和道:“不错,折断这暴君的四肢,让他也给咱们跳人偶舞!”
说着,当先一名武将站起来,重重一脚踩在缪憬左手上。铁靴用力碾过,几声指骨折断的轻响掩在喝骂声中,缪憬的脸顿时又白了几分,额间冷汗涔涔流下。
西州众臣如嗜血之狮遇见猎物一般,双目通红,纷纷起身离座,拥向缪憬,眼看着便要生生踢断他四肢。
天朝降臣之中,俱惊的不敢做声,秦忧别过头去,眼角隐现泪光。
离昴再也忍耐不住,猛然站起身,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摔在地上,这一声脆响惊醒殿中诸人,不由止了动作,愕然看向帷幕之后离昴身影。
离昴怒极,却反而冷静下来,冷冷的喝道:“你们都是我西州重臣,学的是诗书文章,讲的是道德礼教,此时的所作所为,却与当日折辱先王陛下的那些畜生有什么分别?先王被畜生所辱,你们也要学做畜生么?”
这两句话,只把西州众臣说的脸上青白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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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场庆功宴变成了闹剧。
励王素来便令人捉摸不定,可这当众雷霆大怒,出言指责众臣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当下西州诸人已经被镇住了,短暂的错愕之后,顿时本能的意识到危机,均不由的伏倒在地,惶恐无比。
离昴见他们止了动作,神色稍缓,沉声道:“夜已,众卿连日劳顿,也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众人哪里不知么离昴话意,忙不迭叩首跪退,有人心中不甘,忍不住回头看了缪憬一眼,离昴冷冷哼了一声,无人再敢多言,连忙低着头,随着众人退下。
待殿中诸臣退下,离昴心里暗舒一口气,却仍是刻意冷着脸,对忘风说道:“将靖帝带下去罢,他毕竟曾为天朝之主,莫要刻意折辱,以失我西州风度。”
忘风站在帷幕一侧,殿中惟他可见离昴面容,口里应是,心里却阵阵发寒,方才离昴满脸戾气,分明是动了真怒,若非殿上诸大臣都是知机的,真闹将起来,只怕今夜要血溅庆功宴了。
不由的感到奇怪,虽则离昴指责之言不无道理,可这样的喜形于色,当众发怒却是忘风不曾想到的。
强压着心里的讶异,忘风仍是依言指挥两个侍卫将缪憬架走。他看见缪憬双唇紧咬,嘴角隐显血丝,不由一阵快意。又想到本能狠狠折辱他一番,却被离昴吓退,轻易放过了这暴君,又觉得心有不甘,走到殿门,籍著阴影掩饰,用力踢了缪憬一脚。好在缪憬双腿本已因为中毒失去了知觉,被忘风这一脚踢到却无什么痛感。
他抬头看了忘风一眼,忘风被他冷厉目光扫过,心中略生怯意,慌忙转身回到离昴身侧。
这时离昴已经从帷幕后走出,凝目看着黑沉沉的殿门外,见忘风走回,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
忘风一阵心虚,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是否被离昴看见。
君臣两人沉默无言,一前一后走回寝殿。
离昴尚有许多堆积奏折待批,坐在寝殿矮桌边挑灯夜读。忘风不敢做声,小心翼翼的伺候在一旁。
不知不觉月至中天,离昴放下手中奏折,伸了伸腰,忘风知机,连忙道:“陛下,三更已过,陛下早些休息罢。”
离昴点了点头,起身任人服侍脱了那身华丽复的礼衣,沐浴完毕,随便披着一件薄薄墨色丝袍,道:“都退下罢。”
众侍退出寝殿,忘风回身关门,离昴仿佛突然想起似的,随口问道:“忘风,你叫人把他关在哪里?”
忘风自然晓得离昴所指的乃是靖帝,他心里猜不出离昴心思,据实答道:“陛下,靖帝被关押在冷宫。”
离昴点了点头,道:“你下去罢。”
他站在榻边,面无表情,一直看着忘风将门小心关好,才忽然眉头一挑,伸指凌空一弹,顿时熄灭了殿中烛火。
急步走到窗边,侧耳凝听四周动静,寻了一个巡逻侍卫的空档,悄悄推开窗,翻身而出。
时已秋,夜风萧瑟,寒意弥漫,离昴只穿着薄薄一层丝袍,急速窜行在掖留皇宫之中,却丝毫不觉得寒冷。他只觉得心跳异常剧烈,他又是恼恨,又是担忧,整个晚上若不是怕被人察觉了端倪,强行压抑着不动声色,早就爆发出来。到这时夜人静,再也忍耐不住,恨不得立刻飞奔到缪憬身旁。
做贼一般躲过沿路巡逻,离昴无声无息潜入冷宫。此本该有人看守,但因天冷,风吹的急,又觉得缪憬不良于行,守卫的几个侍卫便有些松懈,寻别避风。冷宫中异常寂寥清冷,只听见风呼呼的吹着,略有些破旧的窗扇咯吱作响。
离昴放轻脚步,快速走入宫内,听见左侧偏殿里有一道略显急促的呼吸,连忙奔过去,籍着月光看见缪憬躺着一张矮榻上,身子蜷缩成一团,连一条被褥也没有。
当日缪憬将凌妃囚在冷宫之中,不曾丝毫亏待了她,衣食起居俱是命人周到照顾。但自他被关入这里之后,看守侍卫对他心存愤恨,怎么会好生对待,时不时的拳打脚踢不止,又说道:“难道这一个犯人竟能比我们过的还舒坦?“于是又将榻上的垫褥铺盖全部拿走,将缪憬丢在硬板上,任冷意渗骨。若非此时还未入冬,只怕缪憬早就生生冻死。
饶是如此,缪憬毕竟也难以挨受,离昴听见他呼吸急促,心里一紧,几步窜到榻边,伸手抚向缪憬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不由心中一阵焦虑。
这时缪憬低低呻吟了一声,慢慢张开眼,低声说道:“离昴,你来做什么?”
他身子难过,头昏昏沉沉的,手上的断指伤却疼痛难耐,哪里睡得着,离昴一靠近,他便闻见那淡淡紫藤熏香,霎时清醒过来。
离昴轻轻抚了抚缪憬额头,又执起缪憬左手,籍着月光查看伤势,不由的心中又是怒意涌起。
惨淡的月光下,缪憬左手中指与食指红肿扭曲,显然已经折断,微一触动,便听见缪憬闷哼几声,浑身颤抖起来。
离昴只觉得心痛一阵激过一阵,轻轻放下缪憬左手,道:“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飞身出了冷宫,奔到御医院,在架上寻到些御医平日里配好以做应急之用的药,或治伤或治风寒,离昴从架上各色俱拿了一瓶,又急忙奔回冷宫。
一回冷宫,正看见缪憬伏在榻边连连咳了数声,鼻端猛然闻到一股血腥味道。不由心中一惊,连忙过去搂住缪憬,见缪憬要将手藏向身后,离昴一把抓住,强行摊开,一片暗色血迹触目惊心。
离昴算了算日子,惊道:“毒又发作了么?”
缪憬掩饰不过,只得微微点了点头,他此刻腹中痛如刀搅,再也无力出声回答。
离昴连忙又问道:“续魂丹呢?“伸手便往缪憬衣内探去。
因缪憬身中离魂之毒,发作无定,续魂丹时时藏在身上,好在看守侍卫并未刻意搜索,续魂丹才得以安然保留。
离昴拿出续魂丹,给缪憬喂下一粒。见他呼吸略缓,心神微定,又摸出自御医院搜来的伤药,轻手轻脚的为缪憬接了手指断骨,敷上厚厚一层透明膏药。
这一番作为,又令缪憬痛的冷汗淋漓。
见离昴要撕下衣角为他包住伤,连忙低声道:“不用了。若被人瞧见了不好。”
离昴心中刺痛,紧紧搂着缪憬,一下又一下吻过缪憬额间眉头,道:“是我不好,令你受伤。”
缪憬被离昴搂在怀中,只觉得阵阵暖意传来,驱散了寒气,指间伤药灵验,疼痛大减,不由精神略微恢复。
轻轻道:“不怪你。当日是我没有能够保住汶承,这是我欠他的。”
离昴见缪憬脸色苍白,神情淡然,心中酸涩,道:“不是你的错。”
缪憬垂首不语,静静靠在离昴肩头。
他在离昴怀中迷迷糊糊入了睡,因续魂丹的药效,也减轻了风寒症状,这一觉睡到天微亮,才醒了过来。
张开眼,就着微微晨光,凝视离昴,唇角微微翘起。
离昴怕触动缪憬的伤,又唯恐他着了凉,一夜未眠,动也不动搂着缪憬。这时缪憬醒来,顿时惊动离昴,看见缪憬脸带微笑,不由一阵疑惑,柔声说道:“你可觉得好一些?”
缪憬点点头,轻声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好大一片槿林,淡紫色的一朵又一朵的盛开,如雪一样坠在地上。树下,有人在饮酒作乐,笑的好不开心,我觉得很羡慕。然后这个时候,我发现你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你对我说,你喜欢么?以后我也为你种下一大片槿林,然后我们一起在树下喝酒,我还可以为你弹琴"他脸上笑意更盛,喃喃道:“真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开心的好梦了。”
离昴眨了眨眼,道:“我我不会弹琴”
缪憬忍不住轻笑出声,说道:“我知道。”
离昴柔声道:“不过,若是你想听,我可以去学。”
缪憬怔怔的看着离昴,良久,叹一口气道:“天亮了,你快走罢,别被人看见了。”
离昴心中明白,温柔的吻了吻缪憬,将他身子轻放在榻上,再也没有说什么,起身离去。
缪憬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唇,慢慢闭上眼。仿佛又在回味着那个美梦。
大约因为是离昴在庆功宴上的大发雷霆,又或许是因为南离关被茂王所破,西州军心动摇,便再无人刻意来寻缪憬的麻烦,甚至侍卫还黑着脸丢了一床单薄破旧的被褥来。
离昴疲于应付诸多事端,无法夜夜照看缪憬,有时夜悄悄来了冷宫,看见缪憬已沉沉睡着,便守在他身边静静的看着那越来越削瘦的面容。
入冬时,茂王的大军已经向北推进了许多,离昴与诸臣商议了一番,决定带兵亲征。
第 15 章
南征的命令已下,离昴坐在幕后,面无表情,看在忘风眼里,又是一阵发冷。
忘风随侍离昴十几年,蛮以为即便离昴心机沉,难以捉摸,可他多少也能揣测出一些来。然则自从东征起,离昴便越来越古怪,到入了掖留,又当众发怒,忘风只觉得这励王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再难揣测,也不敢揣测了。
可忘风心里又忍不住的想,如今局势紧张,也难怪陛下越发的古怪。
招降的文书早在数日前便派人送去东楚关,附上的除了离昴亲笔所书的旨文外,还附着凌妃的书信与海家降臣的书信,为的也只是能够令那与慕容岱并称天朝双骄的海凌能够归顺励王。
忘风想不到,原来那靖帝最宠爱的凌妃竟是与海凌有些说不清的干系,又因为这缘故对靖帝心怀怨恨。想来靖帝荒淫,夺人所爱,也难怪落得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
只是,东楚关那里迟迟未见消息,据传海凌对靖帝忠心耿耿,倘若他拒绝了励王殿下的劝降,趁着东州茂王北上,在东楚关起事,两面夹击,则便是励王殿下换坐了当日靖帝的境,在这掖留尚未站稳,便可能被拉下来,实在有些不妙。
可是,那海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谁也不知道。忘风心想,海凌被靖帝夺了恋人,却还能忍耐着效忠靖帝,这男人当真是好没有骨气,只怕那天朝双骄之一是有些名不副实的。
抛开东楚关之事不提,南方也实在令人头疼。
想不到东州茂王好生的厉害,硬是带着三十万大军取道南州,杀将过来。西州虽然兵力不弱,但毕竟一路攻到掖留,损耗不少,与茂王的一战,怕也要颇费功夫。
何况如今茂王打着勤王的旗号,说励王以武力囚禁靖帝,实为大不敬。看起来倒是西州理亏,便连西州大军内部,也有些人心浮动。
忘风以为,励王殿下本应该带上贤王世子慕容岱的,却想不到慕容岱近来大约是重归掖留,触景生情,伤心之下,原本快要养好的伤又有些复发,不得不留下。于是励王殿下点了同为天朝降臣晋黜为副将,带着二十万兵马,不日便要南下。
他并不知道,离昴那张神色漠然的脸下,隐藏了多少心思。
如果可以的话,离昴并不想御驾亲征。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他心里牵念着缪憬。如今缪憬被囚,离昴在时,尚且境艰难,若他一离开掖留,也不知会怎样。
可离昴又不得不亲征。慕容岱旧伤复发只是原因之一。那晋黜形迹可疑,却始终未露马脚,离昴觉着这样的隐患还是要早些解决才好。然则更重要的则是,缪憬身上中的离魂剧毒,乃是出自东州茂王手笔,离昴心想,他必须在战场上俘虏了茂王,也许才有希望寻到解药的下落。
续魂丹只余五粒,缪憬的时间所剩无几,要在这短短的数月内打败茂王,离昴也只能亲自出马、兵行险招才行。
他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将缪憬带在身边,可是一则不合情理,二则缪憬的身体被毒素侵蚀,已近衰竭,难以负荷行军之劳。何况此行凶险,也许比令他留在掖留更危险。
诸多的无奈,最终只能化为心底的一声叹息。
南征前夜,离昴悄悄的去了冷宫。
缪憬半倚在离昴怀中,说道:“茂王真以为,南州是这般容易顺服的么?”
