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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洛少轩推门。
黎雪躺在床上,苏姨在一旁照顾着她。一见洛少轩进来,黎雪就想起身,苏姨急忙赶过去扶住了她,颦眉小声道:「夫人,慢点……」
此时的黎雪早已没有往日的活泼,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她看到洛少轩身后的西楼两人,先是微微一惊,但随即又把注意力移到洛少轩身上,朝洛少轩伸了伸手,喊了声:「少轩……」
洛少轩急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黎雪把头靠在洛少轩的肩头,闭上眼睛,嘴角露出清淡的笑容,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你不要走……哪里也不要走……一会儿看不到你,我就害怕……少轩,你答应我……哪里也不要走……」
黎雪说不到两句话,就微微带喘。洛少轩搂着她,有些说不出话。
岳凌楼走近两步,清晰地看到黎雪的额际耳边,全是豆大的汗珠,抚在洛少轩胸口的手,指节僵硬,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辨。简直和岳凌楼上见到她时,判若两人。
「哪里也不要走……」
黎雪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洛少轩一直没有作声,因为不敢给她这个承诺。
西楼两人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便自己退了出来,因为黎雪根本不肯放洛少轩走半步。恐怕洛少轩刚才出来见他们那一面前,就是呆在黎雪房间里的。照这样的情况,只怕不等黎雪睡下,洛少轩不得脱身。
院子里,树叶已经开始发黄,秋的味道越来越浓。秋风萧瑟,无名凄凉。
西尽愁提醒岳凌楼道:「共在一者,在旁目观者,即系同恶共济。我们现在算不算是在旁目观?」
岳凌楼一笑道:「是啊,斩立决。」
◆◇◆◇◆◇◆◇◆◇
一直到月上梢头,洛少轩终于脱身,找到西楼二人,叫他们不要呆在这里,快点离开。
西尽愁笑道:「要走的话早就走了,还等到你说?」
岳凌楼道:「事到如今,不应该单叫我们快逃,而是要想办法,让大家都可以逃过这一劫。」顿一顿,又问,「那些锦衣卫已经堵在门外多长时间了?」
洛少轩道:「已经三日。」
「这就怪了……」岳凌楼沉吟道,「他们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人马,而且还有圣旨在身,云南不是没有官府,他们不是搬不到救兵。如果动真格,人数不在你们之下,用不着怕你们。但现在,面对千鸿一派的反抗,他们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静待三日都不见动静。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洛少轩道:「外面传来的消息,官府的人在三天前就和他们见过一面。但只说了两三句话,官府的人便离开了,并且再没过问。好像他们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大,并且不想牵扯到地方官府。」
闻言,岳凌楼不做声了,知道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
「想来……」西尽愁搔一搔下巴道,「当时我们在广州,看到那些捉拿耿奕等人的锦衣卫。他们之所以没有离开广州,恐怕是想等抓到你以后会合。但如果是锦衣卫抓人,为什么不把犯人关押到牢房,而是包下一间客栈――这也不合常理。」
岳凌楼恍然大悟,惊道:「难道他们不是锦衣卫?」
洛少轩叹气道:「其实,锦衣卫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我最怕的――是那道圣旨……」
◆◇◆◇◆◇◆◇◆◇
翌日清晨,静候在门外整整三天的锦衣卫终于传来消息。他们派人传话说,可以不追究千鸿一派其他人的拒捕之罪,只要求千鸿一派交出两个人。
「哪两个人?」
厅堂内,洛少轩负手而立,沉稳地问向来者,态度谦和。

来者一笑,朝洛少轩一点下巴道:「一个是你。」
洛少轩点点头,表示明白,这个要求非常正常。因为锦衣卫这前来云南,本就为了捉拿洛少轩归案。而真正令洛少轩大惊失色的,却是来者后面说出的这一句话。
「还有一个,就是千鸿一派中下令拒捕之人,也就是――洛夫人!」
「黎雪?!」
洛少轩脸色剧变,双腿竟有些发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锦衣卫想要的另一个人,竟是黎雪!
「你可以考虑一下……」来者阴沉地一笑,沉声道,「不过请在今天傍晚之前,让我们知道答案。如果你们夫妻伏法认罪,我们依约定放过千鸿一派其他的人,他们的拒捕之罪,一概不究;但如果你们继续拒捕,我们就依照法令,所有参与、目观之人,都一律――极刑置!」
留下这句话,来者冷笑一声,扭头离开。
洛少轩怔在原地许久,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没有任何意识。
京城云南,相距迢迢几千里。以黎雪现在的身体,要她伏法归京,恐怕撑不了半日。
如果认罪,死的人将是他还未出世的孩子;
如果不认罪,继续与朝廷作对下去的话,到时候,死的人又何止千百?!
两者之间,孰轻孰重,傍晚之前,洛少轩必须要自己掂量出来。
◆◇◆◇◆◇◆◇◆◇
摆在黎雪眼前的是一碗棕色的汤药,药很苦,闻气味就知道。
「什么意思?」
黎雪望了望那碗药,又望向洛少轩。半刻钟前,洛少轩端了一碗汤药进来,摒退众人。沉默了整整半刻钟,洛少轩终于说话,他叫黎雪把药喝下去。
「这是什么?」
黎雪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又问,声音异常冷静。
洛少轩把药碗端近,在黎雪床边坐下,字字清晰道:「把孩子打掉。」
「什么?」黎雪没听清楚。
洛少轩又说了一遍:「把孩子打掉,我们不要这个孩子。」
「不要?……」
这两个字,黎雪听得非常清楚。她的声音先还很小,但眨眼过后,却突然爆发出来,扑上前去,揪住洛少轩的领口,拼命摇晃他的身体,大吼道:「为什么不要!你说为什么不要!」
洛少轩的身子虽然被黎雪摇得东倒西歪,但他端着药碗的手却异常平稳,汤药只洒出了一小点。洛少轩腾出一只手,扼住黎雪的手腕,把她拉开一段距离。
黎雪愣了愣,停止了刚刚疯狂的动作,静静地看着洛少轩。
洛少轩缓缓开口道:「你把药喝下去,傍晚时候,我们――伏法认罪。」
「伏法认罪?」黎雪冷冷一笑,不可思议地望着洛少轩,「我们犯了什么罪?」
洛少轩低声道:「我是反叛,你是拒捕。」
「那我们的孩子呢……那我们的孩子呢?」黎雪竟一下哭了出来,她直直望着洛少轩的脸,泪水就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我们的孩子又犯了什么罪,你为什么要杀他?」
这一问,竟把洛少轩也问得说不出话来。

黎雪哭吼道:「你是他的爹,你为什么要杀他?如果其他人想杀他,你应该保护他,但现在……为什么是你想杀他?为什么……」
「黎雪……」洛少轩搂过黎雪的肩膀,劝说道,「你拒捕已经身犯重罪,现在东厂承诺只要我们两人伏法,就饶了千鸿一派其他人的死罪。当时拒捕的命令是你下的,你就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但如果你还怀着孩子要被押到京城,到时候,死在路途上的,不仅是这个孩子……还有你……你知不知道?黎雪……不仅是孩子,连你也会死……」
「我不喝……」黎雪打断洛少轩的话,望着洛少轩的眼睛,呆滞地摇头。
洛少轩一急,搂住黎雪肩膀的手蓦然用力,声音大了起来,「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黎雪……如果你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黎雪发疯似的挥开洛少轩的手,只听『啪』的一声,那碗汤药被打翻在地,黎雪也大吼起来:「我只知道我是他的娘,我不准任何人伤害他!任何人都不能杀他!你也不行……就算你是他爹也不行!」
「黎雪!」
洛少轩大吼一声,摇着黎雪的肩膀。
黎雪怔怔地回头望着他,满脸都是泪水。
洛少轩怔住,匆忙移开视线,他不敢和黎雪对视。
洛少轩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拉开,门外候着一名小婢女,婢女端着托盘,盘上放着一碗一模一样的汤药。
洛少轩把第二碗汤药拿到黎雪面前,低声道:「喝了……」
黎雪气急一挥手,『啪』的一声,第二碗药也打翻在地。
洛少轩不怒不火,又从门外拿来了第三碗同样的汤药,在黎雪面前站定,咬了咬牙,他说:「黎雪,不要逼我给你灌药……」
「给我灌药?……」
重复一遍,黎雪竟大笑起来,她蓦然起身,从床上扑了下来,扑到洛少轩身上。洛少轩没有防备,被她扑倒在地。黎雪捡起地上的一块瓷碗碎片,放到手腕上。
黎雪道:「洛少轩,如果你真想杀了我们的孩子,不用喝药,我有一个更快的办法!」
说着,竟拿着那块尖锐的碎片,向手腕割去!
「黎雪!」
洛少轩大吼一声,及时拉住她的手腕。黎雪咬牙痛哭,挣扎着把那碎片往手腕割去。洛少轩反拧过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放回床上。
黎雪揪着洛少轩的衣服,不放他走,她把头靠在洛少轩的胸前,不停地问:「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11
正午已过,千鸿一派总舵府内死气沉沉,气氛压抑。
洛少轩还在黎雪房间内,房门紧闭。一排端着药碗的丫鬟候在门口,皆满面愁容,锁眉不语。房间里,黎雪的哭声没有停歇过,时而还夹杂着瓷碗坠地的脆响。黎雪每砸一碗,门外的小丫鬟们都被吓得缩一下脖子。
岳凌楼走过来,问离门最近的那名婢女道:「你这是第几碗药?」
婢女道:「第五碗。」
话音刚落,只听房间内又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洛少轩拉开了门,正想从婢女手中接过第五碗汤药,却突然发现了门口的岳凌楼。岳凌楼望着他,不说话。洛少轩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只端过托盘,就想再阖门而入。
在洛少轩转身的瞬间,岳凌楼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出门外。
阖上门,岳凌楼从洛少轩手中夺过托盘,交到婢女手上。洛少轩不解地望着岳凌楼,岳凌楼却从却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洛少轩手里。

洛少轩摩挲着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岳凌楼道:「蒙汗药。」
洛少轩一听,手竟抖了一下,皱眉不语,望着岳凌楼绷紧的脸。
岳凌楼冷冷道:「如果你真想杀了那个孩子,就必须把黎雪迷昏。」
闻言,洛少轩震惊,握住纸包的手蓦然收紧,把纸包拽入手心,手背上筋节凸出。
岳凌楼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是已经决定了么?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有这个办法……」
「我……」
洛少轩只说出一个字,就再没法说出其他的话。他后退一步,背靠门扉,毫无神采的双眼望着岳凌楼,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岳凌楼不由分说,从洛少轩手中夺过纸包,撕开倾入碗里,端着药碗对洛少轩道:「如果你下不了手,就由我来。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把这碗药给黎雪灌下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在,一切已成定局,她也没有办法。」
说着,岳凌楼上前一步,想要掀开靠在门板上的洛少轩。
「不……」洛少轩竟突然站直,条件反射地挡住了岳凌楼。
「让开。」岳凌楼道。
「不行……」洛少轩还是摇头。
「让开!」
岳凌楼一声吼去,推开洛少轩的肩膀,想要硬闯进屋。
洛少轩竟一掌朝岳凌楼的肩膀打去!
岳凌楼没有躲避,被打得身体后仰,手中药碗翻倒坠地,瓷碗裂成碎片,汤药四下流淌。洛少轩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掌,似乎还不相信,刚才情急之下他攻击了岳凌楼的这个事实。
岳凌楼捂住肩膀,竟冷笑一声,但那笑容却说不出的苦涩。他说:「洛少轩……你若真想杀了那个孩子,有千千万万种办法可用,我不信你想不出来?你明知道黎雪不肯喝药,你还这样逼她……你不仅在逼黎雪,你还在逼你自己!」
「我……」洛少轩嘴硬道,「我没有……」
「你没有?」岳凌楼还是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杀了那个孩子,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要打翻药碗?你明明就是在自己强迫自己!你虽然在逼黎雪喝药,但你自己也害怕黎雪真的把药喝下去……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浪费时间?……既然这样,又为什么不想想其他办法?……傍晚之前,我们应该还能想出办法!」
「其他办法?」洛少轩苦笑,捂住了脸,用嘶哑的声音说,「事到如今,还能想出什么办法?难道继续跟朝廷对抗下去?……最后还是死路一条……而且死的人更多……」
「你冷静一点。」岳凌楼拉下洛少轩捂脸的手,皱眉道,「你现在已经全乱了,如果你冷静下来,一定有办法的……」
「冷静?……我现在怎么才能冷静……」
面对越来越慌乱的洛少轩,岳凌楼二话不说,端过一碗药就朝他脸上泼去!小丫鬟们吓得连连尖叫,而岳凌楼却异常冷静,面无表情地端起第二碗药。如果洛少轩还不清醒,他就再泼,泼到他清醒为止!
不过好在被水这么一泼,洛少轩的眼中还真恢复了一些神志。只见他抹了一把脸,朝门边的小丫鬟了挥了挥手道:「把药都端走,好好伺候夫人……让她情绪稳定下来……说我会另想办法……」
小丫鬟们求之不得,急忙退下。
见状,岳凌楼才松了口气,欣慰地对洛少轩一笑。随后,两人穿过庭院,来到前堂,西尽愁等在那里,提醒他们离傍晚最多只有三个时辰,东厂的人已经在蠢蠢欲动。黎震也在场,不过远没有西尽愁镇定,他在堂内踱来踱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千鸿一派又有一人神色紧张地踏入大厅,他把堂内之人匆匆环视一圈后,竟视代帮主黎震若无睹,上前禀告洛少轩道:「姑爷,兴和城的地方官府已经出动,总舵府外方圆两百米没有任何行人,所有退路已被封锁,府邸外全被官兵包围……」
「够了……」
洛少轩略一抬手,阻止那人继续讲下去。情况非常明显,东厂锦衣卫已经不再担心扩大影响。他们联络地方官府,并由官府出面,包围了千鸿一派。如果到时候洛少轩和黎雪不束手就擒,整个千鸿一派都会被剿杀。

但那人并没有住口,他继续对洛少轩道:「姑爷,还有……我们刚才在外面抓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他们年纪不大,也不像官府的人,说是想要找人……」
闻言,洛少轩只得叹气。怎么又冒出两个人来,难道还嫌不够乱?
正在这时,只听从门口传来一个扬高的女声:「什么叫抓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由始至终,鬼鬼祟祟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说罢,女子一个巴掌打向了身旁少年的头,少年『哎哟』一声,被推进厅内。
岳凌楼和西尽愁两人同时认出,这一男一女正是月摇光的两名手下――庭阁和沈开阳。这会儿,同样认出西楼两人的庭阁和沈开阳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诧异道:「怎么你们?」
洛少轩指指沈开阳,问岳凌楼道:「认识?」
岳凌楼点头,简单介绍道:「是北极教的。」
关于北极教的复出,以及月摇光的事情,岳凌楼向洛少轩提过一些。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洛少轩并不特别吃惊。况且,他现在已经心力憔悴到没有吃惊的力气了,只当那两人是来寻找岳凌楼的,略一点头,算是把这件事理完毕了。
谁知沈开阳把堂内众人扫视一圈后,奇怪道:「咦?大家都聚得这么齐,怎么就是不见我们要找的人……江城呢?难道他还没到?」
「江城?」洛少轩回忆着这个名字,知道他是天翔门的,于是对沈开阳道,「如果你们要找他,恐怕是找错地方了。没事儿的话就快点离开,现在这附近很危险……」
「没找错,没找错。」沈开阳笑吟吟的,还摇了摇扇子道,「荆希唯在广州闹分裂,江城就奉了天翔门主的命,拿了玉鸿翎想到你们千鸿一派来搬救兵镇压。他肯定会到这里来的,我就在这里守着。因为我也奉了我们教主的命,绝对不能让你们被搬过去……」
沈开阳得意洋洋的,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庭阁揍了一下。庭阁把他提到一边,小声教训道:「傻小子,别人什么都没问,你怎么什么都说出来了。现在江城未到,你倒替他当了传话人!」
听沈开阳几句话,洛少轩也了解个大概,苦笑道:「现在已是火烧眉睫之时,千鸿一派自身难保,哪有工夫过问天翔门的纷争。就算江城来了,千鸿一派也绝对不会去广州……两位还请快点离开吧,这里确实危险……」
「大哥,你说真的?」沈开阳睁大眼睛望着洛少轩。
洛少轩叹道:「真的是危险,你难道没有看到外面那么多官兵?所以你们还是快走,不然会被无辜波及。」
「不是跟你说这个。」沈开阳皱皱眉头,「我是问你,你说千鸿一派绝对不会去广州是不是真的?」
洛少轩愣了一下,道:「骗你干什么?」
「太好了,庭阁姐,我们的任务顺利完成。」
「嗯。」庭阁一脸疲惫,提着沈开阳的衣领,对洛少轩道,「既然有你一句话,那我也放心了。我们就此告辞,不再打扰。」
洛少轩急忙点头,巴不得他们快点走,好商量如何应付府外的东厂锦衣卫的事。
但是,沈开阳却突然挣脱庭阁,冲上前来,对洛少轩道:「大哥,其实事情我在外面多少也听说一点,不就是朝廷想抓你们两个人吗?你答应不去广州,帮了我们大忙,我看你又是好人,所以给你出个主意。」
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洛少轩也不禁好奇他会出什么主意了。
沈开阳道:「一方面,你们必须要交人出去,对方才肯走人;但另一方面,你们又舍不得交出人去……这可怎么办呢?我想了好久,终于想出来了,干脆找个你舍得的人交出去,以假乱真,蒙混过关。这一招就叫做――偷天换日!」
――偷天换日?!
不仅是洛少轩,连岳凌楼也为之一振。
――是啊,偷天换日!如此简单的方法,怎么先前就没有想到?
岳凌楼急忙问洛少轩道:「那些锦衣卫有没有见过黎雪?」
洛少轩摇头道:「没有。我们的人日夜守在外面,那十名锦衣卫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黎雪的真面目,他们最多只知道黎雪怀有身孕。」
岳凌楼沉吟道:「听起来……倒真有机会蒙混过关了……」
洛少轩随即摇头道:「不行!如果这件事被查出来,又是一项大罪!找人冒名顶替,这和拒捕的性质是一样的。不行……这个办法绝对不行……」

这时,西尽愁走上前来,徐徐道:「其实,偷天换日的确可以尝试一下。因为照现在种种迹象看来,这东厂抓人,不像是朝廷的意思,倒像是某人幕后操纵了这一切。首先一点,那些锦衣卫不到最后关头,根本不主动跟官府联络,也不准官府插手此事,只跟官府的人说了几句话,官府的人就不敢过问了。这可能是因为那幕后之人身份极高,官府的人不敢得罪,只能听之任之。既然这行动不是朝廷的意思,那么那张圣旨的来路……就值得怀疑……」
闻言,洛少轩也寻思起来,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那圣旨……」
西尽愁道:「是伪造的!」说着,嘴角便浮现出一丝笑意,「伪造圣旨――这项罪名应该也不轻吧?」
洛少轩一愣,总算明白了西尽愁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设法查明圣旨的真假,然后反咬他们一口?先找人顶替黎雪,再在押送途中把圣旨弄到手,有了罪证,对方必定也不敢轻举妄动。」
西尽愁道:「如果那真是一道假圣旨,你和黎雪都是无罪之身,又哪有拒捕的罪名?有的,就只是那幕后之人伪造圣旨的罪名了。」
洛少轩道:「但如果那圣旨是真的……」
岳凌楼听不下去了,打断洛少轩的话道:「你还觉得那有可能是真的吗?!――就这样决定了,现在立刻把府里的丫鬟集中起来,找和黎雪身材相似的人去假扮!」
「等等!」洛少轩阻止道,「这祸本就是黎雪闯出来的,和府中的丫鬟无关,怎么能让她们去顶罪?况且长途跋涉,路途奸险,这行动本身又极其危险。如果那些锦衣卫连圣旨都敢伪造,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
岳凌楼气道:「现在不是你同情别人的时候!」
西尽愁走上前来,隔在他们两人之间,帮洛少轩说道:「我也认为找丫鬟假扮不妥。同不同情先不论,她们手无缚鸡之力的,真要出什么状况,也只会碍手碍脚。」
「那要怎么办?」岳凌楼问。
西尽愁说得倒是轻巧:「找个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人来假扮不就行了?」
一听这话,众人的目光都开始移动,环视着堂内众人。这时西尽愁有个小动作,就是稍稍移动身子,把岳凌楼给挡住了。一番搜索后,众人的目光最后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一个人身上――
「不会吧?你们怎么都看我?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虽然偷天换日这办法是我提的,但又没说要我自己来以假换真吧?」
沈开阳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说什么也不干。扮女人就已经够没面子了,居然还要扮孕妇?!这个难度也太高了些吧?
西尽愁把沈开阳从庭阁手里提过来,提到大堂中心,对他道:「别推辞了,这里就你的身形最像女人。况且……」说着指了指洛少轩,「你不是说这位大哥人很好,想帮他的忙吗?你就好事做到底,再帮帮他吧,扮扮他的老婆,怎么样?」
「不行不行不行……」沈开阳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这时,洛少轩也走上前来,一拍沈开阳的肩膀,气势逼人道:「就这么决定了!如果你不答应,我立即就带着大队人马踏平广州情川港!」
「你这人怎么这样?!」
沈开阳大惊,一脸苦相。明明说好的事,怎么说变就变?居然用这件事来威胁他?沈开阳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了一旁的庭阁,但庭阁什么话也不说,只冲沈开阳摇头叹气一番,好像早已猜到事情就会发展成这样似的。
就在众人起哄要快点替沈开阳改装时,突然有一人大喊一声『停!』
众人动作一滞,循声望去,西尽愁暗叫一声糟糕。
因为喊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岳凌楼。
岳凌楼上前一步,用下巴一点沈开阳道:「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心浮气燥,太过活泼,让他假扮只会坏事。」
西尽愁使劲朝岳凌楼挤眼,但岳凌楼不理他。西尽愁被逼无奈,只得走到岳凌楼身边,小声道:「别说了,现在除了他,也没别的人选了,就凑合了吧?」
岳凌楼望着西尽愁,轻轻一笑,把西尽愁笑得浑身冷汗。
只见岳凌楼笑眯眯地告诉西尽愁:「不,还有人选哦。」
众人均没有反应过来,齐声问道:「是谁?」
岳凌楼一扬下巴,字字清楚道:「――是我!」
就这两个字,差点害西尽愁当场吐血身亡。

12
「以前怎么就没见你这么积极过……」
西尽愁靠在门边,欲哭无泪。
「你给我闭嘴!」
房间内,岳凌楼背向西尽愁,懒得跟他多说。
几个小丫鬟把岳凌楼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地帮忙装扮着。沈开阳等人在门边张望,而洛少轩则等在庭院里,神情焦急不堪,还是不放心这个办法,认为太过冒险。如果不是西尽愁的煽风点火,和岳凌楼的一再坚持,他早就把这个提议驳回了。
一开始,西尽愁本想陷害沈开阳,但万没想到岳凌楼会毛遂自荐,主动承担了假扮黎雪的任务。这下,西尽愁才是哭笑不得。一来,论女装扮相和随机应变,岳凌楼的确比沈开阳更加合适;但如果论起私心,西尽愁还真不想让岳凌楼去当洛少轩的老婆,虽然只是假扮的,但看着就是别扭!
正在这时,房间内的一个小丫鬟喊了声:「好了!」
众人一下子全都聚集到门口来,争着一睹究竟。如果不是西尽愁堵在门口,恐怕众人已经挤进屋去,把岳凌楼围了几个转了吧。
这时小丫鬟们已经退到两边,但岳凌楼依旧背朝众人,没有转身。房间内的气氛有些怪异。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皆被一种异常凝重的气氛感染,不敢作声,只用不安又好奇的目光望着岳凌楼的背影。
就这样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岳凌楼说话了:「我把话说在前面,呆会儿我转过身来,如果你们谁敢笑,我就杀谁!不开玩笑!」
听到威胁,众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岳凌楼又吼了一句:「听到没有!」声音比上更大,更慑人。
这时终于有一个人应声了:「知道了,你快点转嘛。」
话是西尽愁说的,听声音就知道他已经开始偷笑了。
岳凌楼青筋一暴,「我说了不准笑!」
「没笑没笑,你转嘛。」
「你再敢笑,我就杀了你!」
「不笑不笑,你转嘛。」
「我转了……」说转还是没转。
「转嘛转嘛。」西尽愁此时此刻非常期待。
「我真转了……」说真转还是没转。
「你就快点转过来嘛。」
「我转了!……再等一下……」
岳凌楼吸一口气,双手叉腰,眼睛一闭,带着必死的决心猛一转身!
只听「噗!」的一声,西尽愁已经笑得弯腰蜷在门边了。他身后众人都是一副极度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岳凌楼的眼神瞬间降温,众人都知道他要开始发飙了,为避免波及,皆捂嘴作鸟兽散状。只留下不怕死的西尽愁,还缩在门口。不是他不知道危险将至,而是实在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想跑都没法跑。
「西尽愁,你找死!」
岳凌楼气急之下,顺手拔下发髻中的一根簪子,朝西尽愁笑得快烂掉的那张脸扔去!西尽愁非常配合地叫了一声『哎哟』,顺着簪子的飞来的方向,把脸向后一转,好像真的中招了一样。但当他再把脸扭正时,那支被岳凌楼扔飞的簪子,已经被他稳稳叼在嘴里。
因为嘴里叼着东西,西尽愁的大笑声终于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奸笑,从嘴角浮现出来。带着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西尽愁用非常痞的姿势朝岳凌楼走来。
岳凌楼原地转身,背过西尽愁,自己生闷气去了。

这时,房间里的小丫鬟们也开始偷笑了。西尽愁朝她们挥一挥手,还是一副奸笑的表情,好像在说:「先下去,先下去……」
小丫鬟们明白他的意思,都悄悄退了下去。
西尽愁走过去拍拍岳凌楼的肩膀,岳凌楼身子一扭,不理他。西尽愁走到另一个方向,再拍一拍岳凌楼的肩膀,岳凌楼还是身子一扭,仍旧不理他。
这时,西尽愁把簪子从嘴里取下来,戏谑道:「随手取下簪一根,我为娘子插发间……」话没说完,肚子就被岳凌楼的手肘撞了一下,又是一声『哎哟』。
岳凌楼终于面向西尽愁,低声道:「你给我正经一点。」
「我正经得很。」西尽愁一边说,一边摸摸岳凌楼的肚子,非常正经地问,「有必要弄得这么大吗?」
岳凌楼愤愤地解释道:「十个月了,当然有这么大!」
西尽愁用非常学术的眼光盯着岳凌楼的肚子,摸来摸取。
岳凌楼低声喝止道:「你别乱摸!」
「不摸不摸。」于是西尽愁改用戳的,戳了戳岳凌楼的肚子,探讨学术问题道,「这里面塞的是什么呀?软绵绵的……」
「棉!」岳凌楼带着可以杀死西尽愁一万的眼神回答,还不忘提西尽愁一脚道,「你也别乱戳啦!」
西尽愁呵呵一笑,不摸也不戳,只是一把把岳凌楼搂在怀里,甜蜜道:「其实这样把你抱着,我也觉得挺幸福的。」
岳凌楼把他推开,保持安全距离,「你不准有什么想法!」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真的什么也没想……」
「看你眼神就知道你龌龊!」
「哪有哪有?如果我真有什么想法,那也只是想……」
「想什么!」
「想叫你一声……」
「不准叫!」
「娘……」
「不准叫!」
「……子……」
「不准叫!」
「娘子~」
「不准叫!」
「夫人~」
「闭嘴!」
「孩子他娘~」

「我杀了你!」
岳凌楼一个巴掌朝西尽愁抡去,西尽愁笑嘻嘻的,一把截获他的手腕,往身边一拉,把岳凌楼扯到怀里,一下稳住了对方的嘴唇。轻轻一吻后,两人分开。
「如果你是女人就好了……」
「可惜我不是!」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几声咳嗽。岳凌楼急忙把西尽愁推开,一看竟是洛少轩站在门口。此时的洛少轩不像先前那样愁容满面,而是跟西尽愁开玩笑道:「好啊,当在我的面,调戏我老婆!看我抽飞你!」
西尽愁也道:「我才想抽飞你!当着我的面,把我老婆的肚子搞这么大!」
「你们两个都给我去死!」
岳凌楼一气之下,挺着肚子就跑了。
13
傍晚,约定的时间已到,洛少轩下令敞开府门,等待东厂锦衣卫进屋拿人。
玄关外的庭院,风卷残叶,满眼凋敝。十步宽的石板路上,秋风扬起的一层薄灰清晰可见。鸦雀的叫声划破橘色的天空,越啼越悲,轻捷的黑影在残阳中盘旋不去,一片肃杀之气。
总舵府的前堂内,阴云笼罩,每个人都面部紧绷,神情不安。
准备就绪的洛少轩和岳凌楼,分别坐在正对门口的两张棕红交椅上。岳凌楼还算镇定,一边神情自若地喝茶,一边等待捉拿。
不久前,当他首以孕妇的装扮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虽然大家都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被吓傻了好大一会儿。不过现在,所有人都习惯了岳凌楼的这种装扮,再加上这又不是儿戏,而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再盯着岳凌楼的肚子看了,大家都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能顺利瞒天过海。
这时,十名整装肃容的锦衣卫已踏过门槛,朝前堂走来。自他们踏入府门的那一刻,洛少轩的目光再没从他们身上移开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期望这能够顺利蒙混过关。
堂内,洛少轩和岳凌楼的位置最为显眼,锦衣卫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他们两人身上。洛少轩以前在刑部当差,后又转到镇抚司衙门,和东厂的那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打过几照面,所以彼此都有些眼熟。锦衣卫也不多问,提起洛少轩的肩膀就押了出去。
就在洛少轩被拉下交椅的一瞬间,岳凌楼起身。
锦衣卫见他大着肚子,也不多想,押着岳凌楼正要一同出去。这时,只听有人喊了一声:「等一下!」众人的心全都在那一瞬间提到嗓子眼上,朝声源望去。只见锦衣卫中的一人走向了岳凌楼,抬起岳凌楼的下巴细细打量起来。
两人目光交接的一瞬间,岳凌楼突然感到一丝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究竟在何时见过这人?
除了京城洛家以外,岳凌楼和朝廷的人素无瓜葛,应该不会被东厂的锦衣卫认出来才对。想到这里,岳凌楼又恢复镇定,平静如水的眸子和那人对望着,没有一丝畏惧。
这时,又有锦衣卫上前询问怎么了。那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睨了岳凌楼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寒冷的笑意。那一刻,岳凌楼竟有种感觉――感觉那人已经洞悉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却故意没有说破。
那人指了指岳凌楼,问洛少轩道:「你夫人?」
洛少轩和岳凌楼对望一眼,感觉到事情不妙,但还是无懈可击的表情回答道:「是。」
那人一声冷笑,又转向岳凌楼,扬高声音,隐隐戏谑道:「夫人,坐牢不是好玩的,你不想清楚就上了囚车,以后再想下来就不容易了……」
一听这话,岳凌楼疑惑了。如果对方真的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会以『夫人』相称?难道对方并没有看出破绽,而只是怀疑而已?想到这里,岳凌楼沉声道:「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生而同寝,死而同枢……刀山火海,愿随此行!」
「好一个刀山火海,愿随此行……」那人眼神骤然降温,放开箍住岳凌楼下巴的手,对身后的一行府衙官兵道,「把这里彻底搜查一遍,以免有人――冒名顶替!」
话音一落,堂上众人的眼神全都慌张起来。黎雪即将临盆,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一来时间紧迫,二来实在不敢乱动黎雪。所以众人只怀着侥幸的心理期望蒙混过关,而没有事先把黎雪藏起来,只怕官府这么一搜,立刻就会搜出破绽。
岳凌楼和洛少轩对望两眼,皆不敢乱动。
只片刻,堂后传来一声哭号――是苏姨的。她一直伺候在黎雪身边。众人心中生寒,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扭头一看,只见黎雪已被押上堂来。苏姨跟在后面泣不成声,一边哀求官兵,一边扶着连路都走不怎么稳的黎雪。

黎雪面色惨白,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几近昏迷。官兵在她肩上一按,她双膝一软,只听『咚』的一声,毫无反抗能力地跪倒在地。苏姨大哭着扑上前去,而黎雪的身子却在地上蜷成一团,连头也没法抬。洛少轩心痛得开始滴血,但无奈双手被缚,无法冲上前去。
见洛少轩和堂上众人紧张黎雪的程度,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锦衣卫心中也有底了。先前下令搜查的那人,对洛少轩狡黠地一笑,嘲笑着问道:「洛大人,现在两名孕妇,你再好好认认,到底那位才是尊夫人?」
洛少轩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满脑子里全是黎雪。岳凌楼本想替他回答,但却不知该答什么。如果说是自己,显然瞒不过去了;但如果说是黎雪,这不是眼睁睁要看着黎雪被送上囚车吗?
聚集了几十个人的厅堂,此时只听见苏姨一个人的哭声,其余众人皆像傻了一样呆立着。而官兵和锦衣卫则带着一副看戏的表情,等着看洛少轩如何收场。
这时,黎雪好不容易抬起了头,她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没有颜色的嘴唇薄得像纸,了莫大的力气,她才拍了拍苏姨的肩膀,好想在说『不要紧,不要哭』。那一瞬间,厅堂内没有一个人作声,他们都望着黎雪的一举一动。由始至终,黎雪都没有哭过,坚强到了可怕的地步。
没有人想到她还能说话,但她却说了,她说得非常清楚,「是我……我是黎雪……」
锦衣卫也不再多问什么,把黎雪从地上提起来,正要带走。苏姨却在这个时候扯住了一名锦衣卫的袖子,哭道:「你们要抓就把我一起抓走吧……夫人不能没有我……要抓就把我一起抓走吧……官爷……求求你们了……把我一起抓走吧……」
「滚开,你是什么人!」
锦衣卫不耐烦地一扬袖子,苏姨被掀倒在地。但她没有放弃,又爬上去,扯住那锦衣卫的裤脚,哭吼道:「抓我吧……把我也抓走吧……我要跟夫人在一起,我从京城来到云南,就是为了照顾夫人……我不能现在离开夫人……」
见状,岳凌楼好像受到启发似的,一咬牙,下定决心朝前一扑,扯住了锦衣卫的另一只裤腿,也跟着央求起来:「官大爷……求你把我也抓走吧……」
两只腿都被扯住,那名锦衣卫寸步难行,头疼地大吼道:「没你什么事了!添什么乱子!」
「有我的事,有我的事……」岳凌楼急忙道,「我是府中的下人,但小姐待我恩重如山,知道我怀有身孕,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感激小姐恩德,自愿代她回京候审。要杀要剐,都由我来代罪……你们抓我吧……」
那名锦衣卫怒道:「我还是第一见到你们这种人!」
岳凌楼楚楚可怜道:「官大爷……你抓了我吧……抓了我吧……」
先前苏姨一个人闹,把官兵闹得头晕脑涨。现在又多加了个岳凌楼,跟着闹,两个人把堂上闹得不可开交。照这样推测下去,如果再加上第三个人,是否会闹得天翻地覆呢?
表面上看,的确理所当然,但事实却证明了――恰好相反!
当第三个人跟着岳凌楼和苏姨吵着叫官兵把他带走时,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苏姨和岳凌楼都沉默了,怔怔望着那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的,衣衫褴褛、满脸是灰的人。堂内前所未有的安静,全是被吓呆的――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尽愁!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换了衣服,还把脸弄得脏兮兮的,把岳凌楼都吓了一大跳。
只见西尽愁一边假哭,一边抱住发怔的岳凌楼,苦苦央求道,「官大爷……求求你,把我也抓走吧!我也是府里的下人,小姐待我老婆就像待亲姐妹一样,我和老婆都发过毒誓,要为小姐丢命挡刀子……官大爷,如果你们要抓小姐,就连小的也一起抓走吧……如果你要杀小姐,就连小的也一起杀了吧……」
西尽愁表演得非常卖力,岳凌楼却狠狠地瞪着他,在众人看不见的死角,使劲掐西尽愁的肚子,想以此警告他住嘴。但却没有成功,西尽愁依旧继续。把黎雪和洛少轩两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那被扯住的锦衣卫也很是无奈,看了他们的首领一眼。
那首领正是先前识破岳凌楼身份的人,只见他走上前来,冷冷地看着西尽愁。西尽愁只跟他对视一眼,也立刻被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困扰。
正在这时,那首领一挥手,简洁道:「不要浪费时间了,既然他们想死,就都抓走吧!」
闻言,苏姨抹去脸上的泪水,冲到黎雪身边,爱怜地摸了摸黎雪的脸,真诚道:「不要怕,夫人,这一路有苏姨照顾着你,你和孩子……一定什么事都没有……」
岳凌楼和西尽愁也都得偿所愿,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两人也被锦衣卫押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其他官兵,也都跟着离开千鸿一派。堂内一下安静下来,剩下的人都还愣在原地,呆呆望着空空的府门,好像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好半天,终于有个人走上前去,给黎震下跪道:「少主请下令!」
黎震吓了一跳,不明所以,问道:「下令?下什么令?」
「连两个外人都可以为了大小姐不惜身陷险境,我们镇南镖局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大小姐被带走?请少主立即下令,我们在城外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大闹一场!」
「大闹一场?!」黎震被这四个字吓到了。
「请少主下令!」那人猛一抬头,目光炯炯,表情不容拒绝。

「可是……那不又成拒捕了吗?我们得罪了那些人……」
这时,聚集在堂内的原镇南镖局人士全都跪了下来,齐声道:「请少主下令!」
「可是……」
黎震还是犹豫不决,这时满堂的人,不论镇南镖局,还是千鸿一派的人,全都单脚跪地,齐声道:「请少主下令!」
原本黎雪在镇南镖局就比黎震得人心,她在千鸿一派呆的日子虽不长,但性格耿直豪爽,也受到帮中人士的爱戴。
看眼前这气势,黎震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只好推辞道:「我的妹妹我当然关心。不是我不想救,不过事关重大……我、我先传书问过老爷子,再作打算吧……」
一人上前道:「少主,传书一去一回,那就晚了。到时候,大小姐和姑爷他们恐怕早就被押回京城去了。趁现在他们还没走远,云南还是我们的地盘,如果不快……就救不了人了……」
黎震无奈,只得一挥手,叹气道:「随便你们吧……」
◆◇◆秋◇◆◇之◆◇◆屋◇◆ ◇
囚车只有两辆,犯人却有五名。
黎雪和岳凌楼都(?)有孕在身,理所当然进了囚车。而苏姨年纪不轻,又是妇道人家,体力不济,脚程太慢,再加上要照顾黎雪,于是在其余众人的一再央求下,好不容易锦衣卫为求耳根清静,才大发善心让苏姨跟黎雪同车。
先不论什么车,黎雪、苏姨、岳凌楼好歹算是有车坐,锦衣卫们又都有马骑,只可怜了剩下的两个男人――洛少轩和西尽愁,只有徒步当车,跟在后面跑的分了。
出兴和城不过两三里,但土路泥泞,凹凸颠簸,纵使西尽愁和洛少轩都是铁打的身子,但铁镣加身,又必须追赶马车,时间一长,应付起来还是吃力。
天色渐暗,山林越来越,西尽愁和洛少轩的步子都渐渐慢了下来,拖了后腿。锦衣卫们时不时就恼怒地催促几句,手中长鞭一扬,西尽愁和洛少轩哼都不敢哼一声,只有认命挨抽的分。
快到下半夜的时候,两人的手脚皆被打得鲜血淋淋,血肉模糊。一路走来,山路上全是斑驳的血迹。夜越来越,林子依旧不见尽头,锦衣卫们好像也放弃了寻找客栈的打算,终于下令停车,原地露宿,西尽愁和洛少轩这才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
五名囚犯被一根铁链铐在一起,围着一颗大树绑着,铐成一圈。按顺时针方向转来,依是:西尽愁、岳凌楼、洛少轩、黎雪、苏姨。锦衣卫们各找了一颗大树,靠在树干就睡了过去,但都没有睡,剑也抱在怀里,非常戒备,几乎无懈可击。
洛少轩和苏姨都关心着黎雪,嘘寒问暖,脱了自己的衣服给她盖上,黎雪也非常劳累,靠在洛少轩身上闭起眼睛,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也不知到底睡着没有。
夜晚的山林,听得见野兽的嗥叫,洛少轩和西尽愁两人又都浑身是血,浓腻的血腥味从左右两个方向朝岳凌楼袭来。岳凌楼好不容易才从腰带里取出一瓶止血药,给洛少轩敷上。
洛少轩的腿上,有好几鞭伤都开始化脓,泥浆溅在上面。两条小腿不是红的,就是黑的;不是黑的,就是黄的;不是黄的,就是紫的。唯独看不见肉色。
岳凌楼有些头晕,一边敷药,一边道:「路还长着呢,腿都伤成这样,以后怎么办……」
洛少轩没有答话,淡淡一笑。时而仰望天空,时而注视着那些闭目假寐的锦衣卫们,盘算起来:圣旨应该藏在为首那人身上,只要把圣旨拿到,就等于拿到了罪证。不仅可以免去我们的这灾难,还可以反告一状。但这些锦衣卫又都训练有素,似是不好对付,现在不要心急,静待时机。
想到这里,洛少轩不禁望了望靠在自己肩上的黎雪。自己还可以等,但是黎雪,不知道她撑得了多久?
好一会儿,岳凌楼终于给洛少轩上好了药,小心翼翼地瞥了西尽愁的脚一眼,见他的伤势也不比洛少轩轻,有些心疼,微微皱眉,本想顺便给西尽愁也一起上药的,但一抬头就看见西尽愁的一脸奸笑。顿时那点心疼烟消云散,狠瞪了西尽愁一眼,低喝道:「笑什么?」
西尽愁一边卷着裤腿,一边道:「虽然我还是第一被抽这么惨,不过……有你帮我上药,就算再多挨十鞭子也愿意呀。」
「谁说我会帮你上药了……」
「你太狠了吧?」
「反正你皮厚不怕抽……」
岳凌楼一边嘟哝,一边把药瓶塞回腰带里,正想低头睡觉,却被西尽愁撞了一下。
西尽愁道:「你差别待遇也太严重了,什么叫皮厚不怕抽?我也是肉做的,会痛的!」
「喏!」岳凌楼把药瓶塞到西尽愁手上,「自己擦。」

西尽愁接过药瓶,见岳凌楼又想低头睡觉不理人,干脆耍赖道:「我的腰弯不下去……」
「我大着肚子都没说弯不下腰,你说什么!」
「我真的腰疼……」其实是假的。
「好啦好啦……帮你就是了……」
说着,岳凌楼从西尽愁手里夺过药瓶,往伤口上一洒,就擦了起来,动作比起刚才对待洛少轩,是粗鲁了不少,把西尽愁痛得呲牙裂嘴的,但又忍着不敢叫,怕惊动了那些锦衣卫,只不断在耳边提醒岳凌楼道:「你轻点轻点……」
岳凌楼虽然放轻了动作,但嘴巴却嘀咕起来:「才这么两步路就伤成这样,看你以后怎么办!」
西尽愁道:「要不我坐车上,你下来跑?」
「想得美!」
「反正你也不是真怀孕,也不是真女人……」
「那我也不想跑步。」
「所谓同甘共苦,你有没有带打胎药,把孩子打了,明天跟我一起跑呀,锻炼身体?」
「闭上你的乌鸦嘴!」
◆◇◆◇◆◇◆◇◆◇
西尽愁的确是很乌鸦,因为他的一句玩笑话,在第二天清晨就成为了现实。
岳凌楼的打胎药不是药,而是水――一盆从头上泼下来的水!
水是锦衣卫泼的,为了把那他们泼醒了继续赶路。
岳凌楼的肚子是用棉塞的,虽然塞得很紧,但被水这么一泼,还是立刻现了原型,扁了下去。岳凌楼坦白从宽,未经拷打就直言供认了自己不但不是孕妇,还是男人的这个事实。
为此,他的乘车特权被剥夺,那两辆囚车,一辆关着黎雪,另一辆就关着苏姨。虽然苏姨百般不愿和黎雪分开,但最后还是拗不过锦衣卫的强制,无奈地爬了进去。
而囚车后面,则跟了三个人――洛少轩、西尽愁和岳凌楼。
洛少轩和西尽愁昨晚已经受伤,比起他们,岳凌楼还算跑得轻松得意,有精力抱怨西尽愁的乌鸦嘴,西尽愁也时而跟他抬两句杠。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跑,好像路程也变轻松了不少。
但没过多久,岳凌楼渐渐变得吃力,脚下摇摇晃晃,好几都差点跌倒。
这时,已经接近正午,太阳变得明晃晃的,三人都被炽烈的阳光烤得昏昏沉沉,只听『啪』的一声,岳凌楼的腿上就挨了一鞭。这一声鞭响,打在岳凌楼身上,同时也把洛少轩和西尽愁打醒了过来,精神一振。
西尽愁一急,没考虑后果,就朝那锦衣卫喊话道:「你打他干什么!要打朝我打!」
那锦衣卫什么话也不说,几鞭子就抽了下来,全都抽在西尽愁身上。抽完过后,一夹马腹,又骑到前面去了。
西尽愁多挨了那么几鞭子,好像还跟没事似的,跟岳凌楼交换了位置,把岳凌楼夹在中间。这样就算再有鞭子抽下来,也是抽在左右的西尽愁和洛少轩身上,打不到中间的岳凌楼。一路下来,的确是岳凌楼的鞭子挨得最少,全都被西尽愁和洛少轩两人挡了。
但岳凌楼依然没坚持多久,脸色极差,像是要到极限了。洛少轩也有些担心,安慰道:「再坚持一下,快了……」
「快了?」岳凌楼苦涩地一笑,「什么快了,我只知道自己快死了……」说到这里,双眼蓦然一亮,「――我去杀了他们!」
「你冷静点……」洛少轩和西尽愁同时凑到他的耳边说。
正在这时,马车的行进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下。
岳凌楼双膝一颤,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洛少轩急忙跑到囚车边去看黎雪的情况,而西尽愁则敌意地注视着那个高高骑在马上,俯视着他的那个人。

――很眼熟!真的很眼熟!
西尽愁在记忆里反复寻找,但就是想不出他到底是谁。只知道他是这十名锦衣卫的首领,奉命要把他们带到京城。但是……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人不说话,跳下马来,丢给西尽愁一个水袋。
西尽愁一愣,虽然手被铁链锁着,但还是条件反射地一抬,把水袋接住。那人转身要走,西尽愁却把他叫住:「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答非所问道:「这的事情,和他、他、她、她……」说着依指向洛少轩、岳凌楼、黎雪和苏姨,又道,「……都有关系。但唯独和你――没有关系!」
说着,那人竟挥刀斩断了西尽愁的手镣!
那人冷冷道:「我放你走。」
谁知西尽愁去轻轻一笑,并不领情,又把水袋扔了回去,「我不走。谁知道你们在耍什么阴谋?再说……如果我走了……没人挡鞭子,这家伙细皮嫩肉的,不知道会被你们抽成什么样子。」说着,指了指软在地上的岳凌楼,岳凌楼朝他哼了一声。
那人看向岳凌楼,沉默了一会儿,又对西尽愁道:「你真不走?」
西尽愁道:「什么东西都可以欠,就是人情不能欠。你这么好心放了我,这个人情我欠不起……」
闻言,那人突然笑了起来,朗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放定你了!」
「哦?」西尽愁越听越昏,「愿闻其详。」
那人道:「因为我放你走,不是要你欠我人情,而是在――还你人情!」
「我救过你?」西尽愁吃惊。
那人道:「你虽然没有救过我,但却给过我一个忠告。我现在就还你那个忠告的人情。」
西尽愁脸皮厚道:「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好像有恩于你。常听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泉涌相报。你也别那么小气,只放我一个没意思,干脆大方一点,把我们都放了吧?」
「都放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那人大笑起来,「――西尽愁,机会只有一,你不走不要后悔!」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西尽愁脸上。
洛少轩给西尽愁使眼色,好像在叫他同意。
而西尽愁假装没有看到,面对这么大好个逃生的机会,却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老实讲,你们在千鸿一派抓人的时候,有个人的一句话把我感动了一下。虽然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但那种感情是一样的。我想,如果有机会让我也说出同样的话,可不可以把他也感动一下……」
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
只听西尽愁道:「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生而同寝,死而同枢――刀山火海,愿随此行!」
1-15
穿过树林,走上官道,道路虽然平坦不少,但却赶上最难熬的正午。
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在树林里枝叶阴翳时还有习习凉风,但一旦出了树林,眼里全是白炙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那十名锦衣卫有马骑,有水喝都渐渐支持不住,就更别提没马骑,没水喝的岳凌楼等人了。
岳凌楼不止一地瞪着那些锦衣卫,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在意识里把他们碎尸万断。如果不是洛少轩和西尽愁不断提醒他保持冷静,不要冲动,恐怕他早就把囚车给掀了。岳凌楼忍耐到了极限,一肚子火气无发泄,便拿着身边的西尽愁出气。
「刚才那么好的机会放你走,还死赖在这里干什么?看到你就来气!」
西尽愁虽然被骂得冤枉,但也不敢吱声,知道岳凌楼是存心在找他吵架,越搭理就越要吵翻天,干脆闭口什么都不说。让岳凌楼觉得一个人吵没意思,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自动停下来。
见西尽愁不搭理自己,岳凌楼气得眼睛鼓鼓的。
这时,旁边的洛少轩见岳凌楼把西尽愁欺负得连话都不敢说,也有点同情西尽愁了,好脾气地调解道:「他不走也是因为担心你,凌楼……你不要太……」

