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宫主(十二生肖系列之兔) by 陶子
文案:
六年前,
天山上的一只小雪兔初化人形,
便遇上前来天山寻药的秦王朱长铭,
为了再见他一面,
兔精以月影宫主岳臧影的身份,
叱吒江湖,震撼朝纲,
若非如此,他怎配与大明秦王并驾齐驱!
大明江山不可割裂,
为了讨伐雄踞边疆的月影宫,
秦王带兵重回天山;
却没想到,月影宫主竟是六年前的故人。
岳臧影如此英才,为何宁可屈居边疆?
六年苦候,他盼的是谁?
为了救治太子,朱长铭请动岳臧影出山;
从天山到大漠,漫漫长途,
他们之间是否会再有更多的可能?
序――关于变态与小白兔
一看到《月影宫主》这个故事,便惊艳于陶子出色的文笔,她的文笔很美,能在短短的句子里将情与景融为一片,这种功力在年纪轻轻的陶子身上看到,实属难得。
这个故事的主人翁――岳臧影,因为初蜕变成人形时遇上了出众的朱长铭,就此陷不拔,一等就是六年,这样的情固然让人动容,但是朱长铭这个角色从头到尾的表现,才是真正高潮起伏的重点。
老实说,看完这个故事让我发了一晚的噩梦(昏),为什么?因为里头朱长铭的手段残忍、态度恶劣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让我看到后面时直喊着这个浑蛋怎么不干脆去死了算了……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作者,但是我真的觉得这个朱长铭真是个变态!)到最后,居然还逼得爱他的两人萌生忘却前尘的念头,而最后,他们也的确如愿了。
故事的结尾也许对读者来说算是好结局,但对我而言我觉得朱长铭此人今生注定是小白兔的最爱与最恨,更是他一生的灾难。爱上这个人,只能说他大概上辈子没烧好香吧?(昏)虽然说从头开始未尝不是好事,但是人性这种东西……
我突然想到朱长铭在故事里说到他这一生见不得别人快乐,包括他最爱的人也是一样,就算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幻想是美好的,现实是破灭的,请让我们双手合十为小白兔祷告一番,希望他下辈子不要再遇上变态了!
以上,是初云对这本书的怨念,大家看看就好,不必太在乎。(汗)
初云写于25/11/25风和日丽却不断发噩梦的下午
第一章 似若非天,实为故人
左手昆仑,右手天山。交界,山体披青覆雪,巍峨山脉绵延数百里,一路驾马飞驰,犹如与两山携手平行。放眼四周,时而可见成群牧羊蠕动而过,洁白宛若天际浮云。
边疆一带,气候甚是奇怪。白天还是晴空万里,温暖和煦,到了夜间会突降暴雪,气温骤降。
黄土官道,一抹黑影疾速掠过,速度之快,仿若一撇亮光。黑衣黑发,身姿矫捷,东厂历练出的身手非同凡人。泥泞之路如履平地,片刻即过。
吹吹,只因入东厂当日,漫天梨。东厂杀手无需姓名,只要一个代号即可。一届女流更胜须眉,十岁起,便饱经血雨腥风,刀口舔血。
眼前是隆隆马队,披甲戴胄,劲风卷沙而来,时伴马嘶,威严赫赫。
吹驻足停在一匹银甲白马前,低头拱手道:“王爷,我军已步出嘉峪关多日,前方就是天山、昆仑,岳臧影的月影宫应当匿于其中。”
岳臧影,武林各派及大明朝廷的心腹大患。
朝廷与武林,素来各涉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只因月影宫的崛起,这一定律终被打破。
传闻中,月影宫主岳臧影,亲赴中原六大派。数月之内,相继令六派掌门败北,武功高到不可思议。原以为此举是为夺武林盟主之位,岂料他对此尊称弃如敝履,大胜之后,又重返边疆月影宫。
边疆于大明版图内占地甚广。自从月影宫坐落边关,三年不曾缴税。朝廷屡催未果,派人亲赴边关,方得知连驻兵也已不复存在,边疆已自成一国。
能让朝廷与武林同居一线,齐力抗衡之敌,近百年来,唯有月影宫。而令双方都不存质疑,出面剿敌的首推人选,必是朝廷中,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秦王,朱长铭。
已入高原,白马喘起粗气,不安地扬蹄长嘶。座上人一拉缰绳,轻拍着马脖子,立刻让它平静下来。
“你我不必停留,直接入山,左右副帅率军在山下扎营。”
略冷男音穿透风沙,敲击众人耳膜。银色铁甲,英姿飒爽。长眉剑眸燃火又覆冰,无懈可击的俊美,带着拒人千里的寒冷。
“是。”吹迅速骑上自己的战马,尾随而去。
想这两万大军是从边疆周边几大城镇调来,理应军心不稳。但秦王一言,如同一帖仙咒,巍巍兵甲长城,井然有序地散开、扎营。
秦王朱长铭虽值弱冠,却已是大明第一藩王。手中兵力、财力,均可改朝换代在一瞬之间。民间传闻,他与当今太子朱静亭感情甚笃。六年前,便放弃南昌藩位,入京掌管朝廷最大的特务机构――东厂。东厂虽久负盛名,但由皇亲国戚统领,也算是屈职于此。
吹忆起初会面。名震天下的秦王,就连相貌也是俊逸非凡。淡淡一笑,自此让她誓死跟从。
天空开始降雪,从淅淅沥沥到漫天鹅毛。每一吐吸,均可呼出大量水气。大雪积压,路景全变。前方马嘶,漫天风雪迷离双目,吹勉强睁眼,只听朱长铭唤道:“下马!我们已入了月影宫的迷阵。”
天空、地面的雪齐齐飞卷而来,四面八方皆是令人窒息的素白。与预料中相差无几――堂堂月影宫,岂会让外人方便进出?无数武林豪杰,想必就葬身在这迷阵之中。
朱长铭庆幸未带大军同入,否则怕要全军覆没。他在前说道:“先摸清月影宫的位置才可领军入。这里该是迷阵的中心地带,切不可掉以轻心。”
积雪片刻就已没过膝盖,战马长嘶着拖动马蹄,难以前进。
“弃马步行。”朱长铭淡道,下马便迎风雪而上。
雪中行走,每一步都艰辛无比。衣袍渐湿,彻骨寒意笼罩而来。这迷阵布得极为精巧,几乎没有重复,漫天皆是飞雪,连路标、记号也无可做。
“能否记下所行路线?”朱长铭不回头,直接问。
“可以。”吹毫不迟疑。东厂杀手皆是精挑细选而出,弱肉强食。机会,永远只有一。
风雪变小,逐渐平静。
已连续走了半个时辰,吹在后唤道:“王爷,今日是十五满月之夜,传说身月影宫可近眺如盘满月;此宫必然隐在山顶某。”
四周景致分外眼熟,凌乱记忆浮上朱长铭的心头。
那一年太子朱静亭病重,世间独有天山雪莲现服可救。而要以新鲜雪莲入药,必须亲临。想起静亭,一对似水双目立刻呈现眼前,安静、轻柔。他与自己虽为叔侄,却年龄相仿,更胜手足。
六年前,朱长铭一路护送朱静亭至天山;在这冰天雪地中双双迷失方向。为找到雪莲,自己强撑着一口气,没有倒下。绝望之际,幸被一人救下,他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相貌出众、气质如仙;如瀑长发直泄至腰,淡唇长眉,一对瞳仁上方覆着一层淡红光蕴,流光异彩。
记得他得知二人皇室身份后,不动颜色,依旧清高自傲……
记得他不愿告知全名,只透露名为非天……
记得他内力厚,与自己盘座而对,四掌相合,浑厚内力不断传来,才舒缓寒气继续入侵……
记得他身手非凡,飞岩走壁,轻而易举摘得雪莲,又找来干柴、器皿,速速将之入药,让静亭服下……
记得他临走时,耗尽功力的身体剧烈颤抖,和随之吐出的一口殷红鲜血……
若当时的自己与静亭还有体力,就该留住他。
六年逝去,非天的影像如影随形,白肤玄袍,青丝红瞳。茫茫天山,居然有这等翩翩公子经过,不知此行能否重遇故人?
树丛间蹦过一只雪兔,吹眼疾手快,形如梨的飞针脱手而出,击中兔身。她飞转一跃,一把拎起猎物,走回来道:“王爷,属下捉住一只野兔,不如将它烤来充饥。”
那雪兔浑身毛色纯白,双目鲜红透澈,乖巧可爱。身上扎着飞针,染红了一小撮毛,被吹箝在掌中,抽动不已。
朱长铭接过雪兔,它战栗着身子,使劲蹬动后腿,往他怀里钻。
修长手指轻抚兔身,朱长铭拔去它身上飞针,蹲下身,松手让它重归树丛。雪兔在他手心赠了几下,一扭头蹦离。它原本就通体雪白,一跃入雪堆,眨眼就没了踪影。
“王爷,这……”
“让它去吧。”朱长铭挥去身上的雪,“还是先去找月影宫所在之。”
谈话间,一阵巨大气浪由远渐近,漫山震响。
朱长铭一锁眉头,耳垂微震。听这响声,如同一群庞然大物于百尺以外,纷拥而来。大雪已停了半个时辰,现今艳阳高照,土石松动,莫非是……雪崩!?
“王爷!这里可避。”
神经倏然紧绷,朱长铭寻声望去,见吹贴身站在一凹嵌山壁前。雪崩势如破竹,还未泄下,已感震耳欲聋。呼吸变得困难万分,妖孽般的雪绒在每一寸空间打转,吸进吐出的,都已变为刺眼的白色。
山壁甚窄,只能容下一人。吹看不见朱长铭,满目皆是翻滚不息的白色。铺天盖地的寒意如漩涡般席卷而来。刹那间,化作一片漆黑,轰然长响,气壮山河。
呼啸中断断续续回荡着凄厉女声:“王爷――”
雪舞风狂之际,人似悬在半空,百丈之外,便是山崩疾雪。
万念俱灰时,身体忽然被人揽到身后。朱长铭缓过神来,眼前已多了一个玄衣青年,背影颀长清秀。劲风乱舞间,掠起他的丝般秀发,俊秀至极。
那人一言不发,迅速运功,回旋几掌,瞬间支起一张伞型气场,将二人包围于内。弥天浩雪从天而降,屏息寒意随之而来。
一浪浪积雪轮番袭下,玄衣青年像是用尽所有气力,苦苦支撑气场。久违的声音同时响起:“若不想葬身于此,就想法速速离开!”
长眸一亮,朱长铭适时拦腰将他拉走。
两人飞跃而起,后方的气场顷刻崩塌,万丈积雪随之倾覆,气浪冲天。
此地雪崩,不远却祥和怡然。两人逃过一劫,互相扶持着走入一个五彩溶洞。参差崖壁上,映水波光粼粼。
“你是非天?”朱长铭并非提问,而是确认。
靠在肩上的青年五官细致,肌肤赛雪,如星亮目内,闪着璀璨淡红,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迎来。
刚刚的雪崩已让非天元气大伤,脚步虚浮。朱长铭见洞内堆有一些猎户留下的木柴,便从身上取出两枚火石,燃起篝火。
六年飞逝,故人依旧如昔。
朱长铭定神看去,五彩水光倒映下,站于面前的非天沉静依然,较之过去更显清瘦。非天原想开口,嘴角却忽然溢出一丝血沫,白肤印红,鲜艳非常。他连忙捂住胸口,蹒跚走到一块岩石边坐下。
朱长铭走近时才发现,非天额上布了一层细密汗珠,右肩似被利器所伤,玄袍肩颈现出一大片红。
听他呼吸越发急促,朱长铭一撩衣摆,迅速坐到身后,气聚丹田,运功于双掌,直击他的双肩。
内力从肩部大穴源源输来,正如当年自己救朱长铭一般。非天呻吟一声,身子向前一倾,倒在地上。他脸色苍白如纸,两片薄唇几乎没了颜色,唯有那对亮目越发艳红,如同滚滚血液在下方涌动。
“今日是十五之夜,我有些畏寒……请你扶我去篝火旁……”片刻间,原先冷傲的声音已夹杂了喘息。
朱长铭应言将他抱到篝火旁边。一触非天的身体,只觉滚烫十分。朱长铭又捧来些干净积雪,递到嘴边,喂他吃下。
修长却过于单薄的身子,仍在不住蜷缩。朱长铭撕开非天的衣袍,白皙胸膛上落有暗色血污,颈项锁骨清晰凹,左肩果真有一发紫的伤口。
“你是被何等利器所伤,上面还沾了毒?”
红瞳已被浓密长睫覆盖,非天蜷作一团,没有答话。
朱长铭俯下身,低首将唇贴上他的肩膀,小心地将毒血吸出。许是有了痛楚,非天左右挣扎,呻吟不已。
被毒器所伤,若不及时逼出,不待多时便会毒气攻心。朱长铭怕封穴后,非天强冲,有损内力,只好紧按住他的身体,一口口吮吸、吐出。
唇间的血液已变回鲜红,朱长铭撕下一块衣料,将伤口仔细包扎。
非天硬提着一口气,没有昏死,他面色如灰,颤声道:“先前雪崩……救你时耗尽内力,如今我……我实在冷得厉害……”
朱长铭忙把剩下的木柴扔进篝火。
半个时辰过去,非天仍旧不断颤抖,唇色变青,不见好转。听闻人在极冷之时,唯有除去衣物相拥,以唤回另一人的体温。朱长铭心知非天武艺高超,若非他出手相救,自己怕是难逃雪崩之灾。
身为东厂的第一把交椅,朱长铭生性冷漠。除了过去迷失天山,背着病重的朱静亭,有生以来,还从没这样与人这样接近。
同是优美身形、俊朗轮廓。朱长铭脱下衣袍,又解开非天的衣襟,将他拥入怀中。
身体触碰的一刹那,感觉非天身体正在燃烧,滚烫至极。不过片刻,又急速转冷,四肢、脸颊如冰封一般,像有两股极热极寒的气息,在体内乱窜。
非天原还挣扎,但身子一觉暖和,便本能地向朱长铭靠去。
看这迹象极似练功走火入魔,朱长铭见他紧咬牙关,唇边不时有血溢下,怕他伤及唇舌,即刻伸手捏住非天的下巴,逼他松口。
“我若死在这座山里,切记把我埋些……要不,会被野兽刨出来……”俊美的脸一阵阵抽搐,非天已是口不择言,拼命埋首于朱长铭怀中。
胸膛顿感湿润,朱长铭低首一看,大颗泪珠正从非天眼中滑出。
记忆中,此人气质冷傲,若非痛不欲生,绝不该轻易弹泪。实在见不得他如此痛苦,朱长铭心念一动,一击非天颈项大穴,他立即昏厥过去。
两人相拥一宿。东方拂晓,怀里人的体温渐渐正常,不再忽冷忽热。
待非天恢复知觉时,朱长铭已起身更衣。
身边篝火已熄,半宿的挣扎令非天看来憔悴非常,他起身望见朱长铭,轻道:“昨夜叨扰秦王了。”
朱长铭摆手说:“如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内力大伤。两度遇险天山,多亏非天兄出手相救。要言谢,应该是我谢你才是。”
非天一笑:“天山、昆仑气候无常,许多练武之人长年居此,是想借此险境,修为武功。怪我自己技艺不精,中了别人的暗器,又逢雪崩,才落得如此狼狈。”
“原来兄台久居于此。”朱长铭感慨道,“此地与世相隔,确实是个清静的练武胜地。”
非天走到洞内清潭边,水面即刻倒映出一位隽秀少年。他背对朱长铭,掬水洗漱:“秦王复来天山,莫非太子身体又有不适?”
提及朱静亭,朱长铭心头一紧。这些年来,太子的身子依然虚弱,用尽了世间的奇珍异草,就连天山雪莲也无法根治。
“此前来,并非是为太子。说来,还想请非天兄帮忙,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非天回头:“秦王说笑了,天下何人不知阁下与东厂?有事相求,我岂有不帮之理?”
朱长铭说:“其实我带兵入边关,是为围剿月影宫主岳臧影,但一直无法掌握月影宫所在,兄台久居天山、昆仑,可否……
话未说完,已被打断。非天突然起身,道:“秦王此求,恕在下难以答应。”
朱长铭一挑长眉:“阁下尚未听我说完,怎就知难以答应?”
两人互望一眼,非天摇头道:“那岳臧影几月之内,降服六派掌门,率月影宫教众,歼灭边关驻军。此人嗜血成性,杀人如麻,无数英雄豪杰葬于他手。我等在天山、昆仑练武之人,大多对他敬而远之。每年,两山都有志士纠集武林之人,跑去向月影宫宣战。最盛一竞达万人,均以惨败收场,有去无回。”
朱长铭听后大笑:“如此说来,非天兄果真知道月影宫所在?”
非天一愣,叹气道:“秦王何必非要赴那凶险之地?”
“朝廷旨令,不得不赴!”
“一朝鼎盛,不可缺栋梁之材。愿秦王再多加考虑。”
非天说完,静静走到一边,拾起地上烧焦的干柴,在地面轻划:余左天山右昆仑,何劳山巅眺满月?彷徨山重百转间,水中望月雾中。
朱长铭走来,低首观望地下诗句,转而道:“非天兄既有苦衷,我也不便多问。你虽熬过昨夜,今日也不可大意,先在洞内稍作休息,待我招来属下,再一同将你送回宅邸。”
“多谢秦王费心,我只需撑过十五,就不会有碍。”
朱长铭一笑,转身步到洞外。
入边关时,身上已备齐装备,此刻他从袖中取出一节爆竹,一拉火线,“砰”一声,一尾青烟冲至天空,绽为一朵艳红烟。
东厂特制的讯号烟,升至天空,方圆十里内均可看见。半个时辰后,吹果真赶到。
东厂杀手的警惕性素来无懈可击。非天见吹对他上下打量,只差不能一眼看穿他的心,顿感不适。三人路经一湖青池,时值初春,湖面甚广,漂着无数浮冰,令人望而生畏。
非天停下,说:“此湖方圆十五里,位天山博格达峰,姑且就叫它天池。天池之水,世代被边疆族人奉为圣水,极具灵性。浮冰一旦融化,便如明镜一般,可映现上方物景。”
浮冰未覆之,隐约映照天山几角。朱长铭向湖面望去,忽然问道:“一旦浮冰散去,天池是否真可映现上方所有景物?”
非天淡笑:“我只是顺口一提,秦王为何对此事如此兴趣?”
见他微笑,朱长铭一字一字,清晰答道:“非天兄聪明绝顶,不直截了当告知本王,而在诗中暗藏玄机。”
他背朝天池,指向前方的一座山丘,道:“月影宫可近眺满月,却并非于昆仑、天山顶峰。如若推算无误,它当是匿于略高于天池的不远,每当满月,即可水中望月,取其倒影。”
非天听后,反问:“仅凭这些,阁下就认定前方是月影宫?”
朱长铭大笑:“倘若月影宫不在这附近,非天兄又何必一路用心良苦,将我们领到天池?”
他说着,径自步向前方。吹尾随朱长铭而去。
非天耸耸肩,跟着两人一同前行。
步入山丘,只觉此地势怪异。远看显高,亲临却如行走于平原。不久果然看见一座华贵府邸,高门上方,镶有“月影宫”的牌匾异常刺目。
月影宫的怪异,并不只限于所地势。府邸门口左右,各放了两只黑色木箱,定睛去看,恰是两口漆黑的棺材。
众人正觉疑惑,忽闻声响,月影宫的大门正缓缓打开。
宫门敞开,远远可见内部庭廊有序错落,精致华美,与宫外的苍茫之色,截然不同。两排白衣侍从平行而出,于中间最后走出的,是个肩披白貂披风的少女。
少女长发飘飘,杏目樱唇,同样是一身素白。她谨慎地望向宫外三人,看着非天与吹时,目光一闪而过,滞留于朱长铭身上的,则显长久。
“秦王历经艰辛,摸索到我这月影宫,此刻相见,怎又一言不发?”少女看着朱长铭,慢慢步下。
朱长铭见她走至跟前,沉声道:“本王远赴边关,是想岳臧影以宫主身份出面商谈。先前不开口,是因还未正式与他相见。”
少女一愣,续道:“月影宫的教众遍布昆仑、天山,就这府邸内,也有近千人听我号令,你说我不是岳臧影?”
“缘由有三。”朱长铭一挑嘴角,背过身,详细道:“姑娘过于年轻,虽然你极力掩饰,但紧张之色还是于无形中泄露而出。岳臧影公然挑战六大门派,性情定是不可一世、自信满满,又怎会在自家门口,心浮气躁?”
风声忽然大作,掠起满地枝叶,朱长铭接着说:“无论是在宫廷、武林、寻常百姓家,当家人的服饰自是与众不同。姑娘虽披貂皮披风,但仍与其他侍从一样,亦穿白色。以此推算,你不过也是个侍从,只是相较一般人,更得主人宠爱罢了。”
少女闻言,表情僵硬,急道:“那第三呢?”
“第三个出卖你的,是你的眼神。吹乃一女子,与你身份相当,也是主人的侍从,可直接排除是秦王的可能。你能在非凡与我之间,迅速认定我是秦王,原本不难解释。因为非天长居天山,当与月影宫之人有所交集。可姑娘,包括从月影宫走出的所有人,却无人敢多看他几眼。”
朱长铭说完,转身走到非天面前,轻道:“要请岳宫主真身相见,看来真非易事。”
非天直视而来,神色怡然,眉宇间居然添了几分温柔:“秦王言下之意,是指我便是岳臧影?何以见得?”
朱长铭眸中闪现自信,此他并未回答,而是吹从他身后走出,说:“非天公子长居山,理应两袖清风,穿着简朴。而公子这身绸袍,若非大户之家,绝不会穿来练武。”
掌声忽起,非天鼓掌道:“东厂实在名不虚传,相较洞悉力,我更佩服秦王心思隐秘。”他指向白衣少女,说:“她叫蝶衣,的确是我的侍女。秦王应当早就识破我的身份,还能让我亲自领路,来到月影宫,实在厉害!”
朱长铭道:“岳宫主睿智聪颖,若非你有意指引,岂会如此顺利?”
“我带你来此,确实存有私心。”岳臧影面朝门边的两口棺木,“秦王不远千里,于边疆周边调兵两万。大军由左右副帅率领,于山下扎营。可惜,那两万人进入月影宫的迷阵,不用费多少气力,你的两名主将就统统被我擒获。”
两口棺木入瞳,印到心底,霎时变得格外沉重。
朱长铭问:“既然你有备而战,且先发头筹,下一步想要如何?”
“听闻秦王仅凭一人之力,就可威震朝廷、武林。今日想与你就武功,比试一。”岳臧影边说,边站到众侍从前方。
飒爽秀颀,一宫之主的气魄无所隐藏。
吹在后,说道:“王爷,请由属下代劳。”
朱长铭知吹与岳臧影实力悬殊,不出五招就会归敌掌握。他独自上前,说:“我若败北,一切由岳宫主置。不过,本王的属下必须全身而退。”
朱长铭此举是指望吹能为大军指出迷阵出路,否则无人可以清晰记下全部路线。
岳臧影一扬唇角:“可以,我答应你。”
话未说完,他身形急变,背后迅速展开巨大气场,整个人飞身向前跃来。朱长铭举掌相迎,两股力量相撞,刹那间发出一声巨响。
四掌相合,岳臧影半悬空中,不靠外力,硬将他逼得连连后退。朱长铭于下,双脚倒退之,尽是足印。
岳臧影说得不错,只要熬过十五,他就可安然无恙。四目相撞,昨夜的景象历历在目,只因立场不同,救命之人亦可化为宿怨仇敌。
心头忽缠乱麻,岳臧影猛然收手,凌空翻飞,稳稳落地。他即刻挥臂运功,两股巨风平地起,乘风而来的是那两口黑色棺木。
朱长铭顾念棺内左右副帅的遗体,迅速支起一堵气浪来挡。双重内力互相牵绊,两口棺木随之腾空定格于二人中间。
岳臧影一收手,棺木即刻急速打转,向前蛮撞而去。
朱长铭猝不及防,双手触及之际,棺木应掌粉碎裂开。木片霎时横飞,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里面居然并无遗体!眼前木片尚未散尽,朱长铭只觉胸口被人重击一掌。体内气息顿时逆流,他急忙撤掌倒退,还未站稳,已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低首入目,步入一双长靴。
岳臧影的声音于上响起:“我不会过于刁难秦王,只想请你入月影宫休息几日。其他事,可从长计议。”
“愿赌服输,悉随尊便。”朱长铭站稳脚步,侧脸吩咐吹:“你可以下山了。”
秦王之言,即为命令。从入东厂的第一天起,这个概念就已凿上心头。吹拱手道:“是,属下遵命。”她说完,立刻转身离开。
朱长铭自是朱长铭,吹悉他的为人,即使天地逆转,也休想让他言弃。
第二章 六年守候,月圆人不圆
轻纱飞扬,榻前的火盆透着几颗火星。厢内烛焰不时跳跃,照亮清雅、宽敞的厢房。
厢门轻响,蝶衣轻轻走入,见岳臧影托腮坐在案前小憩。
刚才与朱长铭一战,虽是占了上风,仍耗了他不少内力。长睫覆目的岳臧影,清秀非常。外界传闻总将他说成三头六臂,少有人知,月影宫主其实生得这样好看。
似是察觉到被人注视,岳臧影抬起头,见是蝶衣,问:“他怎么样了?你有没有照我话去办?”
“宫主出手又稳又准,秦王只是外伤,并未伤及内脏。我已照您的意思,准备了药浴。替秦王化淤、趋寒。他从京城行军到此,劳累不堪,这会儿已经就寝了。”
岳臧影听后,微皱长眉。还是忍不住责怪自己下手过重,但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自愿进入月影宫?
走近时,蝶衣看他脸色灰白,担忧道:“昨晚是十五月圆之夜,众多数众四下寻找宫主,就是不见您的踪影。只有月影宫内的温泉,可抵挡寒热相交。宫主一宿在外,如何熬过的?”
“是被朱长铭救了。”
昨夜历历在目,脸庞突然发烫,岳臧影心头微暖。
蝶衣叹了口气:“为与秦王再度相见,宫主耗费六年引起朝廷、武林注目。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岳臧影微微一笑,挥退蝶衣,独自站到窗前。窗户正对天池,湖面完整地映显一轮明月,已过十五,却圆得分外均匀。
何止是六年时间?长居天山修炼,与世无争的日子,从邂逅朱长铭一刻起,便已烟消云散。
同是十五之夜,那个化名非天的少年,于山路行走,心口突觉绞痛,疾症欲发。恰逢一名青年,身背一个昏迷的男孩,焦急走来。
青年相貌英俊,也不隐瞒身份,据实相告。他正是秦王朱长铭,而身后的男孩则是太子朱静亭。
体内气息已是大乱,非天强行支撑,将两人带入附近一个洞穴。太子对朱长铭甚是依赖,苏醒后便蜷在他的怀中,不言不语。
太子之病必须现服雪莲,才可稳住。非天熟识天山地形,又赴风雪中,飞转山壁间,将药材采来。
朱长铭于雪地中行走多时,寒气入侵,体力耗尽。他望向朱静亭的眼神,依旧充满怜爱。此人如若倒下,即使救下朱静亭,他二人也走不出天山。
非天提着一口气,硬将所剩无几的内力,输散一半,打通朱长铭的全身脉络。
自己临走时,肺腑冷热相撞,再也无法强忍,撑着石壁,吐出一口血来。身体下一刻跌入一双有力臂弯中,回眸看去,触及一双长眸亮目。
“非天公子脸色不妥,不如稍作休息再走。”抑扬顿挫的声音,带着缕缕温柔。仅此一句,就已峰回路转!
不过自己不得不离开,非天清楚自身状况。不出半炷香,他就要化为原形。匆匆一别,重逢竟候了六年。
关上窗户,岳臧影坐到榻边。衣袍滑落至腰,左肩上的伤痕格外醒目。正与白天吹刺中雪兔的部位,同是一!