他说这句话时,眼中忽然闪过嗜血的慑人寒光,一瞬间,仿佛又是那个高高在上决断狠厉的靖帝。
离昴心中一凛,知道缪憬必然在南州另有布置。说道:“我明白了。”
下一刻,缪憬神情放柔,回望着离昴,道:“此行多加小心,不用为我担心,我还撑得住。”
离昴用力握着他的右手,道:“你等我回来。”
缪憬点点头,微笑道:“我等你回来。“z
第二日,离昴戴着银色面具,穿上雪亮的战甲,率军出征。
临行前,踌躇再三,对忘风说道:“靖帝之事,待本王归来自会置,若被本王知道谁敢肆意妄为”
森然目光注视下,忘风惶恐伏地,连声应是。
然则离昴南征数日之后,缪憬那勉强称得上平静的囚禁生活,便被打破了。
初几日,忘风尚能强捺着仇恨之心,不去动缪憬。然则留着掖留的西州诸臣,哪个不是对缪憬心怀怨愤的?忘风不过励王近侍,品级并不高,一连三个元老重臣施压,他便支持不住,也不愿坚持。于是,命人将缪憬关入天牢之中。
心想,等励王殿下快回来时,再将靖帝送回冷宫,只要大家都不说,励王殿下也不会相信靖帝罢,大不了届时用药弄哑了靖帝,便可瞒天过海。
即便被励王陛下察觉,但左右靖帝已是前朝废帝,励王殿下也不可能为靖帝而治罪满朝文武百官。
天牢之内,自然远非冷宫可比,黑暗阴冷,虫鼠蹿行,缪憬被侍卫骂骂咧咧的推入牢中中,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缪憬一声不响,众侍卫不免觉得无趣,发泄了一会,便将缪憬丢在枯草堆中,相约着喝酒行令去了。
缪憬身上阵阵疼痛,又觉得极冷,在草堆中蜷缩成一团。
透着高窗看见外面天色阴沉,情绪越发的低落。
到这一步,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便当是昔日愧对汶承的回报罢。
何况,他想到能够在最后的这些时日里,还有一个人真心的想着他念着他,便已是上天对他的最大恩赐了。
第二日起,便有西州诸臣陆续来牢里,轻则大声辱骂,重则施加刑罚,命人杖击。
那杖乃是沉木灌了水银,又外包着铁皮的,侍卫心存怨气,狠命的打,一杖便皮开肉绽。
忘风听闻动刑的消息,急忙奔来时,已经三杖下去了,只看见缪憬大腿上血肉模糊,隐约可见白骨,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心想再这般打下去,真闹出了性命,回头便不好对励王殿下交代了。连忙止住。
见那大臣仍不肯罢休,将他请出天牢,说道:“大人,并非忘风刻意袒护。只是陛下临行时曾特意说的,将来要亲自决靖帝。若现在将他打死了,便是藐视圣意,大人何苦为了一个囚犯担待上这样的罪责?”
那大臣闻言,犹豫了半晌,恨恨道:“便这样便宜了他,实在是不甘心!”
忘风念头一转,道:“大人,满朝的同僚谁不是这样想的,但陛下的旨意不可违啊。忘风倒有个主意,咱们虽然不能伤他性命,可也有许多法子慢慢的折磨他,叫他痛不欲生,又不会落下痕迹。”
那大臣眼睛一亮,问道:“哦?什么办法?”
忘风淡淡道:“这也容易的很,只消用针去扎他,既不留伤口,又不伤性命。”
那大臣抚掌笑道:“这主意再妙不过!“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忘风回到牢内,看见缪憬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气息奄奄,心想若这样丢着不管实在不行,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命人为缪憬包扎伤口。
那些侍卫比忘风更不情愿,刻意重手重脚的包扎,硬生生令缪憬痛醒。
隔日,忘风又去牢中探视,见缪憬神智已清醒,躺在草堆中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神色飘忽。
冷笑道:“原来靖帝陛下还有欣赏风景的好兴致。”
缪憬冷冷的瞥了忘风一眼,不言不语,又继续望天。
忘风被他那一瞥,下意识后退一小步,随即心中一阵恼怒,心想到,他如今不过一个阶下囚,我怕他什么?
命人开了牢门,取出一支长针来,道:“听说陛下腿脚不灵,我倒是学过些针灸的法门,不若给陛下治治。”
说着,便将针狠狠的刺向缪憬身体,他随手乱刺,哪里是针灸,本就是刻意施虐。
缪憬眉头微皱,身体紧绷,冷冷的注视着忘风,并不出声。
忘风扎了数十下,却抵不过缪憬目光,一阵羞恼,终于还是收了手,狼狈离去。
自此之后,西州诸臣便想了许多样折磨缪憬。或以一层层湿纸覆在他口鼻之上,待到将要窒息方才揭开。或以布裹着杖,击打在他身上,表面只留下些淤痕。又或者在饭食中掺着碎石利片,缪憬吃下去,口内喉咙皆是细小伤口,便连喝水亦疼痛无比。
然则无论他们如何折磨,缪憬均一声不吭,他身为靖帝,骄傲异常,又怎愿意在人前示弱,痛苦呻吟?
西州诸臣轮番动手之后,渐渐被缪憬坚忍所慑,又恐怕真弄死了他,对离昴无法交代,便渐渐的罢了手。
一连数日,缪憬见无人来牢中施刑,心中略松一口气,他毕竟也有些支持不住,难以忍受。
天越来越冷,这日睁开眼,便看见窗外天光黯淡,厚厚的乌云仿佛要压下来一般。过了午后,北风吹的越发的急,忽然缪憬觉得脸上微凉,伸手一触,指尖摸到细小水滴,再凝目看向窗外,一片片白色细雪纷纷扬扬的飘洒了下来。
这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了。
缪憬心里暗想:我看了无数回雪,却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回。
不由的心思又飘到南方,也不知那里战局如何,离昴是否能够安然凯旋而归。
正自神游,忽然听见几道脚步声传来,缪憬下意识看向牢栏外,只看见一团火光慢慢的移近,持着火把的侍卫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人,那张原本应是天真率直的面孔布满阴郁,一双眼狠狠的盯着缪憬。
缪憬心神一震,忍不住低声喊道:“小岱。”
第 16 章
慕容岱走进牢内,重重哼了一声,说道:“缪憬,你在这牢里倒过的舒坦。”
缪憬抬头注视慕容岱,却看见慕容岱满脸憎恶,一双眼冰冷冰冷,哪里还有昔年慕容岱跟在他身后喊着憬哥哥的模样,不由心下一阵发凉。
他心知,慕容岱此来,必不是真的要与他叙旧,所为的无非也就是报复罢了。
心里失望之极,疲惫的闭上眼,说道:“小岱,你也不要费心思找话说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慕容岱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转身对侍卫说道:“拿条鞭子来。”
慕容岱虽为天朝降臣,但他早自励王东征起便主动投奔西州,又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西州上下莫不是对他敬佩有嘉。那侍卫自然不会忤逆慕容岱的命令,他为了讨好慕容岱,自作主张,刻意挑了一根牢中最厉害的藤鞭。
这根鞭子,乍看颇为寻常,乃是由数股细藤编起,又浸过桐油,牢韧无比。但这鞭比寻常的藤鞭多编了数股,分量上便重了许多,藤上又生了许多细小倒刺,刺上有毒,沾血既入,侵蚀伤口,令伤极难治愈。因而这根鞭子又被牢中侍卫们叫做三下倒,意思便是说,只消抽三下,任谁都立即倒地,再难起来。
慕容岱生为世子,所学所见的尽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所为,因而生就了这样一副耿直性子,那些折磨人的刑具他哪里知道。他说要鞭子,只是因为当年在流放途中曾被看守鞭打,因此记得这一样刑具。可他却不知道,当时看守打他的只是寻常长鞭,却不是这牢中特制的折磨人的凶器。
侍卫双手捧上鞭子,慕容岱伸手握住,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可他拿惯了兵刃,却也不以为异。
手臂一伸,鞭稍耍了一个式,就重重一鞭抽在缪憬身上。
这一鞭下去,自缪憬左肩划至右腹,身前顿时皮开肉绽,留下长长一道创口,点点鲜血飞溅而出。
缪憬只觉得先是身体被重重撞了一下似的,心口一阵阵的发闷,大半个身子都麻木的失了知觉。紧接着,一股火辣辣的痛自伤口爆发,疼的尖锐,刺的全身都忍不住的抽搐,口中涌上腥甜味道,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连耳中都是血涌的轰鸣声。
他用力咬着唇,才不至于令呻吟溢出口。
慕容岱不曾想到这一鞭下去竟这样的厉害,不由怔了一怔,有些愕然的望向身后的侍卫。
那侍卫以为慕容岱要夸赞自己,笑着说道:“大人,这鞭子最厉害不过,只消三鞭下去,任他铁打的人也熬受不住。”
慕容岱只觉得心中一阵厌恶。他本是禁不住撺唆,才来这天牢里,想略略鞭打几下,发泄些怨气。他以为只不过如当日自己所挨一样,红肿几日罢了,却不知道只一鞭就这样重伤了缪憬。慕容岱虽然极恨缪憬,可却一直是想着凭自己的本事光明正大的打败缪憬,将他杀了报仇,却不该是施用如此残虐酷刑折磨缪憬,未免失之磊落。
可如今既然已经做下了,当着缪憬与侍卫的面,慕容岱也拉不下脸来。
虽然放下了鞭子,可口里仍是出言刻薄,说道:“这鞭子制作不易,用在他这样的人身上还真是浪费。”
那侍卫不知慕容岱心思,接口道:“大人尽管用,牢里还有一条。”
慕容岱冷冷瞪了那侍卫一眼,旁边另一个侍卫看出些不对,对慕容岱说道:“大人,我们在外面守着。” 连忙拉着那同僚出了这间牢房,远远的守在走道尽头。
这时牢中只余慕容岱与缪憬两人,慕容岱打量着缪憬,见他身体削瘦,伤痕累累,神情异常痛苦,早没有了当日在殿上的高傲,忽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忍不住冷笑道:“缪憬,你如今落得这般地步,可曾觉得后悔?”
缪憬痛的几乎失了意识,迷迷糊糊间,吃力的摇了摇头,低声反问道:“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又没做错什么。”
慕容岱本已渐渐平息的怒火又猛的窜起,喝道:“你凌虐仁王,滥杀忠臣,夺人妻子,荒淫暴虐,全天下人都骂你是暴君,恨不得你早日死了,你竟还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说着,一脚踢在缪憬腰间,触及伤,将他痛的身子几乎弹起。
缪憬被这一下痛刺激了神智,顿时清醒过来,睁眼看见慕容岱眼中的仇视与不屑。心中压抑长久的痛苦猛然爆发出来。
目光凌厉的注视着慕容岱,说道:“小岱,便是全天下人都骂我,你也没这资格!我缪憬,这二十年里哪里对不起过你了?”
慕容岱幼时以缪憬为兄,常受他管教,虽然后来渐渐疏远,但习惯使然,心中对他总存着些敬怕之情,被他这一瞪,身体便不由自主的退缩了一下,随即又暴怒道:“你竟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父王只因为打碎一个酒杯就被你以炮烙之刑,又将我慕容一族流放千里,你竟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缪憬神情冷淡,道:“小岱,你这贤王世子当的好不快活。是我错了,我不该因为怜惜你母亲早逝,怜惜你孤零零的没有兄弟姐妹,就一味的纵容你,总想着把全天下的好都给你,令你幸福无忧。我以为你应该是正直善良的,却想不到你竟会变得这样的无知自大。我本来不想你伤心失望,才对你隐瞒了许多事情,却想不到反而害了你。若说我后悔,我做错事,也只是后悔,我当初不该对你太好!”
慕容岱被缪憬这一番指责说的脸上青白交加,心里又恼又恨,重重的跺了跺脚,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要你来可怜。你杀了我父王,却还给他安上谋逆的罪名,你敢做不敢当,你是个懦夫!你不要以为你说这些话,我就会放过你!”
