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树下》1- BY:wilhelm
Chapter 1
“Du aberMenschwie lang lebst denn du?Nicht hundert Jahre darfst du dich ergoetzen an all dem morschen Tande dieser Erde!”菲舍 -迪斯考如绸缎般圆滑的嗓音透过耳机震动着我的鼓膜,忧郁的低沉的饮酒歌,忧郁的低沉的大地之歌。不过我的心情好得很,这盘毫无瑕疵的菲舍 -迪斯考和翁德里希的录音只了我2块大洋,只能说卖打口CD的大叔不识货了。要是我卖啊,哼哼,少了五十免谈。
“老四!老四!”
谁这么不知趣,竟敢在本少爷躺在床上听音乐的时候发杂音。翻个身,面朝墙壁,不理他。
“老四!”讨厌的声音越来越近。不理。
“喂,叫你!聋啦!”耳机被扯了下来,毫无美感可言的声音代替了马勒污染着我的听觉器官。
“我说你们过不过分啊!”我翻身坐起来,瞪着睡我下铺的老二,“不准我在寝室里放就算了(自从我用电脑音箱听过一肖斯塔科维奇后,他们禁止我再在公共场所听我的音乐,理由是太过激烈对心脏不好,据他们所说,听《十年》这种缠绵悱恻,催人泪下,期期艾艾,无病呻吟的歌才延年益寿,我没查过资料,不好和他们争),我自己一个人听都要管啊!去去去去,别烦我。”说着把耳机戴上就要躺下。
老二手快再扯了下来,我眉毛一竖就要发作。
“别,你先听我说――我可是有大消息啊!”老二一张阔脸露出得意的神情。
我们52寝室有六个人,老大陈新烨,山西太原人,中等个子,身材像豆芽,性格和面筋团有得比,为了中午吃蒸牛肉还是烧牛肉可以考虑一个小时,终于决定之后发现两样都卖完了,老大空有一个名号,没什么实际地位。老二王崇刚,四川乐山人,自称“52一枝”,皮相还算对得起观众,就是声音太抱歉了些,他说话时就像一把淋了雨变了形没调音琴弦老化的提琴“吱呀吱呀”的呻吟着,尤其使我不能忍受,常常想把他的声带取出来好好调一调。他有一大优点――八卦。为何说是优点呢?因为52寝室的其余五位成员大男子主义的观点太重,常常拉不下面子去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东西,有了这个“包打听”的老二,我们五个人足不出户便能知天下事,大到克林顿的女儿吸哪种大麻,小到女生311寝室的厕所冲水管有问题要踢一脚才出水,无所不至无所不包。由于老二对我们寝室的进步做出巨大贡献,他成为了52的真正实权人物,他说公用卫生纸应该买无芯的我们就绝不会提议买有芯的。然后是老三,姓曹名擎,字承之,号陋室主人(字号都是他自己取的,我们都觉得他的号有丑化52的嫌疑,叫他改,他说改成野舍居士,我们只得作罢),浙江宁波人氏,从骨子里头透出股酸味,真不知怎么会跑来学医,有空我也和他乱吹,不过数一定不能多了,太酸,牙受不了。老四,老四就是本人,大名裴海泓,成都本地人氏,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算术音律无不精通(是不是吹得太厉害了?打住),性格,性格后面再说吧,反正这是关于我的故事。老五王丰,贵州安顺人,52唯一的党员,不过也只是各种证件上那么写的而已,怎么也看不出他那样的人也能自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接班人”,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来程度不到一年,大街小巷哪里有馆子摸得比我还孰,在他的生活辞典里,排第一位的是玩,然后是吃,接下来是睡觉,实在睡不着就坐着发呆,连呆也不能发时才轮到看书学习(考试前两周除外)。他接班啊,保准中国后退到原始社会。老幺叫董重,我们都叫他董卓,比我们小两岁,重庆人,农村里读书早,他三岁就上小学,留过一级,高考时才十六岁。外表上看不出来,但一背单词他就显出年龄优势来了――我们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塞进大脑里的,他记起来竟轻轻松松不费劲一般,果真是年轻好啊。
好了,回到“一枝”用他破锣似的声音向我神秘地宣布“有大消息”。
“什么消息你说吧。”我并不太买他的帐,谁叫他这么不识时务挑到我的保留时间。
“有你这么打听消息的么?我爬在梯子上上不上下不下的很累知不知道?”说着便往我床上爬,被我一伸手拦住。
“没洗脚别上来啊,我警告你,”这帮人,看我床最干净就想来挤,要是哪天我回家没在寝室住,保管第二天床铺被搞得像猪圈,“敢上来就试试,踹下去了别指望会送你去医院。”
“就是,直接送一教当标本,”坐在电脑前玩暗黑的老五插话进来,“现在尸体紧缺,把你送去不知道老师有多高兴啊,又新鲜又健康,没准一激动就把考题漏给我们了,老二,你可是真正服务了大众啊!”
“玩儿你的吧,看你那逊样不知道几世纪才通得了关,大人说话你少插嘴――”
“你说还是不说?”我守住门户,坚决抵制入侵者,老二只好下了梯子,坐在桌子上,我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感觉很好。
“更你说你别尖叫啊――”
“切,你以为你是谁啊。尖叫,等你有了嘉宝的脸,梦露的身材,尤其是翁德里希的声音再说。”
“翁德里希是谁啊?得,不用跟我说,肯定又是搞你那些老掉牙的音乐的,真是的,人都死了几百年了,还听,还听,听不厌啦?”
“孺子不可教也。”我耸耸肩,他不想听,我还懒得讲呢,“还是说你的八卦新闻吧。”
“知不知道,”老二又露出那副天机将泄的样子,即使有人要向布什透露本・拉登的藏身之地也不过是这副表情,“要――合――校――了!”
chapter 2
我“嗤”了一声,“当是什么事儿,不就是讨房老婆么?华西可是一帅哥,英俊多金,就是多讨几房也是应该的。不过是吞谁啊?”想着四川境内的医学院,泸医,川北医学院都隔山跨水的,娶过来也是分居两地,难不成是中医药大学?华西以前可是教会学校,典型的尊洋抑中,不像――而且这学科综合也跨得忒远了吧?
“谁跟你说是我们吞别人啊?”
“难道还是别人吞我们?老二,你现在越来越没幽默感了。这种话谁信?放眼西南,把新疆蒙古山西陕西湖南湖北也算进来,有哪个学校吞得下华西?隔壁那个又大又杂的川大?再等五百年吧!”
老二“嘿嘿”了几声,笑得不善,“没错,就是那个又大又杂的川大。”
“好好,我知道了。”老二这是犯了低水平的错误,这种程度的消息都敢拿回来献宝,我只想快些打发了他好继续听音乐。
“喂,你不信?!”
“拜托,别吵了。”
“老四,你怎么这态度啊?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校学生会主席那儿搞来的消息,是一个常务副校长亲口跟他说的,绝对假不了。”老二一脸严肃,比他递交入党申请书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心里一阵紧张。
“真的?没骗我?”
“骗你做甚!”他什么时候学到王丰那家伙的调调啦?“千真万确。你以为我喜欢合啊?”
“你确定?跟你说啊,千万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出了人命你负责!”我的表情一定很可怕,老二犹犹豫豫了好一阵才开口,一开口就几乎使我晕厥。
“我敢肯定。最迟下个月就会宣布。”
我终于还是坚持住了没有当场晕倒,不过却做了使寝室中其他两人晕倒的事――尖叫。怎么会这样?我的大脑飞快的转动着,论教学质量,论学生素质,论学术研究,论名气声望那一点华西医科大学不比川大强,为什么会
待我的尖叫告一段落,老二老五尚于精神上的“不应期”,门开了条缝,老三探了半个头进来,“有色狼?要不要叫保安?”
当晚,52召开寝室大会,讨论当前的校际形势与发展趋势。气氛很热烈,我却还淹没在打击中没有复原。
想当年,我拒绝了北医大的诱惑,坚决报考华西,除了看在它离我家近乘公车只有四站路,最重要的还是华西这块牌子,一说到华西口腔,那可是医学界的清华啊!没想到现在要变成川大口腔了,我当年辛辛苦苦是为了哪般?
“我说老四啊,你也别想不开了,这是大势所趋――”
我回过神来,老大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环顾四周,原来大家注视的焦点都在我身上。敢情讨论会变成思想工作大会了?
“是啊,是啊,北大并了北医,中南并了湘雅,中山并了中山医,除了几个军医大,还有几家医学院不傍大款啊?”什么时候老五也知道这么多了?
“傍就傍吧,”我期期艾艾地说道,“怎么着也得是元配嘛,哪有我们这样嫁过去做偏房的?”
“对啊,”老二一拍脑袋,“我还把这个搞忘了。川大并科大在先,我们在后,只能做小了!”
“华西做了小,那我们不都成了庶出,没地位受欺负的?”老大的声音有点抖。
“八成是了。”
“不会吧!?”寝室陷入一片凄风苦雨之中,这些人原本要挽救我的,没想到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半晌,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命中注定的,果然还是应验了。”
其他人只顾悲叹惨淡的人生,唯独老二耳朵灵,抓住了我的话――“什么应验?”
“没有啊,你听错了。”意识到说漏了嘴,我只顾否认。
“听错?我哪有听错的时候!也不想想,当年仙女凑在主席耳边抱怨床太窄都被我听到了。”仙女是口腔医学2级的级,名叫周雨欣,是我们年级第一个被内部消化的女生,对象是院学生会主席,97级的黄明。
“快,老实交待。”老三老五也加了进来。
扛不过众人的软硬兼施,半小时后我终于还是坦白了――高考前我去文殊院烧香(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嘛),碰到若干算命的先生,见我买香便一拥而上,要给我看相算命,我又不信那些,众人见我的钱不好赚就都散了,只剩了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怎么看都像是骗吃骗喝的那种人,死缠着我一定要算,我说算就算吧,钱我是不会给的。他愣了一下,大约是没见过我这么不给面子的主,接着就问我算什么,我说算算我考不考得上华西。他装模作样的看看我脸,又抓起我的手研究,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我考不上。我想他是恼我不给钱,故意说难听的话气我,我难道是好欺负的吗?我虎着脸警告他再胡说就打11,告他从事邪教活动(那时不是正打击法轮功嘛),把他吓跑了,跑着跑这还不忘回过脸来对我吼一句,说什么“你一定考不上”。唉,当时没当回事,现在考是考进来了,但终究还是没法当华西的学生,难道这真是命中注定的,我和华西没缘份?
哥们儿都听得一脸迷糊,还是老三先醒悟过来,抓住我的领子咬牙切齿地说:“我说怎么这么邪门儿――原来我们都是被你小子拖累了啊!”
“哎,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救回被老三摧残的衣领。
“我说,老四啊,这事儿你是得负点责任的,要不是你逆天而行(有这么夸张吗?),硬要往华西挤,也不会出合校这档子事儿了。”老二发话了。
“喂,有没有搞错!”
“总之,你要补偿我们,这样吧,看在都是哥们儿份上,星期五请我们去吃大盘鸡,既往不咎。川大就川大吧,我们认了,谁叫我们是好兄弟呢!”
我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乖乖答应了,要是他们几个把这件事搞得全班皆知,那我不成了历史罪人,人民公敌了?那时候只怕就不是请五个人吃饭,而是三十一个了(女生不算,她们想必没这么厚脸皮)。
Chapter 3
其实合校远没我想象中那么恐怖,名字虽改了,但老师还是那些老师,学生还是那些学生,只要不去看校门口那四个剜心的大字,可以说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甚至还有若干好,比如我们可以享用川大那个庞大的图书馆,说实话,华西千般都好,就是有图书馆太烂,除了汉语的英语的德语的法语的西班牙语的俄语的日语的医学书籍外,几乎找不到任何文史类的书籍,想看小说只能去书铺子里租。另外,利用合校我还小小地赚了一笔。这也只能怪学校小卖部的老板太没经济头脑,以为合了校以前的老校徽就没用了,正愁,碰到我去买坐标纸,就跟我抱怨了一通,想我何等人才,立刻以一元一个的价格把原价二元五的校徽全部盘了下来,一共二百六十七个,老板对我感激不尽,只收了二百五十块。新学期一开学,我就在食堂门口贴出广告,出售具有纪念意义的华西老校徽,五元一个。哎哟,那个抢购热潮啊,所有慕华西之名而来却不可得的人都涌向了52,所有存货在一周内销售一空,不少没抢到的人还硬是留下电话,要我有货的时候通知他们。小卖部的新校徽却无人问津,想必老板现在还没搞清楚其中的道道。除去全班每人赠送一个作纪念,还有专门给美眉打的折,一开学我便有将近七百块进帐,爽得很。
老子说,福兮祸之所依。
尝尽甜头后,不那么令人满意的事来了。
选修课。
“搞什么啊,以为医学院的学生和他们一样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啊,傻逼。”老五首先发难。
“就是。当初明明说好了他们搞什么学分制,我们不用跟着趟浑水的嘛。现在又要我们上什么选修课。”老二一激动,手上慢了半拍,屏幕上的小人儿又被爆头了,“妈的,霉起来连玩CS都死得格外难看。”
“你别玩了,”我从蚊帐里探出头来,“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唉,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亏我昨晚还讲得那么卖力!”老二一边说一边存档退出。
“我昨天不是回家了吗,刚吃完我带来的东西就不认人啦――”
“得,得,吃人的嘴软,我再跟你说一遍还不成么?是这样的,不知哪位领导出于对华西学生的一片关爱,生怕我们的综合素质得不到提高,就决定给我们开选修课啦。需要修满二十个学分,大五之前(我们是七年制,不仅有大五,还有大六大七)修完。有在华西开课的,也有在川大望江校区那边上的,都有考试,考试合格才拿得到学分。”
“修不满怎么办哪?”
“我怎么知道?不发学位证?哎呀,你试试就晓得了。”
“靠,老二,你真会给建议啊。”
开学的第三周星期一,选修课的安排公布了,每个寝室都有一本课程时间表。
“你选啥啊,老四?抱着时间表研究半天了,研究出什么来没?”趁着中午吃饭的时间,我打算赶紧挑一门既轻松学分又多的课程,早早报了名,免得人太多选不上。
“喂,你快些啊,我们也瞅瞅。”
“好好吃你的饭,下午有的是时间。”我一边吃饭一边看,头也不抬。
“你倒是选好没有啊,磨磨蹭蹭的。”老五端着饭盒挤到我桌子旁边,“哇!芋头烧鸭!给我一块!”话还没说完,我碗里最大的一块鸭肉便已进了他的嘴。
“有一个还可以,女子防身术,每周两学时,有四个学分!”
“万万不可。”
我望向老三,“这却为甚?小投入,高回报,端的使得!”
“老三说得对,你一去不是现成的练习对象吗!那帮如狼似虎的女人还不一学了新招就往你身上试?你说,能活得出来吗?”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失策失策。
“那我再看看。恩――”我的眼睛一路往下扫,“有了,这儿,有五个学分的,是――欧洲文学史,就是课时多了点,一周三节,还要去望江那边上,有点麻烦。”
“我看看,”老五把时间表扯了过去,“周四下午四点到六点,可以啊,正好周四下午没课嘛。”
“还有谁去啊?”我开始找合伙人,“老三?”
“别叫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外国小说就头痛,不像你,典型的崇洋媚外。”老三直摆手。
“这也不能怪我啊,谁叫小时候我妈只给我看外国童话。老二?”
“你去问Anna,她上什么我就上什么。”老二摆明了一副不合作的态度。
“切,就知道你是有异性没人性的,”一直低头吃饭的老幺不满地开口,“什么都是AnnaAnna的,干脆你申请加入311算了,别在52混了。”
动员了半天,仍然只有我一个人选“欧洲文学史”。
Chapter
不会吧?这么多人!能容纳近百人的教室挤得满满的,少数几个空位上也丢着书占了位子,我扯着一个因为没位子而准备离开的人问道:“怎么这么多人啊?”
“听说这门课学分很好赚啊,期末时交篇感想就行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呀。”
“有不少人也是冲着李教授来的,你看教室里那些年纪大的都是研究生和博士。听老生说他当年可是复旦的才子呢。”那人说得一脸得意,仿佛他也是复旦才子一般。
“他讲得很好么?”
“不知道,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捧场,应该还是有点儿货的吧。”
我有点无法理解,在华西,上专业课的教授才是权威,如果哪个教授上公共课,无论他讲得再好也始终低了一个档。
“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上这种公共课啊?”我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不知道,我也是新生,――”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抱歉地朝我笑了笑就跑到一边接电话去了。我瞥了撇嘴,这么个大男生居然还用多拉A梦当铃声,真是低级趣味。
我杵在门口舍不得走,听刚才那人说学分这么容易拿不禁令我心向往之,还有那个劳什子李教授,上公共课居然也这么拽,应该见识见识。再等等吧,说不定有人走。
“你怎么不进去啊?”我正等得烦,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悦耳的男中音,平和有力,富有磁性,和菲舍 -迪斯考有得比,我天生对美丽的声音没抵抗力,立刻朝着声音扭过头去。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站在我身后,长相普通,属于那种人群里一捞一大把的类型,鼻梁不够挺发行不够酷,个子不够高,衣着不够有品位。一张脸上就那高高的额头比较像样,眼睛也挺有神,不过整体来看比我是差远了(别怪我对外貌这么苛刻,我从老妈那里遗传了一副好皮相,从小看惯了帅哥――我,美女――我妈)。粗略的打量了他一番,给他分类归档,结论是除了声音没什么可取之。
“没位子了,这还用问吗?”我爱理不理地回答。
“那你还不走?”
“靠,你叫我走我就走啊?我站在这儿听,不行吗?我也是交了学费的,爱在哪儿听就在哪儿听。”说完之后我有点后悔,要不是在这儿站的毛焦火辣的我也不会这么口无遮拦。心里不爽就会找地方发泄,这是正常的心理反应,谁叫他运气不好撞上来呢?
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无礼,起码脸上没表现出来,“当然可以啊,不过我有个位子,可以让给你。”
是不是我听错了?有这么好的事?我又多看了他两眼,“你也是来上课的吗?”
“是啊。”
看来又是慕名而来的研究生,博士之类的,“那你自己怎么办啊?”
“站着啊,站着挺好。你刚才不也打算站着吗?”
“随便你,你爱站就站,位子在哪儿啊?”有这么个傻瓜自动把位子送上门来,我要不接受真是对不起上天对我的厚爱。
“跟我来。”他说着就从我身边走进教室,我想也没想就跟了进去。走了几步我顿时发觉不对劲,刚刚还闹哄哄的教室怎么在我俩进来之后立刻安静了下来?肯定不是因为我,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那那是因为谁?
停下脚步,我朝走我前面的那家伙望去,他已经上了讲台,正用眼神示意我过去。
我心里暗暗叫苦,好在发现得早,离门口不远,大不了这门课我不上了,隔系如隔山,我不上你的课你还能把我怎样!一边想,我一边朝后退。
“同学,”李教授(见鬼的我怎么没早猜到?)见我要开溜立刻开口阻止,“请到讲台上来,你要的位子在这里。”
顿时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简直像是要把我剥光了似的,我只觉得体温升高,心律失常,呼吸加快。不就是跟他说话少了点礼貌,用得着这样报复我吗?亏他还是教授,竟然这么跟学生过不去!没素质!没教养!没道德!
我在心里用所有想得到的难听的话骂他,越骂越气,哼,想看我出丑吗?我就偏不让你看!想到这里,我头一昂,大步走到讲台前坐下,挑衅地看着他。别的不行,厚脸皮本少爷倒是有一张!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是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来,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有本事你再整我啊!
虽然他人很恶劣,课却讲得很不错――这一点我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讲课更像是激情洋溢的演讲,条理清晰,语言睿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勾勒出欧洲文学发展的框架,学生们都不由自主地被他语言的力量牵引着,投身到了文学和历史的洪流之中。在他的演讲中,有许多看法和论点都是极富个人色彩的,有时几乎是片面和狭隘的,有些观点与我原来的看法相矛盾,但他的语言是那么激昂,那么热烈,那么文采飞扬,几乎使我放弃了个人观点而成为他的信徒,不过也只是几乎,我狼狈地守住自己的阵地,不让他的思想侵入。
“我想问一下,在座有谁完整地读过《伊利亚特》?”他突然发问。
所有的人都沉默,并低下头。他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他。随后,那双明亮的眼睛望向了我。
Chapter 5
低头。
顺眼。
还是晚了一步。
在学校里呆过的人都知道,如果在老师提问时对上了他的视线,那么――你死定了。
我不停的责问自己在学校呆了十三年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居然在老师发问的危险时刻还在他脸上瞅来瞅去的,不是找死么!还愁他找不到机会整我啊?
“你,请说说你对《伊利亚特》的看法。”那个好听的声音对我而言不啻晴天霹雳。我微微抬起头小心地朝他望去,又和他的目光对个正着。活该我倒霉。
下面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注意力再集中到了我身上,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姓李的也是一脸“看你栽了吧”的神情。
靠!你以为小爷我是这么容易就认栽吗?虽然我很讨厌回答问题(尤其是这种个人色彩很强的问题,说出来真正理解的人也没几个,活活就是哗众取宠),但也不能让你看扁了。复旦才子很了不起么?不就是舞文弄字吗,我也会!不比你差!
从他先前的话听来似乎非常欣赏《伊利亚特》,我决心反其道而行之。我大大咧咧的站起来,“我看《伊利亚特》是很早以前的事,现在好多章节都记不清了。既然现在老师要求,那我就说说自己的一点不成熟的看法吧。”
他嘴边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我顿时心头火起,狂什么,就你厉害吗?
“我并不喜欢《伊利亚特》,整个一出闹剧,莫名其妙的战争,神神人人的纠缠不清,丝毫也谈不上高尚。神为了比美而找个既无阅历又无能力的胆小鬼当裁判,还抢了别人的妻子当谢礼,然后再看戏似的观赏人类血流成河,看得忍不住了还要加入进去看看杀杀――”
“可是――”
想打断我?No door!No way!!No window!!! “荷马一开头就写道‘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他的暴怒招致了这场凶险的灾祸,给阿开亚人带来了受之不尽的苦难,将许多豪杰强健的魂魄打入了哀地斯,而把他们的躯体,作为美食,扔给了 狗和兀鸟,从而实践了宙斯的意志’。请问这样的神为何还要服从?为何还要在诗中写下那么多赞美他的句子,称他为众神之王,神和人的父亲?那些神,不管谁对谁错,哪边献祭就帮哪边,真是卑劣,潘德罗斯违背誓言,破坏停战,也是由于雅典娜和宙斯的怂恿。里面描写的英雄也好不到哪里去,阿伽门农如同强盗一般抢了克鲁塞斯的女儿,阿波罗的祭师,还用粗暴的语言赶走想赎回女儿的克鲁赛斯,那女孩有什么错,他竟说出‘我不会交还这位姑娘;在此之前,岁月会把她磨得人老珠黄, 在远离故乡的阿耳戈斯,我的房居,她将往返穿梭,和布机作伴,随我同床’,真是禽兽不如。还有阿喀琉斯,为了分赃不公居然坐视友军被敌人屠杀;杀了赫克托还拖着尸体绕城而行,不肯将尸体还给死者的亲人,假如真是泄愤还可以理解,谁知道敲诈了普里阿莫斯无数钱财之后又把尸体还了,此等小人心志,竟然还被唤作“塞提丝高贵的儿子,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喀琉斯”,真是好笑!”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串,我停下来歇口气。下面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他则面带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直到我不是吃素的了?哼,还没完呢!
“诗中称赞最多的阿波罗――‘福伊波斯・阿波罗,最受宙斯宠爱的神射手’――最擅长的就是出尔反尔,他在塞提斯结婚之时祝福她多福多寿,子孙昌盛,结果却亲手杀了阿喀琉斯。当诸神已进入梦乡,宙斯因性欲炽烈,仍然辗转反侧,瞥见赫拉浓妆艳抹,两情缱绻,竟迫不及待露天交合,之后还说什么尽管初幽会背着父母尽尝欢愉,此之乐尤胜当。还有赫淮斯托斯,阿瑞斯与阿芙罗迪忒私通,他竟用铁链将他们赤身裸体绑在床上,还叫众神都来观看。看看古希腊人所崇拜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神吧,无怪乎他们的道德观念会那么混乱。”
其实我并不讨厌《伊利亚特》,只是存心唱反调,让他找不到台阶下。说完坐下,我好整以暇的等待着,看他怎么办,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难住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期待他的反驳。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有短暂的失神,然后抬起头,眼睛仍然望着我,带着一种激越的热情,如同他的嗓音:“我认为,道德不应该成为我们欣赏文学作品的障碍。”
我心里一震――为什么他要这么说?坐在这个教室里的人,有几个人懂得这句话?又有几个人做得到?
“文学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历史,可以反映生活,但最重要的,是传达作者的感情和心声。每读一行字,一段话,一部作品,我们都是在和作者的灵魂交流,但他们和我们有那么多不同,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信仰,而道德是一种带有刻的时间特点的束缚,如果我们透过道德的眼镜去看待文学又怎么做得到公正呢?忘了你自己,把一切交给作者,与作者合为一体――‘死的终极已经蒙罩,魂灵离开了躯体,他飞往了哈德斯的宫殿,一路痛哭着命运的不幸,把青春年华和刚勇人生一起抛却’,读着派特洛克罗斯之死,难道你体会不到阿喀琉斯锥心刺骨的痛苦?‘俄林波斯大神确已兑现我的祈愿, 但现在,这一切于我又有什么欢乐可言?我亲爱的伴友已不在人间。帕特罗克洛斯死了,我爱他甚于对其他所有的伙伴, 就像爱我自己的生命一样!’难道你体会不到阿喀琉斯绝望?不,别让道德蒙住了你的眼睛,别用不公正的目光扼杀文学的激情!”
一种不知名的冲动推动着他,使他急切地说出这番话,我望着他,心里闷得慌――为什么跟大家说这些呢?我不喜欢把自己的内心体验展现在别人面前,因为很少会有人能真正理解,说出来也只能是失望。我望着他,那张平凡的脸笼罩在智慧的光芒中,光洁的额头下藏着邃的思想,幽的眼睛里潜伏着兴奋的冲动。我痴痴的凝视着他,折服在他语言的魅力之下。
Chapter 6
明天细胞生物学要讨论,大家都出去上自习了,我自从上大学以来就没上过自习,寝室里就很好干嘛出去呀!老五买了兔头,一边啃一边看下的电影。
平时还挺有趣的染色体核糖体不知为何都魅力大减,我看着书老是走神,DNA的双螺旋结构晃啊晃的就变成了一张戴着眼睛的,长相普普通通的脸。
“喂!你有毛病啊?怎么笑得那么恐怖!”老五拿骨头丢我,被我挡了一下,掉在地上。
“笑一下不用向你报告吧?今天可是老二做卫生哪,到乱丢小心他回来修理你。”
“看你那幅痴样,老实交待在想谁。”
“说了你也不信。”
“你都没说怎么知道我不信?你终于放低目标,不要什么嘉宝梦露了?放心,兄弟我不会笑话你的。”
“靠,放低目标――怎么可能!也不看看,本少爷何等人才,普通女子怎么配得上我!”
“那你说嘛!”老五不耐烦地在面巾纸上擦了擦油手。
“选修课的老师。”
“哦,哦,”老五顿时没了兴致,“无聊。那种人也值得想啊?你不是说他整你吗?诶,难道你想到法子搞死他了?”
“我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真的?你有那么好?”
“我什么时候不好过?”
“我知道你是好人,”老五突然换了副表情,我连忙提醒自己警惕,“就是,那种人不要理他,这才体现了你的风度。”
我点头。
“对了,那个,我跟你说件事啊,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往心里去。”
警铃大作。
“那个,就是你借我的优盘,被我摔坏了。”
“嘿嘿。”
老五被我笑得沉不住气,“四哥(瞧瞧,称呼都变了),我又不是有意的,别叫我赔!sorry啦!”
我爆发:“有意?你还敢有意啊?我才买了两天你就借去用,还摔坏了,还跟我说什么有意无意!想死啊!”
“四哥!你知道我这个月困难,哪有钱赔你啊!”
“盘呢?拿来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五抖抖缩缩地从书包里把盘摸了出来,我一把抢过来,心疼地看着,外边没什么大伤(IT产品都是内伤嘛,外面哪看得出来)。
“四哥?”
“算了算了,发票我还留着,我自己去修啦!”没辙,谁让我心软,就被这帮吸血鬼吃干抹净的。
“请在这里签个名,三天之后就可以取了。”柜台里的小姐笑眯眯地把我那受了严重内伤的优盘和8块钱一起收下,给了我一张单子。心里那个疼啊!
收好单子,我在电脑城里漫无目的的逛着,苹果电脑的显示屏好漂亮,Sony笔记本好小好薄,Nikon数码相机看着好有质感……所有的东西都好贵……没钱,只能过过干瘾了。
陈列台里的一款卡片相机吸引了我的眼球――够薄!够酷!我看看定价,628块。有钱了一定买。可我什么时候能有钱啊?我还想先买笔记本电脑,MD,移动硬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我正沉浸在悲观主义的情绪之中,忽然感觉有人拉我的袖子。
小偷!我的第一反应使我立刻站直身子,用最可怕的目光向拉力传来的方向瞪去,同时右手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包――硬硬的,还在。
“呃,――”被我瞪的人吓了一跳,退了两步。
无边眼睛,斯斯文文的,不像小偷啊!而且怎么这么眼熟?
“对不起,我叫了你好几声的。”他开头道歉,淳厚的男中音――我想起来了!靠!这回糗大了!
“哎呀,老师啊,真不好意思,没想到是您啊!”我连忙换上副温柔些的表情,但只觉得面部僵硬,不知是否成功,“您也来买东西哈,太巧了。”
接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伊利亚特》?太搞笑了吧。
他似乎也挺紧张,半天也没说出句话来,气氛尴尬得很。
“哈,您也来电脑城的啊?”我知道自己问得很蠢,但总比在这儿干站着好。好在她现在好像也大脑不灵光,没觉得我的话有多不聪明。
“是啊,我来逛逛,想买点东西。”
“买什么啊?”开了头接下去就好办了。
“数码相机。”靠!买数码相机叫“买点东西”啊?DCE183你清却:)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看好了吗?”
“没有,太多了,看得眼缭乱的。”他笑了笑。
“您想买多少像素的?”
“别叫得那么客气,叫‘你’或者阿轲吧,朋友都这么叫我的。”
“这不太好吧?”朋友?这一步也跨得太大了吧?虽然说我很佩服他在文学方面的见地,但拜他所赐,我生平第一在讲台上听课,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疙瘩的,“还是叫老师吧。”
他想了想,也没有勉强,“随便你啦。不过说实话,我挺不习惯别人这么叫我。”
“不会吧?你当了多久老师了?”
“我27研究生毕业,今年32,教了五年了。”
“确实不久。不过你讲课讲得真好。”
“真的吗?你喜欢?”他顿时双眼发光。唉,人哪,都喜欢听漂亮话。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不算拍马屁,就让他高兴高兴吧。
“是啊。可能你自己没发觉,上课时学生看你的目光可谓是崇敬。我上可是看了个清楚,你安排的好位子啊。”
他也听出了我话中的酸味,连忙赔笑,“上的事情真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针对你的,别往心里去。”
不是针对我的?那请问是谁坐在讲台上啊?
“唉,我也有不对啦,希望下别让我坐老位子了。”我这人就是心软,成不了大事。再怎么说,心软,嘴总得硬一点吧?我却是豆腐嘴豆腐心,连点口舌之快都逞不了。
“看你说笑。哦,对了,我叫李继轲。”说着向我伸出手来。
“裴海泓。”我也伸手和他握了握。
“那我叫你阿泓了?”
“好吧。”听起来怪怪的。从没人叫我阿泓,成都人不兴阿什么阿什么的叫。“老师,你不是成都人吧?”
“我是天津人。”
“怎么跑这么远来工作啊?天大也很好的。”本来还想加一句“川大有什么好”,但再怎么说现在川大也是他的衣食父母,只好硬生生的压了下来。
“成都这地方好啊,不冷不热,东西好吃,女孩子也漂亮。”
“原来是追女孩子啊?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老师,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你慢慢逛吧。”
他看看表,“马上十二点了,要不一起吃饭?”
我想了想,下午的讨论还没准备,必须趁着中午去图书馆查查资料,不然下午有我的好果子吃。“恐怕不行,下午第一节我还有课。”
他似乎有点失望。“那你回学校?”
“是啊。”真是白痴问题。
“我也不想看了。我们一起走吧。”
“OK”
我俩有一句没一句得聊着,走到电脑城门口,我下了台阶就朝右拐,被他一把抓住,“你去哪儿?”
“回学校啊。”不是说过了吗?
“那该走这边呀。”他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哦,”我笑了一下,“我是医学院那边的。”
“呃?”他还没回过神来。知道我很强了吧?医学院哦!我可不是川大的哦!
“真没想到。我以为你是文新学院的。医学院也有你这样的人啊?”
我几乎要晕倒了。拜托!搞了半天你是看不起医学院哪?
我勉强笑了一下,“我算什么啊?我们那儿高手多的是。对了,下节课讲什么?”
“欧洲史诗文学。”
“太好了,我很喜欢《罗兰之歌》。”我转身挥了挥手,“Bye-bye。”
走了一截,我回头看看,发现老师还站在原地。
Chapter 7
本想看看细胞增殖周期及调控方面的内容,但脚一踏进图书馆就不由自主地向保留书移动――那里是华西图书馆唯一可以找到非医学书的地方。交出借书证,我拿着书板直奔“外国文学”那可怜巴巴的两架书而去。我记得那里有英文版的《贝奥武甫》和节选版的《尼伯龙根之歌》。果然,薄薄的两本挨在一起,扑满了灰。
我坐在地上,迫不及待的翻开了《尼伯龙根之歌》,这本小册子虽然薄,却有非常详细的注释,比如“她(克琳希德)也看到有十二位王侯每天为她效忠”这句话就附有近三页的解释,详诉了阿提拉和那避难的十二位君主的故事,几乎可以算作一篇简明匈奴史了。再说我本来也不是来看原文的,原文我可熟得很,克琳希德和布伦希德大段大段的争吵我几乎可以一字不漏的背出来,更别提克琳希德在宫廷里大开杀戒的那段了。我一边看一边在带进来的笔记本上记录,一眨眼时间就记了满满两篇,我看看表,已经一点五十了,糟了――还没准备讨论!
再怎么急也没办法了,我拿回借书证直奔十教,上细胞生物的赵老头特严,最见不得人迟到,要被他逮住准扣考勤分。我心急火燎的冲进教室,才刚坐下赵老头就顶着一张扑克脸进来了。
“大家准备得怎么样啦?”他往讲台前一坐(其他老师都不坐的,就他倚老卖老)。
下面一阵嗡嗡声,有抱怨的,有笑的,就是没有回答“是”的。不过他也没奢望有人回答“是”,自顾自地说:“既然大家都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所有的人立刻闭嘴,低头,和往常一样默契。
“最边上那位同学,你先来说说。那位穿蓝色衣服的男生。”
什么?我的大脑飞快的回忆了一下――来得晚,只好坐在第一排最边上(别问我为什么来得晚还坐第一排,当学生的都知道),今早吃饭时把牛奶洒在了刚买的LottoT恤上,只好换成了旧的Converse――很不幸是蓝色的。不会吧?我抬起眼睛,赵老头对我点点头,“就是你。”
我慢慢站起来,拼命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关细胞周期的信息。
“各类细胞按各自的基因表达进行细胞周期活动。细胞周期由两个阶段是最重要的:G1期到S期,G2期到――到――G期,哦,不是,嗯”我不敢接触赵老头充满期待的目光,只好看向窗外,作出一副突然忘词的表情。
“那你说说调控呢。”
“调控啊,有生长因子及其受体的作用,还有cdc基因,大概就这些吧。”
“就这么简单?”
我没说话。
“真这么简单我也不用教了。你还有要补充的吗?”赵老头通过两片厚厚的镜片用他那双猫头鹰似的眼睛盯着我。
我摇头。
“叫什么名字?”
“裴海泓。”
“你坐下。”他不再看我,从公文包里抽出名册写了些什么,我猜想大概是在我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叉。衰啊!
“你在搞什么啊,老四?”我一坐下后面的老大就凑了上来,“你不是说中午去图书馆看书吗?叫你帮我带碗饭都不肯。看一中午就这效果?打死我也不信!老实说你干什么去了?该不是藏了个小美眉不告诉兄弟们吧?”
“去去去,什么美眉啊?我真的在图书馆。就这效果,信不信由你。”我还想说,但赵老头的杀人目光直直的戳了过来,我只好闭上嘴。
老大在我背心上使劲捶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明显是不信我的话。
完了。难不成又坐讲台?吸取了上周的经验,本来准备早早来占个位子,刚要出门,辅导员一个电话把我招到办公室,给了一张表叫填,我一看,是关于什么入党积极分子的,事关思想政治问题马虎不得,只得认认真真耐耐心心地填好表,又信誓旦旦的表示了向党组织靠拢的决心,等走出办公室时已经三点半了。从口腔医学院骑车到望江上选修课的地方,我闯红灯,占快车道,挤人行道,再快也要一刻钟――所以当我再站在教室门口时,每个位子上不是有一个人就是有一本书,我哭都哭不出来。
我忍。看来我和这课真是没缘,就像我和华西没缘一样。虽然有点遗憾,我还是准备走人。
“裴海泓?裴海泓?”叫我?是不是我幻听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一个看起来像是研究生的男生快步走到我面前,“请问你是裴海泓吗?”一听就是北方人。
“我是。你有什么事吗?”
“我老板叫我帮你占了位子。”
果然是研究生。不过我什么时候有幸和他老板扯上关系啦?“你老板是谁啊?”
他很奇怪我的问题,“李继轲呀!”
“噢,”我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老师啊,真是麻烦他费心了。”
我的位子在第三排中间,就在那男生旁边,上面放了一本《福斯特小说中的象征主义》。
“你喜欢福斯特吗?”我拿起那本书瞅了瞅,随口问道。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我晃晃手中的书。
“还不是老板开的单子?这学期还要我们写一篇关于福斯特的综述,我刚读完《印度之行》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真没什么感想。”
“我也不喜欢《印度之行》,不喜欢它的主题,但语言却是相当不错的。你去读读《莫里斯》吧,反过来再看其他作品或许就更容易理解了。”
“你是那个年级的?”
“级的。”
我在闲聊中了解到,他叫李文林,是老师1级的研究生,也是他的天津老乡。我俩谈得挺投机,约好明天下午打网球。正当我俩讨论到完球是去吃陶然居还是Pizza Hut时,老师提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走了进来。
“耶,今天怎么换了个人似的!”李文林吹了声口哨。
我虽然不知道老师平时怎么穿衣,但起码这和前两是有天壤之别。上课和在电脑城时他穿的都是短袖衬衫和西裤,这变成了黑白条马球衫和一条Adidas的休闲裤,脚上也由皮鞋换成了同一牌子的慢跑鞋,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和李文林差不多年纪。
“哎哟,真有点不习惯。”李文林又感叹了一声。
“我倒觉得不错呢,起码比你经看。”
“啧啧,没想到我们老板收拾收拾也一表人才啊!”
老师一进教室就朝学生这边望,似乎在找什么,扫过很多人之后在我身上停了几秒钟,很快又移开了,看起来好像只是偶然看见我,但我知道不是,因为在找到我之后他便停止了搜寻,收回了目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非常满足。真是奇怪的感觉。
Chapter 8
看来这大家都是有备而来。老师问了几个关于《熙德》和《贝奥武甫》的问题,都有人起来款款而谈,还常常用些修辞学方面的术语,听得我一愣一愣的。看来我是小看了文科学生。不过他们的发言虽然都挺精彩,但听上去怎么都有一种炫耀学识的味道,总不像老师那么自然,仿佛是话语自己奔涌而出一样。
“谈到欧洲中世纪的史诗,我们不能不提起《尼伯龙根之歌》。这不诗作产生于12年左右,用高地德语写成,全诗共9516行,分为上下两部,第一部为‘西格弗里之死’,第二部为‘克林希德的复仇’――”
“不是四部吗?”不知哪个鲁莽的学生大声打断了老师的叙述。
“你说什么?”老师没听懂。
“不是有四部吗?您怎么说两部呢?”一个戴眼镜的个子很高的女生站了起来振振有词地问道,看来也是非文新学院的学生。
“呃?”老师疑惑地望着提问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恐怕从没有人向老师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就像从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太阳只有一个而不是两个一样。
我暗暗好笑。总是有这么一些人,以为难住聪明人就意味着自己更聪明,殊不知是更突出了自己的愚蠢。这样的人不用为他们留面子。
“请问是哪四部?”我坐在位子上问道。
“莱茵的黄金,女武神,西格弗里,诸神的黄昏。”她很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这位同学,你说的是歌剧,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诗歌,下请弄清楚再发问,不要耽搁我们大家的时间。”我尽量板着脸,装得很酷的样子。
教室里变得及安静,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她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找到词反驳我,只好愤愤地坐下了,弄得椅子发出很大的声响。真是没教养。
老师轻轻皱了皱眉,没有看我,继续他被打断的叙述。李文林靠在我耳边说:“小弟,你对美眉太不客气了,小心成女性公敌。”
“她自己开黄腔,不能怪我。而且,女性公敌,就凭她?”我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
“得,你行。将来讨不着老婆可别怪大哥我没告诫你啊!”
“切,单身好,没事儿干嘛弄个人来养着?养只小猫小狗也比养个人强――吃得少,不挑剔,还不会跟我吵。”
李文林露出一幅过来人的笑容,我看了很不爽:“你还年轻,以后就知道了。人嘛,尤其是女人,是绝不能少的――”
“嘘,别说了,老师在看我们呢。”我及时叫停,免得他继续自我陶醉下去。况且我来这里也不是听他这些没营养的话的。女人必不可少还要你说?没女人我从哪儿变出来?
“――每节四行,每行中间有一个停顿,每两行一韵,即第一行和第二行同韵,第三行和第四行同韵,称作‘尼伯龙根诗体’。”老师点了一下鼠标,屏幕上出现了几段德文的诗歌。
一种奇特的语言从他口中流淌而出,不同于英语的轻快雀跃,它沉稳,甚至有些生硬,带着历史的厚重感,还有一丝血腥味,在他的胸腔里共鸣――只有这种语言!只有这种语言才适合尼伯龙根的英雄,我激动地倾听着,生怕漏掉一个音节。
老师的嗓音带着悲怆,虽然无法听懂意思,但我能感觉到他朗诵的段落一定出自“西格弗里的哀荣”,因为从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中,我仿佛看见在一片恸哭声中,克琳希德抬起死者的头颅,最后一亲吻她爱人的嘴唇,明亮的双眼中滴下血来的情景。那种悲愤的心情感染了我,我恨不得能拣起剑狠狠砍向阴险毒辣的哈根。
最后一句结束于一个弱化的小舌颤音,卓越的朗诵嘎然而止,一切完结地那么突然,仿佛在空气中留下一个锐利的断面,如此突兀。托着我的感情起起伏伏的力量消失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失去依托落入了谷底,沮丧不已。如果这一切不要结束多好啊!我多想继续陶醉于老师那夺人魂魄的表现力中!我自己从来不能把一种感情表达得这么生动,这么逼真,生平第一,我觉得有人比自己强,强到我愿意承认自己的弱,愿意臣服的程度。
“老师!”一下课,我便走到讲台前和他打招呼,“谢谢你帮我留的位子。”
“不用谢,”他一边关机一边对我笑,“今天的课怎么样?”
“天哪,太棒了!”我趴在讲台上看着他收拾东西,“你不知道,当你朗读的时候我有多感动!”
“有多感动啊?别给我灌糖水了。不就是读两段诗嘛。”
“我可没有夸张!”我认真地说道,“当时我好像听到了克琳希德向我哀求,要打开棺材再看西格弗里一眼,我完全进入了诗中的世界,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又担心她看见了死者会更加悲痛――要不是你突然停了下来,我还会一直矛盾下去呢。”
“你会德语?真没想到啊!”他惊讶得看着我。
我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
“只是感觉。”
“感觉?那也太准了吧!我读的正是西格弗里的葬礼那一段!你是怎么感觉的?真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是老师你啊!你的表情,语气,不,不止这些,我也说不好,我听到你的声音,眼前就浮现出葬礼的画面,仿佛我不仅仅是听,而是通过你的眼睛在看一样――或许这样说很怪,但是,唉,我也说不好。”我抓了抓头发,好久没有这么词不达意了,我确实无法用语言形容出那种精神交融的感觉,仿佛他想到的场景都能展示在我的脑海里似的。
他低头想了想,表情突然变得很柔和,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些什么。
“阿泓,今晚没事的话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我听到那个古怪的称呼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问了一遍,我还没有考虑便点了头。老师似乎很高兴。其实我本来打算晚上早点回家看看书的,这周的空闲时间大部分都用来准备今天的选修课了,其他的课程几乎没怎么看,生理学的内容实在太多,不好好复习考试可是对付不过去的。但看见老师高兴的表情,我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拒绝的。我不想让他失望。
我斜挎着书包问道:“除了食堂,吃哪里我都没意见。”
Chapter 9
我们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招轩”吃了些清淡小菜,那里环境不错,但价格有点偏贵,平时我和同学吃饭一般不会去那种地方。买单时老师说他请客,我坚持要AA,争了一会儿他拗不过我只好收下了我那一份钱。其实和同学一起吃饭时都巴不得有人请客,但和老师在一起时心情却不一样,生怕他把我当成晚辈,似乎一定要自己出钱才能和他于平等的地位上。
“有事没?去我家坐坐?”老师把服务生找来的零钱放在钱包里,顺手抽了根牙签。
“别用牙签,对牙龈不好。”我的职业习惯使我一本正经地阻止道,在家里老妈也喜欢剔牙,我一看见就要苦口婆心地教育,说她身为口腔医生的老妈都不能以身作则拒绝牙签,让我这个口腔医生多没面子,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看见人拿牙签我就要出声。
老师拿牙签的手停在空中,表情变得很奇怪,然后嘴角抽动了一下,最后大笑起来:“你的职业道德真好,将来一定是很负责任的医生。”
我很窘,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这么失礼。
老师看我不自在也不再笑了,“我的牙齿不好,吃饭时常被塞,不用牙签怎么办哪?”