话只说到这里,只觉头顶黑影一闪,随即『啪』的一声厉响,洛少轩的肩膀又挨了一鞭子,被迫收声。抬头一看,出鞭之人竟是那名为首的锦衣卫。那人目光说不出的阴冷,冷哼一声,警告道:「少说点话,多走点路,不然有你们的苦吃。」
说罢,一夹马腹,又跑到前面去了。
那鞭子没抽到岳凌楼身上,所以那句警告也对岳凌楼没起什么作用。岳凌楼靠近洛少轩,低声打听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东厂的人,还是问洛少轩这名朝中之人比较清楚。但是这,连洛少轩也似是有些迷糊,没有立刻回答,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只道:「很眼生……其他几人我倒是有些印象,但唯独是他……没怎么见过……」
「那就怪了,看他趾高气昂的,应该是有些地位的人……」岳凌楼对这人的身份越发生疑。
洛少轩苦笑道:「东厂的人,哪个不是这般趾高气昂?不过东厂这会派这样一个生人来担任指挥使,的确奇怪……而且我们现在在往南走,而不是往北……」
岳凌楼道:「那是因为北岳司杭他们也被抓了,现在滞留在广州,他们押我们南行,恐怕是要和那批人会合。」
「就算这样,东厂只出动区区二十人,就想押送我们两百人回京……这未免……」说到这里,洛少轩忍不住往最坏的方面想去,「如果他们不是自识过高,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真的是奉了朝廷的命!――不然,他们以二十敌两百,就算妄图行凶,但真有信心杀了我们全部么?」
见洛少轩的眼神又慌张起来,岳凌楼道:「现在想什么都是推测,究竟真相如何,只有看一眼那圣旨的究竟了!」
「可是我现在真的很怕……如果那是真的……」
岳凌楼打断洛少轩的话,坚定道:「你怎么不想如果那是假的呢!」
洛少轩一时语塞,怔怔望着岳凌楼严肃的面色,不再多说什么。这个时候,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变了,以前的自己是不会这么瞻前顾后的。也许就像岳凌楼曾经取笑他的那句话『有了孩子,就没了胆子』。现在的洛少轩,不敢冒一险。因为只要发生一点错误,他不仅会失去自己的命,还会失去黎雪,还有他的孩子。
正在这时,囚车停了下来。
那十名锦衣卫突然警觉起来,不再驱马前行,而是围成一个圈,把那五名囚徒都围在圈内,注视着官道的两旁的树林。那树林灌木丛生,枝叶茂,并且传来一些奇怪的响动。
岳凌楼、洛少轩、西尽愁都不约而同地朝囚车靠近。背靠囚车,盯着林中作响的地方,警觉起来。囚车中的黎雪也抬起了头,望着道路两旁的树林,神情有些紧张。
这时只听『唰』的一声,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而已。
五十多名手持刀剑的人从树丛中跳了出来,只眨眼,就听一阵『锵锵』的密集打斗声把众人包围。刀刃间响亮的碰撞,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锦衣卫们也拔刀迎敌,展开了一场惨烈搏杀。惨叫和怒喝夹杂在一起,血腥之气刹那间弥散开来,三四里外都能闻到。
有几个人冲破锦衣卫的防卫,斩断岳凌楼等人的手镣。又有几人冲到囚车前,大刀一抡,将囚车砍成两半,把黎雪和苏姨救了出来。
「大小姐,姑爷,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这时洛少轩等人终于认出这些人的身份――他们是千鸿一派和镇南镖局的!
洛少轩、西尽愁、岳凌楼皆有伤在身,但总算还能在自保。但黎雪和苏姨就麻烦了,被一群人保护着,但依旧寸步难行。锦衣卫都看中这个弱点,集中攻击过来。混乱之中,黎雪才走出两步,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脑中一片昏迷,强烈的晕眩劈头盖脸袭来。黎雪支持不住,险些跌倒在地,好在聚集在她身边的一行人及时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倒。
锦衣卫虽然训练有素,但毕竟寡不敌众,再加上千鸿一派和镇南镖局的人又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在以命相搏,更加锐不可当。不多时,优势掌握在千鸿一派手里,而锦衣卫们渐渐应付吃力起来。
众人围成几圈,把筋疲力尽的几名囚犯保护在中央。西尽愁和洛少轩都在黎雪身边,而岳凌楼伤势较轻,再加上一路上受的虐待,对那些锦衣卫恨之入骨,见到眼前这么个大好的报仇机会,哪有不出手的道理。于是夺过一把剑,翻身跃出保护圈,加入到围攻那名为首锦衣卫的战斗中。
毕竟一刀难敌众剑,只两三下,那为首锦衣卫便被挑飞了兵刃,众剑所指,不敢动弹。
只片刻工夫,那十名锦衣卫已死伤大半,没死的都被几把刀架在脖子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岳凌楼走上前去,轻蔑地一笑,朝为首那名锦衣卫的怀中摸去,不一会儿便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
手握圣旨,岳凌楼脸上笑意更浓,但那人铁青的脸色却极度难看,可是无奈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好眼睁睁看着那卷圣旨被岳凌楼抛给人群中的洛少轩。
洛少轩接过圣旨,缓缓展开,心脏狂跳不已。众人都望着洛少轩的动作,神情也是万分紧张,好像他们的生命全都掌握在那卷小小的圣旨中。绫锦上两条飞舞的银色巨龙栩栩如生,神圣威武。
『勾结妖人……图谋造反……』
圣旨上的一字一句,清晰夺目,慢慢展现在洛少轩眼前。凡是瞥了圣旨一眼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他们瞪大了眼睛,眼里全是不可置信。洛少轩也只觉脑中混沌起来,身子有些瘫软,但圣旨还没有完全展开,他也还没有最终放弃。
最后的希望,在最后的部分――印着玺印的地方。

那一刻,洛少轩竟有些不敢再把圣旨展开,他的动作蓦然停住,迟疑了好久。这时,黎雪在苏姨的搀扶下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握住了洛少轩捏紧圣旨尾部、不敢展开的左手。洛少轩偏头望着黎雪,黎雪没有说话,只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
洛少轩的手终于动了,圣旨又展开一点――一抹鲜红陡然出现!
那一瞬间,黎雪的微笑僵在脸上,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失去所有血色,心也变得如死灰般的冷。她的身子战栗一下,匆忙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下去。洛少轩的手开始抖动,并且随着红印的逐渐完整,越抖越厉害。
虽然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但漫长的折磨却像砂石一样在洛少轩从心里磨了好久。
鲜红方正的玺印就在眼前,证明着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真的,这道圣旨是真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洛少轩不敢再看那圣旨一眼,『啪』的一声把圣旨合上,目光失去了焦距,双腿也跟着软了下来,全身的力气好像都在那一瞬间被抽离身体,无论是头脑还是身体,都是空空一片。
不远的岳凌楼从洛少轩的神色中察觉到事情不妙,拨开人群冲了进去,一把夺过洛少轩手中的圣旨,猛一展开!却在下一秒如被电击般的迅速合上!
――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应该怎么办?
西尽愁也紧张了,伸手欲夺岳凌楼手中的圣旨,但岳凌楼却挥开了他的手,狠瞪了西尽愁一眼。西尽愁一愣,下一秒,只听『嘶――』的一声,圣旨竟被气急之下的岳凌楼撕毁!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岳凌楼把圣旨猛地扔进树林,指着那些锦衣卫,朝千鸿一派的人命令道:「杀了他们!」
「不能杀!」洛少轩大声喝止。
岳凌楼不理洛少轩,再吼道:「杀了他们!」
「我说了不能杀!」洛少轩把气急败坏岳凌楼拉到身边,沉声道,「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只因为怀疑那道圣旨是假的,但现在――它是真的!朝廷要捉拿我归案,我带罪之身,不但拒捕,还要斩杀朝廷官员?!――这绝对不行!」
「那你想怎么办?」岳凌楼嗤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想回京候审吗?就算先前的罪名都是栽赃的,是冤枉你的,但是现在呢?现在我们的确是动手杀了数名锦衣卫的凶手!是因为你而杀的,是在你的眼前杀的,你以为自己还是清白之身?――你已经脱不了关系了,你知不知道!」
洛少轩道:「既然脱不了关系,我甘心受罚。」
「死罪呢?」
「即使是死罪,也无话可说。」
岳凌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摇头道:「洛少轩,你是不是疯了?」
洛少轩平静道:「我没有疯,只是在为这件事情承担必须的责任而已。」
突然,岳凌楼恍然大悟,他大笑起来,猛地把手中的剑扔到地上,转身望着那些依旧无法动弹的锦衣卫们,又笑又怒道:「我终于明白了……好狠的一招!这就是你们抓黎雪的原因?……这就是你们敢以二十对二百的原因?――你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把我们逼上绝路!你们抓黎雪是在激怒我们,你们以二十对二百是在暴露自己的弱点,引我们反抗!引我们来杀你们!――你们根本就是一群死士!」
因为是一群注定要死的人,所以才没有动用东厂中的主力,而只用了一些虾兵蟹将,甚至还用洛少轩根本没印象的人来当指挥使。
缓了口气,岳凌楼转向洛少轩道:「有人幕后在皇帝面前栽赃嫁祸,骗了一道圣旨,又派出一群死士,妄图令圣旨上捏造的谎言变成事实。洛少轩,如果你回京,就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只有杀了他们一条路!」
洛少轩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他朝岳凌楼吼道:「但我听你的话杀了他们,不回京城,就是畏罪!――也是死罪!」
「随你怎么说,反正这些锦衣卫我是杀定了!」
岳凌楼眼神一凛,杀气乍现,弯腰正想去捡地上的剑,不料洛少轩一脚提向他的手腕,把岳凌楼踢得向后一倾,差点摔倒。岳凌楼直起背脊,怔怔望着洛少轩,洛少轩却扭头避开他的视线,吸一口气道:「够了……岳凌楼……」
「够了?什么够了……」
「你不要再把事情越闹越糟!」
「还有什么事情比死更糟?」岳凌楼笑得很凄惨,他边笑边说,「这样吧,我不是为了你而杀他们,而是为了我自己……他们本想抓你,但却抓错了人,把我也抓上了……我不堪忍受,就把他们都杀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和你洛少轩没有任何关系……你是光明磊落的朝廷命官,只是被人诬陷才会有囹圄之灾……而我嗜血如命,杀人如麻,本性残忍,凶险恶毒……我杀了东厂锦衣卫,你把我逮捕归案,戴罪立功……这样,所有的事情就解决了……总之,杀他们的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这样行不行!」
一口气吼完这些话,岳凌楼已气喘吁吁,他再弯腰去捡那柄坠地之剑,但刚握住剑柄,却被洛少轩扼住手腕。洛少轩虎口用力,岳凌楼吃疼,不禁双眉一皱,剑又再坠地。

洛少轩把岳凌楼提起来,冷冷道:「我说够了,真的受够你了!……你不要再任性下去了好不好?你不要自己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别人服从好不好?如果不是你,事情不会发展成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你的任性妄为我已经受够了,也不敢再领教!总之现在,在这里,在我面前――你就绝对不可能再杀他们!」
好冰冷的话,好恼怒的表情――这是岳凌楼第一看到这样的洛少轩。
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那些刺痛鼓膜的字句听在耳里,却一时不能反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任性妄为?……什么叫不敢领教?……什么又叫受够了自己?
岳凌楼望着洛少轩,仔细地想,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以后,「既然如此……那就够了吧,既然你已经不敢领教,那就够了吧……我走,你想怎样就怎样……再也不会有人叫你服从了,也不会有人叫你为难……这样就够了吧?」
岳凌楼就这样离开了,所有人都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这时,没有人去拦他,没有人去扶他,也没有人去碰他,但是却有很多人看着他,默默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一步步地离开,走出人群。然后,只有一个人追了上去,是西尽愁。
西尽愁想抓岳凌楼的手,但却被岳凌楼甩开。
「你不要跟上来!」岳凌楼低喝一声,跑了起来。
但西尽愁还是跟了上去,两人渐渐跑出众人的视线。
◎◎秋◎◎之◎◎屋◎◎
「现在要怎么办呢?」
望着西楼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黎雪问洛少轩。
洛少轩吩咐手下人放开被挟持的锦衣卫。手下人略一迟疑,但最后还是遵命照办。洛少轩朝为首那名锦衣卫走去,双手向上一抬,示意对方拒捕自己。
但现在的情况,对方是几十人,己方只有几名受伤不轻的败兵,即使洛少轩已经不再抵抗,但谁还有那个胆子逮捕他?锦衣卫警惕地打量着洛少轩,动也不敢动。
这时,黎雪走上前来,问洛少轩道:「真的决定去京城吗?」
洛少轩点点头。
「那好……」黎雪轻轻一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大小姐!」
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显然大家都不同意黎雪的这个决定。
洛少轩更是不同意,但黎雪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对众人道:「黎雪心知各位是好意相救,但既然圣旨是真的,我就有拒捕的罪名,也理应承担。此去京城,是死是活自有王法定夺。我已经犯了一拒捕的错误,只希望各位不要跟我错下去。」
说完,黎雪突然向前一步,一个翻身倒入那名为首锦衣卫的怀中!众人惊呆,只见黎雪抬着那锦衣卫的手,把一柄长剑交到他的手中,然后把剑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黎雪淡定地对身后的那名锦衣卫道:「现在黎雪的命就在官爷的手上,官爷你有我这个人质,应该不会再怕他们怎样了吧?黎雪请官爷――逮捕我们!」
「黎雪!」
洛少轩已经被黎雪的这一举动吓得不知所措,正想上前,但那锦衣卫却蓦然后退,把剑握得更紧,剑锋离皮肤更加贴近,黎雪被迫仰起了下巴。那人仿佛还有些疑心,挟持着黎雪缓缓后退,剩下的几名锦衣卫也立刻聚集在他身边,拿黎雪当挡箭牌,慢慢退走。
千鸿一派在场地方人都是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直到退到安全距离,锦衣卫们才总算松了一口气,为首一人抱着黎雪,翻身跃上马背,但架在黎雪脖子上的剑却没有放下。洛少轩再带上手镣,缴去兵刃,押上了马。黎雪和洛少轩就这样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马背上,洛少轩还在一直央求锦衣卫们放过黎雪,但对方却连理也未理,只顾拼命驱马前行,生怕千鸿一派的人又追上来。
这时,黎雪望着另一匹马上的洛少轩,轻轻一笑道:「其实你的那句『够了』说的是――这件事情由你一人承担就够了,是不是?」
洛少轩一怔,没有答话。
黎雪垂下了头,又道:「我能听懂你的意思……」顿了顿,蓦然抬眼,目光坚决道,「但是――不够!你一人绝对不够,至少还要加上我,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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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跑开的岳凌楼一直没有停下来,并且还越跑越快。西尽愁的那双腿早就血痂遍布,伤痕累累,能追出这么远已经算是奇迹,但无奈岳凌楼跑得太快,每都要差那么一点,没能把他逮住。
终于,西尽愁的双腿不堪重负,在一个拐弯扭了一下,眼看就要滚到路边,但在那一瞬间,西尽愁却好运地抓住了岳凌楼的脚踝。岳凌楼一个重心不稳,被他拉倒,两人一起扑倒在地,滚到路边。
西尽愁坐起来,岳凌楼被他抱在怀里,一直低着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西尽愁摸摸岳凌楼的脸,岳凌楼捶了他的胸口一拳。西尽愁不泄气,再摸摸岳凌楼的脸,岳凌楼却把脸撇开了,头垂得更低,头顶抵在西尽愁的胸口上,但还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西尽愁使出浑身解数想把岳凌楼的脸抬起来,但都没有成功。
突然,只觉衣服变紧了,低头一看,原来是岳凌楼一下揪住了自己的衣服,还使劲拧了几转,差点把西尽愁的衣服给扯烂。紧接着,又有什么凉凉的液体滴到自己腿上,西尽愁一摸岳凌楼的脸,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哭了。
「凌楼?」
西尽愁试着喊了一声,但对方没有搭理。
「凌楼?」
西尽愁又喊了一声,但对方还是没有搭理,于是叹了口气,也不强迫岳凌楼把脸抬起来了,也跟着沉默了,只轻轻拍了拍岳凌楼的后背,让他揪着自己的衣服发泄。西尽愁明白,此时此刻的岳凌楼,喉咙一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坐在路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岳凌楼微弱的声音,「我只是不想他死而已……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他死而已……」
「我知道……」西尽愁一边回答,一边摸着岳凌楼的头发。
「可是为什么他不知道?……」
「其实他也知道。」
「不许帮他!」说着又把西尽愁的衣服拧了几圈。
西尽愁叹道:「你为他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但是他和你不一样,他是有家的人,不得不考虑很多东西。如果让你杀了那些锦衣卫,就算他可以逃,但是他在京城的家却没法逃。畏罪潜逃,罪上加罪,在死罪上加罪,那就只有抄家诛族了――难道你想看着洛家家破人亡么?」
岳凌楼的声音很小,「但我只是想帮他而已……」
西尽愁道:「但却往往事与愿违,你只要有这份心就够了。至于究竟能不能帮上忙,不光是你说了算,还有天意造化。」
「天意造化?」岳凌楼又哭又笑,「为什么每总是这样……为什么每我想帮的人都被我越帮越惨?我曾经很想帮常枫,但他却被我帮死了……我现在很想帮洛少轩,但他却被我帮得也快死了!……为什么每都会变成这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千错万错只错了一点。」
「什么?」
「不该扔了那道圣旨。」
「那又怎样?」
「你好歹也给我看一眼再扔吧?」
岳凌楼自知有错,小声道:「给你看了又能怎样……」
西尽愁叹道:「也许能看出什么破绽。」
◆◇◆◇◆◇◆◇◆◇
那道圣旨的确有破绽。
洛少轩当时慌乱不堪,只看了一眼,没有注意那个破绽;而岳凌楼见到洛少轩的表情,就先入为主地以为那道圣旨没有任何破绽。所以,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那道圣旨的秘密。

圣旨上的秘密被发现,那是几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千鸿一派、镇南镖局、东厂锦衣卫、西尽愁、岳凌楼散去以后,官道上又恢复了平静。但傍晚时分,在树林里却来了另一群人。
一群清一色身着紫衣的人。
他们发现了那道被岳凌楼撕毁丢弃的圣旨。
一人把圣旨呈上,禀告道:「宫主,是一道被撕毁的圣旨。」
那被称为宫主之人一张紫纱蒙面,眼神冰冷。在不久之前,她还是一名无足轻重的丫头,但现在,却有无数人为她低头,并且将来,还会有更多。她的名字已经显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她是紫星宫的第八代宫主。
尹珉珉取过圣旨展开,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兴趣,正想丢弃。却被身后的人拦住,那人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紫色斗篷,从斗篷的空隙里,依稀可见几丝金发露了出来,他就是紫星宫司水的护法――紫坎。
紫坎道:「宫主,可否让属下一见?」
宫主什么话也不说,虽然眼神有些厌恶,还最后是把圣旨替了过去。
紫坎把圣旨展开,立即看出异常,自言自语道:「怪了,现在是德靖九年,为什么这玺印上刻的却是『天佑之宝』?」
这时,又有一名个子稍矮一点的金发少年把头探了过来,他便是紫星宫中年龄最小的一名护法――紫兑,拥有司泽之力。
只听小兑诧异道:「咦?天佑?哪朝的皇帝?」
紫坎阴翳地一笑:「哪朝都不是……」
「不会吧?那这圣旨就奇怪了!」
紫坎道:「何止奇怪,简直就是天大的阴谋。」
「天大的阴谋?」紫兑眨眨眼睛。
「嗯。」紫坎温和道,「也许是某个觊觎皇位的人,太迫不及待,甚至把玉玺都偷偷刻好了……就盼着黄袍加身呢……」
「这种玉玺能拿来乱印吗!?」
「这就说不清楚了……」紫坎也沉默起来。
小兑把那圣旨碎片翻来覆去地看,边看边感慨道:「这样说来,我们好像捡到一件了不起的东西呢!」
◎◎秋◎◎之◎◎屋◎◎
16
千鸿一派劫囚以后,十名锦衣卫中只有三人侥幸生存,但都重伤在身,战斗力大降。如果不是黎雪自愿成为人质,恐怕他们最后没一人能够活下来。他们顾不上理伤口,驾马飞驰,一路上全是斑斑血迹。直到跑出几十里,才敢停下来稍做休息。
黎雪和洛少轩被铁链铐在一起,坐在树下。
黎雪的状况非常糟糕,脸色苍白,透着淡淡的青黑色。额上脸颊全是细密的汗珠,嘴唇早已褪去了颜色。苏姨没在身边,洛少轩望着疲惫困乏的黎雪,竟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黎雪把头靠在洛少轩肩上,洛少轩一摸黎雪的手,才发觉她手脚冰凉,没有丝毫温度,就想一尊石像。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洛少轩紧紧把黎雪抱入怀中,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告诉我……黎雪,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这不像是询问,倒像是的自我谴责。这是洛少轩第一如此无助,他不想看到他的孩子死,也不想看到黎雪死,但现在的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帮黎雪减轻痛苦,也不能保护他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雪的状况越变越差。
黎雪的微弱的呼吸喷在洛少轩的胸膛上,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黎雪……把眼睛睁开,现在不能睡……」

洛少轩抬起黎雪的脸,摇了摇,在看到黎雪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的那一刻,恨不得把她嵌入自己的体内,好好保护起来。
黎雪笑了一下,但那凄惨的笑容却刺痛了洛少轩。洛少轩一把把黎雪抱住,抱得非常用力,似是想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
这时,黎雪动了动,她拉过洛少轩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看,他在踢我……」
说着又是一笑,无比满足,黎雪轻轻抚摸着洛少轩的手臂,柔声道,「我可以感觉得到……孩子正在努力地活下来……他真的很努力……所以……我们也不能输给他,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洛少轩静静地听着,吸一口气,咬紧了下唇。
他看着黎雪,黎雪却低着头,仿佛在看腹中的孩子。
黎雪道:「苏姨曾经说过,我这种成天东跑西跳的人……能把孩子怀满十个月,是洛家祖上积德……所以洛家的祖先一定会保佑他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黎雪抬起了头,眼里的泪水不停打转,但始终没有落下。她望着洛少轩的眼神变得迷茫无助,她也害怕自己会失去这个孩子,也害怕这个孩子会离她而去。
「一定会保佑他的,是不是?」
黎雪又问了一遍,好像如果洛少轩不回答她,她就无法安心。但此时的洛少轩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黎雪被泪水蒙了一层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那种眼神,好像是什么东西在割着他的心脏。
洛少轩只能不停地点头,眼睛却慌乱地望向了上方,使劲眨动,眨干眼中的泪水――他不想让黎雪看到自己快哭出来的模样。
看到洛少轩点头,黎雪欣慰地挤出笑容,但她却虚弱到了极点,不禁闭上眼睛,如梦呓般对腹中的孩子说着:「一切都会过去……不会有事,爹和娘……都在你的身边,不会有事……」
正在这时,突然有黑影笼罩下来!
洛少轩心里一惊,蓦然抬头,只见是三名锦衣卫把自己和黎雪包围了起来。黎雪依然靠在洛少轩的胸口,没有力气睁眼。洛少轩戒备地盯着他们,眼神骤然变冷,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剑。
锦衣卫没有丝毫表情,只捡起铁链,冷声道:「该走了。」
「还要走?」洛少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天色已经很晚了,就不能再多休息一下?还有我夫人的情况也很糟糕,能不能帮她找个大夫?」
锦衣卫道:「荒郊野外哪有什么大夫?如果你不想你夫人死,就快点赶路,等出了林子,到了市镇,才能找到大夫……」
「可是……」洛少轩低头看着黎雪,说不出话。那锦衣卫说的虽然也有些道理,但以黎雪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只怕走不了两步,就会昏厥。
千鸿一派劫囚的时候,囚车被毁,黎雪已经不可能再有车坐;而锦衣卫们也不可能像逃命时那样抱着黎雪当人质,黎雪也没有马骑。
――这样,难道要黎雪步行?
想到这里,洛少轩说什么也不肯走。
见洛少轩不肯动,锦衣卫又催促道:「动作快点!」
洛少轩抱紧黎雪,目光坚定,非常冷静地摇了摇头。
但几乎同时,两条软鞭便呼啸着飞了过来!只听『啪啪』几声,洛少轩的颈子上就又多了几条血痕!
「动作快点!」锦衣卫的声音更加严厉。
但洛少轩却还是摇头,不但不走,还弯下了腰,用自己的身体把黎雪保护起来。锦衣卫们恼怒,软鞭如同灵蛇般划空飞起,落到洛少轩背上。几鞭过去,便有血点飞溅。
也许是听到了鞭声振响,也许是闻到了血腥味,黎雪蓦然清醒,大喊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停下来!」
锦衣卫们一怔,果然停住。
这时洛少轩已经无力地趴在黎雪身上了,他抚摸着黎雪的脸颊,在耳边低声道:「没有关系……我们不走,哪儿都不走……你把眼睛闭起来,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看……真的没有关系……」

「傻子……」黎雪终于哭了出来,「如果你死了,还有什么意义……我们三人都要平安无事……我还可以走,我也没有关系……」
说着,黎雪竟扶着洛少轩,慢慢站了起来。他们两人被铁链铐在一起,互相扶持着,那一瞬间看来,没有人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
望着眼前的景象,望着黎雪虽然痛苦但没有屈服的眼神,锦衣卫们都震撼了,他们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佩服起来。
但一闪而过的震撼后,他们又都换上了平常那副冷冰冰的脸孔,拉着铁链,翻身跨上了马背。洛少轩和黎雪当然没有马骑,只能跟在后面。马行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比正常人走得还要慢,但黎雪跟起来还是吃力。
但她没有求情,也没有认输,她咬紧了牙,一步一步地跟着。
最心疼的人是洛少轩,他知道黎雪已经是拼出命去了,他也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那个孩子必定保不住。如果要救黎雪,要救他的孩子,就只有一个办法――
洛少轩蓦然抬眼,闪现着寒光的眼眸中,已经看不到什么理智,只能看到一种本能,一种保护妻儿的本能。
――杀了他们!
只有杀了他们,自己、黎雪,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才能活下来!
正在这时,洛少轩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反射性地一低头,竟看见了几点血液!
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跳动。
因为那血迹出现在黎雪的脚下,并且越变越多……
洛少轩的大脑停止了思考,站在原地不能动弹,然而黎雪好像还没有发现似的,麻木地又走出几步。那一刻,洛少轩看清楚了,血是顺着黎雪的腿淌下来的,黎雪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血色的足印,并且血迹越来越,越来越浓。
洛少轩冲上前去把黎雪抱住,「不要走了!黎雪,你不要再走了!」
然而黎雪的回答却出人意料……甚至不应该称那为回答,因为黎雪早已经听不见洛少轩说的话,「孩子……孩子……不要走……」她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身子偏偏斜斜地走着,甚至越走越快,越走越慌张。
「黎雪!停下来!……真的不要再走了……」
洛少轩的声音带着哭腔,苦苦哀求,把黎雪抱得更紧。但黎雪还是在往前走,她好像已经停不下来了。
她的手向前伸去,似是想要抓住什么,目光也一直专注地望着前方,好像能看见什么。那一举一动,都好像是中邪。
洛少轩摇晃着黎雪的肩膀,大吼着:「停下来!黎雪!停下来!」
黎雪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洛少轩的脸,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的嘴唇翕动几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少轩……我看到我们的孩子了……他就在前面……我真的看见他了,他就在前面……他走得好快……我追不上他……我们一起去追他……他走得好快……」
说着拉着洛少轩的手,还想往前走。但洛少轩却抱住了她,不让她移动半步。
这时,那些锦衣卫也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身后两个疯疯癫癫的人。
黎雪在洛少轩怀里挣扎着,哭吼道:「放开我!……我要去追他,他越走越远了,我快看不到他了!……放开我,我去追他……」
「你冷静一点黎雪!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一切都是你的幻觉,什么都没有!」
「有!真的有!」黎雪揪住洛少轩的衣服,目光对视,慌张地问道,「难道你看不到吗,少轩?我们的孩子,你怎么会看不到?……在那里啊……他就在那里……」说着,指向了前方空无一物的道路,「他跑了,越跑越快了……他不要我了……怎么办?他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这个娘了……
眼泪扑簌落下,黎雪摇着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掀开了洛少轩,又朝前追去!
但下一秒,黎雪的身体却突然倒下!
洛少轩大吼一声,扑了过去,把黎雪的脸扳正,拍打着黎雪的脸颊,但黎雪却没有任何反应。
「黎雪?黎雪?」洛少轩急了,声音越来越大,喊得越来越快。

但黎雪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血,还在顺着她的双腿不停淌下……
17
那天夜里,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一切都是黑的,非常沉重。
树影重叠,风声幽幽。十步宽的路上,铺满碎石。路旁,一边是湖泊,一边是树林。
黎雪昏迷,洛少轩崩溃,锦衣卫们不知所措。那个时候,岳凌楼出现在他们身后,西尽愁也跟在一起,不过没有出声。一直都是岳凌楼一个人在说话。他好像没有看见那些目光中充满敌意的锦衣卫,只问洛少轩一人道:「你现在有没有改变主意?」
洛少轩没有抬头,他抱着黎雪,但他听到了岳凌楼的话,对岳凌楼的出现也不吃惊。以岳凌楼的性格,会跟来不奇怪,不跟来才奇怪。
岳凌楼又道:「对方只有三人,而且重伤在身,要杀他们只有趁现在,不然等他们伤势恢复,对付起来也很费力。洛少轩,你到底有没有改变主意,杀还是不杀――我只等你一句话!」
其实在岳凌楼出现之前,洛少轩就已经有了反抗之心,如果不是黎雪突然失常,恐怕他也早已动手。但现在岳凌楼出现了,他的想法竟也改变。
洛少轩抬起头,望着岳凌楼,慢慢道:「把黎雪带走……替我好好照顾她……」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岳凌楼心急地大吼起来。
正在这时,见对方竟然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锦衣卫们也有所动作。其中一人抽刀正欲下马,但谁知脚刚一落地,顿时足踝一阵剧痛传来,只听一声惨叫,他整个身子都倾斜过去,滚到路边,好半天抬不起头。
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所有人都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是西尽愁出手了。
岳凌楼回头望了西尽愁一眼,西尽愁对轻轻他一笑,左手一摊,像是在说『继续』。实力的差距一下暴露无疑,被震慑住的锦衣卫们目光怨恨,但都不敢轻举妄动。虽然刚刚听岳凌楼说话还觉得他气焰嚣张,但现在锦衣卫们也明白,那并不完全是嚣张,而是事实――现在的岳凌楼和西尽愁,想要他们的命实在是易如反掌。
而他们究竟会不会被杀死,就只等洛少轩的一句话。
空气越来越沉闷,沉闷得让人感到有些窒息,众人心中都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大家都在等洛少轩的话,只有等洛少轩的话出口,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等了半天,然而洛少轩的回答却还是刚刚那句:「把黎雪带走,替我照顾好她。」
话音一落,岳凌楼一声冷笑,他走近洛少轩道:「你就只有这句话要说?」
洛少轩没有抬头,抱着黎雪,点了点头。
「我不会答应!」岳凌楼竟大笑起来,「她是你的妻子,你自己为什么不去照顾她,为什么要委托别人?――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洛少轩,你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走的是条死路,再走下去必死无疑。如果你还想活下来,还想黎雪,还想你们的孩子活下来,你就只有逃!你的命已经保不住了,只有逃!杀了这些锦衣卫――逃命!」
「你不要再说了……」
洛少轩轻声打断岳凌楼的话,声音很平缓,完全不似岳凌楼的急躁。突然,洛少轩拉住岳凌楼的手,向下一拽。岳凌楼身子一斜,蹲了下去,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洛少轩就把黎雪交到他的怀中。黎雪身体虚弱,岳凌楼不敢乱动,只好乖乖抱住。
这时,洛少轩才终于起身,他对锦衣卫道:「勾结妖人也好,威胁朝廷命官也好,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洛少轩一人做的,和我夫人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要逮捕的『相关人等』,也绝对不是黎雪!我已经自愿随你们归案,但如果你们再这样苦苦相逼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多久的理智!――放过黎雪,我立即随你们回京。」
见洛少轩还想归案,岳凌楼胸口堵得难受,忍不住吼道:「洛少轩,你这一走,如果黎雪醒来看不到你,她会恨你!」
洛少轩背对岳凌楼,缓缓道:「她不会,因为她明白。」
岳凌楼不敢相信洛少轩的冷静,蹙眉道:「你太狠心了……」
洛少轩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轻叹道:「岳凌楼,帮我好好照顾黎雪。我相信如果是你,就一定能够好好照顾她。」
岳凌楼喉咙一哽,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三名锦衣卫重新跨上马背,也眼睁睁看着洛少轩随他们离开,越走越远。他不明白为什么洛少轩可以狠心抛弃妻儿,也要回京归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的圈套,不但不抽身逃离,还要冒死往里面跳。
是否真的就像西尽愁说的那样,洛少轩身上还有很多责任,还有很多不得不考虑很多事情。
那是岳凌楼第一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洛少轩身在一个可怕的环境里,一个比江湖武林更加可怕的环境。争斗更加残酷,也更加血腥。
表面官官相尊,实则官官相杀。

官场朝廷,不久之后,岳凌楼也将卷入那个圈子。
◆◇◆◇◆◇◆◇◆◇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洛少轩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岳凌楼还怔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似是没能反应过来发生的事情。
这时西尽愁走了上来,在岳凌楼身旁蹲下,一边检查黎雪的情况,一边低声对岳凌楼道:「在他们身后跟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会做出什么事情,结果……还是眼睁睁看他们走了……」
西尽愁的一句话后,岳凌楼总算把视线收了回来,重新移到黎雪脸上,但却长久没有说话,只是胸口一起一伏的,看得出来还在生气。
西尽愁徐徐道:「其实你没闹出什么事情来也是好的,毕竟这是洛少轩自己的事情,也是他自己下的决定。你不能、也不应该逼他听你的……他既然把黎雪托付给你,就说明他还信得过你。如果你真拿他当朋友,就该尊重他的决定,做好他托付给你的事情……」
「不用你来教训我……」岳凌楼终于气鼓鼓地抵了西尽愁一句话。
西尽愁笑道:「好好好,不说了。洛少轩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不用为他担心的……」顿一顿,低头看着呼吸渐渐微弱的黎雪,忧心道,「现在最该担心的人,应该是黎雪……」
闻言,岳凌楼一把拉过黎雪的手,按在脉门上,只觉那脉相非常微弱,心中一寒,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黎雪有孕在身,又血流不止,只怕再不采取措施,母子两个都难保。但黎雪这种情况,动又动不得,抱又抱不得,岳凌楼和西尽愁两个男人只能干着急,想不出办法。
还是岳凌楼反应快,推了西尽愁一掌道:「快去找人来!」
◆◇◆◇◆◇◆◇◆◇
那天夜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不仅是发生在洛少轩和黎雪身上,还发生在千鸿一派。
千鸿一派劫囚以后,洛少轩和黎雪都不肯走,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打道回府。帮内主要人员都集中在府中前堂,把代帮主黎震围在中央,又是抱怨,又是担心,又是气愤,黎震的脑袋都快被吵得炸开了。
一群人把府中搞得闹哄哄的,直到下半夜,众人还是没有散去。
――直到那群人的到来。
最先起变化的是风,风的味道变了,夹杂着一股血腥之气,然后就是几声尖锐的犬吠和兵刃相接的声音,接着就是悲鸣!还有尸体沉重倒地的钝响。
聚集在堂中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停止了喧哗。只是在一瞬间而已,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刚才还沸反连天的厅堂,这时安静得可以听见堂中众人倒抽凉气的声音。
风变强了,血腥之味也越来越浓。
只因为那群掀起腥风的人,已经越走越近。他们人数不多,不超过三十人,并且装扮一样,全都披着一件紫色的斗篷,从头遮到了脚。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堂内的烛火照在他们身上,有种异样的红光在闪烁――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潮湿的血迹。
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不需要介绍,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他们是来自紫星宫的――并且来者不善。因为从他们身上的血迹就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杀了千鸿一派不少人。
千鸿一派众人不禁后退,恐惧在那一刻笼罩了所有人的心。
紫星宫只有三人步入堂内,其余的人都留在门槛之外。表面上看,算是礼节,但实际上却是封住了在场众人的退路。紫星宫人堵在门口,就没有人能再踏出前堂一步。如有人敢轻举妄动,他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步入堂内的三人,便是尹珉珉和司水、司泽两名护法。
尹珉珉走在最前面,她的头埋得很低,在风帽的遮挡下,只能看见瘦削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她走得很直,甚至没有偏头去看两旁自动给他们闪出一条路来的千鸿一派人士。紫坎和紫兑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紧紧跟着。
他们走到堂内的正中位置突然停住。
尹珉珉揭开斗篷,环视众人一圈。她眼神很平静,但声音却很倨傲,语速不快,但听上去却凉彻心扉。只听她道:「今日前来,只想请问千鸿一派,你们曾经的规矩,现在还算不算数?」
没人敢答话,气氛僵硬了。
一年前,尹珉珉随欧阳扬音、紫巽曾经和千鸿一派的人打过照面。虽然时隔一年,但还是有人认出了尹珉珉,只是不敢相信她的变化如此之大。以前还是个爱吵闹的丫头,但现在神情举止都不似从前,而是更加成熟,也更加阴冷,众人心中不觉都泛起阵阵寒意。
尹珉珉又问了一遍:「到底算还是不算?」
这时,众人都朝黎震望去。顺着众人的视线,紫星宫三人也都望向了脸色苍白的黎震。吸几口气,黎震总算壮起胆子,反问道:「什、什么规矩?」

尹珉珉冷冷一笑,不说什么,却从腰带里掏出一样东西,举到耳边。
众人的视线汇聚在尹珉珉手中所持之物上。那是一块略显红色的玉石,手掌大小,并不精细。但众人认出它的那一刻,都不由得眨眼再看,不敢相信――那是玉鸿翎!
等众人看清楚了,尹珉珉又道:「听说玉鸿翎是千鸿一派帮主的信物,多年以前曾经遗失过一,后由天翔门奉还给千鸿一派。但后来,玉鸿翎又被献回天翔门中,可是现在――它却在我的手里。我只想问一句,这玉鸿翎还是不是你们帮中的信物?」
黎震咽了一下口水,这他不敢答话。还是人群中有人起哄道:「信物是信物,但拿在你们紫星宫手中,就什么都不是!」
尹珉珉的目光扫向说话之人,威胁道:「你敢再说一。」
那人似是有些顾忌,没有吱声。
尹珉珉厉声又道:「你敢豁出命去,再说一!」
像是被尹珉珉的态度惹恼了,那人拨开人群,但刚一冲出来,便只听一声钝响,他的身体笔直倒了下去。头壳被什么东西打烂了,血涌一摊。他的嘴巴还张开着,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却死在了想要说话的瞬间。
千鸿一派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众人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终于知道,紫星宫不是来问话的,而是来杀人的。杀死敢反抗他们的人,然后控制千鸿一派。
◆◇◆◇◆◇◆◇◆◇
后来,千鸿一派变得很混乱。
紫星宫和千鸿一派混战起来,但是尹珉珉却离开了,她被两名手下保卫着全身而退。把千鸿一派剩下的事情,全都留给紫坎他们理,尹珉珉来到一安静的客栈。她走进一间客房,在床边坐下。
床上躺着一个人,在看到尹珉珉后,那个人一下子坐了起来。
尹珉珉按住他,示意他不要乱动,然后给他上药。
那人脸上微微一红,显得有些尴尬,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尹珉珉点点头,专心致志地上药,不说话。
那人望着尹珉珉,好几欲言又止,终于壮起胆子道:「真的谢谢,嗯……那个……嗯,对了,不仅谢谢你帮我上药,还要谢谢你帮我去了一趟千鸿一派……你把荆希唯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吧?他们相信你了吗?哦,对了,你带着玉鸿翎,他们一定会相信你的……」
话只说到这里,尹珉珉正在上药的手蓦然一抖,不小心戳痛了那人的伤口。那人叫了一声,疼得龇牙,但还安慰尹珉珉道:「没事没事,一点也不痛。」
尹珉珉的手放轻了一些,依旧不说话。
见状,那人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有心事?」
尹珉珉摇头道:「没有。」
那人虽然不信,但又不好再问,于是搔了搔了头,自言自语道:「这偶然遇到你,总觉得你好像变了很多……以前我说一句话,你会回十句话……但现在,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感觉怪怪的,珉珉……」
顿住了,好长时间也没说出下面的话。
尹珉珉抬眼望着他,应了一声:「嗯?」
那人鼓起勇气道:「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叫我一声……」
尹珉珉撇撇嘴,低声道:「我以前怎么叫你……」
「……」那人好像有些受打击,又说不出话了。
这时,只见尹珉珉抿了抿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唤道:「……江城哥。」
那一刻,江城笑了,很是满足的表情。
江城在前往千鸿一派的途中遇到尹珉珉,无意中说起了荆希唯和玉鸿翎的事情。尹珉珉让江城在客栈养伤,而自己却带着玉鸿翎帮他向千鸿一派传话。但江城做梦也不会想到,尹珉珉非但没有帮他传话,而且还把千鸿一派搅得一片血雨腥风。他更不会想到,尹珉珉早已不是以前的尹珉珉,而是紫星宫的第八代宫主。

此时的江城还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幻象之中。
在那个幻象里,尹珉珉不再对他恶言相向,而是变得温柔体贴;在那个幻象里,江城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女孩,觉得她比以前更加美丽动人;在那个幻象里,一种感情开始萌动。但滋生这一切的,却是尹珉珉欺骗和谎言。
没有人能够预料,那种萌动的感情,也将掀起另一个漩涡。
◆◇◆◇◆◇◆◇◆◇
黎雪醒了,她是被痛醒的。
但西尽愁却没有回来,只有岳凌楼一人在黎雪身边。黎雪抓住了岳凌楼的手,挣扎着坐了起来,她问岳凌楼洛少轩到哪里去了。岳凌楼觉得欺瞒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如实相告。
黎雪听后,似是不敢相信地揪住了岳凌楼的袖子,但却在看到岳凌楼明澈的眼神后,终于相信,咬牙点下了头。但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黎雪捂住肚子,倒在岳凌楼怀里,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脖子淌下。
岳凌楼也被吓坏了,只能抱住黎雪,不停地望着西尽愁离开的方向。但空无一人的路上,连个鬼影都看不见,更别说是西尽愁了。
这时,黎雪嘶哑的声音惨叫着,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她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用眼神在传达着某种讯息。
但岳凌楼不敢去看,黎雪传达给她的那个讯息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试图稳住黎雪,「你先坚持一下,我马上去找人……我马上去……」
但黎雪却不给他离开的机会,抓紧了岳凌楼的衣服,在岳凌楼试图起身的那一刻,只听『嘶――』的一声尖响,衣服竟被黎雪扯破了大片。
「不要去!那里也不要去!」
黎雪趴在地上大吼着,她无助的哀求此时听上去就像命令。岳凌楼不敢再走,重新把黎雪抱好,但依旧没有看见西尽愁的身影。
――再这样下去黎雪会生出来的!
岳凌楼清楚地知道。
没有任何消毒设备,没有任何挡风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经验,头脑一片空白,除了让黎雪紧紧抓住自己,岳凌楼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为黎雪擦去脸上的汗水,因为慌乱,岳凌楼说出的话几乎没怎么经过大脑,「……你没有关系吧?」
「我很有关系!」
黎雪的嘶叫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凄惨。
岳凌楼听不下去,他想找人帮忙,但黎雪还是抓紧了他,哪儿都不让他走。西尽愁还是没有回来,岳凌楼抱着黎雪,黎雪在他怀中痛得挣扎。岳凌楼不知道自己该放开她好,还是继续抱着她好。
「不要走……哪里也不要走……」
黎雪闭上了眼睛,喃喃地重复着那些话语。突然,她开始喊洛少轩的名字,揪住了岳凌楼的衣服喊洛少轩的名字。
「少轩,少轩……我什么也看不到……漆黑一片,我什么也看不到……」
岳凌楼一听急了,急忙伸手在黎雪眼前晃了晃,黎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拉住,还是不断重复着:「好黑,我好怕……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月光的夜晚,又是在山林之中,不要说是黎雪,就连岳凌楼眼中所见,也都是漆黑一片。
岳凌楼抱住黎雪,安慰道:「不用怕……现在是晚上,因为是晚上……不用怕,我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你不要怕……」
「好黑……我不要这么黑,好可怕……真的好可怕……」黎雪哭了出来。
岳凌楼的手掌在黎雪的脸颊摩挲,但黎雪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掉。刚一抹去,立刻又被新的泪水沾满。岳凌楼不知所措,他抱住黎雪,不断告诉她不要怕,不要怕。但黎雪还是在不停嚷着说黑,说什么也看不见。
整片山林,都可以黎雪的哭喊和嘶叫。

但岳凌楼不明白,西尽愁为什么还不回来?!
◆◇◆◇◆◇◆◇◆◇
西尽愁没有回来,因为有个人挡住了他的路,而且是个女人。
能把西尽愁挡住的人不多,特别是女人。欧阳扬音可以算是一个,而现在出现在西尽愁眼前的,算是第二个。西尽愁虽然和她不熟,但却认识。想了想,西尽愁试探着喊出她的名字。
「水零儿?」
水零儿点头,上前一步。
西尽愁不明所以,但却可以感觉到水零儿盯着自己的眼神,没有温度。
水零儿道:「找了这么久,总算是把你找到了。」
西尽愁道:「我不知道你在找我。」
水零儿道:「跟我走。」
西尽愁道:「什么事?」
「你不该在这里!」
「那我该在什么地方?」
「你应该在红叶身边!」
「红叶?!」突然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西尽愁大吃一惊。
水零儿冷冷一笑道:「红叶怀了你的孩子,难道你不应该去看她?」
「你说什么?」
「红叶有了你的孩子,但你为人夫、为人父,竟然丢下她,自己在外面风流快活!」
西尽愁立即摇头道:「这不可能……」
水零儿冷嗤道:「事到如今,你还想不认帐?」
西尽愁还是一口咬定:「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没有碰过她……」
「你一句『没有碰过』就想抵赖?那红叶肚子里的孩子是哪儿来的?难道红叶会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难道红叶还会冤枉你?难道红叶还会陷害你不成?」
西尽愁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摇头。面对逼近过来的水零儿,竟不由得后退几步。
「西尽愁,我没有想到你是这种男人!」
水零儿怒了,她缓缓抬起了右手,一柄闪动着波光的长剑出现在她掌心。
正在这时,一声呼叫响遍了山林,是岳凌楼的声音,『西尽愁――』是撕心裂肺的声音,是无助无奈的声音,是让人心疼的声音。西尽愁想要回答,但刚一转头――
水零儿的剑就袭了过来!
◆◇◆◇◆◇◆◇◆◇
那天晚上岳凌楼喊了很久,但西尽愁依旧没有现身。直到岳凌楼的声音嘶哑,直到岳凌楼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西尽愁还是没有现身。
『西尽愁……西尽愁你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每我不想看到你的时候,你无不在;但每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却都连个影子都没有?!
『西尽愁……』
胸口很痛,喘不过气,岳凌楼头疼欲裂。
黎雪痛苦的叫声依旧没有停止,但那声音也越来越小,四肢也越发冰凉。岳凌楼慌了,她怕黎雪昏过去,更怕黎雪昏过去就不醒来。岳凌楼拍打黎雪的脸颊,黎雪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她望着岳凌楼,但又好像什么都望不到,眼眸里是空洞的,没有光亮,一片邃没有尽头的黑暗。
「黎雪……」
岳凌楼也想哭了,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但就在那个时候,黎雪的眼中亮了。
一点小小的光亮,从黎雪的眼中亮了起来。
岳凌楼抬头,他看到了一点小小的光。
不是星光,也不是月光――而是萤光,微微带着青色的萤光。
黎雪也看见了,并且看的有些出神,所以她不再说黑。
然后那点点萤光越聚越多,水边的流萤都汇集到他们身边。岳凌楼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景象,那满天的流萤,起伏明灭,在眼前飞舞。连夜幕好像都被疏散,黎明仿佛提前到来。
黎雪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虽然她还是会痛得直叫,但天空中的点点萤火,却带给她莫大的勇气。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在漆黑一片的地方,因为看到了光,就像看到了希望一样,让人可以去相信,也可以去坚持……
◆◇◆◇◆◇◆◇◆◇
一切就像奇迹,无论是流萤的出现,还是孩子的降生。
快到黎明的时候,一声啼哭宣告生命的降临,是个女孩。
这个女孩,以后会被取名为『洛萤秋』。
因为她秋季出生,并且出生的时候,流萤满天。
『萤秋萤秋,为什么不叫蚯蚓?』她以后会被一个男孩这样戏弄。
但洛萤秋依然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在未来很多很多年里,她一直相信――自己是被眷顾的。
无论是上天派出流萤,还是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的母亲,再或者,是那个看着她出生的男人――都在眷顾着她。
她像黎雪一样坚强,也像洛少轩一样豁达,但她唯一的错误,就是爱上了一个永远也不会爱上她的人,并且为之付出了很多代价。
洛萤秋刚出身的时候,身体小到难以置信的程度,她被岳凌楼捧在掌心。
熹光中,她薄薄的眼皮睁开了,黑亮的眼珠从缝隙里露出,但即刻又闭上。
她来到这个人世,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岳凌楼。
这一切,是否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
◎◎◎◎◎
第十一部到这里就完结了,
很快是不是?因为每章都写得很多啦。
接下来就是第十二部了,日红,