在这月影宫中已住了三天,却不见岳臧影,预想中的严刑拷打也没有出现。朱长铭整日待在房中,不免疑惑万千。
厢房的布置极为细致,桌椅皆以檀木所制,香气淡雅。每到三餐时间,便会有侍从送来膳食。
每到晚间,朱长铭夜观星象,以七星为准,月影宫所在,正是天山山腰。窗户正对一块山壁,崖上盛开着一朵洁白雪莲。这本是朱静亭的救命之药。
朱长铭脑海中,忽地闪现无数画面。他模糊看见自己与朱静亭年幼时的景象。静亭的身体一直不好,先前还与自己嬉戏,转眼间就开始咳血,大片鲜红几乎弥漫所有人的眼睛……
虽然身宫廷,但静亭聪明伶俐,太子首选当之无愧。自己从小就爱守护他,唯一心愿就是有朝一日,助他登上皇位,开创盛世……
记得他垂泪对自己说:“皇叔,父王抱恙,已着手革职同朝官员。你尚年轻,已身任大明第一藩王,更是难逃此劫。只有我做了皇上,才可保住你。”
六年,对朱静亭而言,是个惊人的蜕变。无瑕少年,已化身为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记忆中的静亭,永远一脸稚气的微笑,身子单薄,见到自己时,会奋力扑到怀里。可惜做了太子后,静亭便很少笑了。朝臣离间、兄弟反目,其间所受苦楚自是不言而喻。
即使没了“大明第一藩王”的头衔,屈居东厂。只要留在静亭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就是最大满足。
朱静亭是朱长铭心中一大痛。一忆起他,内心就不由觉得惋惜。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忽闻背后有人说道:“是何事让秦王愁眉不展?”
朱长铭回头,看见岳臧影站在门外。他一袭玄袍,领口袖口外露白色丝绒,长身玉立,模样高雅脱俗。
朱长铭淡道:“岳宫主将在下看得高了,世间何人无忧无虑?你将我软禁于月影宫中,三日不做置,这便可让我长吁短叹一番。”
岳臧影径自走来:“秦王也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我要是想置你,还会备好这等厢房,配齐侍从周到伺候吗?”
朱长铭一抿唇,开门见山说:“岳宫主明大义,挑战六大派之事,我也无权多问,但边疆历来是朝廷领地。你怎可占地为王,驱逐驻军?”
真正的理由无法说出,岳臧影淡道:“八百里边疆,一面戈壁大漠,一面积雪山,及不上京城一角。朝廷挂念的,当是此地的赋税吧?”
“税款素来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边疆久旱少雨,若非朝廷修建水库,当地人还只能吃积雪解渴。”
朱长铭要为朱静亭铺平一条路,在他即位时,大明版图定要完整无缺。依利而言,边疆确实少有利途,但此地域辽阔,一旦划割,版图就会急剧缩小。
岳臧影不急于进入正题,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你到我宫中几日,也不曾游遍,今天不如随我四看看?”
此人脾性甚慢,朱长铭也不想操之过急,便跟着岳臧影步出厢房。
厢外是条石廊,九曲回旋。廊外皆是旷阔平地,栽种一些树木、盆栽。
说来也怪,月影宫外天寒地冻,常年积雪。而在宫内,虽有仆役时常除雪,但气温却如身南方,温暖和煦。
走到石廊尽头,便可通向后院。眼前即为一方青池,上方隐隐飘起雾气,想是池中注满热水。
朱长铭走上前去,轻拨池中清水,温热适宜。鼻间萦绕缕缕药香,他回头问道:“这潭温泉莫非还有药浴的疗效?”
岳臧影失笑:“这山泉一路从地下涌来,地面积雪反助它保以恒温。天山、昆仑本就多产奇药草,雪崩山摇时,埋入地下,也就形成这药池了。”此翟讳贵温泉,朱长铭也不曾见识过,顿生感慨,微微一笑。
此重逢天山,岳臧影还是头一见他舒心的笑容,心神也随之微漾。他早已清楚朱长铭并非普通人,老皇上即将寿终正寝,六部皆由太子朱静亭打理。多名藩王借机兴兵于京城四面,各怀鬼胎,按兵不动。将此危机于一年之内秘密解除之人,正是东厂秦王。各路起兵藩王相继死于东厂锦衣卫的暗箭下,叛乱军队一一收编京城兵部。
细看朱长铭,感觉他是个儒雅书生。气质虽冷,眉间却显亲和。极难将他与久负盛名的炼狱――东厂挂钩。
岳臧影有些不解,于后说道:“听闻东厂杀人不见血,各类刑罚更是闻所未闻。没料到掌管它的秦王居然这般斯文。”
朱长铭笑:“要论藏不露,哪里及得上非天你?”
此言一出,忽感有些逆耳。故人当前,却已非过去。
两人都微微一愣,朱长铭先开口:“十五那夜,岳宫主全身冷热交集、气息大乱,极像走火入魔。这药泉对舒缓逆流之气,应有奇效。”
未料他看了几眼,就已猜出这药泉是治疗自己的病症而用。岳臧影心下一惊,随口道:“那日我练功误伤自己,利器带毒,侵蚀体内,才落得如此狼狈……”
岂想他还未解释清楚,肩颈大穴就猝不及防地被人一击,全身一下子酥麻不堪,岳臧影难以站稳,顿时向后跌去。
朱长铭即刻伸手相扶,一把抱住他:“肩颈虽为大穴,但练武之人此被袭,一般还可站稳。若非岳宫主的内力尚未恢复,以你的绝世武功,怎会轻碰一下,就要摔倒?”
身子仍感麻痹,岳臧影倒在朱长铭怀里,低问:“既然你早知如此,为何当日我与你比试时,不曾用上?”
药泉附近,只有仆役在外看守,并无旁人出入。将岳臧影横抱到一块山石上,朱长铭正色道:“即便我当时擒下你,又怎敌得过月影宫数千教众?以你相胁,以求出山,只会自投你设下的迷阵。岳宫主若真有意加害于在下,也不会从雪崩中将我救出。”
被人看透,既有震惊,又有欣喜。岳臧影平躺石上,未压住的长发随风而摆,他早知朱长铭心忧之事,轻问:“太子的身体现在如何?”
心猛地一沉,朱长铭移开视线,说:“时常咳血,还是没多大好转。”
岳臧影望天说道:“他的痨病与生俱来,雪莲只可一时缓解。想要根治,只有两种方法。”
“什么方法?愿闻其详。”朱长铭问。
这些年来,曾派人奔赴无数名医、奇药之地,却无一种方法可以治好静亭的病,此言立刻唤回了他的精神。
“一是凤凰草,听闻这味草药生长于戈壁大漠,苍鹰之巢。服下凤凰草,顾名思义,就如重生一般,百病可除。”
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岳臧影却依旧躺着,继续说:“二是精灵血。除去天宫与地府,凡界共分人妖两界。若用化为人形的精灵之血,也有与凤凰草一样的药效。不过精灵血有一不妥,就是服用后,患者肌体五脏可得新生,却连记忆也会一同清空,犹如一张白纸。”
朱长铭听后,哈哈笑道:“我对那凤凰草极有兴趣,精灵血太过缥缈,不敢期待。倘若岳宫主所言不假,我愿与你一同寻找凤凰草,带回京城。”
岳臧影一愣,继而道:“秦王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精妙,我随你回京,岂不自投罗网?”
“空守边疆,不过是过草莽流寇的生活。只要找到凤凰草,我愿请命朝廷,分派兵权予你,正式掌管边疆。”
自己长居天山,除了修炼外,更重要的是为等候朱长铭的到来。此时,他却说要将此全部赏赐予他。没了企盼的天山,如同一口枯井。
岳臧影身子微颤,起身说:“我拒绝。”
六年前就已知晓,朱长铭的心里只装得下朱静亭。岳臧影敢挑战各派掌门,却没有勇气挑战那二人间的情谊。站起身后,视线与朱长铭相撞,觉得无所适应、怅然若失,岳臧影干脆抬腿离开。
故人化敌,现在又于一种微妙的关系。朱长铭站在原地,看着岳臧影离去,撇唇一笑,云淡风轻。
自从上回于药泉分别,岳臧又几日不去见朱长铭。
独自一人高坐在月影宫的内堂首座,只感寂寞非常。忆起朱长铭为太子着想,心头不禁一阵酸涩。
耳边传来脚步声,蝶衣的声音即刻响起:“宫主怎么还坐在这里?不打算备宴了吗?”
岳臧影应了一声,懒洋洋地从座椅上起身。
蝶衣看他精神不济,知晓定是为朱长铭之事。她跟随岳臧影许久,很少见他这般模样,不禁询问:“往年宫主的生辰,您定要与教众一同忙碌,无醉不归。今儿个怎么这么没精神?”
烦闷在胸中积压了几天,岳臧影看她一眼,说:“你说他这人怎么这样奇怪?居然要我去寻凤凰草,随他一同回京,给太子医病。”
蝶衣也曾听闻,当今太子的身体向来不好。听岳臧影这么一说,回道:“想必是秦王极宠太子,见不得他病痛缠身。不过宫主千万不能答应,您的身子每到十五必会病变,只有月影宫的药泉才可舒缓的。”
听她一言,越发添堵。其实,只要熬过月圆之夜,自己就会安然无恙,即使离开天山,也并无关系。
心里如此一想,岳臧影赶紧收回神来。
他在想什么?竟已在考虑离开月影宫之事。倘若病发时没有挺过去,他就会自行打回原形。
朱长铭不信这世间存有精灵,却不知二十多年前,岳臧影就是这天山的一只小雪兔。十六岁时,他就褪去精灵之身,化作人形。第一个邂逅的凡人,便是朱长铭。
岳臧影走神得厉害,蝶衣招呼说:“宫主的生辰,可要去请秦王赴宴?”
“你去请他来就是了。”岳臧影心念一动,又问:“颜氏兄弟今年有没有备酒?”
蝶衣笑道:“宫主一提秦王,就有了兴致。连我们月影宫最好的酒,也要拿出来款待。”
“这又从何说起?他们兄弟俩可是年年都要呈酒的。”
蝶衣说不过岳臧影,嬉笑几句,径自去请朱长铭。
月影宫主的生辰,侍从多数于庭院内摆宴欢庆。晚间起风,主宴便设到了内堂。
几天前,已有仆役为朱长铭量身制衣。入席时,岳臧影看他一身貂皮长袍,颀长优雅、气宇轩昂。
将近半个月来,听伺候的仆役提起,朱长铭五更便起,很少出厢门,大多在房中翻阅书籍。
朱长铭入座后,也不多一言。倒是岳臧影主动招呼:“天山虽没有奇珍美味,但我这里的主厨是个精细之人。入春时,就前往各地搜罗素材,快马加鞭带回月影宫。秦王不必担心,这些菜肴是风干多年,再煮熟了呈上来的。”
朱长铭仔细一看,一桌酒宴,直接取材山中的食物倒是甚少。
面前的一盘串烤,微黄呈半金,汤汁丰盈,吱吱冒着热气。细闻其味,浓郁喷香,难以辨出是以何肉所制。
岳臧影执起串烤,送入口中,解说道:“这是由牛、羊、鹿三种肉串烤而成。炭火过猛易焦,过弱便烤不透,极难掌握。”
毕竟是岳臧影的生辰,朱长铭侧过身子,贺道:“岳宫主年轻有为,弱冠之年就已一统名震天下的月影宫。我身你月影宫中,不便预备寿礼。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岳臧影似是没听到他说话,径自又指向另一道橙色菜肴,说:“那叫‘西湖松子鱼’,以杭州草鱼为主料。”他说着,夹来一块鱼肉,放入朱长铭的盘中,示意他动筷尝尝。
朱长铭看了看那道菜,鱼身反披,鱼肉被一一划分,经油爆后,如栗子般分开易夹。整盘菜肴多为橘红,色香俱全。
朱长铭执筷夹起盘中鱼肉,入口后,鱼肉的香甜四下冲撞。佐料中的黄酒调得恰到好,丝毫尝不出半点鱼腥。口内甜中带辣,想必是菜中加了胡椒。
朱长铭又尝了一筷,抬头问:“岳宫主的主厨是如何调味的?为何这道松子鱼中会有淡淡的荷香?”
岳臧影道:“这是他去杭州时,我吩咐他这样做的。这道松子鱼里,凝稠的不是普通的粉类,而是西湖的特产藕粉!藕为荷经,带有荷香,也是理所当然了。”
西湖藕粉冲入沸水中,即变成透明糊状,清新爽口。难怪吃后,回味无穷,齿颊留香。
朱长铭渐渐不再拘谨,又尝了几道菜肴。月影宫的菜色,素材虽普通,做法却是极有心意,与众不同。
蝶衣站在岳臧影身后,弯腰低声说:“宫主,是颜礼、颜轼兄弟俩呈酒来了。”
她刚一说完,正门便走入两名手捧酒坛的白衣少年。
身着白衣,即为月影宫的侍从。两名少年皆是纤瘦身形,五官酷似,一眼就可认定是孪生兄弟。
走在前方的男孩眼帘低垂、腮部微红,想必性格也极为沉静。
相较之下,后方的男孩倒是瞳内燃焰,一脸意气风发。他像是极敬兄弟,虽然迈着阔步,速度却极慢,不超越前面的男孩一步。
兄弟二人走到桌前,由前方的少年将坛内的酒倒入杯中,呈给岳臧影与朱长铭。他低首道:“月影宫年年储酒,时间却不长。宫主每年生辰所用的酒水,虽是勾芡而出,味道倒也不差极品陈酿。”
两坛酒的坛身各贴有“天山”、“昆仑”字样。岳臧影看了,笑道:“礼儿,你的酿酒技艺我一向钦佩。没想到你连文采也有所增长,这酒名起得倒是讨巧。”
被岳臧影一夸,颜礼将头垂得更低,颊上立刻升起一片红云。
岳臧影心情舒畅,将朱长铭介绍给颜礼、颜轼说:“这是大明的秦王,他长住皇宫。让他尝了这酒,就可知晓相较宫廷御液,你们的酒酿得如何了。”
不料颜礼一听此言,身子忽然向后一倾,幸被颜轼一把扶住。颜轼一抿唇,像是有话要说,却被颜礼阻拦下来。
在场其他人都觉奇怪,岳臧影刚想询问,颜礼却抢先道:“那就请宫主与秦王品尝看看!”
听他这样说,岳臧影也不放在心上,举杯欲饮。哪知还未碰上嘴唇,朱长铭已先一步握住杯盏,放至桌上。
“既然要与御液相比,饮前也当以宫廷礼节行事。”朱长铭不着痕迹地瞥了颜氏兄弟一眼,从腰间衣带中取出一根银针,交给蝶衣:“于宫宴内饮酒,无论当今圣上,还是文武百官都有侍者用银针试验,倘若针尖不变色就可饮用。”
他此言一撂,颜礼更是紧张万分,额上甚至已冒出汗珠,此景皆落在朱长铭眼中。
颜轼忙上前不平:“宫主每年生辰的酒,都由我们酿制。秦王一到,就要用银针试酒,岂不是怀疑我们兄弟?”
蝶衣好奇心重,劝道:“都说这是宫中礼节,何必太过在意,试一下也无妨啊!”方才颜礼先是从“天山”坛内倒出酒,蝶衣说着,即刻把银针伸入坛中,轻轻调试。
银针一遇“天山酒”,针尖颜色即刻变,渐渐上升,随之整枚针身化为褐色!
这一变化令众人大惊,蝶衣更是手忙脚乱,手腕一用力,整坛酒倒洒于地,一时间药效尽发,吱吱冒泡。
颜礼见状,脸色顿时苍白无比,“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颜轼同样大惊失色,他伸手却扶不住颜礼,摇头轻喃:“怎么会?不可能……银针怎么变色?”
整个内堂一片沉寂,颜礼坐在地上,四肢颤抖,眼神不住游移。忽然间,他像是想起什么,急忙爬向岳臧影,拉住他的衣袖哀声道:“宫主,礼儿没有想害你,那酒里加的不是毒药!”
袖口已是一片泪渍,岳臧影一收神,看向颜礼。
宫内多数教众都是边疆子民,颜氏兄弟从月影宫建成起,就已跟随自己,方才发生的一幕着实令岳臧影难以置信。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淡唇微启,轻轻一句已让颜礼浑身微震。他咬了咬发白的唇,欲言又止,最终低下头说:“什么也没放。”话尾刚收,颊上便重重挨了蝶衣一掌。
“你做什么!”颜轼一把抱住躺倒的兄弟,冲着蝶衣大吼。
颜礼本就重心不稳,那一耳光几乎将他扇晕,半边身体侧倒在颜轼怀里。蝶衣抬手,本想再掴颜礼,却禁不住哽咽起来:“宫主待我们如同手足,哪里亏待了你们?你们居然下毒害他!”
想她与这两兄弟相多年,也有情义,岂料今日他们却要加害岳臧影。蝶衣一时百感交集,难以自控。
颜轼怒目相瞪,额上青筋暴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根本没在酒里下毒!这酒……”
“不要说!”关键之,颜礼突然回身,用手捂住颜轼的嘴。
朱长铭坐在一边,眉宇锁:“他们兄弟情,如非有苦衷也不会闭口否言。想要让他们说话,逼问几句,只是徒劳无功。”
心中震惊不已,岳臧影吸一口气:“先把颜礼、颜轼关去柴房!”
一声令下,周围侍从迟疑了片刻,才将两人带下。
先前差点饮下毒酒,偏偏还是自己的亲信奉上,内心又疼又涩。岳臧影心情难以平复,空对一桌酒席发愣。
极少见到他发呆,朱长铭侧脸细看,发现他眼神凝滞许久。岳臧影清瘦无比,侧面轮廓清晰秀美。他突然用手捂住左肩,想是那伤口又在作痛。
心头漾起涟漪,朱长铭忽想看看他的伤口愈合得如何。记忆里的非天刹时与眼前之人相互重叠。
虽有盖世武功,却是一副单薄身子。
“非天?”
许是心神乱了,听见这样的称呼,岳臧影居然跟着应了一声。
朱长铭没料到他真会回应,又问:“身边的人下毒害你,你很伤心?”
岳臧影点点头,眼神有些茫然。
今天颜礼、颜轼一进内堂就与平日里有所不同。颜礼性情内向,极少说话;颜轼则血气方刚,有时会与自己顶几句嘴。自己究竟做了何事,居然逼得他们要这样做?
想着想着,瞳眸自然而然地浮上一抹浅红,胸腔也略有痛感。自从经历崩,元气至今没能完全恢复,岳臧影以手撑住桌面,轻轻喘息。
岳臧影的生辰酒宴最终这般收场,朱长铭说不清是何想法,看见岳臧影肩膀起伏,知道他定是抑郁攻心,又发了病。
从幼时起,唯有朱静亭咳血时,自己才会焦急,此时此刻,雷同之感由心而生。朱长铭情不自禁伸出手,覆上岳臧影的生背:“你放心,我会让他们两个说出来……”
耳边朦胧响起朱长铭的声音,岳臧影蓦然惊起。
二人两两想望,一时无语。片刻,岳臧影说道:“让秦王见笑了,请自便。我有些劳累,先失陪了。”说完,便风一般地举步离开了内堂。
第三章 血染雄黄,泪洒天池
刺眼强光忽然入目,两个男孩本能地以手覆面。指缝间隐约看见蝶衣站在跟前,旁边一人身形颀长,长眉眸,衬得俊俏非凡。细望朱长铭的双目,只感冰火相溶,邃到无可见底,令人直感不寒而栗。
三五个白衣侍从鱼贯而人,蝶衣首显痪出来,说道:“宫主心软,已被气得心力交瘁。你们还不准备说实话吗?”
在扎人的柴堆上跪了两个昼夜,滴水未进,颜氏兄弟都已憔悴不堪。尤其是颜礼,就连嘴唇也已渐渐泛白。
他努力挪了挪没有知觉的双腿,爬到蝶衣脚边,轻道:“我们至亲双亡,性命也是宫主搭救……怎么会想害他?”
蝶衣知颜礼体弱,听他气若游丝,不禁心生恻隐,好生劝说:“我们都是月影宫的人,只要你想明白,宫主会宽恕你们……”
颜礼摇摇头:“他不会原谅我……你不明白……”
他一人喃喃自语,说话逻辑越发混乱。
蝶衣无可奈何,急得就快落下眼泪。
自从宫主今年生辰那夜起,他就将自己关在寝厢。侍从们来往经过,偶尔可以听见里面传出叹息。宫主一直很照顾颜礼、颜轼,这恐怕真的是被伤了心吧。
“刑部审讯,素来是将人犯先关押几日。其间不准进食,不准休眠。人往往是要到了极限时,记忆才会清晰。”
森冷的声音于边上响起,朱长铭的身影入众人眼帘。
他侧身转向蝶衣等人,道:“月影宫之事,我本无权插手。但留宿此地大半个月,承蒙岳宫主款待,也想为他帮上点忙。”
颜轼在一边半晌没有开口,听朱长铭这番一说,不屑骂道:“呸!假仁假义,我们与岳臧影之事轮不到你来管!”
“住口!”蝶衣原已心软,但看颜轼这般态度,火气又大了起来,她转向颜礼,又问:“礼儿,我最后问你一,你要不要说?”
颜礼看似没听到她的话,仍旧低头,未作回答。
蝶衣极敬岳臧影,看不得他失落、难过,这擅自突审颜礼、颜轼,也是想为他分担一些忧愁。本以为两天时间,颜氏兄弟已有所省悟,没想到居然还冥顽不灵。
蝶衣着实难过又失望,她转向朱长铭:“秦王想要怎么置他们?”
朱长铭见颜礼以手支地,看来已是难以站立。他对蝶衣说:“劳烦先取四根麻绳来,他们跪了一天一夜,腿是受了罪,现在也该换换别的了。”
颜轼听后,切齿道:“原以为岳臧影宣战六派,只为逞能显功,没想到他和这朝廷走狗还有一腿!”
内心的一点怜悯,皆被这活烧得灰飞烟灭,蝶衣迅速找来麻绳。
朱长铭随即命人将那两人从地上拖起,相对而立。手臂向上拉成倒八字,左右手腕各缠上绳圈,另一头系于房梁。
颜礼、颜轼长时间跪着,双腿极难站稳,可一旦曲膝休息,就将牵动全身,带至上臂,腕便会被麻绳磨得生生作痛。
颜轼性子倔,使劲挣脱,反而加大摩擦,手腕已被擦出一圈血红。
“麻绳可是绑在脉,你再蛮缠下去,磨断经脉,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即使挣扎也不可动作过猛。高束双手,原来用意于此。
颜轼怒瞪朱长铭一眼:“卑鄙!”
朱长铭未作反应,回身看向颜礼:“大凡孪生兄弟,相较仲弟,为兄者性情反会内向、稳重。进酒时,你步行于前,欲说之言几番按撩,应该是兄长吧?”
几细节,就已推算出两人辈分排行。颜礼略感惊讶,咬唇不答。
看他神情已显慌张,朱长铭微挑唇角:“既然如此,就依审讯惯例,先主后。你既为兄长,就从你开审!”
他的语气瞬间变得无比严厉,在场众人无不寒从心生。
颜轼在后,听了人叫:“有什么招式全冲我来,别动我哥!”
朱长铭一句不应,迳自从地上捡起几根木枝,递到颜礼面前:“刑部专用线串竹片,夹人手指。连心十指,牵一发而动全身,剧痛钻心。不过我不爱用这招,东厂素来是将人的手指,全部缝合,再强行拆开……”
所有人怔怔听着,许是难以想像这等场面的血腥,一时无人说话,就连呼吸也似是停滞了一下。
颜礼呆呆地看着朱长铭挑起自己的右手,几根木枝在他指间来回玩转。刹那间,犹如四条蚯蚓贯穿、游离入五指四缝间。
“啊――”
第一个嘶声尖叫的,并非颜礼而是蝶衣。她惊愕地张大双目,失声尖叫。眼前这幕令她心惊肉跳――四根木枝已扭曲着,钻入了颜礼的五指,指与指之间的皮肉设枝条来回穿绕、相连,手法如同针线缝衣。
五根手指相互牵制,只要微微一动,即会拉扯皮肉,鲜血顺臂而下,沾红半截衣袖。
五指互,相较夹板相压,威力更甚。颜礼痛得死去活来,也顾不上腕上缠着麻绳,疯一般地晃动双臂,想要扯下手来。
“去按紧他,磨断了经脉,连性命也会不保。”
听朱长铭一说,周围人才缓过神来,机械地上前按住颜礼的四肢。他们也不知为何这么做,只是听那撕心惨叫,个个心头发冷,但求能减缓颜礼的痛苦。
“哥!哥……”
一线之上,站了三人,跳过朱长铭,颜礼扭曲的脸正对的就是颜轼。孪生兄弟多数身心相通,听哥哥这般惨叫,他也如同五脏俱裂,痛不欲生。
“不要你管了!月影宫的人,宫主会亲自来审!”蝶衣实在看不下去,扑向朱长铭,使劲摇晃他的肩膀。
被几个人按着,颜礼挣扎几下,猛然晕厥,大半个身子垂了下来,所有人一时又不知所措。
朱长铭拨开蝶衣的手,走至颜礼面前,直接拽住缝在他手上的枝条的顶端,用力一抽――
粗糙枝条连肉带出,指侧上相缝的伤口顿时拉大,露出肤下的森森白骨。
不用冷水浇淋,这等椎心剧痛,足以令一个昏死的人再度苏醒。颜礼缓缓抬头,用力张口,已是难发声音。他下意识地动动右手,好似整块表皮与骨剥离,皮肉落至手背耷拉着,只见右手的五指手骨,尚还犹存。
“你现在还留有嘴巴,可以说话。我耐心有限,你切莫等到连嘴也被缝上,才想起要说!”
月影宫的柴房已化为东厂炼狱。
东厂内,若有人背逆,抓回后势必个个被缝五官。眼、鼻、口、耳均用针线牢牢缝上。受刑之人,如非窒息而亡,即是不住挣扎,撑断针线,流血而亡。死后样貌,惨不忍睹。
柴房内盘旋着一阵阵凄厉的哭声。颜轼大吼大叫着,扯动被吊住的双臂,力量之大,连房梁也不堪重负地‘格格’作响。
颜礼侧脸看着朱长铭,脸色白得吓人。他发出语不成调的呻吟,隐含了极大痛楚,却无声尖叫。目光涣散的瞳仁内,忽然聚光,他刚一呶嘴唇,又被朱长铭强捏住下巴。
“想要咬舌自尽?”长眸之中透着无懈可击的洞悉力,朱长铭道:“对付用这类方法寻短见的人,我一般主张将他们的牙齿一颗颗全拔下来,不过至今还无人撑到一排尽除,就纷纷失血而亡,建议你最好不要尝试!”
“我要,见……宫主……”
前后不出半炷香,颜礼的声音却已似苍老了十年。
在场众人无不心颤,更有人转过身去,不忍看他的惨状。蝶衣后悔带来朱长铭,她无力劝阻,跌跌撞撞地跑出柴房。
“朱长铭!你这个冷血的畜生!有本事用在我身上!”颜轼哭喊着,双腿拼命朝朱长铭所站的方向蹬去:“你只配做那病猫太子在东厂的走狗!连太监也不如,没人伦的男娼!”
训练锦衣卫的东厂,多年都由太监掌管。民间传闻,大明秦王与太子朱静亭关系暧昧,甘愿为他委身东厂,以求在京城当职。
此话犹如一把利剑直刺朱长铭的心房。他愿助朱静亭登上皇位,更大限度上,是为实现自身抱负。
并非所有人都愿做皇帝。有的人,不在龙椅上,也可只手遮天。
朱长铭回头,五指成刀,速然砍断颜轼一只手上方的麻绳。
麻绳“吱”地断开,支点倾斜,颜轼应声,重重向另一方倒去,身体猛撞在地。
“原来你也懂人伦?就不知,有人爱慕自己的同胞兄长,算不算是畜生?”
只需一眼,朱长铭就可看出颜轼对颜礼的情谊,已越亲情。收起若有若无的冰冷笑容,他一步步向颜轼靠去。
朱静亭是自己的另一双左右手,透过他,可开创大明盛世――谁都可以拿来议论,唯独朱静亭不可以……
“够了。”
柴房门外,传来岳臧影的声音。里面的侍从像是为这兄弟俩舒了口气,立刻拱身退居两旁。
先前蝶衣风风火火地闯入自己的寝厢,哭嚷着要让他快去救救颜礼。此刻站在门外,亲眼所见,岳臧影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颜礼的右手五指,骨肉已被分离。
黏着少许肌肉的手骨,微微颤动。并不是它的主人刻意摆动,颜礼已丧失了右手的控制能力。颤动,只是因抽搐上臂时的连带反应。
颜礼眼内布满血丝,凄楚神情像是在说:宫主,你终于来了……正如忧心着淫雨阴霾,户外恰是明媚阳光;害怕黑夜遥遥无期,黎明却悄然已至;自己正在害怕颤抖时,心爱之人刚好及时赶来……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有朱长铭忽视岳臧影的到来,继续向颜轼走去。当他抬手之时,手掌猛然被人从后箝住,反剪至腰。
“这里不是东厂,月影宫的私事,不必秦王费神!”