他一时激动,便显得有些语无伦起来。
缪憬想到慕容岱小时,便总是这样,一激动起来便说话颠三倒四的,心里忽然一软,想到:小岱毕竟还是年轻不知世情,待将来长大了,总归会明白这许多道理的。
他忆起从前带着慕容岱在御园里奔跑玩乐的时光,不由微微笑着。
慕容岱不知道缪憬心思,只以为他是在讥笑自己,更是恼火,道:“你还笑得出么?我告诉你,大家已经商量好了,待励王陛下南征回来,便要请陛下下令将你死。”
缪憬淡然道:“反正他不杀我,我也是活不成的。”
慕容岱一愣,不甚明白缪憬的话意,站在原地瞪了他半晌,却又再想不出什么话说,只得愤愤的转身离去。
缪憬看着慕容岱走出牢房,疲倦的叹了口气,道:“小岱,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慕容岱身形一顿,恶声恶气的哼了一声,头也不回,便走了。
走到走道尽头,那两个侍卫连忙迎上,慕容岱将鞭子往他们身上一丢,大声道:“这样的东西,以后还是不要用的好。”
缪憬隐约听见慕容岱的话语,心中感慨。
他躺在地上,伤口疼痛似火烧一般,低低的喘息着。
他看见墙角自己已指甲划出的一道道记日痕印,心中暗暗推测,也不知离昴的南征究竟如何了。
他心想,若他此时在离昴的位置,想短时内打败茂王,便有一个险招可以用。
晋黜可疑,也许真就是与茂王有些干系,所以何不将计就计,利用晋黜,将茂王引入圈套。
想来离昴特意命晋黜为副将,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思。
离昴出征前,并未与缪憬详谈南征计划,只因为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他与缪憬在掖留再怎么谈,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空谈。
但大抵的想法,却与缪憬相近。
这一日,西州兵行近徽地,与茂王大军已有几短兵相接,双方势力相当,战局僵持不下。
于是离昴夜召晋黜商议一番,设下了计策。他决定下一交战时,西州军假意败退,将茂王大军引至峡谷,西州军事先埋伏在此,趁着地利优势,将东州军一举歼灭。
这计策本是寻常,但施行起来也并非那么容易,要败的不露破绽,又恰到好的将茂王引入峡谷,绝非常人能够完成。
离昴对晋黜道:“晋将军,此计成否,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晋黜当下接令,道:“臣必不辱命。”
于是隔日,由晋黜率兵,与东州军大战一场,然后狼狈撤逃,将东州军引向设下埋伏的谷地。
若晋黜并无二心,则此埋伏便可奏效。
然则晋黜不知的是,离昴只将小半的兵力设在峡谷上方,自己悄悄带着大队人马,埋伏在绕上峡壁的秘道边。
结果,将企图绕上峡壁的东州军打的落流水。
至此,再无疑问,显然是晋黜投向茂王。
东州军想要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再后,却不知黄雀后面还有一个猎人。
此役固然东州军元气大伤,离昴却在混战中被一箭射中右臂。因箭上带毒,险些危及性命,虽然医治及时,却也昏迷许久。
这其中的一番曲折变化,自然是远在掖留众人想不到的,待消息传回掖留时,缪憬已在牢中因为鞭伤陷入昏迷。
他只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胸前火燎一般的痛着,神智迷糊间,隐约想到离昴,心里难过,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这时忽然觉得身体被人扶起,接着有什么东西覆在了伤。
缪憬一惊,勉强睁开眼,发现有人正在为自己包扎伤。
那人容姿秀丽,眼角微微上扬的凤目显得十分温柔妩媚。
缪憬又惊又疑,颤声道:“阿凌,是你么?”
凌妃低头不语,手中捧着一卷白布。
第 17 章
天牢又暗又冷,鼻端闻见的尽是血腥气息与腐臭味道,但凌妃身其间,却眉也不皱,柔美的脸庞并未显出什么特别的神情来。反叫人有些捉摸不定。
她半跪在地上,伸手绕过缪憬身子,将手中白布仔细裹在缪憬伤,鬓边一缕秀发垂落在缪憬脸上,如羽翼搔痒一般,传来微微的发麻的感觉。清雅的熏香萦绕在缪憬身边,一瞬间仿佛那天牢中的种种丑恶气息俱都褪去。
缪憬只觉得好像在做梦似的。i
他怔怔望着凌妃,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楚感动,忍不住说道:“阿凌,你终于原谅我了么?”
但凌妃并不言语,只是仔细为他包扎伤口,厚实柔软的白布覆上,紧紧的贴着模糊的血肉,带来阵阵抽痛。
可缪憬此时已经浑然忘记了身体的痛楚,只在心里想到:“莫非是小岱与阿凌说了什么,她终于明白我的苦衷了么?”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慕容岱不会这么快便知道实情,又哪会对她说什么呢?
他又想到:“阿凌恨我,是因为当年我娶了她,拆散了她与阿海。她现在对我好,难道是因为阿海的缘故?”
海凌在东楚关,自离昴入主掖留后,一直未见什么动静,莫非是他愿意归降离昴了?
缪憬知道,当日离昴派人送去劝降的文书中,便曾提及非但封海凌为一品大将军,还愿意亲自为他与凌主婚。凌在信中大约也提及此,劝海凌归顺励王。
“若是如此,不久之后,他们两人便可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许阿凌心中高兴,又想到我过去待她的好,便真的原谅我了。“缪憬心中暗语。
过去十年,犹如噩梦一场,他虽然曾经爱极凌妃,却也被她伤透了心,再难爱上。心中存下的,也只是对凌妃与海凌的愧疚,和这二十年的青梅竹马之情。
想到这里,顿时一阵解脱。看着凌妃精致侧脸,低语道:“阿凌,以后你要和阿海好好在一起。这十年,是我对不起你和阿海,我本该早点放下,可我心中又太过执念,总也舍不得,是我错了。但是,阿凌,你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十年一起度过你要好好珍惜。你有时说话太伤人,阿海虽然喜爱你,包容你,可你也不能总伤他的心。阿海爱喝酒,你也要多劝着他一些,别伤了身子。他多年行军打仗,身上留了许多伤,虽然现在年轻体健,可是将来却容易留下痼疾,还要靠你来仔细叮嘱了他,好好的调养”
琐言碎语的说了许多,心中却越来越伤感,强忍心中酸楚,痴痴看着凌妃。
一直待凌妃为他包扎好了伤口,站起身,缪憬才猛然醒悟一般,道:“阿凌,你要走了么?“复又点了点头,自语一般的说道:“这里太阴冷,你身子柔弱,不宜久留,还是快些走罢,若得了病便不好了。”
凌妃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缪憬躺着草堆上,伸手摸了摸凌妃亲手为他包扎的地方,倦意上涌,昏沉沉的睡去。
他隐约梦见了七岁那年的一个春天。
在皇宫中胡闹了一年多的几个孩子忽然起意要溜出宫去。
对于那时候的缪憬、凌以及海凌,宫墙如此高大,加之那些看守的侍卫,想要出宫简直是不可能的。
可是,听说宫外有市集,有来自东南西北各州的人,有许许多多新鲜好玩的东西。
缪憬想到,冷宫附近有一棵大树,树枝一直伸到宫墙之外。冷宫僻静,来往的人少,可以悄悄的爬上大树,到宫外去。
三个人都是顽劣惯的,当下甩开随侍,奔去那。互相推顶拉扯着,爬上了树,一直沿着粗壮的树枝爬到宫墙之外。
墙外,却并无任何可以沿着爬下的东西。
海凌胆子大,提一口气,先跳了下去,一双腿震的有些发麻,原地踱了踱,冲着树上两人招手。
于是缪憬跟着跳下去,一屁股跌坐在地,沾了许多灰,有些狼狈,但也无碍。
轮到凌了,却忽然不敢跳了。看着远远的地面,死死抓住树枝。
任缪憬和海凌在下面费尽了口舌,凌也无论如何不敢往下跳,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害怕的简直要哭出来了。
这时候,先前被他们甩开的侍从找来了,远远看见凌趴在树上,都大呼小叫起来。凌心里一慌,松了手,直直的掉下来。
缪憬和海凌连忙合力去接,结果三人跌做了一团。缪憬的手臂被细石划伤,霎时渗出血珠来。
凌看见缪憬受了伤,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小心为缪憬包上。
海凌看见那被她打的乱七八糟的结,忍不住哈哈大笑。
凌又不由的破涕为笑。
缪憬也不觉得痛了,与他们一起笑闹了起来。
这一悄悄溜的出宫,尚未远离宫墙,便被找回。短的好像一阵烟雾似的,转眼便吹散了。
可是那春日阳光下天真无猜的笑容,却一直印在心里。
这一场梦断断续续的做了许久,伤因为那藤鞭上的毒刺感染,虽然包扎了,却全不见好,夜里缪憬发起高热,冷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体蜷做一团。
痛苦中,几乎要呻吟出声。
昏昏沉沉的一连烧了两日,到第三日才勉强恢复些神智,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口渴的喉咙生痛。
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往牢栏移了移身子,希翼能寻到些狱卒留下的水喝。这时牢门打开,看见一双精美绣鞋踏入。
不由的抬头望去,看见凌妃冷着一张脸,手中一把小巧匕首。
缪憬愣了愣,张口欲言,可却嗓子疼痛,难以发声。
凌妃随手合上牢门,弯下腰,伸手摸了摸缪憬那被的绷布包着的伤,将匕首凑了过去。
那匕首锋利无比,轻轻一划,便将白布分开,落力稍重,就划在缪憬身上。缪憬不明白凌妃举动,只是疑惑的看着她。
待将他身前大片的绷布俱划开,凌妃才收起匕首。
伸出手指在伤按了按,缓缓开口说道:“有件事情,你听了想必会高兴的很。”
她声音轻柔,缪憬几乎要听不清楚,不顾被凌妃按痛的伤,略略抬起身,想说话,却发不了声音。
凌妃冷冷一笑,道:“阿海不愿归降励王,知道你被囚禁了,要率兵来救你。”
忽然神色转为阴戾,恨恨道:“缪憬,只因为你是靖帝,便要令阿海这样效忠你!他放弃锦绣前程,无视海家富贵,不顾我的安危,只是为了来救你这废帝!缪憬,我真恨,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说着,忽然拉住一片被划开的的绷布,猛力的扯开。
绷布覆在伤口上两日,已与模糊的血肉粘在一,这时突然撕下,伤痛远甚过当日,缪憬张了张口,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眼前星光乱舞。
可他身体疼痛却远抵不上心痛的半分。
他本以为凌是因为能与海凌在一起了,才原谅他,念及旧情,好意为他包扎伤口。
可却想不到,原来凌竟恨自己到这般地步,连这看似温柔的举动也只是为了折磨于他。
她本该是温柔可人的女子,却因为得不到所要所爱,变得这样的狠毒,那一双美目中盛满了怨毒,竟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缪憬看着凌妃神色狰狞,一双涂了丹蔻的纤手一片接着一片毫不留情的撕扯下覆在伤的白布,绯红的双唇开开合合,仿佛要吐尽这天下所有的怨念。他只觉得入坠冰窖,体内血流急涌,再也听不到任何言语。
不过片刻,已经气息奄奄,失神张大了眼,望着窗外,他心灰意冷之极,仿佛连这身体也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凌将布全部撕开,看见那一道长长的鞭伤又被生生扩了几分,仍觉得不够,又用匕首在他胸前尚且完好的肌肤重重划出一道道血痕。
骂道:“只要你死了,阿海便不用对你尽忠了!“r
正在这时,牢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牢门被人猛力撞开,慕容岱冲了进来。
看见缪憬躺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沾了血肉的布支离破碎的丢了一地,凌仍不够泄愤似的拿匕首往缪憬身上划,慕容岱不由心中惊骇无比,喊道:“凌姐,你你”
凌妃回过头,狠狠的瞪了慕容岱一眼,道:“小岱,你来做什么?”
慕容岱被她脸上狰狞神色吓住,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那平日温柔的凌此时竟这样的可怖,简直状若疯狂。
看见她在缪憬身上弄出的伤来,不由生出一阵不忍,结结巴巴的说道:“凌姐,你放过他罢。”
凌妃柳眉一竖,厉声道:“放过他?小岱,你竟然为他求情?难道你忘记了家破人亡之恨了?”
慕容岱踌躇道:“我我也不知道”
看见凌妃手中匕首扬起,狠狠刺向缪憬心口,慕容岱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抓住凌妃手腕。
凌妃被他阻了,恼恨无比,道:“小岱,你也要与我作对么?”
慕容岱摇摇头,道:“凌姐,我不是要偏袒他。我只是不想看见你沾了血腥。你,你那么温柔,不应该是这样的”
凌妃怒道:“你不要管我,放手!”
两人正僵持间,忘风闻讯,慌忙赶来,看见这骇人局面,不由心中惊恐无比。
他虽然顶不住朝中大臣压力,又挟着私怨报复缪憬,可做下这阳奉阴违的举动毕竟心虚,唯恐被励王陛下知晓。
可那边方传来东州大军覆灭,茂王被虏,励王陛下率军凯旋而归的消息,这头就听说凌妃在天牢里闹出事情来。不由一阵惊骇,急忙赶了过来。
若不是慕容岱及时制止,只怕靖帝便要死在凌妃刀下,等励王陛下回来,让他如何交代?