“刷牙啊。长时间使用牙签可能导致牙龈萎缩,那时就麻烦了。”我的脸还有点烧,不过说到专业问题可一点都不含糊,“正确的刷牙方法可以预防许多牙病,也可以防止小病发展成大病。其实刷牙有很多讲究,不是那么简单的,比如牙刷牙膏的选择,刷牙的时间,刷牙的方法,我也是进了学校才知道的。”
老师听得很认真,比老妈认真多了,让我有一种成就感,一边走一边说,不知不觉就走到一个住宅区门口。
“噢,阿泓,我到了。”老师指了指那几栋高层公寓楼。
“Wow,环境不错嘛,临河,位置好,绿化也多。”我赞美了几句,其实我不喜欢高层公寓,上上下下都得坐电梯,房价也贵,这几年府南河两岸新修了不少公寓楼,打着“临河观景”的招牌吸引了不少年轻白领。府南河有什么好?又脏又臭。虽让了不少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整治来整治去,也不见河水有变清的迹象。不过成都总共就这一条河,没办法只好将就点儿罗,结果在府南河边买房居然成了一种时尚,有人买来自己住,有人买来当投资等着升值。如果府南河的水变清了还好,假如变不清呀,买房的人可亏大了。时尚害人,买件衣服只是几百几千块钱,没什么大的影响,一套房子可是几十上百万哪,有时是一个家庭全部的积蓄,收不回来的话多惨啊!
“要不要上去坐坐?”这是老师第二提出邀请了,我怎么能拒绝呢?他是我的老师,况且我也很想看看他的家是什么样子。生理学只有明天看了。
高速电梯在二十一楼停了下来,头晕。我真的讨厌坐电梯,启动和停止都让人很难受。我家的房子是老式的条式楼,一共只有六层楼,我家就在六楼上,虽然爬楼挺累的,当成锻炼身体也不错,比坐电梯好。
老师打开一扇可以令所有小偷望而却步的防盗门,“请进,单身汉公寓,太乱了,别挑剔。”
我换了拖鞋走进去,置身于一个时下流行的大客厅中,对着落地管景窗的是一排暗红色的皮沙发,还有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散乱地丢着几张报纸。脚下是褐色的拼木地板,头顶是不知有多少灯泡的大吊灯,房间很干净,墙上挂着一幅我最反感的野兽派的绘画,地上放着几个懒人沙发,一台背投,一套音响,一架子唱片。没什么摆设,真个房间显得空荡荡的,透出主人的漫不经心。果然是单身汉公寓。
“不错,很舒服。”我违心地说道,我不喜欢这种没有家的感觉的地方。我的房间从来都是乱糟糟的,但到都放着我喜欢的东西――法拉利赛车模型,仿制的铁十字勋章,《爱乐》杂志,从跳蚤市场淘来的CD床头上还挂着我自己临摹的格恩兹波罗的《格鲁阿姆夫人像》――对了,忘了说,我学过十一年的素描和油画,一开始是被我妈妈逼着去的,但后来越学越喜欢,简直迷上了油画,这么多年也算是学有所成,高考时我还考虑过要报美院,但老妈跟我讲当艺术家只有死了之后才能出名,就把我吓回去了。现在我干的唯一一件和美术有关的事就是在学院宣传部挂了个副部长的名,干的事却和一个普通干事差不多――最近一年口院的所有宣传画几乎都出自我之手,得了很多奖,有几甚至盖过了艺术学院。我感到非常骄傲。画画是我喜欢做的事,做喜欢的事我可以不计较费多少时间,多少钱,投入多少心血,所以我的作品总是很出色。
“你脸上可不是这么写的哦,”老师在我背后说,“瞧你那挑剔的表情。”
“有吗?”我讪笑两声,他怎么这么不给我留面子。
“不用你说,我朋友早把我这个窝批得一无是了,你也批批吧。”老师把手里的电脑包丢在沙发上,“你喝什么?澄汁?啤酒?咖啡?咖啡只有速溶的。”
“一杯白水就好。”
老师进了厨房,我站在原地继续打量着这间客厅,结论仍然是不喜欢,尤其是墙上那幅画,我评价艺术的目光可谓是古板,莫奈是我可以接受的极限,野兽派,抽象派以及后印象主义都被我称为艺术垃圾,而学院派绘画则是我的最爱,那种极端严谨的素描,饱满而富于装饰性的色彩,线条流畅的构图,透出古典主义的冷漠和隔世的端庄优雅。那才是令人倾倒的艺术嘛。我想有机会一定要劝说老师换幅画。
我蹲在地上浏览老师收藏的唱片,他端着水走了进来。
“怎么样?有你喜欢的吗?”
“你也喜欢古典音乐啊?”我接过水喝了一口。
“是啊,摇滚之类的我欣赏不来,从小受我父亲影响太大。”
“你父亲?”
“他曾经在德国待过很多年,拉得一手好琴,还有一把仿制的瓜奈里琴,音色美极了。”
“噢?”我有点奇怪,“那你今天怎么不知道那个女生说的是歌剧?”
“我喜欢弦乐和一部分交响乐,”他笑了笑,“但挺排斥声乐和交响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加入了人声就破坏了音乐原有的和谐。”
“哎哟,贝多芬听见了肯定会从坟里爬起来找你拼命。”我撇撇嘴。
“只要他老先生愿意我可以提供从德国到成都的往返机票。”我俩都笑了。
“说到音乐,我有点意见想给你提。”老师半躺在懒人沙发上,声音也懒洋洋的。
“你说。”我继续在唱片架上翻找着,果真没有歌剧,一盘也没有,到有不少宗教音乐,我喜欢。
“就是今天上课时,你对那位女同学是不是太刻薄了一点?毕竟是女孩子,多少该给人家留点面子吧?况且她也是不知道才会提问的啊,像你这样,以后有不明白的地方谁还敢问呢?”
我放下手中的海顿,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我该怎么回答呢?说我不高兴有人打断她?说看到有人竟敢质疑他的话我很愤怒?我维护他,他居然说我太刻薄。
“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听见自己冷冷地说,“我一向是这样的,只要是正确的就不会让步。”
老师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他惊讶的望着我,半晌才收回目光,“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
“谢谢。”
“你在道德上就这么苛刻吗?”他耸耸肩,“希望你的这种不让步不会有用到我身上的一天,我一定受不了的。第一见面我觉得你像毕巧林,现在才发觉你是个列文。”
我听得很不受用,“我倒情愿是梅诗金。”
我们又勉勉强强地聊了一会儿,双方都觉得话不投机,我便起身告辞了。
Chapter 1
郁闷。这周的生理随堂测验我没及格。
我仰面躺在床上,心里极端的不爽。没事搞什么测验,白痴!本来说这两天看书的,结果还没来得及。还有那个李继轲,真是不知好歹,居然说我“刻薄”,笨蛋哪,笨蛋!
“老四,你这是咋的了?”老大端着两个饭盒走进门,“这么受打击啊?连饭都懒得打。不像你啊,平时吃饭你跑得比谁都快的!我帮你打了番茄鸡丁,下来吃吧。”
“不是叫你打水煮肉片吗?”我不满意地坐起来。
“看你这两天火气大,别吃那么辣的了。赶明儿你气消了,大哥陪你去吃火锅。”
“你请客?”
“要么你请客,要么go Dutch。”
我从床上爬下来,有一口没一口地把饭菜往嘴里刨。
“其他人那儿去啦?怎么就你回来?”
“今天Anna过生,老二请客去吃麦当劳了。本来都要去的,上课时收到你的短信叫我们帮你打饭。我们划拳决定,结果我输了,就只好负责打饭。不过他们说帮我带薯条回来。”
“老二太没品味了,女朋友过生就请吃垃圾食品,迟早Anna把他甩了。”
“得,得,就你厉害。吃你的饭吧。下午你去不去上课啊?”
“下午什么课?”
“医学伦理学。”
“不去。”
“我说,老四啊,你到底怎么啦?上学期你一共也没逃两课,现在光是这周你就有三节课没上了。生理还挂了,全班就你和大象挂了。”大象是我们班一女生,高考时靠关系进来的,每考试必定断后,因为长得胖,男生寝室都叫她大象,不知她自己是否知道。
“别说了,很烦呢。”
“切,我还不是为你好。”
“知道了。我下午去上还不成?”我想这一切都是选修课造成的,要不是那么多时间在那上面,区区一个随堂考怎么难得倒我?而且老师还是那种态度。哼!我再也不去上他的课了!
一到星期四我便坐卧不安起来,去不去呢?算来这周应该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了,伟大的莎士比亚,还有伊拉斯谟……不去太可惜。不过必须承认,虽然老师令人激动的演讲是吸引我的主要因素,那种活跃的课堂气氛,自由发表意见,毫不拘束的讨论也具有极大的魅力。要是到时候我一激动,与某人争论几句,而那个某人又恰巧是女生,岂不是又要落个“刻薄”的名儿了?另外,我的气还没消,才不想这么巴巴的跑去给他捧场呢!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中午我问老幺该怎么办,他劝我先睡一觉,等大脑清醒了再考虑这种高难度的问题。我想想也是,刷了牙(我们的目标是――没有蛀牙!)洗了脚便钻进了被子。昨晚玩生化危机到凌晨三点过,今天脑袋一沾枕头便呼呼大睡起来,做梦都是那种突然从旁边冒个鬼头出来的恐怖片。
不知老天是帮我还是害我,我一觉醒来已经四点过一刻――不用我自己费心,一切已经决定好了。刚开始我挺高兴,若是要我自己选择的话保不准会向诱惑屈服,不计前嫌地跑去上课,那多没面子。可不久之后我就开始后悔,觉得不该为了这一点小事就不去上课――我怎么错过了莎士比亚呢!错过了英国的青春时代和最高激情,错过了英语最美丽的形式和最旺盛的生命活力!我越想越无法原谅自己的任性――老师他会怎么想呢?我竟然因为赌气而错过了莎士比亚――他一定觉得我心胸狭窄,不可理喻吧?
“你出的好主意!”我愤愤地瞪向老幺。
“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的我又没招你惹你!”老幺不明所以。
“都是你叫我睡觉,看吧,上不成课了,怎么办?”
“我说,老四,你这话不对吧?我又没叫你从十二点睡到四点,跟头猪似的!
我想想,自己现在这状态不适合与老幺抬杠,他本来就比我年轻,脑子比较灵光,我又于患得患失的心情中,吵起架来必输无疑。看着老幺一脸笑我心中就郁闷,终于拿起书包干了一件破天荒的事――出门上自习。
接下来的一周我都过得不安稳,上课老走神,赵老头在台上讲细菌抗药性讲得唾沫横飞,我在下面想象着老师朗诵安哲鲁的台词时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好在被抓起来回答问题的事没发生第二,这还要多亏52的兄弟们看我这几天精神萎靡每都帮我占了后排的位子。我吃饭时在想老师有没有发现我没去上课,睡觉时也在思考在老师心目中我的形象已经落到了多低的水平。唉,实在是苦不堪言哪!巴不得时间马上跳到星期四,我可以直奔望江校区而去。
但星期四一到我又犹豫了起来。上周没去上课,老师会生我的气吗?――白痴!学生不上课老师难道会很高兴!――他会责备我吗?――你以为你是谁啊?他才懒得费口舌呢,顶多让你考试过不了!
想到这里我的胆子又壮了起来:就是嘛,他最多不给我成绩,难道还敢把我从教室里敢出来!就是,他赶我我也不出来!他赶我我就去告教务!
自我安慰多少起了点作用,让我鼓起勇气走出了寝室,不过出门前也没忘记拿了顶棒球帽扣在头上――把帽沿拉下点可以遮住半张脸,呵呵,让他认不出我!
Chapter 11
我到教室时才三点过几分,里面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基本上是成双成对的那种,估计他们觉得在自习教室谈情说爱别有情趣。我在倒数第二排坐下,拿出带来的生理学应试指南想看看, 但觉得一阵阵的心悸,看不下去,可能是太紧张了。
这几天都没睡好,觉得有点累,我趴在桌上准备养会儿神,谁知竟睡着了,等醒来时教室里已坐满了人,闹哄哄的。我看看表,查五分四点。心脏又猛跳几下,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窦性心律失常。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口,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他来了!教室里的喧闹声低了下去,我把帽沿又往下拉了一些。他穿着件橙色的长袖T恤,显得很年轻,但怎么看都像是荷兰队的队服,有点傻气,也不知她女朋友是怎么给他选衣服的。
老师快步走上讲台,急急忙忙地把教室里的人扫视了一遍,在他的目光快到达后排时我赶紧低头。虽然心里知道他不可能认出我,但我却总觉得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要把我烤出个洞来。我这心理素质啊……
老师无精打采的声音终止了我的惶惶不安:“今天我们讲十六世纪的欧洲文学。在这个世纪中,法国的戏剧大放异彩,首先要提到的是古典主义剧作家高乃依。他的作品充满了雄伟的天才,代表作是《熙德》。”
我不久前才读过《熙德》。那还是因为玩“帝国时代”时对里面的熙德很感兴趣,就跑去查了查资料,才知道《熙德》是西班牙史诗,后来高乃伊根据它创作了戏剧《熙德》。在我读过的文学作品中,法国作品比较少,因为我不太喜欢法兰西这个民族,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有点像,民族性中有一些轻浮而虚荣的东西,常常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使它们不如其他国家的作品耐读。另外,我排斥法国作品有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我不喜欢巴尔扎克,原因很可笑――语文课本选了太多他的著作,应试教育下那种令人倒胃口的教学方式令我对他好感全无。若不是因为玩游戏而读了高乃依,恐怕我还会继续排斥下去,错过许多好东西。读了《熙德》,我完全改变了对法国文学的看法。这部戏剧宏大的气势和美丽的语言吸引了我,我急切地想与人交流这种发掘到宝藏似的愉快心情。
但老师却令我失望了。他单调乏味的陈述像一潭死水,干巴巴地将高乃依的天才转变成生硬牵强的词句,拉辛的悲剧和莫里哀的喜剧到他口中都变成了淡而无味的凉白开。那个睿智热情的老师哪里去了?那些英勇果敢、咄咄逼人的话语哪里去了?我不安地望向他,讲台上只有一个表情疲惫的教授在机械地,毫无感情地念着讲义。
“他怎么这样啊?”我戳了戳坐我旁边的女生问道。
“我怎么知道?上周就这样,我猜他是被女朋友甩了,要不就是家里遭火灾。再这样我下周就不来听了。”
“你不要乱说啊!”现在的女生怎么这样说话!
“靠,是你自己问我的嘛!”她把头往旁边一扭不理我了。
靠什么靠啊?你以为你很拽啊?女生就了不起啦?哼!我也学她的样子把头一甩,径直望着讲台。这一望不打紧,正和老师的视线对个正着~这个衰啊……
老师愣了一下,口中的讲解停了下来,下面的人以为他忘词了,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又继续照着幻灯片一字不落地念着,只是不时朝我这边看上一眼。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简直如坐针毡,就像是被当场逮住的小偷。我不听得对自己说我来听他的课时正大光明天经地义的,但怎么都摆脱不了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得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汗,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乘着大家起身挡住了老师的视线,我抓起书包就朝门口跑。
“裴海泓,请你留一下!”老师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若干倍,直朝我指来。
不会吧?怎么办?装作没听到?不成。我做贼心虚地朝周围看了看,似乎没人关心那个要留下来的“裴海泓”的事,我稍微安下心来,回到座位上,装作找东西的样子在书包里慢慢地翻来来翻去,一边提心吊胆地生怕有人注意我。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十来个人,都是打算在这里上自习的。
我把书包抱在怀里,不时瞄一眼讲台上的动静。老师慢条斯理地关掉电源,收好电脑,收拾东西似乎收拾了一万年那么久,真是折磨我啊!
收好东西,他便朝教室后面走来,我低下头,注视着地面,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很新的adidas慢跑鞋进入视线――我在专卖店看到过,要九百多,贵死了。有钱就是好。
“你有空吗?”我听见他问道。
“没有。”我回答。
Chapter 12
“呃?”
“我――我在华西那边还有事,要回去。”其实我屁事都没有,只是刚才太紧张,脱口而出说了“没空”。
“那一起走一截吧。”老师说着便朝门口让了几步,我提上书包跟了过去。
路上人不多,我俩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微凉的秋风伴着我们走完林荫道,一直来到华西的校园里。
我现在该做什么?回寝室?那老师怎么办?我从寝室楼前经过但决定先不进去,带着老师转啊转的,一直转到钟楼下。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或是要对我说什么,是他提议要一起走一截的,我等待着。
“那是什么?”老师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几树约有两米高的植物,开着好多大朵的,形和百合很像,但颜色不似百合那么洁白,而是带上了少许绿色。
“那是曼陀罗。”
“曼陀罗?真的有这种存在啊?”
“当然。在东方的文学作品中这种似乎被描述得很神秘,而且还和宗教扯上了关系,其实这种植物很普通。”
“可怎么我从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
“曼陀罗有毒。”
“那你们怎么――”
“在东方,曼陀罗是医学的象征,就像在欧洲以德莫克里斯权杖作为医生的标志一样。不过究竟是出自什么典故我也不太清楚,对于东方文化我是外行。”
关于曼陀罗的讨论告一段落,我们又陷入难堪的尴尬。
老师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伸手摸了摸脸,又朝我笑了一下,让我等得很心烦。
“那个,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我没表态。尽管心里立刻就原谅他了,我还是对自己说面子上一定要绷着,一定要让他感到内疚,免得下再这样。
“我不该那么说你,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每个人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自由,何况你说的是正确的。”
这,这,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这和民主无关,但我接受你的道歉。”我赶紧回答,再让他继续说下去不知会说出什么来了。算了,反正他也道了歉了,我及大人大量吧。
“上周你为什么没来上课?”不会吧?这么快就兴师问罪来了!
“生气,心情不好。”我可是有啥说啥了。
“那这周怎么又来了?”
我不行了。拜托,有你这么刨根问底的吗?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跟你开玩笑,上周学院里开会,谁会为那点小事生气啊。”为了避免太复杂的解释,我选择撒个小谎。
“真的?”他不相信地侧头望着我。
“真的真的。”
“那就好。”
接下来的时间如此平静。我每周四准时出现在老师讲课的教师室,他的课一如以往那般激情洋溢,我放纵自己沉溺于语言的快感中,迷失在老师用文学创造的世界里。对我而言,这个世界远比现实世界更绚丽多姿,再现实中无法经历的事,在现实中无法孕育的感情,这个世界都能给予。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我都在了图书馆和购书中心,在这一学期中我阅读的文献和做的笔记比大多数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一年所读所作的更多。在课堂上,我总是能紧跟着老师的思路,有时甚至能表达得更准确,因此,老师非常尊重我的看法,在讨论中也几乎总是站在我这一边,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远远超过了老师和学生,更像是同事或朋友。
最后一节课是讨论课,所有的学生可以自由谈论对文学,对这门课程的看法。因为是期末,大家都忙着复习,来上课的人比以往少些,只有六七十个,但这丝毫无损于讨论的质量。
第一个发言的是李文林,他谈得是关于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文学的比较。不愧是老师的高徒,言辞犀利,一针见血,除了情感上稍微欠缺一点,几乎也算得上完美了。他分别以拉辛和莎士比亚为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代表,阐述了十七十八世纪法国文学的矛盾和发展,十分精彩。
在他之后立刻有人站起来为古典主义辩护,认为古典主义作品的严谨结构和华丽的语言都是人类文学的宝藏;反对者也毫不示弱,以斯汤达的论文回击。一时间教室里的气氛热闹非凡。我偷偷望向老师,他正倚在讲台旁,以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热切、激动的目光注视着唇枪舌剑的学生们,表情充满了骄傲。
待关于古典和浪漫的争论告一段落,教室里暂时安静下来。老师靠在讲台旁,微微低着头,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热烈的气氛中。
Chapter 13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左边靠窗的位置。窗户半开着,冷风不时地灌进来,冻得我直打哆嗦。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享受这里的新鲜空气――教室中间的二氧化碳浓度实在太高,呼吸那样的空气很难使智商不降到8以下。老师还能保持清晰的思维真是个奇迹。
老师迟迟没有说话,学生们又分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开始继续方才的辩论。
李文林本来坐我旁边的,挨不住冷风逃到一个染了一头红发的MM身边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这里冷而离开的还是因为看到MM才觉得这里的温度越发难以忍受的,估计两者都有。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是很受女生欢迎,个子高(没事长那么高做什么啊?杵在面前太打击人了!),面部轮廓又清晰(北方人,没法子,我承认这方面比他欠缺点),看起来挺成熟,可以满足不少女生的被保护欲,再加上会穿衣服(比他老板强多了),所以虽然算不上帅得惊动党,但惊动一个班还是勉强够了,听说文新学院不少学妹都是他的崇拜者。看到他身边女生一个又一个地换我一点也不会不平衡啊嫉妒啊什么的,我总觉得没事干嘛找个包袱来背着?有空看看书玩玩游戏,再不济好好睡一觉,有闲钱就去大吃一顿,也强过和女朋友卿卿我我,打打闹闹,哭哭笑笑。我妈偶尔也问我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我回答还没有玩够,她就说我没长醒。其实,大学里谈恋爱有多少是成了的?大部分是毕业就分手,还不说时下更流行的是放假就分手,反正都是镜中月水中,竹篮打水一场空,何必那么多钱那么多精力前去经营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呢?再说了,如果以后遇到个老婆是醋缸子,难保不会时不时地翻我旧账,与其予人把柄不如保住我的清白身世,省得以后纠缠不清。每李文林问我需不需要济贫时我就这么回答他,他说我的思想太沧桑了。
呵呵,到底是没长醒还是太沧桑?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我并不十分在意他人的目光,让自己活得舒服是最重要的――比如说,“要风度不要温度”是绝对无法用在我身上的,一到十一月,我就会把臃肿的羽绒服从箱子底拖出来穿上,走在学校里看着男男女女穿着中看不中用的衣服在风中呵手跺脚时,更觉得心中越发温暖。班上有个女生声称穿一件毛衣一件外套就可以过冬,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活到第二年春天的。
哎呀,想远了!这不还在上课么,我怎么扯到那头去了!赶紧将精神拉回课堂上,现在是一个胖胖的,长得挺白净的男生在发言,我觉得他很像食堂里做的馒头。他讲的是读《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感想,正是我感兴趣的话题。
可能是比较紧张,他的表达经常不那么准确,我听了一会儿,明白他想以《奥涅金》为立足点讨论俄国文学中“多余的人”的形象,这不是一个容易的题目,牵扯了太多历史和宗教的因素,他也很尽力地想说明白讲清楚,但似乎力不从心,将莱蒙托夫说成了“蒙莱托夫”,还想不起拉夫列茨基这个名字。等他说完坐下,大家都觉得有点混乱,找不着头绪。
老师示意我发言。这的结业论文我做的就是一篇关于俄国文学发展的综述,从《伊戈尔远征记》一直写到《日瓦戈医生》,了我很多时间和精力。由于时间跨度太大,我必须慎重选择每一部讨论的作品,尽量保持结构的完整和连贯,以防成为一篇俄国文学作品目录。在这篇综述中,我着重分析了欧洲文化对俄国传统文化的冲击,天主教与东正教的矛盾,以及混乱的价值观造成的俄国人内心的迷惘,其中当然少不了“多余的人”,而我使用的模特是毕巧林,而不是许多人钟爱的奥涅金――我认为奥涅金最终还是爱上了塔吉亚娜,没有把“多余的人”的置身事外和愤世疾俗进行到底。
一周之前我便将综述交给了老师,所以他知道此刻要我发言我可以说很多。但我并不想说,一方面是我以前说过的原因,另一方面,自从我和老师达成谅解,他就特别喜欢上课时让我发言,似乎我的话都很有价值,搞得选这门课的人都知道有个叫裴海泓的人话特多。其实在很多方面我都懂得很少,比如现代文学,也没有太大兴趣,但为了不让老师失望,我只好强迫自己去读去查资料,但因为不喜欢所以做起来效率很低,我只能加倍投入时间精力,但效果并不总是很好――比如《洛丽塔》就让我看得头昏脑胀,直想把作者拖出来狠揍一顿,没办法,只好把纳博科夫排除在俄国作家之外。以免影响综述的整体质量。
我很抱歉地摇头,老师似乎不懂我的意思,仍然用眼神要求我站起来,我只好又摆了摆手,他便不再看我,转向了其他同学,用温暖的目光鼓励着每一个人,催促他们抓住思想中每一个微小的火,捕捉情感的每一跳跃的痕迹,剥去他们羞怯的外壳,让鲜活柔嫩的心灵暴露在词汇的醇酒中,他就像一阵风,撩拨着年轻人内心对美的渴望和追求,唉,我多么喜爱他洞察一切的目光,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善于驾驭语言的人,假如有一天我能像他一样,从我口中说出的话能和他的一样生动精致,我会怀着多么喜悦的心情奉上我的一切!
Chapter 1
这是我第二来老师家。准确地说是受邀吃晚饭。
出门前我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过,避免任何会被认为是孩子气或吊儿郎当的东西,比如棒球帽,再比如那条粉红色的绒毛大围巾(必须承认,那颜色曾遭到许多非议,但围巾是我妈买了又嫌不合适,丢在衣柜里,我觉得很暖和才捡来用的)。我本来打算穿老爸的长大衣,配我表妹送的羊毛围巾,结果一照镜子发觉跟《上海滩》里的丁力差不多,吓得我立刻换回羽绒服。
站在蓝色的防盗门前,我第N整理仪容。紧张。真是的,又不是要去见陌生人,怎么还会紧张呢!吸气。按门铃。先按一下,隔两秒,再按一下――确保主人能听到,又不会急匆匆的显得失礼。
门后响起了脚步声,好像是用跑的,拖鞋在地板上敲得“嗑嗑嗑”的响。门“呼”地被拉开,老师手握锅铲站在门口,腰上还系着围裙,“阿泓你来啦!快进来,自己倒水喝啊,我在煎鱼!”说完又“嗑嗑嗑”地跑走了。
不会吧――!我还以为他会叫外卖,谁知道是他自己下厨!有人说现在会做饭的女人越来越少了,那会做饭的男人岂不是块宝?我自己也会做几个菜,但从来懒得做,家里有手艺赛大厨的老妈,也轮不到我出手,偶尔老妈有事照顾不了我的饮食,我就去超市买那种洗干净切好的蔬菜,拌成沙拉,饭是不煮的,吃面包(虽然我更喜欢馒头,但馒头冷了需要热,面包不用),汤也是不煮的,要么喝水,要么喝牛奶。出于对自己的了解,我很怀疑单身男人的厨艺,而且老妈把我的胃口养得刁,万一老师做的东西难以下咽,那不是很悲惨?――我倒不是怕东西难吃,而是如果我表现出来不喜欢吃一定会让老师很没面子,而那种心里想一套行动上做一套的事情我一向做不好。
我从鞋柜里找了双看起来最暖和的棉拖鞋穿上,鞋底又厚又软,走在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么冷的天,搞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还穿橡胶拖鞋。一进客厅我就明白了原因――房角柜式空调的液晶屏上闪烁着淡绿色的“2°C”。我没语言了。
我家的的空调基本上只在夏天用,成都的冬天温度并不太低,最冷也有四、五度,用空调反而使人不舒服。以前我以为北方人肯定不怕冷,上了大学才知道,其实北方人比南方人更怕冷,更不要说热了。在我们寝室,每年冬天陈新烨叫冷的数比其余五个加起来还多,我问他如果在成都都觉得受不了,回太原岂不是没活路了?他说太原十月中旬就开始供暖气,呆在屋子里时只用穿件毛衣就行了。靠!搞了半天北方人的娇气都是国家惯出来的!南方夏天多热啊,怎么不见供冷气呢!
环顾四周,除了懒人沙发被丢到了墙角,茶几上的报纸理得整整齐齐,其余的一切还和上一样,墙上仍然挂着那幅令人反感的画。哼哼,不把这垃圾弄下来我誓不为人!别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今天我是有备而来。半期前我就拜托以前教我油画的潘老师帮我张装饰画(听说潘老师还是某某美术协会的主席,平时找他求画的也不乏其人,我跟他学过八年画,关系相当不错,常去他家玩,师母也很喜欢我,高考时我没报美院他们很为我叹息了一阵子,后来听我说以后免费为他们看牙才又高兴了起来),一周前才拿到。打开画的那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漂亮了!那是一幅朗毕克风格的肖像画,立体写实主义画法,画面上的金发妇人形体清晰分明,笔触细腻精致,抹去笔锋,显得光滑坚实,理想化的光线给立体的人物以块面感,规整的构图使人物在一种精确感与秩序感当中,透出稳定的结构印象与冷漠的感觉――尽管我是学员派的坚决拥护者,却也不能不承认这样一幅画挂在老师这间极富现代感的客厅中再合适不过了!
从厨房里飘出一股煎炒香味,引得我跟踪而去。不错,至少闻上去不错,我站在厨房门口,享受着混着椒和油香的气味。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没有,”老师头也顾不得回,声音听起来就向有大敌当前一样,看来还是比不上我老妈,老妈料理厨房比料理我还顺手。
我又回到客厅里,去翻那一架子唱片。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布鲁克纳和贝多芬都是一套一套地买,还是切利和卡拉扬的录音,哪像我啊,买一张正价版CD要架好大的势。哼,等我有钱了,要按照公司目录把唱片全买下来垒成墙!
在一大堆贝多芬中间,一张熟悉的唱片拽住了我的目光――舒伯特的第八、第九交响曲。我也有这张西诺波利的录音,只不过是重发版的,让我百听不厌。
我把CD放进播放机,调整好功放,把播放锁定在第八的第一乐章――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用西诺波利自己的话说,它属于哀悼的悲伤的音乐,代表着音乐文献中最慌乱不安的范例。
缓慢、低沉的引子出现了,我惊叹于昂贵的音箱所营造出的真实的空间感和密度感,我觉得自己就坐在乐队前,甚至能感受到弓弦交错所产生的共鸣!赞叹了一会儿,我又回到音乐上,此时已经到了展开部,是整个乐章最哀伤的部分,犹如痛苦的呻吟、绝望的悲戚和艰难的抗争,它是对失去的美好事物的祭奠般的纪念,它是梦,是回忆,那般纤细,稍纵即逝,却又因为空虚和沉寂而发出痉挛的嘶鸣。旋律漫无目的地在时间的缝隙中游动,缠绕在奏鸣曲支架上,成为折磨与被折磨的延伸,成为波德莱尔的“不可再现的距离的幻影”。
“你怎么坐在地上啊?”我在舒伯特的梦中沉沉浮浮,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惊得我心跳骤停了几秒钟。
“拜托,不要突然在别人背后讲话,会吓死人的!”
“我叫了你两了,你没听到?”老师还没把围裙取下来,看着有点滑稽。
“呃?”肯定是我听得太投入了。“菜做好啦?”我一边说一边将舒伯特换成轻松的弦乐四重奏,第八交响曲只适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听。
“还正在烧,快了。咦,那是什么?”老师指着茶几上用报纸裹着的一块板子。”
“一个礼物。”我从地上爬起来,把他推到沙发上坐着,“打开看看。”
“礼物?真的吗?是什么?”老师小心翼翼地把包在外面的报纸拆开,我趴在沙发背上,从他的肩上方注视着他双手的动作,看着他用瘦削有力的手指缓缓剥下里面的牛皮纸。
富有装饰性质的画展现在面前。我在背后看不见老师的表情,但从他略微前倾的背部,绷紧的脖颈,以及久久没有言语,我知道他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这幅画,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在那盘起的金发上聚焦,顺着雪白的纤颈滑到泛着迷人光泽的缎质晚礼服上,最后迷失在蓬松的皮毛披肩里。
“天哪,太美了!”他终于从唇间发出一身喘息似的赞叹。
我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微笑着望着我,伸出右手在我肩上轻轻抚摸了一下,这是个不寻常的动作,很轻,只是短暂的一瞬间的接触,仿佛一片树叶从我肩头拂过,犹如完全的偶然,我却有清晰的感觉,即使受到一拳重击我也不会产生如此刻的感官感受,他所有的谢意,对这幅画的喜爱,都通过这比微风还轻柔的触摸传达给了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种极其温柔的感情从他眼底升起,向五月的阳光一样温暖,也流入我的心中,感染着我,使我和他一同分享他的喜悦。
晚餐算不上美味,只能说还可以,但从营养学的角度看算得上相当不错:有糖醋鳜鱼,蛋白芹菜,酱汁鸡脯,番茄黄豆,清炒豌豆尖和蘑菇汤。我们一边吃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聊文学,聊历史,聊音乐,甚至一度谈起了存在主义――刚说了几句就发现严肃的讨论不适合这种轻松随意的气氛,我们一笑便又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吃完饭,我承担了洗碗的责任。在家里,洗碗的总是我,因为老妈负责做饭,我认为让一个人既煮饭又洗碗是很不人道的。
我系上老师做饭时用的围裙,打开热水冲洗着碗碟。老师在我身后靠着冰箱站着。
“以后可能没法经常见面了。”他突然说道。
“是啊,期末了,我这学期有七门课要考试,五门主课,会很忙的。你也是啊,一定有不少总结报告之类的。”我觉得自己的回答是合理的,尽管心里有点不舒服,就像小时候想看电视妈妈却硬要我睡觉一样。
老师没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满意我的回答。
“我很庆幸选了你的课,你是我见过得最出色的老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非常有价值的东西。”
“但这只是选修课,对你而言并不重要。你们不是学分制,无论我给你多好的成绩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放下手中的碗,在洗碗布上擦了擦手,转身面对他,不自觉地双手叉腰――在寝室里和老二抬杠时我就是这姿势,他们说这姿势像女人吵架,我改了很久还是没改掉,一激动就跑出来了。“难道我是为了那几个学分来的么?假如我不喜欢这门课,或者你的讲授让我不满意,我完全可以不来上课,只需最后交篇东拼西凑的论文就可以过关。但是我没有!我认真地听课,努力跟上你每一步思维,下课后泡在图书馆里不停地读啊,写啊,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认为这门课重要,非常重要!”
老师原本是斜靠着,现在站得笔直,注视着我的眼神有点惊讶,似乎不明白我怎么会突然这么激动。说完之后我也有点奇怪,为什么会这么急迫地为自己辩白。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摆摆手,继续洗碗。
“不……该道歉的是我,”老师的声音有点奇怪,不稳定,带着一丝神经质的颤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我……我……很抱歉,我不该那么说。”
“没什么。”我不想回头看他的表情。
他又沉默了。我想他一定有话跟我说,而且很重要。我耐心得等着。
“我想问――你下学期还会选我的课吗?我是说――我从来没遇到过比你更优秀的学生,有你在,课堂会生动很多。”他很快地说出这话,然后又闭上了嘴。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学校规定A、B、C、D四类选修课每类至少修一门,文史课属于B类,如果下学期我再选他的课哪里有时间去修其余三类呢?
但此刻拒绝的话我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这个问题需要考虑,To go or not to go that’s a question! ”我故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就像在开玩笑,“如果你开俄国文学的话我就选。”不会有老师开这么偏的课题,那样没什么学生来听。相信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呵呵,那我不如开古汉语辞源考究算了。”他笑了,语气也变得无所谓起来,我松了口气。
Chapter 15
“很快就可以吃饭了。”王丰从厚厚的生理学书上抬起头,宣告胜利一般地叫了一声。
“还有半个小时呢。”我回答。
寝室里只有我们两人,其他人都出去上自习了。上周所有的课都停了,给了我们将近一周的复习时间,还算学校有良心。现在一天到晚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饭和睡觉,早上不用赶着上课,可以去食堂好好地吃顿早饭,然后从十点钟就开始念叨着午饭,念到十一点总算功德圆满,吃完饭睡个午觉,一直睡到四点,五点钟又吃晚饭,晚上也早早地上床。复习,复习只是连接每餐每觉的要物品。不过这是他们,我却不敢这样,从拿起书复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考试自己必定很惨――所有的东西都像没学过似的,自己做的笔记也一点印象都没有。根据记忆曲线来看,从理论上讲,由于之前没有强化记忆,这学期学的95%以上的知识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要想考试过关,就必须在这七天里重学一遍。所有室友作证,过去六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忙碌的六天,比上帝创世还辛劳――上帝可以在第七天休息,我不行。
“吼吼,下午再半个小时把Hearing Receptor Physiology看一下就OK了。”王丰已经把饭盒拿到桌上放着了。
“像听觉器官这种东西根本就不会考,整个感受器官功能那一章我都打算放弃了。”
“出个把填空题还是有可能的。”
“我又不要求考多高的分。”
“你看到哪儿了?”
“别打击我了,我才看到心血管系统的调节。”
“你开玩笑。”
“没有。”
“那岂不是呼吸、泌尿你都还没看?”
“是啊。”
“老四,你死定了!”死王丰夸张地睁大眼,仿佛已经看见我大红灯笼高高挂了。
“靠!有你这么做兄弟的么?不鼓励我就算了,还说这种话。中午帮我打饭,不然跟你翻脸。”
“得,得,我知道你这几天睡眠少,火气大,我帮你打饭还不成。别熬夜了,伤肾的,小心以后搞不出小人。”
“那你帮我养一个就成了。好了,别废话,我要看书。”
华西校区不熄灯,这是从建校便定下的规矩,即使合了校祖制也没变,曾让不少望江学生羡慕不已――可以通宵玩游戏,看电影,多爽啊!他们不知道,华西的通宵供电是为那些上通宵自习的人准备的――比如说现在的我。医学院的课程重是众所周知的事,假如平时不用功,考试时不是随便对付一下就可以过的。这时候你需要的是――通宵自习。其实挂科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交点钱补考一就是了,为学校创点收,但七年制有个要命的规定――整个本科期间挂了两科以上将来就只能拿本科学位,拿不到硕士学位,昂贵的学费都白交了。所以我们班的人平时也有玩得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但到了考试时却不敢不认真。
早上八点就要考生理学了,我在床上开着台灯一直复习到凌晨三点,泌尿系统还有一大半没看,实在是太困了,累积了一个星期的劳累一拥而上使劲往下拽我的眼皮,纸上的字母跳跃着,渐渐变得模糊,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机闹铃设成四点半,然后沉沉睡去。
天啦!这……这……这是我们的卷子么?是不是发错了?我怎么看不懂!我想举手找老师,但一看周围的人都埋头做题,健笔如飞,他们都会做!只有我――只有我不会!怎么会这样!我明明都有复习!
咦,前面的是老三,幸好幸好,等他写完了see两眼。我勉强定下心来,再读读卷子,想把会做的都先找出来做了,最后再抄点老三的,及格就行。但是,悲惨的是,我一道都不会。我心里那个急啊,连忙低声叫老三,叫他把答题纸向右挪一点,他似乎没听到。我又用笔戳了戳他的背,他却不耐烦地往前面移了一下。不会吧?上学期考有机化学,上上学期考人解,我都给他看了的,有些地方字太小看不清我还专门写到草稿纸上给他看,难道他就这么报答我吗?
我觉得心跳快得要让我发疯,手也在抖,眼睛变得模糊,卷子上的字都看不清了,模模糊糊地听到监考老师说还有五分钟就收卷子,我焦急地左顾右盼,一转身,看见有个老师站在我身旁,正严厉地盯着我,那可怕的眼神几乎要在我身上烧出个窟窿来。
“不是――我没有,我没作弊――”我慌乱地解释着,但他根本不听,手一伸便拿走了我的卷子,我连忙抓住他的胳膊,突然他全身抖动起来,抖得我头嗡嗡地响……
我迷迷糊糊地把手伸到枕头下,抓住正在剧烈震动的手机按了一下,一片黑暗中,屏幕的耀眼的蓝光刺痛了我的眼睛――:33。
我揉揉眼睛,打开台灯,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多想继续睡啊!我抓过旁边的生理书翻到折过的那一页,看不清书上的字,可能是刚开灯,眼睛不适应,点了几滴眼药水,闭了会儿眼睛,现在好了。Filtration Function of Glomeruli,对,就是这里。
头很沉重,但现在不是考虑它的时候,我唯一关心的是怎样把剩下的3页的内容塞到大脑里。我机械地把书上的英文翻译成中文,再把中文默念若干遍,直到似乎记住为止。
这痛苦的记忆过程持续到所有人起床。
“Wow,老四,你真拼哪!”老二一边穿裤子一边打呵欠。
“啧啧,你看起来像和女人厮混了一晚上,好萎靡啊!”老三接口说道。
“去你的,知不知道你很烦啊。”一想到那个梦我心里就不自在得紧。
见我心情不好,大家也不再说话,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离开了寝室。我继续看书到七点四十才离开。
天还没完全亮,寒风似乎可以把我吹透了,没吃早饭,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我缩着脖子,慢慢向教室走去。
“喂,还不快走!要到时间了!”隔壁寝室的两个人赶上我大声说道。
“不行啊,好不容易才记住的东西,我怕走快了会抖掉!”
Chapter 16
可能是过于疲劳,我睡得并不安稳,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一会儿是我莫名其妙地杀了人,成了全国通缉犯,到躲藏,一会儿是我得了烈性传染病,传染了上亿人,引起全球恐慌……
一觉醒来,天已经有些暗了,肚子里空空的,饿得慌。我从床上爬起来,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上显示一条未读短信,三个未接电话。这不才刚考完试么,谁这么催命似的找我?
“我们在袁记吃串串,快点过来哈,给你留着位子。”短信是老二发的,三个电话也都是他打的。哎哟,我怎么把这事忘了――说好的考完试去吃散伙饭,开学吃一顿,放假吃一顿,这是52的传统!老三晚上九点的火车,七点钟就要出发,现在快六点了,我不赶快些只怕赶不上了!
我连忙穿上鞋,抓过羽绒服,以光速冲到了“袁记串串香”,一进门便看到52的五位帅哥坐在离菜架子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地上已经放着好几个空啤酒瓶。
“老四来了,快快快,我们都喝了两轮了!”老六眼尖,远远地便招呼道,其余几个连忙挤了挤,给我挪出个位子。我挤过一桌又一桌的人,终于在堆满了菜和竹签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你们真不够朋友啊,丢下我自己就跑来吃了!”我抓起一大把牛肉烫到锅里。
“哎哟,你这么说我们可担当不起,”老三把碗里堆得尖尖的,真没想到男人也有这种本事,我只在必胜客看见过女生堆自助沙拉可以堆到三个人才能抬回去的程度,“走的时候我还说叫你的,老二说你这段时间严重缺乏睡眠,应该赶紧补上,以免留下什么后遗症,我想想也是,不能为了一顿饭而付出健康的代价,就没叫你了。”
“有那么严重吗?老五打游戏还不是可以几天不睡觉,一有人叫吃饭他跑得比谁都快,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哎呀,我们知道你很强!”老二说着便递过一杯啤酒,“强人,把这杯干了!”
“真瞧不起我啊?这么一小杯难得住我?”我接过杯子,一仰头就灌了下去,一股冰凉的液流从唇齿之间滑过咽喉落入胃中,渐渐变得温暖,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团火给温暖着一样,舒服极了。
“才喝一杯就上脸了,不知道是谁天天在寝室吹嘘自己千杯不倒!”
“不信?我们比比,看谁先倒!”死老二,竟敢质疑我的酒量。
“比就比,咱们谁怕谁!有句话先说在前头,醉了可别指望我们抬你回去,自己跟老板借几张报纸打地铺吧!”
“打地铺的是你吧?”
“废话少说,先满上!”老二拿起酒瓶把我的杯子倒满――真有他的,液面都高过杯沿了,只是靠着表面张力才没有漫出来。
“你们俩合适点吧。”老三嘴里塞满了东西,努力挤出话来。老妈教育我嘴里有菜时不能说话,不过和这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早忘到九霄云外了,我也一边嚼一边说:“今天是解放的大好日子,老三你别扫兴!”
“不是,老二等会儿要帮我提箱子去火车站,你把他灌醉了谁给我当劳工啊?”
老二举起的杯子悬在半空中,表情和白痴有得比:“我有说过帮你搬箱子吗?”
“老二!”老三额上青筋暴起,“你敢食言?今天中午你当着老五老六的面说的,还叫我记着你的好,开学时多带点对虾过来。有没有?”说完杀人的目光扫向老五老六,老六缩了缩脖子,老五却像没看见似的――美食在前,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他也看不见。
“这个,一时激动――”
“老二啊,这种事怎么能一时激动呢,是男人就要负起责任来,人家自然就记得你的好了。”呵呵,难得有机会糗老三。
“靠!是美女要我帮忙我肯定二话不说,不要说拿箱子,就是背她去也行――”
“背美女我还愿意呢!”
“问题就在于老三不是美女啊!”
“相貌嘛,是差了点,哎呀,你就不能将就将就吗?”
“不行。”
“那就当学雷锋做好事,扶老太太过马路都可以,何况老三还正值――”我听见了老三磨牙的声音,连忙住嘴。
“两个贱人!去死吧!”
为了防止老三把我俩大卸八块,我和老二只好答应一起送他去火车站。老二拖着他的大箱子,我背着他的旅行包,手上还提了两个塑料袋,一袋零食一袋水果。曹擎老爷子空着双手优哉游哉地走在前头。
“老三,你的包咋这么重啊?是不是把你的嫁妆都装进去了?”我累得两腿发软。
“你怎么就不学乖点哪?”老三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疲沓嘴歪的样子,“这还不是你自找的。”
“就是哈,祸从口出,老四啊,以后不要张口就乱说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老二拉了个垫背的也很满意,一路都笑嘻嘻的。
我懒得再说话,留着口气儿暖暖胃吧。
把老三送上去上海的火车,我和老二下到站台上,和老三隔窗相望。一个女生提着箱子走到老三旁边,他连忙殷勤帮人家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笑嘻嘻地看着人家在对面坐下。那女生长得还可以,就是太瘦,平得跟搓衣板似的。老三很主动地跟她说话,她似乎也挺满意这么一个旅伴,笑得跟朵似的!没过两分钟,那女生对老三说了句什么就走开了,估计是打开水或者找厕所,老三转过头朝我和老二挤眉弄眼,但空调车开不了窗,听不见他说什么。老三掏出手机运动他的大拇指,然后我的手机响了,老二凑过来一看,上面显示着:“窈窕淑女,君子好俅”。E6A8D572A外叶伫:)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把我俩酸得!