相握相扣的双手,传来指骨、关节摩擦的声音。岳臧影斜身而过,与朱长铭对立而站。四目相对,霎时溅出电光火石。
朱长铭的瞳内,透出鄙夷。
岳臧影读到,他在蔑视自己连属下的一句实话也无法套出。
“礼儿,你的‘天山’、‘昆仑’究竟是什么酒?”温柔如水的口吻,似是可以化开天底下所有的宿怨,岳臧影并没回头,依然看着朱长铭的眼睛问。
右手的袖管已尽数染红,不住淌血。颜礼本以无力动弹,听见岳臧影刚才问他,忽然失声大哭:“是雄黄酒……我酿给宫主的是雄黄酒……”
掌中岳臧影的手,猝然抖动。朱长铭看他移开视线,随之连身体也跟着震动了一下。
岳臧影轻推开朱长铭,步到颜礼跟前,蹲下。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玛瑙药瓶,又随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料。接着,他又将药瓶内的粉末,倒在颜礼不成形的手上,就着撕开的皮肉,用布料包扎。
如此严重的伤势,众人都以为上药时,颜礼会再度痛晕。不料,直到岳臧影将他的手完全打理好,他也没吭一声,只是眼泪越加流得厉害。
“切记半个月内,伤口不可以触水。”岳臧影淡道。
颜礼失声哽咽:“谢……宫主……”
岳臧影站起身:“你的手不久就会痊愈,你可以走了。”
终于听到了最害怕听到的话。颜礼自知,一旦坦言,他与岳臧影的主仆缘分就已走至尽头。他使劲摇头,向墙角缩去。他的宫主不要他了,心中唯一的神已将他抛弃。月影宫再也为是他的庇护所了……
“岳臧影!”另一边,颜轼拖着半边未砍断的麻绳,吃力挪来。他眼中盛满怒火,咬牙切齿:“你怎么可以赶我哥走?你明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这六年,你为了等待那个人,费尽心机。可有想过身边之人?”颜轼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根本不配做人!你不过是……”
“闭嘴!”
激烈之,顿被颜礼打断。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喊嚷出口,阻止弟弟再说。随即,马上喷出一口血来。
血气方刚的瞳内,一下子饱含泪水。颜轼悟到:咫尺天涯,并非一度擦身而过,错离情缘,而是爱上一个不该爱之人,永远得不到回应。
自己如此,颜礼亦如此。
“哥,他今日这样对你。总有一日,也会尝到同等滋味!”颜轼下意识地把目光,从岳臧影过渡到朱长铭身上。
心,猛烈一跳,狠狠的。
岳臧影畏惧那句话,更畏惧颜轼说完后的眼神。他强打起精神,命人解开颜轼另一只手上的麻绳,叮嘱说:“从今日起,你们就不是月影宫的人,不必再受我制约。你带上颜礼离开天山,找气候适宜的地方住下吧。”
颜轼横他一眼,径自走去,将虚弱的颜礼横抱而起。
颜礼咬着下唇,最后又看了岳臧影一眼,无奈地别过头去。
他的手,此刻没有一点痛楚。颜礼知道,方才岳臧影用的,并不是何等灵丹妙药。玛瑙药瓶、包扎用的衣料皆是障眼之物,宫主是用自己的灵力,在为他治疗。
若不是自己无可救药地迷恋宫主,发现了惊天秘密,自私地想把他完全占为己有,又怎会落得今天的下场?可是……可是岳臧影如此高高在上,他的心在六年前就已有所归属,除了那个人,其他人想得到他,只有把他逼回原形。
颜礼不在乎岳臧影的真身,无论他是月影宫主,还是天山内的一只小雪兔。可惜,他还是做错了。除了朱长铭,天底下无人可以拥有岳臧影的心……
颜氏兄弟离开后,一宫之主便不见了踪影。其他侍从也不去寻他,大家跟随岳臧影多年,知宫主是一个性情中人。此时此刻,定又躲到某个地方,独自难过。
晚间,蝶衣照例将膳食送去朱长铭房里。
人了寝厢,看见朱长铭正伏案阅读,侧脸微露一抹淡笑,温馨和煦,与白天时,在柴房时的修罗眉目截然不同。
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事,蝶衣不禁叹息。
雄黄酒是由多味草药浸泡而成。平常百姓在端午节时饮上一些,是为驱邪避凶。洒在家中,还可避防蛇鼠。这酒里理应带些毒素,才可以毒攻毒。银针变色也是自然的事。
蝶衣不明白,为何颜礼酿了雄黄酒,岳臧影就要将他兄弟二人逐出宫去。但她坚信,宫主自有他的原因。
在月影宫教众心中,唯有一个神,这便是他们的宫主。
宫主本身就是个谜,他生得这样好看,年纪轻轻,就身怀绝世武功。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宫主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
不知岳臧影为何要等朱长铭?在武林掀起的一波波风浪,就是为让当朝秦王亲临。可以令宫主一心去等的人,当是何等了得?
蝶衣忍不住偷偷望向朱长铭。睿智、英俊,厉害得让人害怕。宫主武功虽在他之上,但要斗起心计来,一定不是此人的对手。
“秦王,请用膳!”
自从经历了白天之事,不论如何掩饰,对朱长铭的冷淡还是显于言行。蝶衣放下膳食,就欲告退。
“蝶衣姑娘……”朱长铭于案前唤道:“今天的事,在下有些不明白,可否请教姑娘?”
人住月影宫,将近一个月,还是头一碰上朱长铭主动询问自己,认真瞧他,会觉他与宫主的气质有些相似,皆是至高清雅,令人难以触及。
蝶衣问:“秦王有何不明白,但说无妨。”
“今日颜轼口中所说,有人让岳宫主甘愿等候六年。你可知此人是谁?”
蝶衣一愣,怔怔出神,脸上转而升起怒色。
在她一个外人听来,朱长铭此问讽刺至极。倘若宫主听到,又要心痛一番。苦候之人,最怕听见的问题,便是所等之人反问他,君于此候谁?
蝶衣板起脸来,冷道:“秦王何必明知故问?”
“恕在下愚钝,请姑娘明示。”朱长铭抬首,瞳仁清澈透亮,令人一时分辨不清,他是否有意伪装。
“宫主曾对我提起,六年前,他在天山邂逅一对叔侄,年长那人为救侄儿,亲自背他上山,双双迷失方向。那男子重情重义,宫主一直将他纳于心中敬佩!”
话已出口,不见朱长铭脸上有惊讶之色,蝶衣不禁冒火,急道:“言已至此,秦王要是还不知道那人是谁,那蝶衣只有一言相赠。”
邃目光穿透而来,朱长铭不动声色,向她看去。
天下佳人无数,为何偏偏选中这个无心之人?内心忍不住为岳臧影感到惋惜,蝶衣吸一口气,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冷峻的长眉终于皱了起来,朱长铭淡云:“姑娘说笑了……”
忽然后悔不该把宫主的心事告知他人,要说也应由岳臧影亲自开口。目前的局面,不是蝶衣所乐见的,她叹道:“秦王不信,大可以亲自去问。”
不愿再与他继续交谈,蝶衣说完,转头就走。
朱长铭看她狼狈离开,起身披上外袍。此刻,他必须去寻找一人,那个把自己藏于心底,等候了六年的人。
天山博格达峰,山腰之有一潭清池。岳臧影为它取名天池。一旦化尽冰雪,天池之水就可倒映上方所有景物。
边疆有首牧歌,如此唱来:要问天下何寒哟?自然是那天山诸峰。博格达峰小最寒哟!难赛那世间人心肠哟!
浮冰天池边,站的是岳臧影。天寒地冻,他一人在此,每吐息一,均可呼出大量白色水气。
“颜礼知晓我的真身为何,并无过错,错在我实在消受不起。”空对一池冰水,岳臧影轻叹。
现在想来,礼儿怕是早就喜欢上自己了吧。他在侍候自己沐浴时,几乎不敢抬眼,每回都会脸红得不像话,宁愿躲在角落,默默注视自己。想要避开爱恋自己之人的目光,并非易事。何时何地,让他发现了自己并非凡人?
脑中记忆几乎寻找殆尽,不见其详。岳臧影不曾责怪颜礼恋他,这自是无所取决。他无法原谅的是,有人要把他占为己有,永束身边。
雄黄酒可驱邪避妖,乃精灵们的最大忌讳。即便是化为人形的精灵,若是饮下浓醇雄黄,轻则会剧痛难当,生不如死;重则会解除修行,永化原形。
颜礼的用意,再清楚不过。他想用雄黄酒把自己封回原形,变为一只小雪兔,终身伴他左右。
爱,可生根发芽,迎光成长,但不可因此长出畸果,占满一切。
岳臧影可以治愈颜礼的手,却难改他的心。只有将他逐出月影宫,才是唯一上策。
“我怎么舍得再变回雪兔?”岳臧影独自轻道。
他已遇见该遇之人,岂会轻易放弃?
忽闻身后百丈外,传来脚步声。岳臧影回头,远远看见朱长铭向他走来。
“你果然在这里。”
听这语气,像是一击即中,极容易就找到自己。岳臧影道:“心情抑郁,出来随走走。你倒是料事如神!”
出乎朱长铭的意料,先前他走出月影宫时,侍从居然没有拦他。听他说是要去寻找岳臧影,更是敞开大门,送其出行。一问才知,原来岳臧影早已吩咐,自己如要离开,月影宫上下不得阻挠。怕是他对迷阵极其放心,量自己即便离开月影宫,也走不出天山。
朱长铭走来,两人同时面向天池。他问道:“还在为那兄弟二人烦恼?”
“我这里不是秦王掌管的东厂,违者可杀可宰。跟随多年的人背叛弃离,于谁而言,都会难以接受。”
朱长铭侧身,问:“要论背叛弃凡间离,还谈不上。颜礼呈上的只是雄黄酒,必是药效太重,才使银针变色。”
岳臧影道:“我命他离开并不为此。试问侍从岂能对主人怀有非分之想?”
这个借口编得不够圆滑,朱长铭笑问:“话虽如此,但这还是略显牵强。岳宫主也猜不到,自己何日会对何人起非分之想。”
何日何人?即是六年前的冬季,对眼前之人。
岳臧影幽幽道:“你这番问我,自己心中可有答案?”
朱长铭道:“我未曾分清这是否算作答案。倘若能算,何日当数他出生那日,何人便是我那侄儿,朱静亭。”
心房猛地被刺痛一下,岳臧影紧抿嘴唇。
相较而言,自己比颜礼更痴傻。其实从初识那一天起,就已知晓朱长铭的心里只有朱静亭。为何还会鬼迷心窍地掀起风浪,引他注目?
血缘,只会令他们越加亲近。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个过客……
岳臧影不甘,他怎会服气?可他也知晓,自己无从和朱静亭,一个一出生就得到宋长铭关爱的人相争……
第四章 交汇十字岔口
“茫茫人海,找到知心人也非易事。既然秦王已觅得芳草,当要多加珍惜。”岳臧影低声道。违心之言,说来格外扎心。纵有绝世武功,独坐天山、昆仑,空有何用?
朱长铭侧过身,正视他说:“太子从小体弱多病,服尽良药,均无法根治。我想请非天出山,一同寻觅凤凰草,带回皇宫。”
心房被刺,并不是终极痛楚。朱长铭先前一言,直击心灵,岳臧影顿觉心头流血。他低着嗓子说:“月影宫诸事忙,在下难以脱身。”
月影宫的忙,只为引起朱长铭的注目。越来越差劲的理由,让岳臧影感到讽刺不已。
“我请的是非天。”朱长铭着重强调说。
岳臧影一怔,继而道:“这两人实为一人,又怎可强硬分开?”
“如是非天,他为人果断,有求必应。”长眸紧着盯岳臧影,朱长铭续道:“非天与我一见如故,谁料重遇竟相隔六年。他为让我再渡天山,苦心筹划。我现在若是有所求,他岂会不帮?”
被人看透,如同打翻五味瓶,内心各种滋味尽有。岳臧影颓然问道:“你为何非要选我,一同去寻凤凰草?”
“岳山宫主长居边关,熟知风土人文。普天之下,唯有你可在最短时间内,寻得奇药!”
原来如此!原来……自己还是会错了意……
非天与岳臧影的双重身份,完美地结合一体。朱长铭所言,句句有理,就如注定朱静亭是要由他岳臧影来救。
岳臧影本想说:我原本就与朝廷互不相干,为何要救大明的太子?
话到了口边,却又生生吞下,他一指面前的天池,沉吟道:“想请我出山也可。只要秦王甘愿到这天池里,站上一个时辰,我便立刻动身与你外出寻找凤凰草。”
天池之水彻骨寒冷。传说人禽入水,莫说一个时辰,只需片刻就会有白骨浮出水面,皮肉尽去。边疆天洁地灵,此地湖水也极具灵性。想要全身而退,除拥有丰厚的内力外,入水之人还必须心怀执着,以信念感动天池。
这类传闻,偶然听蝶衣提起过。朱长铭望了岳臧影一眼,说:“如若一个时辰后,我尚安然,岳宫主可会反悔?”
岳臧影一咬牙:“我言出如山,从不反悔。”
山涧起风,刮得脸庞涩涩作痛,只是站在空地上,就感无比寒冷。
朱长铭听他说完,一提衣摆,果真向天池内步去。他一直走到湖水及颈项的地方,才驻足停下。耳畔是水波微荡之声。冻结未化的湖水,连较大的波纹也难漾起。身体时不时会被浮冰碰撞一下,朱长铭闭起双目,立于冰水之中,纹丝不动。
劲风呼啸得越发张狂。湖外百步之遥,站的是岳臧影。凝望对面那绝决的背影,指甲顿时刺痛掌心,心绪也随之一同掉入天池的寒水里。
同样高高在上,同样情有独钟。
岳臧影与朱长铭皆是痴情之人,又同样最为负情。
岳臧影看不到颜礼心中剧痛,同等道理,朱长铭也不会在意他的。
夕阳西下,想是已过了未时。被余晖倒映成火色的天池内,朱长铭依旧站着。
反是岸边那人,无论身心皆已疲惫不堪。透亮瞳眸内,浮起大雾般的红色,毫无焦点地弥漫开来。面前是伤逝的天池,火色水面摇晃着天山倒影。狂风平地起,枯叶肆落。
天池的寒水也无法阻隔的感情,究竟是何等凄然?
他完完全全地输了。连天池之水也被感动的情谊,他有何理由不心服口服?
长久的沉寂换来心碎的声音,犹如寒冰裂开一般。终于,岳臧影动了动几乎僵麻的手指,高声喊道:“一个时辰已到,你赢了!”
朱长铭听到叫唤,缓缓转头。他的眉间、发梢已覆上一层白绒般的冰絮,越发增添神情的冷峻。他一步步走出天池,重新立到岳臧影面前。
两人迎面而立,长发齐扬,一样的桀骛不逊。
“待我回月影宫分派完事务,明日就随你上路。”岳臧影说完,转身便走,身后传来朱长铭的声音。
“被困迷阵的两万大军,岳宫主预备如何置?”
岳臧影驻足停下,背对朱长铭,道:“迷阵设在山林,可取食山中,也不至于饿死。你我离开一个月后,月影宫自会有人引领他们走出来。”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远离边关,摆脱追兵。岳臧影并未考虑如若朱长铭在其他州郡派人缉捕他要如何是好。愿赌就要服输。既然有言在先,即使离开天山的药泉,饱受十五之夜的病痛煎熬,他也会信守承诺。
原来朱长铭与朱静亭间的情谊,已足够唤动天池。岳臧影从心底败了,换而言之是毁了。想到朱长铭先前站在水里,衣袍尽湿,他侧首说道:“你快随我回去更衣!”
“非天……”
每当朱长铭这般唤他,岳臧影都觉百转千回。此刻听到,他未回头,问:“还有何事?”
肩膀从后被人搭住,岳臧影微微一怔。朱长铭的手指纤长有力,长时间站在冰水里,指尖仍带着寒意透进衣衫,渗进自己的肌肤、骨髓乃至整个心灵。
朱长铭叹道:“有人在这雪封天山,候了我六年之久。这重逢,他却闭口未提,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岳臧影心下大惊,微颤双唇:“既然他不愿提起,也就罢了。”
有许多情感,在更为浓烈的感情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即使它同样刻骨铭心。
天若有情,天亦老。
空中掠过一只飞鸟,悲鸣一声,撕开天山、昆仑的天空。
两人步行回到月影宫,一路无语。
已过夜,月影宫的内堂内,灯火通明。月影宫在边疆各的坛主尽数赶来。众人听说他要与朱长铭一同离开,立即议论纷纷。
边疆牧民大多生性直率,一个老坛主忍不住心中疑惑,第一个上前问道:“宫主这离开,又无法确定何时才回,月影宫内的事务要由谁来打理?”
岳臧影高坐首席,略显疲态。他知道此问重点不在打理事务,直截了当道:“我与秦王外出寻找凤凰草,入京给太子医病,他一有起色,我就可赶回。”
此言一撂,底下即刻唏嘘不已。
那老坛主也不哕嗦,说道:“凤凰草本就是传说之物,听闻只有仙家方可看到。秦王乃朝廷重将,宫主随他一起人京,甚为不妥。”
朱长铭眼光犀利,看人看事绝无差错。凤凰草生于绝,还有仙人看守。就凡人而言,能看上一眼,已是三生有幸。但岳臧影不同,他是一只化为人形的兔精,险阻将减去大半。
岳臧影无从解释,苦笑一下:“我已答应秦王,不会食言。”
众人劝说许久,他仍是不改主意,到了后来,就随别人去说,一人坐着,沉默不语。
蝶衣站在岳臧影身边,心里着急,说道:“宫主每月十五都要泡药浴,才可抵御气息逆流。要是离开月影宫,发病了怎么办?”
岳臧影抬头看着她:“你是宫主,还我是宫主?我的话,你们现在都没人要听了吗?”
他不是没有想过发病之事。想起再遇朱长铭那一夜,过得如此辛苦。离开了药泉,想要熬过十五,必是相当困难。
以往离开月影宫,都会在月圆之前赶回,此入京医治朱静亭,没有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但承诺已出,能有何办法?
心乱如麻,亮目霎时漫开一抹血红。
曾有教众猜,岳臧影不是汉人,因为他的瞳眸偶尔会成红色。可只听说过,西域人的眼眸是蓝色,宫主的眼睛虽非蓝色,但却美丽得不像话。
很少见岳臧影发脾气,听他语气变得僵硬,蝶衣马上湿了眼圈,连底下的八位坛主也不敢继续多言。
蝶衣始终放不下心,跪下说:“秦王来时,身边不也有一个侍女吗?宫主请容蝶衣一同前去,路上也可侍候宫主。”
听她这话,岳臧影又不禁失笑:“他身边的那个哪是侍女?那可是东厂的首席杀手。”
蝶衣不依不饶:“他连杀手都能带在身边,宫主怎么就不能带个侍女?”
岳臧影无心与她多绕,只好答应了下来。
教众们看他如此坚持,也不好继续反对,不断谏言,要他多加小心朱长铭。
翌日清晨,天山难得降下一场大雾。如同这座山也附了灵气,想要挽留岳臧影。
月影宫外,拴着三匹千里宝马。岳臧影外出,素来行装从简。所有的教众都忙碌着各自的事。宫主昨夜已吩咐说,不需送行。
待雾气稍稍散去,朱长铭、岳臧影与蝶衣便骑马出山。
嗒嗒马蹄,不绝于耳。
朱长铭尾随岳臧影马后,问:“凤凰草在何,你心里可有数?”
“奇珍瑰宝向来不会容于一。天山、昆仑已有雪莲压阵,不会再有凤凰草,想要尽快找到,就先得离开天山。”岳臧影手握缰绳,一边驾马,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路线图掷给朱长铭。
白皙脸颊上微青的眼圈,诉说着昨夜无眠。整个夜晚,他都在观测星象,绘制路线。掐指算来,凤凰草当是生在戈壁沙漠内,一路向东,必不会错。
“非天!”朱长铭在后唤道,“我们来比试骑马,可好?”
临行前,两人已商议好,以防身份曝露,引起不便。在外,朱长铭只叫岳臧影为非天。
岳臧影扭头,道:“上回比试武功,我略高秦王一筹,莫非阁下怀恨在心,要用赛马再决胜负?”他似被勾起了兴致,笑得颇为顽皮,刚一说完立即挥动马鞭,箭一般地飞奔而出。
朱长铭在后笑了一笑,同挥马鞭:“驾!”
蝶衣被远远抛在后方,怎么叫唤,也唤不住前面两人。
岳臧影驶于前方,他骑术精湛,一袭玄袍迎风而展,正是落入凡尘的精灵。朱长铭于后紧追,两人始终相差一个马位。
岳臧影几都觉朱长铭可以赶超他,却自行放过机会。两人一路驶到山脚,岳臧影猛拽缰绳,马儿扬蹄长嘶而后落地。
朱长铭随后“吁”了一声,座下骏马应声放缓马蹄,慢慢走至岳臧影身边,问:“怎么不跑了?”
岳臧影一扬手道:“你几度有意谦让,这等比试,有何意义?”
朱长铭听了这话,轻轻一笑:“我知道你每月月圆之夜都会发病,怎么忍心真去和你赛马?”
脸庞应言一热,岳臧影凝视而来。
相遇至今,朱长铭从未对他说过这等亲密的话。即使他是为让自己去找凤凰草,那句“怎么忍心”是沾了朱静亭的光,他仍愿意沉醉片刻。
看见他怔怔发愣,朱长铭轻道:“要是感觉不适,不要强撑着赶路,早些告诉我。”
似水柔情如一盅极品陈酿,越喝越会上瘾。
岳臧影一时说不出话来,心底不时涌现喜悦,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朱长铭同样一怔,随后轻笑:“因为我让你等了六年……”
四目相对,头一不渗一丝敌意。
岳臧影的眼睛极其美丽,墨色瞳仁下方涌动的是血色亮红。他看着朱长铭向自己伸出手来,眼看就要触及脸庞。恰逢蝶衣不合时宜地赶了上来,两人迅速尴尬地移开视线。
蝶衣指向前方,说:“宫主,前面有马车过来。”
岳臧影与朱长铭调转马首,顺她所指方向看去,山脚不远,真有一辆富丽马车朝这里驶来。
驾车人一身黑衣打扮,马车走近时,原地三人都大吃一惊。那黑衣人跳下马座,快步走至朱长铭马前,跪下道:“王爷!”
黑衣人抬起头,正是朱长铭的得力助手,吹。
再度见她,朱长铭脸上并无喜悦,反而有些惊扰,着急问:“你怎么会来天山找我?是不是京城有事?”
“王爷不必担心。”吹拱手道,“属下是应一人之命,奉命带他来见王爷……”
她话未讲完,后方马车的车帘,从内被人掀开。一个头戴银冠的少年步出车厢。男孩的五官生得极为秀气,一副瘦弱身子,好似风一吹就要倒。吹听见他下马车的声音,立刻起身去扶。
“皇叔……”那男孩见了朱长铭,怯生生地叫了一句,一双眼睛即刻盈满水雾。
朱长铭丝毫没有料及,坐在车厢里的就是朱静亭。他跳下马来,几步走去,低问:“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朱静亭像是站也站不稳,猛地跌在朱长铭怀里,小声耳语着。说着说着,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用手揉着眼睛,红彤彤的,甚是可爱。
蝶衣驾马到岳臧影身边,轻声说:“原来这就是太子殿下,倒比一个姑娘家还矫情。”
岳臧影听了,苦笑道:“往后在外不要再叫我宫主了,你也称呼我为非天公子吧。”
蝶衣点点头,又问:“公子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太子?要是讨厌他,我们回去就是了,让他们自己去找凤凰草……”
岳臧影瞥了蝶衣一眼,她立刻知趣地不说下去。
“我没有讨厌他……”只是有一点点嫉妒罢了。
后半句话,岳臧影未曾说出口。他的情感摆在那两人面前,令他自己也觉卑微、渺小。
另一边,朱长铭怜爱地摸了摸朱静亭的脸颊,感觉有些燥热,回过头来质问吹:“你怎么擅自就带太子离宫,千里迢迢地赶来边关?途中出了闪失,预备提脑袋来见我吗?”
朱长铭话中带怒,吹不作任何辩解,低首说:“属下有错,请王爷发落责罚。”
朱静亭微微抬头,低声道:“我这一路都有侍卫、御医陪着,直到过了嘉峪关,才命吹单独带我入边关。她武艺超群,一可挡十,皇叔不必忧心。”
朱长铭低头微笑:“我还没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你倒先帮别人说起好话了。”
朱静亭整个人靠在他肩上,吐吐舌头,说:“时间不多,我想尽快见到皇叔……”
朱长铭闻言一惊,忙问:“胡说什么?什么叫时间不多了?”
知道自己吓到了朱长铭,朱静亭忙道:“父王已病人膏肓,只怕我这回去,就得正式即位,要想再和皇叔离宫出游,定会分身乏术。”
朱长铭记得,自从静亭被立为太子后,便着手打理政务。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由他一手统领,莫说离开皇宫,就连喘息的空隙也很少能有。
忆起朱静亭的病,朱长铭脱开身,回过头来,介绍说:“静亭,这位公子认得凤凰草。服用这味草药后,如同重获新生,你的病也就可以根治了。”
六年未见,岳臧影原以为朱静亭已记不住自己。不料他稍一抬头,眼里露出些许畏怯,轻道:“你是非天?”
岳臧影有些意外,继而点头称是。
朱静亭拉着朱长铭的衣袖,说:“父王派皇叔来此剿灭月影宫,本意是让你孤军入,斗得两败俱伤。吹已把皇叔到达天山后,所遇之事全部告知予我。不管皇叔进展得如何,都不要再管了!边疆一带,非天要是喜欢,就送给他吧。”
朱静亭一口气说完,所言内容让朱长铭和岳臧影皆是一愣。
空中无云,皆是未化的雾气,暧昧而诡异。
最终,还是朱长铭先行开口:“太祖皇帝刀口舔血,马背上攻下的疆域,岂能说不要就不要?”
版图、领土,即便是当朝君王也无权划分、割让。
这等道理,岳臧影不信朱静亭不懂。但他实在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被朱长铭一训,立刻低头不语,反复揉捏着襟前的衣结。
“殿下放心,我虽住边疆,但无心占领此地。秦王说服我出山寻药,我已占星测算过,凤凰草应就在边关附近。”未去看朱长铭,岳臧影走到朱静亭身边,续道:“我们以路线图为准,一路向东。一旦找到凤凰草,护送殿下至嘉峪关,我就会返回月影宫,从此再不干涉朝廷、武林之事。”
嘉峪关外有大内高手、宫廷御医,朱静亭的安危足以得到保障。自己不必如同一个小丑般,死心塌地地跟入皇宫。
天山至嘉峪关,千里之遥,亦是一个了断。
一切思念、一切企盼、一切大雪里纷飞的回忆,都将如飞蛾一般扑向盛大的火焰。与朱长铭相的时日,也只有这千里路上的数朝数夕。
朱长铭在一边,听岳臧影说完,便把朱静亭抱上马车,叮嘱说:“外面风大,你就坐在车厢里。”
朱静亭本想说话,朱长铭却先一步放下了车帘,命令吹前来驾车。
他一言不发地从岳臧影身边走过,骑上马,道:“路线图上已标明,日落前必须赶到边关的唯一驿站,不要再耽搁了。”
吹即刻驾车前行。
岳臧影默默上马,一夹马腹,跟上前去。脑中思虑着,朱长铭刚才那句话,与其是说给吹听,反倒更像是说给他听。
蝶衣并排跟来,压低了嗓子说:“公子,秦王虽然生得英俊,只手遮天,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这样冷酷的人,也只有公子和那个太子对他笑得出来。”
策臧影挤出一丝笑容:“论武功、赛马,我都赢了他。可要是相较侍从,你真是比不上他的杀手。”
蝶衣一撇嘴:“我家宫主武功天下第一,侍女做事精细就好,要这么好的功夫做什么?”