将会揭晓一些人物的身世哟^^
最后一个『◆◇◆◇◆◇◆◇◆◇』下面的内容,
可以当成没有看见,因为我写到那里时,
突然就想感慨一下了……
最后,情人节快乐哟~
虽然我个人是过1111节的==

第十二部 日红
1
日红岭上的枫叶已经开始红了。
再过三十多天,等漫山的枫叶红遍之后,那才是日红岭上景致最美的时候。
萧瑟秋风,湛湛丹枫。
每到那个时节,游山赏景的人总是络绎不绝,把通往红枫林的山径,挤得满满的。
日红岭下就是平安镇,岳凌楼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这个地方。
清晨,风还很凉,本就不宽的山路上,满是枯黄的败叶,显得更加狭窄。半黄半绿的落叶铺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的时候,还会发出一些破碎的响声。
林子里有鸟雀飞过,看不见影子,抬头只能看见在凉风中,慢慢坠落的叶子。
记得谁曾说过,是风给这个季节,平添了几分萧索。
顺着山径,岳凌楼走得很慢,因为他疲惫不堪。经过一夜的折腾,黎雪的孩子虽然生下来了,但黎雪却虚弱不堪,至今仍然昏迷不醒。岳凌楼把她安置在半山腰上一间荒废的庙子里。以黎雪现在的身体状态,还不能下山,所以岳凌楼打算去镇上为她找名大夫看看。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就是……
想到这里,岳凌楼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婴儿。黎明的时候,小婴儿还会大声大声的哭,但后来,哭声却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了。
――可能是饿了,如果再不吃点东西,恐怕会饿出病来。
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痛,脚步快了起来。
西尽愁一夜未归,直到现在依旧没有现身,不知道身在何方。岳凌楼又要照顾黎雪,又要照顾小婴儿,一忙起来就昏天黑地的,渐渐也没那个闲工夫抱怨西尽愁的无故失踪了。
还记得黎明那阵子,婴儿一哭起来就没有停止,岳凌楼一时哄不住,急起来了,随口便叫了几声『秋儿秋儿』,抱在怀里又摇又哄的,费了好大工夫,小婴儿这才总算安静下来。
洛少轩不在身边,黎雪也神智不清,岳凌楼只能根据自己的意思,暂时给孩子取了『秋儿』这个名字。说来也怪,小婴儿一听这个名字,好像知道是在叫她似的,还会睁眼张望一下。
现在的岳凌楼,一心只想黎雪能苏醒过来,只想为小婴儿找点什么吃的。
下了日红岭,在入平安镇之前,他经过一农家院。
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篱笆的另一边,一名少妇正背着婴儿在推磨。一名白嫩的小婴儿在她背上睡得沉沉的,看样子,应该还没有断奶。岳凌楼一时看得有点出神,一个想法突然出现。
正在这时,那名少妇忽然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岳凌楼的目光。
岳凌楼微微一怔,那少妇却礼貌地笑了笑,似乎是看到了岳凌楼怀中的婴儿。

「那个……」是岳凌楼的声音,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声音却已经发了出来。此时收口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走近。
岳凌楼换了个姿势抱秋儿,但却一直不好意思看那少妇的眼睛,只低声道:「……这孩子……可能是饿坏了……」
闻言,少妇竟轻声笑了起来,笑声非常温和。岳凌楼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也已经猜到岳凌楼的意思。
这时,秋儿突然醒了,一把揪住岳凌楼的头发,又哭了起来。
岳凌楼一慌,急忙低声哄着哭闹的孩子,但笨手笨脚的动作,却逗得那少妇笑得更开了。只见她从岳凌楼手中抱过秋儿,耐心地哄了起来。那秋儿在她怀中躺得非常舒服,不一会儿就停止啼哭,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到乱看起来。
见秋儿不哭了,岳凌楼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正想感谢。但只见那名少妇突然解开了胸前的衣襟,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岳凌楼还是微微一怔,匆忙移开了视线。那少妇一边低头喂着小秋儿,一边还柔声和岳凌楼说话。她的声音非常舒服,那是为人母者特有的温柔。
「是第一当娘吧?……」
少妇语出惊人,还望着岳凌楼轻轻一笑,原来她竟把岳凌楼当成了小秋儿的娘亲,自顾自地说道:「我第一当娘时也没什么奶水呢……」
――其实不是这样的!
岳凌楼在心里大叫,虽然他想打断少妇的话,但又觉得现在解释说自己是男人好像怪怪的,再加上对方本无恶意,只是一时看错而已,所以岳凌楼只能硬着头皮听着。而且,每当少妇向岳凌楼投来关怀柔情的目光时,岳凌楼还必须非常尴尬地点头,用僵硬的微笑作为回答,浑身不舒服。
「好了。」
不多时,少妇把小秋儿还回岳凌楼怀中。这时,小秋儿已经睡着了。岳凌楼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动作异常轻柔,生怕把她又弄醒了。
岳凌楼点头感谢少妇,少妇凑过来,摸了摸小秋儿的脸,赞叹道:「好漂亮的孩子,将来肯定是个美人……」说到这里,突然抬头望着岳凌楼,好奇地随口问道,「――她爹呢?」
――爹?!
岳凌楼被吓到了,只是非常尴尬地一笑,并不打算回答。但万没有想到的是,正当他要转身离开时,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自己身后!岳凌楼望着那个人,竟一步也走不动了,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西尽愁,你果然是该出现时不出现,不该出现时――偏偏无不在!
――你这个时候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这时,突然又传来那少妇的声音:「果然,爹也是一表人才呢!」
「嗯?……什么爹?」西尽愁不明所以地望着那名少妇,又望着岳凌楼,傻兮兮地问了一句没大脑的话。但他没有闲心过多研究那个问题,急忙来到岳凌楼身边道:「凌楼……」
话未说完,岳凌楼就低声怒道:「我不认识你!」
「什么不认识我?……」
西尽愁莫名其妙,正想拉住岳凌楼好好说话。但谁知岳凌楼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抱着小秋儿,低头就从西尽愁的身旁擦过,连看都不看西尽愁一眼。
见岳凌楼这种反应,少妇也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不再说话了。
西尽愁又望了那少妇几眼,好像在琢磨到底怎么回事,但突然一扭头,却发现岳凌楼已经走得很远了,急忙喊了几声,快步追上。
岳凌楼非但不理他,还越走越快。
但岳凌楼毕竟已经筋疲力尽,最终还是西尽愁体力较好,一把抓住岳凌楼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拉,却突然注意到岳凌楼怀里的婴儿,大吃一惊,急忙问道:「哪儿来的?」
岳凌楼甩开他的手,厌恶地瞪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西尽愁又跟了上去,这他好像已经明白一点了,问道:「是不是黎雪已经生了?」
但岳凌楼还是不回答他。
见状,西尽愁也有些急了,跑到岳凌楼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问道:「你到底又怎么回事了?!」
岳凌楼什么话也不说,想从西尽愁身旁擦过,但却被西尽愁一把拉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这才一个晚上,你怎么就性情大变,不理人了?」

「你管我!」岳凌楼总算回了一句话,但语气却凶巴巴的,表情也挺吓人。
「好,不管你……」西尽愁也不想硬碰下去,却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你马上跟我离开这里,有人追过来了,而且不好对付,折腾了一个晚上,总算是暂时制住了她的穴道,但她应该很快就能冲破――快跟我走!」
听西尽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岳凌楼也稍微冷静下来,不像刚才那样怒气冲冲了。双眉一扬,眼角睨向了西尽愁,颇有心机地问道:「那个追过来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西尽愁一心只想带岳凌楼离开,所以也不多想,张口就道:「女的!」
闻言,岳凌楼一声冷笑,话中有话道:「原来……」
听岳凌楼这种语调,西尽愁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急忙解释道:「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还能怎样?你明说好了,追来的到底是欧阳扬音,还是尹珉珉?」转念一想,又补充道,「尹珉珉应该没那个本事自己冲破穴道,那就应该是欧阳扬音了……」
「不是欧阳扬音!」
「那是尹珉珉?」
「也不是尹珉珉!」西尽愁的声音大了起来,「是红叶……」
「红叶?」一听这个名字,岳凌楼懵了。
西尽愁补充完整道:「是跟红叶关系要好的一个人,你也见过的,叫水零儿。」
「水零儿……」回忆起这个名字,果然有些耳熟,岳凌楼不仅见过她,还和她一起被紫星宫关过地牢。想一想,岳凌楼又道:「水零儿会找你,多半也是为了红叶。难道是红叶想见你了?那你去见她好了……反正她也是你的老婆……」
「都和你说不是那样的……」
西尽愁还想再解释什么,但却被岳凌楼冷冰冰的一句话打断,「我不想再见到你!」
西尽愁愣住了。
岳凌楼道:「从今以后,你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西尽愁吼了过去,拉住岳凌楼的胳膊,想把他强行带走,「水零儿是北极教的人,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如果她气急了,也许会伤害你!」
「伤害我?」岳凌楼不屑地一笑。
西尽愁正色道:「你应付不了她!」
岳凌楼道:「就算是野狗乱咬人,也总该有个理由――我不信她会无缘无故跟我敌对。」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喜欢你――这就是理由!」
第一见面是在紫星宫的地牢,对于西尽愁和岳凌楼之间的暧昧气氛,水零儿并未多想,但后来是尹珉珉说漏了嘴,水零儿才渐渐怀疑起西尽愁和岳凌楼之间的关系来。
「如果是这样……」岳凌楼再甩开西尽愁,轻笑道,「――那就没有理由了。」
西尽愁一愣。
岳凌楼又道:「我已经受够被一大群女人追杀了!以前是尹珉珉,现在又多了个水零儿……你每都不在!关键时刻你没有一在……你只会叫我走,叫我逃,叫我原谅他们,叫我忍受下去……你当我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被你藏来藏去!任凭其他女人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全都悉听尊便!」顿一顿,又道,「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水零儿找上门来,我会这样告诉她!」
岳凌楼吼出这么一大通话,西尽愁一直插不进嘴。现在岳凌楼好不容易停了,但西尽愁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来解释。两人你看我,我瞪你,气氛僵硬下来。
正在这时,只听『哇』的一声,岳凌楼怀中的小秋儿突然哭了起来!
好像是因为刚刚岳凌楼说话声音太大,吵醒了她。小秋儿一哭,岳凌楼再大的脾气也只得强压下来,吸了几口气,全副精力又都在哄小秋儿身上。
但小秋儿还是哭个不停,岳凌楼的头被吵得一阵一阵的痛。但突然,西尽愁的手却伸了过来,虽然只是一只左手,但还是足以把小秋儿稳稳抱在臂弯。说来也奇怪,那小秋儿一到西尽愁的怀里,就听话了许多,停止了大哭,开始抽泣。然后又被西尽愁抱着摇了几下,就乖乖的,不哭也不闹了。

哄孩子这一仗,岳凌楼输得很不甘心,气乎乎地看着小秋儿,好像在说她吃里爬外。
西尽愁把小秋儿还回岳凌楼怀中,听声音似乎有些得意,「抱好了,不要又吵哭了。」
岳凌楼气乎乎地接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小秋儿的脸,但还不忘讽刺西尽愁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就只懂得哄女人开心而已,连刚出生一天的婴儿都不放过……」
刚刚小秋儿的突然啼哭,好像把岳凌楼的火药味冲淡了不少。再加上是西尽愁哄秋儿安静下来的,岳凌楼好像也原谅了西尽愁一些,低声嘟哝道:「为什么女人一到你怀里,就变得特别听话……」
听岳凌楼说话的语气,西尽愁知道他的火气降了不少,于是厚脸皮地答道:「也许,这就叫做是……魅力吧?」
「魅力你个头!」
「别不承认……」
「孩子抱好!」
说着,岳凌楼把小秋儿递到西尽愁怀里,西尽愁急忙接住,还没反应过来岳凌楼到底想干什么,正要问,却听岳凌楼道:「正好,反正你这么会哄小孩,就帮我照看着,我去把黎雪带下来。山上寒气重,不是她能久呆的地方,我们到镇上去……」
听岳凌楼说这话,西尽愁知道他已经气消了,于是笑眯眯地答道:「遵命。」
2
直到下山以后,岳凌楼才知道他们又回到了平安镇。
正好赶上集市,街道上很热闹,人来人往,拥堵不堪。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找了一间僻静的客栈住下。
岳凌楼一定要守在房间里,本想打发西尽愁去找大夫,但西尽愁说什么怕跟水零儿撞上,不敢到乱走。于是两人给了店里的堂倌一点打赏,让他帮忙去请镇里最好的大夫过来。
大夫给黎雪看过,留下个方子,说黎雪只是一般的产后病,亡血伤津、瘀血内阻,关系不大,只要照方子抓药,好好调养一下,很快就能恢复。听了大夫的这一番话,岳凌楼总算安下心来,望着依旧躺在床上的黎雪,心里轻松了很多。
黎雪已经醒了,但双眼无神,也没怎么说话,只是把小秋儿抱在怀里,一刻也舍不得放下。她没有向岳凌楼询问关于洛少轩的事情,恐怕是早依旧猜到,洛少轩留下她,自己随锦衣卫去了京城。
西尽愁把大夫开的方子交给堂倌,让他帮忙抓药,随后拍了拍岳凌楼的肩,示意他跟自己出去,不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黎雪看。岳凌楼想想也是,就嘱咐了黎雪一句『好好休息』,便随西尽愁离开,两人在客栈底楼角落里的一张木桌旁坐下。
西尽愁问岳凌楼现在打算怎么办。
岳凌楼说,及早送黎雪回千鸿一派,毕竟只有那里,才算是黎雪在云南的家。西尽愁听后想了想,也点头表示同意,不仅同意,而且还打算一同跟去。
知道西尽愁的这个打算后,岳凌楼不禁皱眉道:「你不是说水零儿在追杀你么?还一同跟过来,也不怕水零儿误伤无辜……我还无所谓,但是黎雪,还有秋儿……出不得一点岔子!」
西尽愁纠正道:「她只是『追』我,不是『追杀』我!」
岳凌楼冷哼道:「一样的。你一天不把你的女人问题理好,就一天别想靠近我!」
「有我在你身边团团转还不好,饿了帮你买吃的,冷了给你加衣服,小秋儿哭了还可以帮你哄一下孩子……」
西尽愁一点一点地数着自己的好,但不等他数完,岳凌楼就打断他道:「如果只有你在我身边团团转,那还没有关系。烦就烦在有一群女人围着你团团转。你不嫌烦,我嫌!你不怕麻烦,我怕!你乐在其中,我不!」
「谁说我乐在其中了,我也……」
「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解释!」岳凌楼拍案而起,怒道,「如果真想解释,就先去跟那群女人撇清楚关系了,再回来找我!」
岳凌楼是有点冒火,但谁知西尽愁不但不着急,还很享受似的望着怒气冲冲的岳凌楼,狡黠地笑着。
「你笑什么?」岳凌楼被他笑得有点心里发毛。
西尽愁单手托腮,笑眯眯地望着岳凌楼道:「想不到我也能等到今天……」
岳凌楼朝他撇撇嘴,不接话。

西尽愁又道:「――等到你为我吃醋的一天。」
岳凌楼冷哼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西尽愁笑道:「如果有面镜子,你真该好好照照。看到底是我脸上的金子多,还是你脸上……酸巴巴的醋意多。」
「我懒得跟你讲!」岳凌楼跟西尽愁说不下去,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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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黎雪喝过药,早早睡下。岳凌楼和西尽愁,分别在她旁边的两个房间里住下。他们已经拜托别人买好了马车,只等明天清晨,就驱车赶回千鸿一派。
窗外明月越升越高,岳凌楼心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干脆披上衣服坐了起来,坐在床上发呆。他现在的脑子很乱,因为脑子里面不仅装着黎雪和洛少轩,还有很大一部分装的是西尽愁。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变得在意西尽愁和欧阳扬音、尹珉珉、以及红叶之间的关系。
其实岳凌楼心里都知道,西尽愁和欧阳扬音的关系最多算是朋友;对尹珉珉的照顾和包容也更接近于父女的感情;而对红叶的关心和同情,则更像是兄妹。
只有对自己,西尽愁只有对自己的态度,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但即使知道这些,还是远远不够,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难道会是独占?
当这个词突然浮现在岳凌楼脑中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要独占一个人,也没想过自己会有想要独占某人的那一天。
――那种奇怪的在意,是否说明自己想要独占西尽愁呢?
这么一想后才发现,难道自己,真的是在……吃醋?!
有那么短短一段时间,岳凌楼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正当他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坐到妆镜前了。月光从窗棂流泻而下,淡淡的银光映在镜面上,岳凌楼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看了十几年,看了成百上千遍的脸,竟在此时看出了一点不同。
特别是在想到西尽愁的时候,神态下意识地就会改变。
虽然极度不想承认,但好像真的……
――是有那么一点酸巴巴的?
岳凌楼撇撇嘴,气乎乎地一下把镜子放倒。竟在同时,听到身后传来『噗哧』的一声轻笑。扭头一看,果然就是西尽愁站在门口!
西尽愁急忙解释道:「不是我乱闯,是你自己没关门的!」
岳凌楼不理他,回到床上,拉上被子就想睡。西尽愁跑到床边坐下,把岳凌楼从被子里刨出来,戳了戳对方气鼓鼓的脸颊,笑道:「你刚刚……不会真的在看脸上有没有醋意翻腾吧?」
「我要睡觉。」岳凌楼把被子一拉,面向墙壁,缩成一团。
「我陪你睡。」西尽愁也把被子一拉,积极主动地被窝里钻。
「你给我滚下去啊!」岳凌楼压低声音喝道,还踹了西尽愁一脚,可是这一踹,非但没能把西尽愁踹下床,反而让西尽愁靠得更近。
在被子底下,西尽愁已经成功地抱住了岳凌楼的腰。
岳凌楼扭了几下,但还是赶不走西尽愁,索性不动了。
而西尽愁则覆了上去,在岳凌楼的耳边轻声道:「凌楼……我想做……」
「不行!」毫不考虑就拒绝了。
「我真的想做……」西尽愁还是不死心。

「不行!」岳凌楼立场坚定,毫不动摇。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好想――做……」西尽愁开始装可怜。
岳凌楼的回答依旧是那两个字:「不行!」
「我脱你衣服了哟?」
不理岳凌楼的拒绝,西尽愁已经动起手来。岳凌楼挣扎了几下,但还是不太成功,被子被扬翻到地上,上衣也被硬扯下来大半。西尽愁压在岳凌楼背上,把岳凌楼压到床边的一个小小空间里,动弹不得。
西尽愁一边亲吻着岳凌楼头顶的发丝,一边道:「从明天开始就要赶路回千鸿一派,路上有黎雪在,想做什么也不方便。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说着说着,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奸笑了起来,「所以才会把门留着,放我进来?」
被西尽愁压在身下的岳凌楼小声嘀咕道:「我只是忘了关而已……」
但这句话究竟能骗过几个人,就不得而知了。
「真的?」西尽愁的表情写满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真的。」岳凌楼的声音依旧很小很小。
「真的?」西尽愁还在问。
「真的!」
把岳凌楼问冒火了,猛一抬头,头顶撞上了西尽愁的下巴,把西尽愁撞得『哎哟』一声,头晕眼的。还没等眼前那些金星散去,突然感到一股力道把自己掀翻,想必是怀中的岳凌楼已经逃了出来。西尽愁仰面躺在床上,睁眼一看,竟看见岳凌楼已经坐在自己腿上。
「只是一而已哦……」岳凌楼望着西尽愁的眼睛,阴沉沉地强调。
「这种事情,做着做着再说吧。」
西尽愁终于得逞,笑意更,左手在岳凌楼背上一按,岳凌楼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上身就已经完全俯倒在西尽愁的胸口。
以这种姿势贴在一起,岳凌楼正好可以听见西尽愁的心跳,那是一种很能让人安心的声音。
西尽愁抚摸着岳凌楼的头发,而岳凌楼则以小幅度的动作,慢慢解西尽愁衣服上的扣子。刚解开两颗,手就顺着衣缝摸了进去,顺着骨骼的起伏,一直摸到心脏附近。西尽愁的心跳开始变快,而岳凌楼的手却停留在那附近不走了,来回抚摸着。
「怎么了?」西尽愁一边继续摸岳凌楼的头发,一边问。
岳凌楼稍稍移动身体,从西尽愁身下滑下来,睡在床上,拉下西尽愁的衣服。但随后,手指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还是在心脏附近一遍一遍抚摸着。那动作与其说是爱抚,倒不如说是在检查什么,西尽愁当然也察觉到了,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了?」
这,岳凌楼终于回话,声音很轻,并且充满了疑惑,他问:「是伤痕?」
在西尽愁的心脏位置,有一块两指宽、一寸长的疤痕。伤口很旧了,已经长成肉色,但即是如此,依旧还是显得比周围的皮肤稍微僵白一点。这块伤痕岳凌楼早就发现,也早就想问,但直到今天,才终于问出了口。
知道岳凌楼感兴趣的原来是这个,西尽愁淡然一笑道:「是胎记,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岳凌楼回得很肯定,「――是剑伤!」
「真的是胎记……」西尽愁又重复了一遍,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坚持。
「是剑伤!」岳凌楼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因为同样大小的伤痕,在你的背后也有一块。两伤疤,看上去是同时留下的。能在前胸和后背同时留下相同的伤痕,我想了很久,但只能想出一种可能,就是……」
声音戛然而止,岳凌楼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他的眼中不光是疑惑,更多的是惊异和不敢置信。其实西尽愁也很吃惊,因为知道今天为止,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后背上还有伤痕,他眸光邃地望着岳凌楼,似乎在等对方把话说完。
于是岳凌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出自己得出的结论:「――你曾被一剑透身而过!」
顿了顿,双眉不由得皱紧,岳凌楼又沉吟道:「如果西尽愁真的个无论心脏、还是胃袋都长在左边的怪胎也就罢了,但是――这两伤口之间,正好夹着你的心脏!如果你真的是被一剑穿心而过……真的是被一剑穿心的话……」
――究竟怎样才能活到现在?!

岳凌楼说不下去。
――在这个世上,究竟是否有人,可以在被一剑穿心之后,继续存活?!
岳凌楼无法理解西尽愁的伤痕所隐藏的秘密,他只感到一阵一阵的寒冷从背脊袭上。
――西尽愁究竟是什么人?
――究竟怎样留下那两道致命的伤痕?
――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岳凌楼越往想,头就变得越痛。
这时,西尽愁又开始抚摸岳凌楼紧绷的脸颊,嘴里说的依旧是那句话,但却说得很轻很轻:「是胎记……真的没什么好奇怪的……」
3
翌日清晨,岳凌楼一行人起程前往千鸿一派。
还是西尽愁充当马夫,岳凌楼和黎雪坐在车厢内,黎雪抱着秋儿。他们动身很早,街上还没什么行人,略显冷清。马车穿过街道,出了城门,很快驶入山路。
秋风凉爽,桂飘香,天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了。
西尽愁本来还担心遇上水零儿拦路,心里忐忑不安,做贼心虚似的用一顶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才敢坐在外面赶车。但出了平安镇好远,也不见水零儿追来,西尽愁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西尽愁不担心红叶的情况,而是现在有岳凌楼在身边,如果让他知道红叶怀孕的事情,就算西尽愁有一百张嘴巴,怕是也解释不清楚。所以能瞒一天算一天,西尽愁绝对不想岳凌楼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红叶真的怀孕了么?
想到这里,西尽愁不禁皱起眉头。看红叶当时的表情态度,不像是在说谎;而红叶自己也绝对不会假装怀孕,骗自己去见她。回忆最后一见到红叶,那还是在紫星宫的时候,七宫主突然来到关押他们的地牢,然后抱着红叶哭了一场,就带着红叶走了。
那之后,西尽愁再没有见到红叶。
――是否还是应该和水零儿一起去见见红叶?
无论红叶有没有怀孕,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西尽愁都觉得这件事情,自己脱不了责任。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背着岳凌楼去见红叶一面。于是西尽愁又开始盘算怎么才能在岳凌楼不知道的情况下,联系到水零儿。
可惜想了一天一夜,还是没能想出太可行的办法。
终于到了第二天的傍晚,他们回到千鸿一派。西尽愁把马车往路边一停,岳凌楼扶着黎雪走下了车。但千鸿一派门庭冷清,大大出乎他们几个人的意料。望着没有半个人影的石径庭院,黎雪皱眉。
不仅是黎雪,就连西尽愁和岳凌楼,也察觉到了一点什么。
三人迈过台阶,缓缓步入内庭,但还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风的味道有点奇怪,仿佛在传达着某种不祥的讯息,风中像是有……
――血腥的气味?而且越来越浓!
三人同时止步,环顾四周。几只鸦雀凄厉地鸣叫着,飞快直冲上天。一阵冷风袭来,所有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岳凌楼扶住黎雪的手蓦然一紧,警惕地四下望去。而西尽愁站在最前面,视线穿过前堂敞开的门扉,望向了漆黑幽的堂室。
――里面好像有人?
刚这么一想,西尽愁示意让岳凌楼带黎雪离开。毕竟现在千鸿一派气氛诡异,怕有不测,西尽愁决定自己先去查看一下。岳凌楼知道西尽愁的意思,扶着黎雪正要往回走,只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幽长的响声。三人蓦然扭头,竟看见一抹浅黄的身影站在门边!
那是一名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女子,她低头面向门板,大门已经被她关上。
虽然女子一直没有回头,但仅仅是看背影,西尽愁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回千鸿一派的这一路上,西尽愁就一直在琢磨怎么避开岳凌楼去找她,但现在,不用西尽愁自己动脑筋,她就已经出现的西尽愁面前。
――水零儿!果然是她!
水零儿终于转身,对西尽愁微微一笑,明亮的眼眸迅速扫过岳凌楼和黎雪,还有黎雪怀中的婴儿。水零儿插好门闩,拍拍手,一步一步朝西尽愁走了过来。
这时,岳凌楼也已认出了水零儿。
看水零儿的脸色,虽然在笑,但却笑得极为阴冷,来意绝对不善。但就算再不善,也应该是冲着西尽愁来的,和黎雪没有任何关系。这么一想,岳凌楼扶着黎雪,想要避开这个即将引发风暴的危险地带。既然正门已经被水零儿拦住,岳凌楼也只能往堂室内走。
但是,真正意外的事情还发生在下一秒!
岳凌楼一转头,原本还空无一人的前堂,此时竟无声无息地出现数十人,而且全都是一袭紫衣,白纱遮面,并排站在堂前的台阶上,离岳凌楼只有二十多步的距离!
而那站在正中心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尹珉珉!
尹珉珉的目光和岳凌楼的相撞了。短暂的碰撞后,尹珉珉低下了头――这是否算是认输?对尹珉珉的这种反应,岳凌楼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时西尽愁也发现了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惊讶道:「珉珉?」
尹珉珉应了一声,喊了声『西大哥』便走下台阶,朝他们走来。不知为何,那一刻岳凌楼竟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她觉得尹珉珉变化惊人,前后反差根本就想两个人。如果是以前,看到西尽愁的尹珉珉,绝对会又惊讶又兴奋地大叫,并且不断找岳凌楼茬,东一句西一句,说个不停。
但是现在,她的一举一动都比以前稳重了很多。
看着一步一步靠近的尹珉珉,岳凌楼竟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欧阳扬音的影子。不是少女,还应该算是一个女人,并且藏不露,笑中生寒,让人难以琢磨。
尹珉珉在西尽愁身旁站定,微笑道:「好久不见。」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由尹珉珉口中说出来,西尽愁就不知道该怎样接了。呆了好一会儿,终于愣头愣脑地回了一句:「嗯,好久不见。」
然后尹珉珉笑了出来,回头对紫坎等人道:「大家都不是生人,外面风大,不如进屋里再说。」
看到紫坎点头后,尹珉珉才又问西尽愁道:「西大哥,进去么?」
西尽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望向了岳凌楼。随后尹珉珉的目光也移了过来,那目光当真平静如水,安宁得没有一点涟漪。岳凌楼不敢相信那种目光来自尹珉珉,如果是以前,尹珉珉看他的目光里,不是怨恨就是气愤,从来不像现在这般难以捉摸。
有那么好几秒钟,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院子里风扫残叶的声音。
终于,是尹珉珉打破了这种沉默,像是在解除西尽愁和岳凌楼的防备似的,她对西尽愁道:「离开水寨以后,我回了紫星宫……紫星宫是个清静的地方,我在那里住得很好……渐渐的,也开始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许以前,我做了很多傻事,也做了很多错事,但是……」望了望岳凌楼,吸一口气又道,「以前的事情怎样都好……你们的事情怎样都好……我现在没有资格,也没有余力过问,因为……」
西尽愁看着尹珉珉,好像在看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因为……」尹珉珉停顿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提起勇气,说出最后一句,「因为西大哥,我就快要嫁人了。八月初六,也就在三天之后……」
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响,这个消息震惊到令西尽愁头脑一片空白!
岳凌楼也是一震,直盯着尹珉珉看,像是想要分辨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尹珉珉。
好半天,西尽愁才问道:「这么急,想清楚没有……和谁?」
尹珉珉淡淡道:「陈凌安,就是水寨的三少爷。西大哥你也知道的呀……我跟他的婚约已经订了很久了。」
「……」西尽愁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抢在西尽愁说话前,尹珉珉急忙补充道:「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我!」
「嗯。」西尽愁只能点头。
尹珉珉望着西尽愁的眼睛,语速非常快:「也许这样就好了,有个喜欢我的人喜欢我。是不是,西大哥?婚事已经在准备了,就在紫星宫举行,明天我就起程回紫星宫。凌安他也应该在那里等我了……我……我们……」

话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尹珉珉捂了捂嘴,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让西尽愁非常心酸的笑容,继续说道:「可惜我没有什么嫁妆,我爹死得早……也没能看到我穿嫁衣……西大哥,你一定要帮我爹看看,爹和你的意见从来都是一样的……你点头他也会点头,你摇头他也会摇头……」
「珉珉……」
「西大哥。」像是怕被打断似的,尹珉珉没有停下来,依旧继续说着,「还记得那些酒吗?陈了十六年的女儿红,爹死的那天跟你一起喝了……现在想想,那是他为我出嫁准备的唯一一样东西……是爹太心急了,老早就把酒拿出来喝……当年你喝了酒,但是没人肯娶我……现在有人肯娶我了,酒又没有了……」
「不要再说了。」西尽愁的心很痛,她看到尹珉珉的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
「西大哥,就和我回紫星宫吧,明天就走。看看我穿嫁衣的样子……好想让你看看我穿嫁衣的样子……想让你看……真的想让你看……」
尹珉珉不断重复着那句话,语速一遍比一遍慢,声音一遍比一遍小。
终于,她就那样睁着眼睛,任两行泪水流淌下来。然而她自己却好像全无知觉似的,还是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好像生怕自己一停,那些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西尽愁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抚上了尹珉珉冰凉的脸颊,用拇指擦去她眼眶里的泪水,低沉道:「不要再说了……」
「你会去么,西大哥?」
西尽愁没有回答,却说:「不要哭了。」
「你会去的,是不是?」
「先把眼泪擦一下……」
「我没有哭。」尹珉珉握住了西尽愁的手,凄惨地笑着,「我还有三天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很喜欢的人……我现在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怎么会哭呢?西大哥,一定是你看错了?我现在这么幸福……怎么会哭呢?……我应该是很幸福的呀……」
「……」
「你会去的是不是,西大哥?」尹珉珉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这种情况下,是安慰也好,是心疼也好,西尽愁也只能点头。
「太好了……」尹珉珉捂住了脸,不停地说着,「真的……太好了……」
「珉珉,这真的是你自己决定的吗?」
「嗯。」尹珉珉点点头,「与其执着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倒不如珍惜一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当我做出那个决定以后,我突然觉得,我可以过得很好……以后,未来,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痛苦……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对吧,西大哥?」
西尽愁无法回答。
笑着流泪总是格外让人心痛,就像尹珉珉现在这样。
在西尽愁的记忆里,尹珉珉总是一个穿着紫色衣衫的活泼丫头。然而今天,听到她说自己快要成亲嫁人的时候,突然觉得难以接受这种变化。
尹珉珉的眼泪让西尽愁想起了欧阳扬音,那个无论何时看上去都很坚强的女人,也曾在西尽愁面前落过一泪。那她问他,欧阳扬音是否在他心中占据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位置?西尽愁的答案让欧阳扬音哭了。
而现在,尹珉珉也哭了。
以前的尹珉珉会倔强地去抢,但现在她却如此无助地哭泣着。
――是否一切真的就会好起来?
尹珉珉不知道,西尽愁也不知道。
西尽愁曾经以为,如果有一天尹珉珉嫁人了,自己会感到轻松。但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种想法的荒谬。尹珉珉即将出嫁的消息,不但没有使他感到一点轻松,相反,还使他的心情变得非常沉重。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发不出声。
那个时候,无论是西尽愁、岳凌楼,还是尹珉珉,都是真的是在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水零儿是一路追着西尽愁过来的,从平安镇一直追到了千鸿一派。值得一提的是,一路上西尽愁居然都没有发现。不是西尽愁大意,而是水零儿隐藏气息的工夫实在厉害,就像轻风一样,让人难以察觉。
本来水零儿是想用强硬的手段,绑也好,架也好,反正无论如何要把西尽愁弄到红叶面前去。但是,她败在西尽愁手下一,还被西尽愁封住穴道,费了好大的力气,好不容易冲破了穴道,但却损伤了经脉。所以水零儿没有把握能够抓住西尽愁,不敢贸然出手,只得尾随其后,再做打算。
就在水零儿发现西尽愁等人的目的地居然是千鸿一派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因为千鸿一派已经被紫星宫收服,成为紫星宫统治下的附庸帮派。而水零儿知道红叶和紫星宫关系厚,只要把事情讲清楚,紫星宫必定会出手相助,到时候抓住西尽愁也不是难事。
所以红叶才等西尽愁等人进了千鸿一派后,关上了门。但就在她和西尽愁针锋相对时,尹珉珉等人出现了,并且跟西尽愁讲了不少话,最后西尽愁竟答应陪尹珉珉回紫星宫参加婚礼。
水零儿转念一想,反正红叶也在紫星宫,只要西尽愁肯回紫星宫,自己的愿望不是也正好达成吗?于是只在一旁静观其变,不提捉拿西尽愁一事。
另一方面,西尽愁并不是不想见红叶,而是不想让岳凌楼知道他见红叶的原因。所以西尽愁不是怕水零儿,而是怕水零儿乱说话,让岳凌楼知道了红叶怀有生孕这件事。而现在,见水零儿在一旁乖乖地站着,并不多话,西尽愁也才稍稍放心。
到目前为止,一切事情好像都还发展顺利。
直到黎雪说了一句话,气氛才骤然降温。
黎雪的那句话是:「千鸿一派到底怎么了?」
尹珉珉没有答她,还是紫坎走上前来,对黎雪道:「不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吗?」
闻言,一阵难以遏制的怒气,在黎雪胸腹内翻升。黎雪压低声音,逼视紫坎,追问道:「千鸿一派的人呢?」
紫坎一笑,用下巴点了点不远的一块空地道:「全在那里了。」
黎雪顺着紫坎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块几十坪的土地上,寸草不生,而且土色非常新,显然是才挖过的。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从土壤下传来,而且土色隐隐泛红,像是被血浸的。
见状,黎雪也已经猜到千鸿一派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胸口一阵恶心,差点反胃吐出来。但她却忍住了身体的种种不适,对紫坎低吼道:「你说『全在那里』是什么意思?!」
紫坎笑了,把话说得更加明确,「难道你还不明白?他们全都『埋』在那里呢。」
――全都埋在那里?!
黎雪的瞳孔蓦然收缩,眼前一片漆黑,脑中闪现出无数画面。这个曾经门庭若市的总舵府,竟然变成现在这副凄清的模样!她还记得自己随洛少轩离开的时候,府中前堂挤满了人,比肩迭踵地目送他们。但是现在,物是人非,庭院依旧,人却再无所寻!
「你们这群畜生!……」
黎雪吼叫着,正想冲上前去,但无奈刚一抬腿,一阵晕眩便向她袭来。只见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就软软地倒在了岳凌楼怀里,虚弱不堪。
「畜生?」紫坎淡淡一笑,但从微微上扬的语调里,可以听出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于是解释道,「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其实当时,我们也给他们留过生路。告诉他们只要服下狱火,归顺紫星宫,可以不死。但是……」
说到这里,紫坎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惋惜,「放着生路不走,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死路。」
黎雪已经听不见紫坎的话,她的身体好像被什么力量控制了似的,一把推开岳凌楼,跌跌撞撞地朝那块浸血的地面冲去,跪倒在那一片血色的土地上,十指插入土地,像发疯似的不停刨土,不停刨土!
岳凌楼本想追上去,但谁料刚走出两步,还没有走近那片尸园,浓重的血腥味便已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刚进千鸿一派时,风还很弱,腥味虽有,但并不强烈。但是现在,风却变得凛冽,越来越强,那些埋藏在土壤下的尸体,腐败的气味混合着血腥,一同传了出来,把岳凌楼包围起来。
岳凌楼只觉胃里一阵翻腾,什么东西开始向上漾起,而且头晕目眩的,四肢也使不上力,身子一软,就已捂嘴蹲下。
――岳凌楼是晕血的。
从六岁那年,慕容情在他眼前被杀开始,就晕了整整十一年。如果只是两三个人在他面前流血死去,他还可以忍耐,最多只是觉得头晕而已。但是现在,那些充斥在空气里越发浓烈的血腥之气,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好像只要双眼一闭,就会立刻昏厥。
而黎雪,好像已经什么都闻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似的,她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不停地挖土,把那些堆叠着埋起来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挖出来,好好埋葬。

但突然,她挖土的动作停止了,因为她看到土中露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截布料,无论纹还是质地,她都非常熟悉。那布料本应该是碧色,但现在却被血水染红,又被泥浆弄污,已经难以辨识――但黎雪却认了出来!
她哭了,拽着那截布,泪如泉涌,刨土的动作更加快了。
「苏姨……苏姨……」
声音从喉咙中艰难发出,心如刀割,黎雪扑到在地上,用颤抖不已的手,刨开那些红色的泥土。布料越来越完整――是袖子,但是袖子里却没有手,只有一截橡胶一样漆黑的物体,是软的,但却软得怪异,像是被先剃了骨头,又烤焦似的。
「苏姨……」
黎雪再也挖不下去,因为她知道,就算她挖出来所有的尸体,也无法辨识究竟谁是谁。她的胸口被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呆呆地坐在原地,手中拽着苏姨的衣袖,「苏姨……哥……」
记忆里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念出,但每念一个心就抽痛一下。
――都死了吗?全都死了吗?
黎雪的头越来越晕,全身力气好像都被抽尽。
这时,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紫坎走了过来,若无其事道:「那些人的骨头太硬,横七竖八的,院子根本埋不下,于是就用化尸毒把他们的尸体腐化掉,这样才能埋进土坑。」
「你们……」
黎雪猛一起身,本想一拳挥向紫坎,但不料起得太猛,眼前突然一黑,身体摇晃了几下,险些跌倒。
这时,是一个人扶住了她。
这个人不是岳凌楼,因为冲天的血气,岳凌楼根本无法走近黎雪;也不是西尽愁,因为此时的西尽愁更担心岳凌楼,他在岳凌楼身边;而紫星宫人,更是不可能管黎雪的死活。
短暂的晕眩后,黎雪的眼前又亮了起来,她看着那个人的脸,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就在刚刚,她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但现在,那个人却出现在她面前,而且和紫星宫的人在一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紫坎道:「他是聪明人,乖乖吃了狱火,归顺紫星宫,保住了一条命。」
果然是这样……
「哥……」黎雪望着黎震的眼睛,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她不想黎震悲惨死去,但也不愿看到黎震这样苟且偷生。此时此刻,她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黎震。
同样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相见的,还有黎震,他望着黎雪,眼中有愧疚,也有无奈,但更多的是祈求对方的原谅,「我不想死……真的不想……雪儿,无论以后你会怎样看待我,但是……我不想死,就只是这样而已……」
黎震紧紧保住了黎雪,头埋得很低,额头靠在黎雪的肩膀上。黎雪被他抱着,身体僵硬,而且说不出话,过了好久终于才有反应。黎雪的手缓缓向上抬起,覆在黎震背上,反抱住了黎震。
「哥……哥……」黎雪点着头,含泪笑了出来,那笑容并不勉强,她是真的在高兴,因为知道黎震还活着,「还好你还活着,我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你……但还好你还活着……我刚刚好怕你会像苏姨那样……怎样都好,能活着怎样都好……」
到最后,黎雪也说不出话。她因为流泪过多而昏昏沉沉。但在黎震的怀抱里,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她慢慢闭上了眼睛,然后就那样,昏迷在黎震的臂弯中。
那日,紫星宫突然造访千鸿一派,派中兄弟都誓死抵抗,但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依旧惨败如山倒。形势已经无法逆转,在这种情况下,紫星宫提出,只要吃下狱火就可以不死。然后,黎震认输了,他向紫星宫低头,在众人面前率先服下了狱火。
而后,见代帮主已经臣服紫星宫,其他人的态度也明显软化下来,有人跟在黎震后面也服下了狱火。只有那些服下狱火的人,才是千鸿一派的幸存者,但可悲的是,人数竟不足半百。
――紫星宫的狱火是什么?
只要吃了就等于终身要受药物控制,成为紫星宫的傀儡。与其那样活着,更多人选择了死亡。
紫星宫通过狱火,先后控制了四川水寨和云南千鸿一派。而陈晓卿和黎震,分别是他们在水寨和千鸿扶植起来的两名傀儡,对紫星宫惟命是从。
仅仅用了五十多天的时间,紫星宫的力量在西南一带逐渐强盛。
但这远远不够,因为长江上游,在紫星宫的意旨下,由水寨集结了大批船队,他们的目标好像是长江下游的江南地区。
东方,天翔门已经没落,如果紫星宫真的有意顺长江而下,那么他们的目标,必定就是地杭州的天翔门,只要令天翔门也归顺紫星宫,那么整个东南沿海,也就尽在紫星宫的掌控之中。事态所逼,天翔门不会坐以待毙,和紫星宫的一场恶战已经迫在眉睫。

西方,武林中预感到危机出现的各个门派,纷纷聚集燕云山庄,各派使者先后拜访,已经达到数百之多。如果紫星宫继续东侵,他们将结成同盟,共同讨伐紫星魔宫。这是继三百年前,对鸿鹄教主郁辰铭一战后,武林白道自发组织起来的同盟力量。
北方,北岳世家本代当家人,也就是北岳司杭之父,当朝刑部尚书――北岳颜,也开始注意到紫星宫的苏醒。而来自朝廷另一方面东长内阁的势力,也和紫星宫关系密切――在延惟中之子,延世蕃的引路下,南洋紫星宫北行的船队,已经离京城越来越近。如果让他们成功登陆,紫星宫和朝廷的关系,也必定变得错综复杂。
东方天翔,西方燕云,南方紫星,北方北岳。
牵一发而动全局。
这四大世家帮派之间,以前若干年的平衡,现在,却因为紫星宫的异动而开始变得微妙。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紫星宫身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起悍然风波。
紫星宫立派三百余年,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的宫主,也从未向现在这样,可以在宫外随意走动。
可以说,现在的紫星宫已经不再低调,它们自己揭开了自己的神秘面纱。
――紫星宫究竟想干什么?
东西南北,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5
翌日,西楼二人随尹珉珉等人去了紫星宫,而黎雪、黎震、紫坎依然留在千鸿一派。
尹珉珉对岳凌楼的态度,由原来的敌视,转变为不闻不问、彻底忽视。
就西尽愁而言,他并不希望岳凌楼跟去紫星宫,一来是为了岳凌楼的安全着想,紫星宫危机四伏,并不安全;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如果让岳凌楼和红叶碰面了,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也肯定会被岳凌楼的眼光杀死。
但是,岳凌楼执意跟去也有他的理由――狱火。
在岳凌楼离开水寨的时候,紫坤曾让他吃了一颗药丸。说是可以克制岳凌楼体内狱火的毒性,在三十天内,狱火不会毒发。而三十天后,如果不回紫星宫,会死。
算算时间,三十天的期限也快到了。虽然紫坤现在仍在四川水寨,但毕竟八宫主尹珉珉大婚降至,说不定她会回到云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马车上,岳凌楼看了西尽愁一眼。心想:如果不把他看紧一点,说不定会吃尹珉珉的亏!
回想起西尽愁和尹珉珉相见时,尹珉珉哭得淅沥哗啦的,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对西尽愁余情未了。虽然尹珉珉已经表态,无论西尽愁和岳凌楼怎样怎样都已和她没有关系,但岳凌楼始终觉得奇怪,对尹珉珉的退出更是感到不可思议。
反正,无论西尽愁怎么劝阻,岳凌楼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跟去紫星宫!
随行之人还有水零儿和紫兑。
水零儿没怎么说话,倒是小兑,一路上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没有营养的事情。从自己身边的趣事,一直说到风景天气。他虽然越讲越兴奋,但岳凌楼、尹珉珉、水零儿心里都装着其他的事情,没怎么搭理他。倒是西尽愁,一路上笑眯眯的,和小兑谈得开心极了。
其实,西尽愁是担心如果气氛僵硬下来,水零儿一提红叶的事情,自己就只剩死路一条了。所以才拉着小兑使劲讲话,不让水零儿有机会提红叶。但他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因为只要紫星宫一到,和红叶一见面,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想到这里,西尽愁不由得暗自愁苦,只盼车行慢点,晚点到达紫星宫,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做一下被鄙视和臭骂的心理准备。
但通常,越是不想发生的事情,往往来得越快。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西尽愁已经看出四周的景物非常眼熟了。知道再过差不多一刻钟,他们就可以抵达紫星宫外的荒坟阵。
但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出现在西尽愁眼前的景色却格外奇异。
一条青色的石板路笔直延伸,一直伸向了竹林的尽头。路面不宽,马车不易通过,但四五人并肩通行却不难。石径两旁,种满紫竹,秆色紫黑,枝叶秀丽,幽雅别致。但所谓『竹径通幽』,乍看之下,总觉得这小径阴阴森森,幽吓人。
跳下马车,望着眼前的景象,西尽愁纳闷了:「我们没走错路吧?」

水零儿也觉得奇怪,自言自语道:「这里应该是一片荒坟呀,怎么我才离开十天不到,就变成这样了?」
这时,小兑笑眯眯地为众人解释:「没错没错,就是这条路。只要顺着这石板路走下去,就是紫星宫了。这是主上的意思,她说以前紫星宫避世不出,才用荒坟阵,阻断外界的打扰。但是现在,紫星宫并不打算继续隐居下去,况且前不久,荒坟阵也被人破了……既然阵已被破,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主上索性下令拆除荒坟阵,把以前守墓地的僵尸也赶走了,移来紫竹,铺上石板,改成现在这样子了。」
「原来如此。」听了小兑的解释,西尽愁也明白一点,但依然觉得奇怪。他也曾被困荒坟阵,知道那里的坟墓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千座,但没想到短短时间里,竟全被移除了,真是不可思议,也不知紫星宫人是怎么做到的。
这时岳凌楼问道:「到底是谁破了荒坟阵?」
小兑指了指一旁的水零儿,用眼神说『就是她哟。』
岳凌楼有些惊讶,望着水零儿,没有说话。他万没想到能破荒坟阵的人居然是她!难怪西尽愁当初说自己不是她的对手,现在看来,对方果然不是好对付的人物。
见众人都望着自己,水零儿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要知道那荒坟阵的构造原理,很容易破解。大多数人被困,只因为认为那是坟墓,但实际上,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坟墓,而是由若干小虫组合在一起的,组合成了坟墓的形状,就像珊瑚一样。但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小虫是活的,他们会移动,从而让被困在阵里的人,辨不清方向。」
听到这里,岳凌楼不由皱眉。当初他只是发现那些坟墓是空墓,但万没想到坟墓竟是由虫子组成的。只要一想到那些坟墓全是密密麻麻的小虫子,他就觉得非常恶心,头皮发麻。
水零儿继续道:「而控制那些虫的,是一种笛声。通过虫笛,可以指挥那些虫子改变排列。」
――虫笛?
岳凌楼一怔,蓦然想起他当初被困荒坟阵时的情形。
当时,也是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后,一辆无人的马车突然出现。那马车车轮像幻觉似的,从坟墓中间碾过,但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当时岳凌楼认为不可思议,就像撞鬼一样,但现在想来,却可以解释了。
是那笛声,让虫子们改变了排列,给马车让出一条道来。而马车过后,那些虫子又聚合在一起,重新组成了墓堆,所以才看不出任何痕迹。
水零儿踩了踩脚下的石板,阴冷地一笑,问小兑道:「如果我没猜错,这石板也是那些虫子构成的吧?虽然现在可以直通紫星宫,但只要虫笛一响,路面就会发生变化,把人困在里面,逃脱不出。」
「嘻嘻。」小兑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但从小兑的反应里,所有人都已看出,水零儿的猜测并没有错。通往紫星宫的迷幻阵并没有解除,而是由原来的荒坟,变成一条漂亮一些的石径而已。而紫星宫这样做,更是证明了一件事:他们并不打算继续隐蔽在云南,而是门户大开,等待各门各派、各方人物的造访。
以前,江湖中人最多只知道紫星宫在云南,但具体位置,却无人知晓。
但从现在开始,紫星宫不再是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幽灵门派了。他们把自己的大本营公诸于众,似是想用这种方法,宣告他们的重出江湖。
6
一入紫星宫,水零儿就把西尽愁拉到天市殿去了。
那是七宫主幽居的地方,殿内金光闪闪的,但却非常安静,平常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天市殿的常住人口,现在只有三名:七宫主、安然、红叶。
水零儿潜入紫星宫救红叶时,红叶不肯走,所以水零儿也在天市殿内住了一段时间。但一来实在无聊,二来气愤西尽愁这个当丈夫的人,居然在老婆快要生产时还不在身边,于是告别紫星宫,跑到外面去帮红叶把逮西尽愁回来。
水零儿在天市殿内住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对七宫主和安然的印象还算不错。
那两个人对红叶都照顾有佳,并且细心周到,知道自己是红叶的朋友后,对自己也非常友好礼貌。虽然水零儿一直对紫星宫没什么好印象,但后来却慢慢觉得,紫星宫里好像也不尽是那些冷血无情的人。虽然七宫主的性格冷冷淡淡,但水零儿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在关心红叶,所以水零儿才放心把红叶留在紫星宫内。
西尽愁被硬拉到天市殿的时候,红叶已经睡着了。
七宫主和安然在听水零儿介绍了西尽愁的身份后,都悄然退出。但水零儿还不放心似的,留在房间内不走。她没有喊醒红叶,西尽愁也没有。他们都安静地注视着红叶的睡脸,心中各有所想。
和上分离时相比,红叶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也许是因为怀有身孕的关系,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女人。她睡得很安静,没有颦眉,也没有任何表情。不知为何,西尽愁看着她,总觉得格外心疼。
红叶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但红叶却一直认为是自己的。
如果告诉红叶真相,红叶是否承受得住?
如果告诉红叶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那么孩子真正的父亲,究竟又是谁呢?