Chapter 17
这个寒假和过去的十三个寒假一模一样,一个词――颓废。我整天坐在电脑前,看电影,玩游戏。老妈忙着去各家各户拜年,我忙着看限制级的电影。终于,把电脑光驱看坏了。没了光驱,我只好玩游戏,那可真是朝死里玩,我了一天两夜再把暗黑通了关,休息八小时后,又接连玩了十来个小时的太阁,本来还可以玩久一点的,但硬件不支持――鼠标左键罢工了。快过年了,维修部也找不到人,实在无聊得慌,想找些人去旅游,但电话打了无数个,就是找不到人去,大家的理由都一样:过年要待在家里。这是什么烂理由!
没旅伴就一个人吧!我收拾好包包,跟老妈说了一声(她忙着料理她那无比复杂的关系网,根本顾不着我),跑到新南门汽车站跳上了去峨嵋的客车。峨嵋离成都一百多公里,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每年至少去一,所以熟得很,跟一家经营旅店的人也是朋友,不用担心吃住,即使是旺季,只要打个电话就一定有房间――不过我很少旺季去,我不喜欢人涌如潮的地方。
到峨嵋县城是中午十二点过,我在小吃店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坐车上山。进了山门(门票半价也要六十块,抢人哪!)清新的空气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如带青山环绕四周,淡淡的白雾在山间飘荡。早上下过雨,地上还是湿湿的,隐约可见一些不大的瀑布挂在远。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如此静谧,偶尔一两声鸟叫,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使我感觉犹如隔世一般。
我慢悠悠地晃到旅馆,因为事先没有知会一声,老板夫妇对我的到来有些惊讶,毕竟后天就是年三十了,很少有人这时候还跑出来旅游。他们很热情地接待了我,问候了我老妈,然后把我领到二楼朝南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面向开阔的河坝,景色极佳,而且离楼梯近,上下方便,每来我都住这里。
简单地收拾收拾东西,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我跟老板打了个招呼便跑出去一个人溜达。
我并不是登山爱好者,金顶我上过一,完全不觉得“一览众山小”可以带来多大的成就感,相反,高原反应使我难受得不行。我只是很单纯地喜欢这半山腰的风景,不,不仅仅是风景,是喜欢这里的一切,无论是河床中的巨石,石间潺潺的流水,还是指透心肺的清冷空气,身在其间我觉得是那么自在,一呼一吸都无比自然,有时不禁使我产生一种浪漫的想法:或许我的前世就是这山上的一棵树,所以今世才会如此喜爱这里。哪天不想当医生了,到山上的庙子里当个和尚也不错,就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哎,要是和尚可以吃肉的话我一定立马就去剃度了!
“小裴,晚会开始了!”
“马上就下来。”
吃完晚饭不久老板便叫我下去一起看春节晚会,山里信号不好,只有老板住的地方安了有线电视。说实话,我对春节晚会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人家招呼了又不好不去。一进门便看见屋子中间摆了个火盆,老伴夫妇正坐在对着电视的沙发上。
“来坐来坐!”老板娘把我拉到火盆边,“一遍看电视一边烤粑吃。”
烤粑?这可比晚会有趣多了!我拉了个矮凳紧挨着火盆坐下,学着老板娘的样子用一把铁夹夹起用叶子包好的粑在炭火上翻烤,一阵阵糯米的甜味和着粑叶的清香充满了整间屋子,我暗暗后悔晚饭不该吃那么饱。
烤了好久,老板娘终于宣布可以吃了,我迫不及待得剥开粑叶,雪白的粑露了出来,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汽,赶紧咬一大口――好烫!我拼命呵着气,但根本无济于事,只好不顾面子地吐了出来,差点没把老板娘笑茬气。等粑不那么烫了,我开始慢慢品尝自己的劳动成果:又香,又甜,又糯,真的非常好吃!可惜啊,可惜啊,我的胃是满满的,装不下多少了。
吃了两个粑,又坐了一会儿,我以想睡觉为由回到了楼上。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睡,就像一个人待着。我抬了张凳子坐在阳台上,仰望着漆黑的夜空。
山里的夜晚和城市里不一样,黑起来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不像成都,又太多的霓虹灯夜空总是紫红色的,混合着都市的喧闹,犹如一个还怕寂寞的灵魂,总是不肯安静下来。这里又黑又安静,远零零散散的有四五灯光,都是住在山里的人家。冰冷潮湿的风扑到脸上,我觉得鼻子都快被冻住了,连忙用围巾(就是那条粉红色的,确实和暖和)把大半个脸都遮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星星不多,但很清晰,在头顶上闪烁,白色的,浅黄的,淡蓝的……看久了仿佛自己也漂浮在空中,成为星尘中的一粒。人的气息是那么遥远,宇宙将我笼罩其间,在这样的时刻,必然会出现与平时不同的思考:我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哲学最基本的问题浮现在脑海里,但前人未能答出的问题我又怎会知道呢?一种不可抑制的虚无感从心中升起,和这些星星比起来,我是那么渺小,我的生命也是如此短暂,或许连一瞬也算不上,对这个宇宙而言,我连一粒尘埃都不是,那么我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这些问题会永恒地存在于人的心中,执著于它们会创造出哲学家,或者疯子,但创造不出有钱人。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这一点,也学会了怎样对它们视而不见。但在现在这样的时刻,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的。被迫思考是件痛苦的事,一股强烈的寂寞感油然而生,多想此刻有人在我身边啊!
我拿起手机想发短信,但发给谁呢?一张带着眼睛的脸浮现在脑海里。发给他吗?就发给他吧。
我输入了“春节快乐”,按下了老师的号码。发出去之后我开始笑自己无聊。我没有指望老师会回我短信,或许他正和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打牌,其乐融融呢。我只是想拉近自己和现实世界的距离,不要被思绪带得太远。
出人意料地,两声清脆的“嘀哒”声划破了黑夜,在我听来犹如天籁一般。
“春节快乐。在看晚会吗?”
靠!比我还无聊!
“没有。你呢?”
“也没有。在干什么?”
“坐着。你回天津了吗?”
“没有。还在成都。”
“什么时候回去啊?”
“不回去。”
“为什么?连过年都不回去吗?”
然后沉默了很久。
“你在家吗?”看来他不想回答。没什么,我也不会追着问。
“不在,我在峨嵋。”
“咦??!!一个人?”
“是的。有点寂寞。所以发短信给你。没打扰你吧?”
“当然没有。怎么不待在家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跑过来了。”
又是沉默。
“出什么事了吗?”看到这条短信我不禁哑然失笑,老师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哪里的话!我好得很。活得逍遥自在。”
“那就好。”
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
“怎么不说话了?”没收到回信,老师的短信又过来了。小小的字在蓝色的屏幕上闪烁着,我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想不到说什么了。”
“你送我的画我已经挂起来了,我的朋友都赞不绝口。”
“是吗?真高兴你喜欢。”
“在想什么呢?”
“世间一切诸法,都是生生灭灭的不停轮转,犹如虚空中的幻华相似,倏有还无。智者,即不执着与一切世间的‘有’,也不执着与绝对的‘无’。”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两天在庙里喝茶听经,念的都是轮回,听的都是虚空。自然而然会这么想了。”
“你觉得出世好吗?”
“当然好。超然于物,无忧无恼。”
“你尚未入世,何言出世呢?先入世后出世是看破,尚未入世便要出世是逃避。”
“没想到你还会说法。”
“你没想到的事还多呢。”这是什么意思?虽然看起来像是一句普通的自夸,我总觉得其下似乎隐藏了什么。但他不主动说,我也不想问。
“你来过峨嵋吗?”
“没有。漂亮吗?”
“漂亮极了。一定要来。错过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真的吗?你去过几?”
“十三。”
“你开玩笑!”
“绝对没有。”
“天哪,那峨嵋的魅力可真难想象了!我一定要去看看。你要给我当导游才行啊!”
“没问题,这里我熟得很,哪个地方有棵树,哪个地方有块石头都一清二楚。当个导游绰绰有余。”
“我可真有点等不及了。真想明天就去。”
“也可以啊。”
“真的?”
不会吧?他真要过来?
“开玩笑的。我后天就要回成都了。”我撒了谎。其实我计划再待五天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直觉感到他来不合适。
“唉,太遗憾了。我还想去找你的。”
“下吧。机会多的是。”
“也是。不过还是很遗憾。”
“我要睡觉了。谢谢你陪我聊天。晚安。”发了最后一条短信,我关上手机,心跳得有点快,这是怎么了?虽然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但总觉得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被漏掉了,不知道是什么。
完全没有睡意。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Chapter 18
假期总是太短!一眨眼便要报到了,我郁闷啊,我痛苦啊,我不想去啊!
“你怎么还不走?不是说五点钟要点到么?都四点四十了。”
“不会吧?哪有老妈把儿子往门外赶哪?”我暂停下正在播放的电影,看着拿着几张报纸站在我面前的老妈“我那些同学,哪个要离家时当妈的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留啊?就你狠心。”
“小弟(这是我妈使用的专用称呼,外人禁止使用,违者斩),你那些同学都是离家几百上千公里的,你骑车回家只要二十分钟(那是老妈的速度,我只需要十五分钟),三天两头就往家跑,我烦你还来不及呢。”
“哇,老妈,你太绝情了吧!以后我读博时一定走得远远的,免得让你烦。”
“自己说的哈,别忘了。”
“我把这张碟看完就走。”
“快看快看!”
一推开寝室门,就看见52兄弟五人围在桌子前吃东西。桌上堆满了塑料袋和碗。
“快关门!我们在煮饺子,不能被保安看见。”老二一边说一边用勺子在锅里搅。
“靠,开学第一天就使用违章电器,你们真行啊!”
“嘿,难道你用的数还少了么?反正是违章电器,哪天用性质都是一样的。不要给我们上纲上线了。”党员毕竟是党员,老五看问题的确比我们刻。
“舀点汤给我。”老三把碗递给老二,然后转过头对着我,“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呢。”
“就是,这厮住得那么近,每都最后一个来,准确地说,每都等我们做完了卫生开始吃东西了才来。”
“哇,老五,不要说得那么白嘛,用文字修饰一下不行吗?”
“想听文雅一点的?”老三奸笑道。
我知道他是要报复我上学期开他玩笑,不过很想听听他会说出什么,我点点头。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老六吃吃地笑了起来,其他人还没听懂,只当我和老三又吊起了书袋子。骂我是老鼠啊,哼。不过一提起诗经,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老三,你的好俅怎么样了?有结果吗?”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哎,可惜了,挺好一女孩子。”
“吃饺子了,吃饺子了!”老二吆喝起来,所有人都一拥而上,围到锅前。我一个人慢条斯理的享受桌上的美食――虾和海蜇皮肯定是老三带的,够意思,带了这么多;波波糖是老五的专利;麻辣豆可能是老二的,木须牛肉里红红的全是辣椒,是老六的没错。
“老大,你带的什么啊?”
“山楂,吃完饭再吃。”
“我想现在吃。”
“在我盆里,自己去拿。”
“这是课表,还有选修课安排。”勤劳的班长大人把东西放在离门最近的桌上,“咦,饺子!我要吃!”
“去去去,班长不能吃违章电器煮的东西。”老二护住碗,像母鸡护住鸡仔。
“看我多辛苦啊,一个寝室一个寝室地跑,犒劳我一下吧!”
斗争良久,老二终于让班长吃了一个,班长得寸进尺,又吃了两个,我觉得老二都要哭了。
“谢了哈,我走了。”
“快滚!”老二一脚把门揣上。
我拿过选修课表,飞快地翻到B类,寻找着老师的名字,李继轲,李继轲,在这里。再看课程名称,赫然印着“俄国文学鉴赏”。
“Shit!”我忍不住骂出声来,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
“呃,没什么……没什么。”我僵硬地笑了一下。他这不是在逼我么?明明知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也知道那只不过是我的一句玩笑话,还要这样做!如果我不选他的课岂不是成了自食其言?但这件事是他不对在先,我不去他也不能怪我。不,不行,“俄国文学”这几个字的确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我也要付一部分责任。可是,他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啊!我是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才那么说的!
烦!我挠了挠头发,觉得寝室里闷得慌。
“我出去买点东西。你们要不要带什么?”
“我要一份孜然土豆。”老五回答,“钱先帮我垫着,回来给你。”
“嗯。”我答应着出了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钟楼下。如果是夏天,这里一定满是鸳鸯,不过现在冷得很,又刚开学,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找了张石凳坐下来,打算慢慢把这件事想清楚。
首先,老师到底知不知道我说“俄国文学”的真正意思?
假设一:不知道。他认为我是认真的,所以不顾课可能不受欢迎,为了满足我而开了这门课。如果我不去岂不是非常,非常对不起他?而且简直就是害人!他会怎么想?他一定觉得我自私,不负责任!所以,如果是这种情况,我必须去上课。
假设二:知道。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他没有必要和我过不去啊!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他何必把我推到这种进退两难的位置上?为什么?不应该是和我过不去,难道是根本没想到我的难只是想让我选他的课?那我又怎么能对他这种明显的示意视而不见?不管怎么说,他是老师啊!假如他做到这一步我还不选他的课,会让他多没面子啊!只把以后连面都不好见了。
思考了半天,结论是无论怎样我都得去上这门课。得出这样的结论让我十分沮丧,八门必修两门选修,未来一学期势必会忙得昏天黑地。但沮丧之余,心里却有一丝庆幸,因为自己有理由去上课,而不必因为功课重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是想去上的,唉,我也不知道。
Chapter 19
出人意料的,“俄国文学鉴赏”非常受欢迎。
第一节课人不多,大约就四五十个,一大半都是文新学院的学生,专门来给老师捧场的。我有点内疚,后悔当初没把话说死,否则也不至于出现现在这种让人尴尬的局面,开课不受欢迎――无论哪个老师都会觉得不好受吧。上课时我都不敢看他,怕从他眼中看到责备或失落的表情,这都是我的错。但老师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人数的影响,他的目光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徘徊在涅瓦河畔和壮丽的彼得堡上空,抚摸着俄罗斯诗人瑰丽的桂冠。
渐渐地,我也被他的专注所感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将自己的精神交给他掌握。他的富有魔力的声音就像一双翅膀,载着我在北国的天空中翱翔,白雪皑皑的大地,夜空放着光华,不灭的光辉照射,紫色的西方和金色的东方互相融合,正像是初露的曙色随着黄昏的足迹映出嫣红的清晨――在这雾气朦胧的混沌之中,诞生了众多的让俄罗斯为之骄傲的文学家!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一个个举足轻重的名字如同流光溢彩的珍珠,散落在历史的流沙中,而老师用语言的丝线将他们联系起来,就成了一顶灿烂夺目的皇冠,美丽得令人无法呼吸。
“……他们以自己天才的力量震撼了全世界,使整个欧洲惊愕地注视着俄罗斯,他们足以与莎士比亚、但丁、卢梭和歌德这些伟大人物并列。这个与众不同的国家的文学家既是艺术家又是哲学家,和他们的祖国一样,他们充满了矛盾,是要资本主义还是封建主义?天主教还是东正教?欧洲的价值观还是传统的价值观?在历史的漩涡中,文学家们痛苦地思索着出路,尽管欧洲国家的强盛不容否认,但权力与金钱的道路却与传统的道德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冲突,学习欧洲的时代被称为‘第三匹黑马的时代’――羊羔打开第一印的时候出现了一匹白马,马上的人手持弓箭,成为得胜的征服者;打开第二印时出现了一匹红马,骑马者大权在握,肆意杀伐,使人互相残杀,没有了和平;打开第三印时出现了一匹黑马,骑马者手持天平……”
“……俄国文学的主体思想便是颂扬‘爱’,但这种‘爱’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爱’,而是一种宗教感情,爱上帝,爱世人。托斯托耶夫斯基曾说过:‘美能拯救世界’,而美的集中体现便是爱与宽恕,这也是东正教的真谛。俄罗斯文学家从来都是敌视天主教的,在他们看来,天主教是否定基督的宗教,‘罗马天主教甚至比无神论更坏,无神论只是宣传没有神,可罗马天主教却走得更远:它宣传一种被歪曲了的基督,被诬蔑和侮辱的基督;罗马天主教甚至不是宗教,简直是西罗马帝国的继续,教皇攫取了土地,登上了人世的皇位,拿起了宝剑,在宝剑之外又加上了谎言,奸诈,欺骗,狂热,迷信,为非作歹,玩弄人民最神圣,最真实,最淳朴的火热的感情,为了钱,为了低下的人世权利,他们把一切都出卖了’。”
在短短的九十分钟里,老师用他惊人的天才勾勒出了一座庞大的文学殿堂,高高的穹顶蹲踞在东方风格的巨柱之上,我只能仰视,只能赞叹,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才能,老师在我身上看到的只是他自己才智的影像,我的所有灵感都是老师激发出的,离开了老师,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是月亮,只能反射别人的光芒,而老师呢,他就像太阳一样,总能发出耀眼的光芒――或许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吧?
一下课,许多人都涌到讲台上,要求拷老师的幻灯片,我觉得实在是多此一举,他们不知道,离开了老师精彩绝伦的讲述,这些幻灯片只是些死东西罢了,难道没有演员的舞台可以复活高乃伊的天才吗?
这是我听过得最生动,最难忘的课,甚至老师以前的课都完全无法比拟,我能感觉到他是怎样投入的去准备,他对这门课是多么看重。我万分庆幸自己来了,否则一定后悔死。
大概听了这课的人回去后都赞不绝口,第二课时人一下增加了不少,教室坐得满满的,等到第三课,我提前四十分钟到教室也已经没位子坐了,我靠着窗户打算站一节课。
老师三点五十进了教室,这时中间和两旁的过道上还有后排都站满了人,和往常一样,他从人群中找出我,轻轻向我点了点头。
“没想到今天人这么多,请大家等一下,我去换间大教室。”
从站着的人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有座位的人则不满的抱怨着。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想想着今天他又会给我带来怎样奇妙的精神之旅。突然手机“呜呜”地震动起来,我拿出来一看,是老师的短信。
“到一楼三号教室。”
我走上讲台,用粉笔将新的授课地点写在黑板上,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所有的人都朝门口涌去,写通知使我丧失了先机,只能等前面的人都出去了再走。我和落在后面的几个人一起下楼,在拐角正碰到老师往上走。
“大家都过去了。”我连忙对他说。
“呃?”他睁大眼睛望着我,“都过去了?一楼?”
“是啊,你不是说换到一楼三号教室吗?”
说话间,所有的人都走到我前面去了。
“我是叫你先去啊,谁叫你跟他们说的?我还打算等你过去了再通知他们――那个教室也大不了多少,坐不下这多人的,现在阶梯教室有课,借不到。唉,还想你先去了有个位子坐。”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叫我通知所有人。”
“枉费我还跑去换教室折腾一番,你真是没脑子啊!”
对于老师的指责我非常不以为然,无论是谁在我的位子也不会不跟大家说自己先跑到教室里坐着,那实在太小人心志了。不过老师这种明显的偏袒却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让你费心了,”我回答,“站着听也一样很好。”
大约是我俩都想起了上学期第一节课的情景,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算了,去教师休息室抬张凳子吧。”老师无可奈何的摊开双手。
“不用那么麻烦了吧?”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难道你想坐在讲台上?”老师反问一句。于是我乖乖地去搬凳子。
Chapter 2
半期之后不久,老师在下课时把我留了下来。
“上周上课时在你后面坐着个高高瘦瘦的老师,不知道你注意没有。”
“我后面?”
“嗯,皮肤很黑,左眼稍微有点斜视。”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没觉得印象中有这么个人,就摇了摇头。
“他是我们学院的院长,听说我的课挺受欢迎就特地来听了一节。我事先也不知道。”
“真的?!他怎么说?”一听说是个这么有来头的人物我不禁紧张了起来,我最怕身边有上级盯着我做事――怪不得上节课刚开始时老师的讲授有点生硬,原来是有监工在,好在他很快就恢复以往那种富有节奏感的兴致昂扬的表达方式,整堂课无可挑剔。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啊?”
“我心理素质不好,见不得大场面。一想到上节课有那么个实权人物坐在背后我就膝盖发软。”
“你又不是文新学院的,怕什么!他管不着你。”
“他怎么说你的课?有没有吹毛求疵啊?喂,你吊我胃口吗?”
“你对当官的有成见。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是来吹毛求疵的?”
“有成见又怎么样?我就是不喜欢当官的,一个个架子老大,官腔打得铛铛铛地响,就是不办实事。哼,我是绝不当官的。”
“我还不知道你是愤青哪!”
“别给我扣帽子了,难道对社会有点意见就叫愤青?没人提意见这社会又怎么能进步呢?”
“呵呵,那也用不着对当官的有那么大敌意呀,说不定以后我也能混个院长当当呢。”
“等你当院长时我早就不在川大了,就算你成了个脑满肠肥的贪官我也看不见了,眼不见为净,哪个当官的都一样。”
“是啊,那时你早毕业了。”老师说着便叹了口气,好像还有点难过似的,“如果你一直不会毕业,一直来上我的课多好啊。”
“靠!你别咒我了,毕不了业多惨哪!”
老师笑了一下,但并不开心,“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我也知道他是想到有一天我不再出现在他的课堂上而有些伤感,但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
“你考虑过留校吗?”
“那么长远的事情我还没想过,而且听说口院非博士生不能留校,我还得先读博呢。”
“那你毕业得多少岁了?”
“二十八。再当三年住院医生,三十一岁时就可以享受自由生活了。”
“要那么久啊?”
“学医,事关人命的,不多学点怎么行啊?”
“不会吧?你还不就是就和那几颗牙齿打打交道,怎么就事关人命哪?别看我是外行人就像蒙我。”
“说你是外行人吧,口腔癌要不要命啊?颌面部感染要不要命啊?”
“这些也是口腔管哪?”
“当然了。哎哟,看你都扯到哪里去了!院长的事,你到底说不说啊?不说我要走了,我的微生物实验报告还没写呢。”我说的是实话,为了应付八门必修两门选修,我舍弃了每周半天的足球,还很久没去淘过碟了,看电视玩游戏更是想都不要想,就算这样时间也只是刚刚够用而已。
“看你急得(靠!我要考试啊!你又不考当然不着急!),我这不就说嘛,张院长对我的课相当满意。”
“Wow那可太好了,”我真心为老师感到高兴,“是不是离你的院长宝座又近了些啊?”
“别这么说,我刚才只是开玩笑。张院长建议我将讲义整理成书稿,编成一本讲授俄国文学发展的教材。”
“你没开玩笑?”我抓住他的胳膊,惊喜地叫出声来,“你要出书了?”
“还只是在筹划。”老师的脸有点红,有点不好意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应该骄傲才是啊!
“加油啊,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叫我。太好了,太好了!”我止不住的欢呼雀跃。
“我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个,我需要一个助手,想让你来。”
话题出其不意地扯到了我身上,弄得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这不太合适吧?”我讷讷地回答。
老师对于我的缺乏热情很不满意:“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我现在只是本科生,而且还是外院系的,这应该是你的研究生的工作,不是吗?”我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老师抬起一直手在面前晃了晃,像是要赶走什么烦人的东西,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急躁:“这有什么,又不是招研究生,只是一个助手。这是我的工作,当然是我自己决定人选,就算是找研究生也是我说了算啊。”
“不过――”
他根本不让我说下去,“就算帮我个忙好不好?俄国文学这个提议当初就是你提出的,而你的许多看法也是我讲课的灵感来源,这个助手只能是你,换了任何其他人我都无法使这项工作顺利地进行下去。”
他恳切地望着我,充满期待的眼神像一把锯子不停地切割着我的精神防线,假如有可能我一定扭过头去躲开他的目光,但我做不到,镜片后的双眼仿佛隐藏着一种奇特的力量,扭住我的意志,使我屈服。
“好吧。”我听见自己脱口而出。
Chapter 21
“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老而有气无力的趴在桌子上呻吟着,激起了全寝室的同情。
“出什么问题啦?有人要灭你?”
“不止吧?今天中午你连最喜欢的香肠炒饭都只吃了两碗,一定是出大事了!”我是不是很细心,连人家吃几碗饭都有注意。
“老二,怎么啦?”为了不显得薄情,老大也加入了劝慰的行列,“有什么事兄弟们一定挺你。”
“真的?”老二哭丧着脸,“这你们一定要帮我!大哥,我全靠你们了!”
在每隔五秒一短叹,十秒一长叹中,老二讲述了他的悲惨史――这一周Anna都不怎么理他打,电话不接,课一上完就走人,基本上私下里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Anna会不会甩我啊?”老二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们。
“不可能,除非她瞎了眼了!你成绩好,又长得像奥兰多・布鲁姆,这么好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们寝室的人互相吹捧起来都是不遗余力的。
说实话,我觉得那个叫奥兰多的小子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比我差多了,真不知道现在女生的审美眼光出了什么问题,我的偶像是,嗬嗬――阿尔・帕西诺!够沧桑,够有魄力!我看《疤面人》时就恨不得自己脸上也有那么一道酷毙了的伤疤,看了《女人香》又很憧憬当个像上校那样的瞎子搂着美女在舞池里跳探戈。不过到目前为止,我既狠不下心来给自己划条刀疤,更不用提弄瞎眼睛了,所以除了身高以外,我和我的偶像没有任何共同之。
“你说吧,需要我们干什么。”不愧是老三,虽然平时说话矫情了点,关键时刻可一点也不含糊。
“你们帮我问问吧。”
“问谁啊?”老大还在发愣,这种白痴问题也问出来了。
“肯定问311的人啦。”我白了他一眼。
“噢。”老大一贯的好性子,被我瞪了也只是憨厚地笑笑。
“谁去啊?”老三环视众人。
“我怕谭凤玲误会,我不方便去。”哼,老大你跑得好快啊。
“也是,我,老大老五都是有家室的人,老四老幺?”
喂喂喂!这是什么跟什么!我还没眨个眼你们就都推干净了!
“老幺――”我才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我年纪小,管不了大人的事。”
“靠!看毛片的时候你从没说过年纪小,每都坐最前面。”我要发飚了,对着老幺就开始吼。
“别那么大声嘛!”老大用水杯敲了敲桌子。
“老四!”老三尽力模仿警匪片中黑道老大的语气,“老二是不是你兄弟?”
“是啊。”
“兄弟有难你该不该帮?”
“该是该,但――”
“这不就结了?这正是体现兄弟义气的时候,你不能经不起考验啊!”
经不起考验的是谁啊!我在心里把众兄弟挨个儿暴扁了一顿,振作精神准备还击,但对面老二萎靡的面容映入眼中,我顿时败下阵来,老裴啊老裴,你不能老这么心软,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的!
“311有哪些人?”我没好气地问道。
老三一听顿时脸都笑烂了,老二也来了精神:“除了Anna,还有赵萍,黄志娟,冯芹,吴薇莉,蔡美英。”
“我不要问蔡美英,她一脸刻薄相,我才不敢跟她说活呢。”
“赵萍呢?”
“她是Anna死党,不知道会不会说。”老二摇头。
“冯芹,冯芹人不错。”老幺突然开口。
“咦,”老三古怪地拖长了声音,“这话怎么讲啊?”
老五也意味长地笑了:“没想到老幺揞得这么,终于露出马脚来了哈。交待!”
平时伶牙俐齿的老幺居然吞吞吐吐起来,其中之意不言而明。
众人改变目标审问老幺,我决定去问冯芹,我和她一点也不熟(其实我和所有的女生都不熟,平时不在寝室就在家,除了教室和女生的活动范围没有交集),听了她的名字要想一会儿才能和模样联系起来,印象中是一特文静的女生,不出风头,话都少说,长得细眉细眼的,个子也不高,典型的南方人。
“快去,快去。”老二在背后戳我。
“等我把书收了好不好?”我是能拖就拖。
“等你收好人家都走了!”他急得不行。
我抬起头一看,果然311一伙女生已经向门口走去,冯芹夹在中间。我赶忙追过去叫她,叫第一声时没人听见(一个女人相当于五百只鸭子,试想三千只鸭子一起叫谁还听得见我的声音?),壮着胆子又叫了第二声,这回包括冯芹在内的好几个人都听到了,齐刷刷的转过头来看着我。在众女好奇的目光下我那不争气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然后我听见有人开始低声地笑。
“那个,冯芹,我有些事想跟你说,能不能请你等一下,呃――不会太久的,一下下就好。”
女生中的笑声更加露骨,冯芹也脸红了,我知道自己这话有点暧昧,但我还能怎么说呢?
冯芹没回答,蔡美英把她往前面推了推,说:“你听他说吧,我们先走了。”然后拉着其他人下了楼,还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笑声,听得我一阵阵发毛。
冯芹站在我面前,眼睛看着地板,好像很紧张。
摆脱啊,不要想歪了!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等我几秒钟,我去把书包拿着。”我冲进教室,52的人都没走,老二更是看的眼睛都要吊出来了,我赶紧做了个“Victory”的手势让他放心。
收好书包出来,冯芹还站在原地,姿势都没变一下。
“你本来打算去哪里?”我问道。
“图书馆。”声音比蚊子还小。
“那一道过去吧,一边走一边说。”
她点点头,我们便下了楼,沿着小河沟向图书馆走去。
一路上冯芹始终低着头,气氛有点怪怪的,我决定直入主题,但一开口又变得吞吞吐吐的,没办法,我在除了老妈的一切女人面前紧张。
“我想问问,那个,就是你们寝室的赵安娜,是不是,是不是要和王崇刚分手?”
“啊?”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问这个啊”她笑了笑,似乎轻松了很多,我也松了口气。
“你知道,王崇刚是我们寝室的,这几天为了Anna的事情他郁闷惨了,拜托我向你问问,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噢,其实我们也劝过Anna跟他说清楚,但Anna说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说什么?”
“她其实这学期开学时就认识了个大三的男生,是望江那边学应用数学的,他们一直在交往。”
“可前段时间她和王崇刚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我是真不理解了。
“她以前一直下不了决心和王崇刚分手,王崇刚也是个很优秀的男生,你知道的。”
“那为什么现在又不理我们家老二了?”我心里一急,把寝室里用的称呼叫了出来。
“老二?”冯芹不明白地望着我。
“噢,这是我们寝室排的座。”我连忙解释。
“哦,好像是那个男生知道了王崇刚的事,坚持要Anna和他断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原来是这样啊。”我喃喃地说道,心里很为老二感到遗憾。
“唉,叫你们家老二别难过了,这种事,顺其自然吧,强求不得的。”冯芹见我有点黯然连忙安慰我。
“你也这么想?我们只有回去好好开导他了。”
“是啊,他是个很好的男生,一定会碰到更合适的女孩子的。”冯芹仰起脸对我笑了一下,细长的眼睛在五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觉得她和老幺说的一样,真是个很不错的人,既维护了室友又恰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宽厚而不失自己的立场,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们一起在图书馆待了一个小时,她复习,我查了几篇关于《克莱采奏鸣曲》的文章。然后我请她吃午饭作为答谢。
Chapter 22
“别伤心了,为那种女人,不值得。”
“就是,有胆子做没胆子说,还想脚踏两只船,她不再缠你是你的运气。”
“振作点吧,男儿在世何患无妻!”
“天涯何无芳草!”
“唉,不说了,不说了,别倒胃口!”老二抓起小刷子,把铁板上的排骨都刷上油,发出“辍钡南焐和肉香味。
在我用谈话内容沉重打击了老二之后,寝室大会决定周末来塔子山烧烤,为老二去去晦气。他们五人准备菜和肉,我则负责从家里把锅碗瓢盆搬来。我更喜欢去馆子吃现成,不用准备,不用洗碗,自有人把菜做好端到你面前,多幸福啊。不过既然大家东同意烧烤我也没法反对,只是交待我这帮兄弟伙烧烤完了要帮我把锅碗洗干净,他们倒是答应得很快,结果在吃了不知道多少致癌物质之后,老三提议去鸟语林逛逛,所有的人便跟了去,只留我一个人收拾,我倒很想什么都不管就走了,但东西都是我家的,我不洗干净带回去老妈不砍死我才怪!但我的确很生气,这种事已经不是一两了,我把东西收拾好,也懒得去找他们,径直回家去了。
“妈,我回来了。”我打开门发现老妈的高跟鞋丢在鞋柜旁,知道她在家里。
“小弟啊,你小姨来了。”老妈的声音从客厅里飘出来,软绵绵的,和她平时教训我的声音不一样。
我把那一大包丁丁当当直响的厨具拿到厨房里一件件放好(开玩笑,厨房是老妈的势力范围,如果弄得和我的房间一样乱可有我的好果子吃),洗了手,就进了客厅。小姨正和我妈聊得眉开眼笑的,茶几上堆满了瓜子壳,看见我进去就笑着和我招呼:“听你妈妈说,你和同学出去玩了。”
“嗯,寝室聚餐,”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小姨旁边坐下来,抓起一把瓜子开始嗑。
“当学生就是好玩啊,要是我再年轻些就可以跟你一起去了。”
“用不着年轻,你又不老。下我一定叫你,”我和小姨关系特好,她也是四十多的人了,但心态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我们寝室最欢迎美女了。”
小姨笑得跟朵似的,“你别哄我开心了,早两年有人说我是美女我还信,现在皱纹都长满了,还美什么啊!对了,”她从旁边拿过一个纸袋,“给你买了条牛仔裤,你试试合适不,不合适我去换。”
“谢谢小姨。”我接过纸袋,正要去试,突然想起一件事,“莫宁呢?没和你一起来吗?”
“呵呵,小宁在玩电脑呢。”
我跑到我的房间,那小丫头片子正玩得热火朝天,我一看屏幕,又是泡泡堂,敢情初中女生都喜欢这个啊,我另一个念初三的堂妹也迷得跟什么似的,让我姑妈好不头疼。
看见我进来,莫宁暂时退出战局,“泓哥哥,你这儿的网好快啊,一点都不卡,打起来真爽。”
“是吗?机会难得,你慢慢享受吧。”小姨不安宽带真是个英明的抉择,不然莫宁八成也会跟我那堂妹一样。
“你来陪我打,我们玩双人的。”莫宁不让我走。
“我去试试你妈买的裤子,你先玩着,我过几分钟就来。”
“快点哈。”
我跑到老妈的卧室去试。是条5th street的黑色长裤,腰很合适,稍微有点长,裤脚卷一下就可以了,现在不是很流行卷裤脚吗?我穿到客厅去给老妈和小姨看,她们都说很好。
“看起来显得人都高了些。”老妈评论道。
我苦笑。她总是那壶不开提哪壶。
“商标剪没有?剪啦?那就穿着吧,别换了。”小姨说。
我点点头。本来我也懒得换回来。
“怎么样?你妈挑的。”
莫宁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那眼神像是在瞧待宰的猪似的,半晌才说:“乍一看上去还有点玉树临风的感觉。”
我“呵呵”地笑了。还是小丫头有眼光,没白疼你。
“不过你不是我喜欢了那一型,”她马上又补了一句,“我爱死莱・格拉斯了。”
我,我,我……我虚脱。
“别愣在那儿啊,快来和我一起打。”
我还在巨大的心理震撼中。
“喂!泓哥哥!”她不耐烦的声音终于把我的精神从濒死状态中拉了回来,我无可奈何的坐在电脑桌前,和她玩起了泡泡堂。
可惜我的技术不怎么样,准确地说是菜极了(这也不能怪我,我以前从来没玩过),常常把自己炸到泡泡里困着,眼睁睁的被对方结果了性命。
“快过来救我一下,快点啊!”莫宁尖叫了一声,震得我鼓膜嗡嗡直响。
“你在哪儿啊?”我眼睛都看了。
“下面,下面,就在帐篷旁边――喂,你朝哪儿走啊!在下面啊!”
“就来就来。”我终于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她硬逼我用的那个猪头,但蓝色的泡泡“啪”的一声破掉了,莫宁的小人阵亡。
她哀怨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笨啊?”
“我不会玩哪。”我抱歉地回答,短短的半个小时,她救了我N,我一都没救到她。
“那你还常跟我夸口说你玩游戏多强多强!”丫头说着说着嘴就翘了起来。
“那是玩其他的游戏啊,谁玩泡泡糖啊,太无聊了。”
“嗬,玩不来就说无聊,你不耿直。”
“OKOK,是我笨,我说不过你,”我从来都是让着她的,谁叫她是我最宠的老妹呢,“我不拖累你了,你慢慢玩吧,我去看会儿书。”
“不行,你在旁边看我玩,好生学,下来再陪我玩。”她抓住我不放。
我无语。我投降。小丫头总是有道理的。于是我在电脑前做了一个下午,看着她飞啊炸的,脑子却早想别的去了。老师在干什么呢?他会不会玩泡泡堂?一想到老师操作着小人到下炸弹的样子我就想笑,不会的,他怎么可能玩这么幼稚的东西。假如是老师的话应该沏一杯淡茶,安静地坐在草坪上读书吧?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在鼻梁一侧形成了浓重的阴影,他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捧着书,就像我看到过好几的那样;读到一段精彩的描写时,他的双眼微微眯起来,好像是想看得更清晰些,然后一直紧绷着的嘴角舒展开来,几乎形成了一个笑容……唉,我想到哪儿去了!我使劲晃了晃头,赶走了脑子里那令人迷惑的幻像。
吃晚饭,莫宁继续打泡泡堂,仍然要我在旁边学习。我说不行,我还有事做,她却倔强地坚持。
我有点急了,昨天在期刊室印的几篇别林斯基的文学批评我还没有读,明天晚上我就要把别林斯基和伊凡诺夫凭莱蒙托夫的总结交给老师,现在不读哪里还有时间啊!心里一急,语气上难免生硬了些,小丫头哪里肯依,扭头就去告我老妈,老妈立刻把我叫了去训话。
“……莫宁多难得来一啊,你这做哥哥的陪着玩一会儿都推三阻四的,平时还说疼妹妹,可见都是假的。”老妈骂人功夫是一流的,真是剜心锥骨,骂道灵魂去了。
“哎呀,大姐,海泓也是有事嘛,他是真疼我们莫宁,莫宁老把他挂在嘴上呢,”小姨连忙打圆场,“你去忙你自己的吧,让莫宁自己玩。”
“不行,去陪着你莫宁妹妹。”老妈的命令不容反抗。
我只好回到电脑前,除了学习还多了一个任务――剥核桃。莫宁爱吃核桃但不爱剥,我就用核桃夹子把壳夹开,皮剥掉,将一个个雪白的核桃仁儿递到莫宁手上,她再赏脸放到嘴里。我剥得手都痛了她还不放过我,一个劲儿地催我快点。
“嘿嘿,谁叫你刚才对我凶!”鬼丫头朝我挤挤眼,知道我不敢把她怎么样。
唉,为什么我在家里这么没地位呢!
Chapter 23
“旁边有人没?”我一抬头,看见冯芹正笑眯眯地站我跟前。
“没有没有,你坐吧。”我连忙把桌子上的书包挪开,她也不等我起来让她,抬脚一跨,就翻了进来,现在的女生啊……一个个都跟野猫似的,连冯芹这种表面看起来那么文静的也是这样。人不可面相,甚是甚是。
“平时除了上课很难看到你呢,大忙人。”
“没事我就回家了,而且这学期在望江那边有点事,好多时间都在忙那头。”
“回家哪?你不觉得错过了许多与朋友相的好时光吗?”她抬起下巴,像只聪明的知更鸟似的。
“是吗?我不觉得。有我们寝室那一帮兄弟我已经很满足了(虽然他们有时实在是不耿直),我很享受独的时间,所以不认为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吗?”
“每个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我接着解释,“或许在别人看来索然无味,但他自己却乐在其中。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冯芹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不该学医,你该学文。”
“你也这么觉得?我早这么想了――”
“嘘,老师来了。”
“怎么又是他啊?这老师上课好无聊!”
“有什么办法?要把个分子讲得生动有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凑合着吧。”
“不是我挑剔,他的Powerpoint全是照搬书上的,连各字都懒得改,说话又像念经,他该去精神科当催眠治疗师。”
“忍了吧。”
冯芹忍得了,我却不行,才上了十分钟就再也没法将精力集中在老师始终不变的声调上,反正听他讲课和我自己看书的效果也差不多。我拿起铅笔开始在雪白的桌面上涂涂画画。不一会儿,一个十八世纪欧洲男性的形象便诞生了,戴着装饰了羽毛的三角帽,百合图案的大礼服,手杖,假发,红高跟,一样也没少,画完之后觉得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挺可怜,又提起笔来在周围画上几个女人,有年轻单纯的女孩,也有阅人无数的贵妇,众星捧月似的把他围在中间,嗯,这种气氛不错。
“哇!好漂亮!”一声大叫把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才发现已经下课了,冯芹正凑在旁边欣赏我的大作。
“不错吧?”我很得意。
“嗯,画得好好哦,”她很仔细地看着被我摧残过的桌面,,一副恨不得把桌子卸下来的表情,“但为什么有这么多女的,却只有一个男的呢?”
“这个梳着小发卷的是他的未婚妻,头发全部盘上去的是他的情妇,带王冠的是太子妃,暗恋他,但无法表达,穿低胸礼服的是个交际,他很爱她,但她不爱他。”
冯芹被我描述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弄得晕忽忽的,“那这个男的是谁啊?”
“呵呵,他谁也不是,只是个我想象中的人,我给他取名叫Wilhelm。”
“Wilhelm?好怪的名字。”她重复了一遍,但发音有点不对,发“L”的音时舌尖没有抵上颚。
“Wi-lhe-lm,”我又拖长声音念了一遍,“很普通的德国名字。”
冯芹把目光从桌面移到我身上:“我现在才发现你是个很自恋的人呢。”
“我本来就是。自恋的人现在遍地都是。”
“真的画得好漂亮!”她又感叹了一,“有空能不能帮我画一张吧。”
“小case。”别的不行,画张画是没问题的。
“真的?”她一高兴眼睛就眯起来了,蛮可爱的。
“真的,你想要画什么?”
“嗯”她想了一会儿,突然眼中亮光一闪,“画蓬巴杜夫人!”
“蓬巴杜夫人?布歇那幅蓬巴杜夫人?”
“是的是的,我在上你借我那本画册里看到的。”
我汗!那可就工程浩大了,全身像,最小也要一张四开的纸,素描稿加色彩至少要一周的时间,尤其是那身黄色绸缎的鲸骨撑裙,皱褶加光泽,会画死人的。
“只画头部行不行啊?”我试探着问道。
“我就是觉得她的衣服好看哪!”
晕!早知道就借本什么素描集啊,幼儿简笔画什么的给她,画起来也就简单很多了。
“这个,这个要画衣服的话挺费时间的,我暑假里帮你画吧,这样质量有保证,如果有什么不满意包退包换。”
“好啊,这事儿又不急。多谢啦!”
吃完晚饭,我去老师家,冯芹说她正好要去望江找同学,我们就一起走。一路上都在聊音乐,真没想到她还是钢琴十级。
“你也喜欢肖斯塔科维奇吗?”
“不是喜欢,是非常非常喜欢!”
“太好了!”她激动得拍了一下手,“终于有个知音了!”
“为什么喜欢他呢?”说话间已经走到老师所在的住宅区门口,我看看表才六点四十,我和老师约的是七点。还有一点时间,我不愿意中断这令人愉快的谈话。
“我喜欢他的作品中那种刻的内省性,以及在严谨保守的结构下不时闪现出的咄咄逼人,有时甚至有点尖酸刻薄。”
“尖酸刻薄?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听到。”
“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就是啊,我练过很多遍,始终无法准确地把握其中的感情走向。”
“我最喜欢他的第七。是不是很俗?”
“怎么能这么说呢?他的每部作品都是杰作!”
“大多数人都把第七作为战争三部曲的第一部,我觉得这是一种曲解。他只是借着人们对战争的悲痛表达自己的感情,哀叹生命个体的忧伤以及民族乃至人类的悲怆,战争只是一个契机,并不是动机。”
“我也这么想,在音符的缝隙之中我可以感觉的澳表面冠冕堂皇的烈士丰碑之下隐藏着沉重的压抑和恐惧的挣扎,这是祭奠人性,而不是祭奠战争――”
“裴海鸿?”一声突兀的招呼打断了冯芹投入的叙述,我转过身,看见老师正站在身后,手里提着包,大概是刚从学校回来。
“啊,老师,真巧啊,我正要上去呢。冯芹,这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李老师,老师,她是我的同学冯芹。”我连忙为两人介绍了一下。
冯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她知道老师是我偶像:“李老师好。”
“你好,”老师敷衍地回答了一句,“我现在上去,你是一起来还是等会儿?”
“一起吧。我走啦,回头见。”我朝冯芹挥挥手。
“Bye-bye。”
Chapter 2A9B道琴单曲苛:)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趁老师不注意,我赶紧打了个憋了很久的呵欠。昨天莫宁和小姨九点过才走的,我加紧地干终于在一点过把稿子打完,连忙打印了出来,还生怕打印机的声音把老妈吵醒了。
“现在九点还不到呢。”还是被他看见了。
“对不起。”我赶紧道歉。老师今天好像心情不怎么好,不像平常那么和颜悦色,难道学院里有人给他小鞋穿了?我只能提醒自己小心谨慎,不要让他逮到迁怒于我的机会。就算这样,他还是始终没给我好脸色看,说话也冷冰冰的,让人好不难受!我真想问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但想到很多东西不是我该能问的,尤其是那些官僚内幕,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怎么这么多错字!”在抱怨过我分段马虎,用词不准确之后,老师第三表达了他的不满,我只能再一道歉,一边擦擦额上冷汗,看来今天这关不容易过啊。
“你就不能认真点吗,这稿子看着太吃力了。你念吧。”他不耐烦地把那几页纸丢给我,闷声闷气地坐在桌前瞪着台灯。我战战兢兢地接过来,也不敢坐,往椅子背后移了移,移到他视线不能及的地方,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从哪儿开始啊?”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第二页开头。”唉,声音都是辣的。
“C・伊凡诺夫称毕巧林是十九世纪前半期俄罗斯文学中最聪明,最剥削的――哦,最博学的主人公,他表现出来的这些天赋,同样使他高出周围的人。那些紧张,紧张――浮渣?(这是打的啥啊!)”