岳臧影苦笑一声,也不搭话。
一行人一同上路,先出天山,再沿岳臧影所绘定的路线,前往最近的一驿站。
朱静亭精神尚好,一路上时常掀开车帘,欣赏风景。边关的山路虽显苍凉,但两旁皆是连绵草原,与天相连,空旷壮丽。
快马加鞭。
正午时分,众人已赶到边关最为热闹的塔尔城。塔尔城的城民半数信奉佛教,街上行走的妇女大多以长巾裹头。
马车驶入城镇,不便快马前行。朱静亭说要下车散步,四逛逛,众人便一同下马,由吹将车马拴在城门内的几棵枯木边。
朱长铭携朱静亭在前逛了一阵,忽然回头,问岳臧影说:“我带兵来时,走的不是这条路,不知此地还有这样一个华城镇。静亭身子虚弱,不如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岳臧影本是低头走路,听他一唤,抬头道:“塔尔城表面热闹,但此地多年来受石音寺的喇嘛控制,乃一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朱长铭点头,即刻打消在塔尔城过夜的念头。
众人远远看见一座柱上刻有“石音寺”的寺庙,庙前茫茫一片,跪满了人。
边关寺庙与中原最大的不同,是寺庙上方没有顶篷,所有的佛像、石壁均置于户外,经历风雨洗礼,格外沧桑。
庙内钟磬齐响,同荡天际,空灵神圣。几名红农喇嘛推出一排木架,那木架上共悬有十二件玉器,恰是十二生肖中的十二位精灵护法。
玉器件件做工逼真,栩栩如生,玉身晶莹但不剔透,一看便是由上等羊脂白玉所制。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喇嘛走到寺庙正前方,对着众人高声喊道:“石音寺内有一块观音石壁,近几日整块脱落下来。石壁背后刻有字迹,寺内上下无人能解。今日特地公布于众,谁要是能解出其中意思,就可挑选一件本寺的镇寺之宝――生肖玉器。”
大喇嘛说完,命人将那块背后刻有字迹的观音石壁,移至中央。
信徒们抬头仰望,不过片刻,已有几人站起身来,想要回话。
大喇嘛见状,又高呼道:“此谜一日不解,石音寺就不可开门迎香客。但要是人人都进谏,答案五八门,是对佛祖不敬。故想要破解之人须先缴白银五十两。”
原以为底下信徒听了这番话,定会一片哗然,愤慨激昂。不料他们个个像是早已料到,无奈摇头,窃窃私语着。
蝶衣看不出其中奥妙,探头问道:“哪有这么奇怪的寺庙?解谜付钱就算是对佛祖尊敬?猜不出就不给别人进香,不是自己断了香火吗?”
“无论进不进香,石音寺每月都会向镇内百姓收取香火钱。收了钱又不用耗香,自是一举两得。”对此行为,岳臧影嗤之以鼻。
同在边关,月影宫统领天山、昆仑,对于在周边塔尔镇上,作威作福的石音寺早就有所耳闻。不过它不是六大名门正派,更不是朝廷驻扎机构,岳臧影不曾与他们为敌。
底下跪着的信徒虽是满腹心酸,却个个敢怒不敢言。
石音寺在塔尔镇坐落几十年,代代由一批蛮横跋扈的喇嘛掌管。谁要是惹毛了他们,在塔尔镇必然活不下去,得连夜逃走。
朱静亭靠向朱长铭,道:“皇叔,你会不会怪我浪费了五十两?”
他俩像是有天生的默契。见朱长铭扬唇一笑,朱静亭也跟着笑了,继而高呼道:“我可解开石壁上字体的含义。”
瞬间,所有的人目光都聚集而来。说话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未脱稚气的脸庞带些苍白。
他独自一人走到寺庙中央,从怀里取出一碇黄金,扔给大喇嘛:“这碇金子少说也值五十两了,可否借我纸笔,我要写出这观音壁后的意思。”
蝶衣靠到岳臧影身旁,恰巧说出他心中所想:“太子殿下看起来弱不禁风,性情倒是有几分倔强。”
大喇嘛上下打量了朱静亭一番,板着脸命人备上文房四宝。
朱静亭将纸铺在横放的石壁上,洋洋洒洒,把所要破解的奇异文字抄写一遍。
虽是在写不成字的字,但朱静亭的书法功底,仍在挥毫泼墨间展露无余。他的一手楷体书法,写得颀长秀丽,方正中又带飘逸,浓墨已渗过纸张,印至宣纸背面。
通篇抄完,他抬起头道:“这石壁后的天书,已经破译出来了。”
大喇嘛依旧板着脸:“你一字未解,怎么说已经破译出来?”
朱静亭莞尔一笑,将写好的宣纸正反面互换,下一刻,被反过来的宣纸上,清清楚楚地印满一整张汉文。
“观自在菩萨,行般若波罗蜜多时……”朱静亭不看所写文字,便背下全文,继而看着大喇嘛,道:“壁上刻的是《观音心经》,礼佛之人都会背诵。字体虽是反写,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懂。你们利用边关百姓不识汉字,假意欺瞒,即使有人看得懂,也仗着淫威,屈使他们闭口不说。”
经他一说,下方众人终于骚动起来,尽数站起。
推挤间,岳臧影被推到朱长铭身旁,手背触碰上五根修长的手指,不用低头确认,也知是朱长铭的手指。
“小心!别被人流冲散了!”朱长铭说着,便一把握住岳臧影的手。
第五章 冤魂驿站,涉足分水岭
寺庙中央,大喇嘛盯着朱静亭,说:“其他不必多言,既然你破了这壁文,理应有资格挑镇寺之宝,不过本寺素来有规定,要得宝物,必须闯过寺中武僧一关。”
他这话一完,石音寺的武僧就一同列阵而出,以众压寡,换得底下嘘声一片,大喇嘛神情高傲,厚颜刁难朱静亭弱体病身。
吹挤到朱长铭身旁,说道:“王爷,就由属下去摆平那些不知好歹的喇嘛。”
“我与你一同上去。”岳臧影看了一下喇嘛们的站位,在边上开口:“他们的布阵效法嵩山少林的十八铜人阵。这些人本就无耻,不必拿出真功夫和他们一般见识。”
不知为何急着要救朱静亭。许是他若有何不测,自己与朱长铭的相时间,就会相应缩减。岳臧影未经多虑,迅速脱开朱长铭的手,跃出人群。
朱长铭点头,吹即刻也跟跃而去。
大喇嘛看见面前瞬间多了两个身影,顿时大笑起来:“我道是来了什么厉害的帮手,原来不过是两只雌鸟!”
蝶衣在下方听得咬牙切齿,那喇嘛大放厥词,侮辱的正是宫主。
岳臧影面不改色,扬起下巴道:“雌雄本就不以嘴皮子来定。这石音寺倒是奇怪,住持大喇嘛言谈粗俗不说,最为可笑的是,身为西域佛门,镇寺之宝竟会是道家的十二仙君!”
大喇嘛被他说白了脸,怒道:“解决两个女人,根本无需本寺武僧列阵,我一人就可将你们统统拿下。你们谁想先死,出来招呼一声!”
“死,可谈不上。我只想领教领教,西域的功夫如何厉害!”吹走到前方,她一身黑衣黑饰,站在黄土之上,格外醒目。
右手无声无息间,已摸索到袖间的梨针。吹双目紧盯前方,犀利如鹰,疾速向前冲去。适时取出飞针,就在即将出手一刻,整个身子猛然回转。
刹那间,从她身后闪出一人,玄衣白肤,正是岳臧影。他速度之快,凌空而来犹如一抹闪电,狠狠掐住大喇嘛的脖颈。
一时间嘈杂消退,四面无声,底下众人都被这天衣无缝的配合折服。
大喇嘛更是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掐在自己颈项的手,白皙纤长,想不到竟有如此大的腕力。咽喉被封,大喇嘛含糊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丘山岳,双名为臧影。”
“月……影宫主……岳臧影……”
极度的震惊从大喇嘛的眼里折射而出,他一扬头,软绵绵地从岳臧影手里倒落在地。其他喇嘛也已知晓岳臧影的身份,均怔怔站着,无一人动弹。
月影宫,这是名门正派与邪门歪道,乃至大明朝廷,听后都觉头痛的名字。传说宫主岳臧影性情躁怒,一个不高兴,就会灭除一个门派。不出三年五载,待他实力丰厚,连改朝换代,也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他不过是晕倒了,你们扶他进去休息片刻,就会苏醒。”岳臧影一挥衣上的尘土道,“朝廷来此设立州郡前,塔尔镇就归月影宫管辖。从今往后,无人可在这里呼风唤雨。”
对塔尔镇的村民,岳臧影心里有些内疚。若非他驱逐了朝廷派驻边疆的州郡,这里也不会混乱到这个地步。
回头想起先前大喇嘛说的镇寺之宝,岳臧影向寺内其他人问道:“你们的住持先前答应可以挑选宝物,现在还作不作数?”
寺内僧人早已噤若寒蝉,忙齐声说:“当然作数,岳宫主请自行挑选。”
岳臧影望向朱静亭,示意他前去挑选。两人眼神一触,一同走到悬有玉器的木排前。那十二枚生肖玉器色泽明亮,一看就让人爱不释手,无从挑拣。
岳臧影取下兔精灵的玉器端详。玉身立在掌心,就如托着一只小雪兔。通体洁白,一双红瞳是由红宝石镶嵌而成,酷似未变人形前的自己。
看见身边的朱静亭久久做不了决定,岳臧影建议:“殿下属相为何?选相应的就是了。”
听岳臧影一说,朱静亭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玉兔,道:“我并非属兔,不过就是喜欢非天你做的决定,因为你总是比我要好。”
不太明白朱静亭话里的意思,可见他喜欢那玉兔,岳臧影便舒心一笑。
人潮已散,朱静亭手拿玉兔,跑下石阶。许是太急,一个踉跄栽到朱长铭怀里。没在塔尔镇多作停留,一行人即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驿站。
岳臧影与朱长铭并肩策马而行,偶尔攀谈,说的尽是路线之事。不经意间,瞥见对方在看自己,皆会迅速收回视线。
行至半路,已过午时。吹猎来一些野味,烤来给众人充饥。
赶了大半天的路,朱静亭脸颊泛红。他体贴入微,对朱长铭撒娇自是不用多说,就连对岳臧影与蝶衣,也是和气友善。
比起他的大度,岳臧影倒觉自己显得心胸狭窄。他颇有心事,有些承受不住这荒唐的气氛。撇下蝶衣,独自跑到车头坐了许久才回来。
此时,朱长铭已不知去向。
岳臧影环视一周,又不好开口去问,只能与其他人一样席地而坐。
还是蝶衣心细,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所想,靠到岳臧影身边,说:“秦王摘野果去了。有这么多野味,还怕那太子吃不饱呢?”岳臧影淡笑。
长久待在身边的侍从,往往会在无意间,摸透主人的潜意识。蝶衣说起朱静亭,有意无心地句句带着酸意,或许正是自己心里所想,却又不会说出口的话。吹在另一边,守护朱静亭。
蝶衣斜她一眼,又说:“公子,那个女的好厉害!打大喇嘛前,你只暗示了她一句,她就领悟得这么好。让公子一招就把那喇嘛吓晕过去!”
岳臧影笑道:“知道人家厉害,以后就多学着点。”
蝶衣哼了一声:“我才不稀罕,这样顺机万变的人,看了只会觉得无法亲近。底下的人都已经这么可怕,她的主人一定善变得一塌糊涂。”
要是朱长铭真的善变,而非一心一意,自己反而会觉得欣慰。至少那样,自己或许就有一线希望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岳臧影自己都觉幼稚、荒谬。
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两只食盘,上方一只反扣盖着。许是朱静亭看他没有进食,让吹送来的野味。
岳臧影端起,打开。一见里面的东西,食盘顿时落地摔碎,声音清脆,但不悦耳。
一股呕意从胃部升起,直至咽喉,岳臧影赶紧捂住嘴,拼命压制下去――那里面横放着一只去了皮毛与内脏的烤兔。
兔精灵即使化作人形,也是不会食用兔肉的。同类之间,即使再有怨恨,也难以将对方吞食吃下。岳臧影感觉反胃,正如凡人要吃饭时,看见碗里盛的全是煮熟的死人肢体一样。
“呀!我忘了公子最怕兔肉的膻味了!”蝶衣大叫着,赶忙把那盘烤兔挪开。
“不舒服吗?不喜欢吃,就别碰了。”朱静亭走来,坐到岳臧影身边,递给他一只羊皮水袋。
岳臧影强忍着将水袋掷在地上的冲动,隐隐约约,他就觉得这是朱静亭故意给他的难堪。
朱静亭的身体确实很弱,坐近一些,就可感到他的呼吸比常人要急。他抱住双腿,把头支在膝盖上问:“非天,我的病是不是只有凤凰草和精灵血,才能治好?”
岳臧影点头,顺手把水袋放到一边。
“要是找不到凤凰草,服下了精灵血,就会忘记今生许多事?”朱静亭歪着脑袋,自言道:“那我一定不要服用,就算死了也无所谓,不在的人至少还可以被用来思念。不过我也羡慕非天你,至少你不会死。”
身体微微一震,岳臧影有些惊诧地望着朱静亭。
精灵的寿命要比凡人长上许久,莫非朱静亭已识破自己并非凡人?
毕竟还是心虚,仔细一想,担忧又减少了大半。朱静亭应是怕自己不久将会长辞人世,才作此感慨吧。
岳臧影静心劝道:“太子不必多虑,凤凰草虽然稀有,但我还是可以想办法找到。”
朱静亭没有理会。岳臧影劝说许久,他还是闭口不盲。
实在没有耐心继续哄他,不知从哪儿升起的倔强,促使岳臧影站起身来,甩袖离开。他一直走到山路边的小树林,才停下脚步,抱怨道:“我又不是朱长铭,摆这架子给我看做什么?”
一说完,又觉自己实在没有气量,为些琐事闹起情绪来,哪里像是名震四海的月影宫主?
林间微微起风,树叶扬摆。
岳臧影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这笛子甚为奇特,笛身斑驳映显无数色水纹。想起一队路经天山的商旅,赠笛予他时,曾解释说,这笛子曾是一名仙女赠给一个牧童的信物。仙女告诉牧童,待她回到天宫,断除仙根,便会下凡陪伴。
牧童终日坐在村口守候,寂寞之时,便会吹奏心上人赠他的竹笛。年复一年,仙女始终没有回来。牧童吹笛时,眼泪落在笛子上。久而久之,笛声上就有了色的的水纹。
岳臧影吸一口气,把竹笛放至唇边,闭目片刻,舒扬笛音委婉回旋树林上空。楚楚缠绵,带些幽怨萦绕枝头间,犹如恋人间的甜蜜私语。
忽闻身后有人鼓掌,岳臧影忙回过头:“原来是你。”
林间梨纷飞而下,如同圣洁的白,落在朱长铭的肩上,英俊高雅。
“我刚才听他们说你吃不惯野味,特地找过来,带些野果给你。”朱长铭迎着漫天飞舞的梨走来,递过一枚果子。
岳臧影伸手去接,手指一触朱长铭的手,立即如烫到般夺过果子,迅速收了回来。
该死!
岳臧影在心里骂道。过去就算直面朱长铭,他也不会紧张成这样。莫非朱静亭来了,相互有了比较,反而不自在起来?
朱长铭笑道:“是不是太饿?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吃野兔。”
说起那只烤熟的野兔,岳臧影又觉反胃,他顿了顿说:“膻味太重,我闻了就犯恶心。”
梨在两人上空,暧昧地飞舞盘旋。朱长铭又走近一步:“刚才听你一人在这里吹笛,笛声带着哀愁,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
“这不过是你个人看法罢了。”岳臧影收回竹笛,“我倒觉得我吹得十分欢畅。”
在朱长铭面前撒谎,要有十足的勇气与气势,那双墨色眸足以让编织谎言的人无所遁形。因此岳臧影直直望去,毫不避讳。
朱长铭忽然笑了,他伸手挥去岳臧影发上的梨瓣,凝视他道:“非天,你不觉得你很累吗?”
“很累?”
“要是你有什么想说想做,直接表达出来即可,为何要在心里摆着,反复斟酌?”看他视线游移,朱长铭接着说:“如果你想见我,就算身体不宜远赴京城,大可派人前来通报。何必费这么大力气,绕一个圈子成为朝廷与武林的眼中钉?”
短短片言却如一把利剑直接划开岳臧影的伪装,让他赤裸、坦诚地站在朱长铭面前,无地自容。
逃避,是此刻唯一想到的方法。
亮眸中闪现红色光蕴,岳臧影的眼睛美丽非常,流光异彩。他抬头说:“就如刚才的笛声,你听后觉得满富哀愁,而我的本意却是欢快舒畅。世事本就没个绝对,你又怎可确定我建立月影宫,就是为了等你?”
牵强附会的解释,换来朱长铭无奈一笑。他低头在岳臧影耳边说道:“静亭,他不过是个孩子……”
简略几字,意含却无限远。刹那间,疲累的心仿佛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岳臧影的眼中笼起大雾,苍茫一片,心中亦是如此。
“哦……”
不知如何回应的回应,听来格外别扭。朱长铭笑得温柔,一拉他,说:“快些上路吧!天黑前必须赶到驿站。”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到达路线图上所指定的驿站。
岳臧影早已估算清楚,这里方圆十里,只有一家驿站。他们清晨从天山出发,日落前,正好到此。
下午重新上路后,他一路心不在焉,耳畔反反复复回响着朱长铭在林中说的话。他与自己并排骑行,偶尔目光相触,朱长铭皆是一脸微笑,柔情含蓄。
夕阳斜照,所谓驿站,是一简陋的两层瓦房。门前的积雪堆得老高,铺门虚掩,门环有些生锈,不时“咿呀”作响。看了甚至令人怀疑,此地是否有人经营。
驿站所之地,是商旅、百姓进出边关的常经之路。奇怪的是,此时天色已晚,朱长铭等人下马后,看见多个路人匆忙赶路,却没有一人来此投宿。
蝶衣沉不住气,拉来一个路人询问。
那人神神秘秘地瞄了驿站一眼,冲众人说:“你们胆子真大,敢住这家驿站!不知道这里不干净吗?”
“不干净?”朱长铭皱眉,眼睛犀利有神:“莫非这里还闹鬼?”
路人一咳嗽,示意他不要大声,缩了缩脖子说:“我可不能多讲,反正你们最好别住这里。”像是怕多说了,被别人听见,那人一讲完,立刻小跑着离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间风力大增。站在户外,只觉一股冷风拼命在往脖子里钻。
吹跳下马车,向朱长铭道:“王爷,不如我们改换他投宿。”
“我自是没有关系,可现今正在起风,他们的身子……”朱长铭嘴里说着,将视线转向了岳臧影。
“公子,我们还是别住这儿了吧,听着怪吓人的!”蝶衣打了个寒战,拉高了衣领说。
“那人说了什么?我怎么什么也没听出来?”岳臧影笑道,“人一旦死了,鬼魂当是转去地府。凡界只有人妖两界。所谓的鬼,不过是凡人心中暗生之物。”
“说得好!”朱长铭跟着笑道:“人生在世,本就有死的一天。鬼怪神魔,无非是由心而生。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鬼,还怕鬼不成?”
马车外的说话声,引得朱静亭走下车厢。他眼睛微红,必是在车上小憩了一会儿。一听说今夜投宿这家驿站,立即变了脸色,拉住朱长铭说:“皇叔,能不能不要住这儿?这里阴气太重……”
岳臧影听了,在一边笑道:“殿下放心,我生平一大爱好就是捉鬼。要是这驿站里真有什么不干净,正好让我帮忙除了。”
“谁说我这驿站不干净?’’
身后的铺门忽被拉开,“吱噶”怪叫一声。众人应声向后看去,只见一名妖娆的青年从内走出。
说他妖娆,是因他纤身细腰,唇红齿白,颊上镶着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眼。但堂堂七尺的身材又确为男儿所有。
那青年看着岳臧影等人,自报家门:“我姓凤,双名玉郎,是这家驿站的老板。这里原是十多年前,边关州郡大人开设,方便旅人休息的所。现在由我掌管,虽然简陋,但也算个歇脚。”
朱静亭一看到凤玉郎,立刻躲到朱长铭身后。
朱长铭问:“既然是边关州郡所设,为何现在又由凤兄掌管?”
“是因当年那位州郡大人是个女儿身,她替兄代考,中了及第。待她回到边关不久,就有人以欺君之罪将她告发。一身才气皆废在一条白绫上,举家搬离,她开设的驿站也无人再管。我也是近两年才搬到这里,重新打理。”
凤玉郎望向岳臧影说,“就如这位兄台所说,凡界只有人妖两界。鬼,不过是凡人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罢了。”
岳臧影望了凤玉郎一眼,淡淡一笑,心是出奇平静。
凤玉郎说着,就把一行人领进驿站。
进来后才发现,相较外面的寒酸、简陋,驿站内部倒是暖和、干净。
吹毫不含糊,马上着手将大堂、炊房,甚至是凤玉郎住的厢房,统统审视了一遍。
二楼用作客房。待她将客房一间间检查清楚,确定没有任何威胁后,才将行装一一放入。客房尚还安全,并未使吹放松警惕,她一直走到二楼尽头,看见一扇紧闭的木门。
“这间厢房用来做什么?”吹语气冰冷,东厂杀手独有的敏锐感展露无遗。
从她搜厢房起,凤玉郎就没了好脸色,此刻听吹一问,他一斜凤眼,回道:“你这么好奇,不如自己打开看看!”
吹刚要伸手,那木门倒自行开了。一个人形从黑暗走了出来,蝶衣和朱静亭较为胆小,不由“呀”了一声。
只因那人身材佝凄,估摸着年岁已过了甲。那老人大半边脸被纱布所缠,看不清面貌,走起路来摇晃不稳。
听到有人受惊大叫,凤玉郎像是幸灾乐祸,笑眯眯道:“哑叔是这驿站里的厨子,他不会说话,但耳朵好使,各位不要介意才是。”
朱长铭看向哑叔,微一点头,以示礼貌,又转问凤玉郎:“这里除了凤兄与哑叔打理,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凤玉郎一挑长发,娇媚十足:“那屋里还住着哑叔的儿子,不过他身子有恙,不能出来见过各位客官。”
众人听他这样说,又向那厢房望去,阴暗中,果真看到一个人躺在榻上。
吹入到房中,即刻又出来,问道:“里面躺的年轻人,为何他浑身是伤,缠满绷带?”
哑叔听见是在议论他儿子的事,显得有些颓然,缓缓走回房里。
凤玉郎看他进去后,才叹了口气,说道:“无妄之灾啊!前些天昆仑一起了,山火,正逢他们父子入山打柴,逃避不及,就烧成这副模样。”
昆仑山上高树林立,时常被闪电直击,引发山火。
岳臧影看哑叔穿着简陋,必是无钱医病,他叫蝶衣从行囊中取出药物,转交哑叔。这些药品,皆是岳臧影以灵力制成,虽不能治好朱静亭的病,但就普通伤病却有奇效。对于灼伤,势必也不在话下。
用过晚膳,朱静亭说是赶了一天的路,劳累不堪,急着回房就寝。自从落脚驿站后,他反而精神不济起来。
朱长铭与吹的厢房,在朱静亭的左右位置。听他说要休息,吹马上放下碗筷,陪同上楼。
朱长铭进食前,还是有用银针试毒的习惯。驿站的店主与厨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端上菜肴后,便没了踪影。
昏黄的灯笼在梁上无力地摇晃着,人影忽长忽短。整个大堂笼罩在诡秘的氛围中。
蝶衣想起入住前,听到那些可怕传闻,又感害怕,只想立划钻进被窝,动也不动。
岳臧影看她坐着,不时发抖,笑道:“你要是害怕,就上去点着灯睡吧!”
“谢公子!”蝶衣如蒙大赦,赶紧跑上楼去。
宽敞的大堂内,独剩下岳臧影与朱长铭。两人自顾自继续吃了小半个时辰,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桌上没吃完的饭菜,已经凉了。岳臧影站起身,踱步到窗前,道:“再往东走就是大漠,太子的身体不宜在那里逗留。你陪他留在驿站,借我吹一用。不出意外,我们一天就可找到凤凰草折返。”
如芒在背。
岳臧影知道朱长铭就站在自己身后,听他说道:“非天,你转过来与我说话。”
身体轻颤,岳臧影一咬唇,没有动弹。身体下一刻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强行扳转过来。
没有料到朱长铭会这样做,岳臧影脸上一红,急道:“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凭你的武功,还摆脱不了我?”朱长铭神情严肃,续道:“候了六年,你就没有一句话想要对我说?”
“我……”话到唇边,突然咽下。岳臧影速然警觉起来,他已暗暗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不妥。
霎时间,梁上的灯笼尽数熄灭,窗户大开,一股凉意猛然灌入。岳臧影迅速贴到朱长铭身边,耳语道:“小心,有人!”
二人静下心来,一动不动。清晰听到驿站四周正有人飞速地游移着。此人轻功了得,如同分身两人,同时行走,居然让岳臧影与朱长铭也无法确定具体位置。
狂风大作,涌人大堂,发出鬼嘶般的尖锐回声。朱长铭忽然抱住岳臧影,口中念道:“不要转头。”
这等关头,岳臧影哪会听他?硬是将头转了过去。前一刹那,他心里已设想了不下十种恐怖画面,但亲眼所见时,还是不由得颤抖一下――背后的窗口外,隐约飘着一个黑发白衣的人形,忽远忽近,不似人可办到。
看那白影速然向上,直冲二楼厢房。即刻,上方爆出一声撕心尖叫――朱静亭的叫声。
朱长铭与岳臧影一对眼神,不多言语,迅速飞身上楼,猛地推开朱静亭的厢门。黑暗之中,模糊看见朱静亭跌坐在地,他像是受了极度惊吓,身体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
“不要中他的调虎离山之计,你在这里守着太子,我去追!”一切发生得太快太险,岳臧影不待思索,就欲从窗口跃出。
“非天!”被人用力一拽,岳臧影猝然转身,直直撞人朱长铭怀里。
微弱光线下,只可瞧见对方的轮廓,岳臧影看不清朱长铭的表情,只听他轻声道:“要小心……”
“嗯。”仅这三字,却如清泉流过干涸大漠。岳臧影不再耽搁,迅速离开。
他并未直接去寻白影,而是直上屋顶,掀开每个厢房上方的瓦片。
店主与哑叔均不在各自房里,只有哑叔那遍体鳞伤的儿子,安静躺着,犹如死去一般。吹陪同朱静亭上楼,此刻她的厢房却是空无一人。最为怪异的是,就连蝶衣也不见了踪影,桌上一枝香烛,已被熄灭。
第六章 问君有何愁,只因郁心头
岳臧影没时间多加推测,他站在屋顶上方看去,不远的土路上,星星点点闪起光亮,渐渐向这里靠近。
瞳内涌动起血红亮色,岳臧影张开双臂,迎风飞至路边,仰天道:“大家都是同类,何必拐弯抹角?”
地上的无数枝叶霎时飞起,带着尖锐的嗤笑声,向他席卷而来。那些枝叶片片带着妖气,落至衣袍上,迅速划开一道口子。
岳臧影一扬唇角,双目紧闭,身体四周立刻支起一张气场屏风。缠绕不休的枝叶一触气场,瞬间化为粉末,消失不见。
“不愧是臧影啊!这些雕虫小技在你面前,根本不管用。”
娇媚的声音从天而降,随之下来的人,纤体柳腰,妖艳非常,正是驿站的店主凤玉郎。
两人站着互相凝视,同样的红色瞳眸,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岳臧影像是有些生气,冷道:“就算已经化为人形,你也应当多加修炼。怎么百无聊赖到跑来经营这家满是冤气的鬼店?”
凤玉郎扑哧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就算没有,我这店里冤气还是很重!”
同为山中的雪兔精灵,岳臧影悉凤玉郎的个性,好玩、好动、好打抱不平,却从来没个正经,说的话也常是莫名其妙。
岳臧影开门见山道:“我这外出,是有要紧事要办。你可不许跑来胡闹!”
“我胡闹什么?你那群人里有的是高手!”凤玉郎盛气凌人道,“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他们的身份。小心那个太子,他可有‘天眼’呢!”
“‘天眼’?”岳臧影狐疑道,“他要是有‘天眼’,你我的身份不早被识破了?”
传闻中的“天眼”,是指凡界里的奇人异士或真命天子,可看透三界的慧眼。这类人非但能看见普通人无法分辨的神、鬼、妖,还有预知重大之事的能力。
凤玉郎双手叉腰,说道:“他当然知道,要不他第一见我时,怎么吓成这样?”
“不会不会……”岳臧影摇头。
如果朱静亭真可看透精灵的真身,为何不在六年前就点穿自己?
看他仍然不信,凤玉郎叹了口气,跑到岳臧影身边,猛一撞他:“我知道你这六年就是为等秦王,不过我看着他,只觉心里发冷,这不是什么好预感。”
“你什么时候也有‘天眼’了?”岳臧影侧脸笑骂。
“这个驿站的冤气这么重,随时都会有人托梦而来,用不着什么‘天眼’。”凤玉郎神秘一笑,“你也不必多问我,在这里多住几日,也会明白。”他说完,就拉着岳臧影往回走。
朦胧月光下,整个驿站覆着一层凉意青光,看起来真是有些骇人。
两人进门时,正看见吹独自站着。内堂仍未点灯,借着月光,依稀辨出她仍是一身黑衣,站在暗,仿若随时可以与黑暗融为一体。
“吹姑娘是刚刚下楼?”想起先前她并不在房中,岳臧影试探问道。
“不,我送静亭公子上楼,回到自己房里,不久就听到有人在驿站周围来回走动。那脚步声若有似无,只有武艺高强之人才可做到。我从窗户跃下,围着驿站找了几遍,还是没有那人踪影。”
吹说完,冷冷看向岳臧影与凤玉郎:“光顾着说我了,两位三更半夜,为何又从外归来?”