当下不由感激的看了慕容岱一眼。
慕容岱见凌妃状若疯狂,不由心中发寒,当机立断,将凌妃强拖了出去。
忘风看见缪憬气息奄奄,想到励王陛下不日便要归掖留,不由一阵头痛,连忙叫人将缪憬搬出天牢,送回冷宫,又叫来御医给他治伤。
然则缪憬却好像已经死去一般,双眼紧闭,再也不张开。
第 18 章
离昴的胜利,来得快的超乎想像。
利用晋黜设下的那一场埋伏战,虽然令茂王的东州军元气大伤,但并未致命。凭藉着徽地的连绵山势,茂王与西州军捉起了迷藏,率着残部东奔西走,加之离昴重伤,无力指挥。期间西州军着实吃了几大亏。
于是战局再一的胶着了。
然则令茂王不曾想到的是,打破这一僵局的,乃是来自东州军的后方、他原以为已经达成共识的南州。
当日南州国主驾崩,储君孱弱,于是二王子、三王子以及储君的叔父、南州旧主的兄弟南离侯便起了争权夺势的念头,几方势力在缪憬派人暗中刻意挑拨之下,战做一团,造就了南州异常混乱的局势。
茂王费了许多的力气,帮助南离侯对付两位王子,揽得大权,这才能与之达成协议,取道南州,攻打中洲,并允诺将来事成,将西州也划入南州版图。表面看来南离侯过分谨慎,只肯让茂王借道,却不愿出兵协助,但心里未尝不是打着渔翁得利的主意。
然则茂王虽然多少能够猜到南离侯的心思,加以提防,却不曾想到,便在东州军攻破南离关后,离开南州,向着掖留长驱直入的时候,南州内部又悄悄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孱弱的储君忽然发难,将南离侯打下天牢,紧接着便发兵,却是帮着离昴去打东州军的。
结果东州军死的死,降的降,可谓一败涂地,茂王在战场上身中数箭,但并未伤及要害,被西州军生擒。
此役后,南州储君拜见励王,主动表示愿意降伏于励王。
应是明智之举。
励王的南征大获全胜,又接到消息说海凌正率军赶往掖留,哪里敢松懈,连日急行,班师回朝。
回到掖留时,年关将至,海凌因兵马有限,又一路受到阻拦,速度自然比不得离昴,离掖留仍有许多距离。
离昴回掖留,再也顾不上别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缪憬。
待他走入冷宫,看见缪憬躺在硬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又见身上尚未治愈的伤痕,冷着一张脸,又一言不发的回了自己寝宫。
忘风忐忑不安的跟在离昴身后,想到那时离昴临行前的言语,不由心中越加的惶恐。
离昴站在窗边,背对众侍从侍女,淡淡吩咐道:“你们退下罢。”
忘风心中正一松,又听见离昴说道:“忘风留下。“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又是一紧。
待众人退出寝殿,殿中顿时安静无比,忘风看着离昴背影一动不动,不由额头冒出些冷汗,忽然忍耐不住,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忘风知错了,请陛下恕罪!”
离昴淡然道:“哦,你何罪之有?”
他虽然语气平淡,但却掩不住的森然之意,忘风明白,这正是他发怒之兆。
当日肆意妄为时,不是没想过此时所要面对的情形,但一来抵不住压力,二来心存怨气,又带着些侥幸,冲动之下,便违背了离昴的命令。但后来却想不到慕容岱与凌妃这两个原本该是靖帝最亲近之人,下手却一个比一个重。想到那时在牢中凌妃神情狰狞,状若疯狂,忘风不由心中叫苦,心想:“她倒是肆意报复,好不痛快,却该我来被责罚。”
但这时哪里敢多加辩言,伏在地上,道:“忘风一时糊涂,肆意妄为”
说的严重,便是抗旨不遵。
离昴转过身,目光森然,看着忘风说道:“忘风,你在本王身边也有十几年了罢?”
忘风低头道:“回陛下,是十三年。”
离昴道:“不错,你自本王登位前,便做了近侍,这十三年里,倒也知机,并未犯下什么过错。”
忽然走了两步,走到忘风面前,对他说道:“忘风,你说本王该怎么办?”
忘风连连叩首,道:“请陛下宽恕!”
离昴冷冷道:“念在你效忠多年,暂且饶你一命。你先把详细经过说来听听,若再有隐瞒,你应当知道结果。”
忘风哪里再敢隐瞒,于是把从开始被大臣相逼,到后来慕容岱、凌妃折磨缪憬,分别一五一十说了。
待他说完,久久未闻离昴声音,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去。只看见离昴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眼中露出骇人的冷意,比之当日在殿上雷霆大怒更甚几分。
似是察觉到忘风的视线,离昴低头看向他,冷冷一笑,道:“原来我西州的臣子们,竟只会以折辱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取乐真教本王失望!”
忘风心中一阵激动,忽然抬起头,大胆说道:“陛下,我们并非是以折辱靖帝为乐。”
离昴似是讶异于忘风胆大,挑眉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忘风痛声道:“陛下,西州因为地势得天独厚,物产丰富,素来便被天朝赋以重税,把西州当作取之不尽的聚宝盆一样,肆意压榨。世世代代,哪个西州人会心甘情愿?这也就罢了,可那靖帝当年强召先王入掖留,凌辱肆虐,酷刑死,这样的奇耻大辱,我们忍了十一年,怎么还能再忍下去?如今大家跟随着陛下,好不容易打到掖留,却让那靖帝仍然可以舒适度日,这这忘风一想到当年先王之死,便实在难以忍耐,冲动之下,才会忤逆了陛下的旨意。”
他这一口气说了许多,忽然惊觉离昴看着他一言不发,目光阴郁,不由又低下了头。
却听见离昴叹了口气,低声道:“当年先王曾说,仇恨会令人变得愚蠢而丑恶。当真如此!”
正要再言,忽然门外传来侍从声音,道:“陛下,有急报。”
这些侍从都是训练有素,若非要紧之事,绝不会冒昧打扰,这时忽然来报,必然是十分重要的消息。
离昴闻言,扬声道:“进来罢。”
那侍从进了寝殿,看见忘风伏跪在地上,心中隐约猜到缘故,但他谙明哲保身,目不斜视,躬身将一封文书奉到离昴面前。
离昴一只手取过,略有些费力的展开文书,快速将纸上密密小字扫视一遍,淡然道:“知道了,退下罢。”
那侍从连忙行了一礼,恭谨退下。
离昴随手收起那公文,又看了看忘风,道:“你下去罢。明日便回西州去。”
此言一出,忘风明白离昴的意思是将他撤职逐走,不由双目含泪。但毕竟死罪已免,他知道离昴是念及旧情,从轻发落,当下重重一叩首,道:“陛下,忘风今后不能随侍您左右,还请陛下保重御体。”
离昴点点头,没有说话。
忘风恋恋不舍退出寝殿,最后一回首,看见离昴站在窗边,右臂因为重伤垂在一侧,左手却又拿出那纸文书,只见他凝目看着那张薄纸,唇角微翘,竟显出一丝说不出骇人的笑意来。
忘风被离昴撤职逐回掖留的消息很快在众臣之中传开,众人尚不明所以,纷纷揣测,忽然离昴宣旨众臣入宫。
坐在幕后,示意侍从。那侍从展开一份旨文,高声宣读,内容却是说:自励王登位以来,有许多大臣阳奉阴违,屡屡抗旨不遵,励王宽容,念及这些人都是曾经辅佐过先王的忠臣,才没有问罪。然则此励王南征时,竟有人违背旨意,对囚犯肆意施以私刑。若励王再不予以严惩,则有失君威。同时也是立下警示,令众臣今后需恪守臣子本分。
宣完,又念了一份名单,俱是参与对缪憬施刑的臣子,忘风赫然在列。这些人,俱被削去官职,遣回西州。
众臣跪在地上,因一时之快,毁了前程,后悔不已,却也有人心有不甘,高声抗议。
离昴令人将这些罪臣拖了出去。对余下诸臣说道:“当日宴上之语,本王不想再说第二。我西州的臣子,应当是知礼守节的,有所为有所不为!”
众臣虽然心中奇怪,却也只想到,励王如今打败了东州茂王、南州主动顺伏,天下已得大半,不日便可称帝,因而要立下威信来。
离昴又看了看侧立在阶下的慕容岱,说道:“念在慕容将军立下汗马功劳,又是初犯,这便罢了,只罚去半年薪俸。”
慕容岱自知道海凌不愿归顺励王,正率兵打来,又因为凌神智癫狂,连日来心神不宁,这时反应迟钝,只是浑浑噩噩的跪倒谢恩。
当夜,离昴悄悄去了冷宫。
他轻轻抚过缪憬身上累累伤痕,心中剧痛,只是单手搂着他冰冷的身躯,一下又一下的轻吻着缪憬脸颊。
他心中气苦,既怜惜缪憬受伤,又恼恨众人轮番折磨于他,更气自己无力保护缪憬,忍不住的紧咬牙齿,气的全身发抖。
此时缪憬呼吸微弱,布满伤口的肌肤下,心跳一下缓过一下,仿佛随时会停止一般,离昴忽然一阵害怕,他尤记得当日缪憬握着他的手,说道:“我等你回来。”
可是他现在回来了,缪憬却无力张开眼看一看他。
只觉得心中难过到极点,却又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把缪憬的身子往内侧挪了一挪,自己慢慢在缪憬身侧躺下,一只手横过缪憬身前,小心避开伤,却又紧紧搂着他。头靠在缪憬肩,静默无语。
第 19 章
离昴静静守着缪憬良久,他东奔西走,征战连连,又受了伤,至今右臂仍难以行动自如,这时倦意上涌,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却在睡梦中遇见西州群臣围着他逼着他,要他将缪憬死。刚要开口,猛然回头,看见缪憬血淋淋的被悬在刑架上,气息全无。一双眼睛被挖了去,留下两个骇人的黑洞对着他,流下浓稠血痕。
离昴惊怒之下,只觉得痛彻心肺,张口便要鲜血狂喷,这时浑身一震,瞬时惊醒了过来。
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离昴只觉得阵阵心悸,挨着缪憬的的身子微微发颤,许久才平复心神。觉得半个身子麻木难忍,不得不微微动了动,这一动,忽然觉得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不由便伸手去摸。
待拿到眼前,才发现是个琉璃小瓶,离昴一见,心神振作,猛然坐起身。
他心想道:“我真是急糊涂了,怎么竟忘了还有续魂丹在!”
原来这续魂丹不知被缪憬如何收藏,并未被人发觉,一直带在身上,大约是离昴睡梦中手脚乱动,碰到了这装着续魂丹的药瓶。续魂丹药效神奇,可治受伤中毒,缪憬伤势沉重,昏迷不醒,也唯有续魂丹可救。
只是
离昴看着瓶中仅余的两粒续魂丹,不由又有些踌躇。
续魂丹少一粒,便意味着缪憬的命更短了一些。
若能在续魂丹用完前寻到离魂的解药,则还有存活的希望。可是自从俘虏了茂王之后,茂王态度傲慢,闭口只字不言,加之军营中人多眼杂,又急着赶回掖留,离昴不便仔细审问,因而至今未果。
可是,便是有解药,又能如何?
离昴一想到方才的梦境,便心情沉重。这梦并非来的无缘无故,自他入掖留后,便屡屡梦见这样的情形。缪憬身为亡国之君,又为天下人所不齿,便是离昴有心庇护,可西州诸臣又怎会善罢甘休?
他又是不是能够为了缪憬,而违背他的大臣们以及天下的百姓们的期盼?
他只怕,也许便是明日,他便不得不亲自下令,死缪憬。
然则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放弃。
眼看着缪憬气息微弱,离昴拿定主意,轻轻吻上缪憬冰冷干裂的双唇,撬开唇齿,将一粒续魂丹渡入缪憬口中,又恋恋不舍的细细亲吻着他唇角。
续魂丹入口即化,药效极其灵验,当日缪憬中了离魂剧毒,也不过一时三刻,便强行将毒压了下去。这时离昴觉得缪憬忽然身子暖了一些,凑近他胸前,倾听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渐渐复苏一般,变得有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缪憬忽然长长吐出口气,眼皮动了动,睁开眼来。
室中昏暗,缪憬神智尚未清醒,更觉得视线模糊,并看不清楚离昴面孔,可他闻见淡淡紫藤香气,忽然心中一阵安宁,忍不住的,往离昴身上靠了靠。
离昴伸手揽住缪憬,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缪憬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楚离昴满脸难过忧虑神情,双唇张合着好像在说什么。
可是缪憬只觉得自己被一片寂静包围着,没有风声,没有呼吸声,没有说话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令人感到恐惧绝望的寂静。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又觉得喉咙痛的厉害,仿佛有什么堵在那里一样。可他又听不见任何声音,连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能确定。
察觉到缪憬异状,离昴连忙握着他的手,仔细检视伤,问道:“可是哪里疼的厉害?”
缪憬心中明白,他中毒已久,身体被毒素侵蚀,渐渐崩溃。一时间,心中只觉得一阵茫然,按着常情,他该是难过的。可现在到这地步,受伤也罢,失聪也罢,却又都有些无所谓了。
看见离昴神色惊慌,缪憬勉力握住他的手,摊开他手掌心,一笔一划慢慢写道:“离昴,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离昴一愣,初时并未反应过来。
缪憬见状,又在他手掌上写了一遍。
离昴这时才辨出那些字,身形一震,用力抓住缪憬的手。他心情激荡,手抖的厉害,忍不住哽咽了一声,慌忙别过脸去。
过了一会,才转回来,望着缪憬,在他掌心里写:“我回来了。”
缪憬点了点头,无声的叹了口气。u
再也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从此以后,他们只能沉默以对。
正如离昴所料一般,日早朝上,众臣神色凝重决然,一致要求离昴下令死靖帝。
为公,一则是为了安抚天下,靖帝残虐,百姓困苦,因而仇恨靖帝,如今励王入主掖留,若将靖帝判决死,则仿佛意味着还了天下百姓一个公道。再者则是因为如今北州翔王病重,似乎命不久矣,储君摩拳擦掌,似乎也有逐鹿天下的意图,这时将靖帝死则可以兼作立威,起一些震慑作用。
为私,则西州上下隐忍了十多年的仇恨,也终于可以一雪前耻。何况先前因为对靖帝滥用私刑而被削去官制遣回西州的那些官员与余下的大臣间大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余下的这些大臣不敢对励王有异议,便将这怨愤也归结到靖帝身上,因而更恨不得他早些死了。
朝堂之上,诸臣联合一致,咄咄逼人,饶是离昴,也毕竟不可能与所有的臣子相左,更何况在此事上,他也毫无立场反对。
一时间心中苦闷,只得假着伤势未愈,心神倦怠,将此事拖延着,迟迟不做答复。
但大臣们一日紧逼着一日,离昴也越觉的难以对付。
这时候心里不由的想:做明君又有什么好,一举一动受制。倘若他是一个真真正正不折不扣的暴君,早就不计后果,一口气把这些大臣统统杀了。然则若这般肆意妄为之后,离王朝覆灭也就不远了。
这一日早朝,众臣正要再提此事,离昴忽然抢先一步说道:“众卿,前线传来一个消息。”
事关国家安危,众臣也只得屏息凝神,静待励王宣布。
离昴隔着帷幕看了慕容岱一眼,心中微生出些同情,说道:“海凌忽然暴毙,所率部众俱已投降。”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海凌迟迟不愿归降,又与西州为敌,众臣慑于他威名,心中总有些惶恐,时不时的想,若被他杀到掖留,该如何是好。这时忽然听说海凌死了,不由都是心里松一口气,大声欢呼起来。
有人说道:“海凌顽固,与陛下为敌,乃是忤逆天命,如今果然受到天谴。”
于是众臣纷纷跪地叩首,高呼:励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岱矗立原地,一双眼瞪的大大,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在他心目中,海凌便如兄长一般,慕容岱自幼便以海凌为目标,勤练功夫,钻研兵法,凭藉着天资聪颖,如此努力了十几年,才得到了与海凌并肩的荣耀。海凌不愿归降励王,慕容岱心中难过,可即便如此,他也总想着能够寻机会劝服海凌,而不愿意与他兵戎相对。
可是,他怎么想得到,那样一个人物,竟然忽然就死了。
一时间,这叫他如何接受?