“是复杂吧?”老师没好气地接口,身体朝我这边转了大约二十度。
“对对对,是复杂。”微软拼音的词组功能太烂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同时也同方向转了二十度,再跨出他的视野――动物本能的趋利避害反应。“复杂的自白、心理分析的分量这么大,运用得这么成功,在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塑造人物的形象方面所起的作用这么重要,显示出来蒙托夫在心理分析方面取得的前所未有的成就,这使他成为托尔斯泰心理分析方面的先驱……”
好不容易把四页纸念完了,我只觉得嗓子里要冒出火来了。可能是发声方法不正确,使得声带易疲劳,我寻思,卡拉丝的腔吼上一两个小时也不见半点闪火,肯定是发声方法不一样。
“你对别林斯基的‘纯正艺术’怎么看?”老师冷不丁就丢了个问题过来。
“啊?”我知道自己刚才走神了。
“纯正艺术!第一页最后一段。”他提起了声音。我赶忙翻回去找,他却看不得我的拖沓样儿,一把将稿子夺了过去,手一指便落在了那几个字上。不会吧,对这稿子他比我还熟,难道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哦,他这么说是因为尽管随着时间推移人们的审美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莱蒙托夫的作平仍然受到瞩目,其审美价值丝毫无损。”
“别管别林斯基怎样看,你的想法呢?”
“我的?”
“是的,是的,你的看法,你自己的看法。我说得不明白吗?”
“可是,我,我没什么想法。”就算有,被他这样逼问也想不起来嘛。
老师突然站了起来,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我。我被迫看着他乌云密布的脸,他的表情呢,“是一条尚未封冻的急流,咆哮喧腾,汹涌激荡,幽暗的河水掀起白浪”,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怕他会打我。不过他除了站起来外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这真是你写的吗?”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问道。
我被他的话激怒了,“当然是我写的。我不明白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是吗?不是抄的?不是从什么地方‘借鉴’的?那你为什么这么不熟悉!连点感想也提不出来!”他的话充满了苛责的意味。
他心情不好态度生硬一点我并不介意,但这种包含敌意的人格攻击却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我再重复一遍,每个字都是我写的!在给你看之前我只读过一遍,这是我不对,但就为了写着东西我昨天只睡了四个小时。今天我全天都有课,你还要我怎么样!我是医学院的学生,有课要上,有实验要做,有作业要完成,有我自己的事要做,你在舒适的办公室里悠悠闲闲得呆了一天,晚上就来对我的劳动成果挑三拣四,你不觉得过分了一点吗?”我越说声音越大,只觉得心里股无名火一条一条地往上窜。
“安排时间也是你自己该理好的啊!忙不过来不如别做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把我气晕了,他以为我是什么,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一切以他李继轲大人为中心的小工么?“不干就不干,我又没有死乞白赖的求着你让我干!我还乐得清闲呢!”
我抓起桌上的稿子,扭头摔门而去。
“哟,稀客稀客!老四你过来住啊!”
“快把你们堆我床上的东西搬开。”
“怎么火爆爆的啊?谁给你气受了?”
我本来想把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说出来,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讲,背后说人坏话毕竟不好。
“倒霉透了,掉了一百块钱。”我随口胡诌了个理由。
老五惨叫:“一百块呀!可以买三份大盘鸡了!你早拿出来请哥们儿吃一顿多好啊,光了就不怕掉了。”
我本来还有点气,被老五一说就气不起来了,“我还怕哪天得癌症呢,干脆现在就从窗户跳下去,命都没有了也不用怕得病了。是不是啊?”
老五讪笑。
“怎么老幺不在啊?”
“你还不知道,他这几天可郁闷了,都是因为你。”老二伸出指头朝我点了两下,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一样。
“我?我又怎么得罪他了?”我自问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啊。
“还不是那个冯芹,你把人家粘得那么紧,老幺暗恋她很久了。”老五为我指点迷津。
“就是,至少有两周了!”
“喂,我和冯芹是清白的!”说么说得好象是被捉了奸一样,不对不对,“我们之间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纯洁的朋友关系?”老二仔细打量我,想找出肢体语言上的些微破绽,可惜无功而返。电话突然响了,老大去接。
“真的,我骗你干啥?叫老幺放宽心去追吧。”
“那我可跟他说。真是的,这年头还兴暗恋,老幺简直傻逼。”
“最好叫他快点,我不和他抢不代表没人和他抢――”
“老四,找你的!”老大向我指了指话筒。
Chapter 25
“喂,你好,我是裴海泓。”
“你好。是我,李继轲。”话筒那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吃了一惊:他打电话来干什么?还嫌刚才的话不够伤人,想补上两句么?
“是老师啊……”我讪讪的答道。
那边半天没答话,只有低低的呼吸声,弄得我很紧张。
“喂?”
“对不起。”
“啊?”我肯定是幻听了。
“刚才的事情很抱歉,是我不对。”
我该怎么回答啊?肯定不能答是,不过答不是好像也不对――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我想起上他说我“刻薄”的事,就是因为原谅得太快了,可能让他觉得随便怎么对我也没关系。这不能这么便宜他!我卯足劲,这回一定要叫他知道厉害。我稳住心神,只是不开口,哼哼,沉默的谴责!
“我不该因为心情不好就用那种态度对你,能原谅我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好象挺难过。拜托,不要用那种声音啦!你不知道我心很软吗,最见不得别人伤心难过。老师向学生道歉本来就不多,他还这么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我心里的那点气马上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原本以为是仇大恨,在他的道歉面前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我简直纳闷刚才怎么会那么大的火气。一旦不再生老师的气,我就立刻检讨起自己来――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知道这是件很重要的工作还不好好准备,自己写的东西都没多读两遍就交给他,在老师那样水平的人看来肯定觉得我的稿子不堪入目,生气也是正常的;虽然他的态度确实不够温和,但他也说了是因为心情不好,我这做学生的不该多体谅一下吗?不管怎么样,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像我那样放开嗓门和老师对吼是非常不应该的。况且我明知道他不高兴,还要挑起他的怒气,他的“忙不过来不如别做了”不过是一句气话,我竟然真的转身就走人,他一定很不好受吧,自己的学生居然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还有,我走的时候摔了门――老妈说过摔门是非常没有教养的表现――啊!我有罪!现在老师来向我道歉,这不是颠倒了么!
“我,我――该道歉的是我!”我真是罪孽重啊!
“别跟我开玩笑,我是――”
“真的对不起,都是我做事不认真惹你生气了!”我生怕老师不接受我的道歉,“我不该打完稿子不检查,不该说话那么大声,不该说我不干了,不该摔门。我――我下一定不会了!请你原谅我这吧。”
电话线那头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一阵笑声,“我真搞不懂你。你走的时候那副表情好像是想把我家房子烧了一样,为什么这么快气就消了?”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很想知道。我并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好好先生,中学时和一个同学怄气,硬是两年没和他所过一句话,他几表示想和好都被我拒绝了,为此有不少人觉得我太没风度,不过我是不大在乎别人的目光的,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但是,我非常介意老师对我的看法,在他面前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谨慎,我总会想“老师会不会觉得我这个问题太肤浅了”,“这样是不是显得玩世不恭”或者“他会不会觉得我幼稚”之类的。这不符合我一贯的风格。不过我的确很崇拜他,或许这可以解释吧。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安稳,“说点什么啊,你这样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还能当你的助手吗?”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啊?当然了,除了你还能是谁呢?”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说过叫我别干了,我听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可以啊。”
“你今天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对于老师的生活我完全不了解,也可以说他完全没有给我机会了解,我们在一起时话题总离不开文学和音乐,偶尔聊聊电影,那也是少之又少的情况。有时话题转到他身上时,比如读大学是当过干部没有啊,怎么总不回老家啊,他就会很快把话题引到其他方向去,我觉得他似乎刻意把我同他的私人生活隔开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也不会追问,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打听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他这么做的时候我会觉得失落,并为他的不信任感到难受。
“其实也没什么,学院里有点事儿。你周四有空吗?”
又是这样。我知道他没有说真话――像所有撒谎者一样,他说得太快太肯定,但语气却有一丝慌乱。
你在掩饰什么呢?我在心中问道,难道我不值得信任吗?虽然得到的答案在我预料之中,我却并没有因此好受些,我多么希望他能把他生活的大门向我敞开,哪怕只开一条缝呢。
“我有空。”
“那和往常一样,七点。”
Chapter 26
有些东西,越得不到越是激发了人渴求的愿望。
比如老师的生活。
有时我几乎无法在老师面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一个年轻而才华横溢的人会满足于在二流大学当教师?为什么这个充满活力的人除了跟学生和学校的同事打交道以外几乎没有社交生活?为什么他总是不回家,也从没见过他给家里打电话?为什么没有亲戚来看过他?为什么他不待在上海,而来了成都?他说过是因为追女人,但他的身边哪里有女人呢,他没有结婚,也没听说过有女朋友。
无数的疑问就像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我的好奇心就是生长在其上的丑陋的毒藤,驱使着我从各种可能的角度去窥探老师的生活,去摸索他从不显示给我看的那一面。我相信马克・吐温的那句话――“Everyone is a moon and has a dark side which he never shows to anybody”
尽管潜意识里知道有些事不明白要远远好过明白,人性的弱点却仍然使夏娃相信蛇而忘记主。我向每一个人打听有关老师的事,他的学生,其他的老师,甚至住宅区的保安。有时我简直怀疑自己得了强迫症。
但我得到的所有情报都那么模糊,很难从这些各不相同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说法中,描绘出一个完整的人格。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用旁观的态度来描述他,还从没有谁站在朋友或知交的角度说出自己对他的感受,大家都陈述事实,但不发表看法。
我感到迷惑,老师似乎在自己周围竖起了一堵墙,又或者他把所有的人都置于远离自己的轨道上,就像冥王星环绕太阳旋转,既不疏离,也不亲近。假如他待我像待其他人那样,我也就能死心了,我可以对自己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无法与他人接近,他是约翰・唐恩的那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我可以说服自己崇拜他,但不用理解他,就像我崇拜拿破仑,崇拜贝尔纳多特,崇拜亚历山大,就像原始人崇拜太阳。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对他而言,我和别人不一样。在环绕恒星的轨道中,我于更近的位置,大概是木星,或者土星。我不知道这样的差别有什么意义,有没有意义,但这点差别使我以为有权利去了解他。
当我试图更接近他时,总会遇到巨大的阻力。每当我用看似平常的语言试探,他仿佛也能感觉语言背后的陷阱,凭着直觉回避了我的一切努力,在这种时刻,他的表情常常像是面对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带着恐惧,小心翼翼地从我设下的圈套边绕开。看到他这样,我非常羞愧,他待我那么好,我却总用不光明的手段对他。如果我沮丧地想退到更远的地方,退到大多数人在的那个轨道,把我对他的复杂的感情化为简单的崇拜,他却又伸手抓住我,挽留我,那时他是多么温柔,他的表情,他的话语就像是迷幻药一般,将我留在了原,却从不给我跟更多的承诺。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对肢体接触非常敏感,有时算得上排斥――也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明显。他会拍拍李文林的肩,和同事握手,但把东西递给我时却连我的指尖也不愿接触。我不明白这种特别的疏远是为什么,他为何要像躲避一指皮肤滑腻,长相丑陋的爬行动物一样躲避我。
一我在老师家校对稿子,有个地方看不清,叫他来看看,他站在我身后,左手撑着桌子,俯身向前。我趴在桌上时间太长,腰酸背痛的,顺势就朝后靠着他,谁知他突然朝旁边一让,我连人带凳子“轰”的就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也嗑了一下,眼冒金星,爬了两下都没爬起来。老师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我拖到沙发上,还要打12,好在我很快就缓过劲儿来,手脚都能动,还能开口骂人。
“你怎么这样啊!不知道会弄死人的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光说对不起就完啦?只不知道这一摔我的智商起码要低四十!怎么赔我啊!”
“啊?那你的智商岂不成负数了?”
尽管后来说说笑笑就过去了,我还是一直很害怕,上课时讲的颅脑损伤病人死亡的惨状历历在目。回到寝室我立刻叮嘱兄弟们:要是我突然昏迷,或者明早叫不醒我,务必马上送我去脑外科开颅,肯定是颅内高压,千万不要耽搁啊,发展成小脑扁桃体疝就太晚了,没得救了,我的命可都在你们手上了!大家伙儿都信誓旦旦地让我放心。
那天晚上,由于过分紧张,我基本上没睡着。六点过就起了床,洗漱完毕早早的跑到食堂坐着等开饭。食堂的师傅都很惊讶,跟我说想吃现炸的油条也不用来这么早,七点十分到就足够了,现在才六点半,我们油还没烧热呢。
我说反正起得早没事干,来看看你们怎么炸油条。那师傅很激动,大概从没有人这么关心他的工作,等油一烧热立刻炸了两根巨大的油条给我,也没收我钱(其实他也没法收,当时划卡的系统都还没有开)。我拿着白赚来的油条一边吃一边朝教室走,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也就忘了颅内高压那档子事儿了。
Chapter 27
“老大,你现在看不看免疫?”
“不看,我要洗脚睡觉了。”
“把你的书借我看看好不好?补体系统那一章的笔记我没抄全。”
“那一章啊?我也是抄老二的,要不我把他的书拿给你?”
“就要你的,老二的字我看不懂。”
“你小子欠揍。”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隔着床板在我屁股下面瞪了两下,大概是老二的脚,“我辛辛苦苦的抄笔记服务大众,你居然还敢嫌我字写得不好。老大,别给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抄。”
“我哪里根嫌你的字不好啊,”我连忙道歉,“是我层太低了,欣赏不来。”
“这还差不多。”从下铺“哼”了一声。老大把书扔到我膝盖上。
“老四,我觉得你总这样也不是回事啊。”安静了一会儿,老二又开始说话。
“什么不是回事?”
“你现在怎么搞得跟老五一样啊?昨天我都睡醒一觉了,看见你和老五的台灯还开着,还得我以为要上课了,结果一看表才两点不到。”
“妨碍你睡觉啦?真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把蚊帐拉下来,保证不影响你。”从几天前停课开始复习,我就天天晚上和老五一起熬夜。寝室楼离荷池不远,蚊子都是大个大个的,多叮几下可以把人叮贫血,成都的七月闷得不行,气温不算太高,但湿度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了。刚洗了澡,过个十来分钟身上又是粘乎乎的。在这样的夜晚把蚊帐拉上就跟洗桑拿的效果差不多,所以我们都用灭蚊器,让蚊帐敞着。这几天晚上我和睡对面上铺的老五搭伴复习,一般都要看到两点以后。有个人陪着也不觉得特别累,有什么问题还可以低声交流一下。三天下来效果还不错,六百多页的诊断已经基本上搞定了,免疫也开了个头。只是没想到灯光成了公害。
“我不是说那个。老五是颓废了一学期的,精神养足了,膘也长够了(老五:老二你这是啥话啊!),养精蓄锐正是现在派上用场,他哪学期不是这样啊?你平时抓的不是挺紧的么,又没怎么跷课,现在为啥搞得这么狼狈?”
“望江那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编那什么书?”
“嗯。”
“靠!现在是非常时期啊!老五连游戏都不玩了你还有心思编书!”
“总之我喜欢就是了。我开灯到底应不影响你啊?”我可没时间和他这么耗着。
“不影响。我怎么着都能睡。你别弄成神经衰弱就行了。”他翻了个身,床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知道了,多谢啦。”我把耳塞戴上,一边看书一边听卡雷拉斯略带忧伤的吟唱: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流出,那些快乐的少女们,仿佛被她嫉妒,我要再去寻找什么?我要再去寻找什么?……
“老四,你的饭。”我感激死52的兄弟们了,这几天都帮我打饭,虽然不忘寒碜我两句,确是帮了我大忙,省了不少时间。
我端起一性饭盒漫不经心地刨着,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书。最近复习效率明显不如开始头几天了,看着看着老要走神,还常打瞌睡。吃饭也没胃口,时不时的肚子痛一下,一会儿胃又痛一下。很典型的亚健康状态,“主要由精神压力和不良生活习惯引起的心身轻度失调状态,潜临床状态,或表现出明确的病理改变,但无明显的临床症状”。我现在应该属于第一期。看我多会理论联系实际。
“你好浪费!”老大指着我剩了大半的饭菜。
“没办法。胃痛。”
“我有药。吃吗?”
“什么药?”
“快胃片,田七胶囊,香砂养胃丸。”
“有没有直接一点的?”
“布洛芬,阿司匹林,奈普生。”
“给我一片奈普生吧。”
“靠,拣最贵的吃啊。”
“反正校医院的药那么便宜,吃几颗难道还能把你吃穷了?”老大身体不好,常往校医院跑,一来二去的便存下不少药。
“把这一盒都拿去吧,好像还有四五片。”老大隔着桌子把药盒子扔了过来。
“谢啦!”我就着杯子里的茶服了一片,真是有效,最多十来分钟就一切OK了。
继续刻苦攻读。
Chapter 28
“终于考完了!”监考老师收完微生物卷子,不知是谁大声呻吟了一声。
安静的教室顿时热闹起来。我没精打采的地坐在位子上,好想趴在这里睡一觉。又热又累。老二拖我起来说是去吃散伙饭,我说实在是想睡觉,能不能晚上去?老五顶着两个黑眼圈表示赞成。看见老五的衰样我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
“你别幸灾乐祸,现在我是啥样你就是啥样。”
“同衰同衰。”
我俩都没精神扯嘴皮子,同回寝室补眠。
天色很暗。似乎已经到了晚上。我一个人站在一间空荡荡的储藏室里,周围安静得就像是在坟墓之中。一台手术车横在我面前,上面躺着一具躯体,面部用纱布遮住,露出赤裸的身体,胸部正中有一条约3厘米长的切口,已经缝合在了一起。腹部的皮肤向外翻着,透过切口可以看见发白的小肠,网膜上一团一团的脂肪。几根切下的肋骨放在身体一侧。没有血,只有刺鼻的甲醛味。
我恍惚觉得应该把这具解剖过的尸体推走。我抓住把手,用手术车顶开活动门,来到中间的走廊上。墙壁是白色的,地砖也是白色的,头顶的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这不是我们医院,这是哪里?两边的病房门紧闭着,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整个世界仿佛在寂静中死去。我走啊走啊,脚下的路却没有尽头。突然,像是凭空变出来一般,我的右前方出现了一个男人,也推着手术车,车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都被白布盖了起来,又一具尸体。那男人的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是在飘浮着前进。他埋着头,似乎没有看见我,只顾推着车向我迎面走来。走到我身旁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面对着我,他的脸就像一团雾,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我要杀掉所有比我更会鞣制人皮的人,”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嘶嘶”声,听得我胆寒,“这已经是第四个了。”他指了指蒙着白布的尸体。
我突然觉得他要杀的人中也包括我,我非常害怕,只觉得心跳快得令我呼吸困难,我丢下手术车,逃到旁边的一间病房里,企图锁上门,但却晚了一步。那人很快将一条腿伸到两扇门板之间,使我无法关上门。
“你怕我?”透过门缝,看不清面孔的人阴森森地问道。
“不,”我颤抖着否认,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你一定找错人了,我不会鞣制人皮。”
恐惧带走了我的力气,他终于完全挤了进来,我向后退,他走到病房中间站定。他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拼命地解释,过了很久,他似乎不打算杀我了,然而他没有离去,只是不停地和我说话,我快吓昏了,却不敢不回答他的问题,我已经无法理智的思考了,只是本能地不停地说着,仿佛只要我不停止说话他就不会下手。在我说得晕头转向的时候骤然感觉右肋一阵剧痛,我低头,看见一柄匕首没入我的身体,只剩下刀柄还在外面。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绝望地想道。
“我怎么会让你活着呢?”凶手朝我俯下身来,雾突然散去了,一张清晰的脸从虚空中凸现出来。我听见自己从胸膛中发出一声尖叫……
我翻身坐起来,头上身上全是汗,心脏兀自“咚咚”乱跳,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还留在空气中。
“怎么了?”四双清醒的眼睛和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正好奇地注视着我,大概是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吧。
“没什么,”我揉揉太阳穴,“做了个噩梦。”
“知不知道刚才你叫得多恐怖啊?像是有人要杀你一样。”
“本来就有人要杀我嘛。”我低声咕哝了一句,他们都没听清。
“醒了就起来吧,老五,你也别睡了,我们早点过去,晚了没位子。”老二又开始统筹安排了。
“我还要睡会儿,正睡得舒服呢,老四叫得摧魂夺魄的。”
“让老五再睡会儿吧,我去冲个澡。”我从铺上跳下来。
“那好吧,老五,最多再睡半小时。不然我们先走了。”
冰凉的水冲到发烧的皮肤上,我浑身打着寒战。水流冲走了一身的汗,却冲不走我脑中混乱的思绪――鞣制人皮倒是很好解释,前几天我和老三聊党卫军和集中营,说到了在奥斯威辛和特雷布林卡用犹太人的脂肪做肥皂,没有瑕疵或是有美丽文身的皮肤则被鞣制成皮革,做成灯罩什么的。但那个凶手为什么是老师?我怎么会梦到他要杀我?难道在潜意识里我感觉到了他对我构成了威胁?是什么样的威胁?除了偶尔表现出来的疏离感,老师对我可以说是非常照顾,甚至为我申请了一份研究生的工资。有一我开玩笑问这能不能算我的研究生课题,他很认真地说能,只要我明年报他的研究生,而且考试上了川大的线,他就一定录取我,论文答辩都不用愁,可以白捡一个文学硕士学位,我回答说现在还是为医学硕士好好努力比较现实,他一笑就算了。
难道有什么被我忽视了的东西?我苦苦思索着,却毫无头绪,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充斥着和考试内容有关的碎片,像是太久没整理过硬盘的电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搜索速度也慢得可怜。
“老四,你快点啊,我要上厕所!”老二在外面“嘭嘭嘭”地敲门。
“马上,半分钟就出来。”算了,不想了。
Chapter 29
天天在家里吹着十八度的凉风,我感冒了N,我们单元的保险丝烧断了N+1。天一热就不想出门,尽管高中初中小学同学三天两头就在聚会,我一也没去过。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当年有个同学叫裴海泓。
放假的第二周莫宁就赖在我家不走了,霸占了我的床,我的电脑,我的桌子凳子,和我一起睡懒觉,一起感冒。莫大小姐是个钱的主,一会儿要吃哈根达斯,一会儿又要买漫画,买动画片,最后我干脆把钱夹丢在外面,叫她要买什么就自己去拿,她倒是不含糊,不到一周就把我包里的三百多块钱洗劫一空,然后跑来跟我说没钱了。
“用光了?”
莫宁点头。
“那就没有了。我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钱,谁叫你用这么快的?”
“你都读大学了,肯定很有钱,不用骗我了。”她一口咬定我有钱,这什么逻辑啊,读大学和有钱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不过我也能理解,小姨每个月给莫宁五十块钱零(对一个初一小孩来说已经不少了),听说我每个月有四五百块的生活费一定觉得那是很大一笔钱,所以就产生了大学生必定有钱的错误观念。
其实钱我倒是有,我常常在家里吃饭,买衣服也大多是老妈出钱,又没女朋友,所以生活费基本上没有大宗支出,就是平时买点书,和兄弟下馆子一点,交点网费手机费,再加上我在望江那边有一份工资,虽然不多,每个月将近三百块钱对我来说也不少,一年下来,存个三四千块钱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莫宁这么个钱法我总觉得不是个事儿。
“谁骗你啊?你老哥我就指望着那点钱过这两个月了,这小倒好,全被你搞定了,连下个月的网费都没法交,你也别玩泡泡堂了。”说严重点,让小丫头知道点浅。
“你找大姨要啊。”莫宁已经有点底气不足了。
“哪那么简单啊?你没钱了就找你妈要,你妈会给吗?”
她嘟着嘴,不太满意地望着我。
“会给吗?”我又问了一遍。
“不会。”她小声地回答。
“我也一样啊。用完了就用完了。”
“那你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啊?”
“网费啊,你不是没钱交网费啦?”莫宁的表情已经带上了一丝愧疚,对,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是啊,上不了网呗,手机也得停了。有什么办法啊?”继续加压。
“那……那…”莫宁嚅嚅诺诺了几个字,突然嘴往下一撇――糟糕!要坏事!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莫宁的脸皱成一团,泪珠“哗”的就掉下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安抚一下,她就一转身冲出我的房间,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大姨,你给泓哥哥钱交网费吧!我……我把他的钱光了!”
当着老妈的面,我郑重地向莫宁小姐赔礼道歉,老妈揭露了我小金库的所有秘密――谁叫她对我的财政状况一清二楚呢,莫宁一听,哭得越发不可收拾。我的高大形象全毁了。老妈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数落我。
“真是越大越没出息,知道欺负妹妹了?”
“她了你多少,你要这样刻薄人家?光是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当莫宁是亲妹妹,有你这么对亲妹妹的么?”
“你骗人家,莫宁还只想着维护你,光这一点莫宁就不知比你强上多少。亏你还大那么多岁,羞不羞啊?”
我只有虚心接受批评的份。是,是,都是我的错,我悔过。
除了这个小小的风波,我的暑假就如同平静的湖面,毫无波澜。每周二、五去伺侯老师,其余时间伺候莫大小姐。一般来说,上午她打游戏我帮她做作业,下午她逛街我付钱提东西。莫宁喜欢买衣服,但只买打折的,一买许多件,了不少钱还一副“赚到了”的样子,我真没法理解,她很像上课时讲的那种pulsive bargain hunter,需要心理治疗的。
虽然我在她心目中的威信已由于“小金库事件”大打折扣,她还是没有忘记照顾照顾我这个生活在家庭底层的劳苦大众,特意买了一个领带夹送我(当然是用我的钱,但老妈对她说我的钱就是她的钱,放心用,没关系,这种吝啬鬼就该让他出点血)。
我说:“我又不系领带,拿领带夹做什么?”
她立刻给了我一个白眼:“我送给你你敢不要?”
于是我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
莫宁又高兴了:“你结婚时总会系领带吧?留着到时候用嘛。”8BA7389AEA水忆候你年:)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Chapter 3
How time flies!
好像高考还是昨天的事,怎么一眨眼就是大三的人了。
“你们问一下这个病人的病史。”带习老师面无表情地把我们组四个人带到一张病床前就去忙自个儿的了,剩下我们和面部浮肿的病人大眼瞪小眼。
在华西这种教学医院,像我们这样的学生每天都会来上好几拨儿,病人老回答我们那些不熟练的提问也很心烦,态度非常不合作。病人不信任我们,我们也不满意病人。有些人是老住医院的,老道得很,我们这样的新手根本摆不平他们。
像现在这个,是个慢性肾小球炎的病人,做透析已经弄得半死不活的,根本不搭理我们这些菜鸟。我们问三句他最多回答一句,还是文不对题的。照这种问法根本写不出病历。不过我们也有对策,这些病人在护士站都有住院病历,病人及家属不能去翻,我们穿着白大褂就随便怎么翻了,护士也不管我们。到时候按床号把人家写好的病历抄一份交给老师,少说也可以得八十分。在床边问病史只是走个过场。
我看看表,已经五点半了。
“老三,待会儿你去抄一下17床的病历,我有事,先走了。”
“你怎么老这样啊?上就是我抄的。”
“再麻烦你一,拜托了。”
“算了算了。晚上的病案讨论你还去不去啊?”
“我尽量赶回来。”
“你抓紧吧,我帮你留个位子。”
“多谢了。”
我赶紧到更衣室换了衣服。这学期就跟打仗似的,课不算太多,但要半天半天的待在医院里。写病历是件很烦的事,通篇不能有一涂改的地方,否则就要重写。一份四五页的病历少则写两三遍,多则七八遍,再加上与顽固的病人斗智斗勇,再好的耐性也会被磨光。
我从没有比现在更厌倦我的学习和生活。但我的精神是有寄托的,它就在那套高高的二十一楼的房间里。无论是在了无趣味课堂,还是死气沉沉的医院,我的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奔向那里。现在对我而言,乐趣只存在于他的话语里,只存在于他的目光中。他掌握了控制我情绪的钥匙,他一笑,我就感到快乐,他一皱眉,我便顿时陷入忧伤。我拼命压缩着我那原本已经排得很紧的日程,只要一周里能和他度过两个傍晚,我宁愿其余的时刻都不眠不休。
工作已经接近了尾声,但仿佛有默契一般,我们谁都不提以后的事。我们更多的时间是在交谈,不――是他说,我听。不管学校里有多忙,我也不会在老师面前表现出急躁。事实是,和他在一起我根本忘记了时间。跨入他的房间我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的语言的天才从没像在这些傍晚发挥得那么色彩斑斓,就像一场假面舞会,我在舞动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时间在我身边逆流,恍惚间,眼前是撒着麦粉的假发,是塔夫绸的黑痣,是曳地的长裙,是与水晶交相辉映的烛光。一双双纤足滑过大理石地面,装着马刺的鞋跟震动了马祖卡舞曲的音符,我从他手中接过泡沫翻腾的香槟,让所有的感情融化在西伯利亚的舞台上。是的,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追随着我,满意地看着我沉迷于他营造的幻境之中。我也望着他,我的叹息和着他的叹息颤动,天哪,我没有更多要求了!我还要再去寻找什么?我还要再去寻找什么?……
突然,老师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灯光熄灭了,四壁从空间中显现出来。我有点失神,渐渐的才又融入到现实世界。方才的幻象越美丽,此刻的真实就显得越苍白。
“假如能永远停留在那个世界里该多好啊!”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道。
“永远?”
“是的。永远。”
“为什么?”
“它很美丽,很遥远……而且――你在那里。”我没有思考,这些话自己撬开了双唇跳了出来。
老师没说话,一片昏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觉得他正看着我。
“每离开这里我都得下很大决心,就像……就像成瘾的人离开海洛英那样,或许我不该这么比喻,但我找不到别的方法来描述那种感觉了。”
黑暗中的身影移动了一下,目光从我身上挪开了。老师的声音再响起时带上了几分嘲讽。
“快乐却比痛苦更。
痛苦说:消逝吧!
而快乐却希望这永恒
――希望沉的,沉的永恒!”
我不知道老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指责我贪图快乐,还是炫耀他对我的感情的主宰权?不,我都不在乎了。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我只是想摸摸他,他用语言操纵了我太久,我一直仰望着他,又恍惚又疲惫,我需要在这个世界里感觉到他,否则这个媚俗的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出乎意料的,他没又像以前那样退缩,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缓慢有力的脉搏有规律的敲击着我的掌心。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充满了我的身体。
“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在胸膛里震动,也传到了我的手上。
“一句诗。”
“是什么?”
“April is the cruelest month breeding
Live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Why? ”
“你就像四月。”
老师的身体抖了一下,手腕从我掌心中滑走了。“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我收回悬在空中的手。
“周五晚上我们有个聚会,是学院里的几个同事和研究生,都是这参加了编写工作的。你来吗?”他不带感情地说道。
“我会来的。”
当门在我身后关上,好像是切断了我所有的希望。在所有的打击中,这最沉重。我那样乞求他,他却仍然不给我答案,让我只能猜测,猜测!
风刮到脸上,凉冰冰的。我用舌尖舔了舔滑到唇角的液体,又咸又涩。我这是怎么了!
Chapter 31
参加聚会的有老师教学组里的两个讲师,年轻的姓陈,带着夫人,介绍时我称呼他陈老师,他说直接叫他陈新明就可以了。另一个姓龚的带着女朋友,再加上三个研究生,除了李文林另两个都是女生,一个叫郭倩倩,以前见过一面,高高瘦瘦的,皮肤有点黑,穿了件白色的风衣,我怎么瞧怎么像白大褂,她也算是个美女吧,属于那种不端正却有魅力的类型。另一个叫叶阳,完全谈不上漂亮,但有一张令人印象刻的脸,眉毛修得很细,高颧骨,嘴唇薄薄的,不停地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真是好牙,越看越爱,不过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有那样的牙我就得饿死了),看上去有点野。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人很多,老师没再亲自抄刀,这叫了外卖。据说是挺有名的一家泰国菜,我觉得除了非常咸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还贵得出奇。我开始听老师说要订外国菜,以为会订牛排,还特地把老爸珍藏的97年的Lynch-Bages拐了一瓶来,没想到是泰国菜。郁闷。早知道就去超市买瓶香槟,又便宜又经喝。
吃饱喝足之后,大家开始想法子寻开心。陈新明提议玩“独幕剧”,其他人立刻就同意了,估计他们不是第一这么干了。我不明白“独幕剧”是什么,陈新明就解释给我听:几个人一组,用房间里找得到的道具表演一个书中的情节,只能有动作,不能说话,其他的人猜他们表演的是什么,猜不出的罚酒(他们自己带了两瓶剑南春)。我想他们是从某本小说中找到的这个灵感。
两位讲师和各自的女伴自然在一起,李文林也一定和他的老板一组,我也想加入老师和李文林,但他们都说一组里没女人不好演,就换了叶阳,我被丢到陈新明一组。
同组的人讨论之后便在房间里四搜寻,翻箱倒柜。我和李文林把沙发向后挪,又搬了几张凳子作为观众席,置于舞台嘛,演员们在哪儿表演哪儿就是舞台。等大家都准备好了东西,在观众席上坐下,灯灭了。
首先是龚老师那组。
黑暗中一阵OO簌簌的声音,好像在拖动什么,然后灯亮了。饭桌被搬到了窗边,郭倩倩站在桌子上,抓起窗帘在身上比划。龚老师的女朋友在下面摇头,扯住窗帘,仿佛在阻止她。郭倩倩一跺脚,朝下面的人瞪了一眼,将窗帘取下来,跳下桌子,把窗帘布围到身上,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露出满意的表情。接着她向右走了几步,作了个开门的姿势,又走几步,来到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龚老师面前,高傲地伸出一只手,龚老师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表演完了,猜吧。”她收回手,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对我们说。
“斯佳丽去狱中探望瑞特・巴特勒!”她话音刚落,李文林便叫出声了。
“你能不能给我们点面子,不要猜那么快啊?每都这样,我准备半天,你一下子就说出来,其他人都没得玩了。”她一边说一边鞠了个躬。
“大家都猜出来了,让我得个彩头而已。”
接下来是我们。
我从房间的一角走上,低头,作出思考的姿态。陈夫人突然冲到我面前,仿佛特意在等我。我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她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了握,然后跪了下来,发狂似的跪了下来。我害怕地向后倒退,她却抓住我的手连连亲吻,嗓子里还发出哽咽的声音。我拉她起来,她不肯,微微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我心默默念着那句不能说出来的台词――“你幸福吗?你幸福吗?”然后陈新明走上来挽着她的手把她带走了。
“OK finished 大家请猜吧。”我对睁大眼睛的观众们说。
大家低声讨论了起来。李文林和叶阳的头都快碰到一块儿了。老师没参加讨论,目光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偶尔从我身上扫过,稍微停留一下,又立刻离开了。大约过了四五分钟,仍然没人猜出来,陈新明高兴地朝我挤挤眼,“你这招真狠,看来他们这酒喝定了!”
我笑了一下。老师呢?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本小说我们一起讨论过,这编书,有关的章节也是由他主笔的。
“再给你们一分钟。到时间我就去倒酒了。”陈新明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看见老师对李文林说了句什么,后者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夫娜和梅诗金公爵。”李文林的声音划破了沉默,陈新明的得意还挂在脸上没来得及退去,我心里止不住的酸味,为什么他不自己说?今天一进门我就觉得他特别疏远我,除了介绍以外都没和我主动说过话,现在连猜这个也要借别人之口。
我心烦意乱地坐下来,也没心思看接下来的表演。我不知道老师这种冷漠和上的事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冒犯了他?是我走得太近,越过了他的底线?我不该要求一个更近的位置吗?对他而言,我到底算什么?不让我离开,也不让我靠近,你不知道这样让我很难受吗?我注视着他,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但他笑着,交谈着,只是不看我,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扎在我心上。我好想把所有人都推开,大声质问他到底要怎么样,但只是想想而已,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所能做的只是佯装欢愉,把这一切继续下去。
Chapter 32
黑沉沉的河水悄无声息的在我脚下流淌,无数的灯光投射在河面,映出波光粼粼的细浪,远的廊桥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幻影,漂浮在水上,隐隐约约传来人们的欢声笑语,透过光晕仿佛也能看见他们畅饮尽欢,觥筹交错的场景。这一切离我那么远,他们的快乐只能使我的惆怅更加浸入骨髓。
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不是老师为什么那样待我,他的行为早就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而是我为什么死心塌地的待在他身边,听任他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心情投射在我身上,他对我的尊重甚至及不上对一个街边擦皮鞋的人。他高兴时是最令人愉快的伙伴,但顷刻之间又可能态度生硬地用最严厉的语言喝斥我,把我推得远远的。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是什么使我对自己受到的侮辱无动于衷?
不知不觉间又走回了老师楼下,我哪儿都不想去,不想回家,不想见任何人,他的喜怒无常快把我逼疯了。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将身体融入旁边银杏树形成的浓重的黑影中。将头靠在椅背上,仰望着二十一楼的落地窗,隔着窗帘透射出柔和的灯光。他已经把方才郭倩倩取下的窗帘安上了啊。我就这么望着,想象窗帘背后的人在做什么,收拾屋子够他忙活一阵子的了。然后呢?洗个澡,倒杯淡茶,或者咖啡,或者没喝完的Lynch-Bages,半躺在懒人沙发上听Purcell,在管风琴和羽管键琴的和声中,心情静如止水,完全忘记了自己曾使另一个人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熄灭了。睡觉了吗?大概会做个好梦吧,梦见书很受欢迎,梦见当了院长,或者梦见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不想走,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觉得疲惫缠绕着四肢身体,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我不知道除了躲在这里我还能做什么,我不敢保证能在别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一个身影从楼里走了出来。这么晚了,还要去“冶游”吗?记得刚学诊断时不明白书上说的“冶游史”是什么,有人跟我说是去野外郊游,我觉得不太对,就问了老师,老师说所谓“冶游史”就是“夜游史”,不过“夜游”不太文雅,就用“冶游”代替,叫你们问“冶游史”就是说要问病人和谁谁谁发生过性关系。至此真相大白,我再为中国文字的厚内涵所折服。
我无聊地注视着那个身影,一开始我那变迟钝的双眼并没有认出他,当他走到路灯下,刺眼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照在那张我以为已经靠着软绵绵的枕头安然入睡的脸时,我的大脑才活了过来。老师!他为什么会出来?
他并没有发现我,他怎么想得到有人会三更半夜坐在楼下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呢?他还穿着刚才聚会时穿的那件米色外套,扣子也没扣,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耷拉在身旁,双肩下垂,脚步迟疑,看上去既虚弱又沮丧,和几小时前那个精神焕发的老师完全是两个人。不可遏止的好奇心顿时在我心中掀起狂风,他怎么了?他要去哪儿?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心情就像第一作案的小偷。
他完全没有怀疑身后有个跟踪者,只是朝着目的地而去。我为自己感到羞愧,竟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去窥视他人生活中不愿意被看到的一面,即使是对自己的敌人也不该这么做,何况是对他!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必须知道。
我和他保持着大约二十米的距离,转过拐角,来到府南河边。喧闹声扑面而来,混着啤酒的气味。沿河有无数酒吧,一家挨着一家,白天关着门,晚上九点以后才营业,通宵达旦,专门招待夜不归宿的熟客。我的朋友中没有昼伏夜息的人,自然也不会有机会光顾这些酒吧,在我心目中在这里买醉的人都是些精神萎靡,无所事事的人,是社会的阴暗面。
老师朝一间门面很大的酒吧走去,门口的穿黑背心围着围裙的服务生看见他就笑着问了句什么,似乎是认识他,然后就把他领了进去。里面昏暗的灯光和放浪的笑声阻止我跟进去,我靠在河边的栏杆上,远远的望着里面,只看见人影憧憧,不知道哪个是他。
“喂!”
我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两个穿得吊儿郎当的男孩正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怀好意的盯着我。一个个子和我差不多,头发染成蓝色,一个比我高一截,一身皮衣皮裤自以为很酷。他们年龄都比我小,看起来像高中生。我不是没遇到过小混混,但现在这么晚,对方又是两个人,要是惹到他们我比较吃亏。
我也不答话,转身想走,才迈开一步便被人从后面把两只手逮住,挣了几下都没挣脱。
“这小子他妈的想跑呢!”逮住我的人说道。失策。没想到背后还有人。
“盯你老半天了。一个人在这儿晃悠,不是送上门儿来的么?”蓝头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皮衣就上来掏我的裤兜,把钱夹和学生证摸了出来。
“才这么点!”皮衣把钱夹拿给逮我的人看,大概那人是他们老大。我只带了两百多块钱和几张卡。没事干嘛随身带那么多现金啊,又不是白痴。
“四川大学……裴海泓……”皮衣翻开我的学生证,借着昏黄的路灯阴阳怪气地念着,“口腔医学2级七年制――呸!他们不是说医生都特有钱吗?咋才这么点?”说这便手一抬――
“不要丢!”我还没说完,学生证便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入了河中。
“你他妈的想死啊!”我气昏了,借书证和几张很重要的发票都夹在学生证里,也没考虑当前的形势,脱口就骂了出来。
话刚出口,脸上便遭到一拳重击,我觉得眼前黑了一下,然后便是火烧火燎的痛,脸颊好像厚了不少,嘴里都是腥味,我用舌尖舔了舔颊粘膜,感觉到一条大口子。
“敢骂老子,活腻了!”
“有卡没有?”背后的人不耐烦地问道。
“我看看,――有,有三张。”
“密码?”
靠!我三张卡的密码都是一样的,其中一张是民生的信用卡,可以透支五千,告诉他们,那不知什么时候才还得清欠款了。
“密码!听见没有!死人!”
不能说!杀了我也不说!
“揍!”
不知道是哪一个扯住我的衣服,用膝盖狠狠地给了我一下,当时并不特别疼,只觉得好像有人捏着我的胃向外抖,我稀里哗啦地把晚上吃得都吐了出来,抓住我的人松开手退到旁边,“这小子真他妈别扭!”
我觉得背后的束缚松开了,也顾不得痛,手脚并用地往街上跑。我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追来,更是不要命地逃,我在院队里踢中场,体力还是有一些的,想赶上我也没那么容易。大约跑了两三个街口,我看见前方公厕外面停了辆出租,司机正开门上车。真是救命啊!我狼狈地拉开车门,大吼了一声“华西医大”。
Chapter 33
“老四,你要是天天都来上这么一出,我们可吃不消啊!”
“对不起,对不起,决不会有下了!”忙了一上午,课也没去上,把我的三张卡,学生证,借书证都挂了失,封了手机序列号(哼,我用不成你们也别想用),还专门买了炒栗子犒劳52星夜出迎的弟兄们――昨晚在车上用司机的手机给寝室打了个电话,声泪俱下地描述了被抢的惨状,劳烦他们叫醒保安给我开门,拿钱付车费。
这真是损失惨重。钱倒是小事,补办学生证太麻烦,去学生科开证明,交申请,等批准,望江华西来来回回得跑好几趟。歹势!
“那么晚你跑府南河边去干啥啊?”老二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咋说呢?总不能说我盯梢吧?我挠挠头发,不知该怎么解释。
“不老实交待对不起我们这些为你两肋插刀的弟兄吧?”老五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不说点什么看来是不行的。“我一哥们儿失恋了,想找人倾诉,正好拉上我――”
“停!停!你昨天不是去你老师那儿吗?哪里跑出来的哥们儿?”靠!老幺怎么记性这么好!
“态度不端正!”老五坐直了,“啪”的一拍烟盒,颇有刑部尚书拍惊堂木的架势。
“我,我从老师家出来才接到的电话――哎哟…肚子痛,嘶――”知道再说下去必定露出更大的破绽,我连忙痛呼连声,转移大家注意力。
“不要紧吧,老四?”
“臭小子用了十分力,Shit!”靠,一弯腰还真痛起来了。
“妈的!今晚我们几个去给他们点厉害瞧瞧,竟敢找52的碴,找死!不让他们断腿断脚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老二声色俱厉地喝道,其他几个都被他的豪言壮语感染,纷纷表示要为我报仇雪恨。
“算了吧,强龙难压地头蛇(老五点头),难说他们一伙还有多少人。折财免灾,折财免灾!”
“这口气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算我倒霉吧,忍了。老大,把你的芬必得,阿司匹林给我点儿是正经。靠,越来越痛!”
老大连忙从抽屉里把药翻出来,一股脑都丢我床上。
“喂,健胃消食片就不用了吧?”我翻了翻那一堆药,什么都混在里头,老大一紧张就这样。我吃了两片阿司匹林。“药瓶放我这儿啦。”
“拿去吧。一块五一大瓶的东西。吃完了我这儿还有。”
“不会是内脏损伤吧?”老三靠过来一脸耽心地问道。
“对啊,脾破裂什么的――”
“脾破裂还活得到现在?老大,你有点常识好不好?最多就是肾脏破裂,腹膜后器官,出血缓慢,才能撑这么久嘛!”
“我跟你们没什么仇啊,犯得着这么咒我么?”我给了老二一拳,一不小心牵动腹肌,妈呀!
“咸死了!”我把碗里的酸菜肉丝拨出来,“拼命地放,好像盐不要钱一样!”
“别挑剔了。兄弟们天天都吃这猪食呢,哪像你啊,老回家改善伙食。这学期一共也没在寝室住上几天,我们都在考虑是不是要把你开除室籍了。”
“别,我不在寝室你们多轻松啊,多张桌子堆书,衣服也可以丢我床上。”
“这倒也是。”
这几天我不敢回家,颧骨上一大块淤斑,被老妈看见了肯定要操刀子去砍那些敢欺负她宝贝儿子的混蛋――天底下只有老妈一人有权对我拳打脚踢。为避免惹出人命,在脸恢复正常以前我只好都暂住寝室。
“周末有空没?大家出去吃一顿吧。食堂饮食太摧残人了!”