凤玉郎不屑笑道:“呵,有趣!怀疑起我了!”
岳臧影挡在他身前,说:“姑娘误会了,我们与你一样。也是听到脚步声,才跑出去一看究竟。”
事已至此,那个白影应是玉郎假扮,作弄朱静亭的。岳臧影知道他玩心极重,并非恶意,有意袒护凤玉郎,不愿将此事抖露。
吹将信将疑地看着两人,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接着径自朝楼上走去。
岳臧影听她关上房门,才松了一口气,又问凤玉郎:“哑叔这几日,都在他儿子的厢房里照顾,没有走开过吗?”
“那是当然,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后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凤玉郎突然抓住岳臧影说:“有人正在看着我们呢!”
敏锐于凡人的感官,让岳臧影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线索,与凤玉郎不约而同地猛然转身――被风吹得半开半闭的大门外,站着一个老人猥琐的身影。
看他们直直望向自己,那老人也不回避,直接走了进来。
“难得有客人来,今儿晚上真是奇了,全都不想就寝!”凤玉郎还在为吹的话生气,看见哑叔也在,干脆扯开嗓门抱怨。
哑叔听得出他在发火,低下头来,从岳臧影身边缓缓走过,步上楼去。
岳臧影看他弓起的背影颓然无比,必是那场劫难在身心烙下重创所致,不禁连连叹息。
一夜无眠,冥冥中只感被人窥探着,心惊肉跳。
第二天清晨,岳臧影早早起床,在大堂遇见一脸倦容的蝶衣。
“怎么?昨晚被鬼吓得不敢睡觉,出去闲逛了?”
岳臧影本想接着问她,昨晚去了何,不料蝶衣先行开口:“这里到阴森森的,我哪敢乱跑?一个晚上都躲在被窝里,连呼吸也不敢太急!”
岳臧影脸色一变,刚欲质问,突然听见吹在二楼栏杆叫道:“非天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快些上去,静亭公子发病了!”
赶到朱静亭的厢房时,岳臧影赫然愣在原地――昨夜还说说笑笑的朱静亭,此刻已痛苦得没了人形,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瑟瑟发抖,拼命向朱长铭怀里蜷缩。
岳臧影猛地追忆起六年前,朱静亭在天山昏死时的景象。而现在的他更让自己不忍去看。
朱静亭捂着嘴剧烈地咳嗽着,那声音一阵阵,刺痛每个人的耳膜,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手指间,突然有暗红的液体溢下,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朱静亭含糊地呜咽一声,瞳孔也随着滴落的暗红,不住放大。凤玉郎、蝶衣、哑叔随后也赶了过来,一看这副惨景,个个心中生寒。
众人之中,反倒是朱长铭最为镇定。他一言不发,默默拭去朱静亭嘴边的血迹,将他牢牢抱在怀里。
害怕,不是现在需要浪费的情感。只有足够的沉着,才可让真正害怕的人静下心来。
岳臧影吸一口气,跑到榻边,迅速封锁朱静亭的肺部大穴。令人头晕目眩的咳嗽,终于止住。
朱静亭靠在朱长铭的怀里,渐渐平了喘息。他安静得吓人,甚至令人怀疑,他是不是连呼吸也停止了。
岳臧影连忙抓过朱静亭的手,寻找脉搏。脉相虽然微弱,却还清晰跳动,总算令他舒了一口气。
朱长铭把昏睡过去的朱静亭,平放到榻上,站起身对众人道:“昨夜丑时以后,哪些人出过厢房?”
昨夜丑时,正是朱静亭上楼就寝的时刻。朱长铭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冰冷,一双墨瞳如同一把利剑,要将眼前的每一个人割开。
吹走出,说道:“主人,昨晚我听见脚步声时,追出驿站寻找。回到大堂时,撞见非天公子与凤老板一同从外归来。”
凤玉O哼了一声:“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与他在驿站周围游走,做些危言耸听的事?”
“昨天已与姑娘解释过了,我也是看见白影后追出驿站,半路碰上凤老板。”眼看朱静亭被那白影吓出病来,岳臧影不愿把事情扩大,一把拉住凤玉郎,独自上前解说。
吹冷道:“我何时说过看见白影?你们这话,有点不打自招了吧?”
凤眼顿时瞪大了几分,凤玉郎道:“你句句暗示别人是在装神弄鬼,吓坏了静亭公子。为何听到脚步声后,不先去保护他,反而跑去追?”
吹不语,她一向相信自己的洞悉力,两指之间已露出梨针的慑人亮光。
“吹!”飞针即将出手,千钧一发之际,朱长铭唤了一声:“昨晚丑时,非天和我在一起,不可能是他。”
吹心领神会,立刻收起暗器。少有人真正察觉她方才取出过。
岳臧影洗去了嫌疑,并不代表凤玉郎也可开脱。
吹拱手道:“主人,这里实在不宜长住,早些上路吧。”
朱长铭低头看着昏睡的朱静亭,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赶得了路?”
厢房内一时又无人说话,岳臧影忽觉全身发凉,本能地察觉到,就在这里,在这间厢房内,正有一双可怕的眼睛时不时地注视着他。
究竟是谁?
何人丑时不在厢房?
脑海中一下子膨胀开多个问题,岳臧影转身,看向哑叔看向蝶衣。他们昨夜不在厢房,此刻却默不作声。
到底是为什么?
朱静亭一直睡到正午才醒,精神好了许多。不过他没有胃口,送来的各类点心,都不愿入口。
一天过去,朱长铭陪着他粒米未进。岳臧影有些不忍,特地向凤玉郎借了炊房、材料,将新鲜的鲫鱼肉细细剔出,与米同煮,熬成稀饭。在炊房忙了大半天,听见炖盅内“咕咕”冒泡,岳臧影掀开盅盖,浅尝一口。
山林溪流内的野鲫鱼,不带腥味,用此熬粥,味道清新爽口,最适宜久病的人食用。
岳臧影端起炖盅,正欲走去朱静亭的厢房,却见朱长铭站在门外。
炊房内还飘有鲫鱼粥的香味,朱长铭笑道:“这是要给静亭送去吗?看不出来,岳宫主除了武功了得,居然还精通厨艺!哪一天我也病了,就有口福尝尝你做的东西了。”
岳臧影心下一惊。朱长铭不知,其实他早就尝过自己的手艺了。在月影宫的寿宴上,满桌的菜肴,都是由自己一手料理。曾提起的那位跑去杭州购回藕粉的精细厨子,也正是自己。
看他脸颊微红,朱长铭伸手去接炖盅:“你脸色有些不好,让我来端吧。”
朱长铭的声音,无比柔情,岳臧影竟一时忘了情,直直地盯着他望。
如果他对自己有像对朱静亭一半那么好,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一直埋于心底的话,今天不知何故,一句句地想要向外冒。身体微微发烫起来,岳臧影忽觉不对劲,一种不祥之兆迅速笼罩全身。下一瞬,一股强大的欲望一下子在他体内爆发,难以克制。
噩兆成真。心一刹那沉到了谷底,岳臧影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有人一心想要致朱静亭于死地,这又选用了如此无耻的手段,居然直接利用他,借刀杀人。自己阴错阳差,尝了那锅鲫鱼粥,所有的药效也将全部呈现在他身上。
身体明显有了反应,呼吸也急促起来。岳臧影羞愧至极,双手一松,整个炖盅猝然掉地,粥洒一地。
“怎么了?有没有被烫到?”朱长铭着实吓了一跳,急忙握住岳臧影的手问。
集中心力,去打消想要紧紧抱住朱长铭的念头,岳臧影浑身发热,用力推开他:“不要碰我,我被下了媚药!”
朱长铭大惊:“怎么可能?这锅粥不是从头到尾,都由你亲手在熬吗?”
岳臧影松开紧咬的下唇,勉强开口,声音中已夹着呻吟:“有人,一定是有人……事先就在材料里,做了手脚……”
那媚药药性甚强,一会儿功夫,身体就已滚烫非常,连视线也模糊起来。四肢皆已酥软无力,一股炽热的欲望正从下腹,化作活物,窜遍全身,只盼有个人能够狠狠地拥抱自己。
岳臧影实在坚持不住,猛然倒在朱长铭怀里,来回摩挲着身体。他性情冷淡,朱长铭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长久站在炊房里不是个办法,况且岳臧影的神态已越发痛苦。朱长铭心念一动,马上将他打横抱起,迅速返回自己的厢房。
把不住发抖的岳臧影抱到榻上后,朱长铭转身关上厢门。
岳臧影躺在床上,连连翻滚。自知药性如此巨大,即使现在封住穴道,身体也会凭着本能,强行冲开。他张嘴喘息道:“嗯……找根绳子……把我手脚绑起来……”
朱长铭坐到榻边,看见他的样子楚楚可怜,往日的锐气早已不见,一双亮目又蒙上了一层红色大雾。
说要叫朱长铭找绳子,不是没有原因,因为此刻岳臧影的身体,已难以自控地紧紧贴靠而去。
“我不会绑你……”
朦胧间,听到朱长铭这样说道。岳臧影狠命地拍打着床榻,大叫道:“快动手!你要看着我死吗?”
“傻瓜,我怎么会看着你死?”
耳畔响起温柔的声音,迷茫间,双唇似被咬住吮吸,一股火热的气息瞬间袭入口中,转为掠夺。
红色的瞳孔猛然一缩,口部被封,岳臧影语不成调地呻吟着,连忙伸手去推上方的人。可双手却被强大的力量紧紧束缚,毫无反击之力。
理智与本能不住冲撞,惊天动地。
混乱中,唯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手,不知不觉间已环过朱长铭的脖颈,岳臧影的身体也随之抬高,迎合上去……
狂风暴雨般的吻,纷至沓来。任由身体为所欲为,舌尖相互缠绕着,掠过对方口中的每一寸甘甜。所有沉封的感情,随着吻,彻底解封。
粗重的喘息,伴随着撕扯衣物的声响。岳臧影隐约看见朱长铭伏在自己身上,如同梦境一般,听他说道:“非天,你为何要等我六年?”
因为我从见你第一面起,就感峰回路转。
因为只有让武林与朝廷,统统知晓我的姓名,才算真正与你相配。
因为我原是天山的一只小雪兔,十五就要发病,不能来京城找你。
因为我早已知晓朱静亭的存在,不敢相争。
口干舌燥,所有的水分像被蒸发一空。岳臧影无力说出那一个又一个“因为”,他盘腿环上朱长铭的腰,不断地扭动身体,口中念道:“快抱我……”
一个个热吻落在美丽的红瞳上方,朱长铭被他紧紧缠绕,听着底下醉生梦死的呻吟,心湖早已漾起惊天巨波。
“非天,不要再倔强了。跟我回京城,永远只听我的,好不好?”
岳臧影攀住朱长铭的后背,舒服得忘乎所以,木然点头。下一瞬间,迎合着一记野性的冲撞,他张大了嘴巴,却一时失声,叫不出声来。
滚烫的欲望猛然撞入自己体内。岳臧影本是初,甬道紧绷,紧紧束缚着朱长铭的分身。困难的律动,带来的却是无言而喻的强烈快感。
朱长铭停在岳臧影体内,一遍遍地索求。两人纵情痴缠,全身的力气像是燃烧殆尽,却还是牢牢贴于一起,不愿松手。
不知此刻为何时,太阳已经下山,厢房内渐渐昏暗了下来。
药效早已过去,岳臧影依然与朱长铭相拥一体,连绵不绝的抚摸与亲吻,惹得他脸上一片红晕。
此刻,私还在隐隐作痛,可以真实感受到,朱长铭的手游走在自己身上。岳臧影清楚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并非做梦。
幸好光线过暗,看不清楚此刻他脸颊微烫,轻声说道:“刚才我神志不清,有没有胡乱答应你些什么?”
朱长铭挑起他的如瀑长发,说:“你答应说,永远只听我的,你可不要忘记!”
“刚才……谢谢你,可我不能答应。”视线有些动荡,如同眼眶内覆上了天池的水,岳臧影低道:“找到凤凰草后,太子殿下的病会有起色的……”
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颊上忽被亲吻一下,朱长铭捧起岳臧影的脸,道:“原来你是在担心我与静亭的关系,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我的侄儿。你这人就是这样,有话总在心里摆着,也不肯说出来。”
脸庞应言一红,岳臧影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穿上衣服,忽感不放心,又问:“不知道这驿站的隔音好不好,会不会……”他说到一半,一时语塞,尴尬的说不下去。
朱长铭跟着起身穿衣,看他害羞的模样甚是可爱,又吻了他一下,笑道:“隔音好不好,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回头告诉他们就是了。”
岳臧影一急,刚要开口,朱长铭忽然捂住他的嘴,纤长手指落至唇瓣,轻轻抚弄,异常柔情。
朱长铭拉起他的手,一同走下床榻,低声说:“这驿站到了夜里,就不太平。今天它似乎来得早了点!”
心因为这句话迅速悬了起来,手被朱长铭握得极牢。岳臧影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缓缓将视线投到门边的窗户上,赫然看见,那上面清晰映着一个人影!那黑色剪影映在窗上,不远不近,正是有东西站在离他们一墙之隔的走廊上。长发垂落,不时扬起,身长体形正与昨夜撞见的白影极其酷似。那东西直直站着,正对朱长铭厢房的窗户,动也不动。无形中像在挑衅,令人毛骨悚然。心跳迅速加快起来,岳臧影暗叹昨夜给凤玉郎解了一围,为何他还是这般顽皮,又要装神弄鬼来吓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突然浮现。
莫非……昨天夜里那个白影,本来就不是凤玉郎?
朱长铭握着岳臧影的手,感觉他的手心冒汗,执起放到嘴边亲吻,说:“我怕我这出去,会有不测。你能否勉为其难,再给我一?”
脸颊,再度被这情人间的甜言蜜语给说红了,但岳臧影却不打趣,沉声说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出去。”
眼睛虽还凝望着朱长铭,暗器却已出手。语落之时,岳臧影已抬起左手,一支木钗如离弦箭般直破纸窗,向厢外的黑影射去。
那黑影移动极快,飞身一躲。只听木钗插入它身后木栏的声音,居然让它安然避过。趁这空隙,岳臧影与朱长铭骤然夺门而出。厢门一开,真相并不明朗,只因廊上没有点灯,两人只可看清那东西一身白袍,长发遮脸,正是昨夜飘浮在外的白影。白影一见他们两人,立刻从二楼跃下,忽地从窗口跃出。它轻功甚好,落地几乎无声。
岳臧影飞身欲追,却被朱长铭一把抓住:“敌暗我明,况且它这直接进入驿站,定是对这附近地势极为了解。你别去追,让我来!”
正如朱长铭所说,这般凶险之时,试问谁又舍得另一人,舍身去追那似鬼非人的白影?
岳臧影推说道:“昨夜我是为查谁不在厢房,才让它有时间逃走。今天机会难得,不可以放过。你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两人同去,极易中了调虎离山。一人独去,另一方也放心不下。
岳臧影执意不让朱长铭独自前去。争论间,两人同时闻到一股暗雅幽香,从地上隐隐传来。
朱长铭问:“你刚才扔出木钗,故意不打中白影。本意是想趁它闪躲的一刹那冲出来,让它束手就擒?”
“可惜还是徒劳无功。”岳臧影叹,“我太轻敌了。”
“也不尽然。”朱长铭弯下腰,一摸散发幽香的地面,起身说:“先前它一直站在窗前,身上的香粉散落在地。你可识得这味道?”
那幽香无比熟悉,甚至带些亲切。岳臧影闭目回忆,一些零碎的感觉浮上心头。
一时间,他猛然睁眼,木然道:“这是月影宫的侍女所用的香粉。”
“那我们要去蝶衣姑娘的厢房看看了。”朱长铭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会是她,蝶衣的武功还不到那种境地,可以在你我的眼皮底下两度逃走。”
嘴里虽是这样说,岳臧影却觉心慌。
如若不是蝶衣所为,定是有人要嫁祸于她。事到如今,谜团变得越来越大,以漩涡形式发展,越来越快,越来越迷茫。
那个隐在暗的东西,究竟是要针对谁?
朱静亭?凤玉郎?吹?蝶衣?还是朱长铭与自己?
想起昨夜白影出现时,蝶衣同样不在厢房,岳臧影无法说服自己,忽感前所未有的害怕。他再度看向朱长铭,说:“你随我来。”
蝶衣的厢房在二楼左侧,两人拐过折廊,就已站到了她的厢房外。
厢房虚掩,岳臧影唤了几声,均无人回应。他越加忐忑不安起来,干脆直接推开房门,与朱长铭一同走了进去。
让岳臧影大大舒了一口气的是,此刻蝶衣正在房里休息。她向来有午睡的习惯,只要睡下,不出三个时辰,不会起来。只是今天似乎睡得格外沉,叫了几回,也没把她叫醒。
“她的头发披着呢。”朱长铭一语击破岳臧影所有乐观的想法。
白影是披头散发的。先前自己与朱长铭争论着,不愿任何一方去追时,已给了那东西足够的返回时间。也就是说,蝶衣还是洗脱不了嫌疑。
“睡觉时当然是披着头发。”这理由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岳臧影却还是说出了口。他不愿相信是蝶衣做的,亦如当初,他无法接受颜礼呈来雄黄酒,要将他打回原形一样。
朱长铭搂他进怀里,一同走出蝶衣的厢房,安慰道:“事情没有查清前,我不会怪罪任何人。不过现在有一点已很明确,那白影确实不是什么鬼怪,而是人假扮的。传闻里,鬼是无腿的。哪像那个东西,跑得这么飞快,还有脚步声?”
两人双双站在二楼仄长的走廊上,俯瞰整个驿站,诡异之感由心而生。
“凡界毕竟是人的所,人才是真正的主导者。甚至连神、妖、鬼也不一定是人的对手。”岳臧影长叹一声,道:“我想那媚药,本是用来加害太子的。他身子原本就弱,再服下这烈性药物,尴尬难堪不说,还会脉血倒流,逆息而亡。”
朱长铭一听,急忙问道:“那你现在还有哪里不适吗?”
胸口荡漾甜蜜,即使是在这种万分紧张的氛围里。岳臧影轻笑:“我身子硬朗得很,不会有事。要是有人事先在材料里下药,你觉得谁最为方便?”
没有直接就事论事,朱长铭问:“今天何以如此奇怪?整个驿站像是只有我们俩似的,连店主和厨子也没人影了。”
第七章 夜宿鬼驿站,鬼自由心生
两人对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走到凤玉郎的厢房外。这回,岳臧影没了耐性,重重地敲着厢门,叫唤凤玉郎出来。不待一会儿,厢房内亮起了灯,接着是一声慵懒的哈欠声。
凤玉郎磨磨蹭赠地走来开门,他身披一件外袍,倦眼惺忪,软绵绵地靠在门边,发牢骚道:“困得要命!这么晚了,客官有何贵干?”
朱长铭看了看凤玉郎,对岳臧影说道:“看来,事情并没我们想像中那样简单。”说着,他又拉起岳臧影,走去朱静亭的厢房。与料想的一样,朱静亭安静地躺在榻上,闭目休息。而他身边的吹,居然伏在床沿昏睡,睡得极沉,就像蝶衣那样。
朱长铭伸手一击吹颈后的清醒穴,她随即慢慢睁开眼睛。
察觉到自己睡过去后,吹一脸惊愕,起身看到朱长铭,她马上跪下说:“王爷恕罪,是属下没有尽责守护太子殿下。”
门外,凤玉郎跌跌撞撞而入,又问:“到底怎么回事?客官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睡了。”
“你们被人下了迷药,才会如此昏昏欲睡。”岳臧影说得不响,却让吹与凤玉郎全都振作了精神。
“迷药?你说有人在我的驿站里下迷药?”凤玉郎急道,“朱大公子每用餐前,不是都要用银针试毒吗?谁会这么愚蠢,下迷药自投罗网?”
朱长铭道:“迷药不一定要加在饭菜里。要是碰上用药高手,即使不靠食物,依然可以下毒。”
这话顿时让所有人感到危机四伏,不寒而栗。忽听榻上一阵咳嗽,众人看去,见朱静亭慢慢坐起身来。他手捂胸口,咳道:“我没有摄入迷药,咳……可连吹也睡着了,我不敢动,只好躺着。直到、直到刚才才入睡……”
岳臧影一攥双拳。朱静亭没有摄入迷药,是因幕后黑手为他准备的,是另一种更为卑劣的药物。
除去还未去找的哑叔父子,此地原本应当只有朱长铭与自己,没有摄入任何药物。岳臧影皱起眉头,心神一惊一跳。这种情势下,没出状况的人往往会成为怀疑对象。难道说,是有人想把罪名加诸到朱长铭,或是自己身上?
“非天,你今天在向凤老板借用炊房及材料后,多久才正式熬粥?”朱长铭长眸冷峻,随即又换了一种说法:“会不会有人在你未去炊房前,在材料里动手脚?”
岳臧影抿唇沉思。自己是在清晨得知,朱静亭昨日一天都没进食后,才去向凤玉郎借用炊房。而生火熬粥却已是午时的事了,期间足够让人对材料、炊具偷梁换柱。
范围一下子又扩大数倍,岳臧影幽幽道:“这当中有充裕的时间。我与凤老板借炊房时,除了你与静亭,其他人都在场。”
“不要再打哑谜了!”凤玉郎急得直跺脚,“你们究竟在说十么?”
“有人在送给静亭的粥里,加了下九流的药。”朱长铭的语气虽然极淡,但还是让朱静亭一惊,坐在床上,呆呆地发愣。
吹眼疾手快,转眼间,梨针已夹在指间。她飞移至凤玉郎跟前,用针抵住他的咽喉,道:“炊房和材料都是你驿站里的,这你还敢说不是你吗?”
娇媚的脸蛋立即挂上不悦,凤玉郎也不避开,冷道:“非天公子刚才不是说了,他向我借用炊房时,你也在场,你又何必装得如此辛苦?”
眼看针尖就要刺入凤玉郎的咽喉,岳臧影上前,伸手拦下:“如今不是互相怀疑的时候,现在的局面正如一团乱麻,只要找到线头,所有问题必会迎刃而解。”
“非天公子好气度,送给静亭公子的粥是由你亲手熬的。我还没有怀疑你,你倒先扮起好人,为凤老板说情了。”吹冷笑一声,手里的毒针在昏暗的烛光下,显现寒光。
“吹!不得无礼!”朱长铭看向岳臧影,眸间浮现柔情,这是只有情人间,才会露出的眼神。“下媚药不似迷药,下药者不会为了避嫌,自己也去服用。加在静亭粥里的药,已被非天尝过,不可能是他。”
经朱长铭这样一说,气氛突然暧昧起来。岳臧影只感觉自己全身被笼在朱长铭柔和的目光之中,无从适应,只恨不能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再看。
吹领会其中意思,立刻退到一边,不再言语。朱静亭坐在榻上,光线太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唯有凤玉郎古古怪怪地又哼又叹。
朱长铭也不管他们,仿若整个厢房只有他与岳臧影两人,又问:“非天,除了这间厢房里的人,以及还在昏睡的蝶衣姑娘,我们是不是还忘了其他人?”
岳臧影抬头,与朱长铭对视:“是不是该到哑叔的厢房走一趟?”
此话正与朱长铭所想不谋而合,他轻笑:“若要论起偷换材料,谁最为便利?相较凤老板,做厨子的应当更加得心应手。还有,哑叔的那位儿子,我倒很想看看,他的绷带底下,究竟伤得如何……”
对于哑叔的儿子,所有人看到的表象,皆是一个浑身缠满纱布、绷带,面目全非的垂死男子。但无人可以肯定,在这面目之下到底是何等模样。
“他们父子的伤确实无假,我可以用项上人头作为担保。”凤玉郎在自己的颈部一比划,又说:“不过我与非天公子说过,我这驿站虽然没鬼,但冤气还是相当重!”
凤玉郎后半句话讲得极为隐晦。说完后,他扬唇一笑,说不出的诡异。
岳臧影有些心颤,不知他又要耍什么把戏,催促他一同前往哑叔的厢房。
最终,吹留守榻边,照顾朱静亭。
朱长铭、岳臧影、凤玉郎三人一同步出厢房,走到二楼的尽头――哑叔与他儿子的厢房门外。
细听动静,厢房内同样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三人并排站在门外,按兵不动,足足候了半炷香。
户外,夜色更浓,风声更响。三人听见哑叔厢房内,传出OO@@的响声,像是有人醒了,正要起床。朱长铭站在岳臧影身前,为他挡去开门一瞬间可能出现的危险。三人互换一个眼神,由凤玉郎用力一推厢门。
厢门推开后,门外三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哑叔直直地站在门后,消瘦的身材如同干尸一般,像是正在等待他们。他的大半张脸被纱布缠绕,只露出一双充血的眼睛,格外吓人。
哑叔怔怔地盯着朱长铭,又将视线移向岳臧影。突然之间,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失声尖叫,那声音凄厉无比,带着无尽的恐惧。
三人皆是愣在原地,看着哑叔像是着魔,发了狂。他口中嘶声大叫,狠命地把头向门上撞去,且一下比一下重,额头马上印出鲜红,却仍不肯停下。
“快点他的穴道!”见他情绪激动,岳臧影近不了哑叔的身,只好叫唤与他较为熟悉的凤玉郎。
凤玉郎缓过神来,上前一击哑叔的双肩两穴,让他停了下来。
哑叔不会说话,此刻他不能动弹,嘴里仍在凄声大叫,像是迸发出人世间最凄惨的情感。
岳臧影觉得蹊跷,走入厢房,顿时惊呆――凌乱的床榻上,躺的正是哑叔的儿子。
他浑身依然缠满绷带,只是那些白色布条早被鲜血染红。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被刺了无数伤口,原就遍体鳞伤的身体,此刻更加惨不忍睹。
头上的纱布滑落而下,那年轻人的五官像是黏在一起,许是被大火灼伤,又像是被利器绞碾而成。他的身体已经僵直,死去已有一些时候了。
所有的怪事,在哑叔儿子死后,堆积成了一座恐惧的高峰。
只觉双腿有些发软,岳臧影踉跄走到墙边,支撑着自己不要摔倒。
朱长铭与凤玉郎见他紧张万分,上前去看,也顿时大吃一惊。
朱长铭走去,轻拥住岳臧影,道:“莫怕,还有我在。”他说完,转身端详那年轻人的尸体。
凭借多年来在东厂的经验,朱长铭心中很快有了结果。他眉宇锁,叹息道:“大略估计,他身上有十几剑伤,且剑剑致命。五官也被利器所毁。是什么仇大恨,居然要这样惨无人道?”
朱长铭又触摸了一下尸体上的余温,忽然道:“他死了还不到一炷香,凶手应该就在附近。”
若排除外人进入驿站行凶的可能,一炷香前,除了蝶衣与哑叔,所有人都聚集在朱静亭的房间。
岳臧影似乎从那话里明白了些什么,回头问道:“今日午时前,哑叔在什么地方?”
空气中渐渐漫开一股血腥味。所有的恐惧已不限于白影之上,如今有人死于非命,驿站内的冤气也越发沉重,化为一座凶宅。
最可怕的是,凶手还隐在暗,谁也不知谁将成为下一个冤魂。
凤玉郎听出岳臧影的意思,淡去了平日的娇媚,沉声问:“你是不是觉得,凶手没有走远,而刚才我们都在静亭公子的厢房,最可能杀人的只有与死者同在这房里的哑叔?”
立在门边的哑叔听见这话,视线缓缓向岳臧影移去。
岳臧影对视他的双目,忽感脊背发凉。那双混浊的眼睛中布满血丝,眼神并非仇恨,也非恐惧,而是无穷无尽的……绝望。
“要是哑叔有可疑之,那这驿站里的人个个可疑。”凤玉郎挡在哑叔身前,续道:“先前在朱静亭的厢房内,又可证明什么?一炷香的时间岂止可以杀一个人?凶手依然可以杀完人后,返回朱静亭的厢房。”
每个人心中都有怀疑之人。
凤玉郎直言不讳,直接将范围缩小到返回朱静亭厢房的人身上。无可争议,说的就是吹。
“凤兄言之有理。”朱长铭插上说,“但依你所言,人人都可在一炷香内杀人。那何止原在静亭厢房的人有可疑,就连非天与我,尚未醒来的蝶衣姑娘,包括凤兄你,都能做到。”
一桩桩怪事,已让所有的人失去了彼此的信任。
岳臧影滤去脑中所有混淆视听的疑虑,又问:“我只想弄清楚,今日午时前,哑叔在哪里?”