再想到凌,全心爱恋海凌,如今好不容易两人之间没有了缪憬的阻碍,却竟阴阳两隔,这爱恨该如何收场?
浑浑噩噩间,连离昴宣布散朝也未听见。
呆立许久,旁边有人轻轻碰了碰他,说了一声:“慕容将军,散朝了。“他才猛然清醒,一言不发,转身便往凌的居奔去。
当日励王初入掖留,因为要通过凌拉拢凌家势力以及劝降海凌,所以便不再将凌妃囚在冷宫之中,而是软禁在皇宫附近的一宅院中。虽是软禁,但又因为承慕容岱的人情,只需有人监视,便可偶尔在城内走动,这才让她得了机会去报复缪憬。
自离昴回掖留后,知道了凌的肆意妄为,心中恼恨无比,加之海凌不愿归降,哪里还会再让她如此随意自由,命人将她囚禁在那宅子内院里,连院门也不允许跨出一步。若不是看在凌家还有些可利用之,早就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了。
待慕容岱奔到那宅院时,却慢了一步,看守侍卫说道,励王已经命人将凌妃带入皇宫。
慕容岱心中一紧,觉得有些不安,又连忙回皇宫,求见励王。
侍从为慕容岱传报,过一会转回来,请慕容岱在御书房外稍待片刻。慕容岱知道励王此时必然正在与凌说话,他一想到凌知晓了噩讯必受打击,便觉得心中不安,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御书房前来回踱步。
却不知御书房内,凌妃已经知道了海凌暴毙的消息,隔着一层帷幕,离昴说道:“海凌前夜已暴毙在营中。”
凌妃瞬时脸上失去血色,后退一步,颤声道:“你胡说,我不信。阿海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
她激动之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节。
离昴语气淡然,道:“好端端的自然不会死,可有人存心下毒,他海凌不过一个凡人,又怎么能不死?”
凌妃一愣,尖声道:“是你派人去害他的?”
离昴哼了一声,道:“这样的手段,若本王真想做,也未尝不可,不过既然有人主动代劳,本王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似是察觉到离昴话音中微妙的语意,凌妃不可置信的说道:“你知道?你明明知道有人要害他,你竟然不阻止!”
离昴冷笑道:“真好笑,他海凌是要来反本王的,本王难道还要救他不成?我不但不阻止,还要助上一臂之力。”
见凌妃怔怔的站在那里,神情凄然,离昴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快意来,伸手掀开帘幕,道:“东州有离魂剧毒,难道我西州就没有杀人的毒药了么?”
凌妃身形一震,抬眼看清楚离昴的模样,看见那一张俊美的脸上带着无比阴郁的神情,一双眼目光冷厉无比,瞬时认出了他就是当日跟随在缪憬身后的那个侍从,不由一阵惊恐,喊道:“是你!”
离昴唇角勾起,眼中却无丝毫笑意,道:“你当日想要毒害缪憬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你爱的人也会被人毒死?”
上前一大步,用力捏住凌妃手腕,轻轻在她耳畔说道:“你可知道,他中了毒,有多痛?”
凌妃看着离昴,想到当日他搂着缪憬伸手夺下自己的匕首,霎那间一个念头涌上,不可置信的望着离昴,道:“你和他你竟然和他”
觉得这太不可思议,太过可怕。她竟然骇怕的说不出话来。
离昴神色转柔,道:“你猜的一点也不错。你可知道,我本来想,便是海凌不愿归降我,我本也可以不杀他,大不了将他贬为平民逐出掖留便是了。可是你”
凌妃见他神情恐怖,忍不住惊慌的用力挣扎起来。
离昴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让她逃脱,狠狠的说道:“缪憬哪里对不起你,要你这样屡三番的折磨他,把他逼上绝路?他身子有多痛,我心里就有多痛!你说,我怎么还能看着你得偿所愿,和海凌快快活活的呢?”
凌妃惊恐道:“不”
离昴神情冷酷,轻轻道:“是你害死了他。”
凌妃尖叫道:“不是我!”
离昴不依不饶,冷冷道:“是你。”
“不,不是,不是!“凌妃连连尖叫。
第 2 章
慕容岱只觉得书房内募然爆发出一阵说不出恐怖的笑声,那笑声如此凄厉,又好像在哭一般,他辨出那是凌妃的声音,忍不住一阵心寒,再也顾不上君臣礼节,推开侍卫阻拦,猛然冲入御书房内。
只看见凌跪倒在地,神色癫狂,一边歇斯底里的笑着,眼中却流着泪,喊道:“不是!不是!”
再看离昴,正站在一旁,注视着凌妃,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慕容岱心神一紧,奔过去扶住凌妃,急道:“凌姐,你怎么了?”
凌妃身形一颤,避开慕容岱,怔怔回过头,对慕容岱喊道:“阿海,不是我!”
慕容岱一愣,不由抬头望向离昴。
离昴神情有些冷淡,道:“她听闻噩耗,受不住刺激。“转过身,道:“你将她送回凌家罢,叫人好好照顾她。”
慕容岱心思单纯,他知道凌妃与海凌相恋数十年,却苦于无法结合,这时忽然阴阳两隔,凌妃自然难以承受,因而精神崩溃。可他哪里想到这其中还有许多的曲折,此时心情沉痛,更无心细想,哽咽着扶起凌妃,道:“谢陛下隆恩。”
走出书房时,隐约听见离昴轻轻说道:“她也不是今天才刚刚疯掉的”
不由心中一寒。
凌家人虽得励王重用,总归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被人抓了把柄。凌不过一个前朝废帝之妃,又与前朝逆臣海凌扯上关系,如今变得疯疯癫癫,因而便对她冷淡无比。
慕容岱见状,知道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凌家过上好日子,心中叹息,于是索性将她接回自己的府邸,安排了一宅院供她居住。
隔着院墙,听见凌疯疯癫癫的哭喊,慕容岱心中难过之极,又猛然想到,若不是当年缪憬封她为妃,凌早就嫁给了海凌,又如何会变成今天这模样,不由心中起了怨气,便悄悄奔去软禁缪憬的冷宫。趁着侍卫交接空档,冲了进去。
看见缪憬正靠躺在榻上,两眼看着窗外,神色宁静,也不知在想什么。
慕容岱不由心中气苦,指着缪憬骂道:“都是你不好!本来我们大家都好端端的,兄弟姐妹一样,互相的亲慕,快快活活的。可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凌姐和海大哥分离。现在海大哥为了你也死了,凌姐疯了,只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见缪憬望着自己,神色温和,却不言不语,不由心中酸楚,道:“缪憬,为什么你就这么狠心!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小时候你对我的好,可是,为什么你就是这么的狠心!”
说到这里,心中难过之极,可看见缪憬躺在那里,身形削瘦,形容憔悴,想到那日缪憬在牢中的话语,又觉得一阵的怜悯,心情矛盾到极,只好转身离去。
奔出去不远,再也忍耐不止,眼泪流了下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高声责骂缪憬,心情激荡之下,语无伦。
正哭骂间,忽然听见有人哈哈大笑,慕容岱心神一震,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跑到了冷宫中的另一屋舍,那笑声便是从屋子传出。
慕容岱忍不住喝道:“什么人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偷听!”
屋中那人笑道:“真好笑,你自己跑到本王窗前来大声说话,打扰了本王好梦,本王还没有抱怨,你倒反而指责本王鬼鬼祟祟的偷听。本王听你刚才骂靖帝,想必你就是贤王世子慕容岱罢。看来贤王世子也不过如此,只敢躲在别人背后骂人么?”
慕容岱听这人自称本王,不由心中一惊,随即想到,莫非这人就是被俘虏的东州茂王?
不由问道:“你就是茂王?”
屋内之人傲然道:“不错,正是本王。”
原来东州茂王也被囚禁在冷宫之中。
冷宫之中,分别囚着天朝靖帝与东州茂王,本该侍卫严加看守。但缪憬半死不活,又失了聪,茂王镣铐加身,又倨傲不言,侍卫守在屋外也着实无趣,便只将冷宫团团守住,冷宫内的动静反倒不曾留意。
这般的有些怠职,离昴固然知晓,但他常常要潜进来与缪憬相见,不欲别人发觉,因而便刻意纵容了。
慕容岱心神混乱,竟无意中走到了茂王的窗边。
茂王被囚许多日,一个人也着实无聊,这时忽然听见慕容岱在窗外骂缪憬,不由心神一动,便开口接了话。
慕容岱此时并未想到这许多,只是震惊于茂王言辞,忍不住一好奇,顺手推开窗,看见一人坐在屋内。那人已过而立之年,本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但他的脸长了一分,一双眼又带着些煞气,便显得十分的阴戾。他身上虽然带着枷锁,可却端坐在那里,腰背挺的笔直,显得十分倨傲。
慕容岱久闻茂王之名,却也是第一亲见,原来是这样一个人物,不由心中暗吃了一惊。
可他又想到方才自己哭骂的话语俱被茂王听了去,又感到一阵狼狈,冷着脸道:“茂王如今身为阶下囚,却还这般的镇定自若,慕容岱好生佩服。”
茂王笑了笑,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本王既然败了,虽然心中不甘,可也不会疯疯癫癫的又哭又骂,凭白的叫人看低,折辱了自己。”
慕容岱听出他语中的讥讽之意,不由心中恼怒,道:“你这般冷酷无情,自然是不会懂的。”
茂王仍然笑着道:“你这样天真无知,又懂了些什么?本王听说靖帝把你当作手足兄弟一般溺爱,对你任求任予,结果到头来,你非但不领他的情,却还躲在他背后骂他,啧啧,本王倒真为他觉得有些不平。”
慕容岱恨恨道:“他杀我父王,流放我亲族,这还叫对我好?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茂王默然片刻,忽然道:“慕容世子,本王简直想不到,原来这世上真有你这样天真之人,你真以为靖帝是无缘无故死贤王的?”
慕容岱神色一紧,道:“你胡说什么?”
茂王收敛了笑意,神情转为肃穆,说道:“若说起来,这世上,本王也只佩服三个人。第一个人,乃是励王。他攻入中洲,入主掖留,又合南州之力打败了本王。这其中固然有许多的巧合与时运,说句自夸的话,若本王有这样的运气,将来未必便不能成为一统天下的明君。可是他能够抓住这些机会,成就大事,这便是天命如此,因此本王是极为佩服的,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所以本王虽然败在他手中,不但不恨,反而还是要佩服他的。”
慕容岱忍不住点头道:“励王陛下仁明,自然天下归心。”
茂王又说道:“这第二个令本王佩服的人,便是靖帝。”
慕容岱略吃一惊,不屑道:“他残忍暴虐,为天下人所不齿,你竟然还佩服他?”
茂王冷冷笑道:“什么残忍暴虐,若他真如天下人所说的一般,你慕容世子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骂他么?”
慕容岱一怔,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茂王道:“说起来,靖帝其实真是十分的可悲。他的能力与手段,并不在任何人之下,他屡识破本王的计谋,便连本王在掖留宫中安插的探子,他也能不动声色的一一铲除。他这样的人,若是早出生一百年,这天朝便不会这样快便灭亡了,也许能创出一个不逊于羽朝的盛世也不一定。但是可惜他生不逢时,凭一人之力,却挽救不了一个朝代的崩溃。这并非他的错,也并非他的能力不及,而是这天朝,已经崩坏腐朽了,只有推翻一切,重新开始,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他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在这样一个艰难的位置上,如果说励王得到了上天的眷宠,那么靖帝便是生来就被上天所遗弃牺牲的。最可悲的是,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朋友,却还没有本王一个外人明白他。”
慕容岱脸涨的通红,强辩道:“他给了你什么好,要你这样为他说好话?”
茂王冷笑道:“是啊,他给了本王什么好,要本王这样为他说好话?”
慕容岱讪讪搭不上话。
茂王看了慕容岱一眼,自顾自的说道:“还有一个人,本王也十分的佩服,那便是贤王慕容耽。”
慕容岱"啊"了一声,看见茂王眼中露出嘲讽神情,不由的又一阵惊疑。
茂王说道:“本王佩服他的原因是,一个人,做伪君子容易,做一辈子伪君子难,可他不但做了一辈子,就连他死了,别人都还以为他是贤者,这样的人,百年难见,叫本王怎能不好生佩服?”