“好啊!去哪儿?”一说到吃老五立刻HP全满。
“麻婆豆腐?要不――”
“老四,电话!”
“来了。”我答应着从老大手里接过话筒,“裴海泓speaking。”
“喂,阿泓?”
“是老师啊。”我立刻又想起了那天他去酒吧颓废的事,不知道下文怎样。
“你在搞什么啊?手机总打不通。”
“啊,不好意思,我的手机掉了。” 还不是因为你!
“掉了?怎么回事?”哼,还问!
“是我自己不小心,哈哈,在公车上掉的。”
寝室里所有人都望向我。“不是在府南河边被抢的吗?”老幺大声问道。
我赶紧一手捂住话筒,“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你有问题啊!”
“嘘嘘!打完电话再说!――喂?”
“喂,怎么了?怎么突然没声音了?”
“不好意思,刚才同学跟我说话。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周四晚上我和我带的几个研究生去吃饭,顺便去KTV,一起来吧。”
“K歌啊,不错不错,公费吧?”自费的话就不去了。最近才出了血。
“不会叫你出钱的,把人带来就是了。”
“Wonderful!在哪儿?几点钟?”
“六点。美术馆对面的那家皇城老妈火锅。”
Chapter 3
真没想到文新学院这帮人这么能喝!五钱的杯子连灌四五杯,李文林和叶阳一点反应都没有,郭倩倩也只是脸有点红,我已经觉得头有点重了。看来千杯不倒这个称号得让贤。
眼看一瓶泸州老窖已经见底了,老师一招手,服务生又送来一瓶,我有点犯难了。我也就半斤的酒量,努努力多喝五钱一两的,决不能再多了,否则必倒无疑。看老师他们那进帐,起码是一斤的量,我有陪的心也没陪的胆啊。
李文林又要帮我满上,我连忙把杯口捂住,“你们喝吧,我不能喝了。”
“这才喝多少啊,几两酒而已,今天老板请客,给点面子嘛,再喝一杯!”
“我真的――”对劝酒最没辙了,说得不喝像有罪似的。
“你们别灌他了,学医的都那么节制的。”
李文林遗憾地将酒瓶拿开,“今天老板罩你,放你一马。”
我感激地朝老师笑笑,虽然他的话不无揶揄之意,却也帮我解了围。
“小裴,你们寝室不不喝酒吗?”叶阳的声音又甜又腻。
“偶尔喝点啤酒。”
“抽烟呢?”
“只有一个人抽,也是抽着玩的,一天未必抽得了一支。”
“真是模范学生们呢,”修得极细的眉毛朝上一挑,我的心脏也跟着跳一下,“是不是啊,郭?”
“呵呵,”郭倩倩喝得面如桃,“你别带坏人家小弟弟嘛。”
“说得我跟什么一样,我是真不理解那些学医的。上周我去华西找同学,一进他们的自习教室,哇――坐得满满的,简直就像考试一样,连聊天的都没有,我进门的声音稍为大了点,所有的人就瞪着我,我都不敢多待,叫着我同学就出来了。要是一天到晚都那样,脑筋不坏掉才怪呢。”
“大姐,别说得那么恐怖嘛。我在那儿呆了那么久,脑筋不照样比你好使多了?”
“哈哈,叶阳你也有被人涮的一天啊!”李文林大约多少也有点酒意了,平时他不敢这么跟叶阳嬉皮笑脸的。
“小孩子不要学得这么唇尖舌利的。”她说着就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啊!你这算哪门子淑女啊?”
“谁跟你说我是淑女了?这年头淑女不吃香,你知不知道?”
“那什么吃香啊?”
“肯定是我这样的嘛。”又是一个自吹起来大言不惭的。
“唔,你这样的啊,送我我也不要。”
“那你要什么样的?”
“嗯,个子比你高――”
“你也才这么点资本,要个个子那么高的干啥啊?”
“缺哪儿想哪儿嘛,这个都不懂。”
“多高合适啊?”
“嗯――”我想了想,“175差不多吧(叶阳:你做梦,你要人家一辈子不穿高跟鞋啊?)。不一定多漂亮,但要长得聪明,斯文一点的,别跟你一样疯疯癫癫,学识渊博,还有,声音,声音要好听,这是最重要的!”
“哇,看不出来哦,小弟你还恋声啊!”两个女生看我的眼光立刻变得不一样起来。
李文林凑过来低声说:“我知道一个人,绝对符合你的条件!”
“谁啊?”
他朝老师努努嘴,“我们老板啊!”
我心里突然一紧,偷眼望向老师,他正把郭倩倩逗得笑,应该是没听到李文林的话。“靠,连你老板的玩笑也敢开啊,不想拿学位啦?”
“我老板哪那么小器啊――”
“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啊!谈女朋友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老师!一定是喝太多了!刚才李文林提到老师时,我一紧张就开始胃痛,现在不但没缓解反而越发剧烈,上腹部一阵阵的抽痛,还反胃,我蹲在马桶前,尽量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了之后尽管胃里还是觉得烧呼呼的,起码不那么痛了,我漱了口,又嚼了片口香糖,好在酒精的扩血管作用使我脸上还是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回到桌前时他们已经叫服务生买单了。
“你终于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醉在洗手间里爬不起来了。”李文林把最后一点酒倒进食管里,跟喝水一样轻松。31BF2A9念单:)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出了火锅店,我们全挤进老师的小波罗,幸好我和两位女士都不胖,三个人挤后座也没太大问题,不然只能有个人坐车顶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奔铜锣湾,要了个中包就开始鬼哭狼嚎。老师没怎么出声,偶尔被女生拉来唱两句,叶阳总捡李纹和张惠妹的歌吼,声带始终在高频振动中,郭倩倩什么都唱,嗓子还可以,有点像王菲。
李文林拉我和老师唱“最近比较烦”,叶阳一本正经地问什么是“蓝色的小药丸”,男士们笑得尴尬,李文林拉着我说“他学医,你们问他”。
“我不是行家。你天天用着最了解了,还是你说。”
“你说吧,你说吧。”叶阳从后面拽了一下我的衣服下摆,我没站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内脏像被谁扯了一下,整个都乱了套,又像是有根棍子在搅动着,说不出的难受。渐渐的,疼痛局限到上腹那一团,犹如一块靠红的烙铁搁在体内。
我弯着腰,用手使劲按着胃部,嗓子里一阵阵泛酸,头上直冒冷汗。
“小裴?”叶阳叫了我好几声,我只顾忍着痛,哪有心思回答她。
“你怎么啦?”我听到她的声音已带上哭声了。
“阿泓?阿泓?”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以往的那种魅力了,靠!这种痛法,肯定是消化道痉挛。他抓住我的胳膊,好象想扶我站起来,但稍一动就痛得四肢发麻,拜托别来动我了!
“去医院。”
“我这就打12。”李文林也很慌。
“别打了。隔壁就是三医院。我们自己去更快。你下去把车开出来。”我听见钥匙的声音,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我正愁怎么下楼上车,一双手把我抱了起来。不会吧?他只比我高一两厘米,体重恐怕比我还轻,要把我这一百多斤抱起来有够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有让他受累了。
Chapter 35
一针硫酸阿托品下去,症状很快缓解。我就知道是痉挛,这两年多没白学。急诊的医生说是消化性溃疡,硬要我照了片还要住院观察。我说又没穿孔,开点抗酸药就好了,住什么院哪!但我的意见根本没被当回事,老师打电话去寝室让他们把我的身份证拿来办住院手续。不多会儿,老二老五就风驰电掣地赶来了,一看到我,老二惊天动地大叫一声:“老四!你还活着!吓死你二哥了!”
周围的病员、护士同情地望向我,以为我肯定得了恶性肿瘤。
李文林他们已经被打发走了,只有老师在这儿。两下介绍过了,老师便拿过我的身份证去办手续,“我很快回来,麻烦你们照顾一下阿泓。”
“麻烦老师了。”
我心里在滴血,不仅仅是滴,简直是血流成河――住一院少说也得千儿八百的,还不算药钱了。医院都好像唯恐病人身上缠残留一丁点细菌似的,进口抗生素成桶成桶的往你静脉里倒,如果再来点什么静脉营养、辅助治疗,只怕我上大学以来的所有积蓄就这么葬送了――中国人生不起病,我有了最刻的体会。
“不要这么消沉嘛,我们买了保险的,大部分都可以报。”
“真的?”我又看到了希望的火,知我者二哥也!
“骗你干啥。去年老大做胆囊炎手术,报了百分之七十多。”
“那我就放心了。多住两天也没关系。”
“小市民心态。你还没说你到底是咋的了。”老五提醒。
“就是。刚才那谁打电话来,急得跟什么一样,我还以为你要咽气儿了,连公车也等不及,和老五打的就过来了。谁知一来就看你好好的坐这儿,跟没事人一样。你欺骗了人民群众的感情。”
“你没看见刚才老二那个急,生怕见不着你最后一面了。车费你得给我们报。”
“我有罪,我悔过,只得个胃溃疡就劳动各位大驾。”
“胃溃疡啊――”老二叹息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老五也是。
“你要是得个稀奇一点的病多好啊,什么ZES啊,DIC啊,ARDS啊,也让我们激动一下嘛。”
“我还AIDS呢。”
“那可不行,AIDS没得治。”
“DIC就有得治了?”
“上课讲了那么多好病,却总看不到有人得,挺郁闷的。”
“老五你变态。”
说话间老师已经办完手续回来了。两个的护士妹妹面无表情地换了床单枕套,又来了个五大三粗的护士大妈,拿起留置针就朝我手背静脉上扎,哇靠!比我们扎兔子还狠!
折腾一番,我躺在床上了,葡萄糖生理盐水也输上了,看起来也像个病人了。一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医生很紧张地走进病房。
“现在问问您的病史,可以吗?”
老二看了他一眼,低声对我说:“这家伙比我们还怯场,你别欺负人家哈。”
老五和老师笑了起来,医生更紧张了,两只手攥着病历夹,连耳朵都羞红了。靠!这么害羞还来当医生,没前途。
“老师,你们先回去吧。让大家担心,真不好意思。”
“那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下班我再来看你。”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老二,千万别跟我老妈说哈!要是她打电话找就说我上自习去了,叫她打我手机。”
“手机?不是被抢了吗?”
“对哈!看我这记性。反正随便说我干什么去了,别说在医院里,一点小问题我不想让她担心。”
“好吧。我们改天再来。”
“别来了,最多住个两三天,满足一下医生的治疗欲。星期一肯定会去上课。不要弄得满世界都知道。”
“你说的哦,到时候不要说我们薄情。”
“怎么会呢,我谢你们还来不及呢。下周请客吃大盘鸡。”
“真的?”老五双眼放光扑到床前。
“真的真的。这几天流年不利,多亏兄弟们挺我。”
“自家兄弟说这些!那我们走了,你慢慢聊你的病史吧。”
“OKBye-bye”
“病员家属”鱼贯离开病房,老师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仿佛我拐跑了他的未婚妻一样,把我看得僵在原地。又怎么啦?
“先生?裴先生?”
“啊?哦,对不起,你问吧。”
“您哪儿不舒服?”……“疼了多久了?”……活活就是老师上课的翻版。我不耐烦起来,也不等他一项一项慢慢问,一股脑地按病历书写程序把病史背了出来,他只顾奋笔疾书,在纸上勾勾划划。
“好了,谢谢,请休息吧。”
“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啊?”他赶紧又翻手里的病历夹,“都写完了呀。”
“我服用过非甾体抗炎药。”
“噢,”他恍然大悟,靠!这么重要的都忘了问!“服用了多久?”
“大约半年。吃过阿司匹林,布洛芬,萘普生,美洛昔康。”希望以后我当实习医生时不要这么菜,简直笑死人了!
又交待了一些事,终于把医生打发走了。我半躺在床上,无聊地东看看西瞅瞅。六个人的病房里只住了三个人,除了我之外另两个似乎都病得不轻,一个安着胃管,另一个正在吸氧,看来都没心情跟我摆会儿龙门阵,无聊。这么冷清的病房,哪像附一院啊,排着队的人等病床。我瞪着惨白的天板看了一会儿,本来想出去遛达一圈,可拖着输液架子不方便只得作罢。我又打算给液滴计数,看看一袋2毫升的葡萄糖到底有多少滴,但数到五百多滴时就走神了。
他临走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里面有股酸溜溜的味道,仿佛我欠了他什么。难道我做错了什么?或者说错了话?我回忆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而且先前他一直都好好的,就临出门时有点不对劲。难道真的是错觉?唉,算了算了,我连老师的行为都理解不了,更不要说他的情绪了。明天当面跟他问清楚吧,总觉得我们之间互相揣摩的时间太多了,都在猜测对方的想法,反而妨碍了真正的交流。每遇到一个结,我们就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大家都假装没看见,也闭口不提,其实心里却非常清楚――有问题存在,始终都存在。我想,我们应该更坦诚一些,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Chapter 36
可是,他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早上,我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从门诊大楼经过时,正碰到一辆12送病人过来。大约人快不行了,家属们哭得撕心裂肺的,一行哭一行骂,周围有不少看热闹的,有说有笑,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希奇。这些人啦!当医院里有危重病人送来时,其他病人不外乎两种态度:庆幸自己病得不那么重的;幸灾乐祸,觉得自己病别人也病才公平的。真正怀有同情之心的一百个里面未必能找出一个来。看着他们都觉得心寒,这样的人救他们有什么意思呢?我快步走过那堆人,眼不见为净。
天阴沉沉的,因为是星期天,路上人很多,大概是心情不好,我看谁都不顺眼,也不想回家,干脆跑到太平洋全兴店二楼的德克士买了杯红茶,靠窗坐着打发时间。隔了一沉玻璃,楼下的人看上去显得不那么真实,好像是在看电影。大多数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年纪大些的只是并排走,年轻的则炫耀般地挽着手或搂着肩。从一辆三轮上下来一对青年男女,看起来比我还嫩些,女孩子一张脸抹得煞白,眼眶却涂得青紫,宛如被揍了一拳,裙子极短,靴子极高,不漂亮但极惹人注目。男的是个典型的小白脸,个子可能比我还矮一截,头发长长的,像顶帽子一样扣在头上,快把眼睛都遮住了,一副若不经风的样子。哼,真是太没眼光了,我鄙夷地想到,我都不行,难道这种人还可以托付终生么?
“等一下,请等一下。”一下课冯芹就拦住我,尽管我已经闪得很快了。
“有什么事吗?”
“我必须和你谈谈。”
“现在?”
“是的,就是现在。”
教室里还有不少人。
“一边走一边谈好不好?”
“可以。”
我俩一起下楼,沿着河道走到钟楼下,她却向右拐,朝背离寝室的方向走,我只好跟着她。
“从一开学你就在躲我。为什么?”
“我――我没有,是你误会了吧?”
“我没有误会。你确实在躲我。”
我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也该说清楚,何况我觉得没什么事情啊。”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冯芹应该可以理解的。
“我们寝室的董重一直很喜欢你,我不希望你认为我俩之间有什么。”
冯芹先是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嘴角动了动,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的笑让我不太舒服,好像是做了傻瓜。
“我们之间有什么?你觉得有什么吗?”
“我觉得没有。”
“那不就结了?”
“但我怕你觉得有什么。”大部分女生都有不同程度的钟情妄想症,很容易把走得比较近的异性当作自己的崇拜者。 ann7bbs
“我从没把你当成过男朋友。”冯芹不笑了,“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许多女生都这样的嘛。”我小声嘀咕道。
“换个人我或许回朝那方面想,但绝不是你。”
“为什么?”我感到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说来也挺滑稽,一方面怕人家误会,但一听她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种可能性我又觉得很不受用。
“你太理想化了,不是个能让人托付终生的人。”
我听得张口结舌――从没有人这样贬低我!凭什么说我是不能托付终生的人?我本能地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辩起。
“对这个世界中看得见摸得找的东西你都带着轻蔑的态度,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但我感觉到了。你的理想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是些永远不能实现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无法理解也不感兴趣。我比你现实得多,我在乎的是伸手可及的未来和在我面前展开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未来交付给对我生活的世界漠不关心的你手上呢?”
我说不出话来,但我觉得她的话不对。我怎么不关心这个世界呢?只是关心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但我俩有很多共同的爱好,我觉得你对事物的看法也挺有意思。失去你这个朋友将会是件很遗憾的事,所以我今天坚持要和你谈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么还是朋友。”她又笑了,仍然那么可爱。
“当然。”我只是顺着她的意思说出了合适的回答,但非常排斥她对我的评价。我觉得她的话中有很多似是而非的地方。
当时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我非常,非常介意她的话。我从各个方面找证据想证明她说得不对,但越证明越觉得自己确实像她说的那样。端的郁闷!
一辆宝蓝色的克莱斯勒Concorde Lx停在路边,吸引了我的眼睛。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款车,仅于Volvo S8,外形漂亮,价格也不是法拉利和保时捷那样的天文数字,属于奋斗几年可以买到手的那种。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我在这里坐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比她更漂亮的,中等个子,脸很瘦,一双眼睛显得特别聪明,嘴唇薄薄的,化了点淡妆,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别致的发髻,一身看上去很昂贵的开司米套装,红色的手提包小得只能装下几张卡,不过她那样的人大概也不需要装什么东西,哪像我们啊,走哪儿都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难民似的。她走到驾驶座旁边,弯下腰,好像朝里面的人说什么,然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我看见了灰色的西服袖子,是男人的手。我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她挥手,看着Concorde消失在车水马龙中。我好羡慕那个开车的人,他一定很富有,而且,有这么一个女人当情人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和他换一下吗?我得到他的地位,他的财产,他的女人,以我现在的一切为代价。思考了很久,尽管那辆Concorde真的让我心痒难耐,我还是不愿意。尽管有许多不顺心的事,我对自己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尤其是身边的人,即使成为另一个人会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但要失去52的兄弟们,失去老妈,当然,还有老师,我不愿意。
唉,又想到了老师。怎么又是他呢!装红茶的袋子已经被我用吸管戳得千疮百孔,褐色的粉末在水里泡着显得很恶心,我起身把杯子丢进垃圾箱,然后出了德克士。
楼下靠街有间报亭。我跑去买了张IC卡,拨了老师的手机。等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我才发现不知道说什么。问他为什么没有来看我?我是他的什么人?他送我来医院,替我垫钱,已经仁至义尽了,我还想要求什么?尽管他答应要来的。为了一句客套话耿耿于怀真的很可笑。但我一贯很信任他。他从没有骗过我,也没有用客套话敷衍过我,为什么这不能像以前那样信守承诺呢?还是我无意之中做错了什么?尽管一直在否认,但我心情这么差确实都是因为他。
“喂?请问哪位?”老师已经问了好几遍,我犹豫着无法开口。
“……”
“喂?再不说话我就挂了。”
“……喂――老师,是我,裴海泓。”
“阿泓?――什么事?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医生说没问题,让我出院了。”
“真的吗?是医生说没问题的?”
“当然。”
“那就好。我正有事找你,刚巧你就打来了。”
Chapter 37
“以后你不用来了。”
“哈?”
“编书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剩下一点扫尾工作就交给李文林他们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既然我参加了这项工作,也希望能有始有终。”我不太明白老师的话。
“医学院那边事情也很多吧?我听你同学说――”
“说什么?”
“说你们这学期很忙――”
“没有的事,他们开玩笑的!”我连忙否认。老二他们在搞什么啊!
“先听我说好吗?”
“可是我也――”我知道老师一开口就没我说话的份了,他会把所有的理都占全,让我没有反驳的余地。和他辩论我从没赢过。
“一开始坚持让你加入我们是我考虑不周,”他毫不犹豫地打断我,“忽略了你的课程压力,只想着如何完善自己的工作。我常常忘记你并不是我的学生而让你负担了许多额外的工作。那天和你同学谈过我才……非常抱歉,没能早些想到这一点。所以我决定不再麻烦你了,尽管有点晚但是Late is better than never 非常感谢你为我的工作提供的帮助。辛苦了。”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也说得很流畅,好像是早就想好了这一套话。
“但那并不是负担啊。”我低声回答道。
“那为什么上通宵自习呢?”
“考试前上通宵自习很正常啊。”
“在帮我之前你上过吗?”
“我……”我很想回答上过,但却不愿意对他撒谎。
“所以是负担。”
“可我不在乎!”我大声说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没有谁强迫我!”
“前天我去你们学院查过你上学期的成绩,虽然都过了,却没有上年级的平均分。”
这些事我从没打算让他知道过,现在从他的口中说出让我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我瞒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从没认为老师需要我的成绩负什么责任,因为那些事都是我自愿做的,要说有谁需要负责的话那也只能是我自己。“我对那些课程不感兴趣,过了就行,我没想过要考多高。”
“但你能考得更好些的――假如你有更多的时间,不是吗?你现在的成绩和以后分配导师、选专业都有很大关系”
“那些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对你给我的工作完成得不够好吗?难道我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吗?”
“作为老师难道我不该为你的未来作出权衡吗?”
“你管我的未来做什么呢?只要我对你有帮助就够了。”
“别说这种意气用事的话,你并不是仅仅需要为你自己负责。”
一端出这样的大道理来我就哑口无言了,我终于明白老师是真的要把我赶出他的领地――他是认真的。不,不能这样!
“我会注意安排时间的,请让我――”
“现在也没什么要做的了,你也知道。”
确实,这学期开始时就只剩下些衔接工作,我们却刻意放慢了进度,所谓“工作时间”,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交谈,那样的时刻对我而言比什么都宝贵,可以平等地和一个远比我更睿智,更博学的灵魂交流,他有无数我可以学习的东西,他对我而言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藏。在这样的交流中,他任由自己的思维跳跃着,驰骋着,将话题引向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方向,我努力跟上他的脚步,仔细寻找两句看上去毫不相关的话中的些微联系。即使是他偶然提到的一些不起眼的东西,我只要不明白,或者他说的与我记忆中的有什么矛盾之,我都一定会追本溯源,弄得清清楚楚。比如有一他说起“窈窕淑女,君子好俅”,把那个“好” 字读作上声,而不像我平常那样读作去声,第一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接下来几他都那么读的,我就跑去查诗经注释,才知道“俅”是“伴侣”的意思,“好俅”是指“好伴侣”,而不是我以前理解的“喜欢追求”。类似的例子还很多,是的,他从没让我轻松过,要跟上他的步伐,我必须追着跑着,他总是那么有吸引力,再累我也不愿放弃,我很害怕他看出我的狼狈,看出我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好,害怕他剥夺我跟随他脚步的权利。因此有许多疑问我并不会提出来让他解答,而宁愿多许多精力自己去查,对医学院的事情也总是矢口不提。我很害怕有一天他会对我说“你既然跟不上我就别跟了,看着你那么吃力让我很过意不去”,那时我该怎么办呢?让他因为不该承担的责任而自责,自己却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他提供的乐趣?还是就此停下脚步,从此只能被挡在他的世界之外?我找不到答案,也就装作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我很清楚,维系我俩关系的纽带非常脆弱――只有他的默许,也许一句话,或者一个不适当的表情也可以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我小心翼翼的不让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干扰到他存在的那个世界,但现在,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
“难道我不能再去找你么?”我听见自己的垂死挣扎,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理智已经认命了,情感却总不肯承认失败。
“怎么不可以?但最近要申报精品课程,我会比较忙,可能没有时间,如果你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吧。”他说得很客气,但白痴也不会误解他的意思。
不!我必须见到他!在电话里有很多事情不好说,他总是和我绕圈子,我的思绪也很乱。必须面对面,把一切都说清楚。“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一趟,把钱还给你。”
“钱?”
“住院时你帮我垫的钱。”
“噢,不用了,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我还没有谢过你,况且这件事我本来有责任。”
“一根本就是两码事――”
“对不起,有人叫我,现在不能和你说了。”他匆忙的丢下一句就挂了电话,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电话里的一片忙音。
Chapter 38
“叫王崇刚听电话!”我按捺不住火气,满心的不快急需找个人发泄。
“喂,老四啊,好点没?”
一听到老二的声音我就想揍人。
“好!托你的福,我好得很!”
老二被我刺了一下还不明所以:“我是关心你才问的,你这是啥话?”
“哼,你一天到晚张着大嘴八卦别人就算了,居然八卦到我头上来了!没事儿乱说什么呢?你就不能把嘴闭上吗?谁要你献宝似的打小报告?他给你很多好么?还是不说话要死人啊?”
那边半晌没反应,然后突然想起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谁他妈打你小报告了?裴海泓你有病哪?”
靠!居然还有脸骂我!我也不管自己还在大街上, 不管路人会用多么奇怪的目光看我,和老二在电话上对骂开了。后来有人把老二拉开了,换了老五接电话。
“老四,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非要弄成这样!”
“站着说话不嫌腰痛!说来也有你一份呢!”
“你今天把话说清楚哈,夹枪带棒的,我又怎么着你了?”
“你们那天跟李继轲说了什么?他转身就把我扫地出门了!”
“说什么了?我们没说什么啊!只有说好话的份,大家这么多年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话?好话怎么这种效果?说了什么话,你跟我说清楚了!”
“你是不是没跟那个李什么的说你被抢的事?他问我们,我们就说了,心里还想着他那么照顾你的是不是会给你点什么经费救救急,谁知道他还落进下石啊!”
我心里惨叫一声。
“没说是哪天吧?”
“说啦,他问我们就说啦,还问了在什么地方。怕什么,被抢又不是你的错。”
完蛋了!我的跟踪行为岂不是曝光了!不知他会怎么想我!哼,说什么关心我的未来,冠冕堂皇地扯了一大篇,虚伪!你不那么对我视若无睹我犯得着去跟踪你?跟踪人很好玩么!你怎么从不反省自己,老是在我身上找问题!
“……老二赶忙帮你说好话――”
“你刚才说什么?”一恍惚,老五有几句话没听见。
“我说他的脸色不好看,我们想起夜不归宿是违反校规的事,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这么古板!我就不信他当年没有在外面混过通宵!何况你还算不上也不归宿呢,只是待晚了点而已。老二就赶忙帮你说好话,说你如何废寝忘食地帮他干活,简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God bless me! 我想隐瞒的事全被一件不留地捅出来了。
“……你赶快跟老二道个歉吧,大家都是兄弟嘛,什么事儿都没有居然闹成这样。姓李的炒你鱿鱼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是他自己脑子有毛病。正好,你也得了清闲……”
你们当然觉得没什么关系,对我来说关系就大了!我知道老五是一片好心开导我,但此刻我正心烦意乱,根本听不进去。
“帮我跟老二说声对不起吧。”
“不成,你得自己跟他说。”
“那算了,我明天当面道歉吧。”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拖泥带水的?这样吧,你也很久没参加寝室活动了(小心开除室籍),今天晚上都去K歌,你也好好抚慰抚慰老二破碎的心。人家本是一片好心维护你,你没头没脑的一个电话把老二都骂蔫了。”
靠!我还指望谁来抚慰我呢!
“不行――”
“什么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那你干脆别回来了。”
见老五放下重话,我只得答应了。挂了电话,我又拨了老师的号码,通了,却没人接,手机没人接,家里也没人接,我打到办公室,终于有人了,不过不是他。
“请找一下李继轲李老师。”
“好的。请等一下。”
几秒钟之后,说话的还是那个人,“请问您哪位?”
“我姓裴,是他的学生。”
听筒里一下子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是那边捂住了话筒,过了一会儿,对方回答道:“李老师不在。”
我顿时又气愤又委屈,我有多大的罪?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叫他听电话!我知道他在那儿!”
“对不起,李老师真的不在。”
“叫他听电话――”我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我只能对着电话干瞪眼。哼!什么东西!自闭!偏执狂!自恋!神经症!精神分裂!病态人格!从现在起,我再为你李继轲伤心一秒钟我就不姓裴!
老二不是那种记仇的人。我说声“对不起”,他笑笑也就过去了。我感慨兄弟感情的厚,还是兄弟好!不像某些人――唉,说了不想他的,不想不想,想他算输!
在学府K到十一点过,众兄弟们终于想起明天还有课,起身撤退。下了楼,冷风吹得人一个激灵,好冷啊!我把手搁裤兜里,缩缩脖子,跟着大家往回走。老二和老五谈论魔兽心得,我和老三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着。
一路上有不少酒吧。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酒吧要弄得那么昏暗,非得让人觉得像是藏污纳秽的地方不可。在一家叫Bavaria的酒吧前,巨大的喜力啤酒的广告被照得雪亮,我把头扭到另一边避开刺眼的灯光。两个人站在街沿边,其中一个是服务生打扮,正把另一个往出租车里塞,好像费了很大力气。那个人大概喝醉了,手脚不怎么灵便,不仅帮不了自己,反而给服务生造成了不少麻烦。我看着觉得他的背影很眼熟,就停了一下,想多看一眼。等服务生关上车门让到一旁时,我看清了他的脸。
“喂,你们走吧,我还是回家算了。”我朝前面的人喊了一声。
“怎么了?这么晚你怎么回去啊?公车都收了。”
“我坐出租。刚刚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儿。”
“那自己小心啊,别再被抢了!”
“知道了。”我转身跟着出租车驶离的方向走去。
Chapter 39
直到站在门前,我才惊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不合情理。三更半夜跑到十多个小时前拒绝接我电话的人家门口,而且我确信他喝醉了,我想干什么?不管了,隆美尔说过,大胆的举动常常是正确的。我使劲摁了门铃。
没人应声。
再摁。摁住不放,就算是死人也要把你弄醒!大约四、五分钟后,隔壁的门开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伸出秃头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我一番。
“很晚了,请小声一点。”
靠!我还嫌不够大声呢。我没搭理他,只管继续摁,一边摁一边挑衅地看着他。我有个要不得的习惯――心里不爽时有惹是生非的倾向。老妈从小教育我要“不惹事,也不怕事”,我是“不怕事,但要惹事”,为此没少挨老妈训,但一直改不掉。
“你……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我“哼”了一声。
老头儿气得发抖,气吧气吧,血压一直往上伸,来个脑卒中,别指望我帮你叫112。
“你再按我就叫保安了!”他终于丢出一句极具威慑力的话。
那可不成!我还没见到老师,怎么能被你们弄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忍!
“有本事你去叫啊!”虽然嘴上还硬着,我的手却离开了门铃。老头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哝声,缩回去关上了门。我恨恨地凌空朝他家大门虚踹一脚。哼,来医院最好别被我碰到!
怎么办呢?我望着面前蓝色的防盗门,不知道里面的人是真的醉了没听到还是听到了故意不开。一想到后一种假设我就恨不得找东西把门撬开。但我手边除了几张学府的优惠券什么都没有。
好吧,李继轲,就来看看我们谁更有本事!我可以翘课,你可以翘班吗?本少爷跟你耗到底了!我心一横,靠着墙壁坐了下来――我就不信你永远不出门!
走廊上的声控路灯熄灭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好在楼里有中央空调,一点也不冷。这几天在医院睡得太多了,此刻我清醒得很,一点睡意也没有。
渐渐的,双眼适应了黑暗,墙壁,门,电梯又浮现了出来,我的心情也由激动恢复了平静,可以理智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境。前方有一个短暂的可以预见的未来,我知道自己会见到他,不管之后会怎样,我已经尽力了。我并没有奢望自己可以让他回心转意,说实话,我不抱一点希望――我不认为自己对他能有丝毫影响力。他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谜,他想什么,他会做什么,我完全把握不了。我不知道一开始是什么使他接近我,是什么使他以那种变幻无常的态度对我,最后又是什么让他决定把我抛得远远的。从一开始他就拥有这种心理上――甚至智力上的优势, 他自己也很明白这种优势,并且运用得淋漓尽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被迫接受命运的人有权抱怨。我将要做的事情,说好听一点,是表达个人看法,但实际上也只是抱怨而已。抱怨不能改变既成事实,但能使我好过一些。
“哎哟!”我的头一下子撞在膝盖上,醒了过来。真是的,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挪了挪身体,觉得屁股被硌得生痛,一刻也坐不得了,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右腿又痛又麻,好像有无数针在扎。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了?以前有手机我都不戴表,现在连个时间都看不到!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楼道的窗户旁,依稀可以看到外面楼宇的轮廓,天已经开始亮了。推开茶色的玻璃窗,我才发现天已经快大亮了,大概快七点了吧?看来这一觉还睡得挺长,我也真有本事,这么不舒服的姿势都能睡着。
就着玻璃照了照,好像头发还不乱,只是衣服皱巴巴的。我丢了个口香糖在嘴里,没法刷牙真不舒服。
我也没回走廊,而是蹭到窗台上坐着,从这里可以看到老师门口,但却不容易被发现。大家都坐电梯,没有谁会发神经地想爬二十一楼――无论是上还是下。这么一大早,谁看到我这衣衫不整的样子都会起疑,没准儿把我当伺机作案小偷抓起来。
最先出来的是个小孩儿,不知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中国的学生真是辛苦。我开始数,看老师会第几个出来。当我数到七时,一个中等个子的身影从我目光聚焦的那扇门后走了出来。我从窗台上跳下来,走了过去。
Chapter
“裴――”老师惊讶得看着我,好像我是突然从空气中变出来的。
“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
“是的,是的!现在!马上!”
“但我要――”他一边说一边看表。
“迟到一会影响你当院长吗?”
他看着我,眼角抽动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转身朝回走。我快步跟了上去。
我坐在沙发上,老师站在窗边,抱着胳膊,这种充满戒备的姿势在我看着觉得分外扎眼。
“你为什么撵我走?”
“撵你走?我没有撵你走。你难道就是要谈这个吗?”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是要谈这个,但不是用你的方式,不用那些比喻、暗示、旁敲侧击,而是用我听得明白的方式,直接地、坦诚地谈。”既然是战斗当然要选择熟悉的武器。
他没有搭腔,我就继续说下去。
“我不管你怎么称呼你的决定,我称之为‘撵走’”,我看见老师撇了下嘴角,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告诉自己要冷静,我是来寻找答案,不是无理取闹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难道我在电话里说得不够清楚吗?”
“那只是借口。最忙的时候你都没有要我多顾些学习,现在只剩下开庆功会了,你却说起我的前途来了,并不令人信服。”
“放心,属于你的荣誉一样都不会少你的。”
“我不是来要求这些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他皱了下眉,抬起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仿佛要赶走什么令人厌烦的蚊虫,然后嘴唇动了一下,却没出声。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就那么望了好一会儿,好象已经忘记了我还坐在屋子里。
诡异的寂静让我不安,我准备好进行一场激烈的争吵,却没有料到会被丢到一边。我有些沉不住气了。
“是因为我跟着你,看到你去酒吧,对吗?”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带着窘迫的表情。“我不明白――”
“得了吧,你很明白,他们不都跟你说了吗?”我把心一横,大概这是我最后一站在这间屋子里跟他说话了,如果非要把我和他的关系看作一场斗争,当我走进来时已经输得一无所有,如果离开时能带走一点挽回的尊严,哪怕是找回一丝平衡,对我而言也是胜利。我再没有什么可以输的了,所以我也无所顾忌。每一句话都要直率,不掩饰,不绕圈子,我要的是答案,我一定要得到!
“你完全可以照直说,说我侵犯了你的隐私,要我走人。但我不会道歉!需要为此负责的是你!”
“我?”他茫然的眼神激起了我的怒气。这个人伤害了我,却还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虚伪!
“是的!如果那天不是你刻意对我不理不睬,我根本不会在楼下待到那么晚!我从没想过冒犯你,我只是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要得到如此冷遇!我只是想好好思考思考,刚巧你走出来了。你!我苦恼的根源!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却看到了你奇怪的举动,所以我才跟着你,想看看你,更多地了解你!”
他开始是斜靠着窗户,现在完全站直了,“我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人是我的自由。”他的声音高傲而冰冷,与他平时一贯温和的态度迥然不同,显得很生硬。
“你的自由!难道我要求了什么吗?我不过希望你像对其他人那样对我,或者这种特殊的荣誉正是你对我的感谢?你那该死的,该死的无动于衷!”我很激动,走到窗前,站在离他大约三四步远的地方,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强烈地希望为自己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讨个公道。
他瑟缩了一下,仿佛感受到某种肉体上的痛苦,目光始终在我的脸上――直盯着我的眼睛,嘴唇翕动着,吐出的句子轻得几乎听不见。“无动于衷?谁能对你无动于衷呢?你是这么――”
我再打断了他。此刻我看到的只有自己长久以来的痛苦和迷惑,我把这一切稀里哗啦得倾倒了出来。
“难道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你满意?不是为了讨你的欢心?我只想着怎么让你高兴,而听凭你由着性子对我。是的,你比我见多识广,比我聪明,比我能言善道,我很崇拜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个世界并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也不仅仅只有你才有感情,你以为什么都可以掌握吗?我恨你的自以为是!你向我显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又立刻把我赶了出去!你不知道这有多么残忍!就像把一个灵魂领到天堂门口,让他见识什么叫做幸福,然后对他说,‘你不属于这里,必须离开!’。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留下,又何必来招惹我?既然让我进来了,为何不允许我留下来?可是你呢?你按照你的性格中极端的部分选择了那样专断而无情的方式!你在电话里平静地对我说‘以后你不用来了’,或许对你而言只不过是少一个助手,很快可以找人补上,可是我呢!难道你从没想过你的行为会给其他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吗?当时我都无法相信,我已经把和你在一起当作理所当然的事,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突然有人告诉我不能再呼吸了――你想象不到那种感觉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感情!”
突然迸发的激情像一把烈火,燃烧尽了我的力量,突然袭来的空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一动不动地靠在玻璃上,心想,都说出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阵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刺激着我变得迟钝了的感觉器官,我缓慢地将目光聚焦到老师身上。他一只手背在背后,在窗户与茶几之间来回踱着,表情既焦躁又苦恼,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不过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他呢?我只等他下令逐客了。假如我有足够的力气,一定会自己走到门口,但我几乎于一种半虚脱的状态中,需要一个动力。
他在走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停在我跟前,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肩,我惊讶的望着他,他眼中的感情沉重得令人窒息,压低的声音又急切又慌乱:“难道你就不明白,我是爱你的吗?”
Chapter 1
“难道你就不明白,我是爱你的吗?”
我还没作出任何反应他就放开了我,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被身后的墙壁挡住。他用双手蒙住脸,使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不,不,你当然不明白,”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调说道,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对我说话,片刻之后才发现他只是在自言自语,“你怎么会知道呢?你要是知道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我突然觉得一阵恍惚,答案离我只有咫尺之遥,只要伸手捅破那最后一层薄膜,一切便可以呈现在眼前,如此容易……我看着他被窗帘半遮住的身体,看着一向骄傲的他惨败一般地掩住面孔,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同情。那答案真的这么重要吗?重要到我为了得到它而不惜伤害眼前这个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或许他一直都是对的,错的是我?我还从没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这样切的痛苦,宛如被活活斩去了肢体,仅仅是一点余波也足以使我心悸,何况是正在经历着这种痛苦的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也许是最仁慈的方法,最宽容的同情,但我做不到,心里存着那样的疑问我没法继续我的生活,就像对生命有疑问的人没法若无其事地活着。
“明白什么?”我听见自己问道,天哪,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残忍,当一颗心灵的痛苦袒露在眼前时我竟然可以不加抚慰反而将伤口撕得更大……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从双手中抬起头来,望向我的双眼中带有明显的怨恨,就那么看了我几秒钟,恨意渐渐褪去,换成了一种颓丧得几乎哀伤的眼神,“为何你总要装作听不懂我的话呢?当我谈论苏维托尼乌斯时,连一个年代错误你都可以指出,可如果我说起提欧根尼,你就总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如果你是装的,那么为何今天又要来向我说这些话?好吧,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对你抱有的感情正是提欧根尼歌颂的那种感情。”
提欧根尼?
你能许身于我,我很开心,
因为爱情只故,所以乞求并非耻辱。
跪在你的膝前,握着你的手,
我请求你,美貌的少年,满足我的要求;
某一天你会站在另一个少年面前,
乞求头戴紫罗兰华冠的塞浦路斯人的礼物,
愿你像我一样如愿以偿……
我想我明白了。
以往的许多情景如闪电般的在记忆中闪过,尽管心中的狂风巨浪难以抑制,我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晰。是啊,我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这是什么?”
“随手写的几个句子。”
“念念好吗?你的字好乱。”
“唉,不过是胡乱写的,没什么好念的。”
“不念算了,我自己慢慢认。”
“拿来吧。…… I want to see you nothing else I want to do I don’t want to speak to you nor do I want to touch you All I want is only to see you And you needn’t know this you are still yourself laugh smile to someone else speak or sing write or read silent or make noisy Anything you wish to do And I only want to watch you in the shadow You will never know this you will never have the chance Because I’ve lost my heart to a person to whom I will never say a word about love 完了。怎么样?”
跳过那意味长的眼神。不,我没看见。“有语法错。应该用名词noise,而不是形容词noisy。”
“没想到你竟然对色诺芬那么熟悉。”
“我喜欢历史,顺带也沾点哲学。”
“柏拉图呢?”
“噢,篇篇都喜欢。”
“《裴德罗篇》?”
“没读过。”
“《会饮篇》?”
摇头。
“知道色诺芬也以《会饮篇》为题,记述过那著名的酒宴吗?”
尽管阿希比德赞扬苏格拉底的词句在心底涌动,我仍然回答:“不,我不知道。”
出于自保的本能,我将一切可能与爱情联系起来的信息从潜意识驱赶到前意识中,因此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他那份特殊的关爱而不用承担责任,我否决了他唯一可能的动机,又因寻找不到新的动机而惶惶不安。原来一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的那个人是我。我不由得笑了。
Chapter 2
“你觉得很好笑么?”他一边问一边缓慢地走到沙发旁坐下,那语气听上去似乎并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没有回答。
“知道吗,你就像悬在坦塔罗斯头上的果实,总在我面前摇晃……巨大的诱惑……我一抬头你就上升些,远离我一些,当我想保持沉默时你却又靠近了。有很多,我决定要把这一切结束掉,但每当你带着那属于逝去的青春的气息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对自己说,再给自己一机会吧,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某一天,你会……我记不清有多少了,八?十?但这总有个限度吧?现在,到达那个极限了。或许一开始我只是想看着你,只用听到你的声音就可以使我满足,可现在,我没法只是等待而不试图进入你的生活。我没法像以前那样不对你的生活产生影响――”
“可是你已经影响了。”
“你在指责我么?我尽力了。”
“我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当你想用《伊利亚特》为难我时――不,当你在教室门口对我说第一句话时,甚或在你的名字出现在选修课表上时,你就已经影响了我的生活。”
“对此,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这回答真是妙极了!”
“你还要我怎么样呢?我并不想告诉你这些,因为我无法为我说出的话负责,可你硬逼我告诉你,然后还要我负责。这不公平。”
“这件事涉及到我,我当然应该知道。”
“那么你也应该负责,至少是一部分。”
“我?不,我哪里有责任!……”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刚才就一直在我身边飘荡,我几都没能抓住,这终于抓住了――他说他爱我,我没有理会这具有爆炸性力量的话本身,却在和他争论谁该为此负责,就像讨论苏尔特和达武谁更善战一样平静,似乎这根本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或者说我并不感到惊奇,而是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不该是我应有的反应。
“先不谈责任吧,你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爱,难道可以强求吗?”
“如果我也爱你呢?”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手指抓紧沙发扶手,整个身体就像一张绷紧的弓。
“我是说如果,只是一个假设。”我连忙撇清。
那刹那间闪现的激动立刻消失了,他颓然向后倒下,靠在靠背上,“你还是走吧。我不想和一个局外人剖析我的心理,即使我需要一个心理医生,那也不是你。”
突然间,我很怀念过去的日子,他严格地约束自己不跨过那条线,我呢,装作对那些小心翼翼的暗示不明所以,我俩可以戴着面具,在正确与错误之间那片狭窄的灰色地带里自得其乐,那样有什么不好呢?我非要让一切模糊的变清晰,非要给我们之间的关系定性,结果弄成现在这样!如果可能,我再也不会跟踪他,不会问他为什么,其实我一直都在最有利的位置,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很简单了――我爱他,还是不爱?
什么是爱?我从没劳神思考过这么高的问题,脑海里有关“爱”的评论只有一句:他们并不懂得,所产生的那种强烈的迷恋,那种证明他们相爱之彼此“发痴”的状态,实际上可能只是证实了他们先前的孤独程度。不可否认,我对他有相当程度的迷恋,因为他聪明,思维敏捷,能言善道。难道爱可以建立在这么菲薄的基础上吗?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比他更聪颖善言的人物呢?
我朝沙发上的人瞄了一眼,他也正在看我,等着我的回答。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凭什么要让我决定?万一弄错了岂不都是我的责任?你的阅历远比我更丰富,却要我来决定!难道你不是在逃避责任吗?把决定权交到我手中――假如我回答是,你当然高兴,如果我回答不,你也可以对自己说天意为之,非一人之力可为之。横竖都不是你的错。我也不想再考虑下去,速战速决吧,你想让我决定,那就如你所愿吧!假如我错了,那也是你逼的。如果以后会后悔,那么感到后悔的决不只有我一个人!
“对不起。”我咬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也不再看他的表情,快步逃离了这个压抑的房间。
Chapter 3
终于看完了下载的十多篇关于血管内皮细胞生长因子在口腔癌中的表达的文献,我瞅瞅屏幕右下角,已经快一点了。哎哟!这么晚了!赶快睡觉吧!明早查房可迟到不得。我关上电脑,把整个身体朝狭窄的床上一扔。
头刚挨到枕头就想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裴医生,裴医生!”靠!
“怎么了?”我起床拉开门,看见实习护士小陈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你来――来看看吧,有――急诊。”她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一路跑来。
唉,毕竟是新鸟,一点点事就慌成这样。不过也不能怪全她,我当住院医生快两年了,这种半夜三更跑来口腔医院看急诊的确实不多。我迅速穿上工作服,一边朝急诊室大步走去一边询问病人的情况。
“是个十个月大的婴儿,据家长说是从床上摔下来,下颌先着地。”小陈一边小跑跟着我一边回答。
“真是好家长!”