想起他不会说话,岳臧影上前解开他的穴道,说:“你可会写字?能不能把想说的写出来?”
穴道被解,哑叔似乎平静了许多。他的脸已被灼伤,辨不清原来面貌。听见岳臧影说的话,愣了许久,突然猛烈地摇头。
心中失望万分,岳臧影道:“他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怎么才能表达?”
“真是有话要说,即便是石头也可开口。”凤玉郎接上道,“虽不能说话、写字,但往日里哑叔也能与我交流,因为我懂唇语。”他说完,立刻面向哑叔问:“你午时的时候,去了什么地方?”
哑叔抬头,一行清泪沿颊垂下,他微颤着变了形的嘴唇,无声地诉说着。他不断振动双唇,说了许多。
但凤玉郎听完,只对岳臧影讲了几句:“哑叔说他上午在房里照顾儿子。午时在炊房窗外看你熬粥。你太过专注,没有发现他远远站着。直到你突然浑身颤抖,朱公子把你抱上楼,他才回到房里。”
从入住驿站起,岳臧影就感觉到,那个怪异的老人会不时打量自己。原以为是自己想得过多,此刻证实了,他顿感不适起来,回过头去看朱长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长铭走来,握住岳臧影的手,朝哑叔说道:“何事见不了光,为何要鬼鬼祟祟地监视我与非天?”
此哑叔并没有再开口,他蹒跚地走向床边,猝然跪下,倒在面目全非的儿子面前,泣不成声。
又是漫长一夜,迷药的药性散去,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厢房里,睁眼坐到天亮。偶尔会听到从哑叔厢房内传出的悲泣声,惨绝人寰。
清晨时分,窗外漫开浓重的青烟,劈劈啪啪的干柴燃烧声不绝于耳。除了朱静亭身体虚弱,还未醒来外,其他人听见声音后,纷纷下楼。
驿站门外支起了一座木柴堆,哑叔儿子的遗体静躺于上。熊熊烈火围窜上他的周身,上方升起一缕缕青烟,萦绕不散,精魂难逝。
被青烟迷鞯目掌中,远观而去,每个人的脸都是扭曲的,分外可怕。
哑叔对着火焰喃喃自语。一夜间,这老人已万念俱灰,眼神充满悲凉无助。
凤玉郎无声地看了他许久,转头对其他人道:“哑叔说在他儿子生前,他没好好照顾。等自己死后,也会留在边疆,永远陪着他的儿子。”
“凤老板这出苦肉计演得真是好!”伴着细碎的掌声,吹突然走出来,道:“先由一个浑身是伤的废人掩人耳目,让我们以为他重伤在身,不便活动。到了夜间,你来唱白脸,陪着捉鬼,事事则由他出手。”
一时无人开口,只听见干柴断裂的声音。
凤玉郎冷眼看着吹,听她续道:“你本想静亭公子原就重病缠身,喝下媚药,引发任何症状致死,都可以解释成他自己的疾病所致。如今东窗事发,加在粥里的药被非天服下,他一反常态则说不过去。你又先发制人,把实为凶手的哑叔之子铲除,正好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
吹说完,没再给他任何机会――她的梨针已向凤玉郎飞射而出。
不待岳臧影与朱长铭说话,那两人已双双出手。凤玉郎振身而起,袖间抽出几片枝叶,形如飞镖,赫然向吹飞去:“白天满口鬼话,夜里直接化身为鬼。你急着杀我灭口,就是怕让人知道这些吧?”
两人针锋相对,几招下来难分上下。
蝶衣怯生生地走到岳臧影身边,小声道:“公子,这地方实在可怕。现在还闹出人命来,我们别再插手别人的事了,回月影宫去,好不好?”
“蝶衣?”岳臧影看着她问,“这几天夜里,你都去哪里了?”
蝶衣一愣:“公子怎么问起这个?打进了这阴森森的驿站后,别说夜里,就算是在白天,我也不敢随走动。”
岳臧影紧抿双唇,欲言又止。他不明白蝶衣为何隐瞒真相。
肩膀被一只手覆盖,朱长铭轻轻拍了拍岳臧影,稳定住他的情绪,又向蝶衣说道:“这里晚上是不太平,蝶衣姑娘要小心才是。”
另一边,那两人的打斗声终于惊动了尚在休息的朱静亭。他的身子脆弱得如同一块瓷片,落地即碎。
吹见朱静亭走到门口,立即收了手。
许是没有力气多说话,朱静亭扶着大门,走到驿站外,眼看门外支着的木柴堆,烈焰之中隐出一个正在燃烧的黑色人形。
朱静亭面无表情地顺着烟雾向上望去。苍穹之上,他像是看到了某样令他无比惊恐的东西,神情迅速扭曲,突然间尖叫起来。
眼前霎时一片黑暗,此刻若能死去,朱静亭也心甘情愿。至少这样,他就再也不用经受那一场又一场的梦魇。
在朱静亭得知驿站内有人死去后,再度受到严重惊吓,昏迷不醒。
吹与凤玉郎见状,也没再继续厮斗,各忙一边,互不干涉。
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朱长铭默默地把朱静亭抱回厢房。他的冷静,令岳臧影略有感慨。就不知,倘若自己遇险,朱长铭会不会也是这样沉着?或者更焦急一些?
朱静亭的厢房内,朱长铭与岳臧影一前一后盘膝而坐,灌输内力,护住朱静亭的心脉。
整整一个下午,眼看岳臧影的脸色越加苍白。朱长铭知道他身子也极其单薄,几番劝他,他也不肯离开。
无计可施。朱长铭只得唤来吹顶替,强行抱走岳臧影。
到了岳臧影的厢房,朱长铭坐到榻边,依旧牢牢抱着他。先前为救朱静亭,已消耗岳臧影大量内力,朱长铭吻了他的额头一下,道:“抱歉,连累你了。我觉得静亭似乎熬不过十天,他现在连神志也不太清楚了……”
“不要胡说!”岳臧影叫道,许是声音过大,自己与朱长铭皆一愣。岳臧影眨动长睫,接着徐徐开口:“他是大明的真命天子,命中注定可以登上皇位。绝不会这么年轻就客死异乡!”
朱长铭忽地将岳臧影压在身下,含住他的嘴唇,问:“为什么你这么关心静亭的事?”
“嗯……他是你的侄儿……”四唇相对,极难开口,岳臧影含糊道。
过去以为,关心朱静亭是因为爱屋及乌。可是如今,或许出自对他一份怜悯吧。毕竟朱长铭怀里拥抱的人,已经不再是他了……
伴随着轻咬的吻,一路漫延至脖颈,带着无尽的爱恋与欲望。细微的呻吟,从岳臧影口中逸出。
这不是自己梦寐以求,想要的吗?为何此刻,他竟如此不安?
岳臧影突然起身,挣脱朱长铭的怀抱。他胡乱地搭上胸前的衣襟,视线不敢触及朱长铭,说:“太子的病还有救,我会尽快找到凤凰草。他服下后,你就速速带他回京城吧。”
朱长铭微怔,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快些离开边关?”
听他这样说,岳臧影顿时语塞,许久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多想。只是,我们这样下去太过……太过……”
一连说了两个“太过”,也不知如何承接。朱长铭见他眼圈微红,再度将他抱入怀里:“非天,你实在是没心没肺。你当日让我站去天池里,可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想起把朱长铭逼去天池,岳臧影只觉过意不去,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道:“我看见你一心想救他,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挠,所以就……”
修长的手指落在岳臧影的双唇上,朱长铭淡道:“要长时间在天池内站立,必须心怀执著。我当日站于其中,时时在想,有人在这冰天雪地里候了六年。相比他的寂寞、苦闷,受这一时的寒冷,又能如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顿了一瞬。眼眶忽然湿润,岳臧影的瞳仁即刻化为最绚丽的红,血一般的颜色。
原来,朱长铭用来感动天池的,并非对朱静亭的感情。令那刺骨寒水也无法化解的柔情,居然出自自己。
衣衫自然而然地褪下优美的躯体,双腿已被分开。朱长铭的动作格外轻柔,后穴被若有似无地触动着。欲望如闪电般贯穿全身,岳臧影闭上眼睛,径被强烈的灼热袭入,剧烈收缩着。
野性的律动,持续到岳臧影筋疲力尽。白皙胸膛上点缀的苞,已被噬咬得通红。臀瓣又一被揉捏着分开,岳臧影想要大口喘息,却因朱长铭俯身亲吻,而夺去了呼吸。四唇紧黏,他急促的呻吟,模模糊糊在朱长铭口中发出。
朱长铭放开他的嘴唇,改吻脸颊:“是不是弄痛你了?”
岳臧影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朱长铭忍俊不禁,抚过岳臧影的雪肤:“非天,你随我回京城,让静亭封你做亲王,一直留在我身边好吗?”
嗓子干涩无比,火热的身体扭摆着贴于一起,岳臧影低声说:“我不想离开边关……”边关有太多太多回忆,有无法割舍的初邂逅。
朱长铭把他扶坐起来,捧起那张精致无比的脸蛋,一再亲吻:“留在边关,无非也是做个州郡郡主,你难道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原还迎合的身体突然一震。朱长铭停下,看见岳臧影神情僵硬,也不再理会自己,他松开相拥的手臂,拿过手边的衣服,穿了起来。
朱长铭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抱住他赔不是:“你不要这样,刚才我抱你抱得紧,一时说错了话。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贪慕权位之人。”
见他还是没有反应,朱长铭干脆抢过岳臧影的衣服,说:“要不,我们都不要回京城了。翟灰到凤凰草后,让静亭服下,再由嘉峪关外的御医、护卫来接就是了。”
先前朱长铭那句话,着实让岳臧影失望不已。他应该清楚明白,自己绝非为图荣华,才答应外出寻觅凤凰草,怎会问出那样的话来?
岳臧影抬起头说:“你可想过,太子对你是何感情?”
朱长铭看他问话时,眼里一闪一灭,必是难过至极,不答反问:“那你又可想过,我对你是何感情?你守在边疆这么久,对我又是何感情?”
这反问一出口,岳臧影立刻无言以对,心中隐隐感觉幸福。他不禁主动吻了朱长铭一下,随即马上低下头,说:“留在边关的事,你让我再想想……”
周身浸泡在朱长铭温柔的目光中,岳臧影心跳得飞快,即刻穿上衣服下榻。他快速离开厢房,就怕朱长铭从背后,又把他抱了回去。
脑海中闪过画面无数,此刻,他只想找一静,好好整理一下情绪。
第八章 绝逢生,天堂地狱
岳臧影下到一楼,看见凤玉郎独自坐在大堂内喝闷酒,便走到他身边坐下:“你真不知道凶手是谁?”
似被这话挑起了火气,凤玉郎将手中的杯盏,往桌上一扣,斜目道:“不是岳大宫主你指使的吗?”
岳臧影见他动了气,也不一般见识,淡道:“想你我全是拥有灵力的精灵,居然在这凡世间,还斗不过凡人。”
凤玉郎牵动嘴角,冷笑道:“今天火化哑叔儿子时,你有没有看出来,为何朱静亭看向天空后,会如此惊恐?”
岳臧影不语,手心却已微微发凉。
“因为,他看到了还未被地府收去的冤魂。”凤玉郎再举杯,啜了一口,说:“哑叔父子被仇家追杀,其实来我这里也不久。我本想给他一个挡风遮雨之,不想还是难逃劫数。”
岳臧影问:“那你有没有问过,他们的仇家是何人?”
“他要说,自会告诉我。不说,我也不会去问。”
知道凤玉郎脾气古怪,多问也是徒劳,岳臧影岔开话题:“玉郎,我估算凤凰草就在大漠。你时常四云游,知不知道它由谁看管?”
凤玉郎仰头饮尽杯中酒,道:“凤凰草历来是由苍鹰仙君看管,这本就是惜缘之物,你要设法先唤出仙君,他若愿意赠予你,就可带走。”
得知此事,岳臧影欣喜万分,后悔没有早向凤玉郎打听,他急问:“那到了大漠后,要如何才能唤出苍鹰仙君?”
凤玉郎没料到他听后,只有喜悦之情,就连天敌苍鹰也不放在心上,哼道:“我又用不着凤凰草来献殷勤,怎么会知道?”
岳臧影知道他见不得自己为朱静亭奔波,淡淡一笑。
视线无意间落到凤玉郎的酒杯内,微有震动的白酒上,清晰倒映出一道刺眼的亮光,杀气逼人。心下大惊,岳臧影向上看去,只见一把出鞘的长剑从空中划下,寒光四射。
“小心!”岳臧影拍案而起,猝然扑倒凤玉郎,护他躲过致命一击。
“哗”一声巨响,身后的桌子霎时被劈成两半。岳臧影回头,眼睛顿时瞪大,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那手持长剑的人,正是自己的贴身侍女,蝶衣。
“为什么?”岳臧影问。
他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
蝶衣冷眼看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她一言不发,紧握长剑,飞奔着向岳臧影与凤玉郎刺来。
身子还倒在地上。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得太快,岳臧影一时无法反应,眼看剑光将至他的咽喉,突然间又停滞下来。接着听到蝶衣一声大叫,长剑落地。
蝶衣呻吟着倒下,身后出现的是朱长铭。
岳臧影眼神呆滞,看见他急急走来,将自己扶起,说:“我方才想要下楼找你,看见她站在走廊上,神情怪异,倒有几分像中了慑心术。”
凤玉郎自行站起,走到蝶衣跟前,弯腰扳开她闭合的眼睑:“她中了月影宫的慑心术,两个时辰后就可清醒。”
“月影宫的慑心术?”岳臧影失声喊道,他急忙上前细看,确认无误后,双手不禁颤抖起来。
所谓慑心术,是可控制人心志的武功。被控之人会在一定时间内,全然听从操控者。蝶衣中的慑心术怎会出自月影宫?那岂不是说,整个驿站中,自己成了所有疑团的聚点?
“月影宫的慑心术,是否可以由被控者自己实施?”朱长铭不显丝毫怀疑,他一问,又让疑团越加扩大。
太阳穴胀痛不堪,岳臧影紧闭双目,吸一口气。自己绝没有对蝶衣施展慑心术。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蝶衣设了一个假局,自行迷倒了自己。
岳臧影与朱长铭突然对视,两人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之事,顾不上倒在地下的蝶衣,一同飞奔向二楼。
一推开朱静亭的厢门,他二人知来迟了――通向内部的甬道上,已溅满了鲜血。朱长铭与岳臧影急忙走进厢房,看见吹满身是血,伏在床边。
榻上的朱静亭并无反常,如同往常一样,闭目昏睡。他样子平静,辨不清此刻,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去了。
朱长铭身体一颤,把手指放到朱静亭鼻下,感觉到均匀的呼吸后,说道:“他不久前刚摄入了迷药,一时醒不过来了。”
岳臧影按住吹手腕,只觉底下的脉搏微弱无比。她身上尽是剑伤,与哑叔死去的儿子所受之伤极其相似。
大概是被人碰触,有了痛楚,吹缓缓睁开眼睛。她一见朱长铭,奋力开口,却还是细若蚊吟:“王爷,属下又中了迷药,斗不过……”
“你有没有看清,是谁来刺杀你?是不是蝶衣?”岳臧影焦急万分。
吹难以继续说话,她苍白的双唇颤动着,形成“凶手是”三个字的口型,再无力开口,手腕硬生生地从岳臧影的掌中滑落。
“她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昏迷了。”岳臧影迅速封住吹背后的几穴位,“我已为她止了血,静养一段日子就可痊愈。”
他站起身,心却沉到了最。
吹身上有多剑伤,而蝶衣手中正握着一把长剑。而她恰恰中的是月影宫的慑心术,也就是说,幕后黑手有意将所有矛头指向自己。
只感一阵心寒,岳臧影对朱长铭道:“我已算出凤凰草所在何,你留在驿站等我三天。三天内,我要是未归,你就不必再等,立刻带上太子殿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看他眼中晶亮一片,朱长铭立即道:“是不是有危险?你不要一个人去,让我陪你一同去找!”他说着,伸手抚过岳臧影的脸颊,突然将他整个人拥人怀中。
“你听我说……”岳臧影抓住朱长铭的双肩,吁了一口气,正色道:“吹已经受伤了,目前不能再保护殿下。连我也离开的话,这里只有你可以留在他身边。”
朱长铭托起岳臧影的下巴,吻住他的双唇,不住吮吸,一直流连至肩颈,徘徊不去:“非天,我不该带你离开月影宫,你回去!你快回去!”
几乎被这水一般的柔情溶化,岳臧影无力闪躲。
若能永远停在此刻,该有多好。
许久,他轻推开朱长铭,说:“别说泄气话了!不能继续耽搁,我今晚就得上路。”
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仿佛朱静亭的生死,可以左右某些重要的东西。比如,他与朱长铭间的感情。
正欲回房稍作收拾,岳臧影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门边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他回头问朱长铭:“我要是找不到凤凰草,你可会怪我?”
朱长铭神色沉重,低道:“我不会因为这个而怪你,但倘若你不回来,我绝不会原谅你。”
千言万语化作这一句,就已足够了。岳臧影不再迟疑,大步迈离。
天未拂晓,脚下已是滚滚尘沙。黎明时的大漠是灰色的,死寂一片。比起天山,这里的气候更为多变,正午时如同火炉的沙漠汪洋,于夜间,却如地窖一般寒冷。连夜赶路,令岳臧影微感疲惫,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跌倒下去。
醒来,是因为脸庞剧烈的疼痛。飞扬的黄沙,每颗都如一把刀子,直割肌肤。眼睛被风沙迷离,极难睁开。岳臧影勉强支撑起身子。
天已大亮,眼前的大漠是一望不到尽头的沙洋。先前昏倒时,水袋掉落在地,摔开了塞子,所带的饮水早已风干不见。
岳臧影颓废地走了几步,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顶上的几只秃鹫,虎视眈眈地盘旋、嘶叫着,仿佛就是要等他真正死去,可以分享他的肉身。
苍白的唇轻轻挑起,岳臧影一笑。他从袖中取出那支满是泪痕的竹笛,十指轻扬,悠扬笛声顿起。
这笛子本是相思之物,寄附了太多相思,而斑驳了笛身。岳臧影那一曲,乐声凄楚,就连风沙声也渐渐小了下来,如同不忍打扰到他。
沙漠之大,大海捞针怎会唤出苍鹰仙君?就如朱长铭可以感动天池,唯有将所有的情思,全付诸在这笛声上,才会有一线希望。
风沙又起,朦胧中,似是看见朱长铭的身影,英俊潇洒、气宇轩昂。
莫非他跟来了?
岳臧影没有停下吹奏,心中暗笑自己定是被思念冲昏了头,产生了幻觉。他不禁想起他们初识的情景:月影宫内,只有朱长铭可以看透自己的心事;那个诡异的驿站中,却因朱长铭的吻、朱长铭的拥抱与柔情,而变得值得怀念……
不知吹奏了多久,岳臧影只记得自己的嗓子一阵腥甜,嘴角已溢下了血丝。模糊的视线内,看见的是似血夕阳。他知道,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正当知觉渐渐淡化时,苍穹之上突然响起雄壮的鹰鸣声。
知道自己终于唤出了苍鹰仙君,岳臧影赶紧放下竹笛,抬头去望。夜幕又临,云朵化为黑色,慢慢隐入天际。一只巨大的苍鹰如在云层中,展翅翱翔。
“仙君,请您将凤凰草赐予弟子,我是用来救人的。”岳臧影仰天说道,声音已经沙哑不堪。
苍鹰依旧高飞,嘶鸣。空中回荡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如若神明:“你一只小小的兔精也敢前来索要凤凰草,还不速速离开?”
双腿早已无力,岳臧影稍一迈步,膝盖一曲,跪倒在地:“弟子救的人是大明的未来天子,倘若他未逃过此劫,整个江山都会随之易动……”
身体突然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束缚,岳臧影只感浑身剧痛,无法动弹。
天空又响回音:“如是真命天子,本就命不该绝,即使没有凤凰草也可渡过劫难。你这妖孽心不诚、意不真,事到如今,也没有一句真话!”
锥心剧痛由肤而入,痛彻心扉,岳臧影咬牙道:“弟子句句属实,求仙君赐我凤凰草!”
“他是你所爱之人?”
“并非弟子所爱之人。”
“那是你至亲之人?”
“也非弟子至亲之人。”岳臧影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他……他是我所爱之人的,至亲之人……”
天际随之爆发出一阵阵巨大的笑声,如同响雷一般,讽刺至极。
膝下的沙尘突然浮动起来,流沙飞泄,顷刻就已没过了岳臧影的胸膛。呼吸顿窒,一阵强大风沙扫来,人立即被悬到了半空,迎绕着流沙飞速舞动。
岳臧影看见自己脚下的流沙,势不可挡地吞没天地。天空接着猛砸下来,他也随之重重掉下。
感觉到有人把甘甜的清水,送到自己口边。眼睑像是有千斤重,岳臧影睁不开眼,就着送来的水,迅速喝下。他清晰听见那人收起水袋,离开时的脚步声,岳臧影动弹不得,只好由他离开。
漫漫黑暗过后,鼻息间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芬芳。岳臧影渐渐有了知觉,努力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涸的泉池中。
半亮未明的天际,遗留着一轮缺了口的月亮。岳臧影推算,他已昏迷了一天一夜,现在当是他承诺回去的最后一日了。
低头时,发现手边生长着一株翠绿的芳草。那草叶周身附绕一圈雾气,叶瓣多,正中一瓣略大,其余向中间靠拢,恰似一尾凤凰羽毛。
所有的心酸即刻涌上心头,历经艰辛,总算让他找到了这一株如性命般宝贵的凤凰草。伸去采摘的手有些颤抖,一颗透明的液体随之落在叶瓣上,晶莹剔透。自己还是通过了考验,苍鹰仙君最终还是将凤凰草赐予了他。
烈日很快当空。归心似箭。岳臧影不顾疲惫万分的身体,急忙折回驿站。若是迟了,他便会与朱长铭擦身而过。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让朱长铭看到,这株同样是由他们间的感情,所感动而来的凤凰草。
从大漠折回,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远远看到凤玉郎的驿站时,正三天之约中,最后一日的夜。岳臧影一路都牢牢地捏着凤凰草,连怀里也不敢放,生怕一脱手,它就融化了。
月光洒下,林间的地上像是铺了一层牛乳。空中,朗朗明月像是被咬去一口,很快就可圆满了。今天已是十四了,明日月圆之夜,自己又当经历一番煎熬。
正想着,忽见远驿站上空生起一圈极大的光蕴,刺目慑人。岳臧影一惊,那光蕴亮得古怪,像是某个精灵将自己毕生的力量全部释放一般。
如此一想,他立即紧张起来。驿站内的兔精灵,除了自己,便是凤玉郎。为何他要释放这么大的灵力?难道,驿站内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还是说凶手已经找到?
岳臧影不敢多加猜想,疾步朝驿站奔去。与离开时大不相同,眼前的驿站已被身着大明兵服的士卒团团包围。
莫非留守在嘉峪关的护卫队已找来,将此地保护起来了?
岳臧影不得要领,继续向前走。一路走至驿站门口,士卒们对他视而不见,也不加以阻拦,直接让他入了大堂。
见到朱长铭的背影时,岳臧影才放下心来。自己现在浑身酸痛,又饿又渴,只想由他抱着,好好疼爱。
听见脚步声,朱长铭转过身,一笑:“你终于回来了。对了,杀死哑叔儿子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话音刚落,从他身后迅速走出几个黑衣人。他们个个打扮相似,黑衣、黑靴、黑色面纱。
黑色,是东厂永恒的颜色。冷酷无情,杀人不见血。
岳臧影忽觉有些不妥,刚要想问,却因看见一人,而僵硬了身子――在那群黑衣人中,吹立到了首位。她稳卧痪着,眼神依然无情,前些天她还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此时却丝毫没有受伤痕迹。
像是被一块寒冰压住了胸口,猛击之下,陪同其一同粉身碎骨。
岳臧影紧紧握住掌心的凤凰草,脑中一片混乱。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下巴突然被人抬起,朱长铭的墨瞳直视而来:“非天,是你瞒我在先。事到如今,也怪不得我了。”
心碎之声于耳畔响起,岳臧影还是不解,却已知不祥。
朱长铭击掌,他身后的黑衣人即刻走去柴房,拖出三个被牢牢捆绑的人,正是蝶衣、哑叔与凤玉郎。
蝶衣与哑叔邋遢不堪,外露的皮肤上尽是被抽打过的伤痕。凤玉郎腕一片血红,双手痉挛下垂,已是被割断了手筋。
岳臧影霎时想起,他先前所看到的那道强烈的光蕴。如若凤玉郎不是用来攻击,那刚才那股灵力,就当是……被人废除时,所释放的。
白皙的脸蛋已褪去了昔日的妖娆,凤玉郎在地上挣扎着身体,对着朱长铭破口大骂:“衣冠禽兽!我只后悔没有一见到你时,就灭了你!朱长铭,你这个人面兽心,畜生也不如的败类,断子绝孙!”
“放肆!秦王也是你这等妖孽可以污辱的?”吹上前,正反手一连扫了凤玉郎十几个巴掌。
待她停下时,已是满手鲜血。
视线早已模糊不堪,凤玉郎连跪也跪不住,猛地栽倒在地。口部的血浆不断涌出,半张脸都浸在血泊之中。他的双目中燃起血红色的火焰,仍旧低声咒骂着,只是嘴里含了血浆,骂得不甚清楚。
像是没有看见所发生的一切,岳臧影死死看着朱长铭,见他冷冷一笑,吩咐道:“来人!准备一坛雄黄酒给凤老板漱漱口!”
骂声猝然中断,凤玉郎的脸色即刻难看起来。
雄黄酒,是他与岳臧影的致命物。若因身体抱恙而变回雪兔,可在短时间内恢复人身。可一旦饮下雄黄酒,就将彻底打同原形,丧失人身。
今日,驿站突被明军所围。四肢酥软乏力,凤玉郎感不测。只是他没料到,朱长铭连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东厂的杀手破门而入,两剑断了他的手筋,废除了所有的武功及灵力。
雄黄酒很快被抬来,几个黑衣人拉起凤玉郎,强行扳开他血肉模糊的嘴,准备灌入。
“等等!”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喊道。
岳臧影的嗓子哑了,是因召唤苍鹰仙君时,吹了整整一天的竹笛。他不看其他人,只是盯着朱长铭:“为什么?”
“你们早就相识,却在驿站互相作戏。”朱长铭一挑唇角,“跟从逆贼岳臧影的人,不该死吗?”
岳臧影的眼底溅起火红的海浪,他问:“你凭什么说我与他早就结识?”
红瞳中,朱长铭影像越来越大。他踱步走来,这个前几日还拥着自己反复亲吻的男子,现在却陌生得令他战栗。
“他要是与你无亲无故,一个边疆的驿站老板,怎么会一眼就认出蝶衣所中的,是月影宫的慑心术?”
地下传来抽泣,蝶衣把下唇咬得发白,眼泪不断流下,化开了脸上的血迹与灰尘。
心口一阵剧痛,撕裂一般,岳臧影切齿道:“蝶衣不会自行施展慑心术,是你!是你做的!”
“月影宫的慑心术,确实难懂。我也历经半个月,才将心法背全。”见岳臧影满脸难以置信,朱长铭不屑道:“岳宫主以为我在你月影宫中,每天就是待在厢房里,等你传唤?”
闻言,岳臧影像是掉入一个冰窖,冻彻心扉。印象中,同月影宫的日子,朱长铭很少出厢房。自己原以为,他天天在内只是读些诗书。
慑心术,乃一邪门之术,常练之人的心神也会随其魔化。就连自己也不轻易去练,朱长铭又是何时窃取得到?
至此,所有疑团的线头已经找到。就如当初自己说的,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所有的场景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重播,岳臧影道:“入驿站第一夜,听见飘移不定的脚步声,应当是吹与蝶衣一同行走所致吧?”
“不错。”朱长铭道,“蝶衣中了慑心术后,毫无知觉。吹与她两人相隔两丈,围绕驿站飞走,步子时强时弱。而你心中早已认定只有一人在外,即使听力再好,也难以辨清位置。”
“随后她们其中一人飞上二楼,惊吓朱静亭。你再与我一同赶去,就是为让我误以为白影只有一个?”