慕容岱大叫一声,喊道:“你胡说!“d
茂王淡淡说道:“可笑世子你与慕容耽朝夕相见,竟从来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慕容岱结结巴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父王忠心辅国,每日都为了政事而操劳。”
忽然想到从前,父亲时时与心腹商议要事,刻意的避开自己,他本是素来不以为意的,从不曾多想。这时听见茂王这一番说辞,不由动摇起来。
茂王看出他心思,又说道:“你以为,靖帝真的是无缘无故杀慕容耽么?事到如今,倒也不妨实话告诉你罢,其实当日本王与慕容耽私下约定,分享这天下。若不是被靖帝识破,及时铲除了慕容耽势力,今日也许便不是励王坐那御座了。慕容耽谋逆策反,靖帝只死他一人,已是极轻的判罚了,否则理该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才是。”
慕容岱一时心神混乱无比,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茂王之言。喃喃道:“你胡说八道,你休要诋毁我父王!”
茂王冷笑一声,道:“慕容耽死都死了,本王平白无故的诋毁他做什么?于本王又有什么好?你信不信与本王也无关,本王也不过是觉得有些无聊,随便说说话罢了。”
慕容岱怔怔立在窗外,心乱如麻,脑中千百种念头转过,头痛欲裂,忍不住大叫一声,转身狂奔而去。
茂王看他远去,脸上浮现说不出诡异的笑容。
忽然听见一人在身后叹道:“茂王又何必将这些话说与他听?”
茂王识出是离昴的声音,并未回头,懒懒道:“本王看见他那样正直的人便心生厌恶,倒很想知道,若他知晓了那些肮脏的真相,是不是还能这样的天真?”
一语既出,屋内静默一片。
茂王虽然心中疑惑,不知离昴突然来做什么。但他不愿在敌人面前失了骄傲,于是紧闭了口,再也不出一声。
过了许久,眼见着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茂王几乎以为离昴已经离去,忽然听见离昴声音幽幽传来。
离昴说道:“茂王,你这样的气度,也可谓一代枭雄,便这样败了,可曾觉得不甘心?”
茂王不知离昴又在拿什么主意,不言不语,静待离昴下文。
离昴又说道:“茂王这样的人物,本王也不忍杀了。茂王,本王有心封你为东楚侯,放你回东州,如何?”
茂王心神一震,暗想到:“励王知道我野心勃勃,绝不会甘于区区一个东楚侯。励王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他是聪明人,为何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心念一转,开口道:“励王可是要本王做些什么?”
想来绝无凭空而降的好,励王此举必有目的。
离昴淡淡说道:“茂王是聪明人,本王便不绕弯子了。本王只想要一样东西。”
茂王心中一动,道:“哦?不知励王想要什么?”
离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沉声道:“离魂的解药。”
茂王一阵愕然,心念急转,猛然想到一丝端倪,转头看向离昴,却见他神情郁结隐忍,一瞬间许多心中的疑惑纷纷解开。
他与励王能力相差无几,可为何西州攻入中洲这般的轻而易举,而东州却难入分毫?
这其中,有太多的巧合。
可他现在明白了,这许多巧合,实乃是人为造就。
原来如此!
茂王想通此中关节,再也忍耐不住,哈哈狂笑了起来。
斜着眼看向离昴,说道:“离魂的解药?”
第 21 章
天光黯淡,缪憬看见离昴慢慢走进来,微弱的光照出他脸上的阴影,便不由的无声叹了口气。
离昴脸上的绝望是如此的显而易见,简直叫缪憬也感到不忍心。
他几乎要忍不住的想,当初他接受了离昴的那份感情,是不是错了?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离昴的出现,他这一生又是多么的灰暗而痛苦?
他毕竟还是自私的,所以曾经放不开凌,后来又放不开离昴。因为他太孤独,如果不去爱人或者被人爱,就无法忍受那种孤独。
于是只好微笑着伸出手,握着离昴的手。
离昴看着缪憬淡淡的笑容,他很想骗他,对他说找到了离魂的解药。可是他又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能够面不改色的这样宽慰缪憬。
只能够紧紧的拥着缪憬。
茂王嘲弄的说:“倘若本王要的是这天下呢?励王给还是不给?”
离昴不由的踌躇了,默然许久,沉声道:“茂王莫得寸进尺,惹恼了本王,有的是手段对付茂王。”
茂王微微一笑,忽然叹了口气:“励王可知道,就在方才这一瞬间,本王心中想过了许多主意。可励王在这样的情形下,心智尚能如此坚定,本王也知道那些办法无法奏效,因而也只好实话实说。”
“靖帝中毒许久,至今未死,想必是服用了续魂丹罢。续魂丹药效如此神奇,尚且不能解开离魂之毒,励王以为,离魂这样的剧毒,这世上还会有解药么?”
离昴心中惊痛,却强自忍耐,道:“当真无解?”
茂王摇摇头道:“若真有解药,可以换来一个东楚侯,本王便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本王又不是傻子,难道还真的是想一心寻死么?”
离昴失望之极,无心再语,转身离开。
茂王端坐在屋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自语道:“这个世道,真是太好笑了!”
离昴心中也不由的想,这个世道,确实太可笑了。
他与缪憬,本该是敌人,却彼此相恋,可到最后,他又救不了缪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绝路。
他忽然觉得一阵灰心绝望,什么皇图霸业,什么明君暴君,到百年后,也不过一坯黄土,那些声名又有什么意义?天下如何,百姓如何,又与他何干?为什么便该由他来承担这如此沉重的职责。若没有他又如何,难道这天地便会毁灭了么?即便是羽朝没落时,百年的战火,可那些人们,仍然顽强的活了下来,生生不息。羽帝飞升了,九百年后昭帝出现,昭帝死了,两百多年后励王出生,若励王也死了,将来也总有那样一个人,站在御座上,为天下子民所朝拜。
他离昴,也不过就是这浩瀚历史长河中一粒微小的砂子,希翼着小小的幸福。
忍不住的,在缪憬的掌中写道:“缪憬,我们一起远走高飞罢。”
找一个无人之,隐居在那里,不要去想什么政治、什么阴谋、什么天下、什么子民什么也不要想,只需要每日里垂杆闲吊,饮酒观月,能过一日便快活一日
若果可以这样,该有多好?
缪憬用力抓着离昴的手,什么也没有写,只是注视着他的双眼,目光凌厉。
好像在说:“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是离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够懦弱的逃避?
你是励王,是这天下人的期盼!
你有野心,有宏图大志,你怎么可以为了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舍弃这江山?
我不甘心,只是因为我身而为靖帝,不得不面对失败。可是,这天下,我想看着你得到,我没有实现的愿望,我希望你能够实现。
离昴读懂他的意思,不由的心痛如绞,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刚才所言,也不过就是一时冲动的自欺欺人罢了。
他是有野心的,也许这野心比他心中的爱情更为重要。否则,当时他就不会离开缪憬,回到西州大军中,以励王的身份与缪憬相对。
其实,自那时起,这一切便已经注定了。
他与缪憬,必然是无法在一起的。倘若不是因为毒药,也许还有一线转机,然而这毒药,又恰恰是缪憬当日自愿服下的。
缪憬在离昴的掌中写着:“离昴,其实我很后悔。”
我痛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遇见你,我也想活下去。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吃下那毒药就好了。
可是,那时候太绝望了,如果在那之前就遇见你该有多好!
但是这世上,后悔犹如离魂一样,是没有解药的。
离昴,你说过,会为我种一大片槿林,然后弹琴给我听。
等我死后,将我埋在槿林里,只要你为我弹琴,我就会陪在你身边。
我要一直陪着你,看你成为这天下的主人,成为盛世的明君。
屋外,大雪缤纷降下,天地间笼罩在一片苍白之中。
谁又知道,这白色的雪下,隐藏了多少血与泪。
西州众臣再一联名上书,洋洋洒洒的写下了万字罪状,又呈上了万民的请命之书,要求决暴君靖帝。
离昴木然看着那请求死缪憬的奏折,心痛至极,再无感觉,漠然道:“便依众卿的意思,三日后白绫赐死。”
众臣却齐声一致的喊道:“应当凌迟死!”
离昴一惊,低声道:“这样的残酷”
众臣道:“当日仁王陛下便是被凌迟死,一报还一报!这亦是万民的希望!”
离昴心想,他就是要死,也要被你们折磨么?
可是他又想,罢了反正都是死,又真的有什么区别?
默默的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身后,众臣伏地,高呼万岁。
慕容岱怔立许久,转身一个人骑上马,狂奔出了城。
掖留城外,有一片树林,林中有一条小溪流过。水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慕容岱站在水边,只看见一片模糊的影子,许多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再看见了。
他在溪边喝了许多酒,喝醉了之后便放声高歌,唱着唱着,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
一醉三日。
并没有去见缪憬最后一面。
三日后,大雪渐止,正午的阳光透过厚重云层间的缝隙投照下来,撒出一片金色的光幕。
刑场设在皇城门前,破例的允许百姓聚集观看。
缪憬被捆绑在刑架之上,身侧,是两个正在磨刀的刑手。
按例,凌迟是要剐三千刀的。
如此的残忍与痛苦。
围观的百姓们,脸上带着兴奋与激动的神情。他们并不知道什么,也从来不会去想什么,他们只是知道,那个残忍无道的暴君,就要被死了。
人声喧杂,可那些叫骂声对于缪憬却毫无意义。
世界如此的宁静。
他只看见,那个立在城楼上的人。
那个人决然的站在那里,隐藏起他的痛苦,目光如此坚定。
缪憬忍不住的微笑了一下。
他的双唇微微的分开,然后合起,又张开,无声的吐出两个字。
隔着人群,他们彼此凝视,无人知晓,他们是相爱的。
(全文完)
后记
于是,终于这个故事写完了,很心痛。
这个故事,太过无奈与绝望。
泪我已经难过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太无奈了,无论是谁,他们本身并没有什么错,但是造化弄人,最后却各自不幸,也许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无论是爱或者恨,都太过复杂。
写这样一个故事,真是太难过了。
其实最初只是想写一个孤独而坚强的男人罢了。
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得到了不少朋友的鼓励与批判,在此十分的感谢。
别说我是后妈,我真的很为了缪憬心痛啊!
心痛的我都写不了后记了。
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于是,这大概是我写过最短的一篇后记。真不是我的风格呀。
总之,就是这样了。m
这个故事已经完结,接下来会写的是一个短篇的故事集《香雪海》,我承认灵感来自冰箱的牌子。然后就大概会是《嘉祥之局》罢
场务助理的一天
场务这个工作,说穿了其实就是一打杂的,而我作为场务助理,也就是给打杂的人打下手。所以,我的工作实际上非常的可悲,可偏偏我女朋友还很羡慕我的工作,因为在她那构造单纯的脑子里,只要有明星帅哥看,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在开始记录这一天的事情之前,按着常理我应该自报一下姓名。但是,由于这个故事的编剧兼导演实际上是个非常懒惰的女人懒到了连有台词的配角也没有名字而只称为大臣甲大臣乙这样的状况,所以我这个连台词都不会有的场务助理,当然也就不会有名字。通常剧组里大家会这样喊我:“喂"“那个谁"“你,就是你"诸如此类。按着那个女人的话来说,反正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所以就不用浪费她宝贵的脑细胞给我这样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起名字了。可是,女王殿下,即使只是一个代号,我也很想拥有啊!
言归正传,总之,我现在工作的这个剧组,就是号称"斥资千万,巨星云集,再现殷商传奇"的古装大片《暴君》剧务组。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对广告宣传上的"再现殷商传奇"几个字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迷茫,因为这部片子很显然和殷商没有任何关系。编剧兼导演的赵紫女王殿下对此则表现了极大的愤慨,按着她的原话是这样说:“竟然拿我的作品和那个GJM魔兽世界的垃圾相提并论!“当时她和宣传部吵了整整两个小时,但是由于有钱又没品味的赞助商坚持,即使是女王殿下也不得不屈辱的退让了。当然,关键的问题是,印着这句话的海报已经铺天盖地的洒出去了,再收回也来不及了。
炒作归炒作,但斥资千万、巨星云集确实是不假的。所以我女朋友当时一听说我要来这个剧组工作,就兴奋的直尖叫。片中单是一个小小的配角,励王的侍从,就是由当红巨星李忘风客串的。李忘风当年以黑社会影片《不应有恨》出道一举成名,之后又出演了好几部黑社会题材电影,红透半边天,人称夜风东少。他这在《暴君》里只演一个戏份不多的配角,可谓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不过也有小道消息说,这是因为他是赵紫的情夫,所以但是演艺圈的八卦新闻真真假假,谁说的准?我昨天还听说李忘风与一大叔秘密同居呢!