由始至终,红叶没有发现西尽愁的到来。直到西尽愁起身退出房间,红叶也依然没有醒来。
后来,安然告诉西尽愁,红叶怀胎虽然短短三个多月,但目前种种迹象都显示,她即将临盆。虽然安然没有明说,但西尽愁也明白他的意思――即使是早产,这也早产得有些离谱!
安然道:「她现在一天要睡八九个时辰,而且只要睡着就不易醒来。她腹中胎儿也发育极快,快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但红叶的身体却越来越弱,有时还会出现假死状态,连呼吸都会停止。好像是那个孩子吸取了红叶的全部精力,在迅速成长。七宫主非常担心,怕红叶被自己腹中的胎儿害死……她也曾劝红叶堕胎,但却没有成功……红叶好像非常喜欢自己腹中的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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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尽愁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
后来,安然轻叹一口气,蹙眉道:「如果可能的话,七宫主希望你劝红叶放弃那个孩子……因为早产对孕妇身体的伤害本来就很大,而且现在……红叶腹中的胎儿,发育非常诡异,像是在以母体的生命为粮食,从而迅速成长……七宫主非常担心……即使红叶顺利生产,她究竟会生下什么?如果是一个……」顿了顿,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两个不堪入耳的字,「――如果是个『怪胎』的话,又该怎么办?」
闻言,西尽愁不禁蹙眉,事到如今,他也一定要解释清楚,「其实红叶的孩子不是我的。也许我这么说,你会以为我在推卸责任。但事实的确如此――孩子的父亲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不是你?!」安然倒抽一口凉气,他没想到这竟是西尽愁的答案。
西尽愁点头道:「我和红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我从来都没有碰过她。」
一年前,西尽愁坠落山涧,失去记忆,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红叶所救。后来,杨鹰告诉他,他和红叶是结发夫妻,于是西尽愁便以那个身份在日红岭上,与杨氏父女生活了近一年时间。但后来,就在月摇光现身日红岭的前几天,杨鹰对西尽愁说:
『其实你并不是红叶的夫婿,但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保护红叶。无论何时,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绝对不能让她比你先死。你必须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她。』
对于杨鹰的这个要求,西尽愁答应了。
因为当初,如果没有红叶,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既然红叶救他一命,他也理所当然要救红叶的命,这很公平。
后来记忆恢复,西尽愁本想找机会向红叶解释清楚,但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但他想不到的是,当他再见红叶时,红叶已经怀有身孕!而且还一心一意地认为自己就是孩子的父亲!
事到如今,就算西尽愁想要解释,红叶究竟会不会接受?
就算红叶能够接受,那么她腹中的孩子,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西尽愁不由得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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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六,尹珉珉大婚的日子。
天气不错,风和日丽。
紫星宫内张灯结彩,装扮得喜气洋洋。但是紫坤并没有回来,七宫主也没有参加这婚礼,她不不敢见尹珉珉,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因为只要一想,好像又会陷在当初那个恶梦里。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有承认尹珉珉是她的女儿。
除此以外,婚礼进行地很顺利。
虽然开头时冷冷清清,每个人都有些难言的隐忧,面带轻愁。但后来,因为酒宴的关系,渐渐热闹起来。直到杯盘狼藉地结束,众人散去,陈凌安进入新房,才蓦然发现房内空无一人!
――尹珉珉不知所踪!
陈凌安蓦然酒醒,睁大眼瞳望着空空的房间。
――没有!什么也没有
桌上燃烧着明艳的红烛,影影幢幢,陈凌安呆呆站在原地,莫名心痛。突然有股腥气顺着喉咙涌上,陈凌安只觉口中微甜,急忙伸手捂嘴,竟吐出血来。
望着自己掌心污红的血迹,他竟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知道尹珉珉不爱他,不但不爱,甚至可以说是恨!就连陈凌安自己,也恨着自己!恨自己的一时冲动,铸成了一辈子后悔的错误。
「啊……」

他捂住嘴,发出低低的吼叫,像野兽般的声音。扑到桌上,一把掀翻了桌布,把红烛喜酒全都『噼噼啪啪』摔到地上。
红烛灭了,房间里瞬间黯淡下来。
在黑暗之中,陈凌安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头,他低声哭了出来。声音先是很压抑,但到后来,变成了吼叫。他错了,他知道自己错了,但有些事情,只要错了一,就再没有补救的机会。当尹珉珉派人对他说,愿意完婚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的确是梦,而且是一场恶梦。
他的心很痛很痛,好像在被刀割。头也很痛,无数画面浮现,那些最初美丽的记忆,在这个时候回想起来,都变得那么遥远。还记得在水寨时,他身中季紫兰之毒,是尹珉珉为他解毒,并且照料着他。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渐渐注意那个女孩,留心她的一颦一笑。只要她一皱眉,他的心也痛;只要她一笑,他的眉也跟着舒展开来。
后来,他们有了婚约,即使那只是尹珉珉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做出的无奈选择。但那个时候的陈凌安,却是非常高兴,他以为自己有了去好好照顾那个女孩的资格。但是后来,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在那个女孩心里,根本连一点的位置都没有!
再后来,七月十五,那天夜里,他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曾经以为那样可以得到他爱的女人,但最后才知道,那种做法使他真正失去了她,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
即使后悔也不行,因为一切都不能再回到过去,一切也不可能重新来过。
所有人都知道。
7
尹珉珉敲开了西尽愁的门。
没人知道她怎样避过紫星宫侍卫的巡逻,也没人知道她怎么找到西尽愁的房间。但是,她真的来了,就站在门口,然后望着出来开门的西尽愁,微微一笑。
今天的她很漂亮,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鲜红色的衣冠,金线织成边缘凤鸟的图案,她自己揭开了自己的盖头,略显沉重的头饰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耀眼夺目。眉毛描得很细,腮红也涂得很淡,但最诱人的,是薄薄的粉色唇瓣。嘴角轻轻牵动,一丝笑容浮现,尹珉珉偏了偏头,神态和模样都还像个孩子。
「我进来了哟。」她只这么说了一句,就一下窜进屋来,坐下。
西尽愁转头望着她,模样有点呆呆的。
「怎么样,这套衣服?」尹珉珉站了起来,踮起脚尖,在西尽愁面前转了几个圈,姿态轻盈,就像一只红色翩翩的蝴蝶,「我可是非常喜欢呢,穿上了,就不想脱下来。」尹珉珉自言自语着,望着西尽愁的眼睛,好像在期待他的回答。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回去。」西尽愁压低了声音,带着些责备。
「不要!」尹珉珉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偏着脑袋,取下头上的凤冠,一边取还一边抱怨着,「真是重死了,压在我头上一整天,把我脖子都压酸了。」把取下的凤冠往桌子上一搁,尹珉珉揉着酸痛的脖子,扁了扁嘴。
「你还不快点回去!」
西尽愁还站在门边,但他心里很急,正想把尹珉珉拉出去,但还不待他迈出一步,尹珉珉突然背过身去,面对墙壁,一语不发,和刚才的调皮活泼简直叛若两人。
西尽愁也看出一些不平常,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尹珉珉的背影,像是在等她说话。
但是,尹珉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在西尽愁面前。
红色嫁衣连同里面的衬衣一起,『啪』的一下,全都顺着她的身体,落到脚边。
淡淡的月光描绘着她身体边缘的弧线,有种很奇异的美感。
虽然已经一丝不挂,但她的长发却直直垂下,一直垂到腰部以下,遮住了后背的大片皮肤,只露出肩膀、手臂,以及修长的双腿。(所以,西尽愁其实也看不到什么,不许他看==+)
「西大哥……」尹珉珉的声音,听得出来她在吸气,「如果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会不会――抱我?」
话音刚落,尹珉珉就已转过身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尽愁也迅速转身,面向门板,竟下意识地关上了门。面朝门板,他可以感觉到尹珉珉正在向他靠近。西尽愁不敢乱动,也不敢乱看。
但突然,只觉尹珉珉柔软的身体贴上了他的后背,微热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西尽愁倒抽一口气,身体竟僵直了。
「西大哥……」
尹珉珉把头靠在西尽愁的背上,纤细的手臂环上了西尽愁的腰,从背后把西尽愁抱了起来。她闭上了眼睛,用脸颊轻轻磨蹭着西尽愁的后背,吸着气,似乎正在感受着这个男人的味道――令她沉醉,令她着迷的味道。
「西大哥……我一直很喜欢你,从六年前第一看到你……就喜欢了整整六年……你曾说那是因为我从小在黄泉巷长大,见过的人少……但是现在,即使我已经离开黄泉巷,即使我已经见过了不少人……还是只喜欢你一个……」
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西尽愁抓住尹珉珉的手,想把她拉开,但却没有成功。西尽愁越扯,尹珉珉就贴得越紧,抱得越用力。最后,西尽愁无奈,只好道:「你这样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有。」尹珉珉说得很坚定,她的手指开始上移,在西尽愁的侧腰位置来回摩娑。
「西大哥……」尹珉珉的气息扑在西尽愁的背心,她的声音哽咽,断断续续。
「岳凌楼是你爱的人……红叶是你的结发之妻……欧阳扬音是你的红粉知己……只有我……什么都不是……我最爱你……但是我什么都不是……为什么只有我,什么都不是?……」
尹珉珉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但西尽愁依旧听得很清楚,尹珉珉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利针,在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的心。
「西大哥……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无论是同情也好,还是什么都好……求求你,不要拒绝我……」
说完这句话,尹珉珉终于放开西尽愁的身体,她向床边走去。
床上遮着白色的帐子,因为云南毒虫很多,帐子很厚。西尽愁大喊了一声『珉珉』,但依然没能阻止住她。西尽愁转头的时候,尹珉珉已经走到了床边。
只见她把帐子一掀,呆住了!
同时呆住了,还有西尽愁。
此时此刻,房间里不只是西尽愁和尹珉珉两人,还有第三个人。这点,只有尹珉珉不知道。这个人比尹珉珉更早来到西尽愁的房间,也在床上躲了很长时间,把两人的话全部听在耳里。
岳凌楼穿得比尹珉珉多不了多少,至少上半身是完全裸露的,而下半身,已用一条薄薄的毯子盖住。此时岳凌楼正坐在床上望着尹珉珉,两人目光相撞,火四迸。
但岳凌楼的眼中有笑,那笑意里带着一丝嘲讽。
短暂的吃惊后,尹珉珉也笑了出来,有些疯狂,是大笑,她是在笑自己。
――岳凌楼!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尹珉珉咬咬牙,忍了很久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她输了,再一地输了,而且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整个房间里,只能听见西尽愁淡淡的脚步声。他捡起了尹珉珉的衣服,来到尹珉珉身后,披在尹珉珉肩上。
尹珉珉的喉咙哽了两下,裹住衣服,但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岳凌楼看。
而岳凌楼却把视线移开了,把侧脸对着尹珉珉,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双眼微微眯起,露出一种高的笑意。
由始至终,岳凌楼一语不发,但他的态度和表情,已经把尹珉珉彻底奚落了一顿。
尹珉珉的身体有些发抖。
这时,岳凌楼的眼角微微一瞟,瞥向了旁边的西尽愁。好像是想看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要如何收场。
但根本不用西尽愁费脑筋,尹珉珉自己披上衣服,撞开西尽愁,正想冲出去。西尽愁反手一拉,抓住了尹珉珉的手腕。但尹珉珉甩开西尽愁,还是跑了出去。

身后,西尽愁大喊一声『珉珉!』,正想追去,但却被岳凌楼的一句话阻止。
「她现在这副模样,你追出去,看到的人还以为你想怎么她呢……」
闻言,西尽愁停住,但目光依旧追随着尹珉珉的背影。
终于,等那抹背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之中后,西尽愁才回过头,望着岳凌楼,低声责备道:「我只是叫你躲在床上,你何必连衣服也一起脱了?」
岳凌楼不答话。
西尽愁走到床边,抓住岳凌楼的手腕,往身边一拉道:「你是故意的,何必要这样故意气她、让她误会?」
岳凌楼道:「我的确是在气她,但她眼前所见,却未必是误会。我帮你把她赶走了,难道不好?或者是,你想我把床让出来给她睡?」
「你!」西尽愁被岳凌楼一激,竟说不出话来。
岳凌楼压低双眉,冷眼瞪着西尽愁,他比西尽愁更加生气。
但就在这个时候,西尽愁的胸口突然洇开一片红血!
西尽愁一惊,下意识地捂住心口,但那些血液却止也止不住地从他指缝流出。岳凌楼也因吃惊而愣住,猛地拔开西尽愁的衣服,只见他心口那道古旧的伤痕竟开始流血!
――这到底是?!为什么伤口会毫无征兆地裂开?
西楼两人对视着,但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茫然――没人知道!
突然,地面剧烈摇晃起来!――竟是地震!
下一秒,天空惊雷乍响,电光闪动!瞬间只觉地动山摇,耳边全是隆隆的雷声,仿佛可以把人耳震聋!
「珉珉……珉珉!……」西尽愁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喃喃念着尹珉珉的名字,冲了出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暴雨骤然降下,每一滴雨点打下,都在地面『啪啪』作响!
天空好像裂开了,大雨倾盆而下!
在大雨电闪和雷鸣之中,紫星宫乱成一团,他们四下搜寻尹珉珉的下落,但却没有成功,没人知道尹珉珉去了那里。
直到第二天……
在竹林中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他们找到了尹珉珉――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被彻夜的暴雨浸泡,尸体已经冻得冰凉。不仅如此,她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插在心脏的正中位置,几乎和西尽愁的伤口一摸一样。
――她已经死了。
在看到尹珉珉的尸体后,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现实,即使非常突然。
那一夜,的确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包括西尽愁胸口伤口的突然裂开,也包括――尹珉珉的自杀。
陈凌安抱住尹珉珉的尸体大哭。其他人都站在两三米外的地方,没有靠近。
但突然,西尽愁瞥见了尹珉珉的手腕上,一些异常的颜色!
而且这颜色,还有些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记忆迅速倒退,最后定格在四川水寨。还记得一线天下寒潭沸腾的那天,尹珉珉的手上,也出现了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图案,同样的物体――是鳞甲!青色的鳞甲!
想到这里,西尽愁走上前去,拉开尹珉珉的袖子一看,顿时怔住。
――果然就是那些青色的鳞甲!

而且比在水寨看到时更加严重,也更加清晰。不仅是手腕部位,就连整只手臂,都被那鳞甲爬满!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皱起了眉,微微摇头。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包括紫星宫人,也没有一个能解释出来。
岳凌楼也上前走了两步,他望着尹珉珉的手臂,又望了望尹珉珉紧闭的眼睛,还有胸前那柄夺走她生命的长剑。
――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不可能还活着,而且尹珉珉已经断气。
虽然岳凌楼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但同时,又在下意识地抵制着这种想法。
无法相信尹珉珉已经死了!
但细细回忆起昨天的一切,回忆起尹珉珉的一言一行,却又觉得她的确是抱着自杀的决心,来见西尽愁最后一面的。
想着想着,岳凌楼望向了身旁的西尽愁。而西尽愁的脸色显得有些发白,他怔怔盯着尹珉珉的尸体,但视线,却仿佛已经穿透那具尸体,看到了更远的东西。那种神情,岳凌楼见过,那是回忆起某些东西时候的表情。
――尹珉珉的死让西尽愁产生了某种回忆。
但西尽愁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己必定忘了什么事。胸前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尹珉珉胸前的那把剑,插进的是他的心脏。
这个时候,西尽愁有个很小的动作。
他望了望自己的左臂,然后瞳孔蓦然收缩,并且后退了两步。
这个短暂的表情变化,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只有岳凌楼发现了。只见岳凌楼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西尽愁的手腕。但想不到的是,西尽愁触电般的竟甩开了他!
岳凌楼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但他并没有勉强西尽愁,而是自己堵气走开了。
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岳凌楼背靠一颗大树,怔怔望着自己的右手。
那只右手,就是他刚刚抓西尽愁手腕的手。
他回忆着当时手心的触觉,想着想着,又握了握自己的左腕,试着比较两触感的不同。
――是不一样的。
西尽愁的手腕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突然,岳凌楼想到什么――尹珉珉爬满鳞甲的手臂,在他脑海中蓦然浮现!他冲到尹珉珉了的灵堂,不顾众人的阻止,一把握住了尹珉珉的手腕!
那一刻,手心的两触感重叠了,一是握西尽愁的时候,一就是现在!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西尽愁在隐瞒什么!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开始感到西尽愁在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地方。一个遥远到他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地方。
同样的伤口,同样的血。
尹珉珉自杀的时间,和西尽愁伤口出血的时间几乎吻合。
并且,两人的手臂上――都生出了鳞甲!
――尹珉珉和西尽愁究竟是什么关系?!
岳凌楼不知道,但他至少可以肯定一点――两人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
翌日,在商讨何时把尹珉珉下葬的时候,岳凌楼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这『所有人』里,包括了西尽愁、陈凌安以及紫星宫。
岳凌楼道:「先不要急着下葬,不然日后你们想后悔,也许都来不及了。先把你们大祭司找回来,也许她有办法。虽然尹珉珉已经死了,但她也许还能活过来――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被一剑穿心之后,还能活过来的第二个人!」

――是继西尽愁之后的第二个人!
8
紫星宫,太微殿。
殿中赫然摆放着一口晶莹剔透的水晶棺,馆内躺着一名散发的红衣女子,也就是尹珉珉。此时的她非常安静,静静地躺着,就像睡着了。如果不是胸前的衣襟被血染红了很大一片,谁都想不到,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尹珉珉的脸色虽然白,但并不僵硬。她的身体也没有发硬,即使已经死去了整整三天,但皮肤依然保持着弹性。
起初,岳凌楼说尹珉珉有可能会死而复生时,还没人敢相信。
但是现在,三天过去了,尹珉珉的遗体竟没有一点腐烂的迹象,就好像时间停留在她死后的那一瞬间,不再流逝似的――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陈凌安日夜守在太微殿里,即使他也知道机会渺茫,但还是希望尹珉珉能奇迹般的复活。他希望当尹珉珉再睁开眼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他陈凌安。
终于,到了第三天傍晚,紫星宫的大祭司紫坤,终于由水寨赶回云南紫星宫。
一回紫星宫,紫坤直接去了停放尹珉珉遗体的太微殿。那个时候,殿内只有陈凌安和几名紫星宫的侍卫在场,其他人各有各个的事情,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一具尸体旁边。
尹珉珉的自杀,也是紫坤始料未及的事情。
在见到尹珉珉的尸体后,紫坤也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碰触着尹珉珉手臂上浮现出来的鳞甲,沉默了很久。
终于,陈凌安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救么?岳凌楼说过,只有你能救她……」
――只有我能救?
闻言,紫坤轻声一笑,「他还真是看得起我。」
一听这话,陈凌安竟惊得后退一步,恍恍惚惚道:「难道……没救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时亘古不变的道理,纵使我本领再强,也不能逆天而为吧?」
「可是……」
紫坤讲的道理虽然陈凌安也明白,但这三天以来,他苦苦守候的最后希望,竟就这样被无情击碎,一时不能承受,上前一步,抓住了紫坤的手,不顾一切地质问道:「岳凌楼明明说你可以救她!……既然你可以救,你为什么不救?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能让珉珉复活,我都愿意为你去做!」
「你先不要急嘛……」见陈凌安如此激动,紫坤隐隐觉得好笑,于是把话讲完道,「我说的是『人』,如果是人的话,死后当然不能复生。但是――」
「你的意思是还能救活?」陈凌安瞬间转怒为喜,双眼放光。片刻之间,他竟没有仔细去想紫坤说的什么人不人的问题。只要知道尹珉珉还有希望救活就好,其它什么都不重要了。
紫坤慢慢道:「我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目前,我知道的让死人复活的办法只有一种……紫星宫有种秘术,制作活尸傀儡之术,也就是鬼鸳之术……」
所谓鬼鸳之术,即是对身体已死、但意识尚未完全消失的尸体进行加工,给他们安上新的肢体和内脏,并用蛊虫控制他们全身的筋络神经。用这种方法制作出的鬼鸳,虽然可以行走,也可以说话,表面上看与常人无异,但其实,他们除了自己死前残存的那点意识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心也好,肺也好,血液也好,那都是从其他人的身体里取出来、安上去的……
陈凌安对鬼鸳之术也略有耳闻,知道那种做法非常残忍。因为筋络被蛊虫控制,通过鬼鸳之术复活的人,终生就只能是个傀儡、一具会行走的尸体而已了。
――如果对尹珉珉施这种秘术,是否太过残忍?
想到这里,陈凌安急忙反对道:「你不会是想对珉珉施蛊虫吧?绝对不行,那样的话,就算她复活了……但身体却被蛊虫控制,受制于那些虫子,生不如死……」
不等陈凌安说完,紫坤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陈凌安竟被她问得一时语塞。的确,他自己没有一点办法可以让尹珉珉复活。
见陈凌安迟迟没有反应,紫坤想了想,又道:「也罢,反正她的尸体放了三天都不见腐烂,也不在乎多放几日。这几日里,就让我们冷静下来,都好好考虑一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救活珉珉……」
闻言,陈凌安低头不做声了。

也许暂时,就只能这样了。本来以为紫坤回到紫星宫以后,就可以立刻让尹珉珉复活,但事情远没有陈凌安想象中的顺利。
――并且也可以说,远没有岳凌楼想象中的顺利。
所以,在得知紫坤说只能用鬼鸳之术令尹珉珉复活的时候,岳凌楼也吃惊不小。
他本想找西尽愁商量一下,但西尽愁自从进了紫星宫以后,常常跑得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后来,岳凌楼留了个小心眼,留意着西尽愁的行踪,这才终于发现,原来西尽愁经常往七宫主的『天市殿』里跑。
岳凌楼逼问了西尽愁好多,但对于天市殿内发生的一切,西尽愁就是只字不提。
从来没见西尽愁这么嘴硬过,就算岳凌楼把嘴巴噘到天上去,用眼光把西尽愁杀死一百万。但西尽愁下定决心了,不说就是不说,任凭岳凌楼怎么威逼色诱,方法用尽,就是撬不开西尽愁的嘴。
渐渐的,就连岳凌楼也没辙了,只能堵气不理西尽愁,跟他打冷战。
但西楼之间的冷战一经拉开,反倒是便宜了西尽愁,让他不用顾虑岳凌楼,而以更加勤快的频率往天市殿里跑。
这点,让岳凌楼足足郁闷了好多天。
一方面,岳凌楼自己拉不下脸向西尽愁示意和好;另一方面,西尽愁也没有丝毫要向岳凌楼低头认错的迹象,因为西尽愁知道,如果他要岳凌楼原谅自己,就必须招认出自己在天市殿里的所作所为,但如果让岳凌楼知道了红叶的事情,恐怕自己会比现在的冷战状态可怜几十万倍。
所以两相比较之下,西尽愁还是选择了让冷战继续下去,直到把红叶的事情摆平为止。
于是就这样,西楼两人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即使有时候运气好碰上了,岳凌楼也是冷哼一声,就把西尽愁凉在一边了。
而西尽愁呢,虽然有时候托人给岳凌楼送几句问候的话,有时候托人给岳凌楼送去一点小玩意儿,逗他开心。但就是不敢自己现身在岳凌楼的面前。说白了,他怕的就是岳凌楼的逼问。
一来,西尽愁不说;二来,岳凌楼心高气傲,又不想问其他人,因为那样做,好像会显得他非常在乎西尽愁似的,不太舒服。
正因为如此,西尽愁究竟在天市殿里干了些什么,岳凌楼毫不知晓。
终于到了第五天,岳凌楼再也忍不住了,打算硬闯天市殿。但还只到殿门口,他就被一群群的侍卫给拦住了。
而正在这个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是紫坤的。
紫坤浅笑道:「凌楼,如果你想进天市殿,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亏我已经把你当成是自己人了,你居然还是这么见外……」
紫坤的话,令岳凌楼背脊生寒。
但此时此刻,也许真的只有紫坤,才能带自己进入天市殿吧?想到这里,即使再不爽也得忍住。于是只见岳凌楼微微躬身,给紫坤行了一礼,像是在拜托对方让自己进去似的。
见岳凌楼肯在自己面前低头,紫坤高兴还来不及,绝无可能拒绝。
只听紫坤道:「要进天市殿虽然不难,但是凌楼,我可先告诉你了……你知不知道,这天市殿里,究竟住了些什么人?」
――什么人?
岳凌楼一愣。他和西尽愁曾经在很巧合的机会下,从地道误入天市殿,也在那里见到了紫星宫的七宫主。所以岳凌楼当然知道,这天市殿是七宫主休息的地方。
但现在紫坤这么问,显然另有意。
还不待岳凌楼想明白,紫坤就已经把谜底揭穿,「也许你已经知道七宫主住在这天市殿内,但我告诉你……现在的天市殿里,除了七宫主和一名照顾她的医师外,还有一个人……」
岳凌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谁?」
紫坤微微抬眼,眼角睨向岳凌楼,嘴角向上一勾,露出一抹森冷的微笑道:「红叶。」
――红叶?!
岳凌楼怔住。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这时,紫坤想了想,似是觉得刚才的说法不太准确,于是又补充道:「哦,其实,不应该说是红叶一个人,而是两个……」
――两个?!
岳凌楼反应不过来。
紫坤笑着续道:「没错,而且这第二个人,就在红叶的肚子里……」
紫坤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岳凌楼只觉自己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不上来。他本能地后退一步,一边摇头拒绝相信紫坤的话,一边茫然地重复着:「不可能……这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
紫坤笑道:「究竟可不可能,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紫坤指了指天市殿紧闭的大门,那些候在门外的侍卫,立刻替她打开殿门。
望着大大敞开的大殿,紫坤偏头望着岳凌楼,眼眸中的笑意更加魅惑。
她开玩笑似的,对岳凌楼道:「凌楼,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有没有想过……见到红叶后,该对她说些什么?……」
一日……夫妻?
那件事情,岳凌楼根本就不敢去回忆。但现在,却在紫坤的笑语中,被残酷地揭开!
但不待岳凌楼回答,紫坤自己就已大笑起来。她用衣袖掩住了嘴,笑得上身东倒西歪的,笑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吩咐那名抱着她的侍卫,带她进天市殿。
紫坤进去了,但是殿门外,望着紫坤的背影,岳凌楼竟迟迟无法抬脚走入。
直到他感到一股视线正从殿内传来,盯着自己看时,才蓦然抬头,却正好和西尽愁的目光撞上。
岳凌楼没有移开视线,因为他的眼珠已经转不动了。他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就只是那样站着,在殿门外,动弹不得地站着……
9
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就只是那样站着,在殿门外,动弹不得地站着……
突然,岳凌楼调头就走。
西尽愁一惊,急忙喊了一声:「凌楼!」
但这一声非但没把岳凌楼喊住,反而让岳凌楼越走越快。
起初,殿门一开,西尽愁看到岳凌楼站在外面,被吓得不轻。
这种害怕,就好像是偷情被老婆发现似的。但其实仔细一想,说『偷情』还有点不对。因为,毕竟西尽愁和红叶是有名有分的,反倒是岳凌楼,更像是西尽愁在外面勾搭上的小情人。
但这个小情人呢,无论是气势,还是脾气,都比红叶要强上好多倍。如果岳凌楼真想欺负红叶,恐怕红叶也只有受气的分。因为岳凌楼欺负西尽愁的时候,连西尽愁都只能认命地,乖乖被他欺负。
西尽愁望着岳凌楼,脑子一转,临时想出若干个可以把岳凌楼阻在外面的办法。但始料未及的是,他一个方案都没有使出来,岳凌楼自己就走了。而且走得很快,就跟逃似的。
――怪了?
西尽愁纳闷,如果岳凌楼是冲着自己和天市殿来的,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
西尽愁越想越奇怪,就在这时,他见岳凌楼的身影就快消失了,于是急忙追了出去。就在西尽愁快要追到的时候,岳凌楼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于是越走越快,甚至还小跑起来。

但西尽愁紧随其后,伸手一拉,拉住了岳凌楼的袖子,但岳凌楼还是不停,只听『嘶――』的一声,衣袖裂开,西尽愁捏着手里的那截布料,更加肯定了岳凌楼的不同寻常。
「你不要跟过来!」岳凌楼头也不回地低吼一句。
西尽愁刚想问什么,突然感到肩膀被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竟是水零儿追了过来!水零儿什么话也不说,对着西尽愁微微一笑,那种笑容是她用来威胁别人的常用招术,像是在说:不听我的话就让你好看!
西尽愁和水零儿交手不少,对水零儿的这点脾气还是摸得比较清楚。水零儿找他无非也是为了红叶的事情。
果然,只见水零儿拽住了西尽愁的袖子,不给西尽愁丝毫解释的机会,就往原路上拽,显然是想把西尽愁拖回天市殿。
「凌楼……」
西尽愁一边反抗水零儿,一边用可怜巴巴的声音向岳凌楼求救。
而岳凌楼呢,虽然停是停了下来,但就是不理西尽愁,看着水零儿把西尽愁越拉越远,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最多就是冷笑几声,嘲笑西尽愁的到拈惹草。
西尽愁见博取同情这招丝毫发挥不了作用,于是就用全副精力在抵抗水零儿身上。
先前紫坤说的那些话,已经令岳凌楼不知所措,找不到发泄口,正于爆发的边缘状态了。现在,又看到西尽愁和水零儿两人一拖一拽、拉拉扯扯的样子,更是让他极度不爽。
终于,岳凌楼忍不住吼了一句:「西尽愁,你就死在女人堆里吧!」
话音一落,西尽愁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倒是水零儿急忙丢开手,还恨了西尽愁几眼。西尽愁心想,明明就是你主动拉我走,怎么现在倒好像是我不对了,于是也不满地回了水零儿几眼。
但是,他们两人这眼神的一来一回,在岳凌楼看来,就跟眉来眼去差不多。岳凌楼心口被气得更堵,掉头就想走人。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西尽愁伸手想去拉他,但谁料手刚一伸出去,就被水零儿一把拽住,进退不是。这,西尽愁终于有些动怒了,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水零儿也是沉得住气的人,没被西尽愁的气势吓倒,和他对着说:「你明明就知道!」
「你先把手放开,然后回天市殿去,我一会儿就过去。」
「一会儿?」水零儿冷笑,还是不丢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红叶醒了,她看不到你,心里会多难受?你的一会儿,对红叶来说是多大的煎熬,你到底知不知道?」
西尽愁被水零儿说得只能叹气。
他知道水零儿是个直性子的人,如果是她认定要做的事情,也不管会不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困扰,还是执意要做下去。眼看岳凌楼越走越远,马上就要看不到了,西尽愁也有些着急,于是懒得跟水零儿讲什么道理,打算用硬的,先把她甩掉再说。
只见西尽愁突然翻手,反扼住水零儿的手腕,然后转身一拧,水零儿的胳膊就被他拧到了背后。但水零儿反应也快,身体顺着西尽愁用力的方向轻巧一转,就巧妙地化解了这一招。
但突然,只见西尽愁指着水零儿身后,惊讶地喊了一声:「啊,红叶!」
水零儿果然上当,条件反射朝身后一看――什么都没有!
这才蓦然清醒,知道自己上了西尽愁的当。再看西尽愁这边,他已经跑到岳凌楼身边去了。这轮到水零儿看到西尽愁和岳凌楼拉拉扯扯的样子气得冒火了,跺了一下脚,大喊道,「西尽愁,你给我站住!」
正要追过去,却看见西尽愁抱着岳凌楼,竟一下跳了起来!
紫星宫竹林茂盛,遮天蔽日,正好隐藏。
见西尽愁抱着岳凌楼窜了上去,水零儿也急忙跟着跳上去,但刚到半空,才发现视野之内,全是翠绿的竹叶到乱晃,耳边也是一阵『沙沙』的乱响。竟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听不到了。
足尖在竹林顶端轻捷点过,水零儿在竹林上方晃了好几圈,但就是看不到西尽愁的影子。水零儿心里又气又急,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就拿那些竹子出去,用水灵剑一阵乱砍过去,砍得竹叶『唰唰』作响,纷纷飘下,落了满地。
而此时此刻,在那些纷纷落下的竹叶遮掩下,西尽愁却拉着岳凌楼的手,早就逃出了紫竹林,跑到紫星宫边缘一僻静的园子里躲了起来。
1
靠着墙壁,西尽愁捂住岳凌楼的嘴,还是有点不放心似的,留心着竹林那边的动静。直到确定水零儿离开以后,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开岳凌楼道:「好了,这下总算安全了。」

岳凌楼小声道:「你怎么这么怕她……」
「不是怕,只是不想跟她闹起来。况且她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不太考虑别人的想法罢了……」顿了顿,把话题转移到岳凌楼身上,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有点……」
说到这里,西尽愁发觉自己竟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描述岳凌楼现在的表情。他好像有那么一点生气,又有那么一点吃醋。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望着岳凌楼带着丝丝悔意的眼睛,西尽愁跟他开玩笑,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怕我知道?」
闻言,岳凌楼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了头,过了好久,才说:「西尽愁,我要你快点离开这里……」
「离开?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反正你有多远走多远,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回到紫星宫!」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西尽愁的思维跳跃跟不上岳凌楼。
其实岳凌楼只是不想让西尽愁知道自己跟红叶的事情而已,现在西尽愁在紫星宫,而那个紫坤,虽然以前承诺过不让那件事被外人知道,但紫坤这人捉摸不定,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心情好,就把西尽愁叫过去,把什么该说的话,还有不该说的话,全都说得干干净净。
到时候……
岳凌楼简直不敢想象。急忙摇了摇头,揪住西尽愁的领口,用半威胁的态度说:「你到底走不走?」
西尽愁轻叹一口气道:「要走也不是现在……再等等吧,快了……」
至少等到红叶把孩子生下来,或者决定取掉那个孩子。
在这之前,西尽愁都不能走。
「不能再等了……」岳凌楼很急很急。
西尽愁摸摸岳凌楼皱得紧紧的眉头,替他把眉间的皱纹舒理开,笑了笑,安慰道:「不要这样啦,至少我现在可以答应你,等那件事情结束以后,就离开紫星宫好不好?」
「哪件事?」
「这个……」西尽愁还是打死也不说的。
「算了。」岳凌楼也知道他的嘴硬程度是不容小觑的,也不打算逼问,只是突然抱住了西尽愁,抬起头要求道,「西尽愁,你把头低下来。」
西尽愁满头问号,但还是乖乖低头。
但突然,岳凌楼一下咬住他的嘴巴,激吻起来。西尽愁被吓傻了,眨眨眼睛,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岳凌楼就已经偷吻结束,推开西尽愁,打算走人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吻就吻,吻完就走?
虽然西尽愁并不算吃亏,但还是莫名其妙的。见岳凌楼要走,急忙拉住了他,一把拽到自己怀里抱起来,问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不是就喜欢到找人接吻呀?」
「是啊,你还不放手。」岳凌楼推了西尽愁一掌。
「不放,我怕把你放走了,你去找别人……不如现在让我来帮你降降火气吧……完全免费,不收你银子的哟……」
西尽愁一边推销自己,一边把岳凌楼的身子转过来,正对自己,然后捧起了对方的脸,主动献吻一个。谁知道舌头才刚刚伸进去,岳凌楼突然眼神一变,对准西尽愁的下巴就是一口,咬得西尽愁哇哇大叫,急忙捂住下巴,弹开了好几步。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喜欢咬人!你想不想帮我降降火气?」
「这个……」西尽愁揉揉下巴,犹豫了一会儿,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答道,「……还是算了吧。」
「你这人真无聊!」岳凌楼心情非常烦躁,气愤地一把推开西尽愁。
刚才紫坤对他说的一席话,令他方寸大乱,此时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西尽愁了。好像一看到西尽愁的脸,就有一种的负罪感,心里堵得难受。

但突然,岳凌楼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听紫坤的话,红叶应该在天市殿内。而西尽愁,最近几天也经常跑到天市殿去。这样的话,如果红叶真的怀孕了,西尽愁应该早就知道了才对。但却从来没听西尽愁提过这事……
这样一想,岳凌楼倒觉得是紫坤在骗他了,于是一把揪住西尽愁的袖子,把他拉近数尺,急切地问道:「西尽愁我问你,你来紫星宫这么多天了,有没有见到红叶?」
一听『红叶』这个名字,西尽愁就知道大事不妙,心想难道岳凌楼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如果自己随便说个什么谎话,弄巧成拙,被岳凌楼识破了反而难堪,不如讲实话,也许还可以争取宽大理,于是低着头,一副『我知道错了』的样子,小声道:「……见过。」
「那好……」岳凌楼竟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想了好一会儿,才用非常隐讳的话问道,「你见到的红叶……和以前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西尽愁听后愣了愣,听岳凌楼话里的意思,好像并不那么确定,于是带着侥幸的心理想:也许他并不知道红叶怀孕的事情,但如果自己一五一十地招了,岂不是自讨麻烦?
――招,还是不招?这的确是个问题!
西尽愁抱起手,低着头,陷入了的思考之中。
见西尽愁一下沉默了,岳凌楼心里也着急。反正拐弯抹角也问不出来什么,干脆把话挑明了讲!于是只见岳凌楼提了一口气,冲西尽愁吼道:「西尽愁,我就问你一件事,红叶她到底怀没怀孕?」
――完了!果然全都知道了!
西尽愁好像被人突然抽了一巴掌似的,两眼昏,双腿竟软了一下。心想如果自己的神经再脆弱那么一点,就这么昏倒在地,岳凌楼会不会就此放过他呢?
「到底有没有?」岳凌楼又问了一遍,更加着急。
这,西尽愁知道逃避没用了,只好坦白面对,点了点头,叹气道:「有是有,但是事情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样子的……」
岳凌楼只听到西尽愁说了个『有』,突然就觉脑中一片空白,以至于西尽愁后来说了什么话,他已经全听不进去了。
红叶真的有了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还和自己有那么的关系……
――怎么会变成这样?
岳凌楼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想了,一把推开西尽愁,正要跑。西尽愁却以为岳凌楼是在生自己的气,急忙拉住,解释道:「凌楼……你听我好好说好不好?其实这件事情……」
「我不要听!」岳凌楼捂住了耳朵,大吼。现在只要是有关红叶事情,他都不想听到,他不要再想到那个人,也不要再见到那个人!
「你好好听我说,好不好?」
「不要!你什么都不要说!」
西尽愁皱眉,想把岳凌楼捂住耳朵的手拉开,让他听自己的解释。但是岳凌楼的反抗却非常激烈,任凭西尽愁怎么哄,怎么劝,就是不听西尽愁说话。
见状,西尽愁也纳闷了。以岳凌楼的脾气,如果他以为红叶怀了自己的孩子,应该对自己冷嘲热讽才对。怎么现在……却会是这种拒绝接受一切的反应?
「凌楼……」西尽愁好不容易把岳凌楼的手拉下来了,「我向你发誓好不好,红叶的孩子……绝对不是我的!」
「你闭嘴!」
岳凌楼条件反射地吼了一句,但却突然愣住。
西尽愁刚才说什么?说孩子不是他的?难道西尽愁还不知道自己和红叶的事情?所以西尽愁才瞒着他往天市殿跑,所以西尽愁才对红叶的事情只字不提?
岳凌楼露出疑惑的神色,张了张嘴,正想问什么。却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岳凌楼听到响声的同时,手却被西尽愁拉住了。这,西尽愁的反应比岳凌楼快得多,他一猜就知道是水零儿追来了,暗叫一声不好,拉着岳凌楼想继续逃。
谁知只在眨眼之间,水零儿已经堵住了他们两人的退路。
正对西尽愁和岳凌楼,水零儿压低了双眉,怒气和寒气在她双眸中闪现。水零儿慢慢逼近,边走边说:「我刚才好像听到一个了不起的誓言……西尽愁,你竟然说红叶的孩子不是你的?你竟然还发誓说那个孩子不是你的!――你真该死!」
11

「又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女人。」岳凌楼说的虽然是水零儿,但眼里看的却是西尽愁。
然而水零儿全然不顾岳凌楼的存在,好像只能看见西尽愁一个似的,低声威胁道:「西尽愁,你敢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水零儿话音一落,手腕随之一抬。手中的水灵剑光华流转,剑锋直直指向了西尽愁的鼻尖。
见水零儿来意不善,西尽愁急忙把岳凌楼拉到身后藏起来。
但面对水零儿的话和剑,他却始终没有回避,而是认真地告诉红叶:「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如果是我做过的事,我绝对不会不承认。但如果不是我做的事,我也没有必要硬往自己身上揽,你说是不是?」
「但是红叶的孩子就快出世了,她也认定你就是孩子的父亲……你说一个女人,可不可能连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所以我才说是误会啦……」
水零儿的坚持己见,是最令西尽愁头疼的地方。红叶的孩子不是他的,这话西尽愁在安然和七宫主面前都曾说过,对方听后,虽然也觉得奇怪,但都没有像水零儿这样硬逼自己承认。
唯独水零儿,好像只要是红叶的话,只要是红叶认定的事情,就算是假的,她也必定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假的变成真的。
不给西尽愁解释的机会,红叶把话讲得更加明白,「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只要红叶说孩子是你的,那孩子就是你的。不管事实上究竟是不是你的――都是你的!」
「你到底讲不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的人西尽愁也遇到不少,但像水零儿这样的,还是第一碰见。
西尽愁和水零儿你一句、我一句,争来争去。然而一旁的岳凌楼却突然沉默下来。刚才水零儿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力。水零儿说:『红叶的孩子就快出世了』,然而怀胎要十月,自己和红叶的事情,不过发生在三个月之前……
――就算是早产,也绝对不可能早到这种程度!
想到这里,岳凌楼心口的大石头好像突然消失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果红叶的孩子真的就快出世的话,那么那个孩子――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
――那么,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呢?
岳凌楼轻轻抬眼,望向了挡在自己前面的西尽愁。
他突然把很多事情联系在一起了。如果是十个月前,那还是冬天,自己在京城洛家。而西尽愁却在云南的日红岭,以红叶丈夫的身份生活在那里。那个时候的西尽愁记忆全无,一个正常的男人,每天和自己老婆睡在一起,还敢说自己什么都没做……这真的有可能么?
想到这里,岳凌楼开始怀疑西尽愁了。心想,是不是他把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忘了?
岳凌楼正想得入,突然只觉一股寒意森冷的视线射向了自己,不由得一抬头,朝那视线传来的方向望去,才发现竟是――水零儿!
此时的水零儿,指着西尽愁身后的岳凌楼问:「西尽愁,你不肯回天市殿去,是不是因为这个男人!」说着,手腕一抖,剑锋又指向了岳凌楼,逼问道西尽愁,「我现在问你,这个男人和红叶之间,你到底选择哪个?」
西尽愁一听头都大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必须二选一的问题呀……」
水零儿不容争辩道:「可是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如果你不选的话……」
顿一顿,眼神倏忽降温,握剑之手蓦然收紧,脚下也开始移动了。
「――我就帮你选!」
吼出这句话的同时,水零儿的身影突然消失在西楼两人眼前!
西尽愁一惊,知道她要对岳凌楼下手了。而岳凌楼,也感到一阵剑风朝自己袭来,急忙拔出腰间的匕首,凭着感觉,朝水零儿的剑挡去!
水零儿剑势虽猛,但却不是无法捕捉。当水零儿袭下来的瞬间,岳凌楼有绝对的自信挡住她的剑。但是,就在匕首和水灵剑相接的时候,岳凌楼的一切自信都被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击溃!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世上竟还存在这样一把剑!
一把无法阻挡的剑!