“非天,你果然聪明,就是明白的太迟了。”朱长铭不惧他火红的瞳眸,语气谈笑风生。
“那一……站在你窗外的白影是蝶衣?”岳臧影想起,服下媚药当日,与朱长铭欢爱至夜间。下榻时,发现一个人影直直地站在窗外的走廊上。
“蝶衣武功较弱,绝对在你我之下。那天要不是我拉住你,不让你去追,你定会发现她中了慑心术的秘密。”朱长铭回头看了蝶衣一眼,“我只要你认出她掉落在地上的香粉,认定白影就是蝶衣便可。”
蝶衣中了朱长铭的慑心术,就连自己也毫无知觉。岳臧影终于明白,为何她每夜晚上不在厢房;为何她持剑刺杀自己与凤玉郎时,朱长铭会即刻出现了。
那白影分为两人,一是吹,二为蝶衣,而自己,却还误以为是凤玉郎所为。原来第一夜,他也是因为听见声响,才追出驿站。而真正的白影,吹,已褪去白袍,站在大堂内等待他们。
“那药……是不是你下的?”岳臧影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问出了口。
入住驿站后,众人被下了多的迷药,但岳臧影与朱长铭心照不宣,都清楚指的是哪一。
朱长铭闻言,伸手想要抚摸岳臧影的脸庞,被他猛地避开。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抱你吗?怎么不高兴了?”带着轻薄的话语,令岳臧影无地自容,朱长铭又道:“我虽知你有些倾慕我,却不知已痴迷到这步田地。多亏你的好侍女一再提醒。”
身后蝶衣悲呼一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宫主保守了六年的秘密,却因为自己的一时之气,捅了出去。八字终结六年的相思,奔赴向最无情的烈焰。
“静亭的食物,我都会用银针试毒,即使你端上去,他也不可能成功服下媚药。”朱长铭贴近岳臧影的脸颊,“那东西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岳臧影无言,他的眼睛在问为什么?
朱长铭戏谑道:“堂堂月影宫主,得以一见才知是位倾世佳人。我怎么舍得不多加疼爱你?”
掌心被紧按的指甲刺破,殷红鲜血沾染上翠绿的凤凰草。那一句听似情人间的蜜语,现在听来居然讥讽至极。
岳臧影已三天不曾进食,极其虚弱。可他紧咬牙关,狠狠地甩了朱长铭一巴掌。许是难以解恨,一掌之后,他立刻紧握双拳,不顾掌心的流血伤口。
先前,凤玉郎唾骂朱长铭被掌嘴数十下。此时岳臧影那一掌掴去,却无人站出来。只因朱长铭抹去唇角的血迹,一挥手,禁止其他人上前。
“那你为何加害哑叔父子?”岳臧影并不领情,正色问道。
朱长铭听了哈哈大笑,他转身走到哑叔跟前,居高临下,问:“我已给你机会,让你痛痛快快地死去。为何你还是痴心不改,非要跑来这里,不肯安静地去死呢?”
哑叔缓缓抬头,眼里噙满泪水。岳臧影第一这么仔细地看他,突然觉得,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睛似曾相识。
哑叔撑起被绑住的身子,坚难地跪着,泣道:“我愿意安静地去死,求你饶了宫主!不要杀他……”
岳臧影的天空彻底崩塌了,那个猥琐的哑老人会说话,而那声音虽然有些衰老,却无比熟悉。自己曾听他喊了无数的‘宫主’,带着羞怯,带着仰慕,带着无穷无尽的爱恋……恰是被自己赶出月影宫的颜礼!
一边的蝶衣也难以置信地坐了起来,吃惊地看着面目全非的颜礼,不停地给朱长铭磕头。
难怪哑叔喜欢躲在暗,悄悄地看着自己。
原来……原来……
“礼儿……”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岳臧影只觉眼眶酸涩。短暂的离别,再见时却已物是人非。
颜礼听见岳臧影叫唤他的名字,猛一抬头,突然又大哭着背过身去:“求宫主不要看我。礼儿容貌尽毁,就连宫主站在跟前,也认不出了。”
他的音质已起变化,岳臧影注意到颜礼颈项的大片灼痕,想必是大火之中,连声带也被毁。
颜礼已被证实身份,那与他一同被逐的颜轼应当与他在一起。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中掠过,岳臧影摇摇欲坠:“那个死去的人……是颜轼?”
一大串眼泪整个滑出,颜礼颓然点头:“我们离开月影宫后,本想通过昆仑,赶去西域,途中被明军包围。我与颜轼熟识山路,他们无法捉住我们,便放火焚山。”
颜礼讲得十分吃力,停顿了一下,又道:“我们大难不死,却已不成人形,幸被山中修行的凤公子救回驿站。颜轼伤得比我重,凤公子说他拖不了多久。他看出我们身带冤屈,却也不逼我们告之。对我说,要是不能说,就永远不要说话了。”
不能说,就永远不说。
岳臧影心头一紧,望着依然倒在地上的凤玉郎:原来你说的冤气很重,就是这样来解。玉郎玉郎,你果然比我聪明百倍。若是颜礼真能守口如瓶,永远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或许他就可平平安安地渡过余生。
第九章 爱因恨,恨因爱
岳臧影低着嗓子问:“礼儿,你不肯开口,为何当时,我让你写字,你也不肯告诉我真相?”
颜礼抽泣难语。他不敢写,他怕岳臧影认出他的笔迹。谁又敢把自己最丑的一面,展露在心上人的面前?
朱长铭插上道:“哑叔身上有烧伤,看你的眼神与众不同。其实不管开不开口,结果都是一样,我早就知道他是颜礼。”
“于是你怕他告诉我,离开月影宫后所遇之事,就一不做、二不休,用迷药迷昏所有人,再潜入哑叔的房间,想把他们全部刺杀?”
朱长铭暧昧一笑:“你那天服下媚药,我怎会有空分身杀人?为保不露破绽,吹事先也服了迷药。但她误了时间,在你我进入凤玉郎厢房时,才去杀人。结果,没时间了结两个,只得迅速返回静亭那里,才留了颜礼一命。”
当日的记忆清晰如昨,岳臧影想起,是朱长铭暗示性地带着自己,折返于各个厢房,最后到达了朱静亭。原来,全是另有目的。
“他们与朝廷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连他们也不放过?”岳臧影大声喊道。
他欠颜礼太多了,就如朱长铭欠他一样多。
“我杀他们,是为了保全你真身的秘密。”对面的红瞳疾速收缩一下,朱长铭知道岳臧影已领会了意思,续道:“不错!这里除了我的人,其他人统统会死。不过你例外。”
他最后一句说得异常温柔,岳臧影甚至怀疑先前的一切皆是梦境。但他很快清醒过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带兵入边关,大军被你所设的迷阵所困。我只好与吹上山探地形。她以梨针射中一只雪兔。雪崩时,我偶遇了你。那日正十五,你在发病。我替你疗伤时,发现你伤口所中之毒,是东厂特制的,世上绝无仅有。而在这茫茫天山,中了那支飞针的,只有那只雪兔。”
朱长铭不紧不慢,接着道:“雄黄酒的药性虽能使银针变色,但它掉地之后,并不会像普通毒酒那样吱吱冒泡。我那银针上,本就有毒。原想祸乱月影宫的人心,没料到你得知是雄黄酒后,居然要将他们驱逐。试问世上,除了妖精,还有什么人怕雄黄酒?”
想起当日落地的“天山酒”泛起泡沫,岳臧影痛恨自己那时没有警觉。
岳臧影承认自己负心,此生他伤得最的人,便是颜礼,再其就是他自己。对自己太狠的人,得到报应,也是咎由自取。明知朱长铭心里已有朱静亭,居然还会苦苦守候。可他没有办法,身不由己。
岳臧影想起赶路时,朱长铭摘给他的野果。这是朱长铭亲自送来的,像是早就料到自己那时没有东西可吃。
“那盘烤兔肉,是你故意让我吃的。”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岳臧影的语调已显忧伤,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原以为颜礼爱慕成恨,一心想把自己打回原型,归为己有;原以为朱静亭故意让自己难堪,送上一只烤熟的野兔;原以为凤玉郎不知轻重,假扮白影,装神弄鬼;原以为蝶衣背叛月影宫,就是连环计的制造者……
原来,自己才是骗局中最愚钝之人!
“我只想确认一下,何况,我不是为你摘来野果了吗?”朱长铭伸出手,把岳臧影环在身前,如同玩物一般。
“不要!不要碰宫主!”跪在地下的颜礼挪着身子,想要上前。还未靠近半尺,就被人掐住脖子吊起。
颜礼的挣扎,唤不醒岳臧影。他没有反应,任朱长铭摆布。所有意志,从揭露谜底的一刻就彻底崩塌。
“他真的很喜欢你呢。”朱长铭亲吻岳臧影的耳垂,说:“颜礼的信念太,就连我对他施用慑心术,也无法成功。”
同一时间,凤玉郎也被拽了起来。东厂的黑衣人硬撑开他的嘴,整坛雄黄酒猛灌而入。
岳臧影已认不清,那张糊满血与酒的脸就是娇艳的凤玉郎,只看到他眼角一亮,一颗饱含怨恨的泪珠,刹那消逝。
岳臧影的手死死紧握,手指的关节也已变白:“东厂秦王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段,原来真的名不虚传。”
“不敢当,只是你太天真而已。”箭一般的话语,又一穿透肺腑,朱长铭道:“东厂杀手,人人都要在半夜被扔入山老林。不识路者,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辨路的能力,连狗也及不上。我当日比武输你,却求你让吹下山,就是为让她去救迷阵中的大军。”
岳臧影吸一口气。
其实,在吹带着朱静亭上天山时,他就应该察觉。倘若不识路,又怎么会突破迷阵,再入天山?
现在,那两万明军应该已经杀入天山。月影宫是不是已经不复存在了?
“朱静亭呢?”岳臧影问。
这是由吹站出来,答他:“京城传来消息,皇上已经驾崩。殿下被护卫军接走,直接回京城。”
想起朱静亭凄楚的眼神,岳臧影总觉得,他并没有参与这场阴谋。他与自己一样,只是朱长铭手中玩转的人偶。
“我已找到凤凰草。”被朱长铭面对面抱着,岳臧影从他背后举起手中一株芳草:“不过,我永远不会给你。”
即刻,手掌中央燃起一簇烈焰。以生命为代价换得的生命之草,香消玉殒。
前方响起凄厉的笑声。一坛酒尽数倒光,片刻之后,凤玉郎就将打回原形。
雄黄酒的药效在他身上起了作用,凤玉郎浑身抽搐,咳嗽着大笑。他抬起血红的眼,问:“朱长铭,现在没了凤凰草,你是不是要找精灵血了?”
心下大惊,岳臧影看见凤玉郎的血瞳,霎时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想动,却被朱长铭紧紧抱住。从不知道他有这样大的力量,居然可以牢牢箍住自己。岳臧影眼睁睁地看着凤玉郎嘴角溢出大量黏稠血浆,他用最简单的方法,结其一生――咬舌自尽。
以此方法了断,死因是大量血液涌入气管,痛苦非常。但当凤玉郎倒下时,他神情平静,甚至带着微笑。
他双目睁开,岳臧影知道他在说:臧影,现在拥有精灵血的,只有你一人。只要我死了,他们就不会轻易杀你。
晶光一闪,凤玉郎的躯体顿时化作一只雪兔,身上的绒毛大多已被染红。
没有任何的缓冲,下一个死的便是颜礼。咽喉被掐,那张灼伤的脸犹如紫茄。岳臧影听见他含糊地在叫“宫主”。
可那个宫主,已经无脸回应。他不再玉洁冰清,他的身心,都已彻彻底底地被玷污。
叫唤声逐渐小了下去,直到一声颈骨断裂的声音响过后,完全中止。岳臧影的泪光中,印出颜礼垂下的头颅。他终于可以去找死去的弟弟了。
蝶衣口齿不清地呜咽着。她惊恐,不只因颜礼的死、岳臧影与凤玉郎的真正身份,还因为接下来要死的,便是她。
“不要再杀了。”岳臧影对着那个像情人一般拥抱自己的男子说道。“咬舌自尽,不只是玉郎一个人会做的事。”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活着比死去更痛苦。活着的人必须承受更大的痛苦。
“你是在威胁我吗?”朱长铭松开手,回头看了蝶衣一眼:“也罢。带她一同回京城,也好在路上侍候你。不过留你这绝世武功在身,实在不方便。”
三天滴水未进,加上先前发生的一切,岳臧影已没了力气。身体猛地又被拉回,腕部一阵剧痛,又一道极亮的光蕴释放而出。比先前凤玉郎被废除的灵力,更加丰厚。岳臧影的光芒,几乎将整座驿站照成白昼。
他紧紧咬牙,身子无力地倒在朱长铭身上。岳臧影武功被废,东厂之人冷眼旁观,他们只是好奇为何朱长铭不一刀解决了他。唯有蝶衣撕心裂肺地大叫,直到喊不出声。
驿站的后院里,新添了两座坟头,烟雾缭绕,阴气重重。岳臧影与蝶衣了整夜的时间,亲手将凤玉郎与颜礼埋葬。
黄昏似血,自是平常不过。但黎明清晨也有瞬间,是血一般的颜色。
朱长铭坐在大堂内饮茶,一排黑衣人站在身后。他看见蝶衣眼圈青黑,从二楼走下,问道:“你主子呢?让他下来。”
蝶衣不看朱长铭,斜目道:“宫主忙了一夜,一时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朱长铭啜了一口茶,“那就用冷水把他泼醒。”
蝶衣正视而来,眼里满是悲愤,但她强咽下欲说之话,只道:“今天是十五,宫主每到这日就要发病。求秦王再给一天时间,明日再上路。”
“我何时说过今天要上路?”朱长铭放下杯盏,独自走上楼去。
心像被刀割一样痛,蝶衣想拦,却碍于身边围绕数个东厂杀手,无法移动。
走入厢房时,岳臧影已经抽搐到无法躺在床上。朱长铭站在门边,看着他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下,不住蜷缩,一阵阵地发抖。
许是被废了武功,没有内力护体,现在的岳臧影,要承受过去双倍的艰辛。
听见厢门推开的声音,他缓缓侧头,眼睛仿佛两颗火色琉璃,倾国倾城。
“其实,我觉得你发病时特别美。”朱长铭走去蹲下,捏住岳臧影白皙的下巴:“很冷是不是?要不要我抱你?”
发病时的痛苦,自是难以言喻。岳臧影颤抖着拉住朱长铭的衣襟,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本是坚强之人,清醒时,绝对不会问出这样狼狈的话。也只有在发病时,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才会开口。
朱长铭抱住岳臧影,把他头摁向自己胸口:“我自小有一个使命,就是扶持朱静亭登上皇位,开立盛世。大明的版图是绝不可缺损的,朱静亭无权割让,你也无权接收。就算废了你的武功,凭你修为及边疆的人脉,不出几载又可卷土重来。把你留在这里,实在是心腹大患。”
摁住自己头部的手,越发用力。岳臧影贴着对方的胸膛,已感窒息。
朱长铭突然又扳过他脸,用力咬住那两片发白薄唇:“反正你也离不开我,正好随我一同回京城!”
岳臧影使劲推他,却毫无效果。口中想说的话,已化作耻辱的呻吟。在朱长铭的心中,他不过是个一厢情愿的男宠,一刻也离不开他。
无谓的挣扎,换来的是更多的掠夺。岳臧影感觉到朱长铭下腹的灼热,若在过去,他会羞得满脸通红。而现在,他只想逃开,逃得越远越好。
十五发病时,他都会无比畏冷。可朱长铭却一把撕掉他的外袍,露出底下雪白的肌体。
“我今天实在难受得厉害,你这样,我会变回雪兔的……”
岳臧影想讨饶,两股间却已被强烈的欲望冲入。他的嘴半开,却叫不出声,双手无助地垂在朱长铭的后背上。
朱长铭抱直他的腰,像一具牵线木偶,从下至上,狠狠贯穿:“这不像喝了雄黄酒,打回原型就变不回来。你要是撑不过去,我就抱一只雪兔上路。”
他铁了心要把自己往死里玩,岳臧影的颈子,随着每一入,不断向后仰去。胸口被朱长铭用力噬咬,听他说道:“今早,我刚接到线报。你的月影宫已被正式歼灭了,朝廷的人马会立刻重建驻军。”
绝望时,往往无言以对。眼睛已有些看不见了,岳臧影一晃头,整个身子垂了下去。
待朱长铭走下楼时,众人见他手里抱着一只通体洁白的雪兔。那兔子像在安眠,静静蜷在朱长铭怀里,一动不动,可爱至极。
蝶衣取来菜叶、果瓣想要喂给兔子吃。她知道,那其实就是岳臧影。
朱长铭接过蝶衣递来的果瓣,不要她喂。独自走到桌前,逗着雪兔。那兔子像被逗醒了,居然听话地吃下果瓣。
朱长铭面带喜悦,怜爱地抚摸着雪兔。眼前的他温柔似水,让蝶衣也愣了一下。
夜晚就寝时,朱长铭依旧抱着雪兔入屋。第二天出来时,已是和岳臧影一起了。
驿站外停了数十辆马车。相较下,岳臧影的马车极为华丽,内部设有一个简易的床榻。像是知道他怕冷,还备了棉被与暖炉。他神情淡然,有些麻木,也不多问就直接坐了进去。
车队驶动,车身摇晃起来。蝶衣陪着岳臧影坐在车内,掀开帘子,看见驿站渐渐远离,不禁又抽噎起来。
冤魂都已于此消逝,可活人还得品尝生离死别,背井离乡。察觉岳臧影许久没有说话,蝶衣一连叫了他几回,他还是不应。
或许,宫主的心也死了,与颜氏兄弟和凤玉郎一样,都死在这个驿站里了。
途中,每到夜间,若未找到投宿之,东厂杀手的适应性很强,会直接露宿荒野。无论是在客栈,还是在郊外,朱长铭总是来与岳臧影一起过夜。
蝶衣曾多听见,车内传来岳臧影压抑的喘息声,痛苦无助。她站在车外呆了许久,一点忙也帮不上,每每都是背靠车身,缓缓地跌坐在地,泪流不止。
车队进入大漠后,岳臧影一也不曾下过车。他不想再看到这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他用生命换来的凤凰草,最后又被他亲手毁掉。
出了嘉峪关后,便正式告别了边疆。自从上路后,蝶衣见岳臧影一天比一天消瘦,有时就连站起来,也会头昏。
宫主长年居住天山,日夜赶路,以致水土不服是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是,朱长铭几乎夜夜要他相陪。一天之内,少说也有一个时辰,要做那床笫之事。
白天赶路时,他们一人在车内,一人驾马在车外。岳臧影很少主动与朱长铭搭话,但他也从不回绝他的索求,又或是无法回绝。毕竟宫主已不是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宫主了。
被废武功后,岳臧影就不太愿碰荤腥。每回到了用餐时,都会有人给他送来野果。蝶衣头一看见时,猛地抱起满地的野果,就欲往车外跑。
岳臧影只是淡淡一句:“要去扔了吗?你不吃,放着,给我吃。”
蝶衣又气又急,手里的野果‘哗’一声掉地:“宫主还要吃他的东西吗?”
“我的人都已在他手里,还去厚颜争什么是谁的东西?”岳臧影捡起一只果子,送到嘴边,机械地咀嚼着。
看他如此,蝶衣心碎欲裂,她猛地扑到岳臧影脚边,说道:“宫主,你的心可千万不能死啊!”
岳臧影低首,摸摸她的头:“傻丫头,我有死心了吗?我只是想吃点东西,不至于死在半路上。”
“可是,宫主为什么每夜都要与朱长铭同寝?”蝶衣揉着眼睛问。
淡淡的笑挂在唇角,岳臧影道:“那是他少不了我。没一把剑是单刃的,他不过是在钻自己设下的圈套罢了。”
蝶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可看到岳臧影提起朱长铭时脸上的笑容,她立即悲愤起来:“蝶衣知道宫主爱秦王,可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应该看透他是怎么样人了。”
岳臧影已是极为敏感,听这话里有了几分轻视的味道,也不辩解,淡云:“我夜夜与他在一起,自然是看透他了。”
蝶衣被他气得直掉眼泪。一扭头,跑去了车外。
岳臧影也不拦她,自顾自躺在榻上休息。
从边疆到北京城,足足走了四个月。以东厂的赶路速度,这是前所未有的慢。四个月内,每月十五不管走到何,都必须滞停,不得上路。
那四发病,均是由朱长铭陪着。他说过,岳臧影发病时是最美的,于是他便变本加厉地索求。比平日里更加放纵,只恨不能把这小雪兔一口吞到肚里。
也只有这一天,岳臧影会在床上求饶。与生俱来的病痛,加上外在残虐,让他在朱长铭的身下痛不欲生。但这只会换来更激烈的狂风暴雨,一直延续到自己变回雪兔的原形。
离京城尚有数里之遥,远远就可望见迎接马队。入北京城时,城门大开,一路畅通无阻。
接近夏至,京城无比炎热。若是畏冷,还可多加衣衫抵御严寒。可要是换作怕热,即使一丝不挂也不一定能凉快多少。
朱长铭早已吩咐,入城时给岳臧影换上汉人所穿的服饰。几个月的奔波已让岳臧影变得沉默少言,待他穿上汉服后,一派清秀之色,像极了中原寒窗苦读的书生。
朱长铭笑着把他抱到马背上,一同进城,更像是一件战利品,他出征边疆所带回的战利品。
先帝大丧已过,朱静亭回京已有半个月,今日正是登基之日。守孝期间,他正在返回途中,没有尽到孝道。满朝上下虽对他满腹怨言,却敢怒不敢言。无人不知,秦王不久也要迁驾回京。
宫门大开,眼前是一片恢弘宫阙。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这片沧桑的宫殿烧了又重建,重建了又被烧,反反复复。
首殿内,再度见到朱静亭,明黄色的冠帽下,那张脸颊依旧苍白、羸弱。他本就瘦小,坐在宽敞的龙椅上仿佛陷进去一般。
他望着座下与朱长铭同来的岳臧影,像是知道他身体不好,吩咐道:“来人,赐座给岳宫主。”
俘虏之身却得以赐座,岳臧影也不觉得奇怪,见侍从摆好了座椅,缓缓走去坐下。自从朱长铭把所有怪事的谜底一一揭晓后,天下就没什么事会让他觉得震惊了。
长眸暗暗了几分颜色,朱长铭拱手道:“皇上,先帝在位时,曾大力削藩以固后辈权政。如今皇上刚即位,诸事还不很熟悉。臣在返京途中,已拟好一份奏折,上有削减各路藩王实权之策,共一百三十项。”
有的人不爱虚荣,爱实权。当今天子可成为他的掌中玩物,江山全在他的操控之中。而朱长铭,恰恰是这样的人。
他的话像在滚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立刻引得在场官员骚动不已。
几个前朝老臣实在忍无可忍,站出来道:“秦王虽远离驻地南昌,可也与圣上同姓,实为亲王,何必又要赶尽杀绝?”
“皇上方才登基,理应拉拢各路人马,修身养性才是。怎么又要削藩?”
满朝文武皆知,先帝驾崩前,已削去了各地藩王的大体实权。可唯一致命的是,他来不及死一个人。只要朱长铭活着,即使削去他的所有头衔,也无法撼动他在大明的地位。
“内不平,又何以平天下?皇上当要多体谅先皇的初衷才是。”朱长铭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首殿内,不可一世。
“秦王一路舟车劳顿,也不急于一时要个说法。先把奏折呈上,待朕看了再作商议。”朱静亭说道,“朕想请岳宫主赴御园一游,今日朝事先告一段落吧。”
刹那间,所有目光纷纷投向岳臧影,包括朱长铭的。
朱静亭与身边内侍耳语几句,那小公公立刻殷勤地跑来,引领岳臧影离开。
没有去看背后的朱长铭,岳臧影暗叹,自己早已忘了如何拒绝这对叔侄,随即跟着侍从退出首殿。
也不见朱静亭,那小公公只是带着岳臧影穿游于宫阙之中,看见自认为漂亮的景致时,不时还要解说一番。
赶路的四个月中,岳臧影一路见到无数美景。皇城虽然雄伟,但相比自然之美,还是逊色许多。他一路跟着走,也不觉得有多大趣味。
足足逛了有半个多时辰,才在一幽雅的亭台内看见朱静亭。他一摆手,挥退了所有侍从。
岳臧影入亭台,朱静亭拿起桌上的一盘萝卜,说:“你应该喜欢吃这个吧?我特地命人洗干净,备着的。”
事到如今,岳臧影已无所隐瞒,反倒是看到拿着萝卜的朱静亭,有些忍俊不禁。他轻笑:“既然有了人形,就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只爱吃这东西了。”
朱静亭也跟着笑了笑,放下托盘,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别恨皇叔,其实他喜欢着你呢。他做事从来一干二净,我从没见过他为一个人,可以费这么多周章,想这么多办法。”
“大费周章,想尽办法无非是要把我带入皇宫,治好皇上的病。”岳臧影不屑道,“真要论起‘喜欢’,朱长铭从头至尾,喜欢的应该是皇上。”
“真是为治我的病,在边疆直接取了你的血就是了。”亭台后的人工湖泊,泛起一阵涟漪,朱静亭又咳嗽起来:“我从小不得父皇宠爱,孤苦伶仃。皇叔说我将来必可凤飞九天。为他一句话,我成了大明的太子。”
似曾相识的际遇,令岳臧影心中一颤。他又何尝不是因为邂逅朱长铭一面,而成为了月影宫主?
“我很小的时候,就已明白,皇叔爱的是看着我照他意思蜕变的过程。即使我做了皇帝,他也居我之上。”朱静亭顿了顿,又道:“你服下媚药的那天,我醒着,就在你们隔壁的厢房,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事隔多时,此刻听到,岳臧影还是脸红心跳。他想起,当日朱静亭是说起过,自己没有被摄入迷药。
“他是故意让我听到的。”朱静亭轻叹一口气,“你去找凤凰草后,皇叔就把我送去嘉峪关。他一路跟你到大漠,要是不喜欢你,何必这样用心良苦?”
在大漠中所见的影像,果真就是朱长铭。岳臧影轻轻一颤,那个喂自己喝水的人,应该也是他吧?
朱静亭看他不言不语,脸色难看,又叫人备上饭菜,准备宴请岳臧影。
酒菜还未上齐,突然有人来报,说是东厂派人来催,要岳臧影快些回去。东厂锦衣卫本就是大内最高侍卫,进出自如。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闯入御园,更像是来挟持人的。
岳臧影也不介意,一路上他早已习惯这种架势,与朱静亭道别后,便跟着去了。
原以为东厂身为炼狱,应当污秽不堪。到时才知,设在皇宫的东厂偏殿却是极致幽雅。入门时,领路侍女已成了蝶衣。她眼神麻木,带着岳臧影穿过重重回廊,倒有几分驾轻就熟。
走到一偌大的厢门前,蝶衣轻道:“岳公子,秦王已在里面候你多时了。”
这称呼听着格外逆耳,蝶衣肩膀微颤,像是强忍情绪,她随后鞠躬退下。岳臧影独自一人推开厢门,跨进房去。
珠帘之后,朱长铭静静坐着,颀长身材何时都显俊逸。见岳臧影入房,站起来,道:“何事这么急,皇上要摆脱了我,单独与你说?”
岳臧影道:“许久不见皇上,随口寒暄几句罢了。”
“你与他也会互相寒喧?”朱长铭不屑道,言辞之中尽是轻蔑。
岳臧影抬头,突然笑了起来。四个月来,他一直不苟言笑,此刻大笑出声,反而显得诡异。
下巴被朱长铭一把捏住,岳臧影也不避,盯着他道:“我心里虽有些清楚,但今天一见皇上才知,原来你爱我爱得这样紧。实在是难为你,生了颗狼心却披着一张人皮,费尽心机地把我弄来。”
墨瞳中燃起熊熊大火,朱长铭甩手给他一记耳光,一把揪住岳臧影的衣领,却又听他说道:“颜礼面容皆毁,连我也认不出。你居然可以凭他看我眼神,就认定他是颜礼。要是心里没我,秦王又何必去注意一个哑巴的眼神?”
朱长铭心头一紧,挑眉道:“原来岳宫主是在担心,本王有没有爱上你。你详细说说,我倒想听。”
“你以为你做得无懈可击,世上无人可以高攀东厂秦王的心。却不知设下圈套的同时,自己也在作茧自缚。”岳臧影凄厉笑道,“天池的传说,不会有假。你可从中全身而退,还敢说没有自陷泥淖?”
手上的力量,渐渐松了几分。朱长铭道:“你是说我在天池里想的是你?”