除了李忘风这个重量级巨星之外,本片由李贸、苗景领衔主演,影坛第一玉女铃铛出演女一号其实就是唯一有名字的女性角色,所以虽然是配角,也叫女一号。另外还有三个男配。剩下的角色基本上都是无名氏,不提也罢。
因为演男配海凌的间梦档期拍不过来,所以导演把他的戏往后排,今天上午拍的是剧中贤王世子慕容岱见励王的一场戏,下午拍靖帝初遇离昴,在寝殿里吐血的那场戏。
上午慕容岱那场戏还好,虽然NG了无数,导演到最后抓狂的喊:“你是慕容岱,不是慕容呆!收起你那一脸呆滞的表情!“但是那和我没关系,我只要在旁边看看热闹就好。
下午这场缪憬吐血戏,可把我给累惨了。以前我就听同行说,最怕遇到赵紫导演吐血戏。为什么,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卡!“那头赵紫大喊一声,看来又NG了。
就看见苗景还趴在桌子上,赵紫已经冲了过去,指着地上说:“你到底有没有给我好好看剧本?血要刚好吐到这个碎掉的碗上。”
“导演,这个碗放太远了,我吐不到啊。“苗景一边很无辜的说,一边接过旁边化妆师递来的纸巾,开始擦嘴旁边的黑血当然是假的。
女王殿下才不会管你是不是能吐到那么远。
“吐不到也要给我吐到,太近了画面就不好看了!休息一下,一刻钟以后继续。“赵紫突然把头转向我,我心里悲鸣一声,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那个谁,快来收拾一下。“赵紫对我发布命令。
我就知道!
拿起抹布,跑到场中,蹲在地上,我擦我擦我擦擦擦。要死,这个血迹怎么这么难擦?
所以说,最怕赵紫导演的吐血戏,她喊一卡,我就要擦一遍地板。这已经是今天下午第十八了,我腰好酸啊!
一刻钟后,苗景的妆补好了,地上的血我也擦干净了。各就各位,赵紫一声令下,又开拍了。
只看见苗景趴在矮桌上,神色痛苦,隐忍片刻,忽然哇一口黑血喷出,刚好落在碎碗上。
这回刚好吐到指定的位置,总可以了吧。
“卡!“赵紫又是大喊一声,跑过去:“怎么搞得,你这是吐血还是吐口水啊,吐血有这么用力的吗?”
女王殿下,不用力怎么吐得到那么远?
“你,就是你,把地擦干净了,还有碗上面的也擦干净。”
拎起抹布,看一眼苗大牌,脸色比真吐了血还难看,咱俩难兄难弟,命比小白菜还要苦啊。
一刻钟以后,继续第二十吐血戏开拍。
“卡!神情要痛苦,不是要你狰狞!”
“卡!不对,你这血吐出来弧度不对。”
“卡!怎么搞的,谁叫你吐这么多?你是爆掉的消防栓啊?”
“卡!美感!美感你懂不懂啊?要优雅的吐血!”
“卡!”
一直吐到第三十九,女王陛下才勉强点了点头,说"还凑合,这里看来还要后期理一下。”
女王殿下,你对吐血真执着啊。
苗大牌吐假血吐的脸都发青了,我擦地板擦的腰都要断了,按着我女朋友的形容,就是小受被小攻不河蟹了以后第二天的状态。
一看时间,已经晚上十点了,总算可以收工回家。
临走前瞄了一眼明天的进度计划,是拍凌妃捅缪憬一刀那场戏。按着剧本的描述,是缪憬"肩头鲜血急涌,转眼便染红了衣襟。”
明天该服装小妹哭了。
一只蛋糕引发的惨剧
东州,猫城。
伸手及时阻拦了又一只企图窜到桌上的猫猫。茂王落茂瞥了侍从一眼,冷冷的问:“这是什么?”
戒备森严、无人出入的寝宫中,凭空出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堂而皇之的摆在桌中央。
如果不是有人胆大妄为别有目的,就只能说是天降神物了。
看那样子,圆圆的好似一个饼,可又厚了许多,外面沾着一层褐色的碎屑,面上嵌了一圈枣子,居中一块白色的板,上面画着神秘的图案。闻起来隐约有些香气,从宫里的猫猫不断的试图靠近看来,也许这是可以吃的东西?
被落茂那双细长阴戾的眼扫过,负责看守的侍从顿时额头冒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正好压到路过的一只猫猫尾巴,猫猫全身黄毛炸开,一声凄厉的喵叫,转眼侍从的身上多了十几道爪印。
“王王上臣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一边被猫猫狠命的抓着,一边强忍着痛回答。他知道如果惹怒了茂王,可就不是被猫抓这么轻微的惩罚了。
落茂狐疑的又看了看那圆饼,研究了半晌不得其果,忽然眼珠一转,削薄的唇扯出一个没有弧度的笑来,喊道:“来人!”
守在殿外的两个侍从闻声进来,跪在落茂身前。
落茂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在圆饼上滴了几滴无色的液体。然后指着圆饼,对侍从说道:“去找一个盒子来前年贤王送的那个金银嵌玉的盒子,把这装起来,送到掖留,献给靖帝不,拿给凌妃。五日之内必须送到,若延误了时间,或损坏了分毫,拿你们人头来见本王。”
两个侍从战战兢兢的领了命,先从库房里找出贤王慕容耽送的金银嵌玉圆盒,小心的把这只厚饼放入。然后调了数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带着圆饼和茂王密函狂奔而去。
过东楚关时,刚在关城大门前接受完例行盘查,上马远去。这时海凌带着亲兵走过来,看这两个东州人服色华贵,骑着宝马,不像寻常旅人。于是随口问道:“那是什么人?入中洲做什么?”
守门卫兵答道:“将军,那两人是东州富商家仆,奉命为来中洲为主人的朋友送贺礼。
“什么贺礼?”
“这个说也奇怪,盒子倒是挺华丽的,但打开一看里面就是一块枣子饼。”
海凌点了点头,没再留意。
两个东州侍从带着圆饼策马赶路,终于在第五日到了掖留,通过宫中内应,悄悄的把这圆饼送到了凌妃手上。
凌妃打开盒子,看了看圆饼,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又打开茂王的密函细细看起来,原来茂王在这圆饼上下了离魂剧毒,要凌妃拿给靖帝去吃。又说他已经收买了禁军统领和紫薇令,只要靖帝毒发,立刻起事,控制掖留皇宫的局面。事成之后,茂王继位为帝,便把凌妃赐婚给海凌。
于是凌妃盛装打扮,亲手捧着金银嵌玉的盒子往靖帝的寝殿去了。
这时天色已晚,风吹的急,凌妃捧着盒子进了寝殿,在缪憬身边坐下。
缪憬看那盒子,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何见过,问道:“阿凌,这是什么?”
凌妃甜甜笑着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厚饼,道:“陛下,这是臣妾特意为陛下做的点心,陛下操劳国事,身心疲惫,请尝尝这点心吧。”
缪憬看着那圆饼,神情忧郁,久久不说话。
凌妃等的有些不耐,忍不住低声道:“陛下”
缪憬身躯一震,抬头看向凌妃,缓缓道:“阿凌,你可是一直恨着我?”
凌妃强笑道:“陛下,臣妾怎么会恨您呢?”
缪憬怔怔看着圆饼,喃喃道:“你恨我,也是应该的。这天底下,还有谁不恨我呢?”
凌妃眉头一皱,方要说话,缪憬已伸手拈起圆饼上的一枚枣子,就要送入口里。
这时忽然银光一闪,缪憬手中一空,发现手中的枣子已落在地上,枣上钉着一根银针,已经渐渐的开始发黑。
凌妃满脸惊骇,忍不住站起来喊道:“什么人?”
只听见有人冷笑一声,接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屋梁上落下,站在凌妃和缪憬面前。
那人一身侍从的服色,身形高挑,容貌俊美,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傲然气势。
凌妃忍不住后退一步,道:“你你是谁?为什么见了陛下和本宫也不行礼?”
那人冷笑道:“凌妃娘娘好大的派头,陛下还没开口,你倒先问起罪来了。”
缪憬微微叹口气,道:“离昴,算了,别为难阿凌了。”
凌妃心里一惊,想到近来传闻缪憬身边多了一个英俊侍从,同进同出,恩宠异常,宫中已有人传言说那是缪憬新收的男宠,看来就是眼前这个叫离昴的人了。
不待凌妃开口,离昴眉一扬,道:“你倒是叫的亲热,就是她拿毒药来给你吃,你也照样吃下去么?”
缪憬垂目叹息,道:“我心里总想存一线希望。毕竟阿凌与我二十年相识一场,也许会念及旧情”
离昴道:“你梦还没有做醒么?她勾结茂王,连禁军统领和紫薇令都收买好了,显然要致你於死地,到这时你还想放过她,当真是活的腻了?可就算你想死,我也不让你死。”
斜眼看着凌妃,道:“你想害我喜欢的人,那我就也来害害你喜欢的人。“说着一拍手,唤来侍从,指着圆饼道:“把这送东楚关去,就说是凌妃娘娘特地做了送给海将军吃的。”
凌妃脸色一白,尖叫道:“不许去!“便要去抢那厚饼。
离昴一把抓住凌妃。侍从看了看缪憬,见他不动声色,又听见离昴喝道:“还不快去?”
想到如今离昴是缪憬身边的红人,于是不再犹豫,捧起厚饼出了寝殿。
凌妃被离昴派人送入冷宫看管起来。一想到那滴了离魂剧毒的厚饼要送到海凌那里,就心中焦急,天快亮时,终于被她寻到了机会,让心腹传讯,派人拦截那只厚饼。
命令传到宫外,几经转折,却不防被人听去了只言片语,数只信鸽自掖留飞出,当日传遍了整个中洲江湖。
江湖传言:靖帝赐了海凌一样神秘之物,此物非但可以令人暴增一甲子内力,并且还关系到一个藏有无数金银珠宝、神兵利器、武功秘籍的绝密宝藏。
整个中洲武林为之疯狂,为了这一样神秘之物,各派高手尽出,神秘之物几经转手,江湖又起腥风血雨。
到第九日时,那放着神秘厚饼的金银嵌玉盒落入了天下第一派的弟子晋黜手中。晋黜本是孤儿,被天下第一派门主捡到,收为关门弟子,学的绝世武功之后,入世遇见了贤王慕容耽,被慕容耽一手提拔为大将军。慕容耽被缪憬死之后,晋黜心中不满,这时得了那传说中靖帝赐予海凌的神秘之物,心念一转,想到了已经投奔西州励王的贤王世子慕容岱。
于是带着东西悄悄潜入西州。
在葆梓城见到了慕容岱,将这东西交给了他,两人打开盒子,看见这奇怪的厚饼,研究许久未得其果,于是商议一番,决定将此物献给励王。
慕容岱拿着东西直奔王宫,到殿外,请侍从传报,过一会,励王身边的侍从忘风出来了。看见慕容岱,说道:“不知世子夜造访,有何要事?”
慕容岱道:“臣有一物要献与励王殿下。”
忘风擦擦汗道:“殿下已经入寝,不如世子将东西交给忘风,由忘风送去?”
慕容岱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于是将盒子交到了忘风手中。j
这时,距离茂王发现这厚饼时,已过了二十日。
其中几经转折,终于落入了励王手中。
又过了三日,离昴在掖留皇宫收到自西州来的飞鸿传书。
打开一看,只见忘风写道:“金银嵌玉盒内,有奇异厚饼,面覆白絮,又置枣子数枚,不知何物也。”
离昴看着那信,愣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缪憬在一旁疑惑道:“有什么好消息?”
离昴回首看看缪憬,沉声道:“开战的消息。”
天朝二百五十三年,靖帝十六年夏,靖帝赐毒于励王,励王以靖帝暴虐失道为由,愤而宣战。
拉开一场天下大乱的帷幕。
一只蛋糕引发的惨剧
“卡!“导演赵紫一声令下,场中众人都松懈了下来,一齐看向赵紫,只见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说:“这场演的不错。大家辛苦了。”
众人一声欢呼,李贸拉开领口,一边拼命扇风,一边喊:“热死我了,这衣服也太厚了。“看见旁边苗景额头也都是汗,便把他拉近一点,也给他扇扇风。
饰演海凌的间梦老早已经把戏服脱掉了,躺在旁边躺椅上,吹着冷气,闲闲的说:“谁叫你们是男猪脚捏?”
铃铛也在旁边幸灾乐祸的说:“是啊,这部片子主要就是要展示你们两个帅哥的奸情,你们不辛苦谁辛苦?”
李贸习惯性眉一挑,说:“哪里的话,铃铛你这个坏女人A戏份也很重啊。铃铛啊铃铛,为什么你这么坏?”
铃铛伸手抹了抹眼,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说道:“只怪我命比纸薄,被无良的编剧硬生生把一个倾城倾国天真善良美丽温柔的绝世女子变成了坏女人A这么没品的形象!”
“你说的无良编剧是谁?“铃铛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铃铛一惊,回头看见赵紫正站在身后,不由一哆嗦,强笑道:“哈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啊。”
一旁慕容岱疑惑的说道:“咦,外面不是在下雨吗?”