“什么?”
“没什么。病人生命体征怎么样?”
“我离开时脉搏、呼吸正常,血压平稳。”
“把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急诊室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哭声说话声斥责声闹成一片――医院中特有的音乐。
“不行!让负责的医生来看!”一个又高又尖利的女声。
“裴医生马上就来,请让我先看看。”这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我很熟悉,是今年七月才来的实习医生孔家祺,声音小,个子也小,常常镇不住那些刁蛮的家属。
“那怎么行!我孩子这么小,不能让实习医生看!”
靠!这些人!实习医生又怎么了!名医还不是从实习医生一步步走来的!只想着要医生治病,从来不愿为医生的培养出一点力。哼!要好医生来看病,却不愿给实习医生机会增加临床经验,十年后就不会有好医生了。吃亏的还不是他们自己!
这样想着,我对急诊室里的病人家属充满了不悦,走进去时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裴医生!”孔家祺看见我来露出求救般的表情。
“医生,”一个眉毛修的又细又弯,高颧骨的年轻女人推开孔家祺冲上来对我说道,“我小孩――”
“孔医生,”我不客气地打断她,“查体了吗?”
“还没,”他为难地回答,“家属不――”
“马上查。”我说得很大声,确保家属也听得见。孔家祺犹豫了一下,走到那女人身边,开始为她怀里的婴儿查体,我从眼角看了看她,她虽然不怎么情愿但也没再反对。上临床这几年,我别的没学会,装腔作势到颇有心得,很懂得怎么唬住病人和家属。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太严厉了些,但转念一想,病人何尝又对我们医生客气过呢,挑三拣四,鸡蛋里都要挑骨头的,动不动就要投诉,一某进修生写错了病人的名字(其实都算不上写错,只不过是写成个同音字),结果病人就是不依,闹了好一会儿,更别提有些人还要动刀子了。
我走到孔家祺身旁,观察着他查体的手法和动作。不错,还算熟练。
“患者咬合关系错乱,面部畸形不明显,张口受限,角区肿胀明显,可能有下颌骨骨折,我认为应该照片。”孔家祺很快得出结论,然后朝我这边看。和我的诊断一样。
“生命体征怎么样?”缺乏临床经验的医生常常只看到局部而忽视整体,我当年也一样。记得一病案讨论,是车祸伤致髁状突颈部骨折,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内固定,老板对我说,患者血压只有9/6等你复完位人都死了。从此我记住了一生的首要任务是救命,保住命才能谈下话。
“脉搏9,血压113/85,体温37度。”
“问题不大。开单子吧。”
“照冠状位和矢状位行吗?”
“可以,再加照一个下颌开口后前位。”
“好。”
“医生?医生?”那女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来拉我的袖子。
“什么事?”
“严不严重?”
“说不清。照了片才知道。”
“您觉得呢?”
“现在什么都没看到我怎么跟你说?”
“可你刚才不是说问题不大吗?”
“我是说没有生命危险。”
“可他老哭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痛当然要哭,”我懒得再跟她纠缠下去,打发了她带上孩子跟着孔家祺去照片。少了她的嗓门,急诊室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只剩小陈和另外一个护士,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裴医生,”小陈趴在桌上,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你刚才好凶啊。平时你对我们说话都好声好气的,怎么对病人那么凶呢?”
“很凶吗?”我坐在检查台上问道。
“你还问呢!好吓人啊!你自己没看见啊,那小孩儿看到你才哭得那么厉害的。”
“那怎么没把你吓哭?我记得你来这儿的第二天就晕血!做皮试时手都在抖。当时我就在想,这么胆小还来做护士,不是明摆着和自己过不去嘛。”
“我晕血怎么啦?谁刚开始是不是这样的?”
“我。”
“你例外。”
“孔医生。还有李姐。”我连忙拉过另一位护士,“我们院里除了你没人晕血。”
“那又怎么样!”她有点急了,头一歪就要耍赖。这小孩!平时我挺喜欢逗她的,芝麻大的事都可以当真,重要的事却不往心里去,好玩儿的紧。
“我觉得你还是该改行,”我绷着脸,“不然早晚被开。”
“凭什么你叫我改我就改?我偏不改!”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什么老人言!你才比我大几岁啊?”
说笑了一会儿,片子送来了,一看,是下颌角线性骨折,没有明显移位。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对于单发无明显移位的下颌骨骨折一般作颌间牵引复位固定及切开复位――”
“考虑到患者是婴儿呢?”我打断孔家祺背书。
“呃,可能用内固定不太合适,但不固定的话会影响愈合”
“原则上,乳牙列及混合牙列儿童的骨折应尽量少用切开复位及内固定,手法复位即可。”
“会不会延迟愈合呢?”
“一般不会。婴幼儿血供丰富,代谢旺盛愈合快,复位要求不严格。”
“I see ”
“那开始吧。”
理完病人都快三点了,孔家祺精神还挺好,我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毕竟是快三十的人了,精神是不如刚上临床那会儿。八点还要查房,晕哦!算了算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反正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Chapter
工作这么久,我终于明白自己不喜欢医生这一行。有些同事觉得一进医院就有一种归属感,我始终都感觉不到。刚开始还觉得挺新鲜,而且相对于病人而言医生于权威的地位,颇能满足年轻人的虚荣心,时间一长,便觉得淡而无味了,病人都可怜巴巴地望着你,指望着你动动手指便能手到病除,压力着实不轻。行内人说,外科医生只能治好阑尾炎,内科医生什么都治不好。虽然没说口腔医生,但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内科的补补洞,修复的安安假牙,效果倒是立竿见影的,可我们外科的要是碰上口腔癌车祸伤粉碎性骨折之类的,就只能干瞪眼,治疗效果也毫不鼓舞人心,一句话――没有成就感。要是参加连台手术就更活该倒霉了,连站七八十来个小时,只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偶尔还有身体不太好的实习生晕在手术台上。总之,我不喜欢现在干着的这个行当。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上了这条船,说什么也只能干下去,我算了算,再干三十年就解放了,忍。对工作失去激情――我想,可能我已经开始老了。
今天下午本来不该我上门诊的。昨天晚上老妈打电话来叫我今天中午回家吃饭,说是她的哪个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要来,叫我回去见见,据说我小时候还把尿撒在过人家身上,我是不记得了。但老妈这一招我见识过,她的这个老同学八成会带来一个什么远房侄女啊,朋友的女儿啊之类的,所谓“多年没见过面”云云全是胡扯淡,说不定昨天还在一起逛街呢。老妈本来不关心我这些事,但有一我不小心说出了打算独身的话,端的吓煞了母亲大人,立刻发动她的关系网一定要给我塞个女朋友。从此我发现老妈的饭局是轻易参加不得的。所以今上午我读研究生时的老板叫我顶班我就感恩戴德地答应了下来。十二点半开始门诊,怎么也来不及回去吃饭了不是?
“李姐,麻烦你喊一下号。”我对站在身旁的护士说,手里这个水平阻生马上就搞定了。
理完这个病人,我吩咐护士换了套器械,去水槽洗了手,等我回到治疗椅前时看见陈姐带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个病人上周王医生看过,约到今天拔牙的。”
“好的,我看看。”这就是顶班不好的地方,碰上陌生的复诊病人是件麻烦事,对病情和主治医生的原定方案都不清楚,若是自己的治疗方案和主治医生一样倒还好,如果不一样,甚或连诊断都不同那就很棘手了。该按照自己的思路走还是跟着原定方案走呢?我一般都按原方案走,虽然这么做多少对病人有点不负责任。不过我本来就不喜欢负责任。
我接过病历翻了翻――李嘉树,7岁。嘉树,嘉树,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好个清高的名字。
名字虽好,牙却很糟。他躺在治疗椅上一张开嘴我就开始皱眉,前牙还勉强看得,后牙要么补过要么有浅龋,左下颌第二乳磨牙已经穿髓了――这一颗需要拔掉。牙周情况也不好,想必上周更差,不然也不必让他先改善牙周状况,等一周再来拔牙了。啧啧,现在的小孩真是不爱护牙齿。家长也是,一般来说小孩有什么问题家长都须负绝大部分责任。
和刚才那个水平阻生比起来,拔乳牙简直就像喝稀饭一样容易――麻醉,拔除,止血,OK。
“可能有点痛,忍一下,很快就不痛了。”我小心地将装着普鲁卡因的注射器刺入牙龈,感觉到躺在治疗椅上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被灯光照得眯起来的眼睛也变得雾蒙蒙的。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着双眼睛。
“男子汉忍着点,一点事儿别掉眼泪,难看死了。”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的烦躁。
小男孩被我唬了一跳,眼泪在眼眶里晃啊晃的,又不敢哭出来。
看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又自责起来,不过是个小孩子,干嘛那么凶呢。推完麻醉剂,退出针头,我递了两张面巾纸给他。
“快把眼泪擦了,当心别人笑话你。”我指了指旁边椅子上的小女孩。这一招果然管用,他飞快地擦掉已经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流的两滴泪珠,然后转过脸来望着我:“待会儿还这么痛吗,医生叔叔?”
“待会儿就一点也不痛了。”
“真的?”
“真的,不信你摸摸嘴唇,是不是有点麻了?”
他不相信地用手指碰了碰嘴唇,然后又捏了几下,“咦?真的麻了,嘴唇好像变厚了。”
我笑了一下,摸摸他的头。他似乎为这一变化而感到兴奋,也忘了刚才的胆怯变得活跃起来,不时地在治疗椅上扭来扭去,叽里呱啦地对我说话。我想着家里那档子事儿,没留心听。过了会儿,他的吐词变得不那么清晰,还有唾液顺着左侧嘴角掉下来。我又递了张面巾纸给他。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差不多了。
看我拿出钳子他顿时双眼发直,“能不能换一个啊?这个……这个好恐怖。”声音又带上哭腔了。Shit,我还以为他真的胆大了呢。
“把眼睛闭上吧。”这是我唯一的方法了。
“李姐,叫下一个。”我把一团消毒棉球塞到牙齿拔除后留下的空缺里,“不要舔!”看着他的舌头不听话地向伤口伸过去我连忙大喊了一声。
“现在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他的表情好像有点呆,大概是刚才太紧张了。
“痛不痛?”
摇头。
“坐起来。”
“完了吗?”普鲁卡因的作用还没过,再加上嘴里塞着棉球,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不要说话,差不多了,去吧你的家长叫进来,我还有事交待。”我一边回答一边在方签上开了甲硝唑和漱口液,真麻烦,还得担任卫生指导员的角色,说不定待会儿还得教他怎么刷牙。照理说预防的工作不该我们管的。但任由他这么发展下去总有一天全口牙都得坏掉,那才真是为医院创收呢!
这厢李姐已经把下一个病人领来了,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戴着矫治器。
“医生,我是来拔牙的。”说着便递了张单子给我――拔左侧上下颌第一前磨牙。原来是正畸那边过来的病人。
我洗了手,换了双手套,接过护士递过来的装着麻醉剂的注射器。
“医生?我小孩说您有事交待?”一个声音在我侧前方响起。
这声音我曾听到过,应该是很久以前了,因为关于它的记忆就像井中的回声,遥远得不真实。但这声音对我而言一定非同一般,我听过更圆润的,更优美的,更魅惑的,更忧郁的声音,我却偏偏记得这一个,而且是从记忆中分出了独立的一部分来记住它,我可以随时从脑海里唤起这个声音,无需借助某个场景的提示,也不用费力地追溯,它就在那儿,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是长久以来被我遗忘得最漠然却又最入骨髓的回忆。是的,它一直在那儿,只是我从不去看它,我以为只要关上门它就会消失,会死去,但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不会离开。
带着一分明了九分懵懂,我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Chapter 5
第一眼我并没有认出他,眼前这个面带倦容的中年人与我记忆中那个言语锐利,机智善辩的形象相差太大,即使是我也无法马上将这两个人融合在一起。
他却立刻认出了我。因为他很快地朝后退了一步,又抬起一只手臂挡在在眼前,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爸爸?”男孩扯了扯他的衣服。
“啊?”他茫然地望着儿子,那眼神犹如从恶梦中惊醒,然后伸手在眼前晃了晃,想]挥去诡异的幻象。
这熟悉的动作终于使记忆和现实的两个人影重叠。
“老师。”
我惊叹于自己的平静,这不可思议的平静――仿佛将我们隔开的不是九年的漫长时光,而仅仅是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仿佛不久之前我们才挥手分别,约定了今天再相会。
他的目光四游移,一会儿落在窗外,一会儿落在墙角的盆栽,只是不愿看我。
“我以为是王医生――”
“我知道,”我打断他小心翼翼几乎是道歉般的话,“我顶他的班。请等一下,有些事儿要交待。”
“好。”
我把注意力拖回眼前的病人,想赶快做完麻醉好和他说说话,但手却抖得厉害,根本没法下针,试了几都不行。原来我的平静只是一种极端的冲动而已。
“老三,连椅子上的我一共还有三个号,帮我看看成不?”我跑到靠窗的一台治疗椅旁找到了曹擎。当年的52就剩下我们俩在成都,老大去了上海,老五回家,老二老幺都去了德国,一个在波恩,一个在图林根,不时有些电话联系,毕业后也聚过两三,每都喝得大醉。
“没问题。你妈又抓住你了?”老三伸伸腰,摘下防护镜。
“怎么会。碰上个老熟人,好多年没见过的了。”
“那你去吧,这儿的事交给我就OK了。”
“谢啦!回头请你喝酒!”
“喝什么!上跟你们去喝酒,我老婆差点没把我拆了。”
“那嫂子就帮我节约了。”我在老三肩上拍了一下,朝老师走过去,“请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
“……每天至少三,在餐后三分钟之内刷效果才最好,每刷牙的时间不能少于三分钟。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嘉树很聪明,什么东西一教就会,我看看老师,他正心不在焉地望着桌面。
“老师!”92D9CE盏熟局走结:)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啊?”
“你在认真听我说吗?”
“我――对不起,刚才走神了。”
我又看了他一眼,继续对李嘉树说:“把叔叔刚才教你的刷牙方法重复一遍好不好?”
“嗯……上牙从上往下刷,下牙从下往上刷,咬合面要来回刷,每要刷三分钟。”
“很好,以后不要搞忘了,还有,”我转向老师,“尽量少吃糖果,现在乳牙坏掉倒还可以补救,如果恒牙再坏就麻烦了。实在要吃,可以一多吃些,减少数,吃完后一定要刷牙。这一点家长一定要起好监督作用――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一我吃完饭用牙签,你就告诫我不能用,表情也像现在这么严肃。”
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梗了一下,我竟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不该提以前的事。”
“……这是方,你到一楼把药拿上来,我跟你说怎么用。”
他默不作声地接过单子离开了办公室。
“叔叔,你为什么叫我爸爸老师?”李嘉树爬到对面的椅子上一边翻着桌上的台历一边和我讲话。
“我是他的学生啊。”
“可你比他的学生老啊。”
“我当然是说以前嘛。”
“以前啊……你怕不怕他?”
“我为什么要怕他?你怕吗?”
他点了点头发剪得很短的小脑袋。
“为什么?他要骂你吗?那是你犯了错误啊,好好听话,爸爸就不会骂你了。”
他低头不说话了。我望着眼前的孩子,竟然丝毫不觉得同情,我只是不停地猜测,他还爱我吗?还爱吗?
我拨弄着桌上的圆珠笔,心里乱得很。他的变化太大了,不过四十刚出头,鬓角竟已有不少白发,眼镜后那双曾经清澈睿智的双瞳犹如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不再明亮,也不再能洞测人心,但对我而言,那藏在疲惫与无奈背后偶尔闪现出的属于过去的那种光芒却具有更致命的吸引力。我曾经有过的疑虑,担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涌上一段不知在那里看到过的话――爱一个衰老到无力满足你的人,这样你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爱情的重创,没有虚荣心的愉悦,没有安全感的满足,只有爱情,令人身心疼痛的爱情……
岁月带走了他身上从一开始便吸引我的地方,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宛如干涸的河床里水流的印痕。时间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抹去了我俩的差距,使我不必再仰视,也使我懂得怎样区分爱和崇拜。看到他的衰老,我感到心痛,同时亦有一丝满足,我终于得到了长期以来苦求而不可得的平等――尽管这种平等是以损害他的方式实现。
Chapter 6
我开车把李嘉树送回家,老师坐在后座。这小孩片刻都不安生,一会儿乱扳空调叶片,一会儿又把我的CD扯了一地。这辆Volvo C7时我研究生毕业时老妈送的礼物,虽然当学生时喜欢外形炫目、马力强劲的跑车,但开久了这辆5年款的C7,似乎也觉得中庸圆滑Volvo比起Ferrari 、Porsche来,亦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听说人会被自己的婚姻同化,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被这辆灰色外壳的车同化了。
我从后视镜看着老师给了李嘉树一些钱打发他自己吃晚饭,再调过头来也从镜中直视着我。
“坐到副驾来好吗?”
他没出声,只是从后座移到了我旁边。
“吃中餐,可以吗?”
他点了下头。
我发动了车,融入下班时分拥挤的车流中。
“难道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再向你表白一番吗?”
我被梗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装作专心开车。车中难耐的寂静越发使人尴尬,我偷眼朝他望去,他却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手肘靠在车窗上,身体被安全带拉到椅背上,一动也不动地平视着前方。我顺手打开音响,富有空间感的维瓦尔第立刻填满了让人不适的空气。Surround ProLogic从没让我失望过。
他拿过我留在车上的几张CD翻了翻,“全是弦乐。你还是那么痛恨钢琴么?”
“还是?难道我曾痛恨过钢琴吗?”我很庆幸他终于开口了。
“我问过你为什么喜欢小提琴,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有吗?我不记得了。”
“你说小提琴的曲线像女人――”
“我是这么说的吗?”
“还不止呢。你说无论去哪儿都可以把心爱的小提琴带在身边,平时都藏在琴盒中,只有自己能看到它的真面目,而且――”
“而且演奏时就像是在拥抱它。这些都是钢琴比不上的。”
“你终于想起来了。我还担心你说我诽谤呢。”
我不禁笑了,他也朝我这边转过头来,眼中带着笑意,仿佛整个人也年轻了起来。这笑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忽然又用之前那种闷闷不乐的语气问道:“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我皱了皱眉。或许我不该挑起这场谈话。
“久别重逢难道不该庆贺一下吗?”
“久别?你越来越有幽默感了。我们上班地点之间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两千米,你把这称为‘别’?”
“那你又为何要接受呢?”
他张了张嘴,但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时间过得真快,”我故作轻松地说道,“你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因为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朝离我远些的地方挪了挪。我埋怨自己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转念一想,我对自己的埋怨是在假设他还爱我的基础上的,如果他早已不爱我了,早已把我归为陈旧历史中的一页,我仅仅作为一个旧日的熟人这样问问又有什么不得体的呢?这样想着,我不由得有些沮丧。毕竟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感情是时间不能磨平的呢?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爱一个不再爱你的人,爱一个你以为他还会爱你的人,爱一个已经把你忘记的人,爱一个你对他而言之属于过去,而他的目光只注视着将来的人。这不公平。或许只是不久之前我才发现自己爱他,但这并不表示我从不久之前才开始爱他。我不结婚,不能去爱其他人,也许并不是因为缺少所谓的“缘分”,而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把感情给了另一个人,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会是这样吗?
而他呢?有了婚姻,有了家庭,过去的那些事对他而言算是什么?一个七岁多的小孩。怀孕需要十个月。通过最简单的算术就可以知道他是以多么快的速度为自己找到一个女人。或许他根本就不曾想起过我吧?那一天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失败的尝试,是他无数个选择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一条路堵了还有其他千万条路。是这样吗?
我使劲晃了晃头,想把这些胡思乱想都甩掉。干嘛用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想折磨自己啊!从第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是对我无动于衷的。或许我还可以抱有一线希望?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我用力握住方向盘,只觉得手指一阵痉挛,“我只是想问你还爱我吗?”
Chapter 7
他却久久没有回答。
“对不起。当我没问吧。”我不敢朝他那边看。
“你总是不停地问,从一开始就是,我有一点含糊你都不依,总是要我回答,哪怕是你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也非要听我亲口说出来。但你却从来不回答我的疑问。”
“你哪里有什么疑问!你什么都知道,你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不喜欢他这种有指责意味的话。
“我可不这么想。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比如?”
“比如你今天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这关你什么事呢!”
“当然和我有关。”
“那你爱我吗?爱过吗?现在爱吗?将来会爱吗?如果回答都是不,那我爱不爱你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影响到你了吗?我愿意爱谁是我的自由,和你没有关系!”
“那假如我爱你呢?”
“假如?你凭什么用一个假设就要去挖掘另一个人藏得最的感情?当年你就是这样做的,什么都不准备付出就跑到我面前要求知道你本来没有资格知道的事情,而我呢,我竟然就告诉了你!――都没有想想你的目的,你有没有目的,你只是因为好奇!为了你的好奇,我得忍受所有的后果,你却可以逍遥自在!”
“难道我没有忍受吗?你以为这件事对我而言像看电影一样轻巧吗?”
“谁不在忍受呢?没有我,你也照样会忍受其他的事。”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我很恼火。好啊,你不把我当回事儿是吧?装冷漠谁不会啊!我也不再说话,紧紧闭上嘴,只盯着前面的路。
虽然不说话,我的心思还是全在他身上。我不信,他就真的可以把我给一笔勾销了。只要在他心里还有一点我的影子,我就一定要把它挖出来。我为自己的这种几乎算是偏执的决心感到羞耻,但既然我爱他,他怎么可以不爱我!
一不小心,错过了该左弯的路口,我赌气把车开回了口腔医院的停车场,反正我也没胃口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熄了火,车内陷入一片寂静与昏暗。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仿佛我们是偶然碰到一起的陌生人,不会也不打算让自己生活的轨道与对方有丝毫接触。但我们哪里是陌生人呢,我们是距离最近却相隔最远的人,是相互了解却互不相识的人。
“你瞧,”他终于打破了沉默,“我的儿子都七岁多了,我也早已不再年轻了,我不能――”
“可是我爱你!”
他叹息了一声,“你就像个小孩子,嚷着要天上的月亮。可你拿月亮来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看看摸摸就丢到一边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妹妹有一盒玻璃玩偶,是亲戚从捷克带回来的,做得很精致,一开始她很喜欢,但玩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感兴趣了。我母亲打算送给别的小孩玩,我妹妹却死活不肯。每母亲提起要送人时她就会装出爱不释手的样子,玩几天之后便又丢到角落里了。后来,母亲瞒着她把玻璃玩偶送给了邻居的小孩,她知道后又哭又闹,非要母亲去把玩偶要回来,母亲不去,她就自己跑到邻居家,硬是从那小孩手中把玩偶抢了回来。你以为她从此就很珍惜它们了吗?不,她并不在乎这些玩偶,她在乎的只是不让别人得到它们。”
“你以为我是看见你结了婚心理不平衡吗?不平衡到要去跟一个男人说我爱他的地步?!”他的话惹火了我,却也让我有一丝惶恐,难道真的是这样吗?我只是不愿让别人得到他?我所谓的“爱”只是一种占有欲?
“你以为爱一个人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吗?”
“你又看不到我的心,怎么知道我只是嘴上说说呢!不要仅仅凭你自己的想象就对别人下判断,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指责我?难道我对你做了什么自以为是的事?难道我将自己的想象强加在你身上?”
“怎么没有!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子!”
“你怎么敢这么说!”他的声音带上了愤怒,“当初跑来跟我摊牌的是你,决定要离开的也是你,你怎么能要我对这九年负责!”
“哼,”我冷笑了一声,“你的聪明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可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崇拜你的傻瓜了!当初我不明白,后来我才想清楚了,这都是你算计好的!你把一切交给我决定,是因为你胆怯!你怕听到我的拒绝!你想要我,但你却没胆量留我!所以你才让我决定,这样你可以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的和我自己的所有痛苦都是我造成的!”
“我没有!”他猛地转过身,带着歇斯底里的表情。
“撒谎!刚才你还说要我对这九年负责!你当初把所有的事都推给我就是为了今天能对我说这句话吧!‘你要为此负责’”我学着他的语气说道,“对你这么个学识渊博的教授来说,学学蒙泰里尼的把戏不过是小菜一碟!我怎么这么傻,就没有看清你的真面目呢!我竟然以为你还爱我,只怕你恨我还来不及呢!”
开始我只是想为自己辩护,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对他的指责,越说越气愤,好像有巨石压在我的胸口上,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怎么这么想!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你闭嘴!”我大喝道,虚伪!虚伪!我觉得呼吸困难,领带像绞索一般勒在脖子上,耳中轰轰直响,眼睛也看不清东西,我伸手想扯开领带,他却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又湿又冷,我被握得很难受,只想甩开他,但他却握得很紧,我抽了几都没有抽出。
“你究竟想怎么样呢!”他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如同冰冷的雨水淋在我的心里,熄灭了我的怒火。啊,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椅背托住我虚脱的身体,我看不清,也听不见,世界消失在万籁俱寂中,右手传来的他的体温是我唯一的感觉,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皮肤的触感,他的一呼一吸,吞下唾液时咽部的运动,太阳穴的抽搐,还有手背沾上他泪水的地方有些发冷。
“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流出,……我要再去寻找什么?我要再去寻找什么?”一滴眼泪……一滴眼泪……
Chapter 7
他却久久没有回答。
“对不起。当我没问吧。”我不敢朝他那边看。
“你总是不停地问,从一开始就是,我有一点含糊你都不依,总是要我回答,哪怕是你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也非要听我亲口说出来。但你却从来不回答我的疑问。”
“你哪里有什么疑问!你什么都知道,你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不喜欢他这种有指责意味的话。
“我可不这么想。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比如?”
“比如你今天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这关你什么事呢!”
“当然和我有关。”
“那你爱我吗?爱过吗?现在爱吗?将来会爱吗?如果回答都是不,那我爱不爱你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影响到你了吗?我愿意爱谁是我的自由,和你没有关系!”
“那假如我爱你呢?”
“假如?你凭什么用一个假设就要去挖掘另一个人藏得最的感情?当年你就是这样做的,什么都不准备付出就跑到我面前要求知道你本来没有资格知道的事情,而我呢,我竟然就告诉了你!――都没有想想你的目的,你有没有目的,你只是因为好奇!为了你的好奇,我得忍受所有的后果,你却可以逍遥自在!”
“难道我没有忍受吗?你以为这件事对我而言像看电影一样轻巧吗?”
“谁不在忍受呢?没有我,你也照样会忍受其他的事。”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我很恼火。好啊,你不把我当回事儿是吧?装冷漠谁不会啊!我也不再说话,紧紧闭上嘴,只盯着前面的路。
虽然不说话,我的心思还是全在他身上。我不信,他就真的可以把我给一笔勾销了。只要在他心里还有一点我的影子,我就一定要把它挖出来。我为自己的这种几乎算是偏执的决心感到羞耻,但既然我爱他,他怎么可以不爱我!
一不小心,错过了该左弯的路口,我赌气把车开回了口腔医院的停车场,反正我也没胃口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熄了火,车内陷入一片寂静与昏暗。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仿佛我们是偶然碰到一起的陌生人,不会也不打算让自己生活的轨道与对方有丝毫接触。但我们哪里是陌生人呢,我们是距离最近却相隔最远的人,是相互了解却互不相识的人。
“你瞧,”他终于打破了沉默,“我的儿子都七岁多了,我也早已不再年轻了,我不能――”
“可是我爱你!”
他叹息了一声,“你就像个小孩子,嚷着要天上的月亮。可你拿月亮来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看看摸摸就丢到一边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妹妹有一盒玻璃玩偶,是亲戚从捷克带回来的,做得很精致,一开始她很喜欢,但玩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感兴趣了。我母亲打算送给别的小孩玩,我妹妹却死活不肯。每母亲提起要送人时她就会装出爱不释手的样子,玩几天之后便又丢到角落里了。后来,母亲瞒着她把玻璃玩偶送给了邻居的小孩,她知道后又哭又闹,非要母亲去把玩偶要回来,母亲不去,她就自己跑到邻居家,硬是从那小孩手中把玩偶抢了回来。你以为她从此就很珍惜它们了吗?不,她并不在乎这些玩偶,她在乎的只是不让别人得到它们。”
“你以为我是看见你结了婚心理不平衡吗?不平衡到要去跟一个男人说我爱他的地步?!”他的话惹火了我,却也让我有一丝惶恐,难道真的是这样吗?我只是不愿让别人得到他?我所谓的“爱”只是一种占有欲?
“你以为爱一个人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吗?”
“你又看不到我的心,怎么知道我只是嘴上说说呢!不要仅仅凭你自己的想象就对别人下判断,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指责我?难道我对你做了什么自以为是的事?难道我将自己的想象强加在你身上?”
“怎么没有!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子!”
“你怎么敢这么说!”他的声音带上了愤怒,“当初跑来跟我摊牌的是你,决定要离开的也是你,你怎么能要我对这九年负责!”
“哼,”我冷笑了一声,“你的聪明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可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崇拜你的傻瓜了!当初我不明白,后来我才想清楚了,这都是你算计好的!你把一切交给我决定,是因为你胆怯!你怕听到我的拒绝!你想要我,但你却没胆量留我!所以你才让我决定,这样你可以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的和我自己的所有痛苦都是我造成的!”
“我没有!”他猛地转过身,带着歇斯底里的表情。
“撒谎!刚才你还说要我对这九年负责!你当初把所有的事都推给我就是为了今天能对我说这句话吧!‘你要为此负责’”我学着他的语气说道,“对你这么个学识渊博的教授来说,学学蒙泰里尼的把戏不过是小菜一碟!我怎么这么傻,就没有看清你的真面目呢!我竟然以为你还爱我,只怕你恨我还来不及呢!”
开始我只是想为自己辩护,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对他的指责,越说越气愤,好像有巨石压在我的胸口上,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怎么这么想!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你闭嘴!”我大喝道,虚伪!虚伪!我觉得呼吸困难,领带像绞索一般勒在脖子上,耳中轰轰直响,眼睛也看不清东西,我伸手想扯开领带,他却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又湿又冷,我被握得很难受,只想甩开他,但他却握得很紧,我抽了几都没有抽出。
“你究竟想怎么样呢!”他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手上。
Chapter 8
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天。睡了个懒觉,早饭中饭一起吃,我本想再多睡一会儿就可以连晚饭也一起吃的,但实在饿得不行,只好起来洗了个澡,到街上吃了碗牛肉面。回家时已经快三点了。把上周李继轲帮我录的匈牙利大奖赛拿出来看了会儿,还没看完就无聊得直打呵欠,唉,自从舒马赫退役后,F1就越来越平庸了。我愁着怎么打发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忽然想起上个月买的CD还没听过,就急急地翻了出来。这是我意外地从音像店的角落里发现的,马勒的《大地之歌》我有四五个版本,就是没有费丽尔的。一直很想听听这位传奇女低音的演绎,据瓦尔特说她是和马勒心最近的人。
我几乎是带着朝圣的心情聆听,但今天似乎我注定了要失望,刚才是方程式,现在是大地之歌。被现代完美录音惯坏了的耳朵乍一听到52年的粗糙音质就觉得别扭,尽管经过Decca修复,还是透出难以掩饰的单薄。虽然费丽尔的演唱可圈可点,但与他合作的帕查克却显得悲伤过度,声音不仅凄凄惨惨,而且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我听得直皱眉,难道他家刚办了丧事不成!百无聊赖之中,我随手把歌词翻开看看,权当作复习德语的发音吧!
“Wohin ich ges’ss Ich geh’ ich wandre in die Berge Ich suche Ruhe fuer mein einsam Herz Ich wandle nach der Heimat mainer Stsstte Ich werde niemals in die Ferne schweifen Still ist mein Herz und harret seiner Stunde!”
我紧盯着歌词,想跟上这晦涩的语言,但很快就跟丢了。我懊恼地将歌词丢在桌上,一只手将它捡了起来。
“你来了?”我抬起头,“怎么都没听见你开门?”
“音乐开这么大声,就算有人撬门你也听不见。”他奚落了我一句,在沙发上坐下,看了看手中的小册子,“听就是了,你看这个干什么。难道你看得懂吗?”
“你怎么知道我看不懂?好歹我也学过德语啊!”我一把将歌词抢过来。
“你那样也算学过?上我居然信以为真,让你讲几句来听听,你憋了半天给我来了一句‘Guten Morgen’,当时可是晚上呢!就这水平还敢声称学过德语。”
“喂!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你厉害,翻译给我听啊!”我把歌词丢到他怀里,他笑着拿起来看。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回到他身边时发现他已敛去了笑容,一手支着下颌,略带思索的表情。我在沙发上远离他的一个角落坐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我喜欢像现在这样隔着一定距离看他沉思的样子,就像从远欣赏透纳的画。蓦的,他眼中的波光闪动了一下,我就知道他已经翻译好了。
“夕阳渐渐下沉,暮色悄悄降临在山谷中,阴影里满是逼人的凉气。看,月亮像一只银色的小舟,在蓝色的天池漂浮。
一阵凉爽的微风,从幽暗的杉树林后吹来;小溪唱这歌穿过黑暗,朵在朦胧中越发苍白。大地呼吸着安详和睡意。
一切渴望和思念都成梦幻,疲惫的人们踏上回家的路途,幻想着能在睡梦中重温,那遗忘的幸福和失去的青春。
鸟儿在树枝间安静地休息,世界入睡了!树荫间吹来阵阵凉风,我伫立在此等候我的朋友。我等待着,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朋友,我多么想站在你身边,和你共享这份夜色的美丽。你在哪里?为何让我独自久等?
他来了!我献上一杯浊酒,饮别。我问他将去何方,我问他为何一定要走。他用喑哑的声音回答: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快乐与我无缘。
我要去向何方?我将归隐山林。我要为寂寞的心谋求安宁。这再不远走他乡,这我回我的家园寻找归属。我的心已枯槁,只等它的时刻来临。
春天降临,亲爱的大地。仍将是鲜,满地绿茵。遥远的天国无不闪耀着永恒的蔚蓝。永恒……永恒……”
我不禁痴了。虽然大概意思我是本来知道的,但经他读来却平添几分哀愁和无奈,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痛,不是那种刀劈斧砍的大悲大痛,而是像被针直刺心间,尖锐而持久,费丽尔和他比起来算什么啊!马勒简直就是通过他的嘴在直接倾诉!
“怎么样?佩服吧?”他大言不惭的自夸起来,我本来想说两句赞美的话,当下便收了回来。
“会德语很了不起么?把《狄多》拿来,我也照样翻译啊!”嘴硬归嘴硬,我还是打心底里佩服他的文学造诣,刚拿到手的诗歌竟然可以翻译得如此流畅。
“别扯了。你充其量只能把普通话翻译成成都话。”
“是吗?既然我这么不堪,那以后请不要再和我谈论任何与文字有关的东西!”虽然很多人都认为我脾气好,但我却总受不了他的取笑,常常开着开着玩笑就真的动了气。
“我这不是开玩笑么?”他对此倒也早有经验,看我面色不善便立刻打住。
我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挪到我身边躺下,将头枕在我腿上。我知道他喜欢这样,我也喜欢在他躺着时轻轻抚摸他的发际,让手指顺着他头部的弧度从前额滑向耳后。这个姿势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虽然他常常是闭上眼的――这双让我着迷的眼睛啊!我想起格里厄对玛侬说的那句话――“为了你,我将抛弃一切,在你的明眸中我看到了这种命运……世间的一切,只要与你的希望相抵牾,就全都不值一提,既然我心中的一切,统统抵不住你的一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你有不少白头发了。”我拨开他鬓角的头发,短短的,有点扎手。
“对你来说,我是不是太老了?我今年九月就四十二了。”他睁开眼睛。
“我已经满过三十了。”
“我是不是太老了?”他又问了一遍。
“是的,”我望着他的眼睛,清楚地观察到其中的一起一伏,也看到那漆黑的瞳孔在我回答“是”的时候明显收缩了一下,我忍住心中的笑,“你太老了,只配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真的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打瞌睡的猫发出的呼噜声。
“真的。所以别去打你那些学生的主意,虽然他们比我年轻,比我聪明,但他们不会要你。只有我这个笨蛋才会上你的当。”
“谁上谁的当还说不清呢。”他小声咕哝道。
我靠在沙发背上笑了起来,之前略有些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跟我说说你今天作了些什么吧。”
“还能做什么?上课,看学生的文章,开会,想你。”
“同在一城,有什么想头!”
“同城不同房,同房不同床,同床还不一定同心呢!怎么不想!”
“既然你求的是同心,当然就不用在乎是不是同房同床了,不是吗?”
“你呀!柏拉图他老人家若是地下有知,见了你也会自叹弗如的。我又没叫你怎么样,亲一下都那么别扭。”
我推开他的头,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远高楼顶端闪烁的阳光。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看着他的脸,听他说话,偶尔还想摸摸他,但也仅此而已。一想到要和另一个人共享身体我就感到恶心,无论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是他,那么拥抱多少可以接受,但接吻便很牵强了。我们只吻过一,弄得我差点要吐了。另外,对我来说要当着另一个人宽衣解带是件很难的事,从上小学起我就不当着老妈的面换衣服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不正常,我也曾想过去看心理医生,但我自己就是医生,也学过心理学,还有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当然知道所谓心理治疗就是按照大多数人认为正确的模式去改造那些少数不符合这些模式的个体。但多数人认为正确的就一定正确吗?或者我自己才是正确的?经过“治疗”,或者说改造后的我还是我吗?现在的我,尽管某些方面从统计学上来说不算“正常”,但这样的我才使被自我认同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才是真实的,我不想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我自己――即便是他。我对于性有种生理上的厌恶,在我看来,性是自然,或者说上帝,对人类的恶作剧,为了达到衍的目的,给予人类性的快感,没有快感,谁会去干这种又费力又费工的事?动物没有理性思考,只会盲目地听从自然的召唤;而人呢,能够思考,有自由意志,总是喜欢标榜自己能怎样怎样改造自然,却心甘情愿的屈服于性的快感之下,干起活来比任何动物都买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严寒还是酷暑。真是可悲。
“我要离婚。”他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
“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为什么要离婚?难道你想和谁结婚?还是你妻子做了什么让你受不了的事?”我淡淡地问道。我不在乎谁会成为他的妻子,只要他的心在我这里,那么他的身体在谁身边我无所谓,也不关心。他愿意和谁上床都可以,只要别来找我。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妻子的存在免除了我作为情人在这方面的义务。让他的妻子满足他肉体上的需要,我所要做的只是放心享受他的爱。是的,性和爱是两回事。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他的妻子,想都没想过,我所感到的唯一威胁来自于他的学生,那些富于激情的年轻人,一定也像当年的我一样热情地崇拜着他们的导师,或许有人也会像我一样的爱上他,一颗年轻而诚挚的心所具有的力量,不是现在这个被磨平了棱角的我所能比得过的。
“我原以为你知道我的决定后会很高兴的。”他也走到窗边,和我一起望着窗外的景色。
“我为什么要高兴?”
“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现在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我反问道,“这和你离不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我不想再维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了。我很累。”
“婚姻和爱情本来就是两回事。我们之间有爱情,难不成我们可以结婚?”
“我并没有说要和你结婚。我只是不愿意继续我的婚姻了。”
“那你怎么跟她说?别忘了你们还有个儿子呢!难道说你喜欢男人?”我觉得他的想法很不现实。
“当然不会。但我对她早就没有感情了,这一点相信她也感觉到了。至于李嘉树,她一定会要的。”他说得很轻松,仿佛离婚就像丢掉一件旧衣服那么简单。
“不,你不会离婚的。”
我听到他轻笑了一下,“你不必为我担心,大不了多给点抚养费。”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尖锐,“你不能离婚!要么留着你的妻子,我也会和你在一起,要么两者都丢掉!”
“你是说如果我离婚你就要离开我?”他似乎觉得难以置信。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
“你――”他扳过我的肩迫使我面对着他,眼中的怨恨令人畏缩,甚至带着恶意,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觉得只要有可能,他会杀了我。但也许这只是错觉,我以为是可以焚烧一切的烈火,实际上只是微弱的火,闪烁了一下,“啪”地熄灭掉了。他松开手,无可奈何地将目光移开,嘴角带着一丝了然的苦笑,“你毕竟还是放不下呀。”
“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放不下的只怕是你自己吧?”我立刻反唇相讥。
“你嘴上虽然说不在乎我结了婚,心里却仍然耿耿于怀。”
“这话我可就不懂了,要是我真那么无聊去嫉妒你老婆,那还不早早撺掇着你甩了她?”我不屑地“嗤”了一声,“你如果这么想,那可真把我看轻了。”
“你倒是不嫉妒她,你记恨的是我啊。”他将头靠在我肩上。我反射性地想推开他,因为我俩站在窗前,我怕被人看见,但转念一想,现在暮色渐浓,屋里又没开灯,没人看得见我们,让他靠靠也没什么,也就没动,保持着这个姿势。
“我怎么会恨你呢?我爱你啊!”
“你爱我吗?”他抬起头,双手抵着我的太阳穴,那神态仿佛是在祷告,“我想你还是有一点爱我的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
“以前我不知道,但现在我觉得你多少是爱我的。”
他平静的语气让我有点慌,他怎么能这么满不在乎呢!9C3F76F琶:)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你怎么能这么说?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你?你从来都不令人信服。”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你都在跟我演戏吗?”
“你还是个孩子啊……难道你不明白,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是爱你的吗?”
“但如果你都不相信另一个人爱你就把感情投诸其上,岂不是太轻率了?”
他摇摇头,“这和轻率无关。感情不是买卖,不能先谈好价钱――‘只有你爱我,我才会爱你’,如果真这样就不会有人失恋,不会有人伤心了。既然我爱你,你就像是我的――我的――”他似乎想不到用什么词才合适。
“理想?”我听得懵懵懂懂的。
“不,不是理想,你没有那么伟大……”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我的灵魂,“你是我的梦啊,只能祈求却不敢轻触的梦。你随时可以闭上眼,却永远不知道将会梦到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神啊,让我梦到他吧,让他在我梦里出现吧……让他爱我吧,正如我爱他一样――不,我甚至可以不要求他的爱――只要让他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他呓语般的述说如同一把小锤子敲打在我的胸口,带来一阵隐痛,我头一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可能远不及他对我的爱那么。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现在我得到的已经比我要求的更多了。我相信你爱我,否则你不会希望我痛苦。你从没原谅过我,你恨我曾经选了另一个人而没有选择你,你恨我没有听任你离开却不挽留――尽管你的怯懦并不在我之下。你不愿意我从那牢笼中解脱,因为这样我就必须时刻面对当年犯的错误,会有个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说‘瞧瞧你做的好事,如果不是你妄图忘掉他,现在怎么会这样呢?’”
“不,我没有!”我推开他的手,“这都是你胡说――”
“别忘了我是了解你的,”虽然话语咄咄逼人,他的表情却出奇的温柔,“我并没有责怪你,我有什么资格怪你呢?这只能怪我自己。是我自己踏上这条受难之路的,现在既然你希望我继续走下去,我就一定会如你所愿。但是――”
“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是的,他说的正是我心中最隐秘的动机,连我自己也不曾洞悉,虽然我一直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自私的怪物,丑陋又恶毒,潜藏在意识的,不停地释放着毒素;我却听之任之,由着它影响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寻找一些能够接受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我知道自己在伤害他,但我却无能为力,要原谅他我做不到,看到他的痛苦我有一种触电般的快感――我宁可失去他也不愿意让他解脱。
天空已是一片靛蓝,远近的楼中亮起了灯光。我突然觉得闷得慌,仿佛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推开窗,带着凉气的风扑面而来。黑夜已经展开了羽翼,可黎明还会来临吗?白天里生机勃勃的城市此刻在昏暗中死去了,看不见一只鸟飞过阴沉的天际,也听不见一缕欢笑飘过沉默的夜空,时间无可奈何地拖着疲惫的双脚向前挪动,这个世界就像一个绝望的罩子将我罩在中间。万籁俱寂中,我低下头,靠在他胸前。
Chapter 9
“哥!”听筒那边传来久违的声音。
“莫宁!”我高兴地叫了一声,“哪天回来?”
“后天的飞机,下午到。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和辉瑞签了!”
“真的?”真没想到小丫头这么厉害,当年她步我的后尘进入医学院时,我嘲笑她怕血还当医生,果然进大学第二学期她便从临床医学转到了药学,自然又被我奚落一番,哪知道她在这方面特有天赋,连着参加了学校的两个科研项目。“你不是说像读研吗?现在觉得工作好了?”
“呵呵,”她很得意地笑了,“公司让我先考资格证,工作一年,然后公费读研呢!”
“条件是毕业之后为他们工作几年呢?”
“六年。”
“那等你自由时都快三十了。”
“切!什么自由不自由啊!别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难不成你还要我朝外跳?我巴不得能以后一直为辉瑞干呢。”
“年薪多少?”
“这是秘密哦!只跟你透露一点――不比你少!”
“靠!真有你的啊,丫头!你哥我苦熬资格好不容易混到现在,虽算不上日进斗金,但也还看得过了,你一毕业居然就能跟我平起平坐,你没骗我吧你?”
“犯得着吗?你也别自尊心太受伤啦,外资和你们医院当然不一样咯!”
“那你要请客!”
“请个头啊!我要存钱买车。”
“买什么车?”
“当然是上在你那本什么杂志上看到的那个恩佐啦!”我这老妹说起买车好像叫外卖一样轻巧,何况还是辆天价的车。
“啧啧,你勒紧裤腰带慢慢存吧。”
“我当然要存。不够的你要借我啊!”
真是遇上强盗了,我撇撇嘴。“我觉得,你还是找个有恩佐的男人嫁了比较现实。”
“去你的。”
“真的,你瞧,中国有这款车的人也是数得着的,哥帮你查查,到时候把资料寄给你,你拣个长得还算过得去的人下手算了。要不你考虑考虑?”
“你去死吧,姓裴的!”
“我这不是开玩笑吗?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要不要老哥去接你?”