水灵剑不是剑,而是水。剑锋不是金属,而是一股二指宽的水柱!
就在岳凌楼以为他可以挡住水灵剑的时候,他的匕首却穿透了水灵剑!
一念之间,岳凌楼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轻敌。当日黎雪的孩子出世时,西尽愁被红叶困住,一整个晚上都没能脱身。而西尽愁也曾说过,自己不是水零儿的对手。现在,岳凌楼终于明白,当日西尽愁并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水零儿确实太难缠了!
水灵剑穿透匕首,这招令岳凌楼措手不及,然而水零儿的攻击却没有就此停止!
岳凌楼虽然看得见水灵剑,但身体却来不及躲避。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灵剑瞬间逼近他的面门!
但就在最后关头,只觉身子突然被西尽愁拽了一把,他顺着西尽愁的力道一旋身,就已躲到西尽愁背后。
而西尽愁自己,则成为水灵剑下的目标!
就在水灵剑碰到西尽愁脖子的瞬间,水零儿突然停止了攻击。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剑锋还停留在西尽愁的脖子上,可以看到在剑刃和皮肤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红色的痕迹。水零儿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还有一丝无奈和失望。
水灵剑是任何兵器都挡不住的,但如果是用身体――却可以阻挡!
「原来……这就是你的选择么……」水零儿冷笑一声,垂下了眼,手中的水灵剑突然消失,只听『哗啦』一声,剑就软了下来,最后变成了一摊清水聚在地上。
在水零儿的掌心有一个『天璇印』,只要运用那个印记,就可以『凝水成剑』。所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能凝出水灵剑来。而当水零儿再无战意的时候,那种凝剑的力量也会失去,所以剑又变回了原来水的状态。
「你既然已经是红叶的丈夫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爱她一下……」
水零儿的声音哽在喉咙中,就连双眼好像也突然蒙上了一层水雾。
看到她这副模样,西尽愁被吓了一跳。以前看到水零儿时,她都是一副精力十足的样子。没想到现在,居然露出这种痛苦委屈的表情。
水零儿擦了一下眼角,不知道她是气愤,还是生气,反正声音越来越大了,她朝西尽愁高声吼道:「明明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爱她一下?……就算是假话也好,就算是装出来的也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爱她一下!?」
――就算是假话也好?
西尽愁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水零儿会说出这种话来。还有那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红叶身上,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想到这里,西尽愁怔住不语了。而一旁的岳凌楼,好像也从水零儿的话中听出一丝异样,和西尽愁一起陷入了思考之中。
仔细一想,红叶的身份的确很奇怪。她和北极教,以及紫星宫,好像都有很的关系。一方面,她是北极教主杨鹰的女儿;另一方面,紫星宫的七宫主,好像也和红叶的关系很亲密。
岳凌楼没有忘记,几个月前,在紫星宫的地牢里,七宫主抱住红叶,说的那句话:『二十年了,你终于回来了。』看外表,红叶的年龄最多也就二十出头。二十年前,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和七宫主认识?
岳凌楼越想越奇怪,越想越觉得恐怖。
他突然记起在广州情川港时,紫乾对他说的那些话――关于『长生』的事情。难道红叶,会和那件事情有关系?
正在这时,耳边又传来水零儿的声音,不过水零儿是对西尽愁说的。
「西尽愁……就算我求你好不好……」
从来没听水零儿说『求』这个字,西尽愁一时接受不来,不知该如何答话。
水零儿吸了吸气,不看西尽愁的脸,而是望着墙角。她是第一这么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人,这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件很委屈、很难以启齿的事情。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也许……最多只有十天……十天以后,红叶可能就会忘掉一切……包括记忆里关于你的一切,都会忘掉……但是在这之前……在她忘掉一切之前,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陪陪她呢?……为什么你就不能陪她渡过这辈子的最后十天呢?」

说到这里,水零儿再也说不下去。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扑簌落下,她急忙在脸上抹了一把,但还是没能把泪水抹干。才一小会儿工夫,眼睛就已经红肿起来。
水零儿恳求道:「你答应我好不好?……只是十天好不好?……这十天,你好好陪着红叶,不要让她难过了……好不好?」
说到这里,水零儿猛地抬起脸来,发丝贴在她湿润的脸颊上,显得乱七八糟的。但她的眼里,却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光芒。她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她没法逼西尽愁,就只有求西尽愁,但如果这样,西尽愁还是不答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让西尽愁好好陪着红叶……
西尽愁一向对女人的眼泪最是没辙。现在一看水零儿哭得这么厉害,就突然觉得,好像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心里也愧疚起来,急忙安慰水零儿道:「好了,你先不要哭了,有什么话慢慢说……你说红叶还是十天就会失去记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也是岳凌楼想问的。
所以,西尽愁话音一落,岳凌楼的视线也立刻停留在水零儿脸上,等待她的回答。
而水零儿,则显得有点泣不成声,她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又吸气,过了好久,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如果你们真的想知道,不如去问问紫星宫的人……那个七宫主,一定知道得比我还要详细……」
12
西尽愁、岳凌楼、水零儿三人回到天市殿的时候,紫坤已经离开了。而红叶依然在沉睡,现在她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却在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
这种现象,不仅令七宫主恐慌,就连安然,也渐渐没有把握能保住红叶的性命。他曾不只一地想劝红叶拿掉肚子里的孩子,但都被红叶严词拒绝了。
在保护孩子这点上,红叶一也没有退缩过。
七宫主虽然担心,但见红叶执意不肯。渐渐,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在心里为红叶祈祷,希望她能够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她一直陪在红叶身边,直到发现西楼水三人都已经进入殿内,才从床边站起,向来客走去。
虽然她眼睛上蒙着一层紫绢,但一举一动却和正常人一样,完全不像看不见东西的人。
七宫主微微一抬手,示意落座。但真正坐下的,却只有岳凌楼一人。西尽愁站在岳凌楼身后,而红叶则跑到红叶床边,暂且不管西尽愁这边的状况了。
这时,安然把七宫主抚到岳凌楼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岳凌楼面带疑色,心想七宫主难道对自己很有兴趣?
还不待岳凌楼询问关于红叶的事情,七宫主就先说了起来。她的声音很柔和,但却总有些有气无力的,好像心中总是压着无尽的忧愁。只听七宫主道:「刚才我听紫坤提过你了,她说紫巽死后,风之力就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你是否想清楚了,愿意效忠紫星宫?」
什么效忠紫星宫?这种事情,岳凌楼根本没想过!
如果可以,他连『紫星宫』这三个字都不愿意听,就更别说是效忠了。
七宫主看不见岳凌楼反感的表情,依旧在自说自话,缓缓道:「关于紫星宫,虽然我生下来就在这里,生下来就注定会继承宫主,但我对它,却始终没有什么任何感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每天,都好像在等死一样……」
「七宫主……」身旁的安然低唤一声,似是不忍心听七宫主再讲下去。
而七宫主朝安然微微一笑,好像在示意不要紧,顿了顿又继续道:「紫星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是身上还有价值的人,在这里他能够得到赏识,并且得到很多东西……但如果是个没有价值的人,一切都像等死一样……你们应该也看得出来,其实所谓『宫主』,也不过是个空空的头衔……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紫星宫里的一切,都是紫坤说了算……我小的时候,她对我很好,好像对我有着很的期待,但是后来,我长大以后,那种期待就没有了……她好像渐渐发现,我不是她所期待降生的人……然后,一切就变了……」
「七宫主……」这是安然第二打断七宫主的话了。
然而七宫主却止住了安然,继续道:「其实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紫星宫并不是一个适合每个人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在什么情况下继承了风之力……但我只想告诉你,那种力量只会让你终生被束缚在紫星宫而已……」
听到这里,岳凌楼也算听出一点眉目,知道七宫主是叫他离开紫星宫。但是这种事情,不是岳凌楼想,就可以完成的呀。于是岳凌楼也很无奈地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七宫主你收回风之力,把我驱逐出紫星宫,我倒是求之不得。」
闻言,七宫主呵呵一笑,但却摇了摇头。
她说:「如果是其他人,我会觉得入紫星宫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但如果是你,我则会认为……一切都是命运,即使是折磨,也只得认命……我也好,红叶也好,情儿也好……全都是被紫星宫束缚住的人,我希望你明白……」
「我不懂!」
岳凌楼突然打断了七宫主的话,并且声音很大,表情也瞬间变化,由原来的无奈变成了震惊。他的所有冷静,好像都被七宫主刚才的那句话击溃,难以保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刚才从七宫主口中,竟说出了『情儿』这两个字!?
――情儿?情儿?

耳边仿佛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又唤起了什么回忆。
记忆里那段最黑暗、最压抑、最痛苦、最不愿回忆起的时间……瞬间,全都如泉涌般的在脑中浮现。
记忆里有个男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
――情儿。
岳凌楼的全身的毛孔开始收缩,身体也忍不住战栗起来。
那个男人,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的错误之中,回忆着那个名字……用岳凌楼的身体,去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个他爱的女子的名字……
――情儿,情儿……慕容情?
那个给了岳凌楼生命的女人,同时,也带给了岳凌楼无尽的苦痛和折磨。慕容情是岳凌楼一辈子也无法摆脱的阴影,即使在她死后十一年,这个名字还是注定会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提起――耿原修提过她,紫乾提过她,现在就连七宫主,也提起了她。
「这没有什么好不懂的。」七宫主依旧没发觉岳凌楼的反常,还在继续着那个话题,「如果你是慕容情的孩子,那么这一切,就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以前不信,但我现在信了。红叶离开了紫星宫二十年,但她回来了……情儿离开了紫星宫二十年,但是你,替她回来了……就连……」
说到这里,七宫主突然说不下去,犹豫了好长时间,终于才开口道:「就连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刚出身就被送出了紫星宫,但现在……她还是回来了!……成为八宫主回来了!安然,我好怕!……如果她又像我一样怎么办?……安然……」
七宫主话里的那个孩子,指的就是尹珉珉,她的亲生女儿。
七宫主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安然的名字,表情恐慌极了,她的双手都向安然伸去,在半空中胡乱挥动着,好像在找寻着什么慰藉。
她是真的在怕,真的在担心――岳凌楼看得出来。
这时,安然终于拉住了七宫主伸向他的手,低头在七宫主耳边轻声安慰了几句,这才让她稳定下来。
这时,一旁的西尽愁终于发话,他问七宫主道:「你说红叶离开了紫星宫二十年?」
七宫主点点头,「那年夏季发生了很多事情……红叶离开了,情儿也离开了,但是我却依然留在紫星宫里……我们一起长大的姐妹三人,从此各分东西……我虽然想念她们,舍不得她们,但只要一想到她们可以离开紫星宫,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觉得,即使我们分开也是值得的,即使我会因此再也见不到她们……也是值得的……那个时候,我们全部都可以天真地以为,可以离开紫星宫,离开这里……但是……」
七宫主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她竟大笑了几声,似乎在嘲笑着自己以前的天真,「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就像紫坤以前说的那句话『是紫星宫的人,就注定是紫星宫的人,逃不掉的』……所以,走掉的人又回来了……终究还是,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没有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离开这里?什么又叫无法离开?」岳凌楼皱眉问道。
一时之间,他无法接受。
他的母亲,竟然曾经是紫星宫的人!
还和红叶、七宫主是一起长大的姐妹?
虽然一年前在广州的时候,岳凌楼听紫乾提起过慕容情的事。那个时候,岳凌楼就隐隐觉得慕容情和紫星宫之间,有着某种关系。
但是现在,真相就在眼前。但却不知为何,岳凌楼在本能地拒绝相信这个事实。就好像如果他相信了,就真的一辈子再也无法摆脱紫星宫了。就好像如果他相信了,就不得不认命了一样。
「从头讲起吧,这样大家都可以听得明白一点。」
一旁的西尽愁终于说话了。他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因为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可以预料,七宫主要讲的,将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13
七宫主的故事,是从一个传说开始的。
紫星宫的存在,只为了复兴一个民族。一个不同于人类的民族,是一个拥有最接近神明力量的族群。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民族被称为『麒麟』。
因为麒麟一族强大的力量,渐渐让他们被人类所惧怕。
虽然麒麟一族有着掌控自然的力量,但在数量方面,始终不及普通人类。所以在普通人的眼中,那种奇异的神力被视为对天神的亵渎,和对天神职位的僭越和篡夺。因此,人类开始了对麒麟一族的血腥屠杀。

而麒麟一族,神力虽有,但并不强大。所以面对大规模的迫害和屠杀,并没有什么还手的力量。这场两个族群之间的争斗,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终于,麒麟的最后一支部族逃到了雪山,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被逼无奈之下,为了让麒麟之血延续下去,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下了最后一个血咒,也就是――永生之咒。
他们把自己所有的力量封印在一个婴儿体内,然后把婴儿冰封起来。所以在这个婴儿身上,集聚了自然界的全部神力,他被称为『圣血麒麟』。而那些麒麟族人,在力量耗尽之后,尸体变成了猩红的朵,盛放在雪山山洞之中,非常奇异。
那些朵,也就是后来的狱火。
关于狱火,这种植物非常奇异。它是麒麟族人死后,由尸体变化而来的。所以紫乾一直相信,那些族人并没有完全死去。总有一天,那些族人会通过狱火,再复活。千年以后,紫星宫建立,紫乾一直在种植着那种植物。
但就在三十年前,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狱火竟然结果了!
从来没有结过果的狱火,竟然结出了果实!而那颗果实,发育非常快,仅用了短短三天,就长得人头那么大,而且还在以极快的速度生长着。再后来,大概五天之后,果实终于裂开了,里面出现的――竟是一个婴儿!
所有人都震惊了。没有人想到,狱火竟可以结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那是一名女婴,被紫坤身边的鬼鸳抚养长大。但那女婴很奇怪,什么都不吃,只吃狱火。在紫坤看来,那是非常不祥的象征。因为女婴是由狱火生出来的,而同时,她却要以狱火为食。紫坤总觉得,这之中隐约蕴藏着『自相残杀』的意味,所以叫鬼鸳把女婴送走。
女婴被送到了一户姓薛的人家,但那女婴还是除了狱火之外,什么都不吃。眼看女婴一天天瘦了下去,鬼鸳心疼,便从紫星宫里悄悄偷了狱火,交给女婴吃。但后来事情败露,鬼鸳被逐出了紫星宫。
女婴不久后死了,但鬼鸳曾经留在薛家的那些狱火,却被薛家的大小姐偶然发现。好奇之下,吃了下去。谁知那一吃,竟再也离不开狱火了。这件事被鬼鸳知道后,他非常愧疚,于是他开始偷偷在云南种植狱火,并且把狱火磨成粉末,隔一段时间,就偷偷加到薛大小姐的饭菜里,这才保住了薛大小姐的一条命。
几年过后,薛大小姐嫁人了。她嫁去了离阳镇,嫁给一个在当地很有声望的医师,名叫丘然。而薛大小姐,正是丘夫人――薛秀婷。
不久之后,鬼鸳病逝,但幸好在他死前,他把狱火的事情告诉了丘然。也把狱火种,交给了丘然。丘然慢慢地琢磨狱火的培植方法和药性,发现那是一种能让人产生精神依托的迷药。再后来,大概二十年前,耿原修垄断了狱火的贩卖。而丘然,则成为狱火流入中原西条线上的一个交接点。
但渐渐,这种药物被朝廷重视,耿家走私的买卖越做越难。丘然为保薛秀婷一命,便和云南千鸿一派分舵主刘以伯联合,秘密种植狱火。刘以伯为的是钱,而丘然为的,却是她夫人的命。但是,刘家和丘家,最后都没有逃过灭门的悲惨结局。
继狱火第一结果后十年,狱火终于第二结果。
而且这,结出的是两颗果实。
同样诞生了两名女婴,就是后来的红叶,还有慕容情。
和第一名女婴不同,红叶和慕容情并不用依托狱火存活,所以紫坤并没有把她们送走,而是让她们在紫星宫里长大。
那个时候,正好七宫主也刚出世不久。三个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子,便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就在二十年前,乾坤两人分离,慕容情随紫乾离开了紫星宫。从此就再没回来过,直到现在,七宫主才知道她已经结婚生子。而她的孩子,就是岳凌楼。
虽然都是狱火所生,但红叶的身体,却比慕容情奇怪多了。
慕容情的成长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但是红叶,她只长到十八岁,就不再成长了。
并且,就在红叶十八岁的那一年,她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变得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把慕容情和七宫主也都忘了,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般。
这件事情惊动了紫坤,紫坤为她算过一卦,算出她命中螺旋,循环往复,十年便是一个轮回。
也就是说,红叶的外貌虽然停留在十八岁,但是每隔十年,她都必须经历一记忆全失的痛苦。她的命,说长很长,因为可以渡过无数个十年;但说短又很短,因为当记忆丧失、一切重来的时候,就好像死过一一样。
如果不是那个人的出现,红叶会在紫星宫里,平静地渡过她漫长的一生。
但就在二十年前,北极教少主杨鹰,为了修剑找上了紫星宫。而为他修剑、并且从此结缘的人――正是红叶!
两人在接触之下,渐渐倾心。虽然后来,杨鹰知道了红叶的秘密,但还是执意要带走红叶,娶她为妻,而红叶也愿意跟他离开。
对于这件事,紫坤本是不同意的,但却因为一件事情改变了想法。

一,紫坤对杨鹰说:「红叶和你是不同的,她可以长生不老,但是你不可以。你会老,也会死,你有没有想过,十年以后,当红叶忘了关于你的一切,你要怎么面对她?如果再过几十年……你已经变得老态龙钟,你又该怎么面对她?」
杨鹰当时的答案是:「再过十年,我会告诉红叶,我是她的爹;再过三十年,我会告诉红叶,我是她的爷爷……就这样依此类推……只要能在红叶身边,能看到红叶,无论是什么身份,我都可以感到幸福……」
听到这话以后,紫坤突然笑了起来。
她笑杨鹰的天真,但同时她也说,杨鹰天真得非常可爱。于是才同意让红叶跟杨鹰离开,好像是在考验杨鹰可不可以做到他说的那些话似的。
在送走杨鹰和红叶到时候,紫坤最后悄悄对杨鹰说:「二十年,我只给你二十年的时间……二十年后,也就是你四十岁的时候,我会收回红叶……如果二十年后,你还是像现在这么固执,不肯放红叶回来的话,就别怪我使用强硬的手段了。到时候,难免会伤了你和红叶……杨鹰,你活不过四十岁,这不是诅咒,也不是威胁,而是你的命……你命中注定,是活不过四十岁的……」
◆◇◆◇◆◇◆◇◆◇
七宫主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沉默着。事实永远比想象,更难预料,并且难以接受。如果按照七宫主刚才说讲的,那么……
杨鹰不是红叶的爹,而应该是红叶曾经爱过的一个男人?!
想到这里,西尽愁觉得很难理解。
他不知道杨鹰是在用怎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和红叶,又是在以怎样的心情,接受了红叶喜欢自己的事情。更不知道杨鹰又带着怎样的想法,出于怎样的考虑,竟让西尽愁和红叶结成夫妻?他是怎样才能做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另外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难怪杨鹰曾让西尽愁答应他一件事:用自己的生命保护红叶。
原来杨鹰怕的,就是紫星宫的人强带红叶回宫,而红叶不肯的话,会受到伤害。
就在众人都陷入沉默的时候,是七宫主打破了这种气氛,她说道:「无论怎样,杨鹰还是做到了,他的确变成红叶的爹……而红叶现在,却怀上了另外人的孩子。对红叶来说,她不会记得自己曾爱过杨鹰,而杨鹰的存在,对于现在的红叶来说,就仅仅是爹而已。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今天说的话告诉给红叶,那样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的确,这些事情在西尽愁这些人听来都难以接受,如果让红叶知道了,她怎么承受得了?而水零儿对西尽愁说的什么『已经没有时间』,还有什么『也许只有最后十天』,这些话都不难理解了。因为照时间算来,今年距离红叶上失去记忆,正好过了十年。
也就是说,再过不久,红叶又会像十年前一样,忘掉这十年中发生的一切。十年前,红叶忘了杨鹰。而十年后,红叶也会忘了西尽愁。对红叶来说,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但是现在和十年前又有不同,十年前的红叶只是红叶,但是现在的红叶,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腹中,还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红叶的孩子究竟是谁的?」西尽愁终于问出了这句话。问题又回到原点。
众人的目光同时移向西尽愁。显然,这个问题还是西尽愁的嫌疑最大。
水零儿不知何时又跑了过来,插话道:「红叶不会苯到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但突然,七宫主的脸色瞬间惨白,仿佛陷入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口中喃喃道:「不……有可能,如果是紫坤的话,她有办法让红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是迷药,红叶当时一定被下了药,所以才把孩子的父亲当成了西尽愁……」
闻言,岳凌楼的脸色变化最大,七宫主的话,无疑让他回忆起很多事情。当时的红叶的确是被下了迷药,而且还一直轻轻呼唤着『西大哥』这三个字。这个想法一闪而过,立刻就被岳凌楼否定,他在心中郑重告诉自己――那个孩子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
此时,七宫主的喃喃念叨并没有停,她竟突然哭了起来,「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紫坤,你好恨的心……给我下迷药就算了,怎么对红叶……也用出同样的伎俩!……」
「七宫主。」安然担心地扶住了七宫主快要倒下的身体。
但七宫主突然起身,站了起来,「十七年前,我被紫坤下药,生下了尹珉珉……」
这时,从七宫主的嘴里,西尽愁和岳凌楼两人,才第一知道了尹珉珉身世的秘密。难怪尹匀从来不提尹珉珉母亲的事情,难怪在十七年前,他会被逐出紫星宫,然后又突然多出尹珉珉这么一个女儿。
而尹珉珉,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这种特殊身份,才能成为紫星宫的八宫主吧?
她是七宫主和尹匀的孩子,虽然是近亲结合的产物,为道德所不容。但从某种方面来说,她继承的,却是尹家最纯正的血脉。
「那个孩子呢?我想去见见她……」七宫主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这是十七年来,她第一想见尹珉珉。而此时的尹珉珉,却早已在太微殿的水晶棺里,躺了数十天……
1

太微殿,七宫主站在那口水晶棺面前。她吩咐安然替她解开蒙眼的紫绢。
七宫主缓缓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十七年来第一看见。那个躺在棺中,静静沉睡着的女孩,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望着尹珉珉平静的睡脸,她终于承认了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的罪孽。
「十七年了,珉珉,我突然很想看你……十七年了,我竟从来没有见过你……现在终于见到你了,你却已经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七宫主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太微殿内回响着,有种莫名的清幽。听上去,也格外动情,催人泪下。可惜尹珉珉现在依然没有任何意识,她无法看到七宫主的到来,也无法看到七宫主为她流下的眼泪。
七宫主流泪的那一刻,把岳凌楼都吓了一跳。虽然不是没见过七宫主流泪的样子,但却从没见过七宫主这么失控的样子。
只见她俯倒在水晶棺前,隔着那层透明的棺盖,贪婪地望着她的女儿。即使眼泪把眼睛涨得生疼,还是不舍得眨一下眼,好像只要一眨眼,就会少看尹珉珉很长一段时间似的。她欠了十七年,终于直到现在,才把以前没看的,全部看回来。
十七年……
尹珉珉被送出紫星宫的时候,还是一个出世不久的婴儿;但当她十七年后,再回到紫星宫的时候,却已经有了婚约,是别人的妻子……
「珉珉……你长大了……」七宫主揭开了水晶棺盖,冰凉的手指碰触着尹珉珉脸上的皮肤,抚摸着她的脸颊,「你长大了……娘……都认不出你了……」
十七年后,七宫主终于承认了尹珉珉的身份,也终于正视了自己的身份……她是尹珉珉的娘,无论怎样,她都是尹珉珉的亲娘。虽然过去的十七年里,她一直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也一直想抹去那段记忆……但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做不到!
「珉珉……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害苦了,娘没在你的身边保护你……是为娘,太对不起你了……」
七宫主的每一句话,令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印象中的七宫主,是个仿佛已经将一切看淡的人,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缓慢悠闲。从来没见过她在人前,露出这么真实的自己。
「珉珉,你把眼睛睁开,你看为娘一眼……娘来看你,你也看娘一眼好不好?……」
七宫主的喉咙哽住了,她已经泣不成声。这时,是安然走上前去,扶住了她的肩膀,安慰道:「七宫主你不用太担心……小宫主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闻言,七宫主才擦干了眼泪,点了点头。在安然面前,她就像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孩子。安然想把七宫主扶走,但七宫主转身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地回头看了尹珉珉一眼,嘴里发出一身轻微的呼唤:「珉珉……」
但就在这个时候,七宫主的瞳孔收缩了!
她的视线停留在尹珉珉胸前那块的血痕上!她突然觉得,尹珉珉胸口的那团血渍――正在扩大!?
「啊!――」
七宫主指着尹珉珉裂开的伤口尖叫起来。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目光齐齐移了尹珉珉。
只是眨眼的工夫,尹珉珉左胸的那一大块衣襟,全都被新鲜的血红覆盖!
「珉珉!」七宫主大叫一声,又扑了回去,急忙骈指封住尹珉珉身上几大穴。但这依然没有止住尹珉珉从心脏不断涌出的血液!
所有人都慌了,安然急忙采取紧急止血措施。
而岳凌楼,则对侍立在一旁的一名小婢说道:「快去把祭司大人请来!要快!」
◆◇◆◇◆◇◆◇◆◇
紫坤赶到的时候,太微殿里已经挤满了人。
众人用尽一切办法,依然没能成功把尹珉珉的血止住。止血的纱布换了一张又一张,被血水染得绯红的废纱,扔了一地,殿内满是浓腻的血腥之味。岳凌楼立在墙角,脸色苍白,他觉得这里血的味道,已经令他难以忍受。
安然急得满头大汗,看到尹珉珉的脸色越来越僵白,他的手也不禁开始颤抖,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渗出。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尹珉珉死么?!
安然不甘心,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救活尹珉珉。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七宫主。当七宫主终于鼓起勇气,敢于面对尹珉珉这个女儿的时候,他竟不能把尹珉珉从黄泉路上,为七宫主带回身边!
「你先退下!」

身后突然响起紫坤的声音,安然只得乖乖退下。
此时的紫坤,收起了平时的一脸魅笑,而变得非常严肃。她也看出了情况的危机,如果再不能把尹珉珉的血止住。只怕尹珉珉的命,最多也只有半柱香的时间了!
紫坤和七宫主一样,先在尹珉珉的几大穴上点了几下,但却无济于事。
见紫坤用的是和自己刚才一样的办法,七宫主也不由得着急起来,上前道:「封穴也没用!血止不住的!还没有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
这个问题,竟把紫坤也问得呆住。
她也是第一遇到这种情况,但就在这时,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出口就道:「既然没有办法止血,就想办法给她『输血』!不要让她失血过多,不然就没救了!」
――输血?
紫坤的这两个字,提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安然有点忧心,说道:「但是输血的成功率太低了,弄不好的话,会害供血受血双方,全都死去……」
「那就找血缘最相近的人!」紫坤低吼着,打断了安然的话。
「找血缘最相近的人?但是现在……血缘最相近的人……」安然的目光在殿内搜寻了一圈,最后竟落到七宫主身上。现在,和尹珉珉血缘最近的人,也只有七宫主了!
见安然看着自己,七宫主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走上前去,沉声道:「好吧,就用我的血……」
「你不行!」紫坤瞪了七宫主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你还没有那个资格!麒麟的魂魄,极有可能在珉珉身上苏醒,现在的珉珉,身上流淌着麒麟的圣血……但是你,你身上什么都没有,你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而已!……你没有资格把自己的血输进珉珉的体内!」
――没有资格?
七宫主被这四个字打击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紫坤却全然不顾七宫主的面如土色,视线移动,竟落在了不远的岳凌楼身上,沉声说道:「凌楼,你过来!」
岳凌楼的母亲是慕容情,慕容情是由狱火孕育出来的。而狱火,又是由麒麟族的尸体幻化成的植物。所以在场的所有人之中,只有岳凌楼的血,是最接近圣血麒麟的,也是最接近尹珉珉的!
15
「凌楼,你过来!」见岳凌楼一动不动,紫坤压低声音,又喊了一句。
岳凌楼当然不敢过去,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过去,就必须把自己体内的血输到尹珉珉身上。岳凌楼摇着头,后退几步。
「过来!凌楼!」紫坤的声音里已经隐隐透露出恚怒的讯息,她朝岳凌楼伸出了手,双眉紧紧蹙在一起。
「不……」一个细小的音节从岳凌楼口中发出,连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在本能地拒绝着,「我不要……我为什么要救她……不要……」
「岳凌楼!你过来!」紫坤一气之下,竟厉声喊出了岳凌楼的全名。
但这,岳凌楼对她的回答,竟是转身跑出了太微殿。太微殿上聚满了人,但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个人伸手拦他。直到岳凌楼一脚垮出殿门,他才听到身后传来西尽愁的声音。
「凌楼!」
西尽愁喊了一声,一把抓住岳凌楼的手腕,想把他拉回殿内。
但岳凌楼却挣扎着甩开了西尽愁,大吼道:「我不要去!我为什么要救她!我恨不得要杀死她!为什么要叫我救她!」
「凌楼……」西尽愁扶住了岳凌楼的肩膀,摇了几下,试图唤回他的理智,「现在只有你能救她……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她都已经知道错了,她已经嫁人了……她终于想要安静生活了,就在她想要重新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就不给她这个机会?……凌楼,你救救她……就算帮我,你救救她好不好?」
「不好!」岳凌楼再甩开西尽愁的手,嘶声吼道,「你怎么知道她已经知错了?……她是自杀的,这说明她自己就想死……既然她一心寻死,你们又何必硬要救她?……我不会救她,因为我还没有原谅她!……常枫死在她的手上,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常枫?……我为什么要救我的仇人!」

「你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西尽愁的声音大了起来,「你就当是积德,救她一又怎么样?」
「我不稀罕积这个德!」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她?」西尽愁突然想起了岳凌楼以前的话。岳凌楼说过,如果西尽愁肯砍下一只脚,他就可以原谅尹珉珉。于是西尽愁郑重地问岳凌楼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再断一肢,才能原谅她?」
岳凌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有必要为她做这么多事情!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凌楼,你就放下一切成见,救她一好不好?」西尽愁恳求道,「珉珉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如果她知道是你救了她,她一定会心存感激……你们从此冰释前嫌,难道不好么?」
「西尽愁,你已经蠢到一定程度了!为什么一定要我让步?我已经让得够多了……」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了好不好?你再让她一、原谅她一好不好?」
望着西尽愁认真的表情,岳凌楼竟也也开始心软。他吸了几口气,终于冷静下来,问道:「真的……是最后一?」
西尽愁急忙点头,「我向你保证。」
「你的保证如果有用……猪都能在天上飞……」岳凌楼不满意地低声嘟哝了几句。
既然岳凌楼已经可以开玩笑,就说明他同意救尹珉珉了,西尽愁也总算舒出一口气。但就在岳凌楼和西尽愁转身朝天市殿内走去的时候,他们看到了站在殿外的安然。
「不用进去了……」安然低声道,「因为小宫主她,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安然低头望着脚下的石板。
「你说什么?」西尽愁不相信。
「已经死了……」安然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这不可能……」岳凌楼的声音,他不信尹珉珉是这么容易就死的人!
闻言,安然冷笑了两声,「怎么不可能,你不是想她死么?现在她真的死了……你应该高兴才对……」说到这里,声音蓦然变利,「岳凌楼!你为什么就不肯救她!」
「我……」
岳凌楼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他没有义务去救尹珉珉,但现在尹珉珉的死,错误却全被归在他的身上。
「如果你刚才答应救她,她也许就不会死了!」安然不肯放过岳凌楼,大声指责道。
「其实我……」
不知为何,此时的岳凌楼,好像真的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想要辩解,但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理由。他突然望向了身旁的西尽愁,西尽愁一直没有说话。于是岳凌楼喊了他一声,但西尽愁好像没听见似的,没有应答。
就在岳凌楼伸手想去拉西尽愁的时候,西尽愁却突然抽身离开,朝殿内走去。
岳凌楼拉空了,连衣袖都没能碰到。
望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他本已经改变主意,想救尹珉珉了,但现在……却落得这种下场,像个笨蛋……如果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一直拒绝……
朝着西尽愁的背影,岳凌楼大吼过去:「什么冰释前嫌?我一点都不稀罕!西尽愁,你听好,她死了就死了……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她现在不死,总有一天,我也会杀她。」
但无论岳凌楼在身后说什么,西尽愁都没有回话。好像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似的。
――尹珉珉死了?
他无法相信。直到他看到那具躺在水晶棺里的女孩,全身已经没有一点血色,皮肤变得灰白的时候,他才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珉珉……」

西尽愁伸手抚上尹珉珉的额头。
但就在这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西尽愁的手掌和尹珉珉的皮肤接触的瞬间,他感到一股热流从自己体内流出。而尹珉珉的脸上,也突然泛起了红光!
西尽愁试图把手移开,但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被牢牢吸住,根本拔不起来!
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吸到了掌心,再通过掌心,进入尹珉珉的身体!西尽愁狂躁地叫了一声,神经传来的剧痛,令他的身体好像快被扯碎一样。
正是西尽愁的这一声吼叫,才使其他人的目光移到西尽愁身上。
尹珉珉的脸上,终于渐渐恢复血色。而西尽愁,则摇摇晃晃的,脸色僵白,好像立刻就要倒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在呆了几秒钟后,才蓦然意识到――是吸血!
是尹珉珉,正在从西尽愁的身上,吸收血液!
16
「珉珉……」七宫主呆了,她看到尹珉珉变得血红的脸,不相信世上还有这种事。
七宫主也没多想就冲上前去,抓住西尽愁的手,想把他拉开。但一拉之后才明白,西尽愁的手好像长在尹珉珉额头上似的,根本动不了。
正在这时,又有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来,封住西尽愁腕上的动脉!
血液无法流通,尹珉珉脸上的血色才又渐渐降了下去。而西尽愁,这才从血液大量流失引起的晕眩中醒来,眨了眨眼睛,看清那个按住他动脉的人――竟是岳凌楼!
「好险……」岳凌楼压低双眉,望了西尽愁一眼,又急又气地道,「你身上的血差点就被她吸走了!你还想救她……她根本就是想要了你的命!」
西尽愁吸了一口气,稍稍稳定下来。刚才的突然失血,令他双眼发黑,但现在总算是缓过来了。面对岳凌楼的轻声责备,西尽愁竟没用一点后悔的意思,他望着尹珉珉,低声对岳凌楼道:「把你的手松开……」
「什么?」岳凌楼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震惊地望着西尽愁。
「把你的手松开……」西尽愁又重复了一遍,补充道,「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她需要我的血,我会给她……如果这就是可以让她苏醒的方法,我就可以把我的血给她……」
「你疯了是不是?」岳凌楼吸一口气,肩膀开始不可抑止地颤抖,突然竟苦笑了起来,「好,西尽愁……既然你已经这么说了,我就成全你……既然你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你的死活,根本和我没用任何关系!……」
然而西尽愁却没有心思再听岳凌楼说下去,竟生硬地打断道:「把你的手松开!」
「你……」
岳凌楼竟无话可说,再没了刚才的气势。他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来。
心,从来没用像现在这么痛过。怨恨,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过。他怨的不是尹珉珉,而是西尽愁。怨他现在的态度,怨他对尹珉珉的袒护,怨他可以为了那个女人,拿生命开玩笑,甘愿冒这么大的险!
但即使如此,岳凌楼按住西尽愁动脉的手却没有松开。
即使他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但只有那只手,始终保持着沉稳。因为他非常明白,只要自己一松手,西尽愁的血液将再被尹珉珉吸走!
他不想松手,即使西尽愁已经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但岳凌楼依然不想松手!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西尽愁用内力使劲一震,脉络猛地向外搏动,竟把岳凌楼的手震开了!
血液又开始流动,从西尽愁的身上,源源不断似的流入尹珉珉体内。尹珉珉脸上的血色开始恢复,从脸颊逐渐扩散到颈部,然后是肩,再然后就是整个上身。而西尽愁却开始慢慢瘫倒,只觉力气正在迅速从体内流失,不到几秒钟,眼前竟又变成一片黑暗。
这一切岳凌楼看在眼中,但他的身体却动不了了。脑子里全是西尽愁刚才冷漠的表情,冷漠的话。他竟用内力震开了自己?竟用内力震开了想要救他的自己?
这时,岳凌楼才突然发现,其实最蠢最笨的人不是西尽愁,而是自己!

西尽愁明明已经说得很清楚,他甘愿把血输给尹珉珉。只有自己,才像个笨蛋似的在不顾一切地阻止他……
只眨眼工夫,尹珉珉全身都已泛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和西尽愁身上,西尽愁的皮肤越来越僵白,已经渐渐接近死人的白色了。而尹珉珉,她的身体也红得极不正常,好像所有血管都在短时间内被撑开了,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多到可以从毛孔渗出来!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快,快把她身上的血放出来!」紫坤指着尹珉珉大吼起来。
尹珉珉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现在西尽愁和她自己的血,都聚集在她的一个身体里!如果再这样下去,任由血液流入的话,只怕尹珉珉身体会被血液撑破!
「把她的血放出来!」见没人听懂她的话,紫坤急得又大喊了一遍,但众人依旧一副呆愣的表情,反应不过来。于是紫坤也不再命令别人了,只见她右手一抬,一根半透明的细线从她袖管中飞出,直直飞向了尹珉珉,扎入尹珉珉胸前的伤口!
瞬间,细线变红了!
原来那并不是一根细线,而是一根导管。通过那根导管,可以把尹珉珉体内原来的血液输导出来!但是……
导管的一端插在尹珉珉胸口,而另一端,则被紫坤捏在手里。
不知道紫坤在想什么,但却突然有那么一丝浅浅的笑容,从她的嘴角浮现。只见她把手中的导管微微一转,竟又发了出去!
这,她的目标不是尹珉珉,而是尹珉珉旁边的――西尽愁!
西尽愁现在已经神智不清,接近昏迷的边缘了,连有东西向自己飞来都不知道,更别说是避开。而岳凌楼,只来得及提起一口气,连一个字都没能喊出来。那导管就以闪电般的速度,插入西尽愁的身体!
现在的情景很奇怪。西尽愁的血从他的手,通过尹珉珉的额头,流入尹珉珉体内。但同时,尹珉珉的血,也通过那根导管,流到了西尽愁身上。
――换血!
岳凌楼一惊,想到了这两个字,也想到了欧阳扬音!
几个月前,当他还在水寨的时候,是欧阳扬音突然掳走了他,说要帮他换血。并且还说,这是她和西尽愁的一个约定。
但那个时候的欧阳扬音疯疯癫癫的,说话颠三倒四,岳凌楼也无法追问。只知道用换血这个方法,好像能根除狱火之毒。但更具体一点的,比如说方法之类,岳凌楼就一点都不知道了。
甚至,他怀疑欧阳扬音和自己一样,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欧阳扬音当初才在水寨杀了那么多人,为的就是试验。通过试验,找到换血的方法而已。但直到岳凌楼被水寨的萧辰清等人救走,欧阳扬音还是没能成功。
时隔百日,此时此刻出现在岳凌楼眼前的景象,却让那个时候听上去非常荒谬的『换血』一说,变得如此真实,如此明晰,也是如此――有可能!
◆◇◆◇◆◇◆◇◆◇
尹珉珉终于醒了,不过那已经是翌日傍晚的时候。
有很多人围在她的床边,其中包括陈凌安,也包括七宫主。看到尹珉珉终于醒来,陈凌安竟埋头捂住了自己的脸,很久没能合上的眼,这时才终于放心地闭了起来。而七宫主,眨也不眨眼地望着尹珉珉,欣慰地微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
这是尹珉珉第一看到七宫主,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
她只是觉得,看到她哭,自己也会很心痛。看到她皱眉了,自己就好想安慰。看到她坐在自己身边,就好像有股温暖的气息,包围着自己。这种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尹珉珉不知道,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就在这时,尹珉珉试图坐起来,而七宫主则一下扶住了她,柔声道:「慢点……」
「我……我到底是怎么了?」尹珉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但突然眼神一变,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一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我自杀了!
记忆一下浮现,尹珉珉回忆起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

那个时候的感觉,还是那么清晰。她只觉得自己好绝望,好绝望……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剑就已经插入了自己的左胸。
她觉得很痛,但那种痛,远远没有西尽愁带给她的痛苦。
她就那样安静倒在地上,感受着血液从身体里流走,感受着四肢和身体慢慢发凉,感受着昏昏沉沉的黑暗,和越来越临近的死亡……
「我还没死?」尹珉珉捂住自己的心口,不敢相信。
七宫主一下抱住了尹珉珉,抚摸着她的后背,忍不住泪流满面,「傻孩子,以后再也不许了……你要好好活着,如果再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你来找……娘……说……」
「……」
尹珉珉愣了,短短的一瞬,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名词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呆呆地又重复一遍:「娘?……」
七宫主急忙朝她点头。
「娘?……」尹珉珉试着又叫了一,睁大双眼望着七宫主。
「嗯。」七宫主还是不断点头,此时此刻,她也说不出其它的话。
「娘……」当尹珉珉喊出第三声的时候,竟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哭了出来,扑入七宫主的怀里,把她紧紧抱住。此时的尹珉珉,什么都不怀疑,什么都不思考了,她就这么相信了,因为自己的感觉已经告诉她一切。
那种感觉,那种暖暖的感觉……不会错的,那就是……娘的感觉……
17
当西尽愁再睁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抹奇异的紫色。淡淡的光线透过紫色的纱幔,照在他的脸上,暖暖的,时候应该是清晨。
「醒了?」
头顶传来稚嫩的童声,几根冰冷的手指触到西尽愁的脸颊。
――是紫坤。
感觉这样告诉西尽愁,他撇开了脸,有些厌恶。短短的一瞬间,他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感到从心脏传来一阵刺痛,才蓦然想起那天的情景。他的血被尹珉珉吸走,而后,通过一根管子,尹珉珉的血也流进他的身体――他们的血,交换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尽愁下意识的捂住了心口,突然,他愣住了,因为他抬起的竟然是自己右手!
――那只手,不是应该在几个月前,就失去了么?
西尽愁彻底糊涂了,望着自己的手,但感觉却很陌生。
――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手,一眼就能够看出来!
「呵呵,发现了么?」
紫坤笑了笑,按住西尽愁的手背,偏头望着他,脸上的笑容非常妖魅。
西尽愁被她这么看着,竟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紫坤低下了头,用一根手指轻轻在西尽愁的手背上一边来回划着,一边问道:「新的右手,还喜欢吧?」
「你这个妖女!」西尽愁一把打开了她的手,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这只手又是谁的?」
见西尽愁动怒,紫坤轻轻一笑,自嘲般低声自语道:「怎么你唯独对我这么凶?况且,我也没做坏事,我见你的手废了一只,就好心帮你接了只新的。但谁知你不但不感谢,还这么凶我……」
说着,竟难过地低下了头,好像真的受到莫大的委屈。

「这到底是什么!」
西尽愁没有闲情看她的表演,一把抓住自己的右臂,想把那个看着就不舒服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拔下来。但谁知刚这么一扯,一阵剧痛随之袭来。西尽愁痛得龇了龇牙,额边竟渗出冷汗。
见西尽愁的反应如此激烈,紫坤似是有些生气,吸了几口气道:「真不明白你何必自找罪受,早知道这样,我又何必弄坏我的鬼鸳来救你……当今世上,有多少缺手少腿的人想要恢复正常,但都没有机会。可是你,我明明已经把你的断壁治好,但你还要把它拔下来!」
「废话少说,妖女!」西尽愁推开紫坤,正想冲出紫纱帐子,但突然,他注意到紫坤刚才话里的一个地方。
――什么叫『弄坏我的鬼鸳』?
西尽愁一听到『鬼鸳』这两个字,自然就会想到常枫。
――难道这只手……会是常枫身上的?
想到这里,西尽愁缓缓抬起了手,怔怔望着自己的右手掌心,蹙起了眉。凭感觉,他觉得这只手并不是常枫的。
这时,紫坤好像也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竟掀起了紫纱软垫的一角。西尽愁瞥了一眼,仿佛看见软垫下还有一个水池样的东西。不过那池子里的液体却有些发黄,而且味道非常难闻,像是一股浓重的药味。而那种药味,却使西尽愁立刻联想到了死人!
「过来看看。」紫坤微笑着点头,态度非常亲切。
闻言,西尽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带着戒备,慢慢靠近。但只是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就停住了!剧烈的震惊,让西尽愁无法再向前走。他怔在原地,开始慢慢地摇头,他不相信他看到但一切。
因为在那池水里,竟泡着――常枫!
「这不可能!……你杀了他?……」
「我哪有?」紫坤轻笑一声,立即反驳道,「他还没有死,他的心脏还在跳,意识也没有消失,也许他现在还知道你在看着他呢……」说着,掩嘴一笑,「不过就是被泡在芳馥剂里,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而已。我不会让他那么快死的,因为……如果他死了,他体内的内脏,也会跟着死掉……就再也没法用了……」
「你何必这么残忍!」如果这样,还不如一刀杀了他痛快!
西尽愁再也讲不出其他的话,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枉然。紫坤的想法已经很明显,她只是把常枫当成了保存新鲜内脏的容器而已。今天她需要一只手,就从常枫的身上取下来,明天如果还需要一颗肝脏,也会从常枫身上取下来。
「残忍?」紫坤冷笑道,「我并不觉得我多么残忍。因为我的鬼鸳,他的身体也是用这样的方法做成的。一年前,他被密道机关所伤,粉身碎骨地被送到我面前,是我救了他。而他现在的皮肤、内脏、骨骼、血肉,全部都是当初我给他的。既然是我给你,我又为什么不能再取下来?比如说你的这只手……」
说着,指了指西尽愁的右臂,又道,「虽然是从鬼鸳身上取下来的,但是几年前,却是紫星宫司火护法『紫离』身上的东西!」
――紫离?紫星宫护法?
这几个名词给西尽愁带来短暂的吃惊,令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一年前,他在云南离阳镇,好像遇到过紫星宫的一个怪人。那人的手掌非常奇怪,可以幻化出蓝紫色的火焰。而那火焰之中,又含有剧毒,耿奕就曾经被那蓝焰之毒伤过。
――难道现在这只手,就是当时那个人的?
想到这里,西尽愁不由得沉默了,低头望着自己道右手手掌。
难以想像,人的身体居然可以这样轻易被拆散了重装!?
而紫坤居然把这样的一只手,接在自己身上,这之中必定还有什么原因。
不待西尽愁发问,紫坤自己便说了出来,「有了这只手,你就可以使用司火之力。而历来可以使用司火之力的人,都只能是我们紫星宫的护法而已……」
她邪魅地一笑,眼角瞥了西尽愁一眼,像是在看西尽愁的反应。随后又低下了头,整理着软垫,把垫子重新盖好。这样,泡着常枫身体的药池,又被重新隐藏起来。
「你不会是想逼我入你们紫星宫吧?」西尽愁总算明白紫坤的打算了。
「逼?你怎么会这么想?」紫坤笑了起来,「你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境吧?那好,我来告诉你。现在你的身体里,流的全是珉珉的血……」
「那又怎样?」