铃铛不动声色,悄悄的把脚移向慕容岱,十寸的细高跟人间凶器一样钉在慕容岱脚背上。
“啊啊啊啊啊"慕容岱惨叫连连。
赵紫看了看铃铛,说:“作为一个专业演员,假哭应该不需要借用洋葱这样的低级道具。”
铃铛撇撇嘴,丢掉了藏在手里的洋葱。
赵紫转过身,指着场务助理:“你,就是你把蛋糕拿过来。”
站在摄影棚中央,拍了拍手,大声说:“今天我生日,请大家吃蛋糕。”
说话间,场务助理已经把蛋糕捧了过来,也就是之前拍的部分里,那个引起了天下大乱的重要道具黑森林枣子蛋糕。
蛋糕中间插着白巧克力片,上面用巧克力酱写了"HAPPY BIRTHDAY”,旁边按着导演诡异的恶趣味摆了一圈枣子。
其实,枣子还不是最诡异的。
众人看着那只蛋糕,忍不住心里寒了一下。
只看见蛋糕上,又覆了一层白色绒毛状东西,看起来很像
“当然了,按着剧情发展,这只蛋糕在外面摆了二十天,所以发霉了。“赵紫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理论上来说是没错。
“这还多亏了那个谁你们看,这糖粉撒的多像发霉的样子啊!“说着,赵紫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切蛋糕的刀和一叠盘子:“来来来,我请大家吃生日蛋糕。”
转眼之间,这个据说是洒的糖粉但怎么看也觉得好像发霉的蛋糕已经被赵紫分好,一块块盛在盘子里,示意大家来吃。
铃铛看了看蛋糕,强忍着呕吐感,说:“导演,我最近在减肥”
“唔,要保持身材,可以理解,那你就吃一点上面的糖粉好了,蛋糕不要吃了。”
间梦面不改色,一副很诚恳的样子,说:“赵导演,我有家族遗传的糖尿病,不能吃甜食。”
慕容岱满脸惊讶,说:“啊,真的啊。那你怎么昨天还和我一起吃冰激凌?”
间梦诚恳的握住慕容岱双手:“你再想想,我昨天真的有和你一起吃冰激凌吗?”
“啊啊啊啊啊"慕容岱惨叫连连:“我记错了,你没有吃冰激凌,都是我一个人吃的。”
间梦松开手,拍了拍慕容岱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年纪轻轻怎么记性这么不好?回头大哥送你两盒脑黑金补补。”
赵紫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慕容岱肿起来的手,笑眯眯的说:“小岱,正好最近脑黑金要换代言人,要不要介绍你去?对了,蛋糕营养好,你多吃一点,补补脑子。”
说着,完全无视众人表情,分别一人手里塞了一盘蛋糕。
间梦看着手里蛋糕,心想,还是猫王那家伙聪明,先溜了。
最后一盘蛋糕送到苗景手里,赵紫说:“小景啊,你最辛苦了,最大的这块给你吃。”
苗景拿着蛋糕,脸色发青。小声说:“赵导,我可不可以不吃?”
赵紫眼睛眯起,阴阴的笑着:“过两天就该拍缪憬被关牢里的戏了吧,现在很流行小受在监狱里被人轮奸的情节哦?”
李贸脸色一变:“不是吧,导演,现在要创建河蟹社会,这片子变成25禁,朝廷肯定不给放。”
赵紫冷笑一声:“公映的时候先出清水版,过两个月再出导演剪辑版,把所有限制级的镜头全部保留。很多片子都是出了导演剪辑版就被捧成了经典,到时候我也拿两个小金人小金熊玩玩。”
李贸哀嚎一声:“不是这么狠吧。“把心一横:“不就是块蛋糕嘛?我代他吃总行了吧。”
“两块你吃得下?“赵紫假惺惺的关心。
“没问题,我一个大男人,还吃不了两块蛋糕?“李贸拿起苗景手里的盘子,叉子也不用了,直接抓起蛋糕往嘴里塞。
只见那块看似仿佛发霉的蛋糕被塞入了李贸嘴里。
赵紫啧啧感慨,说:“狸猫啊狸猫,你真是个温柔体贴又厚道的小攻。”
话音未落,李贸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神色,仰着脖子,两眼翻白,往苗景身上倒。
苗景慌忙扶住李贸:“李贸,李贸,你不要紧吧?”
“怎么了?食物中毒?“刚从厕所回来的李忘风看见摄影棚里一片混乱,有看到李贸手上还有一块看似发霉的巧克力蛋糕。连忙掏出手机就要打12"等,等一下"间梦伸手拉住李忘风。
就见这时候,李贸被苗景扶着灌了一杯水下去,喘了几口气,脸色惨白,说:“上帝啊,这蛋糕甜死我了!”
首映式
三日后,大雪渐止,正午的阳光透过厚重云层间的缝隙投照下来,撒出一片金色的光幕。
刑场设在皇城门前,破例的允许百姓聚集观看。
缪憬被捆绑在刑架之上,身侧,是两个正在磨刀的刑手。
按例,凌迟是要剐三千刀的。
如此的残忍与痛苦。
围观的百姓们,脸上带着兴奋与激动的神情。他们并不知道什么,也从来不会去想什么,他们只是知道,那个残忍无道的暴君,就要被死了。
人声喧杂,可那些叫骂声对于缪憬却毫无意义。
世界如此的宁静。
他只看见,那个立在城楼上的人。
那个人决然的站在那里,隐藏起他的痛苦,目光如此坚定。
缪憬忍不住的微笑了一下。
他的双唇微微的分开,然后合起,又张开,无声的吐出两个字。
隔着人群,他们彼此凝视,无人知晓,他们是相爱的。
“卡!“编剧兼导演赵紫拎着个喇叭大喊一声。“很好,大家辛苦了!”
伴随着这句话,所有在场的剧组成员和那些群众演员一声欢呼。这部号称"斥资千万,巨星云集,再现殷商传奇"的古装大片《暴君》总算杀青了。
光最后一个镜头就拍了N遍,按着剧本的要求,这样的雪后初晴场景难等,要是今天不拍出来,明天雪化了就麻烦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拍好了。
这边男主角苗景刚刚被人从架子上松下去,揉揉有点发麻的手臂,在台子上用力跳了几下。那头李贸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从城楼上奔下来,一把抓住苗景,就把他往场景外停在一旁的面包车里拖。
苗景莫名其妙给李贸拖进车里,看见李贸用力把车门拉上,忍不住说:“你干嘛?”
李贸二话不说,就把苗景推倒,一边用力的吻他,一边手就伸进衣服里,摸到他的锁骨。
苗景顿时一阵火大,用力一推,把李贸推开了。李贸一头撞到车顶,哀嚎一声。
“你发什么神经病啊!发情也要看场合和地点的好不好?“苗景没好气的说。
李贸不啃声,又往苗景身上靠。苗景看他神情古怪,忍不住摸摸他的头:“你生病了?”
这大雪天的,站在城楼上面吹风,不会是发烧了吧。
李贸一把抓住苗景的手,说:“我刚才,有点害怕。”
“啊?”
“我觉得好像你会消失不见一样。”
“啊?”
苗景半天才反应过来。
“搞什么啊,拍戏而已,你入戏也太夸张了吧。”
刚要再说,忽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窗,接着就听见赵紫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一直传到车里:“两位,亲热够了没有?”
苗景的脸,蹭的一下就红了起来。
李贸没好气的拉开车门,苦着脸看着赵紫:“赵导,你要说话也不用举着喇叭喊吧。”
赵紫拿着话筒,大声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李贸回头看了看苗景,心里想,到底是谁聋掉了。
“不跟你们废话了,我就提醒你们一下,下个月首映式不要忘记参加。”
话说,这好像不需要导演来提醒吧,经纪人是干什么用的?
李贸想归想,没敢说出来。只好回答赵紫说:“哦,知道了。”
苗景在旁边插话:“那个,赵导,首映式是七月二十五号吧,我记得那天好像是魔宇的四周年庆,会不会相冲啊?”
赵紫嘿嘿笑了两声:“这你就傻了吧,我就是故意安排在那天的,这就叫炒作,炒作!明白否?哦呵呵呵呵~~~~”
女王的笑声从喇叭里传遍整个片场,众人无不头上滴汗。
场务助理抹了抹汗,用力对群众演员喊:“发盒饭了,人人有份,不要挤,排队拿!”
一个月后,这部骂声有之、叫好声有之的大片终于上映了,按着赵紫的话说,反正叫好叫骂都是炒作,所以面对狂轰滥炸的指责,尤其是对早早泄漏出去的结局的指责,赵紫显得十分镇定,大有一副"任他风吹浪打,我只当清风拂面"的架势。
剧院门前,红地毯已经铺好,首映式之前,有一个演员、主要工作人员、嘉宾以及杂七杂八的人走红地毯的仪式。惯例嘛,反正当红不当红,过气不过气,都要走一遭。
地毯两边,早就围满了粉丝,苦苦等了几个小时,就为了近距离看上偶像一面,运气好摸摸手,回去好一个礼拜不洗手了。
先出场的,是扮演海凌的间梦,一路走过红地毯,在指定的地方停下来让人拍了几张照,就气度从容的走上台阶。剧院门口,主持人已经拿着话筒,一等他上来,就开始采访了。
“,听说这部片子,你本来是重要的男配角,但是直到整部影片结束,你只出现过一,而且只有几句很普通的台词,对此你有什么感想?”
“出场的数和台词的多少不是戏份重不重的判断标准。不过我想说,这完全是因为导演半途改剧本的原因!“间梦愤愤不平的说。
“呃确实有这样一种说法,据说导演在拍摄的过程中不断的修改剧本。你知道原因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导演?反正都是她说了算呗。“间梦不满的说。
“我知道,我知道!“慕容岱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原来他已经走过红地毯了。
“哦?请慕容来说说。“话筒对准了慕容岱。
“因为他没有吃枣子蛋糕,所以导演不高兴了,就把他的戏给删了。“慕容岱认真的回答。
“是这个原因吗?“现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黑线。
“是的啊,铃铛也没有吃蛋糕,所以最后才会结局那么惨,我吃了就么事。“慕容岱继续爆料。
主持人连忙干笑几声打着哈哈,让慕容岱和海凌进去。心里想:“慕容呆呆,你惨了。”
就看见慕容岱刚刚走进剧院,忽然叭叽一下摔倒在地上,脚边,赫然有一粒枣子。
主持人抹了抹汗,假装没看见,挂上职业性笑容,又转头迎接后面的明星。
这时候下面传来一阵尖叫,许多人大喊:“东少东少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原来是李忘风走过来了。等了好半天,李忘风才从下面施施然走上来,主持人连忙把话筒凑过去。
“夜风东少现在大家都这么叫你了。”
李忘风很酷的点了一下头,说:“他是一个坏人,我希望大家不要学他。”
“那么东少,这你又演了一个坏人,虽然出场不多,但是坏的令人发指,不知道你有何感想?”
“唔,这是我主动要求的。”
“啊?主动要求?”
“是啊。你要晓得,一个故事里,总需要有那么一两个特别坏的人,我不介意出演反派。”
“有小道消息说,还猪哥哥第四部有意邀请你去友情客串容嬷嬷这个角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既然你都说了是小道消息,自然是假的了。”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采访,主持人和李忘风都不约而同看向场中,只看见红地毯上一片混乱,观众和保安战做一团,铃铛被围在当中,连连惊叫。
过了好一会,现场的骚乱才平息下来,在保安的保护下,铃铛一边哭,一边走到剧院门口。身后的红地毯下,留下许多矿泉水瓶子和塑料袋,工作人员正在紧张的打扫。
“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主持人满脸惊讶,从口袋里掏出纸巾。
铃铛接过纸巾,抹了抹脸,红肿着眼,十分委屈的说:“我是一个演员,只是根据剧本和导演的要求演戏,为什么要把对片中人物的仇恨带到现实里来?”
原来就在刚才,有情绪失控的影迷趁保安不注意,突然冲到红地毯上,对铃铛丢了一个矿泉水瓶子,大喊一声:“打死你这个坏女人!“接着引发了更多影迷的激动情绪,也加入围攻行列,场面一度混乱至极。
主持人十分同情铃铛的遭遇,说:“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反应了你的演技高超,成功的扮演了一个坏女人的角色。对于这个角色,你有什么想法?”
“大家都觉得她很坏,其实她很可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任谁在她的位置,都会那样,可能比她更过分。”
“说的对。“这时走上来的是落茂,也就是在剧中扮演东州猫王不对,是东州茂王的家伙。
主持人连忙问:“那么请问你对这扮演的角色有何评价?”
“很好,很强大!”
“你的意思是说,虽然只出场了一,但是这是个令人印象刻的角色?”
“不错。“落茂很肯定的点点头。
“嗯谢谢你的回答,虽然很简短。接下来是”
场中再传来无数尖叫,主持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男主角一起走过红地毯,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两个人公然手拉着手,引无数同人女YY,难怪那么多尖叫。
等他们走近了,主持人连忙问:“请问,你们真的是情侣关系吗?”
全场静默,等待回答。
李贸微微一笑,说:“是。”
啊~~~
无数兴奋的尖叫响起。
“在剧里是情侣关系。“苗景接着立刻补充说。
嗷~~~~
场内外传来失望的嚎叫声。
“呃,原来如此"主持人再抹汗,问李贸说:“此前有观众写信来,对你在该剧中扮演的角色很不满意,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有什么不满意的?”
“观众说,其实你根本就不爱小憬憬"抖了抖鸡皮疙瘩。“不然你怎么会对他这么残酷?”
“切,剧情这么安排的,关我什么事情啊。“李贸鼻孔朝天。
“其实他还是很爱我的,可能那位观众有些不理解吧。其实他扮演的也是一个很无奈的角色。“苗景连忙打圆场。
“不用说这么多废话。“赵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直接出现在剧院门口,大概是怕再引起刚才铃铛走红地毯的骚动,她直接跳过了这一环节。
主持人连忙把话筒递向本故事的编剧兼导演,“那么请问赵导,很多观众来信,都对最后的结尾极其不满,认为那不合逻辑,太残酷了。请问您是怎么想的?能否为我们观众解说一下呢?”
赵紫一把拿过话筒,站在剧院门口,大声说道:“没什么好解释的。有人理解,就必然会有人不理解。总有一些想法,必须要表现,总有一些剧情,必须要实现,因为彪悍的青春不需要解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