“不用啦。我跟周临湘一起回来。”
“‘我跟周临湘一起回来’,好甜蜜啊,已经到见父母的地步了?”我故意用酸溜溜的语气问道。
“什么跟什么啊!”
“或者你也见过公婆了?”
“关你屁事。我爱见谁见谁。倒是你,啥时也给我弄个嫂子啊?多个人和我一起玩呢!”
“哈,”我干笑了一声,赶紧岔开话题,“上个月去哥廷根开会,顺道去了趟日内瓦,给你买了只Omega,哪天过来拿吧。”
“真的?谢啦!到时候顺便去吃火锅好不好?我在上海只觉得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没问题。”
挂了电话,我抱着话机发愣。不知是不是太敏感,总觉得仿佛每个人都在盯着我,老是问我为什么还不结婚。习俗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按一般条件来看,我算不上拔尖儿的结婚对象,但也还凑合,中等相貌,中等偏下个子,中等偏上收入,在亲朋好友心中那张“待售”的名单中我总是有个靠前的位置,一有合适的人选他们就千方百计的牵线搭桥。其实他们也是一片好意,我非常明白,也尽量不拂他们的意,除了老妈的之外,其他人安排的“相亲会”我尽量参加,好在现在的女人都很讲“投缘”,像我这样既不主动也没情趣的人自然入不得她们的法眼,往往是见了一就没第二。一来二去的,“红娘”们也热情大减,这半年来,提亲的人明显少了许多。我好不容易得了清静,而且再像以前那样,他那儿也必定不依的。
现在我被女人拒绝的数在整个科室――不,整个医院,都是登峰造极的。大伙常拿这个开我玩笑,我和他们一块笑骂的同时不由得生出一丝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善意的玩笑会变成恶毒的嘲讽?有时我简直觉得已经有人知道了――就是前天早上,我带的两个实习生在值班室里咬耳朵,我一进去他们就不说了,都装作埋头看病历,当我转过身去,却在玻璃的倒影中看见他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还不时地朝我指指点点。我差点就坐不住了,幸好护士长进来宣布开始交班才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不,不可能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我越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所有的心思却越是集中在那一点上。我顿时又坐立不安起来,仿佛有无数的人在背后声讨我,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我的敌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如潮水般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拨了他的电话。
“有空过来吗?”我问道,我知道他一定会说“有”,只有他从不拒绝我,如果说我还同盟者的话,那就只能是他了。
“有。”听到他的声音,我安心了些。
“快来吧,快!快!”
chapter 5
我紧紧地抱着他,呼吸着从他颈部和衬衣之间散发出的带着体温的气息。他也不说话,任由我抱着。刚才那种心乱如麻的感觉渐渐的淡了许多,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能安心,才会感到安全,我很清楚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伤害我。
“这是怎么了?平时求都求不到,今天偏自己投怀送抱来了。”他的音音多少有点调笑的意味。但我又倦又乏,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放开手,坐得离他远了些。他叹息了一声,又把我拉回去。我也乐得让他抱着,他的怀抱很温暖,不带一丝情欲,让我想起小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情景, 有多少年没这样被抱着过了?一定有很长时间了――长到让我几乎已经忘记这种什么都不用担心,身心都完全放松的感觉。
脖子好痛!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亮晃晃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痛。怎么会开着灯睡着了!迟钝的大脑像台生了锈的机器,咔啦咔啦地响了一阵才启动起来,咳,这不还在客厅里么,怪不得睡得这么难受,还是快回床上去吧。我用手撑了一下,却没撑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腰上,往下瞟了一眼,一双瘦削苍白的手正环在腰间,慢慢回过头,一张脸赫然映入眼中。愣了一下,恍惚记得昨晚是我打电话把他叫来的。至于正么会在他怀里睡着就记不清了。也亏得他了,这种姿势都睡得着!
“唔……”我这一动似乎搅了他的清梦,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大约也觉得身上压了我这么个一百多斤的秤砣难受得紧,松开了手把我朝外推。幸亏我手快,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才免于摔个四脚朝天。被我一扯他也睁开了眼睛,带着一片茫然的神情。
“这里不舒服,床上去睡吧。”我拖着他的手把他拽起来,推到我卧室里。虽说他还没全醒,自己摸着床爬上去睡总是办得到的吧?我转身去卫生间刷牙――读书时养成的习惯,睡前不刷牙觉得一身都不舒服,上牙从上往下刷,下牙从下往上刷,咬合面要来回刷,牙齿健康人人夸……Shit!我怎么在背这么弱智的东西!这是写在医院候诊大厅墙上的几句哄小孩的儿歌,我大一第看到时就觉得写得很蠢,谁知越觉得不堪却越记得牢,现在是想忘都忘不掉,每一刷牙就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念,想来也念了十年出头了。Shit!
三分钟后,我带着一嘴薄荷味满意地走出卫生间。原本黑黑的厨房却亮着灯,还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这又是怎么了?
一走进厨房就闻到浓郁的咖啡香。
“喂,三更半夜的你没别的事好干啦?”觉没睡够,我脾气不太好,张口就想骂人。
他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递了杯咖啡给我。
我摇了摇头――“我刷过牙了。”
他立刻收回手,一仰头灌进了自己嘴里。
看他这般牛饮,我“哼”了一声转身折回卧室。我本来就不好咖啡,多加糖多加牛奶还勉强看得,什么都不加,一杯苦不啦叽的黑药汤,要味道没味道,要卖相没卖相,怎么比得上一杯热牛奶啊!我家存着咖啡豆都是因为他要喝,偶尔我也赏脸陪他喝一杯――但绝不是凌晨一点钟!他倒是随便招呼一声就有成打的研究生自愿帮他顶课,我明天可是值急诊班啊!铁实的二十四小时不得空闲,要是一个闪神弄死一两个人摆在那里,可叫我怎么收场啊!
一头倒在床上,柔软的床垫托住我的身体,凉悠悠的被子裹住四肢,此刻就是用整个世界诱惑我我也不会有丝毫动摇――除了睡觉,什么都靠边站!很快我就迷糊起来了,嗯,好舒服……
突然,一只冷冰冰的手搁在我的脖子上,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随即又闻到一股子咖啡香。妈的,你要亢奋一晚上是你自己的事,我可没资本陪你耗。
“挪开。”我不耐烦地动了下脖子,又把被子卷得更紧些。
“别睡了。”
你做梦。
“我叫你别睡了,陪我说会儿话。”他又来摇我。
我本来不打算理他,但他却契而不舍地摇着我的肩,把我一脑子的睡意都摇跑了。我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对着他。
“要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Chappter 51
“为什么叫我来?”
尽管不那么渴睡了,脑袋还是昏沉沉的,想啥都想不起,更别提和他对话这种狂伤脑细胞的事情,往日里我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也不曾占得他一毫便宜,现如今我这种与白痴相去不远的状态,只怕什么丑事都抖落出来了还不知道呢。不行,这浑水我可不趟。
“你要说什么我就听着,少问东问西的,不说拉倒。”
我听见他笑了一声,把手伸到我脖子下面,似乎是想搂着我,我配合地抬了下头。唉,为什么靠在另一个人怀里竟然这么舒服呢?母亲的怀抱是好的,他的也没得说,难道每个人的怀抱都一样舒服?还是心使之然?我也不知道――除了他们两人,再没第三个人抱过我。随即我又自嘲地一嘻,我怎么可能会拥抱不爱的人呢?想要穷究拥抱与爱哪一个是根本,就像研究鸡生蛋蛋生鸡一样,不可能有答案。以前,我从没想过生命中需要另一个人,是的,假如有人对我说没有某个人我的生命不完整我一定会嗤之以鼻――我自己的生命自己活,自己的路自己走,犯得着和另一个人扯上关系么?我相信自己会因为想找人做饭而结婚,但不相信自己会为了什么一见钟情而舍弃快乐的单身汉生涯;所谓心驰神摇可以在你触电时感觉到,但不可能在你与另一个人相时感觉到――总之,两条生命的轨迹既不需要也不必要交汇。我相信,不知和所谓“爱”的我比此时的我更坚强,更令自己满意。但有些是毕竟还是控制不了的。比如他。
唉,他啊!有人说爱情使人坚强,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以前,我爱怎么活就怎么活,没有什么可以威胁我,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现在呢?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没有他。所谓不可失去,只是主观的态度,并不表示客观上不会失去。失去不可失去之物,其后果怎样我想都不愿想――我的结论是,他不能死在我前头。有什么结果让他去承担,要悲伤也让他悲伤。
“假如你现在已经八十岁就好了。”我低声说道。
“为什么?”愕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样我就可以少过一点提心吊胆的日子。”
“提心吊胆?”
“担心你离开我。”
“你在说什么啊!”尽管我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
“我知道你不会,但我仍然会担心。”
“照你的说法,如果我明天就横尸街头岂不是更合你意――那样你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未尝不可。”这是我的真心话,假如给我一个选择,可以立刻毫无痛苦地死去,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会选是。如果真的有确凿证据证明某种死亡方法毫无痛苦,我敢以身家性命打赌――这个地球再也不用担心人口问题!一定会有许多人心甘情愿的放弃“神赐”的生命。人畏惧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前的痛苦。当活着的痛苦大于通向永恒解脱所必经的痛苦之时人就会自杀,试想当死亡成为一种轻易即可获得的选择时那会是多么大的诱惑。
“有时候你的话真是可怕。”他的声音淡淡的,但并没有不快,他是了解我的,定然读懂了我的心。真要我一字一字解释给他听恐怕只能让我词不达意,现在这样最好,我还没说出来,他就已经明白了。
“你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呢。”
“当然。不过除了我谁能包得住你这把子邪火!”言辞间似有些徐自得。
我听着觉得自己没什么需要说的了,他再讲我就接着着听,不讲就睡觉。他好像听到了我的想法,闭上嘴不吐一个字,他的心跳单调而有节奏,就像一只有力的手不停的把我朝黑甜乡里推,在我要睡着的那一刹那,他又拍拍我的肩。
“Shit!”我骂出了声。
“我还是想问问,今天为什么你突然叫我来?”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也猜不出他的表情
“你存心和我打擂台不是?”心里那档子事儿不想让他知道,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事,不管他分毫,只能烂在我心里,不能影响他。事关原则,“陪不了你妻子,现在才后悔?”
“路石之于玄璜,对我来说她和你根本没有可比性,你又何必故意说这种话呢?”
“难道你就这么出来,也不怕她猜到你去哪里吗?”
“怕什么呢?我从没有刻意瞒过她,我没有瞒过任何人。”
我惊讶于他的坦然。
“你怎么做得到……”我喃喃地说道。
“心之所至。”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吃一堑长一智我又不笨,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只觉得鼻眼之间一股又涩又酸的感觉,和着几丝自惭形秽,搅得我难受。为什么他总能胜我一筹!
“怎么又没声儿了?睡着了?”
“没有,”我咬咬牙,吞下那股挫败感。“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儿好吗?”
“以前的?多以前的?”
“从最开始时讲!”我一发狠。小爷我拼上今夜不睡了一定得把你家底儿都抖落清楚。我的事儿你都知道,你的事儿我却治之寥寥,也难怪你总占上风。
“最开始?”他沉吟了片刻,“最开始有什么好讲的?大家都一个鼻子两个眼。我看……从大学时讲吧。”
“切!”我讥笑道,“上了大学你就两个鼻子四只眼啦?”
chapter 52
还记得那个下午,阳光明媚的炎热的下午,是中文系88级新生的见面会。我去得很早,在门边吹得到风扇的地方坐下,把书包丢在相邻的桌子上拿出带来的书读了起来。
起初教室里很安静,后来随着学生的到来渐渐热闹起来,我第一听到这么多种不同的口音,空气中涌动着的陌生的兴奋感多多少少也感染了我,抬头向周围一望,大伙都聚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带着好奇的神情去了解将要与自己相四年的伙伴。为什么没人招呼我呢?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无所谓,我没有迫切地想认识这些陌生人,我更想安安静静地看自己的书。
直到辅导员老师走进来,也没有人搭理过我。辅导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比我大不了多少,长得像一碗白开水,看样子也是刚毕业。她在讲台上罗罗嗦嗦地说着“些欢迎来到中文系”,“希望以后的四年里大家和谐共”之类的话,下面的人没一个在专心听,有压低声音聊天的,有写信的,有发呆的,也有像我这样捧着书看的。我也不知道辅导员讲了多久,后来一个人站在我旁边挡住了光。
“请问这位子有人吗?”一个偷偷溜进教室的男生低声问我。
“没有。”
“那可以把书包拿开一下让我坐吗?”
我看了他一眼,随手把书包挂在椅子背后。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没人来跟我打招呼是因为他们以为我旁边的位子有人。如果不是这个迟到的男生怕朝教室里走引人注目而问我一句恐怕整个见面会上都不会有人跟我话。
“你在看什么?”他什么都没带,甩着两只手来,大概也觉得辅导员的话无聊,坐下没两分钟就来跟我说话。我懒得开口,只是把封面给他看了一眼。
“很好看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真没想到会有人问《资本论》好不好看,不知道这种人怎么会混到中文系来的,简直和三岁的娃儿差不多。
“好看得很,情节引人入胜。”我揶揄地回答。
“那敢情好。如果有插图一定更令人满意。”
我听得一愣,抬起头来,正对上他一脸的嘲讽。原来从他说一句话起就没安好心哪。咳,怎么遇上这种人!
“你看过吗?”我问道。
“没有,”他耸耸肩,“我对这种艺术不感兴趣。”
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艺术?我把这叫做社会科学。”
“共产主义也是社会科学吗?”
“当然。”
“不对,不对。”他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如果是科学就该先在动物身上做实验,他们一开始就用到了人身上――这只能称为行为艺术。”
我被唾液呛了一下――怪胎!但仔细想想,他的话确是不好反驳。我本来也不爱与人争论,权且让他一回吧。
后来又谈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清了,只知道在那个燥热的下午,我们聊得很久很开心。这个常常说些听着很匪夷所思却让人无法辩驳的话的男生有一张很普通的脸,表情也不丰富,普通的声音,普通的衣着,全身上下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修长匀称的手。他说话时手势很多,那双漂亮的手几乎没有一刻停歇,仿佛要将他口中的每一句话都描绘在空中。我本来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的Standing flowers (Wilhelm: 不晓得这个词是不是只有四川人才懂得起),但对于他,我却无论如何讨厌不起来,相反,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挺欣赏他――能让我欣赏的人可不多。我们聊啊,聊啊,从教室聊到走廊,从走廊聊到楼梯,边走边聊走走停停,从教室到寝室楼短短不到一千米的路程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正准备上楼他却停下了――“我得回家了,和你谈话真愉快。对了,我叫王海默。我父亲是搞核物理的,非常崇拜奥本海默,所以给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我想我多少令他失望了。”说着,他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无奈,让我的心情也跟着阴沉了一下。
“李继轲。” 我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他的手凉凉的,在一片酷热中摸起来格外舒服,我忍不住多握了一会儿,“我完全不认为文科比理工科差。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自己喜欢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谁说学文科就没出路?那么多伟人,有几个是理工科出身的?”
他看我的目光带着一丝惊讶,毕竟在提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里,真心认为文科比理工科好的人少之又少。
“你真这么想吗?”他问道。
“难道不是吗?”我的回答有点底气不足,刚才的话也不全是一片真心,多少带了点励人励己的意思在里头。
他却没再说话,只是咧嘴一笑,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朝我挥挥手,转身离去。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林荫道尽头才恍然想起,刚才还是他第一对我笑呢。
Chapter 53
海默和我不在一个寝室,但我俩扎堆的时间却比任何室友都多,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泡图书馆,除了周末――他是上海本地人,每逢周末都会回家。所有的人都喜欢周末――除了我,一想到他就快离开学校了我总会觉得一阵没由头的不痛快。如果他不回家多好啊!
只有非常接近才知道,他与表现给人看的那个张扬而玩世不恭的形象几乎截然相反,是出奇的内敛沉静,和我在一起时,他可以整整一天不说话。有时我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无趣,使得他不屑与我说话。从表面上看他热情随和,骨子里却是极为傲慢的一个人,他试图把这些隐藏起来,但做得并不好,任何人只要与他一多接触便能感觉到那种居高临下的排斥,而对他虚有其表的平易近人心生反感――当然,他有傲慢的资本,他是我见过得最为才思敏捷别出心裁的人之――但没有人喜欢被轻视,哪怕是白痴。所以他的没什么人缘。估计他也意思到了自己在人际交往方面的障碍,但他并没有丝毫反思的想法,他的解决方法是――不与人交往。这倒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和他两相生厌,这我也说不清,大概他也觉得寂寞了,而当时偏偏碰上了我,我呢,对他的一身的刺也毫不在意,好像他性格中每一个生硬的凸起在我的身上都能找到一个对应的凹陷,令他人感到忍无可忍的东西我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包容。而且这种包容对我而言是一种愉悦――我喜欢他性格中的每一个部分,宽容的、狭隘的,随和的、生硬的,淡然的、睚眦必报的,善良的、恶毒的,骄傲的、自卑的,决绝的、优柔寡断的……一开始我接近他是因为好奇,在一个人身上竟可以集中了这么多的矛盾,在我面前他掩饰得少些,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更明白,后来呢,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眼睛竟一刻也离不开他了,于是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他了――那是二年级刚开始时的事。我用了一年时间去了解这个人,但爱上他却是一瞬间的事,没有经过缜密的思考,没有经过理智的反射,只觉得一个声音那么说了,我便立刻听到了心里。
对于我的旁敲侧击,王海默统统没反应。我当着他的面和女生聊得热火朝天,不时夹上几句过于亲密的话,他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就挂上一幅无所谓的表情――我知道他的无所谓是装出来的,但这仍然让我很不舒服,为什么他就不能表现出一点介意的样子呢?只有一点――他绝不吃我带的东西,非常坚决的拒绝。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东西不对他的胃口,渐渐的发现,就算是他喜欢吃的东西,只要是经由我的手送出他就一定不会接受。这很让我彷徨了一阵――父亲也常捎些从国外带回的糖果给我,我对零食不怎么感兴趣,基本上都拿给同学吃了,顺便也可作些人情,我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朋友一大帮,基本上每个同学都吃过我的东西――除了他。我觉得他的拒绝似乎带有某种象征意义。后来他对我说,我的赠与才具有象征意义,大家通过被款待而有了共同的特征,就像是被我驯养了一般,他觉得一旦接受了我的东西就会被划入“李继轲的朋友”这个巨大的圈子里,再也爬不出来。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当我的朋友。虽然那时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当我的什么。
我试探我的,他伪装他的,日子照样过。我们谁都不提那个字,却都在等待对方先说出――毕竟这是很大的一步,跨出去便收不回来,假如没有十足地把握,谁也不愿冒这个险。不捅破这层纸,我们还是朋友,一旦说破了,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我们就像隔着一条鸿沟相互观望,我不停地问他――我要跳过去了,你会接住我吗?他笑一笑回答道――跳不跳是你的事,何必管我接不接呢?说不定就算你跳过来了我还会把你推下去呢!我一惊,连忙收回半跨出的脚步――真的吗?难道你真会这么做?他撇撇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说不定只是泡上一杯茶,坐在这里等着。――你会走开吗?――哪天无聊了或许会走。――难道我们就这样,隔着这条沟互相看着,再走开,若干年后再相见时也只是遥遥地打个招呼,心想幸亏当年没跳过去?他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我的心也一阵刺痛,一想到可能会错过他,一想到有一天我们可能会成为陌路之人,仅仅是可能,也让我悲从中来。
终于有一天,他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从他的表情中我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也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是张开双臂接住我,是冷漠地扭过头,抑或将我推下万丈渊?我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能再回避,必须做出回答了。我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他的脸上仍是波澜不兴,仿佛早已料到了我的回答――他当然知道的,以他的性格,像这样的事,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绝不会冒险。他之所以这么问并不是他不知道回答,而是他想听我亲口把这回答说出来。至于他为何这么做,我也不明白,在他面前我就像一张白纸,我把心都掏给了他,他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但为了他,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什么矜持,什么自尊,只要他一句话――不,一个眼神,我就全抛开了。就像那一刻,我可以把绞索套在自己脖子上,再把审判权交到他手里。如果他愿意,可以伤我比任何人都,而我对这一点完全没有把握。后来我常常想,那样的爱法是不是错了?那样是不是对自己不负责同时也是对他不负责?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去爱一个人。
Chapter 5
好吧,他回答道,我想我也喜欢你――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表情。没有人比他更不像在恋爱中了,但我太激动,只知道他没有推开我,以至于忘了掂量掂量他话中到底有多少分量是真心的,又有多少是顺着我的意思随便说说的。
我们就这样成了一对情人,那时,不管是他还是我,都单纯得很,不像现在的学生那么样百出,我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的抱着他,亲吻那双我最喜欢的手,而他的态度并没有太大变化,与其说我们相爱,不如说他默许了我对他的爱,我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除了认命还是只有认命。我不在乎他给我的是不是像我给他的一样多,只要他给我的比他给别人的多就够了。我不愿究他对我到底是抱着怎样的感情,我怕那答案令人伤心。我不奢求他的爱,只要对他而言我是个特殊的存在我就满足了,我对自己说,我想做的只是陪在他身边,分享他的快乐,他的痛苦,看着他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凝视着他的骄傲。不可否认的是,有时我也希望他能分一点注意力在我身上,也听听我说话,体会一下我的感情,而不要始终只看着他自己,他可以不屑顾及这个世界,但我希望在他的眼中能找到我的影子。
他的成绩很好,我也不赖,我们都喜爱这个专业,有了兴趣自然就有动力,真要说天赋,我及不上他,但大学里的成绩并不只看卷面,与老师的关系亦很重要。单论考试,我们可能不相上下,但加上人情分,我的成绩就在他之上了。刚开始他只是无所谓地笑笑,渐渐的,他的眼中多了不解与嫉妒。我不知该如何安抚他,难不成直言他的人际关系太糟糕?不,当然不可能,我所能做的只是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并在所有可能的地方向他示弱。
有一他对我说,他晚上梦到了我。我欣喜若狂――你梦到我做什么了,我问道。梦到我俩坐在一辆汽车上,他回答,除了司机,就我们两人,汽车在盘山路上飞驰,路上全是冰,车老打滑;路很窄,身侧便是无底渊;周围是万仞冰峰,如镜面般光滑,车越开越快,以接近死亡的速度掠过山颠,令人无法呼吸,生命在忽上忽下,一边是灭顶之灾,一边是藐视万物,你如入无人之境,一个劲地催司机再快点。
我望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了那故作平静之下的恐惧。――那你呢?我闷声闷气地问道。
我很害怕,我叫司机开慢点,但他只听你的。我就转而求你,但你却仿佛听不见我的话。――他抬起手臂横在额头上遮住眼睛,我看见小臂内侧苍白的皮肤下面一条条若隐若现的蓝色的血管。
我不知该说什么。难道在他的潜意识中我是这么具有威胁性的人吗?是不是我还不能够使他安心?他总是用自己的短来比我的长,这样又怎么可能安心呢?我多想对他大喊,既然你对他人可以不在乎, 那你能不能也别理会这个世界对我们不同的态度?只要看我怎样对你,怎样爱你就行了,我无法让这个世界接纳你,但我愿意代替你去和世界沟通,你所要做的只是待在自己的天地中,你可以依靠我,请相信我,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威胁。
我多么希望当时说出了这些话。但我没有,我怕自己冒犯了他,我总是十分小心的让自己不伤到他性格中任何一个微小的部分,我一直以为可以在完全不改变他的情况下使他接受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没有哪两个灵魂是完全契合的,所谓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之中。想要接近就必然需要磨合,这是两个人的事,不是单方面的努力就可以实现的。
我们的关系在我的小心维护下总算维持了下去,中间虽有些磕碰也都是有惊无险。因为我的关系,海默在与人交往方面确实进步不小,虽算不上左右逢源,也还都能吃得开。等到大四我们班分到一个钱教授的保研名额时,人选就不出我和海默了。其实我对保不保研的倒并不看重,就算考也一样能考上,关键看海默,如果他要这个名额,我就退出――我和老师们的关系不错,如果要争,他是争不过我的,但把名额让给他的话又不好说到明里,怕海默觉得我看不起他。我只是想,我们两人一个保一个考,读研究生时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有好几我想和他好好谈谈这个问题,都被他顾左右而言他地绕开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随着宣布保送名单的日子临近,我们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了起来,他不再和我单独在一起,不愿和我说话,连我的目光也统统回避了。
保送名单下来的前一天中午,辅导员把我叫到系办公室。我还从没见过她这么面色凝重,我凭直觉感到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学校并不想干涉你的个人生活,她对我说,但现在发生了些事,因为是在这个特殊时间,我们希望你能做出解释。说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页纸放在我面前。
这上面写的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我拿起那页纸――尽管没有落名,我还是认出了这字迹,一笔向左倾斜的瘦削的小楷,虽然藏起了笔锋,提拐弯折之中隐去了惯常的痕迹,但这正是我看了四年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我只看了几句话脑海里便闪现出了这段时间他躲着我的情形,原来如此。
收到这样的东西让我们很为难,她说,如果是直接寄到我这里倒好办,但是它是送到钱老师手上的,钱老师很不高兴,要我把这件事问清楚。李继轲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
我能否认吗?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千真万确,写这封信的人和我一起经历了信上说的每一件事。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他是这么想得到这个名额――无论他的目的是保研本身还是赢过我――他的执念竟这么,到可以令他使出平时唾弃不已的手段。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这件事认下来,又是怎样离开的,等我清醒过来时,自己正站在海默家楼下,他站在我面前,不敢看我。他窘迫的样子让我很难过,我握着他冰凉的手,想安慰他。
――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
――对不起。
―― 难道你不明白,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把什么都给你吗?我是怕你不肯接受,才没有主动提。为什么你明明想要,却不肯跟我说呢?我可以心甘情愿的让给你啊!
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脸色变得苍白,眼中涌动的感情复杂地令人眩晕。他用颤抖的双唇说出的话我永世难忘。
――为何你总是不停地给?为何你要让我欠你得越来越多?你总是比我强,你的目标总是能达到,你什么都不缺,那么对你来说我又是什么?你从没向我要求过一丁点儿东西,既然你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也不会继续接受你的施舍。或许我只能靠这么卑鄙的方法才能赢你,但我宁愿一辈子内疚也不要再从你手里接过一丝半毫!
Chapter 55
“后来呢?”
“后来?还能有什么后来啊……”他翻了个身,盯着天板,“他保了研,我走了。”
“逃得倒是很快啊。”说我心里不冒酸那是撒谎。
“也不全是逃。我怕他见到我会难受。虽然他嘴上说得满不在乎,但打心底里却执行着最苛刻的道德准则――这点和你到有几分相似――所以我知道,只要我还存在于他的生活中,他就一刻也得不到心灵的平静。难道我愿意看到他痛苦么?”
“如果我是你,一定会觉得很解恨。他做了那样的事,内疚一下都不应该吗?”
“不,你不知道,爱一个人,就不愿看见他受丝毫的委屈,哪怕他再没有道理,犯了再大的错,你都只想他好,想他得到想要的东西。”
“难不成那时你还爱他?”我用胳膊肘支起身体,想看看他的表情。一张脸风平浪静,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爱得奋不顾身的少年的影子。
“怎么不爱呢?感情这种东西,不是说断就断得了的,就算你以为断了,就算过了十年八年,一个相似的声音,一个相似的场景,又可以把他从你的记忆中唤醒,那时你才会发现,忘记一个人要比爱上他难千万倍。”
我听得很不是滋味,只觉得他给我的比他给那个早已成为过去的人的少得多。
“有句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我说道,“爱情就像麻疹,一生只能经历一。”
“没听过,但肯定说得不对。”
“何以见得?你现在还爱他吗?”
“不知道,但挂念他是肯定的。”
我无话可说了,皱着眉又躺下。
“为什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没有像爱他那样爱你?”
“哪儿的话呀!”我自嘲地敷衍道,只要有足够的理由,你可以向一个人索要任何东西――除了感情。阿瑟?勃尔顿那句话可谓经典――“爱,难道还能强求么?”
“只靠一个人付出的感情无法持久,即使付出的那方不会厌倦,接受的人也不可能总是心安理得。假如不是他,我也不会明白这一点。既然错了一,我就不能在你身上再犯。你明白我说的吗?别不平衡,你得到的是最好的。”CE63F风之:)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我不想再谈这个,与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争风吃醋既幼稚又无聊。“你为什么来成都?因为这里离上海远吗?”
“也不全是。当时川大中文系算得上人才济济,像杨明照老师,任二北老师,向宗鲁老师,潘重规老师……都堪称学界泰斗,只是因为成都地西南,不如有些学校那么名声显赫,但文化积淀之厚,不在任何学校之下。蜀中多俊杰,我也来这里之后才领教到的。以前看郭沫若在《蜀道奇》中写道‘文翁治蜀文教敷,爱产杨雄与相如。诗人从此蜀中多,唐有李白宋有苏’,我还以为他在自吹,谁知却是全无夸张。”
他越说越有精神,我却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睡觉已经来不及了。
“你怎么精神这么好?”我打了个呵欠,一翻身坐起来。
“这么多年了,第一把这些话说出来,觉得很轻松。”他伸了个懒腰,眼眶下面有点黑。
“你今天还去学校吗?”
“今天星期几?”
“星期五。”
“不去了,打个电话叫学生上就行了。你不是说今天值急诊班吗?”
“是啊。值到明天早上八点。”知道你罪孽重了吧!
“我在这儿等你。明天晚上的皇家爱乐,你没忘吧?”
“对啊!勃兰登堡!”我一拍脑门,“你不提我真的忘了!”
“亏你还提前了三个月订票!临到头居然忘了。”
“你今天是不是没事?”
“应该是吧。”
“那你帮我把那套灰色的三粒扣的西服拿去拾掇整齐,还有,你送我的那对袖扣少了一颗,你帮我找找,应该还在衣柜里。顺便去超市买点东西,我不想吃外买了。冰箱里还有牛奶和苹果派,起来自己吃。车停在车库二楼,你拿去开吧。”我从兜里莫出钥匙丢在枕头边。
“你不开?”
“我现在走路都怕撞到人。” 我摇了摇昏沉沉的头。
“裴师兄!”孔家祺使劲推了我两下,“可以去洗手了。”
“啊?哦――好。”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竟靠着手术室的墙睡着了。急诊手术室里总爱放音乐,恰巧今天是些节奏缓慢的歌曲,我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
“你不舒服吗?”他跟着我走出来。
“没有。昨天睡得晚了些。”我机械地刷着手,粗硬的刷毛划得皮肤生痛。美怡柔甜丝丝的香味飘到鼻孔里,我更觉得睁不开眼睛了。
“你做过全麻下的下颌骨骨折切开内固定吗?”
“没有。只给老板当过一助。”
“想不想当主刀做一?”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过头来望着我,两眼发光,但言语上任有所保留:“可以吗?手术单上的主刀是你啊!”
“有什么不可以的?”从早上出门我的眼皮就不停地跳,左边跳了又换右边,也不知是跳财还是跳灾。我决定今天还是不动手比较好。“你学了这么多年了,连这种小手术都搞不定吗?”
“这――真的没问题吗?”
“今天这个病人咬合关系还好,不用做颌间牵引,很简单的。而且我也在旁边啊。”
“那――多谢啦,裴师兄!”他朝我咧嘴一笑,我在心理偷笑。
Chapter 56
手术很顺利,小师弟做得游刃有余,我在旁边闲坐着,打了好几个盹儿,临到缝合了才上去打了几个结,还连扯断两根线。我暗暗庆幸还好没有上,不然真会下不了台。
本想下了手术去值班室睡一觉,没想到一连来了好几个病人,虽然不用我动手,孔家祺一个人就应付了,但我担着值班医生的名却也不能走开。一天下来除了吃饭硬是没得闲,还好晚上清静,没让我做仰卧起坐,偷空睡了三四个钟头。好容易挨到早上交了班,我才回家去补觉。
乍一见床上有人被劾了一跳,半晌方想起他说要在家里等我的。看看表,差一刻九点了,难道他平时都这般赖床么?我也懒得开口叫,几下把他推醒赶开,然后往床上一倒,睡之乎也。
白天睡觉的确不如晚上好,睡得浅不说,还老做梦,时睡时醒的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见有人在外面说话,开始以为李继轲在看电视,听着听着觉得不像。我平时客人不多,和哥们儿聚聚也一般都选在外头,很少往家里带。这时节谁往我家跑啊?我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走进客厅,除了李继轲外,还有两个人,我一进去他们就转过头来看着我。
这一对望我们都愣了一下,沙发上的一男一女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男的小鼻子小眼的,一脸没睡醒的迷糊表情,女的长得还算漂亮,只是染了一头金发看着特别扭。她看上去很眼熟啊!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金发美女突然惊天动地地喊了一声“哥”,就朝我跳了过来。
“莫宁?!”开玩笑!我的宝贝妹妹怎么会变成这模样了!
“不会吧?我染了头发你就认不出啦?好不好看?”她拉起一缕金色的卷发送到我面前,带着一股香味。
“好……”我最终还是说不出违心的话,“看着好老。”
“切,你欣赏不来。”她嘴一撇,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看这眉眼,这表情,确是莫宁没错。我使劲搂着她亲了几下。
“喂!”她从我怀里挣开,“好扎人哪!”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果然有些扎手,两天没刮脸了,难怪。突然想起什么,朝身上一看,睡衣睡裤――怪不得他们刚才看着我发愣。
“不好意思,我去打理一下。”我道了声歉,连忙跑回卧室,刷牙刮脸梳头换衣服,一刻钟后,总算又人模人样地回到客厅。
李继轲看来是谙为主之道,招待起客人驾轻就熟,几上茶、水果一样都不少,还和那小伙子聊得甚是投机。
我一坐下,莫宁就拉着那一脸迷糊的小伙子对我说:“哥,这是周临湘,我跟你说过很多的。”
“裴哥!”小伙子叫得颇顺口,好像演练过若干一般。
“要是你愿意,叫声‘哥’就行了,是不是,妹夫?”我回答道,却朝莫宁挤了挤眼,她的脸‘腾’地就红了。
周临湘很爽快,立刻就改口叫“哥”了。
莫宁是从小我看着长大的,一向都当成宝贝宠,这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摆不完的龙门阵,倒是把那两位冷落在了一边。从莫宁前前后后的话和我自己的观察,发现我这位来的妹夫是个腼腆人,天生的慢性子,开始不明白向莫宁这样风风火火的女孩儿怎么会看上他那样的温吞性格,转念一想,恐怕也只有他才包容得下莫宁这个被宠坏了的丫头。
“哥,你给我买的表呢?”
“我说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是惦记着我这儿的东西啊。要是我这儿啥都没有,你是断不肯来的。”
“这话不对啊,就算这里什么都没有,只要哥你在这儿,我还不是赶着来啊。”没想到她的嘴越来越甜了,啧啧,不得了。
我去把表拿了来,样式很简单的一款坤表,莫宁带在手腕上左比右看,大家都说好看,她看了半天说:“我也觉得很好,如果表盘上再镶几颗钻石就更好了。”
我拍了拍周临湘的肩:“听见没,这是你的任务了。”
他只是嘿嘿一笑。
中途我去添茶,莫宁跟了来,在我身后晃来晃去。
“没事儿就去厅里坐着,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那个,哥啊,那个李哥是什么人啊?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她略带犹疑地问道。
我只觉得头一下子大了,她怎么会问起这个来了!
“是个朋友,我那么多朋友, 你哪能都知道呢?”我勉强笑着回答,心里却一阵发紧,仿佛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随时会落下来。
“不是啊,像曹大哥他们,我都见过,你也常提到,这个李哥好像和你很熟的样子,你倒一都没提起过。”
“一般朋友而已,算不上特别熟。”我连忙撇清。
“那为什么他在这里你不招待他却跑去睡觉?”
我只觉得口干舌燥,这丫头干吗缠来缠去呢!“他跟老婆吵架,被撵出来了,到我这借住几天,我昨天才上了夜班,哪顾得上招待他啊。没叫他交房钱就算好的了。”到这份儿上,不把谎撒大点是对付不过去了。
“原来这样啊,”莫宁点点头,想了会儿又问道,“你了解他吗?”
“了结?”我不知道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确定他不是骗子什么的?我在报上看到过――”
“你说什么呢!”我打断她的话,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原来她担心这个,“我认识李哥也有十年了,他还是我校友呢,你这脑瓜一天到晚想些啥呢。”
Chapter 57
“哥,你认识产科和儿科的人吗?”闲谈告一段落,莫宁认真地问道。
“认得几个,怎么了?”
“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吧。”
“有什么企图?”我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要不哥给你介绍几个我们院搞修复的人吧,收入高,还不值夜班。”
“你说什么啊,老没正经的!”她着嘴在我肩上打了一下,“乐瑟福听说过没?”
“乐瑟福?没有。什么东西?听着像是药名。你们公司的?万艾可的换代产品?”
周妹夫在一旁闷笑。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听我先说完。”莫宁看起来快要爆发了。
“Ok,Ok,你说。”
“乐瑟福是我们公司(啧啧,还没有正式上班就说我们公司了,倒很有集体荣誉感呢)今年八月刚推出的肺表面活性药物,用于治疗早产儿呼吸窘迫症,现在还没有投放西部市场。我这回来带了些产品,准备在成都及周边的几家大医院做些调查。你们那儿那么大一个庙,我怎么敢不去烧香呢?”
“咳,这还不是小事儿一桩!虽然大老板那儿我说不上话,但住院总们还是很熟的,三天两头都有会诊,尤其是儿科那几个,经常在一起混。我把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写给你,你自己去勾兑吧,回头我也跟他们打声招呼。”
“Bingo!”莫宁做了个victory的手势,“回头请你吃饭。”
“别,多谢了,只要别找我参股买Enzo我就千恩万谢了。”
小魔鬼使劲在我胳膊上扭了一下。
“有笔没?”
莫宁在她那小得可怜的手提包里翻了几下,“没,只有这个,就写在这后面吧。”她递过来一张名片,略带绿色,印得很精致――莫宁,MsJennifer Mo 研发部技术员。我抬头,正对上她一脸职业性的笑容,非常漂亮,也很程式化,才惊觉眼前这个时髦成熟的女子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还老是闹别扭的小姑娘了。好像有什么在膈肌那儿顶了一下,不舒服,还有点反胃。
“怎么啦?”她被我看得不自在。
“没什么,”我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或许父母看到女儿出嫁就这心情吧――原来一直被你呵护在手中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便成熟独立起来,要离开你去寻找自己的世界――这种无可奈何又带点失落的感觉,着实不好受,“笔呢?”
“湘,你有没有?”
“我也没带。”
“我这儿有。”李继轲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我。
“咦?”莫宁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见她正盯着我手中的笔。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手中那支黑色外壳的Montblanc钢笔。很漂亮的笔。
我还记得莫宁第一拿到一等奖学金时打电话给我的语气。哥,我要给你买个礼物。她对我说。好啊,我回答,心想一定又会收到神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些据她说很有品味但我欣赏不来也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不久一个小包裹从长沙寄过来,里面装着一支纯黑色金属外壳的Montblanc肖邦镀铂墨水笔。这支笔让全科室的男人嫉妒了好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说从没有女人送他们这么好的礼物――无论是妹妹还是老婆还是女朋友。
我一直把这支笔带在身上,逢人便有意无意地炫耀炫耀,颇满足了一下虚荣心。后来李继轲看到了,喜欢得爱不释手,虽然很有点舍不得,我还是忍痛割爱转赠给了他。没想到阴错阳差,今天当着莫宁的面,又由他交到了我手上。
我忐忑不安地望着莫宁,她却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转向李继轲,“好漂亮的笔啊!一定很贵吧?”
李继轲微微一笑。说是我借给你用的,说是我借给你用的――我在心中不停地祈祷,但显然上帝午睡未起――“我也觉得很漂亮。是别人送的。”
“很贵重的礼物呢。”她说着朝我很快地瞟了一眼,那眼神像是一把刀子,把我一眼看到了底。我顿时觉得脸上发烧,不知该怎么办。
莫宁却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岔开了话题谈论起名表来。除了我,每个人都显得自在随和,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并没有出现过――甚至莫宁也是,她笑着将手臂举起,说不知道戴上Rolex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如坐针毡,如果莫宁往下追问,我回想法撒个谎把一切掩盖过去,她却什么都没问,让一切于似是而非的暧昧中。我也不好主动去辩白什么,否则一定像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但把事情就这么放着却更让我难以安心,她会怎么想?她会猜到吗?
Chapter 58
大乐团演奏的勃兰登堡听上去气势恢宏,更像是用于庆典的音乐,庄严而富于社交性,充满了巴洛克式的华丽光泽,与小编制乐团室内乐型的浪漫诠释相比又是另一种魅力。羽管键琴上跳动的手指,颤动的琴弓,银色的长笛上反射出的灯光营造出一片静谧的幻象,仿佛午后的阳光照在装饰着涡形纹的墙壁和精巧的喷泉上,将一切装点得变化无穷、褶褶生辉,器乐在四周各的相互应和中迎来了白昼、午后以及黄昏,颊上贴着塔夫绸黑痣的女人在树荫下的玫瑰从中散步,曳地的撑裙滑过修剪好的草坪,染上了草汁的绿色――一眨眼,幻象消失了,乐队又出现在前方,用一串上升音阶将原本已经很浓的浮华色彩又加重几分。
大部分时间我都能专心致志地欣赏音乐,直到第五号协奏曲的Affettuoso时,小提琴与长笛的纠缠让空气染上一丝伤感与悲哀,我蓦地想起下午的事――莫宁机械的笑容,还有那支受诅咒的笔。她知道了多少?我留她和周临湘吃晚饭,她却推说家里还有事急匆匆地走了。她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我把她赠我的礼物转送他人而生气还是猜到了些什么?我不敢往下想,如果她知道了我和李继轲的关系怎么办?即使她不告诉其他人,即使她在我面前永远不提起这件事,只要在她目光中出现一丝异样或回避的神情也是我无法承受的。除了她,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平时在不经意之间,是不是也曾让其他人窥见了我这见不得人的感情?我回想着周围的人每一句含义不明的话,每一个意味长的眼神,越发感到自己已是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还被蒙上了双眼,看不见到底有哪些人正用冷笑向我表示蔑视。我惶恐地向周围望了望,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前方的乐队,眼神或清透或朦胧,李继轲坐在我左手边,我的情人,我的共犯,他正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一根指头轻轻地在扶手上打着拍子,完全不知道我在被地狱之火炙烤着。
音乐是再也听不进去了。我轻声向旁边的人道了声歉,起身离开了演奏厅。
一进家门就听见电话铃催命似地响着,我机械地拿起话筒放到耳边。
“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我还以为你去了卫生间,谁知就不见回来了!”他的声音突然响起,背景很嘈杂,大概音乐会已经结束了。
“我很困,想睡觉,就先回来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打了好几你的手机,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没有啊。他哪里打过电话给我呢?我顺手摸了下口袋,空空的,这才想起手机正和我的大衣一起放在剧院的衣帽间里,走时太匆忙,竟忘了拿。怪不得一路都冷地打哆嗦。
“我忘了拿大衣。你还在剧院吧?帮我拿一下,手机就在大衣口袋里。”
他停了几秒钟,又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没回答。怎么说呢?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也可以说发生了最可怕的事,如果是他,可能会一笑置之,他可以抛弃了家庭,抛弃了亲人,但我不行。
“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到。”
“不!”我飞快地回答,“你别来!”我只想一个人慢慢消化掉这无边的苦涩,有些东西,只能自己咬牙挺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那明天呢?”
“我不知道。明天再说。”
放下电话,周围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敌意从四面的墙壁中涌出来,没过我的脚背、手臂 、头顶,我已经无法思考,只是知道这世上除了我和他,还有别人知道我丑陋的一面,而他们必将在心中谴责我。
我不知道那一晚是怎么捱过的,心中就像压了千斤巨石。如果有可能,我真想以后不出家门一步,不见一个人!或者抛下这一切,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几乎已下定决心,明天就和他断了来往,这样就没人能够指责我了。
随着黎明的来到,阳光将那无法排解的苦闷冲淡了许多,我渐渐觉得昨晚那些想法荒谬而不可思议,我怎么能放开他呢?我怎么舍得呢?或许其他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察觉了什么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我何必这么心虚!回想起昨晚那种困兽般走投无路的心情,我自己也觉得小题大做――一定是因为月光使人丧失心智,我不由得想起在月光下睡觉会变成疯子的说法。
不要想那么多,我对自己说,过一日算一日,就算有一天真的有什么发生了,那时再想对策也不迟。
Chapter 59
之后一切都很平静。莫宁在成都待了半个月就要去重庆,有人介绍她去新桥医院推广新药,之后就直接回长沙,连年都不在这边过。她临走前过来了一趟,说的无非是临别前那些话,笑得很自然,太自然了,我对她却有了明显的疏离感,明明是有隔阂的,她怎么可以那么若无其事?
我的脾气越来越糟,和老妈吵了几,对李继轲也没好话。我不是有意和他对眼但他的存在总是提醒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属于被孤立的那一群,我就受不了,要把气撒在他头上。他每被我骂得晕头转向,如丧考妣般离去,但只要电话一召唤便又没事儿人一样的出现在我面前,也不知他在我这里受的气是怎么派遣的。
还有几天就是三十了。医院里冷清了许多,也没给我排门诊,我上午还算老实,下午铁定溜号。工作服一脱,从候诊大厅一路踱出去,椅子上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等候喊号的病人,都跟霜打过的大白菜一样,蔫不啦叽的,看得人不爽利。天空也是一片灰暗,黑压压阴沉沉,好不气闷!我沿着街道一路溜达,想起老妈叫我买几瓶酒回去过年喝。其实家里存着不少酒,有葡萄酒有香槟,是我考上博士那年老妈托我在加州工作的小舅捎回来的,当时喝了几瓶,其余的全搁储藏室里落灰。我几让她把那些酒拿出来喝了,她却不干,说要等到我结婚时喝,我说储藏室不是酒窖,藏不得酒的,放久了起太多沉淀就不好喝了,她只是不听,转而对我说,既然放不得,你早点结婚不就成了?