「狱火。」紫坤沉下了眼,淡淡说出这三个字。
「狱火?」
西尽愁一愣,但如果再加上『尹珉珉』,和『血』的话……他也渐渐明白了。
只听紫坤曼声道:「对于狱火,我以前虽然厌恶,但是现在,却慢慢觉得那是一个培养傀儡的好东西。当日四川水寨的那场祭典,我为了控制水寨众人,在烛火里下了狱火之毒。那个时候,珉珉也在场。所以在她的血液里,也染上了狱火。而现在那染毒之血,却换到了你的身上,所以……你就成了狱火的俘虏。」
――原来,这才是换血的目的?一来可救尹珉珉一命;二来,也可以控制西尽愁。
西尽愁不禁一声苦笑,没想到自己早就成了紫坤的目标,被算计进去了。但有一点奇怪,当日的祭典,自己明明和尹珉珉在一起,但为什么唯独自己没有染毒呢?
西尽愁来不及细想,紫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比刚才更加阴沉,也更具威胁性。她阴冷地说道:「西尽愁,我不得不告诉你,除非你全身血液流尽,不然――你这辈子再无可能离开狱火!」
这点当然西尽愁明白,因为岳凌楼毒发时的情景,他也曾经亲眼目睹了很多。以前看到岳凌楼因为毒发或强忍、或挣扎时痛苦的表情,他都会想,如果自己可以替他分担一点多好?而现在,这个愿望好像已经实现了。
想到这里,西尽愁自嘲般的一笑,摇了摇头。
紫坤道:「我从来不逼人,你可以考虑。就像岳凌楼一样,他也还在考虑期间哦。」
「他也在考虑?」考虑什么事呀?西尽愁不懂。
「嗯。」紫坤笑着点头,立刻回答道,「和你一样,在考虑入不入紫星宫的问题。难道你还不知道?紫巽死后,司风之力是由岳凌楼继承的。现在他和你,一个属风,一个属火,风风火火的,倒也挺相衬。虽然他现在还没给我明确的答复,但是我相信……无论是他,还是你,都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因为你们同样身中狱火之毒,这就注定了……你们不可能离开紫星宫……」
「原来是这样。」西尽愁装作没懂紫坤话里的威胁,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看来他还真瞒了我不少东西,这么大的事情只字不提。」
紫坤笑了,又道:「如果他连继承护法这件事都没告诉你的话,那么那件事……自然也是不会对你说的了……」
「哪件事?」西尽愁一向对岳凌楼的秘密很感兴趣,几乎是脱口而出就问了出来。但他却在不久之后,万分后悔听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因为紫坤说的是,「一件关于岳凌楼,还有红叶,以及红叶肚子里孩子的事情……」
18
西尽愁找到岳凌楼的时候,岳凌楼还在房间里悠闲地喝茶。
紫坤给西尽愁重新接手的事情,差不多整个紫星宫的人都知道,岳凌楼当然也不例外。而紫坤执意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所以,在看到西尽愁好手好脚地冲进房间时,最令岳凌楼吃惊的不是他身体的恢复,而是他脸上急躁紧张的表情。
岳凌楼还以为他是来认错的,正想嘲讽几句,但谁知话刚到嘴边,突然只觉肩膀一疼,整个上身都失去平衡,竟被西尽愁硬从凳子上拉了下来!
岳凌楼本就旧恨未消,再加上西尽愁是这种态度,火气变得更大,张嘴就大吵起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出去!」
「滚?」西尽愁冷笑着点了点头,「你要我滚很简单,只要回答一个问题。」
「如果是关于尹珉珉的我不想听!」岳凌楼气得转过背去。
「不是她!」西尽愁抓住岳凌楼的肩膀,硬把他转回来面向自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是关于红叶的……」
「红叶?」岳凌楼愣了愣,似是预感到了什么,眼睛眨动几下,竟避开了西尽愁逼视的目光,撇头望向旁边的墙角。
见状,西尽愁心里『咯噔』一下,皱眉轻叹一声,而抓住岳凌楼肩膀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下来。
岳凌楼趁机推开西尽愁,向窗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是不是紫坤对你说了什么?」
西尽愁回答得非常直接,「她说红叶的孩子是你的!」
意料之中,岳凌楼听后一声冷笑,背对西尽愁道:「那你现在跑过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只想知道是不是真的!」西尽愁再抓住岳凌楼,拉到自己近前,「我不信她的话,但是我信你的话。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信我?」岳凌楼冷笑着,蓦然转身,微微仰头,和西尽愁对视着,「你真的相信我?」
没有犹豫,西尽愁点了点头,但脸依旧绷得紧紧的,他还是无法放心。因为紫坤刚才说得那么肯定,而岳凌楼又明显有事隐瞒,他虽然不信红叶的孩子会是岳凌楼的,但同时又觉得这里面必有隐情。
西尽愁把岳凌楼的肩膀紧紧抓住,正色问道:「红叶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是。」简单明了的答案。
西尽愁这才松了一口气,确认道:「真的?」
闻言,岳凌楼冷笑,「你不是说相信我么?还问什么?」
西尽愁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凌楼,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这就是你对我的信任程度?」岳凌楼动怒,声音大了起来,「红叶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你不是应该比我更加清楚么,还跑来问我干什么!」
「我怎么会更加清楚?你究竟想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红叶的孩子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你自己做过什么事情,难道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红叶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可能是我的!」
一口气吼出这么多话,连岳凌楼也清楚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和慌乱。
是的,他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慌乱过。刚才那些话,与其说是说给西尽愁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的。他要告诉自己,红叶的孩子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只可能是西尽愁的!
「你冷静一下!」西尽愁摇着岳凌楼的肩膀,也跟着吼了起来,声音很大,立刻把岳凌楼的声音压住。
岳凌楼睁大眼睛瞪着西尽愁,吸了几口气,不再说话。
看到岳凌楼终于冷静,西尽愁才严肃道:「凌楼,你好好听着。我不是在假装什么,也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要明明白白告诉你,红叶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根本没有碰过她,连一点点都没有碰过……」
「骗人……你在说谎……」
岳凌楼不信,摇头,后退,再避开了西尽愁的目光。
他不敢去看,因为面对那样的一双眼睛,他怕自己会相信西尽愁的话。但如果相信了西尽愁的话,他就无法相信自己,无法相信自己刚才说的那句――不是。
岳凌楼想推开西尽愁,但他双手都被西尽愁抓住,无可逃。
「凌楼……你不要躲我,因为你一躲,我心里就怕……你再好好对我说一遍,你和红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西尽愁望着岳凌楼慌乱的眼睛,他发现那双明亮的眼眸,竟在一瞬间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西尽愁更加焦急,又问了一遍:「凌楼,你好好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和红叶,到底有没有……」
「有。」
不等西尽愁把话说完,岳凌楼就已回答。
但从岳凌楼的表情和音调里,西尽愁无法分辨那到底是赌气,还是真相。
岳凌楼抿了抿嘴,眼眶中隐隐有泪光在打转,但他还在强忍着对西尽愁说:「我有!――西尽愁,你是不是就想听我说这句话?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我和红叶――的确发生过关系!我的确上过她!――而且,就在这紫星宫里!她被灌了药,但是我没有,当时的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要不要我告诉你,她在我的身下……但却叫着你的名字……西尽愁,那是你的名字!」
「……」
西尽愁说不出话,他微微张开了嘴,倒吸一口凉气,脑中一片空白,好像已经停止所有思考。他的手颤抖着,渐渐离开了岳凌楼的肩膀。他开始后退,身形摇晃,几欲跌倒。
岳凌楼突然上前抓住他,急躁起来,大吼一通,「但是西尽愁,我告诉你,那个时候的红叶不是Chu女!我不是她唯一的男人!你以前一定也碰过她的,对不对?即使不是你,一定也有其他男人碰过她的,对不起?所以那个孩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而且时间也不对,只是三个多月而已,绝对不可能那么快!……」
「够了……你住口……」西尽愁听不下去,他头很痛,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真的不是我的!」可是岳凌楼还在说。
「你住口!」
这,西尽愁厉喝道,蓦然抬头,严肃的表情把岳凌楼都吓得怔住。
「真的……不是我的……西尽愁,你相信我,孩子真的不是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哽咽着,当岳凌楼再把脸抬起来的时候,两行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出,「西尽愁,你相信我啊……你明明说过你信的,你刚才明明说……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信的……你说过的话怎么可以不算?……怎么可以不算呢?……」
「你还叫我怎么信你?」西尽愁也捂住了脸,吸一口气,再略带颤抖地呼出。
此时此刻,岳凌楼方寸大乱,夹杂着恐惧和后悔。
相较而言,西尽愁则想明白了很多事,「就算如你所说,红叶不是Chu女,但她的男人不是我……而应该杨鹰。那个故事你也听过,红叶和杨鹰,其实应该是恋人……」
「但是我当初并不知道……」还在试图辩解着什么。
「就算你什么都不知道……」顿了顿,突然大吼起来,「你也不该那么对红叶!」
「我怎么对她?」岳凌楼的腿软了,他很想就这样倒在地上,但他没有,而是用最后一丝勇气硬撑着,「当初我只是想快点离开紫星宫而已……当初,我只是以为,我做的事情,不过就和你做的事情一样……一年时间,我从来没有忘过你,但是你呢?你却忘了一切,心安理得地和另外一个女人欢好!……只要一想到这点,我就很难受……西尽愁,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我已经难受到厌恶红叶,憎恨红叶了!――憎恨她是你的女人!」
「以为?一切都只是你『以为』的而已!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会对红叶造成多大的伤害?!」
「我只知道红叶也对我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你为了她的事,跑到这里来骂我?明明就是她抢走了你,但你还要替她骂我!?」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事情到时候!你明明就做错了事,为什么还要无理取闹!」
「究竟是谁在无理取闹!?西尽愁,你立刻就给我滚出去!」岳凌楼右手指门,怒不可遏。
西尽愁吸一口气,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说得很清楚,要我出去很简单,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红叶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
「不是!」
西尽愁一把把岳凌楼拉过来,「你再说一。」
「不是!根本就不是!」
「岳凌楼,就只是承认一句而已,难道你连这点都做不到?」
「为什么要承认?我已经说得很清楚,那孩子不是我的!」
「你……」西尽愁竟突然扬起了手。
「这算什么?」岳凌楼扬了扬下巴,问道,「你想打我?」
被这么一问,西尽愁扬起的手,竟落不下去。
岳凌楼道:「你很好,西尽愁,居然为了那个女人想打我?你可以为了欧阳扬音去参加十三寨寨主聚会,把我丢在青神寨差点被烧死;你也可以为了尹珉珉咬断自己的手,为她把血献出去,而把我震开。现在,你又可以为了红叶打我?……那我究竟算什么?……我在我心中,究竟算的是什么?……我不如欧阳扬音,不如尹珉珉,甚至不如杨红叶!」
西尽愁无法说话,甚至连动都不能动一下,所以一直都是岳凌楼一个人的声音。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你会娶她?……即使我和她做过一又怎样?她既然能有杨鹰,能有你,当然还能有其他男人!……为什么那个男人就一定是我?你怎么不怀疑其他人?你为什么就不去查红叶到底和什么人有过低贱勾当,而要跑到这里来盘查我?!」
西尽愁捂住头道:「不要再说了……」
但岳凌楼根本是充耳不闻,依旧喋喋不休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错的人都是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你心中,错的人永远都是我!……你去找红叶啊,你去问她究竟睡过几个男人!她肚子里的种究竟是谁的!也许她天生就是个表子,不过就是外表……」
只听『啪!』的一声,岳凌楼的话戛然而止。
西尽愁的右手终于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到岳凌楼脸上。

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岳凌楼头晕目眩,身子斜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脑中空白一片,甚至忘了去揉左边胀痛的脸颊。但突然,只觉口中微甜,一张嘴竟吐出一口血来。
望着掌心那摊刺眼的猩红,岳凌楼竟笑了起来,「你终于还是打了……」
西尽愁收回了手,似是不敢相信刚才自己真的一个耳光掴了过去。他捏紧拳头,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缓慢淡定地说道:「岳凌楼,是你说得太过分。什么叫表子?什么叫睡过几个男人?……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岳凌楼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慢慢地重复着西尽愁话中最令他心痛的部分。这种镇定,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所以岳凌楼想,也许西尽愁说的是对的吧?
所以自己才连反驳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就默默接受了。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对西尽愁妖娆地一笑,「你不用滚了,我滚……你一定忍我很久了吧?其实……我也忍你很久了……如果两个人都需要忍耐的话……不如,不再见面……西尽愁,我已经忍够你了,真的不想……再忍下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岳凌楼再也笑不出来,他哭了。
其实那并不完全是哭,只不过是泪水淌了下来,他的眼睛还是很要强,倔强地瞪着西尽愁。但却没想到,越是瞪得厉害,泪水就流得越快。
到最后,岳凌楼从西尽愁身边擦过,走了出去。
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门外回廊的一个角落里,无力地蹲下,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抱住痛得厉害的头。
他怕西尽愁追出来,所以才躲在这里。
但后来他发觉自己错了,因为西尽愁根本没有追出来。
一想到这个,岳凌楼就边哭边笑,他觉得自己很奇怪。一方面,他怕被西尽愁追到;但另一方面,他也怕西尽愁不追。
因为没有人在面前,所以眼泪流得更加放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刚才,西尽愁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烙进心中。好像在一遍一遍地刮着自己的心脏,刮到淌血,刮到淌不出血。
――很痛,很痛,痛得非常彻底。
岳凌楼就一直蜷缩在那里,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直到自己恢复平静,直到眼泪不再流出。然后,他才起身,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朝天市殿走去……
19
「让开。」
冷冷地对天市殿外的侍卫说了一句,岳凌楼径自冲进殿内。侍卫虽然想拦,但看岳凌楼一副神挡诛神、佛阻杀佛的表情,竟吓得动弹不得。
这时,安然的出现正好缓和了气氛,他摒退侍卫,对岳凌楼微微点头,正想说什么。但谁料话未出口,岳凌楼就一声不坑从他身边擦过,朝红叶休息的地方走去。
红叶是醒着的,坐在床上,而七宫主陪在她的身边,两人刚才似乎正在谈论什么,但一见岳凌楼横冲直撞进来,都收了声。
红叶诧异地望着岳凌楼,她和岳凌楼的接触并不多。只知道他和西尽愁互相认识,而且看上去,两人关系还挺亲密。
而七宫主,显然比红叶更加敏感。从岳凌楼的神情举动,她立刻察觉出一些异样,起身欲拦。谁料岳凌楼却在离她们两三米的地方停止不前,张口就对红叶道:「杨红叶,你以为你怀的是谁的孩子?」
红叶愣在床上,说不出话。
七宫主见苗头不对,正想阻止,但却瞥见门边安然使给她的一个眼色。那眼色好像在叫七宫主冷静,看看岳凌楼究竟想说什么。七宫主仍旧有些担心,但犹豫一下,还是顺了安然的意思。
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岳凌楼的声音,他说得很平静,也很清楚,「这个孩子根本不是西尽愁的,你没有必要留着他……」
「你说什么?」红叶小声问道,她不相信。
「不是西尽愁的,你生下来也没用。他不会承认,你也不会想要。就算生下来了,孩子也不会幸福,不如趁现在还未出世就――杀了他!」

――杀了他?
红叶一愣,右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短短时间,她根本不懂岳凌楼的意思,什么叫孩子不是西尽愁的?什么又叫没有必要留着?
「你出去!」见红叶被岳凌楼吓着了,七宫主再也按捺不住,冷冷地下出逐客令。
而红叶却突然叫道:「不要走!」
她本想翻下床去,但谁知身体稍微一动,下腹便传来一阵剧痛。她闭了闭眼,强忍下来,吸几口气,却再也不敢乱动了,只是用迷惑而又担心的眼神望着岳凌楼,小声问道:「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孩子,孩子……究竟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是西大哥的?」
岳凌楼冷笑一声,刚刚被西尽愁气出来的一肚子火,这时竟全向红叶发去,尖刻道:「杨红叶,难道你真的是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么?你忘东西还忘得真快,先是忘了自己的旧情人,投入西尽愁的怀抱。然后又忘了自己跟谁上过床、睡过觉,厚着脸皮想靠一个孩子赖着西尽愁……」
「我没有……」红叶小声地辩驳着,显得非常无力,「我没有旧情人……也没有想靠一个孩子赖着西大哥……」
她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
岳凌楼略一皱眉,厌恶道:「还敢说你没有!收起你那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这招虽然在西尽愁面前百试百灵。但在我这里,一点都不管用!」
「我真的没有……」
红叶的眼泪越来越多,她这副模样的确惹人怜爱,就连岳凌楼竟也看得有些内疚,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如果对方是尹珉珉的话,也许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攻击,但现在,对方是红叶。其实冷静地想想,这整件事情,红叶也是受害者。
岳凌楼吸一口气,也顾不上什么后果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再瞒下去。杨红叶,你听好,你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西尽愁的,而是我的!」
「你说什么?」震惊使红叶一下愣住。
同时愣住的,还有不远的七宫主和安然。就算他们可以相信红叶的孩子不是西尽愁的,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红叶的孩子竟是岳凌楼的!
七宫主向前走了一步,想阻止岳凌楼继续说下去,但安然却再拦住七宫主,在她耳边小声道:「七宫主,无论真假,这也许是个让红叶放弃孩子的机会……」
闻言,七宫主抬头望着安然,眼中闪过一丝担心,似是有些犹豫,小声问安然道:「可是这样对红叶,是不是太残忍了?」
安然附在七宫主耳边道:「如果不让红叶放弃她的孩子,只怕她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红叶腹中的胎儿成长迅速,从母体身上吸走了很多精力和营养。安然对这种诡秘的状况早就担心不已,建议舍小保大,为此七宫主劝过红叶很多,但红叶始终没有同意。
而现在,岳凌楼突然说出的这些话,也许真的可以让红叶彻底死心。
想到这里,为了救红叶,七宫主也只得任由岳凌楼说下去。
「那天你被灌了迷药,也许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但那天,我却是清醒的。你的身体,每个地方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什么地方有痣,什么地方有伤,我都一清二楚。我想你一定不高兴我说出来,但如果你实在不信,可以问我。或者,去问你的西大哥,问他究竟有没有睡过你,问他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
「你住口!」
红叶大声吼去,打断岳凌楼的话。她抱住自己的头,紧紧闭眼。她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她不信!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信!
「杨红叶,你给我听好!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就算你执意生下来,我也会亲手杀了他!」
丢下这句话,岳凌楼转身想走,但他刚一回头,却看见西尽愁已经站在门口!
没人知道西尽愁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来了多久。总而言之,当岳凌楼一转头,西尽愁就已经站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冷静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岳凌楼想走,但西尽愁站在门边,他走不出去。突然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不知道被西尽愁听去了多少?他是否听到自己说看过红叶的身体?是否听到自己说要亲手杀掉红叶的孩子?他是否认为自己很低级?是否认为自己很残忍?
一想到这里,心口就痛得厉害。
但随即,那短暂的心痛就被一股恨意取代。他没有忘记西尽愁对他说的那句『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也没有忘记西尽愁打他的那一记耳光。
所有的痛,都还那么鲜明。

没错,其实在西尽愁心里,自己一直都是一个肮脏、冷血,而又残忍的人。
不,或者应该说,自己本来就是一个肮脏、冷血,而又残忍的人。西尽愁并没有误会自己,而是自己忘了自己曾经的一切,忘了自己不敢回忆的过去。
红叶脆弱的身体蜷缩在床上,她抱头尖叫着。七宫主过去安慰她,但刚把红叶翻过一个身,被单上一抹鲜红的颜色,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红叶的情绪很不稳定,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流产。
虽然目的不同,这却是安然和岳凌楼都期待的结果。
但是此时此刻,看到红叶在床上痛苦挣扎的模样,看到被单上的血红正在急速扩大的时候,他们两人心中,都很不是滋味。
「红叶。」不知何时,西尽愁已经走到红叶床边,轻唤一声她的名字。
西尽愁的声音就像咒语一般,令红叶停止了挣扎。
「西大哥?」红叶慢慢抬头,看到了西尽愁的脸,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扑进西尽愁怀里,紧紧抱住,「西大哥……刚才你为什么不在?我好怕……孩子,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他要说孩子不是你的?西大哥……我真的很怕……」
「好了,已经没事了……」西尽愁拍拍红叶的背,安慰道,「那都是乱说的,别信。」
「是乱说的?」
「嗯。」西尽愁点点头,温柔地一笑。
西尽愁的一句话,比得上岳凌楼刚才的一通话。现在的红叶已经放心下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靠在西尽愁的胸口,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面带幸福地说道:「太好了……这样,西大哥,一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你都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嗯。」西尽愁很快答应下来。
「刚才那个人,说要杀掉我们的孩子……」红叶说的是岳凌楼。
「他不会。」西尽愁回答的同时,偏头想看岳凌楼,但却只看见七宫主和安然两个人。
岳凌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2
当日形势所逼,如果西尽愁不承认孩子是自己的,那么不仅是红叶腹中的胎儿,就连红叶自己,也很有可能因为情绪波动太大,面临生命危险。
红叶要求西尽愁留在自己身边,西尽愁也爽快答应。只因为他还记得水零儿告诉他的一件事『也许只有最后十天了,十天以后,红叶就会失去一切记忆』。当初西尽愁并不知道水零儿话里的意思,但自从听了杨鹰和红叶之间的故事后,西尽愁终于明白。
十天过后,红叶就会像她当初忘记杨鹰那样,把自己也忘掉。
既然什么都会忘掉的话,西尽愁希望红叶可以安静地渡过这最后几天。他欠红叶一条命,他也答应杨鹰要用生命保护红叶。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红叶在失去记忆之前,可以过得更加开心。
所以,在那之后很多天,西尽愁就像他答应红叶的那样,一直留在红叶身边。
而岳凌楼,从那以后,再没出现在西尽愁面前。
安然却告诉西尽愁,岳凌楼依旧留在紫星宫,在紫坤的紫微殿里。而紫坤对岳凌楼,好像怀有某种好感,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他的安全,他在紫微殿里一定不会受气。
时间流逝,眨眼间,十天的期限就快到了。
没有任何人在红叶面前提失忆的事情,西尽愁没有,七宫主也没有。也许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希望红叶可以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忘掉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十年来的一切,都结束在那场梦里,一觉醒来,面对的将是另外一个人生。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气越来越凉。
那个时候,就连紫星宫的竹林,都开始黄了。
一片片的黄叶纷纷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那天晚上,红叶听到的先是一阵软靴踏在落叶上的声音。她蓦然睁眼,坐了起来,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响。她凝神细听,感到一种强烈的熟悉。那轻轻的脚步声,竟是如此熟悉!
――是谁?究竟是谁?
红叶下意识地按住心口,她的心跳很快,快得好像要撞开胸腔似的。
随后,她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争吵。像是七宫主的声音,她在阻止着什么人。还有西尽愁的声音,他说话虽然不多,也不清楚,但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红叶就感到非常安心,知道他在自己身边,保护着自己。
但突然,红叶却听到了岳凌楼的声音!
那个声音对他来说是一场恶梦,她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虽然岳凌楼也没说太多话,但只要岳凌楼一开口,门外就会一下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很冷很冷的声音。
他说:「这事儿你们大祭司已经点头了,况且对红叶来说,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他话音刚落,门外又喧闹起来,分不清谁在说什么。但突然,只听西尽愁的声音压过一切杂响,「岳凌楼,你何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何必要做得这么绝!」
「反正,我就只是这种人而已。」岳凌楼淡淡地回了这么一句。
他话音一落,红叶的房门就被他一掌推开了!
红叶看见一堆人,出现在自己门口。但红叶的视线,却停留在了一个人身上!
一个衣衫破烂,满头乱发,瘦骨嶙峋的人。
那人的双眼虽然被乱发遮挡了大半,但目光却亮得骇人,直直盯向了红叶。两人目光相交的那一刻,红叶终于认出那人的身份,嘴唇翕动了几下,竟喊出一声:「爹――」
没错,这人就是杨鹰,他还活着。
当日欧阳扬音、紫巽、月摇光三人在日红岭上围困杨鹰,而杨鹰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但所幸的是他命够硬。欧阳扬音一掌劈下去,只把他打得口吐鲜血,但却没有毙命。
后来,杨鹰、水零儿、红叶三人一起被送到紫星宫。但三人当时都已意识全无,所以就连水零儿,也不知道杨鹰还活着。
在紫星宫的地牢里,水零儿和红叶被关在一起,而杨鹰则被关在更的地方。
后来西尽愁、岳凌楼、水零儿三人逃离地牢时,西尽愁曾注意到一个同样被关押的人。但当时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多做停留,所以西尽愁没有注意到,那个人――就是杨鹰!(友情提示:第六部整理后第八章的情节,还有多少人有印象?==)
而岳凌楼知道杨鹰还活着,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那是岳凌楼向紫坤询问红叶的事情时,紫坤无意中提起的。而后,岳凌楼提出带杨鹰见红叶一面。紫坤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也同意了。所以才有了今天晚上的这场事端。
「爹,真的是你么?」红叶一下哭了出来,她没想到还能和杨鹰再见面。
两人已经相见,即使再想阻拦,也已经拦不住了。所以其他人也只得悄悄离开,只留下杨鹰和红叶两个人在房间里。
这是杨鹰最后的机会,整整十年,红叶的心里没有他。他能否唤回红叶对他的记忆,也只有今天一个晚上的时间。于是他对红叶讲了很多事情,包括二十年前,他怎么和红叶相遇,怎样山盟海誓,携手离开紫星宫;也包括十年前,他是怎样眼睁睁看着红叶忘掉自己,而又什么都不能挽回的无能为力。
直到这个时候,红叶才真正明白岳凌楼当日说的那句『忘了自己的旧情人,投入西尽愁怀抱』是什么意思。
红叶不怀疑杨鹰骗她,但她依然无法接受杨鹰所说的这一切。
杨鹰说:「我曾经以为默默地去守护一个人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我也以为我可以做到。二十年前,当我决定带你走的时候,其实我早已经知道,有一天你会忘记我,彻彻底底地忘记我。但我还是选择了接近你,爱你,守护你……我以为当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可以成功地扮演你生命中的另一个角色……但是,红叶,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杨鹰哽咽了,他突然捂住了脸,红叶看见他哭了。
「爹……」红叶碰了碰他,声音很痛苦。
「不要叫我爹!」

这是最令杨鹰无法忍受的事情。他已经当了红叶整整十年的爹,他也已经当够了!
杨鹰突然抓住了红叶的手,把她拉向自己。但红叶却在那一刻哭了出来,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杨鹰,然后眼泪就滚了下来,
「爹……」红叶不知道该怎样说,只是不断重复着,「你是我爹呀……」
「我不是――」杨鹰声嘶力竭地吼着,捂住脸,狂叫起来。
二十年前,红叶爱的是他;
二十年后,红叶爱上了其他人。
杨鹰不怪红叶。因为二十年前的红叶,和现在的红叶,真的是一个红叶么?
红叶的生命可以很长很长,但杨鹰却会慢慢变老。两人之间的这种差异,是否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种悲剧?他们无法共用相同的时间,也无法一起白头。
二十年前,这明明是杨鹰知道、并且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的事情,但却在二十年后,真正面对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一切都是如此残酷,如此难以接受。
◆◇◆◇◆◇◆◇◆◇
大概四更的时候,杨鹰离开了,他是和岳凌楼一起离开的。
两人在路上走着走着,杨鹰突然蹲下,抱头痛哭起来,他对岳凌楼说:「我无法碰她,因为她一直叫我『爹』,我无法碰她……因为她一直都叫我『爹』,所以我连碰都不能碰她!……虽然我告诉她我不是……但她还是叫着我『爹』……我根本不敢,也无法靠近她……」
「她不是已经叫了你十年爹么?」岳凌楼低声道。
是啊,十年,十年的『爹』都听过来了,但为什么唯独刚才那个时候,每听红叶叫一声,都痛得好像心脏都被人捏碎?
「我终于明白二十年前紫坤为什么会笑了……」杨鹰跪在地上,满脸是泪,他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那个时候……我对紫坤说,如果是十年后,我会当红叶的爹,如果是三十年后,我就是红叶的爷爷……无论什么身份,只要能在红叶身边,看着她幸福,我也会满足……但是紫坤听后笑了,她虽然答应让我带走红叶,但她却笑了……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其实是嘲笑,她在嘲笑我的愚昧、天真和无知……我爱上了红叶,爱上一个和自己不同世界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吧?……」
岳凌楼不说话,默默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杨鹰,突然有点同情。
几十年后,杨鹰老了,但红叶没有任何改变;直到有一天,杨鹰死了,红叶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独自存活;更久更久的以后,杨鹰已经变成一堆腐骨,而红叶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这样的恋情,是注定没有任何结果的吧?
那天晚上,杨鹰自杀了。
岳凌楼看着他死,没有阻止。也许这才是最好的解脱,如果杨鹰够勇敢,他应该在十年前就选择死亡。但他却等到了十年后,等到红叶把他的心伤透了以后,才用死亡来解脱。
杨鹰没有活过四十岁,就像二十年前紫坤预言的那样。
『我只给你二十年的时间……二十年后,我会收回红叶……杨鹰,你活不过四十岁,这不是诅咒,也不是威胁,而是你的命……你命中注定,是活不过四十岁的……』
而红叶,也回到了紫星宫。
这也就像二十年前,紫坤所说的那样。
◆◇◆◇◆◇◆◇◆◇
翌日,杨鹰的死讯传来,但这并没给红叶带来太大的震动。
她好像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当杨鹰离开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杨鹰会自杀。
虽然红叶也想拦,也想劝,但是她忍住了。因为她明白,就算她把杨鹰劝住,但她的心,却早已经背叛了杨鹰。
要一个爱着自己的人,看着自己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那该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红叶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爱上杨鹰,所以觉得自己没有劝他活下来的资格。而要杨鹰在回忆中慢慢痛苦死去,还不如就像这样,让他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是不是很坏?」红叶靠在西尽愁的肩上问。
但却没有得到西尽愁的回答。
红叶又说:「我从以前就觉得很奇怪,爹常在我面前提娘的事情,但却从来不提我小时候的事情……现在,终于明白原因了……」
轻轻一笑,泪眼落了下来。
「爹说,他曾带着我到过不少地方,但唯独日红岭,住的时间最长……因为每当秋,日红岭上枫叶红遍的时候,那是最美的风景……他说,那是我娘最爱看的景色,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叫红叶……」
秋,就是现在这个季节了吧?
这样想着,红叶突然说道:「西大哥,我真的很想再回一日红岭,好想去看看那里的枫叶,是否已经漫山红遍?……是否就像当年,我娘喜欢的那样……」
说着说着,红叶的眼神黯淡下去,但突然,她话题一转,一把抓住西尽愁的衣服,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她说得很快:「西大哥,我好怕……如果我把你也忘了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醒来以后,发现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发现记忆里,连你的一点影子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我不要忘……真的不要……」
「不会的……」西尽愁淡笑着回答。
虽然是谎话,但红叶听后却放心地点了点头。
红叶早已不记得,十年前,她对杨鹰说过同样的话。当时的杨鹰也像西尽愁这样,淡淡一笑,然后告诉红叶――不会。
然而,红叶终究还是忘了,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
枫叶红了,是秋。那种火焰般的颜色,好像可以消退秋风的萧瑟。曾经的人,已经不在;曾经的回忆,也已经消磨。
是否总要试过以后才甘心,重新明白过去誓言的分量?
是否总要伤过以后才清楚,常被说起的『生生世世』,天下之大,究竟只有几双人,才能真正实现这个对爱的奢望?
(第十二部 日红 完结)
月满西楼(第十三部) 运天
1
尹珉珉开始变得不太正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像自从她自杀又醒来以后,她的记忆就变得有些奇怪。
――难道是换血引起的么?
西尽愁的血,让尹珉珉时常会产生一些幻觉。即使睁着眼睛,有时也会看到幻境。
一个同样的梦境开始不断重复,梦里是一片雪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看不到天,天空像一个苍白的壳子,山河万物都被罩进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突然,风狂了,雪尘飞扬。
两个色的人影在雪中旋转、追逐、厮杀……
看不见他们的脸,因为太远。
然而凛冽的剑气,仿佛可以割破皮肤;兵刃拼搏的响声,在大雪之中席卷天地。梦里,尹珉珉站在远,静静地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场打斗停了。雪中多了一抹鲜艳的红色。一人倒地,一人持剑而立,剑刃上血流不止。
一个声音响起:
『你杀不了我,也摆脱不了我,我会在你的血脉里延续!永远!』
紧接着,就是一团耀眼的光线向尹珉珉袭来!

尹珉珉尖叫着,从梦里醒来。梦境完全消失的前一刻,她总是都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那是一个结着长长发辫,发间装饰着雪绒的美丽女子。女子虽美,但眼神却非常倔强,倔强之中又带着三分凶残。
女子回头望着她,眼中的倔强突然消失,变得凄艳,轻轻一笑,然后流出泪水……
『你是谁?』
尹珉珉伸手去抓她的肩膀,然后每,抓到的都是一团空气!
梦境消散,尹珉珉坐在床上,额边背脊全是冷汗。她的手还伸在半空,好像正要抓住什么的样子。她大口喘气,慢慢收回了手,按住心口。
心跳得好厉害,心口也好痛。
是那名雪绒女子的眼泪,让她觉得心痛。当那名雪绒女子流泪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心痛。尹珉珉下意识地摸摸眼角,果然,眼角是湿润的,梦里她也哭了。
「又是那个梦么?」陈凌安在尹珉珉床边坐下,关切地问。
「嗯。」尹珉珉淡淡地回了一声,问道,「西大哥呢?」
「在红叶身边。」
没有说在天市殿,而是直接说出红叶这个名字,陈凌安的确是在刺激尹珉珉。明明是自己的妻子,但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另一个男人,他本应该无法忍受这件事。但无奈,陈凌安不得不强逼自己忍受下来。
他无法对尹珉珉发火,一来因为身份,二来因为愧疚。
他知道尹珉珉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爱他,但他的要求不高,只希望她不要恨他。即使曾经恨过,也希望留在她的身边,也许可以挽回一点什么。
「岳凌楼呢?」尹珉珉又问,这是她关心的第二个人。
「在紫微殿。」也就是紫坤身边。
「难道他真打算留在紫星宫里?」尹珉珉皱眉又问,「他知不知道西大哥和红叶在一起?」
「也许……知道吧……」
「那他怎么一点反应也没用!」
尹珉珉其实很希望岳凌楼和红叶闹起来,但事实却不如她的意。西尽愁和红叶形影不离,貌似恩爱。但岳凌楼却整天把自己关在紫微殿里,陪着紫坤那个小妖女,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打算什么。
「我要去天市殿。」尹珉珉翻身下床,拉过衣服往身上一裹,就朝门外冲去。
「珉珉……」
陈凌安皱眉,叫了一声,刚想拦,没想到尹珉珉自己却停住了。
门外走进一队人,正好挡住尹珉珉的去路,为首的一人正是七宫主。
「珉珉。」七宫主微微一笑,问道,「急急忙忙的,想去哪里?」
「我……」尹珉珉支支吾吾的,竟没有说出口。
「算了。」七宫主温和地一笑,从随行婢女的手里,拿过一件暗紫色的披风搭到尹珉珉肩上,柔声道,「天气转凉了,出去时多穿一点衣服,小心风寒。」
七宫主一边说,一边帮尹珉珉把披风系好。披风很暖和,里面有层薄薄的绒毛,尹珉珉怔怔地望着七宫主,竟感动地不知该说什么。
七宫主一边替尹珉珉整理衣服,一边自言自语般说:「这披风是月儿以前最喜欢的一件,但她走得太匆忙,走的时候,竟忘了带去。那个时候,她大概满脑子都是那个男人的事情吧……」
说到这里,七宫主无奈地一笑,虽然依旧望着尹珉珉,但眼神却总有些悠远,像是在望着其他什么人,「珉珉,你姐姐离开紫星宫的时候,也差不过和你一样年纪呢……十七岁,还是半大个小孩,什么都不懂考虑,只会凭着感情办事的年纪……」
尹珉珉愣了愣,她终于听懂七宫主的话。

七宫主话中之人,正是『秦月儿』,也就是尹珉珉同母异父的姐姐。秦月儿,她才是七宫主真心想要的孩子,而不像自己这样,即使生下来了,但七宫主根本不想看到,匆匆派人送出紫星宫。
想到这里,尹珉珉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身上的那件披风,仿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温暖。
比起秦月儿,自己究竟算什么?
尹珉珉不知道在七宫主心中,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如果秦月儿当年没有离开紫星宫,七宫主又会怎样看待自己?
「怎么了,珉珉?」看出尹珉珉脸色不对,七宫主担心地问道。
「不,没什么……」尹珉珉低下了头,不想多说。
秦月儿的故事,她也曾听说过,那个时候她还在云南黄泉巷,和尹昀生活在一起。
大概是六年前,秦月儿判出紫星宫的事情,在整个江湖都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时候,尹昀还特意差尹珉珉出去打听过消息。六年前的尹珉珉还很奇怪,为什么爹会如此关心秦月儿判出紫星宫的事情,但现在,她终于明白。
秦月儿是尹昀的甥女,也是尹珉珉的姐姐。难怪尹昀会如此关心。
六年前,秦月儿为了阮浩天,盗出紫星宫『利』、『软』、『隐』三剑,浪迹江湖,四海为家,躲避紫星宫的追杀。而和秦月儿一起判出紫星宫的,还有当时七宫主身边的一名婢女惜燕,也就是后来的欧阳扬音。
出紫星宫后不久,秦月儿和阮浩天东逃,而欧阳扬音则往西,把紫星宫人引向西域边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欧阳扬音结识了西尽愁。
两年后,也许是厌倦追杀了,阮浩天向紫星宫妥协,和秦月儿断绝关系。而紫星宫也表示不再追究阮浩天的责任,将利、软、隐三剑赠予阮浩天。于是阮浩天在杭州建立『名剑门』,再名动江湖,很快发展成杭州仅于天翔门的一派势力,并且至今仍旧在不断壮大中。
但是秦月儿,却再没有消息。她消失得很彻底,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秦月儿只和欧阳扬音一个人有联系,那个时候的欧阳扬音已经隐姓埋名,流落青楼。
欧阳扬音恨着阮浩天,也恨着名剑门。这点,秦月儿也知道,所以秦月儿求过欧阳扬音一件事,就是留阮浩天一命。即使背叛,即使仇恨,也请不要杀他。因为比起被阮浩天背叛,秦月儿更怕的,是看到阮浩天僵硬不动的尸体。
三年前,西尽愁继承隐剑,入名剑门。
一年前,尹昀死,西尽愁带尹珉珉出黄泉巷。
后来,西尽愁把尹珉珉托付给欧阳扬音照顾。耿原修死后,欧阳扬音带尹珉珉回到云南,并用尹昀的独门暗器七刃镖,引出紫星宫人。在紫巽和紫离两大护法面前,欧阳扬音当着尹珉珉的面,说出秦月儿已死的事实,并且还以此威胁紫星宫,如果紫星宫不想后继无人的话,就只有迎尹珉珉回宫。
所以尹珉珉才进入紫星宫,一年后的今天,也已经继承宫主之位。
想来不可思议,这所有一切,好像都早已注定般,在朝着某个方向,一点一点地发展,一步一步地逼近……
◆◇◆◇◆◇◆◇◆◇
另一方面,天市殿内。
本来应该是西尽愁照顾红叶,但现在却变成了红叶在照顾西尽愁。
「怎么样了?西大哥,有没有好一点?」红叶一边为西尽愁擦去额上的汗珠,一边蹙眉关切地问道。
刚才西尽愁突然怔住,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无论红叶怎么喊,怎么推,他都没有半点反应。那种状况,就好像灵魂突然出壳一样。
「西大哥?」
红叶又问了一声,西尽愁这才有了反应。他一边摇头,一边示意红叶不要着急,他没有大碍。自从和尹珉珉换血以后,这种突然失神的状况,已经发生过很多,好在每时间都不长,眨眼就能恢复。但每发生前都没有丝毫征兆,确实奇怪。
突然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紧接着,眼前会出现一片苍茫的大雪,飞扬的雪铺天盖地。在雪中,除了一片洁白,西尽愁什么都看不见。
但突然,脚下的雪变红了!

就连头顶飞扬的雪,也都被染成一片血红……
忽然,一个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名结着长长发辫的美丽女子,发间还装饰着飘飘雪绒。女子的眼神很倔强,但却很有灵气。女子回头望着他,眼中的倔强突然消失,变得凄艳,轻轻一笑,然后流出泪水……
『……』
西尽愁的手向前伸了伸,想攀住女子的肩膀,但他什么都碰不到;嘴唇动了动,想喊,仿佛那个名字就在嘴边,但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不能去想,只要一想,就会头痛欲裂。
那是一个会让西尽愁感到心痛的女子,但却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究竟是谁?
2
「西大哥。」
尹珉珉在天市殿找到了西尽愁,轻轻地问候了一句。红叶也在一旁,形容憔悴,她对尹珉珉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西大哥。」尹珉珉把西尽愁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她真的怀了你的孩子么?」
话音一落,只听『啪』的一声,竟是红叶打碎了一只茶杯。
听到碎响,西尽愁和尹珉珉都朝她扭过头去。侍立在一旁的丫鬟急忙蹲下收拾碎片,而红叶则急忙低头,神情有些惊慌。
――她听到尹珉珉的问话了。
虽然尹珉珉自认为已经说得够小声,但还是被红叶听到。
「西大哥?」尹珉珉不管红叶怎么想,拽了拽西尽愁的袖子,蹙起双眉,用眼神催促西尽愁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当着红叶的面,西尽愁又怎么能否认,只得淡淡应了一声『啊』,就想应付过去。
然而尹珉珉却拉住了他,不然他走。
「我不信……」尹珉珉咬了咬下唇,十指收拢,使劲拽着西尽愁的袖子,「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欢她的,她怀的明明就不是你的孩子……西大哥,你为什么还要承认?……」
「够了。」西尽愁打断尹珉珉的话,「不要再说了。」
「西大哥……」

「你出去。」
西尽愁冷漠的回答,让尹珉珉怔在原地,说不出话。这时,旁边传来红叶抽泣的声音。虽然声音很细小,但听上去却格外让人心痛。西尽愁不由得皱眉,走过去安慰。
此时此刻,就连红叶自己也不知道她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说她的孩子不是西尽愁的?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怀疑?
「西大哥,孩子真的是你的么?」红叶小声地问。其他人说的什么她都可以不信,她只相信西尽愁给她的答案。
「是你的么?」见西尽愁迟疑了,红叶心急地又催促了一遍。

这时,尹珉珉的注意力也集中到西尽愁身上,等待他的回答。
「嗯。」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声,但西尽愁总算是回答了,而且答案很令红叶感动。
「真的么?」红叶高兴地又哭了出来。但一旁的尹珉珉却沉下了眼,怨恨地瞪着红叶。
「嗯。」西尽愁没有发现尹珉珉神情的变化,摸了摸红叶的肚子,不再多说什么。
红叶肚子里的孩子,既然岳凌楼不肯承认,那么就由自己来认吧。反正岳凌楼也一直逼着自己承认,而且这样这样对红叶来说,也比较容易接受。现在离十年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红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失去记忆。每天晚上看到红叶睡下,西尽愁就会想,是不是明天当她醒来的时候,就会忘掉一切?
这是红叶最害怕的事情,但西尽愁却有些期待。
如果红叶真的能够忘掉关于他的一切,不仅对西尽愁来说是一种解脱,对红叶来说――也是。
现在西尽愁能够做的,就是在她失去记忆前,多陪她一下,仅此而已。毕竟一年前,红叶也曾救过他一命。
「西大哥!」尹珉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有些尖利,她指着红叶问道,「你到底爱不爱她?」
西尽愁点点头。
「你比爱岳凌楼还要爱她?」
西尽愁还是点头。
「我不信!这不可能!」尹珉珉尖叫着,像是要哭出来了,「你在骗我!你也在骗她,你不过是同情她而已!你不可能爱她!」
「珉珉。」西尽愁打断她的话,朝门边支了支下巴,疲惫道,「不要说了,你先出去。」
「我不走!」尹珉珉指着红叶大吼着,「她不过就是凭着一个孩子而已,就把你拴在身边了!况且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西大哥……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西大哥,她凭什么值得你对她这么好!」
「你先出去……」西尽愁压低了声音,忍耐着。
「好……」尹珉珉点点头,用力吸着气,上身因为愤怒和不甘而颤抖起来,她紧紧捏拳,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我走……」
一咬牙,冲了出去。
西尽愁望着她跑远的背影,长叹一声,轻轻阖上了门。
「西大哥……」红叶轻唤一声,西尽愁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好怕,西大哥……」红叶靠在西尽愁身上,闭上眼睛,身体却在微微颤抖着,「每天晚上都很怕,害怕自己再睁眼的时候,就会忘掉一切……最近,我常常会想,如果真的把什么都忘记的话,是不是就像死了一?」
「别说傻话。」西尽愁苦涩地一笑,安慰着红叶。
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把过去的一切忘记,其实就等于死过一,又重新开始。就像一年前西尽愁的失忆一样,那段时间,他就像是另一个人,一个生活在日红岭上,非常平凡的人。如果红叶忘掉一切,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想到这里,西尽愁不由得暗自叹气。他是真心希望红叶能够忘了他。
◆◇◆◇◆◇◆◇◆◇
紫竹林,那张紫纱软垫上,岳凌楼坐在上面,揭开一角。那里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中灌的不是水,而是药。盖子揭开以后,药味很重。药剂里泡着一具尸体。虽说是尸体,但是紫坤却告诉岳凌楼,那个人还没死,至少他的心脏还在跳,意识也没有消失。
――常枫。
无论何时,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心情就能平静下来。
最后一见到常枫时,岳凌楼还在水寨。那天晚上,常枫跪在地上,替他挡了尹珉珉二十刀。一想到当时的情况,身体还会忍不住发抖,耳边仿佛还残留着当时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空气中血味很重,浓腻到会让心脏受到压迫,岳凌楼几想昏倒,但是他没有。
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在数着尹珉珉究竟刺了常枫多少刀。

他要报仇,一刀地讨回来,总有一天。
此时,被浸泡在药剂中的常枫,身体上已经看不到当时的伤口。只能看到一些白色丝线状的东西,一头从肉里冒出来,另一头又扎入肉里。那种东西,有时候还会蠕动。
――是蛊虫。
岳凌楼可以猜到。虽然蛊虫控制了常枫的一半神经,但同时,也可以帮助他疗伤。岳凌楼还记得当初在水寨,他差点被尹珉珉放火烧死,后来他逃到水蛇阵的小岛上,在那里遇到常枫。他一口咬住了常枫的手,把常枫咬出了血,然后从伤口中,钻出了一些白色的小虫。
常枫告诉他,那是蛊虫。
小虫蠕动着,不一会儿,常枫的伤口就好了。那个时候岳凌楼就知道,蛊虫是可以帮助伤口恢复的。
「别看了。」紫坤从岳凌楼的身后钻出来,轻轻蒙住了他的眼睛,凑到耳边道,「你每天都看,但看来看去还不是这样……他不会醒,因为我都叫不醒他……除非奇迹出现,不然他就只会这样,慢慢消耗,最终死去。」
岳凌楼不说什么,拉下了紫坤的手,把垫子放下,重新铺好。
3
「怎么?心情不好?」紫坤笑吟吟地问。
岳凌楼低声道:「你曾说过,尹珉珉的命可能只是非常普通的一条,但我的命,却是独一无二的……」
紫坤有些吃惊,笑道:「原来你还记得?」
「我只想问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月摇光曾经忠告过岳凌楼,尹珉珉对于紫星宫的意义,好像自从那一线天下寒潭沸腾以后,就有所改变。但是,岳凌楼却始终不懂,月摇光话里的『改变』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紫坤慢慢重复着,低下了头,曼声道,「凌楼,你还是忘了我说的那句话吧。我以前说的只是『可能』而已,但现在我却发现,无论珉珉还是你,对我们紫星宫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
「是么?」岳凌楼轻轻一笑,因为这个答案不算意外。
既然这样,如果不首先除掉紫星宫,也不可能对尹珉珉怎样吧?想到这里,不由轻叹一声。与紫星宫为敌,仅仅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就已经令岳凌楼浑身疲惫了。
「凌楼……」紫坤拉住岳凌楼的手,仰起脸,对他微微一笑道,「再等几天,等红叶失去了记忆,一切重新开始。你就留在紫星宫里,和红叶一起,让红叶爱上你,然后多生几个孩子……」
「你别开玩笑!」岳凌楼一惊,抽回了手。心想紫坤究竟拿他当什么。
紫坤双眸一沉,严肃道:「这不是开玩笑,凌楼,我告诉你,现在全天下就只有你和红叶两个人,继承了麒麟之血而已。正好一雌一雄,麒麟一族的复兴,就只能靠你们两个。虽然红叶现在很痛苦,但如果日后她真正爱上了你,就不会再有这种痛苦了……」
「这不可能!就算死,我也不会再和那个女人发生关系!」
岳凌楼起身正欲离开,身后紫坤的声音蓦然严厉,冷冷喝道:「你站住!」
岳凌楼果然停住,虽然没有回头,但却可以感受到,身后紫坤注视他的视线,已经明显冻结了一层冰霜。
紫坤声音阴沉,隐约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道:「岳凌楼,我把话讲明白。如果你不能再让红叶怀孕,不能再让红叶生孩子的话,你的命……对于紫星宫来说,才是毫无价值的一条!现在你的面前只有三条路:第一是让红叶心甘情愿爱上你;第二是强暴红叶;至于第三――就是死。」
◆◇◆◇◆◇◆◇◆◇
天空很暗,四漆黑。
红叶被一只手按到墙上,她想叫,但却发不出声音。突然,下腹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柄长剑刺入了她的肚子!
血开始向外涌出,顺着双腿流淌,在地上汇聚,浓腻的一摊。
耳边,岳凌楼残忍冷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杨红叶,我不要这个孩子!如果你执意生下来,我会亲手杀了他!』

「啊!――」
一声尖叫,红叶睁开眼睛,后背已经湿了,全是冷汗。
梦里的一切烟消云散,红叶躺在床上,激烈地喘着气。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没有剑,没有伤,孩子还在,终于安心。
又是那个梦,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做过多少同样的梦了。
梦里,岳凌楼一剑刺入她的腹部,把她还未出世的孩子,杀死在腹中。
梦境是如此真实,即使已经醒来,还是一阵后怕。
红叶捂住脸,因为害怕,而开始小声哭泣。突然,她听见蚊帘外传来一阵细小的脚步声,顿时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下意识地缩到角落里,背靠墙壁。
「谁?」红叶很小声地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唰』的一声,蚊帘被掀开的声音!
帘外站着一人,不发一语,全身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但即是如此,来人全身上下散发出的冰寒之气,却令红叶感到一阵恶寒。
「不要……」
红叶被吓哭了,缩在床边,还来不及说其他的话,就被人揪住了头发,一把拉到床边。头发被人用力向后拉扯,红叶被迫抬起了头,但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脸,肩膀上又被掀了一掌。
红叶惨叫一声,整个人都摔下床来!
头在地板上重重磕了一下,红叶只觉眼前更黑,意识也变得模模糊糊。虽然床只有两尺多高,但从床上毫无准备地被拉下来,扔在地上,激烈的冲击,让红叶全身骨骼都传来碎裂般的痛。
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个部分传来,红叶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她弓起背,抱着自己的肚子。这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她在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不……不要……」
低声乞求着,然而却没有换来一丝同情。腹部被恨恨踢了几脚,红叶痛得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已经闻到了血的味道,也可以渐渐感觉到暖热的液体,顺着她的大腿流淌出来,腻腻地蔓延着……
「不要……求求你……」
求饶声越来越轻,最后消失。浓重的黑暗覆盖了红叶身体,她已经完全昏死过去。
然而血还在淌,越来越浓,越来越多。
红叶已经昏了,但来人并没有打算停止暴行。还在踢,就像发疯一样,一脚一脚地踩在红叶的背上、肚子上、胸口上。
如果不是其他人听到动静冲进来,只怕红叶会被这样活活踩死。
「住手!珉珉!」
赶来的人是七宫主,她紧紧抱住了尹珉珉的身体,想把尹珉珉拉开,但尹珉珉却几挣开了七宫主的束缚,继续踢踩着陷入昏迷的红叶。
尹珉珉一边踢打,一边吼叫着:「为什么!你以为你有孩子就了不起么?你以为随便一个野种就可以把西大哥留在身边么!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是……凭什么要西大哥对你好!」
「够了,珉珉!」
七宫主怒不可遏,强硬地转过尹珉珉的身子,没有丝毫考虑,一个耳光甩到尹珉珉的脸上!只听『啪』的一声,尹珉珉捂住瞬间红肿起来的半张脸,怔在原地。
这时安然也急忙已经冲进房间,把红叶抱上床,开始检查。
七宫主望了红叶几眼,非常担心。她吸几口气,好不容易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望着尹珉珉。眼神先是愤怒,再是痛苦,最后竟变成了哀伤。七宫主什么话都不说,她只是直直地望着尹珉珉,然后两行泪水就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因为七宫主的泪水,尹珉珉原本还一副死不知错的表情,竟一下软化。她匆匆低下头,不敢去看七宫主的脸。