岳臧影露出一抹冷笑:“至少不是朱静亭。你若爱他,就不会以他的生命作为赌注,千辛万苦引我出山。就不会在驿站里,将他也作为一枚棋子,实施你的无耻计划。”
颈项猛然被掐住,岳臧影半边脸上的指印还未褪,又被狠狠掴下数个巴掌。嘴角溢下血浆,垂落至地,形成一朵血色之。
朱长铭的恨,从眼底折射而出,狠狠一掌,将他打倒在地。岳臧影已无力还手了,他的力量再也不能与朱长铭相抗衡。他只是笑,越是把他往死里打,越是证明朱长铭心虚罢了。
见他虽是奄奄一息,脸上却隐约带笑,朱长铭更是怒火冲天,又一把将他从地上拖起,说:“今天离十五还早得很,你这么快就想被折磨得变回原形吗?”
厢门忽被推开,蝶衣猛闯进来。从刚才起,她就不敢走远,一直暗暗注意房内动静。听到里面传来殴打声,自知不祥,立刻跑了进来。
“宫主!快张嘴,不要咬着!”蝶衣扑到岳臧影身边,见他脸色泛青,像是已经失去知觉,紧紧咬着下唇。
蝶衣一边用力去扳岳臧影的嘴,一边回头求道:“秦王快去请御医救救宫主!他真的要死了!你都千里迢迢把他带回皇宫,就这么看着他死吗?”
朱长铭一怔,急道:“你!快去叫人准备浴盆和热水!”
蝶衣被他瞪大的眼睛吓得不敢反抗,只好哭着跑了出去。朱长铭走来,抱起岳臧影,他的身体果真冰冷,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放满热水的浴盆很快被送来,朱长铭禁止任何人入房,关上厢门,慢慢解开岳臧影的衣袍。
他不会去请御医,普天之下,除自己外,无人可以触碰这只小雪兔的身体。
衣衫尽除,雪肤胴体,腰肢纤细得像快折断一般。岳臧影的下唇已被咬出血痕,朱长铭把他抱入盆里,猛地将他的头摁进水里。
最终章 倘若当时未惘然
窒息之感包围全身,本能的求生意志,让岳臧影连连挣扎。朱长铭松开手,令他得以抬头呼吸。随后又解去自己的衣袍,一同坐入水中。
热水浸泡下,岳臧影的身子渐渐恢复了体温。他的脸颊、胸口都留有先前留下的掌印。此刻虽有了知觉,却依然有气无力。
氤氲缭绕,朱长铭抱紧岳臧影,道:“你对天象有所了解,可知有一种星叫作冥星?”
怀里纤瘦的身体轻轻一颤,朱长铭怜爱地亲吻他的颈项:“我出生那日,冥星极其璀璨。被它洗礼过的婴孩,大多性格怪异。我就是见不得别人高兴,就算爱上那个人也一样。”
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红瞳内滚落,掉入浴盆中消失不见。听见朱长铭表白之言,居然是在这种境地。
岳臧影再也无法假装坚强,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渐渐被亲吻涵盖,爱与恨的边缘是麻木与服从。朱长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他只觉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瞳中的红色黯淡下去,筋疲力尽,昏厥而去。
时间如流沙般从指间飞逝,一去不返。
一年来,举国上下,无人不知不是皇上,却胜过皇上的东厂秦王。昔日那个惩奸除恶、威名远扬的朱长铭在一夜间,变得嗜血残暴,常因一些捕风捉影之事,就灭人九族。
新王登基后,因秦王朱长铭下令诛杀、抄家、充军者共达千余人。一时间,民间怨声载道。
这一年,岳臧影居住在朱长铭的东厂偏殿内。如所有九重宫阙中的金丝雀一样,不愁吃穿,夜夜欢愉却痛不欲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当朝天子朱静亭,身体依旧虚弱。虽连御医也时常摇头、叹息,却奇迹般地撑过了一年。
不知是何等力量,让这两个分别在意志与肉体上,濒临死亡的人,迟迟没有狠下心离开。
白天,朱长铭日理万机,无空回来。寂寞的东厂偏殿内,静坐着寂寞的人。
岳臧影有时觉得自己格外下贱,他天天在守的,就是朱长铭归来时的身影。而到夜间,被他用非人的手段折磨到哭喊时,又恨不得立刻死去。
忽闻殿外传报声:“皇上驾到!”
岳臧影走出厢房,看见朱静亭由一个小公公搀扶着,步入偏殿。
“非天!”朱静亭唤了一声,挥手不要人扶,慢慢向他走去。
被皇上直呼姓名者,若非皇亲国戚,也是朝中重臣。唯独岳臧影在这之外,他是皇亲的情人,最见不得光的男宠。
朱静亭的眼眶已青紫不堪,一张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
岳臧影看他连站也是有些不稳,忙上去扶住,道:“皇上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差人招呼一声,我赶去就是了。”
一年的时间,可以磨去一个锋芒毕露之人的棱角。眼前这个楚楚佳人表面与所有的妃子一般,懂得讨好别人。可朱静亭知道,他是不一样的,精灵亦是仙子,他不该坠落在这污浊的凡世。
入厢后,岳臧影沏了一壶茶。朱静亭坐在几案旁,看他露出的一小截颈子上,斑斑驳驳一片印记,像是被掐,又像是被吻咬所致。
“想你我,一个是当今的大明天子,另一个曾是叱咤武林的月影宫主。就是因为一个人,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皇上乃九五之尊,怎么与我这样卑贱的人相提并论?”
与朱静亭交心,实在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但听他那样感慨,岳臧影不免警觉起来,抓过他的手,细细把脉。
朱静亭摇头,抽出手:“我自小与众不同,有一双可识别三界的‘天眼’。第一见你时,就知道你并非凡人。还有驿站里的凤老板,他也是兔精变的。”
岳臧影坐到一边,静静听他说道:“我小时候一直哭闹,就是因为常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但我却从来没有怕过你。”
朱静亭说着,笑了起来:“‘天眼’还可预知未来。我早料到父皇何时驾崩。他想在死前赐死皇叔,苦于没有借口,只好把他派去边疆,想借你之手,将他铲除。”
岳臧影举杯啜了一口茶,回味悠长。
“就因为有了预知能力,所以我知道,皇叔一旦复去边疆,就将与你重续前缘。他的心里从来只有你。”
听到后来,觉得有些好笑了,岳臧影无奈地抿了抿唇。现在弄清了朱长铭最爱谁,又有何用呢?他要的是凌虐别人时的快感,就算有一天自己死了,也不过是换来一丝兔死狐悲之情。
岳臧影问:“皇上是不是预感到有什么不测?”
朱静亭轻笑一下:“我只怕熬不过这个月,不过拖到今天,已是万分幸运了。”他说话时,瞳内泛水,尽管微笑着掩饰,仍盖不住发自内心的恐惧。
“其实,只要饮下一盏精灵血,皇上就可得以重生。”岳臧影举起自己的手,纤细而白,隐隐可以看见底下的青色血管。
“一盏血?你入住皇宫这么久,就是这区区一盏血,皇叔也不舍得施舍给我呢。”
朱静亭苦笑,“他带你入宫,完全不是因为我。”
两人说着,越发沉闷起来,以至久久无人开口。
朱静亭首先打破沉寂,道:“你天天在这偏殿里,无病也要闷出心病来。今日朝鲜使臣来京,住在宫外朝史馆,你就随我一同去迎见吧。”
朝鲜近临大明,年年都有使臣前来进贡。对于有求于己的弱者,朱长铭不屑外交,也就推给了实为天子的朱静亭。
岳臧影摇摇头:“我在这里自得清静,踏出去怕是又招什么祸事。”
“想必你就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皇叔也不会给你什么好日子过。”
虽早没有争强好胜的锐气,但听了这带讥讽的话,心里总是不舒服。岳臧影自知肤浅,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挑衅,唯独忍不了朱静亭。
“皇上等我片刻,待我更衣后,就去迎见。”将朱静亭一人撂在客厅,岳臧影起身离开。
出来时,他已换好装束。朱静亭点头微笑,可见十分满意。
那件对襟玄袍,正是在月影宫时常穿的一件。腰间、袖口镶着边疆特有的银饰,古朴典雅。青丝秀发,束起后还可垂顺至腰,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一刹那间,朱静亭只感仿若隔世,好像当年英姿飒爽的月影宫主,就站在眼前。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兔,递给岳臧影:“当初若非你解决了那凶神恶煞的喇嘛,我也得不到此物。现在还是由你保管吧。”
岳臧影一直喜欢那枚玉兔,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玉兔身上还留有朱静亭的体温,温暖光润。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步出东厂偏殿。
从朝史馆坐马车回来,已是夜。
马车,还是那辆从边疆回来时所坐的。岳臧影蜷缩在车上,周边燃着好几个暖炉,却还是挡不住寒意。车身剧烈地颠簸着,他静静坐起,却像是死了一般。
刚才发生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大片大片的红在视线所及漫开。岳臧影知道朱静亭已病入膏肓,但亲眼见他痛苦抽搐,一口一口,像是要把身体里的血全咳干净,还是觉得恐惧不已。
朝鲜的使臣已被吓坏了,谁也接受不了方才还与自己谈笑的人,一下子就咳血昏迷过去。幸好朱静亭随身跟着御医,但他们也已面露苦色,甚至有人跪倒在地,吓得不敢说话。
朱静亭被侍卫抱走时,虽已失去知觉,口里却还向外涌着血。岳臧影已无能为力了,他武功皆废,就连封穴止血也已做不到。
如此状况,真如朱静亭所言,他怕是熬不过一个月了。
现在令岳臧影沉默不语的,并不仅是此事。他想起迎见时,使臣们看他的眼神,像是极喜欢他呢。难怪要向朱静亭禀明心意,想把自己带回朝鲜。急着差人,先行赶去东厂偏殿通报……
记忆中,朱静亭并未替自己作出回应?那是自己答应下来的?
所有的情景一下子如梦魇般可怕起来,岳臧影捂住自己的太阳穴,头痛欲裂。
偶尔,朱长铭与自己外出时,都会坐这辆马车。紧挨着床榻,放着一张小小的几案,上面搁有一套茶具。
借着厢内幽暗的烛光,岳臧影却轻易地认出,哪一只是朱长铭常用的杯盏。他小心地将它取出,放到唇边,细细亲吻着。
一声尖锐马嘶,马车驻足停下。车帘从外迅速掀开,一个人影猛扑到车内,见到岳臧影,立刻跪了下来,泣道:“宫主!宫主你怎么可以走?你要是离开了,叫蝶衣一个人怎么活在这鬼地方?”
烛火被带入的风,吹得左右乱窜。许久不曾听见“宫主”这一称呼,岳臧影感觉有些陌生,淡道:“我又不是要死,你怎么就哭在前头了?”
蝶衣一抹眼泪,哽咽道:“你还要瞒我?朝鲜的使臣都来过了,说是过几日就要把宫主一同带回汉阳。”
岳臧影一抿唇,道:“以我现在之身,最多算是礼尚往来的贡品,恐怕你无法跟去。我要是真的离开,你也要多多珍重。”
听他这话,带了几分遗言的味道,蝶衣忍不住大哭起来:“宫主怎么可以这样狠心?就撇下蝶衣一人。你都不知道……我跟随你至今,很早就开始倾慕你了吗?”
单薄的肩膀猝然颤动,岳臧影目视而来:“你说什么?”
蝶衣脸上通红,紧拽岳臧影的衣袖,“我知道自己及不上颜礼,才会被慑心术所迷。但蝶衣对宫主的心,绝不输这世上其他人。宫主此生去哪里,我也要跟去……”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她的话。岳臧影坐在榻上,不住喘息,强压住崩溃的情绪。为什么?为什么身边之人都要倾慕他?他们愚蠢地以为自己的爱可以护他一生,却不知这样反而伤人伤己。与其说爱,不如说是自私。
一个颜礼还不够吗?为何蝶衣也会变成这样?何况她说错了,在这世上,那个最爱自己的人其实并非她。都已将爱升华成恨与凌虐,那还有人可以超越吗?
“滚!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岳臧影猛地抽出手,怒道。
他受够了,再也不要被这样自命不凡,说爱他的人干扰。颜轼的诅咒应验了,对喜欢自己的人,岳臧影做得够狠够绝,那也就怪不得朱长铭折磨他了。
没料到岳臧影会如此绝决,蝶衣愣了一阵,掩面跑了出去。看她伤心欲绝,岳臧影不禁叹气。他站起身,走出车外。寒风割面,他独自穿过回廊,走去寝厢。东厂偏殿少见侍卫出没,但无人不知此地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寝厢内,只点了一两支蜡烛,光线极暗。但厢门敞开,还是可以看清有人坐于其中,虽是黑色剪影,却依旧颀长秀逸、气质非凡。岳臧影的脚步顿了一顿,世间只有一人,可以让他觉得不知所措。
走入寝厢后,才发现朱长铭座后已站了一排黑衣人。这个阵势强撕开岳臧影的记忆之门,逼迫他想起边疆驿站的血腥之夜。
朱长铭英俊的脸庞,面无表情,见到岳臧影归来,突然说道:“人已经回来了,可以自行了断了。”
脑中一声巨响,岳臧影刚想开口,却听身边有人‘扑通’跪下。
他扭头去看,见是吹跪倒在地,垂首道:“王爷,属下近日忙于搜寻六部机密。今日皇上前来带走岳公子,是属下劳顿过度,以致失职,望王爷恕罪。”
朱长铭自顾喝茶,道:“放走岳臧影,我说让你活到何时?”
吹脊背一阵发凉,颤道:“活到他归来之时。”
岳臧影感觉有些自嘲,原来连自己会回来,朱长铭也已把握十足。现在冷酷地对待吹,无非是在鞭挞他的心灵。
吹不再言语,指间默默露出她擅用的梨针。她不再犹豫,举针便朝自己的咽喉刺去。倒地时,咽喉的血已变为绿色,针上涂毒,无命可逃。
其余人上前将吹的尸首抬走。没有人叹息,没有人震惊。东厂原本就是个没有情感的地方。
跟随朱长铭的人好似也有个共性,那便是甘愿为他生,甘愿为他死。
人尽离开,寝厢内独剩朱长铭与岳臧影两人。昏暗的烛光下,依稀可见对方俊美的面容。
先前一幕,对朱长铭而言,应是微不足道。岳臧影避开不谈,轻道:“皇上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我何时可以呈血给他?”
户外,突然扬起风沙。一扇窗户被猛然吹开,沙粒直接卷了进来。
岳臧影的手背上,忽被一颗滴落的水珠触及,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人。这等稀有之物,居然可以从朱长铭的眼中涌出。
“他不会喝的。”朱长铭冷道,“饮下精灵血可消除记忆,他一定不会喝。”
倘若不是因为风沙入眼所致,朱静亭的死,只可说是朱长铭手中的一个布偶脱线而亡。要哭,也是哭一场游戏的结束。
落泪,也许……是因为自己即将远赴汉阳。
岳臧影不敢有非分之想,轻道:“王爷不必难过,只要送上精灵血,一切皆可挽回。”
腰际下一刻被人揽了过去,朱长铭一把将他抱到膝上,问:“我难过什么?你今天倒是风光,可以让朝鲜使臣亲自登门要人。”
爱上岳臧影,亦代表朱长铭钻入了自己设下的圈套。
谁说爱,只可让人高贵,充满感恩?它同样可以让人狡诈,满怀仇恨。
“大明的秦王,何时连一个小国的使臣也回绝不了?”岳臧影伏下身来,轻声道。
朱长铭扳过他的脸,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为了个妖人,与使臣闹得不合?”
“不错,我就是这样以为。”
最后一的针锋相对,应该已是发生在遥远的天山。不过物是人非,现在的岳臧影,已没有针锋相对的资格了。
身体被人用力拽开,猛地拉扯到地。朱长铭甩手掴他一记耳光:“少自作多情,我早就腻味了你,正愁没人接手呢!”
被连拉带拽地拖到床上,朱长铭用力撕开岳臧影的长袍,衣上的配饰立即“叮叮当当”散落。
身下的躯体无比消瘦,不住起伏。朱长铭伏上去,狠狠亲吻,恨不得在这雪肤之上,烙下他独有的印迹。
胸前那两颗粉色苞,已被揉捏得通红挺立。他缓缓向上,咬住岳臧影舌尖,吮吸。
呜咽声混着舌尖的纠缠,岳臧影喘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朱长铭停下,用力把赤裸的岳臧影抱坐而起,面对自己,扣住他的脸颊道:“我说我腻了,今晚以后,你就可以滚了!”
红色的大雾,降在岳臧影美丽的瞳中,越来越,越来越浓。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是嘴唇无助地颤抖着。
双腿已被分开,滚烫的身子瞬间容纳下朱长铭的欲望。激情一浪高过一浪,晃动之中,只听岳臧影泣道:“你为何不肯放过我……求你……放了我……”
由他紧紧束缚,快感无与伦比,朱长铭大口呼吸着:“我不是就要放过你了吗?你还不乐意?”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岳臧影使劲全身的力气摇头。律动中的身体反复纠缠,断断续续的呜咽与呻吟充斥着淫靡的厢房。朱长铭只感觉自己要化在岳臧影的体内,红瞳之中水雾蒸腾,带着无尽怨恨。
朱长铭惊讶于先前不知不觉间掉下的一滴泪。他也不想这般,可是不行,有些人生来就是为让他人痛苦。亲人如此,爱人亦如此。
大约默认了这是最后一场欢爱,两人足足缠绵了半宿,身体如同打结一般,紧紧贴合,直至统统筋疲力尽,才相继睡去。
天色微亮,忽闻一声尖锐鸡鸣,像要把清晨整个撕破一般。朱长铭一惊,赫然从榻上坐起。窗台上的两支蜡烛已燃尽,升起两抹青烟,他素来警觉,立刻四周环视一遍。
宽敞的榻上,自己身边居然空空如也。
岳臧影?
他跑去哪里了?
一股惊惧霎时笼上心头,朱长铭掀开被褥,甚至弯腰到榻下看了一看,均没有他的身影。
枕边静静躺着一枝竹笛,岳臧影的竹笛。斑驳竹身,以泪绘成。这样东西,他一直贴身珍藏,如今留下,莫非是……
朱长铭拾起,迅速起身更衣。他飞快跑到户外,唤来锦衣卫:“你们可曾看到岳公子出入?”
众人皆答不曾看见。
东厂的守卫是整座皇宫最森严的。除非是朱静亭亲自来,带走了岳臧影,要不量他插翅,也难飞出这里半步。
朱长铭心悸,在园中来回踱步。不可能是外人带走,只要有第二个人进入厢房,自己绝不会不知道。
天际挂着一轮未淡去的月,朱长铭抬头,瞳眸一亮,又向周边人问:“今天是不是十五?”
“回王爷,今日正是十五月圆。”
双手紧紧相握,关节搓动的声音,也可清晰听见。朱长铭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原来他是利用了十五之期,变回了原形,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
现在才清晨,想必岳臧影也逃不远。朱长铭突然厉声道:“统统给我去找一只兔子,天塌下来,也要找到!”
一天之内,整座皇城犹如沸腾。所有的侍从均在寻找一只通体洁白的雪兔。有些人不明就里,听是秦王命人在找,偷偷捉来几只家兔,前去冒充。
朱长铭只看一眼便知不是。他原已怒火中烧,又被人耍弄,气得将几案也拍成几片,命锦衣卫把人拖出去,就地正法。
白天忙到黑夜,皇宫都要被翻了过来,就是寻不得一只朱长铭想要的雪兔。他即刻下令,派人离宫寻找。
独自坐在空旷的厢房内,回头瞥见床榻。昨夜,那人还与自己痴缠欢好,今日怎么就人去楼空?
“这个贱人,还假仁假义地说要呈血!许是太心急,要跑去汉阳了。”朱长铭一皱眉,突然想起一人。他快步步出偏殿,径直朝朱静亭的寝宫走去。
朱长铭一到寝宫,就觉不对劲,门外的侍卫根本无心守卫,几个宫女也哭得泣不成声。他随手拉住一个宫女,问:“你们为何哭哭啼啼?皇上在哪里?”
那小宫女边泣边行礼:“回王爷话,皇上在房里休息。御医说他没几个时辰了。”
朱长铭放开她,迅速推门走入朱静亭的厢房。
轻幔纱帐后,躺着气若游丝的朱静亭。他脸色苍白如纸,听见动静,吃力地侧了侧头,看到是朱长铭,强挤出一丝笑容。
“他有没有来过你这里?”朱长铭没有多余的话,开门见山。
朱静亭已说不出话来,最后的一丝信念也已被摧毁。他孤零零地即将死去,却得不到朱长铭的一句宽慰。
朱长铭的目光移至桌上的两只杯盏。一只已空,壁上还残有一些血迹。另一只则是满满当当,一盏血,丝毫未动。
“岳臧影用他的血救你?”朱长铭心头一紧,问。
三百多个昼夜尽去,自己还是没有忍心让他把鲜血奉上,如今居然是他主动要呈。
躺在床上的朱静亭,摇了摇头,不知指代何事。眼泪先一步,打湿枕巾。
他还是食言了。今日原本答应岳臧影,一同喝下精灵血,一起忘记那个令他们爱至灵魂、痛不欲生的人。可是,当岳臧影喝下后,朱静亭却变卦了。
或许,就因为没有非天那般切肤的痛楚,才不敢痛定思痛,忘却前生。可,不忘却又有何用?眼前的人,心里根本没有他一分一毫的位置。
朱长铭静静看着那两只杯盏,墨色的瞳孔猝然紧缩,像是明白了一切。他上前一把抓住朱静亭的衣襟,吼道:“那杯血,是不是他自己喝下去了?”
朱静亭未语,眼泪大颗滑落,只是点头。他心虚,害怕。
“你……你为什么要他喝?”朱长铭用力一晃纸片般薄弱的朱静亭,问得有些语无伦。他瞪大了眼眶,猛然转身,端起另一杯精灵血,道:“这是他用来救你的,你怎么可以不喝?我栽培了你这么久,你已是大明的皇上了,还要开创盛世,怎么可以随便就死?”
说着,他用力掐开朱静亭的嘴,不顾他如何挣扎,硬将杯中红色的液体尽数倒入。
“呀!王爷,您这是在做什么?皇上龙体本来就弱,您还硬逼他喝什么?”听到房内吵闹,一个小公公忍不住撞进来,一看眼前情景,吓得腿也发软。
床榻上溅着倾倒出来的血液。朱长铭的瞳内,印出朱静亭渐渐缩小的瞳孔。他最后望了自己一眼,带着不舍与不甘,速然闭上双眼晕厥。
杯盏掉地,碎成两半。
朱长铭大笑着,犹如喝醉一样走出寝宫。
今夜又是十五,自己不在那人身边,不知他要到何取暖?
两盏血是不会取人性命的。岳臧影,就算你逃去广寒宫,与嫦娥做伴,我也要找到你!
大明圣上朱静亭,年轻有为,才干出众。百姓家闲来无事时,常爱讲那皇城中的人。民间有则传闻,说是皇上年幼时是多病之身,数回差点命赴黄泉。幸得一位仙子所救,以血为露,妙手回春。
朱静亭苏醒后,疾病尽除,只是不再认得身边之人。庆幸的是,他从小饱读圣贤,亦有自己的治国之道,而这些,都不曾忘记。历经三月,他就理清所有关系,重掌六部,主理朝政。
还有一件令各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便是曾经一手遮天的秦王朱长铭,突然退离京城,重返驻地南昌守藩。
秦王一生性格古怪,对他辞去京城要职一事,民间又是议论纷纷,传言说他被一只兔精迷惑,失了本性。
朱静亭即位五年,注重外交、内产,又逢连年风调雨顺,不曾遭遇灾害、瘟疫,大明国泰民安,终得盛世。
尾声
烟三月,江南已浸在绵雨之中。西湖上方,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断桥附近的茶铺生意格外鼎盛,只因无数旅人到达杭州,势必要来断桥走一遭。
《白蛇传》已流传了数代人,人们却还孜孜不倦,非要细听说书人,把那重唱多年的人妖之恋,讲个透彻。大凡茶客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说书,只有一人坐着不动,他身材修长,戴着斗笠,但仅看下巴的优美曲线,便已知相貌不凡。
年轻人像是赶了许久的路,不曾进食。他望了眼铺内,菜单上仅有几样菜色,取出一碇银子,扔于桌上,道:“店家,给我一盘‘西湖松子鱼’,外加两壶女儿红!”
等了许久,也不见上菜。店家是个殷勤人,先把女儿红烫好了送上,又速速跑去厨房催促,不久便将松子鱼端来。
鱼身反披,以茄汁浇淋。第一尝这道苏杭的名菜,却不在江南,而是在天山上,一个叫月影宫的地方。
年轻人执筷尝了一口,突然间,他睁大了眼睛,手里的筷子掉落到地。这味道!清香怡人的荷香,恰是月影宫中所尝过的味道!漫漫岁月,可以忘记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可以忘记一些情仇爱恨,却忘不了一些萦绕在心头的味道。
他立即抓过店家,问:“你铺里的主厨来自哪里?是不是从边疆来?”
月影宫早在五年前就被灭了。极有可能是有人侥幸逃出,隐姓埋名来到江南。但他管不了这么多,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要摸索下去。
店家被吓得不轻,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
那人焦急万分,摘下顶上斗笠,露出一张俊俏非凡的脸:“本王是大明秦王,你还不答我,主厨来自哪里?”
“小人……小人也不知啊!”不敢对视朱长铭慑人的瞳仁,店家边避边道,“要不,小人这就叫他出来,秦王自己问问。”
正说着,恰逢主厨端着酒菜走出。朱长铭的心,突然间又沉了下去。走出来的人,身材矮小,一脸憨态,眉目神情,丝毫不像边疆之人。
五年光阴,他辞去了京城之职,离开东厂,重返南昌。却从未停止过对岳臧影的寻找,每逢十五,独对明月之时,必会越加想要见到他。
那只小雪兔,被他伤得这样,可离开了他,又能跑向哪里?
朱长铭不放弃希望,又拉住厨子,说:“刚才那道‘西湖松子鱼’是谁教你这么煮的?”
那厨子一听,马上吓出一头汗,急道:“客官,这可不能怪我啊!我掌厨十余年,向来是以薯粉调味,方才经过一个公子,说有更好的方法,非要用藕粉调味。他还出了十两银子给我,说是别人吃了不满意,这就算他赔我的。”
茶铺的厨房极其简易,四面来往人流,皆可通过。朱长铭忙问:“那位公子,现在人在何?”
“他看我加了藕粉后,就笑着走开了,像是往断桥方向去了……”
朱长铭无心听下去,松开手,向外飞奔而出。
烟雨之中,目光所及皆是朦胧。唯有心跳异常清晰,远远看见那屹于雨中的断桥,柔情依旧,像是就为守候有情人而坚定不移。
人影窜动,擦身而过,忽见一撇身影格外熟悉。那人背影秀雅,青丝及腰,清冷的气质飘逸难言。站在细雨中,与断桥自然溶成一体,秀美非常。
世间万物,一瞬间都已无声。
朱长铭望着那抹背影,高声唤道:“非天!”他的声音扯破断桥的寂静,多数行人都回头来看,唯那人不曾反应,接着迈步,向断桥的另一头走去。
雨,越下越大,行人纷纷撑伞。视线被遮,朱长铭心乱如麻。五年了,他还是没有恢复记忆吗?或者说是,已经想起来了,却又不肯相认?逃避又怎是方法。即使天涯海角,自己也会将他找到。
一支竹笛从袖落出,掉在江南的石板路上,清脆悦耳。朱长铭弯腰,将它捡起。
既然朱静亭还记得治国之术,那非天或许也会记得,这竹笛的曲调吧?竹笛轻触嘴唇,如同亲吻一个昔日的恋人。朱长铭微扬手指,悠然笛声化为细雨,直灌入每个路人的心胸。
桥上那身影一顿脚步,他腰间束有一枚玉兔,一身雪白,月影宫的颜色。
朱长铭放下竹笛,慢慢走去,那人缓缓转过头来,虽是一瞬间,却如同地转天悬了千万年。
那张脸是他追忆了无数的容颜,眉清目秀,眉宇间蕴含一股傲气。最让朱长铭心颤的,还是那双透着淡红的瞳仁。
许是雨已落得很大,朱长铭忽觉有些看不真切。那人看他的目光却是柔和,撑伞而来,低问:“这位公子,下雨你怎么不打伞呢?”
果然有雨沿着唇角,滑人嘴中,只是带着淡淡的咸。朱长铭忽地将他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过两日就是十五了,没有我,你要如何熬过?”
那人自是错愕,连连去推,却不是朱长铭的对手,只好由他抱着。直到身子觉得有些发麻,他才抬头,小声问:“公子也会在十五犯病吗?”
朱长铭不肯松手,笑答:“那是自然,犯在心上罢了……”
细雨笼下,断桥下的两抹人影就如相溶一体。青山,换作秀水,不变的是缕缕缠绕。海角天涯,有情之,自是有温馨甜蜜,亦有痛苦挣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