想到这里我只能苦笑。我没其他办法,只有一个字――拖。至于能拖到什么时候,会不会有一天拖不下去,我完全没底。
走到一环路口,本该向右拐去家乐福的,偏生左手边“四川大学”几个斗大的字像有无穷引力一般,把我扯了过去。虽说不时地会来开个会什么的,完全说不上陌生,但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漫步,十年多来这是头一。建筑没有大变,仍然是传统与现代夹杂在一起,布局一片混乱,落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也只是粗了些,不仔细看根本不觉得,已经放了寒假,学生比平时少了很多,偶尔有一两个,也是在寒风中来去匆匆,未曾驻足片刻。只有我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穿过教学楼,来到荷池前。池中的水很浅,有不少地方露除了淤泥,水面上稀稀落落的撑着几片残荷,焦黄的颜色,显得分外萧索。岸上一遛石凳,都空着,石凳后是几树叶子发灰的灌木,看着好生眼熟――特别是那卵圆形的叶子,走近一点,看清了叶缘的齿――原来是曼陀罗啊,不开差点认不出来了,怎么这么瘦小,像索马里的难民一般,不由得想到了华西校园里那些生长得郁郁葱葱的植物,夏天到来时挂满枝头的钟形白,还有那有点让人头晕的香气――仿佛在曼陀罗下读英语只是昨天的事,仿佛只需闭上眼睛再睁开,我就会回到二十岁,还是那个在足球场上放纵奔跑,肆意挥洒汗水的少年,无忧无虑,只知道上课和游戏,不懂生活,也不会畏惧生活,无数个日子在我面前排着队,连遥远的地方都看得很清楚,只需要一天一天地过,风平浪静,波澜不兴。
一阵风吹来,我裹紧衣服。穿在身上的是厚重的羊毛大衣,不是大剌剌的T恤,也不是轻便的羽绒服,我脱下手套,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甲剪得很短,又干又瘦,青筋毕露,这双手常年裹在橡胶手套里,我都没有注意,时间如此轻易就留下了痕迹。恍然间,觉得日子并不是一天天过去的,而是“刺溜”一声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都来不及看清――那是没有他的日子。当他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时,一切就慢了下来,急速奔流的水变得粘滞沉重,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漫长而清晰,可以看清所有的快乐,也无法回避任何痛苦。我不知道是一无所知地睡过去好,还是清醒着瞪大眼看好――如果让我回到二十岁,大概我不会再去守在教室门口,也不会再去追逐他瞳孔耀眼的光芒――但我回不去,我已经三十一岁了。不管我愿不愿意,脚下只有一条路,我已经将他拉到了我的生命里,他是我的一部分,我又怎么可能再把他完整地分出去呢?当肿瘤细胞随着血液在全身播散转移,再高明的手术刀也无法将它们剔除;它们也不会消散,而是像海伦细胞那样无限增殖。我只有一条路,即使前方浓雾重重也只能走下去。为什么我的生活竟会变成这样了?这样毫无退路,毫无余地。我感到彻骨的后悔。
Chapter 6
“Hi!”我在门上敲了两下。
李继轲抬起头:“咦?大冷的天儿,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起身让我,“进来进来,别把热气儿都放跑了。”
我走进暖烘烘的办公室,脱下大衣丢在沙发上。
“怎么今天会想到来我这儿?”他在转椅上伸了个懒腰。
“顺路走过来,就上来看看。我没想到你还在呢。都放假了。”
“还有事没做完,放什么假啊。不过也没剩多少了,今下午就能搞定。过年有什么计划没?”
“没有。还不就陪陪老人,搓几圈麻将,输点钱逗大家开心。”
“你表妹不是叫你过了年去重庆玩吗?”
“不想去。”现在一想起莫宁我就不是个味儿。
“你那些哥们儿呢,不出去喝两杯?”
“不去。”我朝沙发上一倒,小声嘀咕道,“哪儿都不去。”
他取下眼镜放在一边,轻轻按摩着内眦,“你最近是怎么了?我一直想问你,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我又没惹你,难道你是找上门来吵架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吵架的?”我反问道。
“你跟我吵得还少了吗?也不知道是谁每吵完架又赌咒发誓地说再也不犯浑了。转头就忘。”
他的口气激怒了我,以前他总是任我骂个够,事后我道个歉就了结的。今天竟然来撩我,不知道少爷我正郁闷吗!
“好啊,我也省省,跟你赌什么咒发什么誓啊,横竖你是无所谓的,当是我发神经,当是被疯狗咬了!”
“我不想和你闹,”他的声音很烦躁,“你又何苦跟自己跟我过不去呢?”
“你潇洒,干脆撂开手潇洒到底吧!”我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不,这不是我想说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来这儿是要说些什么。
他惊讶的望着我,“我没有……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你魇着了?还是吃错药了?”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吃没吃错药关你屁事,”他话中带刺,我也不是下软蛋的,“我爱怎么样怎么样,你管不着!你以为你是我谁,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抓着领子从沙发上扯了起来。
“我不管你抽什么风,这样的话要是敢说第二遍我一定让你好看!”
我拨开他的手,毫不示弱地站在他跟前,“你凶什么?以为我会怕了你?别忘了当初是你先开口的,不是我!”
话音刚落,右颊便挨了一记重拳,我晕头转向地退了几步,靠着墙才站住,他站在沙发前,红了眼盯着我,仿佛和我有仇大恨一般。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嘴唇好像厚了一圈,又麻又痛,还有腥味,Shit!下这么狠的手!
我二话不说,立刻还以颜色,和他扭打在一起。小时候和街上的小孩儿打架,打不过就哭着回去找老妈,老妈教育我说打架不能怕痛,再痛都得忍着,拼了命也要忍着,只管打回去,你痛他也痛,谁更能忍谁就是赢家。凭老妈这句话,我发现我们那条街上最凶的小痞子也不过如此,在我被敲破头他被打掉两颗牙之后便服了软认了输,自此我在住家的街上再无敌手。
面对我这种有前科的对手,李继轲自然不是对手,开头几下还使了十分力,砸在背上差点让我背过气去,我牢记老妈的教诲,再加上年轻,一声不吭地只管往他痛打,几拳过后他便疲于招架,落在我身上的拳自然轻了许多。我更是腾出手来往他身上招呼。他被我打得痛了,手脚并用只想把我推开。哪那么容易呢,他已经乱了章法,我却占尽上风。突然他抓住我的手咬了下去。一阵刺痛从左手传来,我连忙放开他,看见左手小指关节以下一圈半圆的牙印,很,正朝外渗血。从小到大打了那么多架,我还没吃过这种亏,明明是动拳头,干嘛咬人啊!我心中一阵委屈。
再看看他,狼狈地半躺在地上,嘴唇被我打破了,估计等到明天颧骨眉下都会有淤血。看他难受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痛,心里痛,好像他挨的拳也打在了我身上。所有的烦恼无法抑制地涌上心来,眼睛一下子模糊了。
“都是因为你!”一开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狠狠地抹掉了,哭什么哭,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不是你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子!我是疯了才会去招惹你啊!”
他躺在地上闷笑了几声:“你疯了?我倒觉得你清醒地很,疯的是我呢。”
长时间的沉默。
“痛吗?”我问道。
“不痛。”
“你骗谁啊。”
“真的。都没你的话伤人。现在后悔了,想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我没作声儿。
“来,拉我一把。”
我伸出右手把他从地板上拉了起来。
“wow,你小子行啊,打架斗殴有一套。”他按着腹部,皱着眉,“怎么读书时没把你给开除了!”
“那时没机会表现。自从上中学以来――”我耸耸肩,“第一……第一和人动手。对不起。”
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然后坐在沙发上我刚才坐过的地方,我跪在他脚边,抱着他的腿,抱地很紧,上帝啊,我从没像现在这样爱他!我用额头顶着他的膝盖,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我为什么要爱他啊!这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比我老,收入比我少,还有自己的家庭,连漂亮也算不上,但我却爱他,我不能没有他。这种毫无道理的,疯狂的迷恋!
“我真的不明白,”他两只手按着我的太阳穴,抬起我的头,“我真想敲开你的头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喃喃地说道,“是空无一物还是一团乱麻?你做什么都凭着一时冲动吗?难道你用一时的激情来决定你的一生?你知道那时你为我们两人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吗?那是渊啊,我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跳下去,所以我才和你一起跳的。你以为这只是一个游戏,有一天你不想继续或是遇到困难了可以拍拍手就走人吗?你回得去吗?回答我,你回得去吗!”
我觉得下眼睑沉甸甸的,上面全是液体,我不敢说话,怕稍一动就会流出来,那太丢脸了。
“你回不去的,不是我不让你回去,而是你自己跨出的脚步是无法收回的。难道你不明白吗?”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又悲哀又寂寥,“如果可能,我不希望你痛苦,但……没人能让你回到从前。”
我闭上眼,将脸埋在他两腿之间。一个揪心的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里:恐怕这辈子只能在这个人面前以真面目示人了,其他时候呢?戴上面具,对着社会虚伪地笑吧。
“和我出去走走吧,”他趴在我背上,声音就在我耳边回响,“暂时丢开这一切,就我们两个人。”
Chapter 61
“好冷!瞧你选的地方!”一下飞机李继轲便开始抱怨,其实在飞机上看见这片白茫茫的大地时我就在心里打退堂鼓了。
“我只说去个澳海滨城市,谁知你竟选了海参崴。还好,你没选到摩尔曼斯克,不然只怕得裹上鸭绒被去了。”我反驳道。
他在寒风中冷得跳,我却好奇的私下打量着这个巨大国家的一角。海参崴,弗拉迪沃斯托特,俄罗斯远东最大的城市,186年以前都是中国的领土。我想,这里并不欢迎我这种有领土情结的人,因为我一踏上海参崴的土地就在想,何时中国能夺回这个不冻良港。
在天津转机时我问他要不要住一夜顺道去看看熟人朋友,他很干脆地拒绝了。我想想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当天就上了来海参崴的飞机。
“你觉得我们还能把这个地方弄回来吗?”我小声问道,打量着前面的出租车司机,不像是懂中文的样子。
他微微摇了下头。
“为什么不能?如果人人都和我一个想法,不要说小小的海参崴,就是整个西伯利亚也――”我不满于他的漠然,事关领土,怎不能等闲视之。
他隔着手套捏了捏我的手,朝前面抬了抬下颌,原来司机正从后视镜里瞪着我。他真的不懂中文吗?
“你拿这片冰天雪地来干什么呢?”他问道。
“殖民啊!”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还要问!
“只有俄国人有本事在西伯利亚生存,没有中国人愿意来这里。”
“我愿意!”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笑,但又忍住了,“不,你不会愿意的。”
“噢!我真的愿意,你不懂。”9F1D1E局的寂的後:)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好吧,就算你愿意,俄国人也不愿意啊!”
“没人以为他们会把土地双手奉上。我们可以抢过来啊,只要打仗,我就去参军!”
“当军医?”
“不!当然不是!我要参加作战部队!难道你小时候没梦想过要当个陆军元帅什么的?”
“可是中国没有设元帅军衔。”
“我又没说要当元帅,校官就够了,只要能让我呆在指挥部,没有生命危险就可以了。”
“那谁去拿枪上阵呢?”
“这不用我操心,肯定是有人的。我的才能在指挥上。”
“你的才能在指挥上?”他呵呵地笑了,仿佛我在讲笑话。
“不爱国!”这是我对他的评价。
“这不是爱不爱国的问题,俄国决不可能放弃海参崴。”
“何以见得?他们曾经连首都都放弃了。”
“那不一样。莫斯科只是一个精神象征,在地理上并没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即使放弃也不会对整体战略有重大的影响。但海参崴不同。知道弗拉迪沃斯托克在俄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
“控制东方。要想控制东方,就不能放弃海参崴。这是俄国在太平洋海岸能找到的最好的港口,太平洋舰队就驻扎在这儿,无论何时,海参崴都是一个要塞,通过这里,俄国的海军可以控制日本海,抵御任何从海上来的威胁,无论着威胁是来自日本……还是来自中国。所以他们决不会把它拱手让人。”
“既然这样,就更应该拿回来了。”我小声嘟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默默地望着窗外风格各异的建筑和金发碧眼的男女。我们在一座金黄色的建筑前下了车,前方是一个不大的广场,但人很多,都行色匆匆,不像方才看到的那些人那样从容不迫。有个一脸络腮胡背着大旅行包的中年人还撞了我一下。
“忙个什么劲儿啊!有鬼追你不是?”我吼了一句,但没人理我。
李继轲拉着我走到人少些的地方,然后指着面前的街道说:“阿林乌斯卡大街,”然后又指指身后那栋意大利风格的建筑――“陆港火车站。这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终点。所以有这么多人。”
“Wow。”我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
“真的?!”我抓住他的手臂,一脸惊讶,“什么时候?”
“读研究生时,”他摊开手,表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那是坐火车来的,冷得半死。”
“如此说来也是故地重游了,可喜可贺啊。咦,那是什么?”我着街旁的一尊铜像,大约有五米高,立在高高的底座上,平伸出手臂指着远方。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全知全能的。”
我拖着他跑到铜像下,这是个秃顶的老头,作出一副拦出租车的姿势。
“这谁啊!”我看不出。
“你的政治课都白上了。列宁啊,拜托,那么有名的山羊胡子你居然认不出?!”
“靠!我觉得他没这么胖啊。”
“是你清楚些还是俄国人清楚些?”
“自然是我了。”
他没语言了。
“不过他这姿势特别扭,是叫每辆出租车都得刹一脚吗?”
“明显不是。这种姿势是在宣布――‘哈哈!这些都是我的!’看见旁边那座楼的铭牌了吗?上面刻着这家伙说过的一句话。”
“牌子是看见了,但一个字也看不懂。写的什么?”
“海参崴是我们的土地,我们谁也不给。”
“开玩笑!”
“真的。”
“你懂俄语?”
“在书上看到的。”
“xxx!”我一气愤,话上就带了把子,“有朝一日看我带兵冲进莫斯科,也在克里姆林宫上刻一句话――‘莫斯科是俄国人的,但我们偏要强占来!’”
“有朝一日?”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笑得开心,“征服俄国――我们是看不到了。查理十二不行,拿破仑不行,希特勒不行,我看你裴海泓希望也不大。”
“他们都是从西边打过来的,没成功,我从东边打过去,未必不行!”
“好吧,假如你被困在大雪里了,打个电话给我,我给你送厚衣服去。”他说着就朝前走,“去海边看看吧。”
“Wow!”
“很漂亮吧?”他语气中有一股子得意,仿佛这金角湾是他家后院。不过我能理解他想把喜欢的东西展示给我看的那种心情,说实话,我很满足。
这里真的太漂亮了!居高临下俯瞰海湾,巨大的军港一览无余,身躯庞大的军舰排成一字形,蜿蜒数里,黑色的潜艇只露出上半身,像一支支巨大的雪茄。海水的颜色既不同于宁波的黄褐也不同于海南的蔚蓝,而是泛出冷飕飕的绿色,几乎透出坚硬的质感,像是一大块玻璃,光是看一眼似乎都可以把骨头给冻住。我努力把脖子缩得再短些。
“Wow!”
“你没有别的词了吗?”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太美了!你瞧!好大的鸟!”我指着水天之际,一群白翼的大鸟在空中翱翔,不时有一两只向着水面直扎下去,又很快地窜出来。“那是什么?海鸥?”
“我也不知道。”
我着迷地望着它们一会儿俯冲,一会儿贴着水面滑翔,那无拘无束的姿态令人陶醉。
“它们好轻松。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用飞啊,飞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嗯?”
“我很羡慕它们。”
“它们只是鸟。人永远不可能像它们那样,人都是在重负之下活着的。”他脱下手套,也扯下我的手套,两只手就这么在寒风中交握着。
“但我们会一起负担,关于这点,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对不对?”我望着他的眼睛,在这双幽的黑眸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是和他连在一起的。
“是的。”他回答。
“上我来这里是八月,就站在现在这个地方,看日落,看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金黄。所以那天你一说要去海边,我就想到来这儿。我想,冬天里的景色一定也很美。”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很甜蜜但眼睛却发酸,勉强对他笑了笑。
“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冷。”他补充道。
“假如有伏特加,我想我可以灌下一大瓶。我都快冻僵了。你呢?”
“还有一口气。”
“不如去喝两杯,怎么样?”
“你瞧,既然没有酒……”
“嗯?”
“我们可以亲一下,代替喝酒,一样可以让人晕头转向。”
“有祝酒辞吗?”
他侧着头想了一下,“祝你早日占领莫斯科。”
“Ok,占领莫斯科!”我抱着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就这样?”我迈开步子往回走了他还杵在原地,仿佛不相信我就这样把他打发了。
“就这样。”我回头说道。
“这样对得起我的祝酒辞吗?这么绝妙的祝酒辞!”
chapter 62
“恭喜恭喜!你终于要升副教授啦!”刚一上班老三就把我拉到一边。
“你也知道?我还以为主任只跟我一个人说了呢。”
“说来你得好好感谢我呢!知不知道我帮你说了多少好话!”
他不说我也知道,这我能提他肯定出了不少力。我天生不喜欢当官的,跟头头们得很一般,老三却是个八面玲珑的,是主任面前的红人,去年八月就提了副教授,颇让我眼红了一阵子,但自知有不如人的地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倒是老三够哥们儿,没忘了时不时地提携提携兄弟。
“那是那是!小弟先行谢过了!”说着便是一揖。
“哈哈,这我可当不起了。知道不,兄弟,我可是羡慕你得紧啊,现在走在街上遇上长得齐整些的都不敢多看,生怕某人回去要算帐。哪像你啊,嘿嘿。下了班去打一场,再蒸个桑拿,叫两个小姐按摩按摩,怎么样?”
“没问题。不过,有句话先说在前头哦,可不能像上那样传到嫂子耳朵里,你倒好,都推到我身上,你知不知道上她跑到医院来找我吵搞得多尴尬啊!原本没啥事儿的,弄得跟有事儿一样。嫂子啊,长相没得说,料理家事也是拔尖儿的,就是醋劲儿大了点。”我们说的按摩那真是按摩,没别的,当医生这么多年,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只是女人那点心性,容不得有别的女人碰自己的男人,只用手都不行。
“你就放心吧。”
想着最迟下个月我也算得是个“教授”了,难免心中窃喜,多少现了些在脸上,惹得进修生们一个劲儿问我怎么回事儿,我却不好说,这件事还没正式宣布,说出来难免有人觉得我得意忘形。
“ ……医生?”
“啊?”又走神了,没听清病人家属讲些什么。
“这不算大手术吧?”
我眨了眨眼,才想起17床的小孩是做甲状舌管囊肿,“中等大小。”我回答道。
“不会影响说话和吃东西吧?”看来说话的这个年轻女人是患儿的母亲,一脸担心。我却不愿跟她多说,只想早点做完事儿,把李继轲叫出来庆祝庆祝。呵呵,现在是两个教授了!
“医生?”
“咳,签同意书的时候你的主管医生没跟你说吗?是谁管17床?”
“是我,”孔家祺从后面挤上来,“当时都说清楚了的,排在今上午第二台。”
“那就没问题了。跟你们说了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吧?”
“喝水都不行吗?但他很渴啊!从昨天晚上就没沾过水了。”
“不想做手术就尽管喝。”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有完没完啊!我皱了皱眉,移步走向下一张床。
草草查完房,我脱了白大褂准备上手术室。
“那儿,那个就是裴医生。”走过护士站时,似乎听到有人叫我。我回过头,看见实习护士指着我朝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说什么。
“什么事?找我吗?”我一边问一边在记忆中搜寻,这女人的眉眼有点熟,但我记得病人中没这么一个人啊,或者是医药代表?
她向护士道了谢就朝我走来,我跟她隔着一截儿距离,她走过来的时间正够我把她看个仔细。瘦高个,露在套裙外的一双长腿颇引人注目,还好穿的是平跟靴,不然我可能得仰头看她。她的脸相对于身材显得逊色不少,下颌骨嫌宽,虽然看起来忠厚却也略带呆滞,眼睛圆圆的,眼角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皱纹,皮肤黝黑,但保养得很好;头发一丝不乱,梳成个不大的发髻平伏地贴在脑后。
她走到我跟前,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停在我胸前的身份卡上。
“裴海泓,主治医师。”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是我。请问您是?”我不喜欢她的态度。假如她想跟我推销药品器械什么的――对不起,门儿都没有。难道她的公司没教她怎么做才能讨医生们的欢心吗?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又像方才那样瞪着我看了几秒钟,费力地笑了一下,“我姓贾,是李继轲的夫人。”
我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对不起,您说――”
“我是李继轲的夫人。”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顿时傻了。我知道方才为什么看她眼熟了――是李嘉树,李嘉树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她来干什么?她知道了些什么?她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一连串的疑问混合着震惊与恐惧,让我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奇怪的是她似乎也挺怕我,从刚才那个勉强的笑容之后就一直面无表情,不知所措地站在我对面。
“老师,请让一下!”一个推着平板车的护工喊道,我这才发现我俩站在走廊上很碍事。
“到我办公室来吧。”我闷声闷气地对她说道。
Chapter 63
她很拘谨地在我对面坐下了。我背对着窗户,冬日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照在她脸上,我可以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一览无余。
开始我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审视着,充满防备与好奇。她的目光在我鼻尖与下巴之间某个位置停了几秒后忽地飘开了,“我都知道。”她终于开口道。
我清了下嗓子,尽量摆出一幅闲适的姿态。对于她来找我的目的我一点也没底,但凭直觉感到不是什么好事。从知道她的身份那一刻我就对她毫无好感,对于她的行为更是不以为然――我和她本应该像没有交集的两个集合,她现在却跑到我面前来了,鬼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我自认为没有任何妨碍到她的地方,我没有夺走她已经得到的东西――婚姻,家庭……至于李继轲的感情,她从一开始就没得到过。对于她,我不应该内疚。于是打定主意,见招猜招,她说什么我就接什么,接什么就放什么――不主动,不否认,不负责――不能让她逮着一点儿把柄。
“我不明白?”我装出迷惑的表情。
“你和李继轲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怎么了?”我一脚把球踢了回去。
“你和他――你们――”她咬着牙,却终于没有说出那几个字,假如她说出来了,我想,我一定会恨她的,“我对你们的事并不感兴趣。”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呢?我在心里问道。
“你俩爱怎么样都不管我的事,我要和李继轲离婚――”
“对不起,李夫人,”我打断她的话,心下直嘀咕,这对夫妻是不是商量好了,都来跟我讨论这事儿,“这是你们的家事,我没有资格管也管不了,何况李继轲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听到会令他难堪的事――无论是通过何种渠道。”
“朋友?”那双显得年轻的圆圆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你当着我的面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这真是不可思议!你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傻瓜吗?”
我耸耸肩,没说话。
“我不是来闹事的,”她压了压声音,“我只是想和你心平气和地谈谈。”
“你要和我谈什么呢?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但你妨碍了我。”
“对不起?”我莫名惊诧。
“我要离婚。”
“那是你的事啊。”
“但李继轲坚决不同意――”
“那可能是你们之间缺乏沟通。”我立刻接上,“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跟他离婚。我觉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对你而言是。但没有他我会过得更好。那样我就不用再一又一的告诉关心我的人丈夫因为工作无法陪我,,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受别人的追求。这都是我应该得到的。”
“难道你就不为你的儿子考虑一下吗?”
“李继轲没有为我的儿子做过任何事,”我注意到她用的是“我的儿子”,一种表示明显占有的称谓,“我一个人就可以抚养嘉树。”
“他既然已经选择了他想要的,那么我也应该有选择的权利,在这桩婚姻里我没有任何错。我说这么多是希望你明白,现在是我得到自由的时候了,你不能阻止我。”
没想到话题一下子又扯到了我身上,我只能装聋作哑到底,“我怎么会阻止你呢?我不明白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你不用跟我打马虎眼,你以为我会无缘无故地跑来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这些和我的人生息息相关的话?我知道是你不允许他离婚。”
“哈,”我笑出了声,“我不能不指出你的话是多么不合情理!我为什么不准他离婚?何况这么重要的事,我又有什么资格为他决定呢?”
“或许你可以为他决定,但你没有资格为我决定!你们想怎么折腾都可以,但请别把我牵扯进去。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你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李夫人,但很明显,你弄错了。”
“我没有,”她的语气一下子强硬了起来,“‘如果可以,我还巴不得和你离婚呢’――这是他的原话。”
我沉默了。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她知道吗?
“凭我对他的理解,我知道他是想离婚的。是有人不准他这么做!”
“那也不是我!”我脱口而出――否认得太快了,我对自己说道。
她显然对我这种明目张胆的谎言难以忍受,却又不能拂袖而去,只好耐着性子说道:“我不是来证明什么的,大家都是有面子的人,你又何必逼得我一点退路都没有呢?我既然来了,肯定就不是捕风捉影。”
“凭一句话就认定我做了什么,这难道不是捕风捉影?”我自己也意识到现在我的话已经近乎诡辩,“况且,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吗?”
“当然有。这样我可以成为你们俩的护身符,谁也不会怀疑你们!”
我不让李继轲离婚,其中有许多原因,却唯独没有这一条。方才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我只能撒谎,心里多少有点内疚,由内疚而恼羞成怒,现在她说错了一句,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所以我调集了全部的怒气,朝她吼道:“你纯粹是无理取闹!”
她吓了一跳,似乎不明白半分钟前还算客气的我现在怎么突然面目狰狞起来。但她显然不打算退缩,而是梗着脖子,直直地盯着我,目光变得轻蔑。我恨这种目光,尤其恨用这种目光看我的人。
“我还有手术,请自便。”我站起来,表示不想再和她谈下去。尽管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妨碍到任何人,在道义上我没有理屈的地方,但面对着这个女人,这个被社会和道德保护的人,我却怎么也不能心安理得,连自己在内心都认为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又有什么立场和心情去与她争论孰是孰非?我只想快些打发了她。
她坐在原地不动,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话。
“难道你想让我叫保安?”我烦躁地踱了几步。
“我一定要得到答案!我一定要离婚!”她坚定地说道。
“既然你打定主意要离婚,何必再来跟我纠缠什么答案!难道我说声‘不’,你就会回心转意?”
“如果你能同意,当然对大家都好,但如果不是那样,我会自己想办法,至于会有什么后果,我也不敢肯定。”她的眼睛就像两团黑色的火,灼得人发痛。
“你威胁我?”
“我没有,我只是告诉你我会做什么。我本来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不能不为自己考虑!”
“好,好得很,”我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年轻时的那种倔脾气又涌了上来,“你尽管为自己考虑好了,我不怕!”
chapter 6
“把电刀再开大点。”我吩咐巡回护士。今天的手术原本是排在7间做的,结果我在下面一耽搁,他们便先上了别人的手术,我这班子人只好接了13间的台。护士麻师都不熟,合作起来有点别扭。电刀功率开这么小,什么都切不开。
“25够不够?”
“28!电凝不动。”我抬起头瞅了眼在斜前方忙活的护士,心里不禁感叹还是7间的护士好,那个默契啊,我想什么,几乎不用说出来她们就已经了解了。
她似乎感觉到我带着责难的目光,也朝我这边望过来,被口罩遮住大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说不定正朝我撇嘴吐舌头呢。
“可以了。”我试了试电刀,“滋”的一声,飘出几缕白烟,还有组织烧焦的气味。那护士站起身来,背对着我,即使是丑陋的洗手衣也掩饰不了她高挑窈窕的身材,露在裤脚外的脚踝纤细灵活――大概他夫人也有这么高吧?或者还要高些?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为什么女人平时看起来安静乖巧,发起飚来却什么都不管不顾?居然还威胁我!哼!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吗?她还能怎样?找私人侦探跟踪我?能跟出什么结果来?偷拍照片?有什么可拍的?总的说来,除去感情因素,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只能说是过从甚密,要想用客观的证据证明我和他怎么怎么样确是有相当难度,想到这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远见。那么她所说的“想办法”是指什么?难道她要到说我坏话?――不可能,疯子才这么做!――不过也很难说,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管,只想让我不好过,也是可能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的。女人啊,女人啊,多么麻烦!
“老师!”
随着二助的一声惊呼,血液从我手下喷射而出,护目镜上一片血色,视野中充斥着动脉血的鲜红。我的大脑停止了思考。有人为我擦去脸上的血污并换上一副新的镜子。混乱的手术台出现在眼前。暴露区已是一片狼藉,血液如小河一般跨过手术巾淌到地上,吸引器“哧哧”地叫着,监护仪发出警示的“叮当”声,血压一路往下垮。我茫然地望着手中的电刀。
“快打电话叫血库送血!”不知是谁的一声高呼震回了我的神志,我连忙将手指伸到一片血肉模糊中探查,摸到搏动便死死按住。血终于不再往外涌了。
“吸引器!开两包纱布!”我的声音有点抖,尽管以前背过怎样理术中大出血,但实际操作中却很少碰到,尤其是这种小手术,做得好几乎不怎么出血,但刚才走了神,竟然在剥离囊肿时伤到了甲状腺上动脉,这错误真是低级。尽管心里有些紧张,手里还是一刻不停地结扎了血管,清理了手术区。我看了看那一小堆被血浸透的纱布和负压瓶里的血,初步估计出血量有四百毫升左右,收缩压不到8kp而且还在往下降,心律也接近两百。还好血很快送到了,立刻静脉推注了1毫升,总算稳住了血压,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这下一边从从容容地把血和液体补进去,一边把剥离了一大半的囊肿继续剥出来。我一边做一边想该怎么理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手术纪录上自然是要动动手脚的,跟上边也要说一声,至于家属嘛,糊弄糊弄对付过去就行了,反正手术同意书他们也签了,在并发症和后遗症里清清楚楚写着书中大出血这一条呢。希望这小屁孩的家属中不要有搞医的。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轻松了起来,手术接下来的部分也做得非常顺。
下了手术,把小孩送进了监护室,我便按计划善了后,一切顺利,患儿的母亲虽然吓了一跳,但在我表示应该没有危险之后还是很快表示理解。了结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在等着解决――正是今天这一切麻烦的根源。我等到下了班,把李继轲叫出来,将早上发生的事都详详细细地跟他讲了一遍。
“你觉得她会怎么做?”临了我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了解她。”他的答案让人啼笑不得。
“不了解她?李教授,她可是你老婆,你们好歹也同床共枕了十年,就算你不知道她长了几根白头发,大概性情总该知道吧?”
“那又有什么用呢?”
“推理啊,推理啊,你们这些学文的人!”我一激动那些狭隘的泛理工科主义偏见就冒出来了,“按照她平时的性格推断,当她的利益受到巨大威胁时,她会杀人放火还是悲痛消沉?”我耐着性子继续启发。
“这个……”他的眉毛皱到了一堆,“她脾气很好,很让得人的。”
“总有底限吧?如果有人要杀她呢?难道她就引颈就戮?”
“你又不会杀她。”
“我只是打个比方,说明人不会始终脾气好!”我觉得自己是在鸡同鸭讲,“如果我真要杀她,不用问你我也知道她是什么反应。”
“那就不好说了,我和她还没有过巨大的利益冲突呢。谁知道呢?”
我终于明白找他咨询这个问题是多么的错误。“算了算了,她要离你就跟她离吧。”
李继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方才那种白痴一般的表情也随之消失,我刻理解到人的大脑发育是不平衡的。“你怎么又想通了?”
其实也没什么想不想通的,早上跟他夫人较劲儿,自然是寸步不让,现在面对他,才发现以前坚持的那些理由是多么自私多么可笑。在我们的关系中,她的婚姻始终是个伤疤,仿佛留着这疤,我就可以始终让他记住他欠我的――因为他曾经想用婚姻来抹杀我。但感情这事儿,哪有谁欠谁的呢?给了就是给了,给之前就别想收回本。我不准他离婚,只是让他痛苦,也给自己惹麻烦。
“现在人都找上门来了,不离成吗?”我反问道。
他呵呵地笑了,没有像以往那样究下去。他盼望这一天一定盼望了很久了吧?
“要不要去打一场球?”他的语气无比轻松。
Chapter 65
“嘿,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老头子,”李继轲在场地那边一边朝我挥舞球拍一边叫嚣,一连两个发球我都没接到,也难怪他嚣张成那样子。他的球技确实不赖,但我仗着体力好,脚步移动灵活,却也不曾让他占了便宜去。往常我们都是各有胜负,不过是在五五之间,时间长些我还更占上风,今天他却如有神助,发球力大势沉,还带点儿转,回球的落点也很刁,我被他几个球打掉了士气,他却愈战愈勇,大有不让我一败涂地誓不罢休的劲头。
“你别猖狂,刚才只是热热身,现在看我大开杀戒!”我说着就把球抛起来,用足力气发过去,好样的,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荧光黄的弧线,在场地上弹了一下,改变方向朝边线飞去,呵呵,发得出Ace球的不止你一个。我只得意了一秒钟,李继轲已经以我想象不到的速度需速移动到左侧场地,拍子一挥,刚赶上球,但毕竟有些勉强,高度差了点,我估计过不了网,但出于敬业精神还是不快不慢地朝网前跑了几步,看见球在网带上弹了一下,以一种背越式过杆的姿势翻过球网,软塌塌地落在我的场地上。呜呼!我在心里痛呼一声,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往前一个跨步,伸出拍子直直地朝空中一捞,终于在球第二落地之前将它救了起来――但也只是救起来而已,完全没有顾到落点。球直直地落在对方前场,而且就在李继轲面前,他毫不留情一个重扣,我都还没看清球便从脸颊一侧“呼”地飞过去,重重地砸在后场。他又得分了。我垂头丧气地站在网前――这下是真的被打懵了。
“大开杀戒的?”李继轲嬉皮笑脸地嘲笑我,“今天怎么神勇不在?是谁号称脚踢费德勒,拳打休伊特啊?”
“我啊!除了我,还有谁配得上这个称号?别走别走,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行啊!我们谁怕谁!”
――“裴先生!”
我握着拍子向底线走去时听见有人叫我,回头一看,一个穿黑背心的服务生正站在球童身边望着我。FA72789:)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什么事?”我大声问道。
“您的电话,一位孔先生找您,说有急事。”
孔先生?我的熟人里只有孔家祺姓孔,他有什么急事找我?难道是医院里的事?今天不该我值二线班啊!发生什么事了?
“等我一下,我去接个电话。”我朝李继轲喊了一声,便跟着服务生朝服务台走去。
“怎么可能!”
“谁都没有想到!在监护室里都还好好的,谁知出来不久就突然没有呼吸了,我们赶紧上了人工呼吸,好容易维持住呼吸,值班医生判断可能是术中损伤了双侧喉返神经,急查了血常规,正叫附二院的来会诊,人还没到就发生了心搏骤停。立刻进行了复苏,但情况很不稳定,拿到血常规报告才发现血钾有81,我们赶紧静脉推注了1毫升百分之十的葡萄糖酸钙,但半小时之后再发生了室颤,这我们没能……于点27分停止抢救,宣布死亡……”孔家祺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则像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
“从呼吸有问题时我们就想找你,但家里,手机都没人接,还是曹老师想到叫我打俱乐部的电话。”
我沉默了片刻。“我二十分钟后就到。”
“你小心一点。家属很激动。”
“谢谢。我想象得到。”
“不是一般化的激动,”孔家祺特意加重了语气,“他们说你开始就漫不经心,现在又迟迟不到,是没把人命当回事儿。今天本来就不是你值班嘛,怎么可能一直守在旁边啊!现在整层楼都被他们搅得不安生。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
“没事儿,”我安慰道“等他们闹,你把病历和检查单收好,不要被人拿走了!”
“放心吧,都在我手里。你快来吧,我真怕他们闹凶了我弹压不住。”
“马上到。真的闹出格了就叫保安,那是医院,不是他们家里!态度不妨强硬点。”放下电话,我也顾不得和李继轲打声招呼,开车直奔医院而去。
Chapter66
“出什么事了?”我一到家就发现李继轲正在客厅里等着我。
“嗳,别提了,我的病人挂了。”
“啊?他吃了一惊,向我伸出双手,我立刻紧紧握住了。从没有人的手像他一样温暖。“怪不得你挂了电话就慌慌张张的跑了,我叫你也没听见,追又追不上。我很担心。”
我想起医院里死者母亲抓住我衣领找我拼命又被保安架开的情景。那一瞬间我很害怕,怕面对那个疯狂的女人,也怕面对身为医生所应负的责任。也只是一瞬间,自保的本能很快占了上风,什么“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都被抛在了脑后,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不被人抓住把柄,如后将病历理得天衣无缝上。要后悔要内疚都是以后的事,现在唯一需要关心的是如何逃脱我应付的责任。
“你没事吧?”他拉着我坐下。
“没事。”我摇摇头,该理的都理好了,虽然家属不依不挠,但我们的每一个措施都可以说是按照应有的程序来的,很难挑出不是。要说有什么错初,那也只有我自己清楚,只有我才知道自己拿着手术刀时分了心,如果不是我的疏忽,也不会有输血这回事,当然更不会有输血反应――这只有我知道。对其他人我都可以解释为局部解剖结构不典型导致的手术意外。按照我们给家属的解释,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压根就没有地方出错,但他们的儿子却死了,这就是医学用语的神奇之。
――为什么我儿子会死?
――这是高钾血症导致的心跳呼吸骤停,是一种很凶险的输血并发症,死亡率很高。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并发症呢?
――因为你儿子输了血,你们是签过输血同意书的,上面写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并发症。
――那为什么要输血?
――因为失血过多。
――为什么会失血过多?
――因为术中大出血啊!
――怎么会大出血呢?不是说这种手术没有什么危险性吗?
――请注意我们的原话是危险性较小,而不是没有危险性。手术中任何问题都可能出现,我们不可能给你一个百分之百的答案,就算是一个扁桃体摘除术我们也不会说就绝对不会出意外。医学上没有绝对。
是的,医学上没有绝对,一个手术可能成功率高达99%,但剩下的1%却令人伤心,它可能来源于不可避免的因素,也可能来源于人为的不谨慎,除了操作者,很少有人能知道因为前者还是后者。
“不是因为你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该怎么回答?我不想撒谎,要说心里没有一点内疚是不可能的,毕竟那是一条生命哪!我也很希望能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忏悔,但我却并不想让他知道他夫人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何必把一切搅得那么复杂呢!
“只是个意外。”
“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他似乎比我还紧张。
“有什么影响?”我反问道,“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们没有出错的地方,这只是个不幸的意外。我也很难过,但他们不能让我为此负责。如果他们想告我,那么每一个律师都会告诉他们――他们绝对赢不了的。一切都掌握在医院手里。”
“真是冷酷无情。”他眯起眼睛,往后靠了一点。
“终于看清我的真面目了?”我朝他靠近一些,“――晚了。”
“我倒觉得这样的你更有魅力呢。”他用胳膊环着我的肩,“我可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哪怕是天天有人死在你手上也不关我的事――我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生活。”
“哈,你倒是个比我更加没心没肺的。这么好的材料没做医生真是可惜了!”
“是吗?”他把头搁在我肩窝里,又在我耳边问了一句,“他们真的不会怎么样吗?”
“你就少操心了。这样的事,十件我也摆平了。”
Chapter 67
事情比我想象的还简单,死者的父亲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大大减轻了我们的工作难度。不到一个月之后,几乎没人记得这个不大不小的风波了,毕竟,死亡在医院中并不是一个罕见的词。唯一的影响就是我的提升延期了。
“那就说好了。两点半我在你们学院门口接你。”刚看完门诊,下午没有事,上和李继轲开车经过都江堰,看见一别墅贴了卖出的通告,打了电话质询过,价格很便宜,成都的房价炒得成番地涨,周围卫星城市的地价就显得便宜得不象话。一幢两层带小园的别墅,地方是稍微偏了些,但有车就无所谓了,价格不过相当于成都的一套小户型。今天打算去看看房子,要是我俩都满意的话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李继轲离婚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河边上那套房子给了他夫人,剩下一套大学路上的小户型,住两个人嫌挤了些,他打算租出去,或者干脆卖了。现在去都江堰买套房子,放假周末什么的都可以住过去,不然我们成天价粘在一起难免不会有人看出些什么来,走得远远的,也省不少心。
“好,下午见。亲一下。”话筒那边传来“啵”的一声,我笑着挂了电话。他中午有事,要陪着外校来访问的人吃饭,虽说可以带夫人,但我怎么着也算不上“夫人”,只好自己对付一顿。忍受够了医院里的工作餐,我决定还是去大学路上吃炒面,虽说没什么营养,但味道总是不错的。
走出办公室,恍惚觉得有个人影在过道尽头晃了一下,再仔细一看却又没有人了,我也没在意,径直穿过过道和大厅,走下台阶,进入学院开阔的绿地。医院里人满为患,这里却很寂静,病人不会走到这边来,现在也不是上课时间,因此没什么学生。心情很轻松,我不由自主地哼着小曲儿,脚步也蹦蹦跳跳的,要是被学生看见了没准以为我是精神科跑出来的。不过从走出办公室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跟着我,中间我回头看过两,都没见人,现在我不死心地第三回过头去――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女人正站在我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一身浅褐色的套装,料子的质量不错,但穿的人太不经心,到都皱巴巴的,挎着一个时下流行的大包,正值值地盯着我。
她那眼神让我没由来地一阵发怵――那不是正常人的眼神,她才是精神科跑出来的呢!我这人不怕妖魔鬼怪,反正也没人见过,却最怕精神不正常的人,这种人很可能就在你身边,你跟他们讲不通道理,还具有惊人的破坏力。
那女人往前紧走了几步,近得我可以看见她眼角细小的纹路,她长得还算清秀,但眼神和表情中那种歇斯底里的成分却彻底破坏了脸部的和谐,让人看见就想躲开。我觉得她看着有些面熟,不,是很面熟――是她!是17床的母亲!
我惊出一身冷汗――她要干什么!她扯着我衣领朝我怒吼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后来的事情都是由死者的父亲出面解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服她不来找医院和我的麻烦的。
不管他们是怎么说服,或者有没有说服,我都认为现在和这个女人单独待在这里不是件谨慎的做法,尤其是我对她精神状态的稳定程度表示怀疑。但现在她离我太近,要跑也不太方便。
“你是谁?找我有事吗?”我故作镇定问道。
她没有立刻答话,又朝我走近一步,几乎已经和我面对面了。
“你杀了我儿子!我儿子死了……”她的声音拖得又低又长,宛如哭泣一般,我听得毛骨悚然。
“这不是我们的错。你听我说――”
她低下头,仿佛根本没听见我的话,旋即又抬起来,布满血丝的眼中全是泪水,那模样又可怜又丑陋,“把我儿子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手向包里伸去。
我顿时觉得不对,连忙想退,她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我连挣几下都没挣脱,正当我准备掰开她手指,却看见她用另一手从包中抽出个什么东西朝我挥来,赶紧抬起右臂护住头,一阵锐利的剧痛从上臂传来,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从出生以来我还没这么痛过。温热的液体从我举着的手臂落到头上,又从额头滑到眼睛里,整个视野都被染成了模糊的红色。我拼命挣扎着,她却丝毫不松手,我看又看不清,心里早就乱了套,抬起腿就朝阻力传来的方向揣过去,随着一声痛呼,觉得整个人自由了。我慌忙转身想逃开,才跑了两步,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倒在地上,我知道是被她扑倒了。求生的本能使我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和她扭打在一起,这时根本就不知道对女士应该客气一点什么的,每一下都朝最致命的地方招呼。我下意识的恩住他的双手,用另一只手朝她猛揍,她一边哭叫一边扭动,我丝毫没有手软,用尽全力握着拳头,手指几乎要痉挛了。我一拳打在她腹部,她叫一声,猛地朝旁边一滚,从我手里挣脱出去,我想从地上爬起来,刚直起半个身子,就觉得后颈受到重击,好像有什么直刺入了骨中,整个后脑都在振动,倒不是特别痛,但神志却恍惚起来,模糊之中好像听见很多人叫喊,又好像有人拖我……
Epilogue 1
李继轲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听到他的死讯时会感到彻底的轻松,仿佛从什么巨大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从此不用再为他提心吊胆,不用费尽心思讨他欢心,也不用担心他有一天会离开自己。――他已经离开了。他以为失去他时自己会痛苦会疯狂,但他没想到会觉得轻松。
很快这种轻松化成了无边的空虚。这个世界仿佛变成了灰蒙蒙一片,他渐渐意识到今后的每一秒钟都不会再出现他的身影,对于这个确凿无疑的答案他曾经尝试着怀疑,他对自己说在没有裴海泓的九年多里也一样过来了,现在把这当成另一个九年的开头就行了。但很快他就抛弃了这种幻想,因为他知道无论等待多少个九年也不会再等到他了。日子变得越发难熬起来,他的脑中只有一个概念――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无法见到他,听不到他说话,能一起呼吸着空气也是好的,能有一些分子从他的肺中呼出在进入自己肺中――那也是一种幸福。但如果连这种如薄雾一般的幸福都不可求的时候,一切就变得绝望了起来,不再有什么伤害,疼痛,破碎了,一切都消逝了,他的确解脱了,他从一切有意义的存在中解脱了出来,只剩下一个空白的黑洞,也不需要弥补什么了。他所要做的只是适应,而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心。
Epilogue 2
他坐在团锦簇的主席台上,漠然地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学生,当麦克风里传出师仪的说话声时,他突然仓惶地朝四周望了望,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坐在这里。周围的人在和他目光相交时都面带笑容。这是要做什么?讲课吗?好像他已经挺久没上过课了,像现在这样课堂上人满为患的情景还是很长时间以前的事,那时他还在。今天他也来了吗?他像多年以前曾做过的那样扫视着下面年轻的脸庞,在每张脸上逡巡片刻又失望地移开,他在哪里啊?是不是没有位置坐?可不可以在主席台上自己身边帮他安个位子?他茫然地回过头想问人,正听见师仪大声宣布:“下面请李院长致词!”热烈的掌声将他猛地震醒过来,他晃了晃脑袋,拿起秘书打好的讲稿,老态龙钟地朝讲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