七宫主没对尹珉珉多说什么,只是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泪水,走到安然身边,吸一口气,问道:「情况怎么样?」
「孩子保不住了。」安然轻轻叹气。
七宫主急忙问:「红叶呢?」

「我尽力吧……」
听到这四个字,七宫主身子软了下来,无力地蹲在床脚,抱着自己的头,低声哭了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为了红叶在哭,还是为了尹珉珉在哭。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竟会如此歹毒,狠心踢掉红叶的孩子。
「珉珉……你究竟做了什么啊……」肝肠寸断的声音。

「我……」
尹珉珉似乎还想解释,但七宫主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冷冷说了一句:「你走。」
「我不是……」
「你走!」七宫主的声音蓦然变大,「你有多远走多远,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不要再靠近红叶,不要再靠近天市殿……更不要靠近我,我不想看到你!……根本就不该有你,这个世上根本就不该有你!……」
――这个世上本就不该有我?
尹珉珉再也说不出话,变得只会流泪。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我?
是啊……如果没有我的话……
尹珉珉也曾无数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没有自己,尹昀不会被逐出紫星宫,七宫主不会闭关天市殿,西大哥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烦恼……她也想过,如果没有自己,很多人都可以更加幸福。所以她想过死,也自杀过一,但是死不了……
十七年前错误的降生,十七年后连自杀都没法结束掉的生命……
究竟该怎么办?
――谁能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办?!
尹珉珉无助地流泪,不知所措。
「你走啊……」
七宫主还是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字,在尹珉珉耳边,好像可以把头刺穿。很痛,也很冷,身体是僵硬的。即使尹珉珉也想走,也想离开,但却丝毫动不了,连抬脚都不行。
「我……」尹珉珉鼓起勇气,好不容易又说出一个字。
但突然,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气向她袭来!尹珉珉忍不住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七宫主。她知道,那寒气是七宫主发出来的,像是威胁,但同时也带着忍耐。
――如果自己再不离开,只怕七宫主会失控!
尹珉珉的心口再发痛。她还记得那天,当她从自杀的昏迷中醒来,是七宫主扶住了她,温柔地对她说『慢点』。那是尹珉珉第一看见七宫主,即使没有任何人告诉她那就是七宫主,但当七宫主对她说话的时候,当七宫主扶住她的时候,那种暖暖的温度已经足以证明一切――她是她的亲娘,尹珉珉知道。
但是现在,七宫主却蹲在床边哭泣,还叫自己离开。
尹珉珉再也感受不到七宫主身上的那种温暖,她能够感到的只是一阵恶烈的冰寒,把她从头冻结到脚。
尹珉珉捏紧了拳头,眨了眨眼睛,她已经不想再哭了,她已经厌倦为其他人流泪了。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自己的心是铁的,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情落泪。

要靠这样催眠自己,才能有离开的勇气。
尹珉珉最后望了七宫主一眼,埋头冲出了房间。
◆◇◆◇◆◇◆◇◆◇
那之后,红叶流产了,即将出世的孩子化为一摊浓血。
知道这个消息后,红叶一直呆呆地坐在床上,无论是七宫主,还是安然对她说话,她都没有回应一声,就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呆呆坐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到西尽愁来了以后,红叶才突然有了反应,她一下子哭出来了,扑到西尽愁身上,把头埋进西尽愁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西大哥……我好怕……」回想起当时的情况,红叶的身体还会忍不住在发抖,「他把我推下床,然后踢我的肚子……」
西尽愁震惊,他只知道红叶流产了,但却不知道是人为伤害造成的。听红叶这么一说,西尽愁抬头望了旁边的七宫主一眼,似乎在用眼神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七宫主却避开了西尽愁的眼神,似乎有难言之隐。
「西大哥……」红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是那个人,他说过,他会杀了这个孩子……他说如果我执意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就会杀了这个孩子……我已经梦见过很多了,梦见他用剑杀了我们的孩子……」
西尽愁怔住,他知道红叶说的是谁。当时岳凌楼冲进天市殿威胁红叶时,他就跟在后边。岳凌楼当时说的一切,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岳凌楼对红叶说过:
『我不要这个孩子!如果你执意生下来,我会亲手杀了他!』
――这不可能!
即使岳凌楼确实说过,但那也只是一时的气话。况且最近岳凌楼一直留在紫微殿,根本很少看见他出来走动,他不会伤害红叶。
「西大哥……是他!一定是他……是他杀了我们的孩子!是他杀的!」红叶嘶吼着,一声高过一声,她紧紧拽住西尽愁的衣袖,好像要把那些衣料扯烂似的。
「你冷静一点,那只是梦……」
西尽愁试图安慰红叶,但换来的却是红叶更大声的吵闹,「一定是他!西大哥……你为什么还可以这么冷静,是他杀了我们的孩子……是他杀的!……」
「好了,红叶,那只是梦而已……」
「不是梦!我记得很清楚,那不是梦!」红叶非常坚持,她责怪西尽愁,「西大哥,难道孩子没有了,你就一点也不伤心么?……你就一点也不为所动?你怎么可以这样?……如果你不信我的话,你可以找他来,跟我对质……一定是他!……西大哥,你信我,一定是他……」
红叶口口声声咬住岳凌楼不放,吵得西尽愁头疼欲裂。见状,七宫主和安然也走上前来安慰,折腾了很长时间,红叶终于不吵了,但却还是哭个不停。
七宫主不想追查这件事,因为牵涉到尹珉珉。
在红叶的这件事上,她虽然责怪尹珉珉,但更怪的人还是自己。是自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是自己没有把她教好。才让她变成现在这样,年纪轻轻,但却心肠歹毒。
而西尽愁,他不信这件事真是岳凌楼所为。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红叶当时意识模糊,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所以才会咬定岳凌楼――这是误会。
但是,退出红叶的房间以后,七宫主告诉西尽愁的一切,却令西尽愁彻底体会到什么叫做天崩地裂。如果说红叶当时神智不清,那么七宫主应该是清醒的;如果说红叶当时看不见来人的脸,但七宫主应该是看清了的。
然而七宫主说出的一切,还是和红叶一模一样。
「是岳凌楼,我冲进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把红叶摔倒在地。我好不容易制住他,但他却很疯狂,推开了我,继续踢红叶的肚子,一直到红叶昏迷为止……我担心红叶,没有留心,让他溜走……况且他是紫坤的人,我也不敢乱动……」
「真的是他?」不仅是头痛,就连心都开始痛了,西尽愁摇头,他还是不能相信。
但是七宫主却非常肯定地告诉他:「确确实实。」
「这不可能……」西尽愁不禁后退一步,双腿都是软的,支撑不起身体。
――岳凌楼,竟然是岳凌楼?
七宫主又道:「这件事情,我们只要知道就好了,你也不要追究,我不想把事情闹大。红叶那边,再过不久她就会失去一切记忆……失去孩子,对她来说,未免不是件好事……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

西尽愁说不出话,大脑是僵硬的,任何思考都停滞了。
――是岳凌楼么?真的会是他么?
只有这几句话在脑海中不停闪现。
七宫主说谎只是为了袒护尹珉珉,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短短几句话,竟会对西尽愁造成如此之大的打击。七宫主已经说得很明白,她不想再追究这件事情,也希望西尽愁不要追究。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要西尽愁不去追究,恐怕也是不可能的吧?
5
「红叶的情况不太正常……」
天市殿内,安然担心地对七宫主说。按照时间来推算,十年的期限已经过了,而红叶应该失去记忆才对。但是,离预计的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三天,红叶还是把十年里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连一点淡忘的迹象都没有,更不用说完全失去记忆了。
「会不会是……她的体质改变了?」
七宫主也微微蹙眉,征询安然的意见,但换来的却是对方的一阵沉默。只见安然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因为每隔十年就失忆一,这种事的确太少见了,安然也不敢妄下判断。
仔细一想,红叶不过失忆两,一在二十年前,一在十年前。
两而已,也有可能是巧合。但紫星宫内却没有任何人认为那是巧合,只因为紫坤曾为红叶算过一卦,说她『命中螺旋,循环往复,十年便是一个轮回』。
――难道是紫坤算错了?
这个想法同时从七宫主和安然脑中跳出,但立刻便被否定。
――不可能,紫坤不可能算错。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
那么,红叶还保持着记忆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七宫主想不透,只能轻轻叹气,望着如傀儡般不说也不动的红叶,非常心痛。
另一方面,西尽愁去了紫微殿,那是紫坤住的地方,但西尽愁要找的人却是岳凌楼――为了红叶的事情。
岳凌楼避开了他,他曾对西尽愁说过不要再见面,所以也奉行着当时的话。
西尽愁没有见到岳凌楼,但却被紫坤缠住了。紫坤向他打听红叶的情况,西尽愁只说有人照顾着,没有大碍。
红叶流产,最伤心的人是红叶,最失望的人却是紫坤。但紫坤并没有太多的表现出来,依旧像往常那样对谁都笑吟吟的,但笑容之中却没有任何温度。也许她是心想,既然现在红叶和岳凌楼都已经在她身边,即使流产一,但第二,一定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吧。
「岳凌楼到底在什么地方?」
见紫坤绝口不提岳凌楼的事情,西尽愁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紫坤笑笑道:「刚才还在这里,不过一听说你来了,他就走了。」
「走了?」
「嗯。」紫坤点点头,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又道,「就是从那里走的,看来他很不想见你,你还找他干什么?」
西尽愁没有答话,快步朝紫坤指的那个方向冲去,但还没有走出两步,就被紫坤一声喝止。
「你站住,这里不是你可以横冲直撞的地方!」
然而西尽愁仿佛没有听见紫坤的话,依旧横冲直撞。
紫微殿里很安静,举目望去四壁空空,连个侍卫和婢女的影子都看不到,所以也没人冲出来阻拦西尽愁。再加上紫坤有腿疾,不能行走,照理说西尽愁应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但实际上,西尽愁由始至终只走出不到十步,就被一阵刺痛袭击全身,蜷缩在地。
先是从手臂传来的剧痛令他的神经产生了瞬间麻痹,然后刺痛感迅速攀升到肩膀、颈脖、四肢百骸。全身都像针扎一般,刺痛难耐,别说走路,连站都站不起来。
「究竟又是什么妖术?你这个妖女!」西尽愁好不容易吼出一句话,但随之而来的剧痛却令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是你自找的,不听我的话。」紫坤淡淡地注视着西尽愁,没有任何怜悯,丝毫不见心软,冷漠道,「这不是什么妖术,而是医术。你以为你的右手是用什么接上去的?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用线缝上去的吧?」
西尽愁怒吼道:「我不要这只手!」
「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即使你一刀把这只手臂再砍下来,但身上的蛊虫,却依然会留在你的体内,无法摆脱。」
「你……」西尽愁咬紧牙关,说不出话,他没有想到竟是蛊虫!?
「不要这么瞪着我,我说过那是医术,不是妖术,没什么可怕的。蛊虫可以连通你的筋络,恢复你的血脉,但同时,必然也会侵入你的神经。那些在你体内的蛊虫,本身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但不幸的是,我正好懂得如何控制蛊虫,也正好懂得如何通过那些蛊虫控制你而已。」说到这里,呵呵笑了起来。
紫坤的笑声令西尽愁毛骨悚然,吼道:「你究竟想怎样?」
「很简单。我要你入紫星宫,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既然欧阳扬音、珉珉、红叶同时都看上了你,你就应该有点本领才对……」
说到这里,紫坤朝西尽愁慢慢爬了过去。她箍住西尽愁的下巴,半眯起眼睛,认真注视着这个男人――这是她第一如此认真地注视西尽愁。
西尽愁的脸,因为蛊虫带来的剧痛而微微扭曲着,额角已经渗出汗珠。紫坤望着他,眼中狭着一丝高的笑意,但突然,就在西尽愁的目光朝紫坤移来,他们的视线相触的时候――紫坤的心口蓦然一震!

――不可能!
笑容退尽,紫坤脸上只留下不可置信的震惊,和一阵的恐惧!那份恐惧之中,又带着几丝迷惑。她张开了嘴,吸气,胸口起伏巨大。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微微摇着头,嘴里低念着,仿佛在试图说服自己什么。
「放开我!」
西尽愁手臂一挥,推开了趴在他身上的紫坤,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好像不再是自己的,刚一站起,就只听『咚』的一声,双膝一颤,整个人就又跪倒在地,软软地倒下。
手快要断了……
就像无数虫蚁攀附在那圈接臂留下的伤痕上,不断啃咬撕扯。西尽愁痛得咬牙,眨眼就有血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而这时,紫坤却又爬到他的身上,双手一卡,紧紧箍住西尽愁的喉咙,不断收紧收紧,再收紧――她要杀了他!
西尽愁无法挣脱,他痛得已经几欲昏迷,喉咙被卡住了,无法呼吸。
就在他痛苦得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传来一声惊呼。
「西尽愁!」
喊话人是岳凌楼,他就站在离他们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岳凌楼万没有想到紫坤会对西尽愁下杀手,出现在眼前的清静令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僵硬,一时说不出其他的话。
6
岳凌楼的一声呼喊后,紫坤突然平静下来。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西尽愁?是啊,他是西尽愁,不是那个人。
想到这里,紫坤渐渐放松了手。西尽愁终于重新恢复呼吸,无力地躺在地上,就好像刚刚才死过一似的。他没想到紫坤的力气会那么大,当她卡住自己脖子的时候,自己竟毫无反抗的力气,甚至无法把她推开!
「对了……西尽愁,你是西尽愁……」

紫坤自言自语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激烈的喘息慢慢平顺。她用手指顺了顺散乱的头发,又重新爬回自己的位置。
「你们全都出去……」紫坤低声吩咐,捂住了头,像是陷入什么回忆和挣扎,「你们都出去,我想好好静一静……」
闻言,岳凌楼望了西尽愁一眼,转身离开。他有点后悔刚才自己突然跑出来了。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看他,不再过问他的一切。但刚刚,看到他命悬一线的危机,却还是忍不住冲了出去。
「凌楼……」
西尽愁一手捂住还留着十个手指印的脖子,一手朝岳凌楼拉去,但不幸却拉了个空,因为岳凌楼走得实在太快了。
拜托,等我一下啦……
西尽愁的脑袋里还一阵一阵晕眩,眼前黑乎乎的,看东西也模模糊糊。他就凭着感觉,也顾不上刚才刺痛留下的后遗症了,匆匆爬起,朝岳凌楼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而他们身后,紫坤却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西尽愁的脸,令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仇人。但同时,理智又告诉紫坤,西尽愁不可能是那个人,因为那个人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而自己也亲眼见过他的尸体。
一剑穿心而死,必死无疑的死法。
――不可能还活着!
那么,西尽愁究竟又是谁呢?
紫坤突然想起以前在水寨的时候,自己就怀疑过一西尽愁的身份。
第一祭典,尹珉珉的血,令一线天下寒潭的水沸腾了。然而第二,同样的祭典,同样的血,却没有再令潭水沸腾。两祭典,唯一的不同,就是西尽愁的出现与否。
――他究竟是什么人?
紫坤怎么想也不透。
◆◇◆◇◆◇◆◇◆◇
「凌楼……」
好不容易追上岳凌楼,西尽愁已经筋疲力尽,身子软软地往岳凌楼背上一倒,岳凌楼差点被他压得趴下,气冲冲地一掌把西尽愁掀开。
「你不要跟过来!」
然而西尽愁却使出小动作,在岳凌楼脚下一勾,岳凌楼没防到他用阴招,『噗』的一下就被绊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在心里骂起西尽愁来,刚刚差点死在紫坤手上的时候,为什么没这么多招自卫,一遇到自己,什么下九流招术都使出来了!
「混蛋!你放开我!」
岳凌楼推开西尽愁,好不容易才把上身直起来,还没换气,就立刻又被西尽愁压倒在地。再爬起来,再被压倒。岳凌楼踹西尽愁的肚子,西尽愁就抓住他的小腿,两个人在地上扭打了一会儿,弄得彼此都很狼狈。岳凌楼用尽办法都没能挣脱西尽愁,只好认输不再挣扎,气乎乎地瞪着西尽愁。
于是两人就是这样的姿势:岳凌楼仰面倒在地上,一手抵住西尽愁的脖子,一手被西尽愁按到头顶;西尽愁一手按住岳凌楼的手腕,一手撑在地上,正好可以俯视岳凌楼怒气腾腾的眼睛。
还好紫微殿附近很安静,没什么闲人走动,所以两人好像也不打算改变造型,就这样说起话来。
先是岳凌楼,他把头别开,望着耳边的一根小草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红叶流产了。」
西尽愁简短的五个字,却令岳凌楼表情瞬间冰冻下来。不是不知道红叶流产的事情,而是没想到西尽愁会为了这件事找上自己。
「所以呢……」岳凌楼一声冷笑,终于把头转回来,望着西尽愁的眼睛,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西尽愁犹豫了,没有问出口。

然而岳凌楼早就猜出他想说的话,替他说道:「所以你就认为是我干的?是我让红叶流产的?」
「不是我认为,而是七宫主和红叶都这么说。」西尽愁解释。
「既然如此,你又想怎样?」岳凌楼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你想杀了我,替红叶的孩子报仇是不是?」
「不是!」西尽愁大声打断岳凌楼的话,皱眉道,「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说的话,难道你还会信?红叶也好,七宫主也好,你去问她们……」
不等岳凌楼说完,西尽愁打断道:「我信!……红叶也好,七宫主也好,我不问她们,我只想问你,因为我信你。凌楼,我只想问你,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岳凌楼平静地回答他,「我说是我做的,你又能怎样?」
「我不信。」西尽愁摇头。
「你刚才不是说信我么?」岳凌楼忍不住苦笑一声。
西尽愁道:「你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也可以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谎,更可以用能把自己都骗过去的表情和演技说谎,但只有一项你做不到――就是在我面前说谎。你的话是真是假,我能分辨出来。」
岳凌楼听后更加火大,讽刺道:「西尽愁,你好自大。」
闻言,西尽愁长叹一声,松开了岳凌楼的手,坐在地上,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虽然懂得分辨,但还是觉得很累。所以有时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不用再去分辨你话里的真假,那该多好?」
岳凌楼安静地听着他讲,从地上爬起来,在离西尽愁半米的地方坐着。比起刚才,他的确已经平静很多。当他说出那句『是我做的』的时候,本来打算彻底和西尽愁翻脸,但西尽愁后来说的话,却令他心软犹豫。
趁岳凌楼不注意,西尽愁突然拉过他的一只手,举到耳边说:「凌楼,我们来发誓好不好?发誓再也不要对对方说谎了,好不好?」
「无聊!」岳凌楼狠瞪西尽愁一眼,一下把手抽回来,「我凭什么对你发誓!」
「不只是你,我也一起发誓。我们再也不要欺骗对方了,好不好?」
西尽愁第二拉住岳凌楼的手,举到耳边,但还是被岳凌楼抽了回去。
「我说了无聊!」
岳凌楼依旧不肯让步,所以只有西尽愁妥协一下。
「既然这样,那我们换一种方法。你不用发誓,我一个人来。」
说着,西尽愁把手举到耳边,望着岳凌楼的眼睛,真诚道:「我西尽愁对天发誓,从今以后,无论岳凌楼说什么,我都相信。只要是岳凌楼对我说的话,我都不会有半分怀疑。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岳凌楼低下头,小声咕哝着:「我管你……」
「这是我最后一问了,凌楼,红叶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不然就天打雷劈。」这句话,西尽愁讲得很慢,但很清楚。他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岳凌楼,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岳凌楼再低下了头。
他已经明白了西尽愁的意思。因为自己不肯发誓不再说谎,所以西尽愁就发誓相信自己。
这是一场赌博,西尽愁压上的是一句毒誓,但赌的,却是岳凌楼的心。
西尽愁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岳凌楼低低的一声:「不是我……」
「嗯。」为了表示自己听到了,西尽愁回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模糊的笑意。
他闭了闭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总算是放心了。但当西尽愁再睁眼的时候,他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不远!那是一名神情憔悴不堪的女子,正用失去神采的眼瞳望着自己,那目光中只传达来一种讯息,就是『万念俱灰』。
「红叶?」西尽愁惊讶地唤了一声。
红叶不是应该在天市殿里么?她不是不能走动么?怎么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西尽愁匆忙起身,走了过去。但红叶什么话也没说,流泪跑开了。
后来,西尽愁从七宫主那里知道,红叶是追着自己来紫微殿的。七宫主阻拦过,但却拗不过红叶的一再坚持,只得答应陪红叶去自己最不愿意靠近的紫微殿。
然而到了紫微殿,紫坤却早已吩咐不见任何人,七宫主被拒之门外。正在头痛之时,却突然发现红叶不见了!
原来红叶凭着感觉,自己找到了西尽愁。但同时,她也看到和西尽愁在一起的岳凌楼,听到西尽愁对岳凌楼说的话。不需要什么解释,也不需要什么说明,红叶自己已经明白。
――西尽愁爱的不是自己。
因为西尽愁望着岳凌楼的眼神,已经证明一切。那种眼神,红叶一也没有见过,一也没有!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就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境里有个自己喜欢的人,但那个人的心里,却根本没有自己。
梦太长了,也太真实,梦里的那个人太过温柔。让自己迷失,不愿醒来,沉浸在梦里。
7
此后三天,红叶没有见过西尽愁一面。
红叶的眼泪变少了,只是第一天哭了一晚,从第二天开始,再没人听到她哭泣的声音。天市殿内,所有人都隐约从红叶的变化上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七宫主更是变得焦躁不安。
――红叶,忘了一切吧,重新开始,不要再折磨自己。
七宫主每天都这样祈祷,但依然无济于事。红叶没有忘,离预计的最后期限已经过了很多天,但红叶还是没忘,没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终于,到了第三天晚上,岳凌楼知道了红叶的这个秘密。
那天晚上,是安然来紫微殿接岳凌楼的,他来替红叶传话,说红叶无论如何想见他一面。岳凌楼同意了,因为这么多天过去,他也开始反省自己,开始面对事实。
红叶曾经怀过他的孩子,即使他们谁都不期望那个孩子降生。岳凌楼知道自己错了,但并不打算向红叶认错,他只想听听,红叶究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天市殿,岳凌楼进了红叶房间。
虽然是夜晚,但光线却很明亮。房间各个角落都燃着烛台,把影子都照得消失。房间中央,是一张方形的木桌。岳凌楼进去的时候,红叶就坐在桌旁,什么话也不说,静静地望着自己。
岳凌楼在红叶身旁落座,门被阖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红叶的模样,比三天前更加憔悴。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灰白的皮肤,就像一个活死人。而且眼窝陷,毫无神采。虽然涂过一层粉,但黑色的眼圈依旧清晰可见。
岳凌楼不禁皱眉,他没想到红叶竟然自己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红叶缓缓转头,望着岳凌楼,然后轻轻抬起右手,放在桌面上。她的右手握成拳形,看上去捏得很紧。岳凌楼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有些疑惑,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突然,红叶把拳头松开了。
出现在岳凌楼眼前的,竟是她血肉模糊的手掌!
「你……」
岳凌楼话未出口,只听『哐』的一声脆响传来,竟是一块掌心大小的瓷器碎片,从红叶的手中落出!
碎片已经被血染得分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尖锐的边缘和刃口,却在烛光下衬着血水,晶莹闪动。看得岳凌楼心中陡然生寒,紧紧蹙眉。
不用红叶解释,岳凌楼已经明白一切,这一块碎片便是红叶没有失忆的秘密。
她一直把那块碎片捏在掌心,不让自己睡着。只要一感到困倦,就用力捏紧掌心,让刃口扎入肉里,好强逼自己保持清醒。
根据血迹的颜色判断,这块碎片,已经被红叶捏了十天之久!

「你想笑也无所谓,我也知道这很可笑……」红叶的声音很轻,气息很弱,透着浓浓的倦意,细若游丝,「我不能睡……因为我知道,只要一闭上眼睛,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可能就会忘了一切……我不想忘……即使心很痛,也不想忘……」
岳凌楼没有打断,他望着红叶,担心她会哭。
但是红叶的眼眶是干涸的,连一点雾气都没有。
红叶用平缓而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也许有人认为,只要把一切忘记就可以重新开始,但对我来说……那却是死亡,忘掉一切就是死亡……」
十年前,曾经的红叶和杨鹰,天真地相信着『重新开始』这四个字;但当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才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微不足道。忘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重新开始的说法。
红叶望着墙边一闪一闪的烛光,眼光迷离,缓缓道:「十年前,曾经的红叶忘了杨鹰,所以杨鹰的红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十年后,如果这个红叶忘了西大哥……那么,这个红叶也就死了……」
说到这里,红叶顿了顿,她开始往桌上的两只杯子斟酒。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扭曲,一声比一声尖利,「我很不甘心……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真的很不甘心……为什么我一定要死,而你却能活着?为什么西大哥喜欢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直到两只杯子都满了,红叶才停止了斟酒,她抬起头,望着岳凌楼道:「你的命真好,我羡慕,也很嫉妒……这不公平,上天对你太好了,但对我却这么残忍……我在想,如果我们两人之间,注定只能活下一个……那个人,会是谁?」
岳凌楼望着桌上的酒杯,他突然明白了。
红叶又道:「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们两个,究竟谁才更有资格活下来……你先选吧,我要剩下的……」
岳凌楼望了望酒杯,又望了望红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红叶道:「你不选,那就我先。」
说着,就拿了靠近手边的那只酒杯,把剩下的一杯留给岳凌楼。
然而岳凌楼不但不动酒杯,还明确回答红叶道:「我不会喝的。你想死,但是我不想……所以我也没有必要陪你。」
闻言,红叶笑了起来,笑声疯狂。她猛地抓起酒杯,仰颈就想一饮而尽。但眨眼之间,杯子却被岳凌楼扬手打翻!
望着打翻在地的杯子,红叶抱住了头,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吼起来:「为什么拦我?我不信死的人一定是我!我不信我一定会选中毒酒!我不信我就该死……」
「够了。」岳凌楼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杨红叶,你既然不会设局,就不要设局。一开始我的确以为这两杯酒中,一杯有毒,一杯无毒,但现在却发现……其实两杯酒都是有毒的吧?因为你差点把酒喝下的瞬间,眼中带的不是怨恨,不是侥幸,不是痛苦,而是觉悟――是一种对死亡的觉悟。」
――红叶只是想要自杀而已。
「为什么不让我死!」红叶疯狂地叫喊着,扑到桌子上,一把抓住另一只酒杯,想要喝下。但突然,竟感到脖子一凉,愣住,红叶缓缓抬起头,望着岳凌楼。
红叶前一秒还很疯狂的举动,但现在却完全停止。
只因为一把短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持刀人正是岳凌楼。
岳凌楼道:「如果你一心寻死,至少在死之前,帮我一个忙。」
8
「我不会帮你……」红叶干涩的眼中闪动着一丝冷酷的光芒,她咬咬牙,用既怨恨又不甘心的声音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岳凌楼,你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我恨你!……」
一声比一声大的『恨』字,从红叶口中吐出,狠狠撞入岳凌楼耳里。此情此景,竟有些熟悉。曾经,在黄泉巷尽头的竹林中,尹珉珉也曾像这样对他大吼着说『我会恨你一辈子』。不过红叶说出的『恨』字,却令岳凌楼更加心痛。
岳凌楼可以自认无愧尹珉珉,但他却不敢自认无愧红叶。
他知道红叶的『恨』中,不仅包括了对西尽愁的恋恋不舍,还包括自己对她做的事情,让她怀上了一个错误的孩子。
「你想恨就恨,随你怎样……」
岳凌楼淡淡回答着,手腕一转,刀锋上扬,逼迫红叶抬头。反剪起红叶的双手,把她硬拖到门边,一脚踢开房门!
十米远的地方,有两三名侍卫守着,听见门扉发出的巨大响动后,都惊愕地扭头一望――竟看到红叶被岳凌楼挟持!

侍卫们惊得双腿僵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边呼喊其他人,一边拔剑把岳凌楼包围住。
不一会儿,门边已经聚集了一大群持剑侍卫。
他们和岳凌楼对峙着,任何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人群被拨开,七宫主的身影出现在岳凌楼眼前。岳凌楼才稍稍移动了一下,把红叶的手反拧得更紧,而锐利的刀锋,也更贴近红叶的脖子!
七宫主拨开众人,站到岳凌楼面前,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岳凌楼的要求很简单,「我要离开紫星宫。」
「没有人不准你走,你把红叶放开,随时都可以走!」
「不行,我要带她一起。」
「你说什么?」七宫主不信岳凌楼说要带红叶走。
岳凌楼道:「她是人质,必须等到我到了安全的地方,才能放。我要你现在立刻派一个人给我带路,而且发誓不准跟踪,也不准让紫坤知道!不然,我就杀了红叶!」
说着,剑锋又逼近几分,红叶的喉咙已经见血。
「你不要伤害她!」七宫主紧张红叶,上前半步,为了稳住岳凌楼,只好匆匆答应下来,「好,什么都好,你只要不伤害她……什么都可以商量,你要人带路是不是,我立刻安排……」
「我不要你安排的人!」岳凌楼低吼道,戒心很重。七宫主安排的人,他绝对不能放心,于是随手指了一名身旁的侍卫,低声命令道,「你给我带路!」
「我?」侍卫吓了一跳,指着自己的鼻子,急忙拒绝,「我不知道!」
岳凌楼瞪了那侍卫一眼,似乎有些不信。
这时,七宫主证实道:「他的确不知道。」
多年以来,紫星宫都是一个闭门不出的幽灵门派。门下教徒几乎都留在宫内近十年了,虽然宫内的大路小路都很熟悉,但却绝少出宫走动,所以不知道出宫之路,也不足为怪。
七宫主道:「如果你信不过我,就自己再选其他人吧。」
「你!」
岳凌楼随手又指了一个,但谁知那人也急忙答道:「我也不……」
岳凌楼正要冒火,谁知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从那人身后传来。
「他说的不是你,是我!」
只见一只手攀上了那名侍卫的肩膀,往边上一推,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岳凌楼面前。
「西尽愁……」岳凌楼咬牙念出这个名字。
七宫主也大吃一惊,问道:「你知道路?」
西尽愁笑道:「你告诉我不就知道了。」
闻言,岳凌楼怒道:「西尽愁,你别在这里捣乱!」
「这不是捣乱。」西尽愁解释道,「我先把你平安送出紫星宫,然后再把红叶平安送回来,这样大家不是都可以平安无事了么?」说着,又转向七宫主,承诺道,「不用担心,我保证把红叶带回来……」
无论是岳凌楼,还是红叶,都是西尽愁放心不下的人。
他一方面想把岳凌楼平安送出紫星宫去,另一方面,也不希望红叶受到任何伤害。如果想要两全其美,也只能让他跟着去了。
想到这里,七宫主终于同意道:「好,我可以把出宫的路告诉你。但是西尽愁,记住你答应我的话――把红叶平安送过来!」

◆◇◆◇◆◇◆◇◆◇
为了红叶的安全着想,七宫主暂时对紫坤隐瞒了这件事情。
况且,自从上西尽愁去了一趟紫微殿后,紫坤仍然把自己关在殿内,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这种情况下,即使七宫主想说,也苦无门路。
天已经蒙蒙亮了,竹林很安静,只偶尔听到几声鸟雀的鸣叫。
石板路有些窄,本来不能通车,但好在紫星宫的马车都比较小,行在上面正好合适。西尽愁赶车,岳凌楼挟持红叶,坐在车厢内。车轮『骨碌骨碌』滚得飞快,但即使如此,岳凌楼还是不断催促西尽愁快点,生怕紫星宫人会临时变卦,派人追来。
西尽愁一边答应着,一边问道:「出了紫星宫,你想去哪里?」
然而岳凌楼静静坐着,任凭西尽愁怎么问,都是一声不吭,只在心里苦笑。想到:如果西尽愁知道他要做的事情,一定会不顾一切阻止吧?如果西尽愁知道他带红叶出紫星宫的真正目的,一定会再跟自己撕破脸皮吧?
一想到这里,岳凌楼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西尽愁轻叹道:「不说也没用关系,反正我总有办法找到你……但是这,你不该用红叶当人质,她身子太虚,受不得一点惊吓……」
闻言,岳凌楼一声冷笑,移动视线,冷冷地瞥向了一旁的红叶。
红叶没有一点反应,如同一具行尸般靠在车窗边,呆呆注视着窗外迅速后退的竹林,仿佛什么话都没有听见。从坐上马车开始,她就一直这种状态,没有半点生气,也没有说一句话。
「快到了……」西尽愁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车轮转得更快。
「西尽愁。」岳凌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喊了他一声,但却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你可能要对七宫主失约了。至少我不能让你那么快,就把红叶送回紫星宫……」
话音刚落,岳凌楼明显感觉到马车慢了下来,不多时就完全停住!
西尽愁掀开帘子,望着厢内的岳凌楼,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本来,西尽愁只以为岳凌楼想拿红叶当人质。第一,在七宫主面前,红叶的确比较有做人质的价值;第二,红叶手无缚鸡之力,很容易挟持;第三,岳凌楼和红叶单独相,更是难得的机会。所以,当知道岳凌楼拿红叶当人质、要求七宫主放他出宫时,西尽愁并没有太过吃惊。
但是现在,西尽愁却吃惊了!
因为岳凌楼不肯放走红叶,就说明岳凌楼的目的不只是离开紫星宫而已,至少有一部分目的――在红叶身上。
「你究竟想干什么?」西尽愁又问了一遍。
「你不必知道。」
岳凌楼冷冷回答,催促西尽愁快走。但西尽愁并没有再往前走的打算,像是打定主意,如果岳凌楼不说实话,就绝不离开。
两人对视着,目光相撞,迸出火,但谁都不肯让步。
岳凌楼心想,西尽愁曾经要他发誓不再说谎,但这个世上,有些谎话却是不得不说的。比如现在,如果让西尽愁知道自己带红叶出宫,其实是想把红叶的子宫割除,他一定会立刻跟自己翻脸吧?
割除子宫,岳凌楼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残忍,但他没有选择。
如果红叶的生孕能力保留一天,自己就只能多当一天的种男而已。除非红叶彻底丧失身孕能力,自己才能从紫坤那里解脱,而红叶……也许也能得到解脱吧?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声响从身后竹林传来!
不用回头望,岳凌楼已经猜到――是紫星宫的人追来了。
9
「西尽愁,还不快走!」
岳凌楼是真的着急了,出口已经不远,他不愿功败垂成,再被押回紫星宫去。

而西尽愁,看到现在形势变得危机,也不再跟岳凌楼计较什么,驱车扬鞭。但谁料为时已晚,紫星宫的人流迅速涌上,一路围追堵截。不到一刻钟,马车已经被堵死。
而车中三人,已经被重重包围起来。
「你们谁都不能走……」紫坤微微上扬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阵阵寒意。
一同追来的还有七宫主等人,但七宫主并没有对紫坤泄漏什么,而是紫坤自己感觉到了,她感觉到岳凌楼要离开紫星宫,所以才追了出来。她的感觉一向准得可怕,就像现在这样。
紫坤话音一落,车帘就被由内而外掀开,岳凌楼挟持着红叶走了出来。
刀依然架在红叶的脖子上,非常贴近。红叶的脖子扭曲着,看上去非常痛苦。
见状,紫坤蹙眉,平缓的声音中,带着丝丝威胁,她缓缓道:「不要做傻事,凌楼……你出不去……哪里也出不去……」
「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岳凌楼以红叶为人质,威胁一旁的七宫主道,「叫他们让开!否则红叶就会没命!」
岳凌楼不是在开玩笑,他的刀锋再割破了红叶颈脖的皮肤。
「让开……你们都让开……」
七宫主慌了,急忙驱散众人。而众人却望了望紫坤的脸色,见紫坤没有异议,这才慢慢退散开来。让出一个十步宽的圈子,把岳凌楼、西尽愁、红叶三人围在中心。
紫坤道:「凌楼,把刀放下……你和红叶,谁都不能离开紫星宫……」
「我不会留下!」岳凌楼的声音蓦然变大,吼了起来,「你不顾一切把我留下来,不外乎就是为了利用我延续麒麟的血脉!……你根本就是个妖女!……你根本就不正常!………我不是种男!不是!」
――种男?
听到这些话,在场不少人的脸色都产生了明显变化,其中包括西尽愁和七宫主。
此时此刻,他们才第一知道紫坤对岳凌楼如此执着的原因。也是此时此刻,他们才第一知道紫坤为什么会用迷药强逼岳凌楼和红叶上床。
原来,她只是想要岳凌楼和红叶结合生下来的孩子而已!
「如果红叶不能再生孩子了,我和她,对你还有没有意义?」
说着,岳凌楼竟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三分残忍,七分疯狂,他持刀的右手开始缓缓下移,把刀尖指向了红叶的腹部!
紫坤的心脏仿佛被人猛地压住,她意识到岳凌楼要做的事情!
「不要!――」
紫坤、西尽愁、七宫主三人同时喊出相同的两个字,惊人的整齐,但这却依然没能阻止岳凌楼疯狂的举动。
他一刀刺入红叶的小腹!
血一下涌出,向前溅出半尺。红叶腰部以下的衣服瞬间全红,完全被血水浸染。红叶没有叫出来,她只是张了张嘴,但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微微闭上眼睛,扭曲的五官足以显示她的痛苦。
然而岳凌楼的刀,还在继续向插!
红叶的背弓了起来,上身已经完全俯倒在岳凌楼的手臂上。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好像根本没有骨头,像一个用棉塞成的假人,在岳凌楼的刀下变得扭曲。
「啊!――」七宫主捂住眼睛大叫起来,她已经看不下去。
西尽愁向后退了一步,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他也说不出话,但不可置信的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岳凌楼的身体。
他不相信……不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岳凌楼,岳凌楼竟然对红叶……
「我要走!」岳凌楼简单的三个字,把众人从震惊中唤醒。
紫坤也惊呆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岳凌楼被血水染红的手臂,半天说不出话来。为了离开紫星宫,为了摆脱自己的控制,为了不让红叶再生孩子,他竟然狠心把红叶刺穿!?
趁着众人发呆的时机,岳凌楼把着几近昏迷的红叶,跳上了马车,一抖马缰,对紫星宫众人道:「让开!」
没有人动,因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难得岳凌楼还如此冷静,偏头对七宫主道:「我刺的不是要害部位,如果即使抢救,可以活命。我不会放开红叶,除非我到达安全的地方。如果能出宫,我会找人替她医治,让一个完完整整的红叶回到紫星宫来。如果你们还要拦我,只会浪费抢救红叶的时间!」
「让开……你们都让开……」
七宫主已经跪在地上,满脸是泪,她已经近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在对那些侍卫说话了。她的心,在红叶流出鲜血的那一刻,也跟着被剧痛淹没!
「让开!」岳凌楼一抖马缰,朝那些拦在前方的紫星宫人冲去。
见马车冲了过来,那些人才蓦然回神,逃的逃,躲的躲,让开一条路来。无论紫坤还是七宫主,都只是眼睁睁看着岳凌楼抱着红叶离开。
七宫主的眼中是痛,而紫坤的眼中却是恨!
他恨岳凌楼反抗她到这种程度,更恨岳凌楼毁了红叶!如果红叶再也无法身孕,那么岳凌楼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这时,一声长长的马嘶打破了紫坤的思绪。她微微仰头,竟看见西尽愁抢过一匹马跨上,一夹马腹,朝岳凌楼的方向追去!
也只有西尽愁一个人追去而已。
一直追出了紫星宫门。他不知道自己追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追到了哪里,他只知道一直追,一直追而已。
「岳凌楼!」
西尽愁在后面大喊,但岳凌楼不但没有停下,还把马车越赶越快,后来干脆一刀砍断车辕,扔下车厢,抱着红叶跨上马背,在山路上急速飞驰!
「岳凌楼!」
根本喊不住,西尽愁随手扯下一颗马铃,朝前方的马腿打去!
只听黑马一声悲鸣,后退一颤,侧着身子倒在路边!马腿已折,再也站不起来。而岳凌楼和红叶,也跟着滚下马背,摔倒在地!
还不待岳凌楼从地上爬起来,西尽愁已经下马朝他冲去!
「你不要过来!」
情急之下,岳凌楼大吼着。下意识地竟从红叶的腹部抽出了刀,把那鲜红的利器,再架到红叶的脖子上!红叶痛得尖叫。
因为刀被突然抽出,红叶的腹部的血流更快,不到几秒钟,脚边的土地已经红了一大块。
西尽愁看得头皮都麻了一层,只觉得心惊胆战,手向前伸了伸,紧紧皱眉,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岳凌楼也弄得浑身是血,变得失去理智,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拖着红叶的身体,朝山林走去。
「你放下她……岳凌楼……」
西尽愁声音悲痛不堪,几乎是在乞求,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只是跪在地上,望着岳凌楼一步一步地把红叶拖远。
西尽愁不敢靠近,他怕自己一靠近,岳凌楼会受到刺激,伤害到红叶,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岳凌楼把红叶往树林带。

他只能用撕心般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恳求着:「你把她放下来,岳凌楼……放下来……」
「你不要过来……」岳凌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也开始害怕,试着伸手去捂住红叶的伤口,但就在手掌接触到那温热粘稠的血液时,他的心开始抽搐。
他怕红叶死,比谁都怕……
「我会救她的……」岳凌楼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自信,仿佛是在催眠自己,「我会救她的……你不要跟过来,我有办法救她的……只是一刀而已,而且没有伤到要害,一定还有救的……」
「你不要救她!你把她放下来就好!放下来!……」
西尽愁声嘶力竭,他再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岳凌楼追去。
突然,岳凌楼被一根树藤绊倒,当他再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右脚脚踝已经扭伤,无法行走。然而西尽愁越来越近了,离岳凌楼只有十多米的距离了……
「你不要过来!」
岳凌楼狂躁地大吼着,背靠一颗树干,把红叶紧紧抱在怀里,但刀刃依然牢牢架在红叶的脖子上,没有移动分毫。
但是,西尽愁还在靠近。
他好像已经听不见岳凌楼说话了,他只知道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但是他却越走越慢,越走越没有勇气靠近。
低头,红叶的鲜血就滴在山路上,蜿蜒着,非常清晰。
晨风中血的气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忍受……
「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岳凌楼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几乎用尽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如果没有背后那颗树干支撑他的身体,恐怕他早就倒在地上了。他的腿是软的,脚踝也很痛。
他怕西尽愁靠近,他无法面对他……
他怕西尽愁看到红叶现在的状况……他无法跟他解释……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岳凌楼也在乞求着,声音嘶哑不堪。
他想躲开西尽愁,但右腿却无法行走,刚一落地,就传来一阵刮骨的剧痛。
但突然,岳凌楼感到红叶的身体动了动!
红叶如同傀儡般的身体突然动了?……即使只是很微弱的动作,但岳凌楼依旧清晰感觉到!
他吃惊地望着臂弯中的红叶,红叶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很复杂,有痛苦,也有仇恨,有残忍,也有决心,更有一种令岳凌楼背脊生出寒意的震慑!
那短短一瞬,他不知道红叶要干什么!
直到红叶的眼中露出对死亡的觉悟,岳凌楼才终于知道……
――她要自杀!她要在自己的刀下自杀!
1
有的时候,人是绝对不能眨眼的。因为只要一眨眼,就会漏看一些东西。而那些漏看的东西,却可能会完全左右一件事情的真相。
就像现在的西尽愁,这个时候的他,是绝对不能眨眼的――但是他眨了。
眨眼过后,他看到的是红叶死在了岳凌楼的刀下!
红叶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寸许的裂口,她的目光很清澈,直直地望着西尽愁,但是身体却慢慢倒了下来。一声沉顿的响声后,红叶的身体倒在地上,但她的头,却始终微微向上抬起,看着西尽愁……一直,就那样看着……

其实红叶已经什么看不到了,但她还是一直看着。
即使红叶已经失去意识,失去生命,即使她已经死了,她还是看着西尽愁。至少西尽愁觉得她还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中执着的目光,令人心痛。
岳凌楼的刀坠地了,坠在厚厚的落叶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秋意已经很,晨风变得冻骨。
岳凌楼软软地倒了下来,双膝跪地,背靠着身后的树干,滑了下来。红叶的尸体就在离他不到半米远的地方,他没有想到红叶会用这样方法自杀……
岳凌楼轻轻摇着头,试着去碰红叶的身体。还是热的,温度还没有退去……还有救的,一定还有救的……想到这里,岳凌楼爬过去,想抱起红叶,但手指刚一触及红叶的肩膀,手腕突然被西尽愁扼住,传来一阵剧痛!
西尽愁甩开了岳凌楼的手,他不让他再碰红叶。
「西……尽愁?」岳凌楼趴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试着叫他的名字,哽咽着解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她……她是自杀的……」
就像没有听见岳凌楼的话,西尽愁抱起了红叶,慢慢站起来……

突然,岳凌楼扑向了他,拽住他的衣袖,撕心裂肺地吼道:「真的不是我!你信我啊,真的不是我杀的!……你说过你会信的!你发过誓,说你会信的!你说过,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的!……是不是?你会相信的?」
然而西尽愁还是没有答话,他站了起来,抱着红叶依旧血流不止的尸体。
「你信我啊……」岳凌楼死死拉着西尽愁的袖子,用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相信我呀,西尽愁……你相信我呀……」
没有回答,对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西尽愁的毫无反应,仿佛在岳凌楼的喉咙上压了一块石头,让他再也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双眼很痛很胀,使劲咬了咬牙,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
「西尽……愁……」
岳凌楼的声音带着血,但这依然没能让西尽愁回头。
西尽愁抱着红叶,开始向前走。
岳凌楼依然拉着他的袖子,但只听『嘶嘶』几声,衣袖裂开了……
岳凌楼硬生生地把它们从西尽愁身上扯下来。
在衣袖被扯烂的瞬间,岳凌楼突然有种感觉,觉得可以把他和西尽愁连在一切的唯一东西,已经烂了,碎了,裂了……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不要走!
想喊,但喉咙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要走!
拦不住他,他依然没有回头。想追,但骨折的脚踝,却传来清晰的疼痛,甚至连站都无法站起来。
岳凌楼就这样趴在地上,望着西尽愁渐渐远离的背影,手中还死死拽着那几截破碎的布料。
终于,双眼已经痛得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
「西尽愁!」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人的背影喊去,岳凌楼抬头向他嘶吼着,泪水刹那间盈满了眼眶,「你发过誓的,你说过会相信我的!……你发过的毒誓怎么可以不算!……难道你忘了吗?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西尽愁突然停住了,岳凌楼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蓦然一怔,声音也戛然而止。
西尽愁抱着红叶,微微转头,迟疑了好久,终于沉声说道:「即使天打雷劈,我也不想再相信你……岳凌楼……」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无……药……可救?
原来,原来……
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很想大笑,但刚一张嘴,却吐出一口血来!
岳凌楼捂住嘴,猩红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
很好……西尽愁,你说得很好……即使天打雷劈也不愿意再相信我,我已经无药可救了!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为什么……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把利刃,在一遍一遍地剜着自己的心脏?
岳凌楼趴在地上,把头埋进了满地的落叶之中。
耳边,是西尽愁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好远……真的好远……
第一,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着无数的鸿沟……隔了几十成百上千里……或许更远?
岳凌楼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隔着蒙蒙水雾,望着微明的天空。
也许西尽愁和他之间的距离,就像这天和地,云和泥……
很远,真的很远……
◆◇◆◇◆◇◆◇◆◇
与此同时,西尽愁也抬头望天,但他看见的却是几片红色的落叶。
天变亮了,光线越来越强……
把满山的树林,都渐渐照亮。
西尽愁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片枫香林。时值秋,树是枫树,枫叶会变红的季节。
红叶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渐渐清晰:
『西大哥,我真的很想再回一日红岭……好想去看看那里的枫叶,是否已经漫山红遍?……是否就像当年,我娘喜欢的那样……』
「红叶?」
西尽愁低头,试着呼唤怀中人的名字。
但那渐渐变凉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回应。
「红叶,你不是想看枫林吗?……这里就是枫林,你睁眼呀?……看看枫树,都红了,全都红了……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的叶子……很漂亮,你看看呀,红叶?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呀?……」
然而,无论西尽愁怎样呼唤,回答他的,始终是那双再也睁不开的眼睛。
头顶,是晨风带着红色的枫叶在盘旋……
昏晕目眩,西尽愁突然跪了下来,他浑身乏力,但却紧紧抱住红叶的尸体,把头埋进红叶的颈窝。
他的心在痛,但却不知是为了谁。

倏忽间,风变狂了,连地上的落叶也被卷起。
一时间满天满地都是那飘飘的红色落叶,把西尽愁和红叶,包围了起来。
有人说能够死在心爱人的怀里,也算是一种幸福。如果这话是对的,此时的红叶,是幸福的,至少比岳凌楼幸福。
自己幸福地死去,但却让活人痛不欲生。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愿意用她的命,来做这样的交换。
――比如说红叶。
和岳凌楼相比,红叶不算输――即使她已经死了。
11
西尽愁抱着红叶的尸体,回到了紫星宫。
能流的血都已经流尽,红叶的身体已经凉透。西尽愁轻轻把她放在天市殿的正厅里,眼神有些呆滞,似乎还没从红叶死去的事实中挣脱出来。
无论红叶还是西尽愁,浑身上下都是一片血污。血迹已经变暗变干,但却依然刺目,依然腥咸。
七宫主背靠墙壁,浑身颤抖着,凝望着红叶灰白的脸色,不敢相信。
「红叶……」七宫主的声音颤抖着,刚试着喊出红叶的名字,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红叶安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七宫主全部的理智在那一刻崩溃。
――死了!红叶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尽愁!」七宫主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西尽愁的衣服,拼命摇晃,发疯似的吼叫着,「你说过你会带红叶平安回来!……但是现在算什么?……你竟然带着红叶的尸体回来!……这到底算什么?……」
西尽愁的喉咙哽了哽,任凭七宫主怎么叫,怎么哭,怎么摇,他都没有回答。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红叶僵白的尸体,好像想把眼前的景象,全部从眼中、脑中除去。
「西尽愁!……」七宫主不肯放过他,突然跪了下来,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吼着,「你把红叶还给我!西尽愁,你把红叶……还给我!……」
「七宫主,你冷静一点。」安然急忙走上前来,扶住几欲昏迷的七宫主。
「还给我……还给我……」
七宫主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转身抱住安然,放声大哭。整个天市殿,除了七宫主的哭声,就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七宫主向西尽愁要红叶,那么西尽愁,又该找谁去要呢?
头很痛,不想去回忆,但记忆却不受控制地重复着。无论睁眼还是闭眼,眼前都是红叶死去的那一幕不断闪动。她流着血的脖子,纤弱倒地的身体,身体和地面接触时的微弱响声,所有的一切,都还那么鲜明。
「西尽愁!」
随着七宫主的一声怒吼,沉重的杀气压了下来!所有人都精神一凛!
只见七宫主提起西尽愁的肩,把他从地上抓起来,没有丝毫犹豫,一掌朝他的面门拍去!
西尽愁可以清楚感觉到掌风的迫近,如果想躲,他可以躲。但是一念之间,他竟迟疑了,当他看到七宫主因为痛失红叶而扭曲的脸时,他就迟疑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承受七宫主这一掌,因为他没能把红叶平安带会紫星宫,违背了当时的承诺。
――即使被一掌劈死,也是罪有应得。

西尽愁非常冷静地闭上了眼睛,但几乎就在他闭眼的同一时刻,七宫主的攻击停住了!
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她四肢僵直,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其实这并不是定身咒,而是七宫主自己停下来的,只因为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冰寒的视线,从身后直直朝她射来!
七宫主扭头,竟看到了紫坤。
紫坤低低压眉,阴翳的目光直直注视着七宫主的眼睛,嘴边还露出一抹莫测的笑意。
七宫主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她知道紫坤的目光是威胁。
――她不准她动西尽愁!
如果七宫主那一掌真的劈了下去,只怕会在碰到西尽愁之前,就被紫坤止住。
――为什么?
七宫主不懂,她从来都不懂紫坤的想法。
已经被紫坤的目光震慑住,即使七宫主再不甘心、再愤怒,也只得强压下怒火。只见七宫主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垂下了手,愤然转身离去。
七宫主离开后,天市殿内突然变得很安静。紫坤又用眼神摒退了其余众人。
所以当西尽愁再睁眼的时候,他只看到紫坤一人,坐在十步外的一张高椅上,对他露出阴骘的笑容。
两人的目光相接,紫坤柔声道:「刚才为什么不躲?」
西尽愁不答话,因为他还记得紫坤曾经想杀他。短短几天,对方的转变竟然如此之大。由想杀他,变成想救他?
见西尽愁面露疑色,紫坤释疑道:「当日我差点杀你,是我太不冷静――我认错了人。因为你和那个人,实在太像了……但是你绝对不是那个人,因为那个人……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一剑穿心,我亲眼所见……他已经死了……」
「三百年前?」西尽愁难以理解。难道紫坤竟活了三百年以上?
「西尽愁,我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声音陡然转冰。
西尽愁一声苦笑,「什么什么人?」
「你不是西尽愁!」紫坤非常肯定地说,「你是燕家的人对不对?一定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西尽愁是真的不懂。
「说谎对你没有任何好,西尽愁……不要忘了你体内的狱火,还有那些蛊虫!……你现在的这副身体,至少有一半受我控制……最好老实一点!」
紫坤的笑脸终于消失,被警戒和怀疑所代替,声音越来越低沉:「你遇见欧阳扬音是在六年前,遇见尹昀也是在六年前……但在你遇到他们两人之前,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的答案竟然没人知道!――这实在太不可思议。」
无论紫坤再怎么问,西尽愁再也没有作声,他一直望着红叶尸体出神,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紫坤怒了,她双眉紧蹙,吼道:「西尽愁,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然而紫坤得到的答案还是彻底的沉默。
终于,紫坤也不说话了。她望着西尽愁,吸气,似乎想用眼神看穿他。
紫坤的话的确让西尽愁想起了一些事情,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隔着衣服,掌心按住的地方,有一条古旧的伤痕。
岳凌楼曾经指着这个伤痕,对他说:『这不是胎记,而是剑伤,你曾被一剑透身而过。』

刚才紫坤的话中,也出现了『一剑穿心』这四个字。
――是否有人一剑穿心还能活着?
以前西尽愁不信,但现在,他开始渐渐相信――因为尹珉珉。
尹珉珉自杀的时候,也是一剑穿心而死,但后来却活了!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情――这个世上,的确有人被一剑穿心以后,还能继续存活!
12
翌日,紫星宫启程重返四川水寨,非常迅速。
时间向前倒推几日,八月初六,如果那天尹珉珉没有自杀,紫坤不会回紫星宫。所以即使她回来了,但心依然还留在水寨。
一线天下寒潭中悬浮的那块千年寒冰,才是紫坤最在意的东西。
说来奇怪,时间已经过去数月,但依然没有任何办法,把寒冰从潭水中取出。
前往水寨,随行之人自然少不了尹珉珉。而陈绫安作为她的新婚夫婿,理所当然一同前往。然而此去水寨,却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在队伍之中,就是西尽愁――他也去了。
因为当日紫坤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就连西尽愁自己也答不上来。
六年前,他曾有一名无名无姓的师傅。他的一切记忆,都是那名师傅告诉他的。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戚,在雪地里被师傅收养,而后习武练剑。
但是在西尽愁自己的记忆里,他并没有从师傅那里学到任何技击之术。好像那些武学剑术,自己天生就会一样。
唯一让两人看起来比较像师徒的一件事,就是――西尽愁曾从他师傅那里继承了一柄剑,名唤『启天』。
启天剑,和隐剑一样,同样出自紫星宫。
每当想起这件事,西尽愁总是隐隐觉得,他的师傅也和紫星宫之间,有着很的渊源。但究竟是什么关系,却又不得而知。
――也许,欧阳扬音会知道吧?
西尽愁突然想起了她。毕竟两年前,是她亲手把隐剑、连同隐剑的秘密,一同交给了西尽愁。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还算是朋友。但是后来,为了尹珉珉和岳凌楼的事情,他们曾几度闹翻。再后来,因为紫星宫侵入水寨,欧阳扬音邀逼西尽愁同行,两人的关系才慢慢恢复。
――不过现在,欧阳扬音究竟身在何方?
想到这里,西尽愁才突然发现,他竟已经和欧阳扬音完全失去了联系!
另一方面,尹珉珉。
她现在的状态很奇怪,对谁都不冷不热,好像什么事情都无关紧要,提不起劲似的。对西尽愁热情不起来,对陈绫安也冷漠不起来。西尽愁叫她,她会淡淡的应一声;陈绫安叫她,她也会淡淡的应一声。在外人眼里,她对待西尽愁和陈绫安的态度,完全一模一样。
当日她狠心踢掉了红叶的孩子,七宫主一气之下叫她不要再回天市殿。
那些话,字字锥心。
每回忆起来,都痛得几欲昏厥。
这个世上,只有三件事可以令她如此心痛。
第一,她的父亲,在她眼前用尽七十六种暗器自杀,与她死别;第二,她的母亲,在她面前痛哭着说不愿再见她一面,与她生离;第三,西尽愁,她永远也无法得到那个男人的爱。哪怕可以得到他的笑,可以得到他的关怀,但是他的心――却永远也不属于自己!
「珉珉?」
看到尹珉珉脸色不好,陈绫安驱马上前,和她并辔同行,问道:「怎么了?」

尹珉珉只是摇头,没有回话。
见状,陈绫安也不再多问,默默陪在她身边。
紫星宫大队人马已经浩浩荡荡前往四川水寨,行者侧目,再没有以前低调行事的作风。不仅前往水寨的一队人如此,就连紫星宫的大本营附近,也是这样。紫坤已经离开,七宫主终于不再整日把自己关在天市殿内,所以紫星宫内所有事务,又都转交七宫主理。
简单安葬红叶以后,七宫主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搜查令――她无论如何要找到岳凌楼,找到杀死红叶的凶手!
搜查令一下,方圆几百里的市镇通路都被设上关卡,紫星宫人大街小巷上随可见。
在这样严密的封锁和搜查之下,岳凌楼本该无所遁形,但奇怪的是,紫星宫一连搜查了整整三天,居然连岳凌楼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岳凌楼被紫星宫人发现,迅速被押回紫星宫。
当日岳凌楼挟红叶快马疾驰,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逃到很远的地方。所以紫星宫人多在市镇和交通要道搜查,而忽略了附近的树林。其实岳凌楼根本就没有逃,也没有躲,他就一直坐在当日红叶死去的地方,背靠一颗参天古木,静静坐着,整整四天。
他的右脚脚踝肿得很厉害,皮下青色的淤血清晰可见。
脚是扭伤的,而且是旧伤。
一年前,尹珉珉伤他两手一足,碎掉的关节拖了很久也没复原。直到后来,他随洛少轩去了广州,遇到紫乾,也不知对方用了什么妖术,只在伤口轻轻捏了几下,自己的手脚就变好了。
当时,紫乾还叮嘱过他『我只帮你一,下不要让自己轻易受伤』。
可是现在呢,当日骨头上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刚开始时很痛很痛,但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
――就像自己的心一样。
当西尽愁抱着红叶尸体离开的时候,他还以为他会回来。他
以为他会回来把自己从紫星宫的地盘救走。
那个时候,岳凌楼望着他的背影,心痛的感觉还很清晰。但是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感觉已经不再清晰,一切痛楚都变成麻木。
――整整三天,他都没有回来。
如果岳凌楼想要离开,他可以离开,即使他的脚踝碎掉,即使他已经筋疲力尽,但如果他真的想要离开,他就可以想出无数方法!他知道红叶死后,自己对紫星宫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也知道红叶和七宫主的关系,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早就已经想好对策,早就想好如何反击。
但是――
这是岳凌楼第一如此被动地等一个人回来救他。
但是――
这个人无论他怎么等,怎么盼,都没有回来。
――没有人是值得信赖的,能够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
以前明明非常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会渐渐忘却?是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让自己产生了改变?变得想去信任,想去依靠?是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让自己看到了一些如梦幻般美好的东西?
但是――所有一切,已经粉碎。
就像那些伤痕和痛楚,都麻木了,再也感受不到。
所以,当岳凌楼被一掌推入地牢,看到那些铁链和刑架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能够伤害到他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有当日西尽愁的一句话而已。

『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无药可救?
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己已经被放弃了?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己不能摆脱过去,注定要成为一个无血无泪的人?
13
岳凌楼对紫星宫的囚室并不陌生。
灰黑的砖墙,潮湿的空气,墙角斑驳的苔类,茅草也因为常年的潮湿发了霉。以前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这里,因为那个时候西尽愁还在身边,自己的注意力总是被他吸引。
但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关进这个几乎透不进任何光线的地方,感官知觉全被周围环境左右,甚至连尘泥渗漉的声音都能听见。
外面……应该在下雨吧?难怪骨头阵阵发酸……
岳凌楼轻轻垂下了眼,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多久了。时间显得不再重要,因为在紫星宫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已。比起刑部大牢拷问犯人用的刑法,岳凌楼在紫星宫受到的待遇要好得多了。
也许七宫主还念在慕容情的情面上,并没有把岳凌楼弄得遍体鳞伤,而只是在背部烙上一个掌心大小的八角图案而已。这和宗教有关,七宫主相信,只要岳凌楼被烙上这种印记,即便是死,死后也永不超生。
和囚室的昏暗相对比,岳凌楼的脸显得非常苍白。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非常不自然的僵白,只有濒临死亡的人才会呈现出的肤色。他全身皮肤完好,几乎看不到伤口,只在十指指间被扎入十根细针。
殷红的血液,如涓涓细流,顺着手臂,沿着身体慢慢流淌,在脚下聚集成乌红的一摊。
针尖上好像用过什么药,血液不会凝固,而会源源不断地涌出,就像泉眼一样。十针之刑,比起砍头不算痛,比起凌迟不算狠,比起毒药也不算折磨。但它却会让受刑人死得很慢,也很安静。感受着血液从自己身体缓缓流出,细致地品尝死亡降临的恐惧。
「在死之前,你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七宫主临走时说的话,又在岳凌楼耳边响起。正因为要让岳凌楼反思忏悔,七宫主才决定施用十针之刑。而时间慢慢流逝,越来越接近死亡的岳凌楼,反思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他不应该相信西尽愁,不应该对西尽愁抱有任何幻想。
即使也知道,红叶的死,自己有很大责任。但是西尽愁,确是令自己心如死灰的人。两相比较,自己对红叶的歉意,远远没有对西尽愁对怨恨。
曾经,把自己从尹珉珉刀下救起、抱走,警告威胁尹珉珉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不然我会忍不住杀你』;
曾经,在欧阳扬音面前抱着自己,破除暗器毒蒺藜,跟欧阳扬音撕破脸皮,说出『你若再逼我,我就来真的了』;
曾经,为了自己不惜打破隐剑的血戒,为了自己不惜与千鸿一派为敌,不惜纵身跳入山涧,不惜放弃生命,不惜以人换人、以命换命的西尽愁――已经不在了!
他失忆的那一年,根本不是失忆,而是洗脑――是红叶把他洗了脑。
他对红叶不是爱,而是责任,岳凌楼知道,就像他对尹珉珉一样。
但如果只是这样,自己还可以忍耐,但是――他一一出尔反尔,一一将自己置之不理,一一碎粉着自己对他的信任和希望,直到现在令自己清醒,幻想破灭,心如死灰。
记忆中,无数片断开始交织。
从最初的相遇,云南离阳,自己在山湖边上抓住了他的脚,对他说『救我』;
后来,云南兴和,在盛放着狱火的石渚之上,天降暴雨,对他说『杀我』;
再后来,四川水寨,自己拉开长弓,箭头对准西尽愁,对他说『如果你不想死,立刻就滚!』
但那,自己的箭一一射偏。那个时候,岳凌楼就已经知道――自己杀不了他!
即使努力说服自己忘掉他,即使努力说服自己放弃他,努力说服自己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对谁都不关心,对谁都不在意,也不会被任何人伤害的岳凌楼――但是很难。
只是不想再对别人失望而已,即使只是这样一个小小心愿,都无法实现……那之后,他又对西尽愁失望了无数,也被西尽愁伤害了无数……

想到这里,本已干涩的眼眶又变得湿润,本已经麻木的心,又变得绞痛。
刚一眨眼,眼泪已经流了出来。顺着脸颊迅速滑落,落入脚边那摊血水之中。想忍,但忍不住,眼泪决堤一般,那些泪水足以淹没自己。
――西尽愁,我对你再不会有任何期望!
◆◇◆◇◆◇◆◇◆◇
紫微殿,芳馥剂的药池里,常枫依然静静躺在那里。
紫坤曾经说过,『除非奇迹出现,不然他就只会这样,慢慢消耗,最终死去。』
但现在,常枫的眼睛眨动了几下。早已丧失的意识,也开始慢慢恢复。他好像听到一阵很微弱的声音,虽然很弱,很轻,但却格外让人心痛。
――有人在哭,是他在哭?
模糊的意识集中起来,在脑海中出现一个淡淡的白影。
伸手想抓住那个白影,但甚至连手指都无法抬动。想追他,但身体依然不听使唤,动弹不得。那个名字就在嘴边,想喊,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是他在哭啊。
他在哭,然而自己却无法到他身边?他在哭,然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在哭,然而自己却像一个死人似的,眼睁睁看着,静静躺着,甚至连安慰的话也不能说,甚至连帮他擦去眼泪都做不到?
突然,常枫的眼睛睁开了!
他坐了起来,掀起顶上的盖子,拖着湿淋淋还带着浓重药味的身体,朝上爬去。
――因为他在哭。
那个人心中的痛苦,已经和自己的神经相连,自己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的痛楚。
常枫从药池里爬了出来。
紫微殿一向很冷清,而且现在,紫坤身边的人都随行去了四川,紫微殿已经空无一人。
好久没有移动的身体,连爬起来都很吃力;好久没有活动的手,连抬一下都没有感觉……
不、不是没有感觉!
常枫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缺了――右肩以下没有任何东西!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一只手臂,随即一阵剧痛尖锐传来。
但这种痛,远远不及自己刚才听到那个人哭声的痛。
咬牙,皱眉忍耐,单凭着一只左手艰难地向前爬去。
这一切,就算是紫坤看到了,她也会说『是奇迹』。
――要去那个人身边。
其实只是这样的心情,就已经足以创造奇迹。
1
夜,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在耳边轰鸣着。
岳凌楼已经不再动了,他很累很倦,也很饥饿。闭着眼睛,知觉越来越弱,甚至感觉不到血的温度。只知道有若干股细细冰凉的液体,顺着身体流淌,聚在脚边。
――难道,真的就要死在这里?

咬紧牙关,试图睁眼,但试了好几,只勉强睁开一条小缝。
四周一片漆黑,其实睁不睁眼都是一样。但是,岳凌楼却固执地认为,如果把眼睛闭上,就是放弃生存下去的信念,就是认输,就是等死。
――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能输给紫星宫!
如此强烈的意志,就是支持着他撑到现在的唯一动力。
不能死,不能死,不断这样对自己说。
但现在,却突然发现前几日的顽强,已经被残酷的现状磨灭殆尽。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
也许,自己的死期真的就快到了吧?
究竟还能撑过久?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远离一切烦恼和苦痛?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丢弃一切,再也不用伤心,再也不用后悔?
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能够得到彻底的……解脱?
很累,真的很累。
眼皮慢慢阖上,但刹那之间,好像有什么影子在脑海里晃动。是幻觉,幻觉开始出现了……先是淡淡的红,再是青青的绿,由模糊变得清晰……眼前仿佛有一树桃在摇曳,树下是一名黄衣的女子,恬淡地微笑着,那是慕容情。
『楼……小楼……』
温和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样,在呼唤着自己。那声音好像有种魔力,引诱岳凌楼缓缓向前走去,朝着慕容情的方向。
『不要过来……』
轻轻的声音,慕容情摇了摇头,透彻的泪水无声滑落。
『娘……』
岳凌楼低声呼唤着,心脏很痛很痛,但他捂住心口,继续向前走去。
『不!你不要过来!』
慕容情的声音蓦然变大,摇头的动作也越来越大。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带着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似乎是在哀求似的,不断重复着『不要过来!小楼,你不要过来!』
然而岳凌楼,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盯着慕容情,一步一步,缓缓朝她靠近。
『娘……』哽咽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撕心般痛,『带我走……不要再丢下我了……你带我走,娘……』
也许,十一年前,自己就应该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你不要过来,小楼!』慕容情尖锐地叫着。
『我想你了……娘,我好想你……』
岳凌楼的声音清淡如云烟,但字字揪心,他眼睛轻轻一眨,两行泪水流了出来。他朝着慕容情的方向,偏偏斜斜地走去。
『娘……你不要再丢下我了,我不要再一个人活下去……十一年,我活得很累,也很怕……很孤独,也很难受……娘,你带我……你带我离开这里……』
岳凌楼向慕容情伸出了手,望着她的眼睛,眼神带着乞求。
然而慕容情还是摇头,眼泪簌簌滑落,但却始终不肯拉他的手。
『娘?……』岳凌楼的眼神是不解,也是失望。
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小楼!』

慕容情的音量突然增强数倍!岳凌楼被她的声音震得蓦然回神,前一秒还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惊异,恢复神采!这不是慕容情的声音,也不是慕容情在叫他!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凌楼!你醒醒!你睁眼呀!」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岳凌楼蓦然转身,慕容情消失在那一瞬间,不仅是慕容情,就连四周的一切景致也都尽数消失!
蓦然睁眼,才发现自己又回到囚室。
而肩膀传来一阵痛楚,抬头一看,岳凌楼怀疑自己看到的还是幻觉――竟是常枫!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听见耳边传来铁索响动的声音。接着,自己被绑了若干天的身体,终于摆脱铁链的束缚,向前倒去,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凌楼!不要睡,清醒一点!」
常枫把岳凌楼抱了起来,拍打着他的脸颊。但岳凌楼,却无法回应他,甚至连眨眼都不行。因为眼皮实在是太沉了,根本抬不起来。岳凌楼全身僵硬,但手指都不能移动,但只有残存的意识,依然在思考着。
常枫,他怎么会来这里?他又怎么会为自己解开锁链?他会不会被追究?会不会被牵连?
但想着想着,却连最后的这一点意识都完全丧失。他靠在常枫的肩上,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真的很累很累,很想找这样一个肩膀,让自己好好靠一下。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常枫呢?
◆◇◆◇◆◇◆◇◆◇
常枫能进入地牢救岳凌楼,只因为他说了一句谎话。
他说他是奉紫坤之命,要带岳凌楼去四川。而侍卫们都知道,紫坤可以控制常枫的部分神经,所以通过常枫远距离传达命令这种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而且,常枫在几乎毫无可能苏醒的情况下醒来了,所有人都以为只有紫坤才能做到。
所以,侍卫们对常枫的话,虽然也觉得奇怪,也有些怀疑,但却不敢阻拦。只能一边放常枫进入牢中,一边悄悄去通知七宫主。
七宫主接到消息以后,勃然大怒,也不管紫坤究竟有没有叫常枫带岳凌楼去四川,立即下令追捕,发誓不让岳凌楼逃出紫星宫。
而当七宫主的追兵追上常枫时,他们只看到常枫一个人,站在宫门入口的那片竹林里,手持一只长笛。
大雨倾盆,轰隆的雷鸣四腾响,青紫色的闪电在劈开夜空。
常枫静静立在雨中,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和身体。
「人呢?」七宫主高高坐在马背上,抹去脸上的雨水,质问脚边的常枫。
「走了。」常枫指了指身后的石板路。
七宫主狠瞪常枫一眼,率领马队正想追去,但突然,常枫吹竟响了那只长笛。
笛声悠扬婉转,而又带着一丝诡秘。
随着笛声响起,马群也跟着嘶鸣起来。很吵,无论是风雨交加的声音,还是竹叶发疯似的摇摆偏折的声音,或者是追兵胯下良驹如临大敌的悲嘶,所有一切交错在一起,吵得人心生恐惧。
――是虫笛!
七宫主也听出来了,不由得紧紧皱眉。
他们所出的位置,正是紫星宫从前的荒坟阵。但后来,那片荒坟阵被改造成一条石板小径。但即使被改造,构成这条路径的要素,依然还是那些肉眼看不见、但却受虫笛控制的小虫。听到笛声以后,它们就会改变排列,而原来的路径也就消失了。
出现在七宫主眼前的,又是一片荒坟!碑牌林立,阴气森森。

道路不再,如果还要硬追,只能陷入迷幻阵中不得方向。
七宫主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勒马不再前行,只咬牙瞪着常枫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不要以为光是把路弄没了,岳凌楼就可以成功逃出去。不要忘了,荒坟阵里还有无数僵尸守着!」
然而七宫主话未说完,常枫就已经转身离开,朝荒坟阵的走去。
不久前,他已经把岳凌楼系在马背上,让那马儿带着不省人事的岳凌楼离开。谁都不认识的路,但那匹马却认得。因为每每虫笛响起的时候,那匹马总会出现,拉着一辆罩着紫纱帘子的马车,碾过坟地,把人接入紫星宫,或者送出紫星宫。
所以常枫不担心岳凌楼迷路,而担心的只是时间。如果多一点时间,可以拖住那些僵尸,岳凌楼就有可能逃出去。
望着常枫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七宫主没有再追上去。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入荒坟阵,就再难出来。所以她只是停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常枫越走越远、越走越,她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虫笛,的确阻止了七宫主的追兵,但同时,也把岳凌楼困在阵中。
七宫主以为,即使常枫可以用虫笛把宫门变回原来的迷幻阵,但却没有办法消灭掉那些隐藏在阵中的僵尸。所以,即使她不追,岳凌楼也无法活着逃脱,他一定会死在那些僵尸手中。而常枫,即使也走进了荒坟阵,但七宫主不认为他有办法战胜那些僵尸。
七宫主会这么想,只因为她不知道一件事。

几个月前,尹珉珉用尽方法想要逃出紫星宫。她带上了『冥香』,那是一种药,一种僵尸非常喜欢的药。闻到那种药味以后,他们便会跟着药香的主人。那个时候,尹珉珉把冥香交给误入荒坟阵的江城,想让他替自己引开那些僵尸。但后来,常枫也被冥香吸引过来,救走江城,而那瓶冥香,一直被常枫留走身边。
连常枫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日留下的冥香,现在竟可以发挥作用。
用冥香引开僵尸――这是当初尹珉珉的方法,但现在,却被常枫借鉴。
他揭开药瓶,仰头把那瓶冥香喝了进去,原地盘腿而坐。
他在等,等那些闻到冥香的僵尸来找他,而不是去找岳凌楼――他准备用自己为饵,引开那些僵尸。
雨还在下,越下越疯狂。雨点打在身上,会感到痛。
夜也越来越沉,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常枫缓缓抬眼。
黑暗之中,他看到了若干绿光,注视着自己。
是那些僵尸闪亮的眼睛,他们终于来了,是一群。
僵尸渐渐逼近着,他们发着绿光的眼瞳,在黑暗之中格外恐怖,然而常枫却显得非常平静。
这样就好了,这样,凌楼……就可以成功逃出紫星宫了吧?
想到这里,常枫淡淡一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
当岳凌楼再睁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黎雪。
那已经是他离开紫星宫三天后的事了,他已经回到兴和城千鸿一派总舵府。
黎雪说,三日前,他被一匹马拖到城里,已经奄奄一息,被人认出,救回千鸿一派。大夫看了以后,不断摇头,说希望不大。
但整整三天的昏迷以后,岳凌楼却奇迹般的睁开了眼睛。
醒虽醒了,但身体依旧非常虚弱。因为岳凌楼身上的血液,已经在受十针之刑时,释放了不少。即使醒来,脸色也如同死灰般苍白,像个活死人般。
这岳凌楼在紫星宫的遭遇,可谓九死一生。
那十针之刑,在放走岳凌楼体内大半血液的同时,也放走了大半狱火之毒。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岳凌楼虽然时常贫血,但却没有再受到狱火的折磨。

这点,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如果让七宫主知道,她施的重刑,不但没有置岳凌楼于死地,反而缓解了对方身上的狱火之毒,不知道会是什么有趣的表情。
黎雪劝岳凌楼在总舵府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但谁都没有想到,翌日岳凌楼就不辞而别。
千鸿一派四派人搜寻,但即使搜遍兴和城,也搜不到岳凌楼的踪迹。
最后就在众人打算放弃的时候,终于在路边一名测字先生那里,问到了一点线索。
据那名卜算子说,几日前曾有一名清丽的白衣人,来问他算过一卦。
当时,那白衣人写下的是『常枫』二字,问的是『平安』。
黎雪急忙问卜算子是怎么算的。
卜算子道:「五行之中,常字属金,枫字属木。金木相克,乃大凶之兆,节哀顺便。」
黎雪听后心中剧震,急忙询问岳凌楼听后说了什么。
卜算子叹了口气,答道:「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嘴都没张一下,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止都止不住。他一不擦脸,二不眨眼,任由泪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他那模样,我看得心揪起似的痛,正想劝,但还来不及开口,他就已经起身走远了……」
「你还记得他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卜算子想了想,答道:「东方。」
15
时值金秋,十月初一。
一年一度秋风劲,江天万里霜。
长江上游,四川青神寨,几日前紫星宫人已经抵达这里。然而今日,青神寨却显得更加热闹,只因荆希唯已率天翔门船队靠岸。而且,也如同当初他和紫坤约定的那样,运来满满十船的海盐。
紫星宫盛情接待荆希唯一行人,设宴款待。
现在天翔门南北分立。南天翔以从前西堂镖局势力为基础,以荆希唯为中心,在广州自立一派。而北天翔,却集合了其余三堂的力量,仍以贺家为中流砥柱,势力盘踞在江南地区。
当初,水寨总寨主陈渐鸿死,十三寨内各派势力明争暗斗,激流暗涌。而岳凌楼传书天翔门,说希望和他们做一笔生意,要求他们送来海盐――海盐浮冰。
这才引起荆希唯向贺峰借船一事。
其实那个时候,荆希唯就有另立天翔之心。
所以,水寨的事情渐渐落幕以后。他并没有率领船队回到杭州,而是南下去了广州。在情川港,他本想逼死江城,没想到江城死里逃生。不过好在江城并没有引来千鸿一派的援兵,所以这几个月下来,没有受到干扰的南天翔,在广州渐渐立稳了脚跟。
荆希唯派人打听过千鸿一派按兵不动的原因,得知对方不是不动,而是根本动不了。
因为那段时间,千鸿一派也是动荡不堪。先是洛少轩拒捕,招惹了一批东厂人士;再是跟紫星宫扯上了牵连,被血洗了一遍,差点就灭门了。
千鸿一派对紫星宫一战后,实力大大削弱,大不如前。
千鸿一派原班人马已经损失殆尽,现在帮内残存人士,不是屈服于紫星宫的,就是从紫星宫里填补过来的。所以名义上虽然有黎震这个帮主,但千鸿一派的一举一动,却要受紫星宫控制。
长留千鸿一派总舵府的紫星宫护法之一,紫坎,才是现在千鸿一派真正意义上的帮主。
席筵之上,荆希唯向紫坤谈起这几月间发生的事情,总是有些愁眉不展。
虽然他另立天翔门,是谋划已久的事情,但真正做了以后,才阵阵后怕。荆希唯非常不安,只因他感觉到贺峰那边正在慢慢聚集起一批厉害人物。而自己,却显得有些孤立无援,所以他才会重回水寨,希望可以从紫坤这里,得到一些帮助。

「吕宋船队并没有直接去京城,而是长时间停留在杭州。」
荆希唯说着,不由得轻轻蹙眉。
引领吕宋船队北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内阁首辅延惟中之子,延世蕃。而吕宋和延氏一行人,在杭州长期停留的地方,不是别,正是北天翔门门主,贺峰的府宅。
不仅如此,紧随吕宋船队之后,又有一批奇怪的人物进入杭州城。
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令荆希唯大吃一惊,那批人竟是月摇光、青炎,以及耿奕!
月摇光现身杭州城,荆希唯并不意外,他吃惊的是失踪长达一年之久的天翔门南堂堂主,也就是耿家大少爷的耿奕,竟然也奇迹般地回到杭州城,而且还和月摇光等人一起?!
据探子传回消息,说月摇光、耿奕等人,经常出入贺府,但却不知所谓何事。只知道经常和他们见面的人,不是贺峰,而是那名从吕宋远道而来、暂住在贺府的国师。
「国师?」紫坤听到这里,不由产生某些猜测。
荆希唯随即派人呈上一份卷轴,在紫坤面前慢慢展开。
那是一幅画,画中人全身紫衣,坐在榻上。年岁不大,但眉目间却妖惑不堪,特别是眼角那颗淡紫的宝石,把他的神情点缀得格外邪气。
紫坤直直盯着画中之人,未曾眨眼,微微张嘴。表情惊中带喜,喜中生悲,很难理解。
荆希唯道:「这画是探子送回来的,画的就是那名吕宋国师。当初我看时也大吃一惊,因为这画中之人,和祭司大人你……实在是太像了……」
不只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画中人眼角的宝石在左,而紫坤在右而已。
酒宴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就连琴声也停了。气氛骤然变冷,静寂不堪。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幅画上,连尹珉珉和西尽愁也不例外。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因为紫坤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紫坤笑了起来。笑声森冷低沉,而且时断时续,听得在场不少人都冒出冷汗。而紫坤全然不觉,还是那样诡异地笑着,捂住了脸,自言自语般道:「是你,果然是你……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你回来了……我早就感觉到了……」
荆希唯听不懂,打断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坤一摆手,示意把画撤走,随后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开口对众人道:「实话相告,吕宋国师,不是外人,正是我的同胞弟弟,紫乾。二十多年前,他离开云南,去了南洋。我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竟以吕宋国师的身份,重新回到中土……」
说到这里,轻轻笑了起来,似是欣慰,又似是感慨。
「我们是连体双胞胎,生下来时,脚跟就连在一起,共用一根脚筋。无论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无论哪条路,我们都一起走。我们就是一个整体,我和他,也真的心有灵犀……他想什么我都知道,我想什么他也都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总是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
紫坤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目光呆滞地望着地毯,缓缓继续,「但是二十年前,他却和我的意见产生分歧……这是我们从出生到现在,唯一的一意见分歧……我们开始吵架,他很大声地对我说话,但我也不肯退步,强迫他听我的……我们越吵越厉害,最后终于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我一气之下……」
声音戛然而止,紫坤好像有些说不下去,只见她捂住心口,轻轻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道:「我一气之下,抽刀向脚跟斩去,斩断了我和他相连的脚筋……从此,我们不再连在一起,而是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我把那唯一的脚筋留在他身上,自己从此不能行走……我对他说,从今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各自按各自的方法办事,互不干涉……然后……」
惨然一笑,脸色已经苍白,「然后……他就真的走了……当时只有两名护法,还有慕容情,追随着他……我那时也是气急,所以没有拦他……但是后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只知道他去了南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紫坤只说到这里,她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刚才的短短几段话,她说得很慢,耗了不少时间,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打断。在场所有人都默默听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乾坤二人,从前竟是连体姐弟?
西尽愁也是费了些劲,才接受这个事实。难怪紫坤不能行走,原来她的腿疾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即使争吵,但紫坤还是选择把行走的机会,留给紫乾,自己的弟弟。这也就证明了,其实她对他的感情,依旧很。
这时,只听荆希唯问紫坤道:「那么当初,你们是因为什么事意见不合的呢?」
「这个……」

紫坤犹豫了一下,朝在场众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们离席退避。读懂她的意思后,众人乖乖退下。不一会儿,厅堂里只被紫坤留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其中包括荆希唯、尹珉珉、陈绫安、陈晓卿,以及萧辰清等人。
而西尽愁,随着人流正要退出,却突然被紫坤喊住。
「你也留下来吧,听一听,应该对你也有好……」
紫坤轻轻一笑,颇有意地望着西尽愁。
闻言,西尽愁也没有客气,乖乖留了下来。
反正刚才他也计划着,即使紫坤不让他留下,他也要想尽办法偷听。现在对方让他留下,也替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16
众人落座,紫坤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悠然道:「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但难得今天紫星、水寨、天翔、燕云的人都聚齐了……趁此机会,我想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话音刚落,众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紫星、水寨、天翔不用说,但这『燕云』二字,指的又是什么?
反应较快的是荆希唯,他双眉蹙紧,沉吟道:「燕云山庄?」
那是一个颇有历史的门派,百年之前,曾经一统武林,是天下公认的第一世家。但现在,燕家虽然名义上还是武林第一世家,但却多少有点『名声在外,其实难符』的悲哀。
燕云山庄坐落在长安城西郊落霞山上,即使实力不及当年,但威望犹存。这段时间紫星宫的活跃,已经让一大批江湖人士聚集到燕云山庄附近,希冀结成同盟,共同抵御紫星宫涉足中原。
所以荆希唯以为,紫星宫绝对不会和燕云山庄有什么牵连,即使有,也是敌对。
但现在,紫坤却说有燕云山庄的人在场,这不能不让荆希唯奇怪。他环顾四周,谨慎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竟停留在西尽愁脸上。
――也只有他最可疑!
不管荆希唯怎么想,紫坤一直没有揭晓谜底,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西尽愁,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西尽愁和她目光相撞,瞬间明白。

他没有忘记当日在天市殿内,紫坤曾经很肯定地问他『你是燕家的人对不对』。那之后,西尽愁虽没再去追问,但心里,却早已把『燕』字牢牢记住。
紫坤不会无缘无故说他姓『燕』,这之中必有内情。
而这隐情,难道和她现在要讲的故事有关?
正想着,紫坤就已开口。
她的故事的确很长,因为开头几个字竟是――千年之前。
◆◇◆◇◆◇◆◇◆◇
千年之前,人类与麒麟一族共存。
麒麟族人虽少,但却拥有自然的神力。奇异的力量为人类所惧怕,最终引来杀身之祸。
麒麟最后一支部族逃亡到雪山,无路可退,被逼无奈之下,为了让麒麟之血延续下去,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下了最后一个血咒――永生之咒。
他们把所有的力量封印在一个婴儿体内,然后把婴儿冰封起来。所以在这个婴儿身上,集聚了自然界的全部神力,他被称为『圣血麒麟』。
当追杀者冲入雪山的时候,麒麟族人已经因为力量耗尽而死亡。

但在层层的尸体之中,却有一块冻结着婴儿的巨大冰石。
冰石旁边,有两名麒麟族仅存的幼童,正是乾坤二人。
他们作为麒麟族最后的存活者,担负着为圣血麒麟承担反噬的责任。他们守护着圣血麒麟,等待着他的觉醒。
但后来,那块冰封着圣血麒麟肉身的寒冰却遗失了。
紫星宫一直在找寻着圣血麒麟的肉身,也就是那名婴儿。直到几个月前,紫坤才突然感应到了圣血麒麟的心跳。
通过占卜和观星,她渐渐确定了圣血麒麟所在的位置,就是四川十三水寨。
正是为了寻找圣血麒麟的真身,她才会提出借看水寨地图的要求。但在十三寨的拒绝和抵抗之下,她采取强硬的手段。几个月后,终于顺利进入水寨,也顺利找到封冻住圣血麒麟真身的那块千年寒冰。
然而,光得到圣血麒麟的真身还不够。因为那具身体里,并没有灵魂的存在。
圣血麒麟的灵魂,早在三百年前,就被紫坤和紫乾两人,用『招魂术』从肉身中招引了出来,并且附在人类身上。
乾坤二人守护寒冰长达千年之久,但冰中婴儿却从未苏醒。
他们面对寒冰,若干年都无计可施。但后来有一天,他们终于想出了办法。
寒冰虽然封冻住了婴儿的身体,寒冰一日不化,肉身就一日无法解冻。但在肉身之中,圣血麒麟的魂魄,却没有被封冻住――如果使用『招魂术』的话,也许可以把魂魄招引出来。
这个办法虽然冒险,但也是最后的希望。
不然,圣血麒麟的魂魄就只能连同肉体,永世被封在寒冰之中。
幸运的是,招魂术成功了。乾坤二人成功招引出那冰冻千年的灵魂,并且立即为魂魄找到替身寄主。让圣血麒麟以人类的身体为基础――复活。
作为圣血麒麟替身的人类,虽然可以使用一部分神之力,但肉身和魂魄之间,始终存在各种排斥。这种排斥,往往会缩短替身的生命。
被圣血麒麟寄身的人,活不过一年。
一个替身死后,就必须找寻新的替身。
所以,麒麟魂寄生过不少人体。
在这之中,寄存的时间最长,也是适合性最好的一个替身,就是三百年前那个有名的魔头,也是令整个武林都为之振荡的鸿鹄教主――郁辰铭。
可是,那样一个不可一世、觊觎天下的魔教教主,却死在了一名剑客的手上。
那名剑客来自燕云山庄,是少庄主,名叫『燕冥无忧』。
燕冥无忧和郁辰铭是旧识,少年时候,曾是肝胆相照的挚友。但后来两人志不同,不相为谋,终于分道扬镳。而
把燕冥无忧和郁辰铭两人联系在一起的,不是其他什么,而是一个女人。
一个名叫『尹双曳』的女人。
江湖传言,燕冥无忧和郁辰铭关系的破裂,不仅仅是因为志向不同,更大的裂痕,恐怕是出在尹双曳身上。她是雪鹰教主『尹胜绝』的掌上明珠,也是唯一的女儿。虽然生在冰雪之地,但性格却很倔强。因为她『面若芙蓉,冰雪聪明』,所以常被称作『冰雪芙蓉』。
燕冥无忧、郁辰铭、尹双曳三人,无论是谁,都是独当一面的人中龙凤。
但一旦三人的命运搭上了线,却交织得如同一团乱麻,怎么扯都扯不开。
后来,郁辰铭成为圣血麒麟魂的寄主,立鸿鹄教,自封教主,血洗武林。
而燕冥无忧,并不打算继承燕云山庄,依旧四漂泊,行踪不定。

直到尹双曳嫁给郁辰铭以后,众人才以为那段三角恋情终于可以落幕。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尹双曳却怀上了燕冥无忧的孩子!
那之后,燕冥无忧和郁辰铭的关系彻底破裂。
几个月后,塞外雪山,燕冥无忧和郁辰铭决斗。
燕冥无忧对郁辰铭最后一战,没有任何人看到。
那是因为,为了防止麒麟魂在垂死挣扎时会脱离郁辰铭,而进入其他人的身体。所以那一战,他们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人迹的雪山。
决战结果,燕冥无忧胜。
但就在郁辰铭死去的那一刻,麒麟魂果然想要脱离郁辰铭的身体,另寻替身。但是四大雪纷飞,连野兽都没有,更别说是人了。
麒麟魂最后能找到的替身,也就只有燕冥无忧一个。
于是他诅咒着,进入了燕冥无忧的身体:
『你杀不了我,也摆脱不了我,我会在你的血脉里延续!永远!』
这句话,就是乾坤两人赶到决战现场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晚了,他们还来不及阻止这一切,就看见燕冥无忧已经挥剑自杀。
一、剑、穿、心。
其实燕冥无忧早已知道,这场决斗,本就注定要以全灭告终。如果自己不死,而被麒麟魂附身的话,也只会成为另外一个郁辰铭罢了。
燕冥无忧的计划本该很成功。杀掉郁辰铭,引麒麟魂附上自己的身体,再自杀。这样,再也找不到替身的麒麟魂魄,只能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彻底消亡。
但是,燕冥无忧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一点,就是――尹双曳。
她也来到了决斗的地点。
麒麟魂先是进入燕冥无忧的身体,但万没想到燕冥无忧早有自杀的打算。麒麟魂急忙逃窜,就在燕冥无忧死去的前一秒,终于脱离燕冥无忧的身体,进入尹双曳体内。
燕冥无忧自杀,圣血麒麟附身尹双曳,事情本该如此。
但奇怪的是,圣血麒麟虽然进入尹双曳的身体,但却并没在尹双曳的体内苏醒。
另一方面,鸿鹄教自郁辰铭死后迅速崩溃,离析瓦解。
尹双曳作为郁辰铭之妻,受到各门各派的追杀,好多都险些毙命。当时是乾坤二人救助了她,隐于云南,建立紫星宫。立尹双曳为宫主,乾坤二人辅佐。
从此,各种追杀才渐渐消失。
乾坤两人对尹双曳的救助,只因为圣血麒麟对燕冥无忧说的最后那句话:『我会在你的血脉里延续。』
既然燕冥无忧已经死了,那么他的血脉,就在尹双曳体内。
尹双曳腹中的胎儿,流淌着的,正是燕冥无忧的血。
但令人失望的是,圣血麒麟并没有在尹双曳的孩子身上复活。乾坤二人想,是不是会在下一代复活?于是一代一代地等着,等了三百多年,但等到的却一又一地失望。
此后七代,圣血麒麟再也没有复活过。
乾坤二人开始着急,意见也产生分化。紫坤主张继续等待尹家血脉中圣血麒麟的复活,而紫乾却主张放弃尹家,寻找新的可以令圣血麒麟复活的方法。两人都坚持己见,不肯让步。终于,紫坤一怒之下,抽刀斩断两人相连的脚筋,宣布两人从此分道扬镳。
紫乾离开紫星宫后,紫坤的脾气变得更加乖戾。

就在十七年前,她用迷药灌了七宫主和尹昀,逼迫让他们姐弟发生关系,生下尹珉珉。
尹家的第八代血脉,尹珉珉,她虽然是近亲结合的产物,但另一方面,也继承了尹家最纯的血液。所以在尹珉珉的身上,紫坤好像看到了一丝曙光。
尹珉珉的血,的确曾让一线天下寒潭沸腾过,但也仅仅是一而已,后来再也没有成功。
所以,紫坤一方面对尹珉珉充满期望,但另一方面,又害怕她再令自己失望。正因为如此,她对尹珉珉的态度时好时坏,难以琢磨。
17
紫坤后来又讲了些什么,西尽愁并没有听清楚。
他的头很痛,特别是在对方讲到尹双曳和郁辰铭的时候。这两个名字明明是第一听到,却不觉得陌生。相反,还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耳边紫坤的声音已经不那么清楚,西尽愁好像陷入了什么幻觉之中。
寒风萧萧,飞雪飘零,巍巍雪山。飞舞的衣袖之间闪烁的刀光剑影,冰寒之气直迫眉睫,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但是,自己绝对没有去过雪山!这点,西尽愁自然明白,所以才更加奇怪。
冰雪芙蓉?这四个字在脑中一闪而过。
竟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那是最近经常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女子。
女子结着长长发辫,发间装饰着柔软轻飘的雪绒。眉间从来不见舒展,总是带着一丝怨气。突然女子的眼眸一转,望向自己,似水柔波暗暗流转,柔情渐涌。
那一瞬间,西尽愁愣住了。
名字……仿佛就在嘴边,但还是叫不出来……
――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紫坤叫自己名字。西尽愁蓦然回神,这才发现众人的目光都已经聚集到自己身上。
紫坤掩嘴取笑道:「难道我的故事真的这么无聊么?你竟然听得走神……」
西尽愁刚一张嘴,正想解释什么。但紫坤却止住了他,说道:「既然我已经把我们紫星宫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礼尚往来,我只有一个问题问你:西尽愁,你究竟和燕家有什么关系?」
「又是燕家?」西尽愁淡淡一笑,「你怎么老是怀疑我和燕家有关系?」
紫坤道:「不是怀疑,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就是燕家的人。因为你的脸,像极了当年的――燕冥无忧!」
『像极了』三字发得极重,紫坤目光骤然凝聚,灼灼目光,似乎想把西尽愁烧出两个洞来。
只看这眼神,就知道她恨极了燕冥无忧。
紫坤又道:「不过我听说,燕云山庄此代人丁稀薄。山庄现当家燕承晏,已经年近四十,但前年才终于得女一名,视若掌上明珠。而西尽愁,以你的年纪,既不像燕承晏的兄弟,也不像燕承晏的儿子……」
目光阴沉,声音里隐含威胁,「你究竟是什么人?」
紫坤话音一落,气氛骤然变冷。在场众人莫不吃惊,西尽愁竟和燕云山庄有牵连?这种话如果不是从紫坤嘴里说出来,恐怕没人会信。
尹珉珉眼中更是充满惊异,偏头盯着西尽愁。不仅是尹珉珉,就连荆希唯和陈绫安,都用又迷惑又怀疑的目光盯着他。
而西尽愁却淡然回答道:「只是脸长得像而已,你就这么肯定我是燕家的?况且你好像已经把燕家的底细摸透了,应该知道燕家不可能平白多出我这么一号人来吧?巧合而已,那么认真干什么?」

「巧合?」紫坤冷笑一声道,「那么西尽愁,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既然你那么肯定自己不是燕家的,你可否告诉我,你父母是谁,师承何,祖籍何方?」

「有必要吗?」西尽愁苦笑两声,摸了摸下巴。
「现在没有人跟你开玩笑!我还是那句话,说谎和隐瞒都对你没有半点好。你的血,你的手,都是紫星宫的。你的人,也迟早是紫星宫的。所以你最好老实一点!」
「其实……」西尽愁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我的身世倒也不需要特别隐瞒……既然你这么有兴趣,说出来也无妨。」
紫坤微微一笑道:「洗耳恭听。」
「我四岁丧父,五岁丧母,六岁流浪街头,被师傅捡回家抚养长大。十八岁出师,此后一直四行走,闯荡江湖。就这样,其实一点也不好听。」
「你是认真的?」
「千真万确。」西尽愁点点头。
「那好,我问你,你父母葬在何?」
「这个……」西尽愁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不太清楚。」
紫坤一声冷笑,又问:「那你祖籍何?」
「这个……」考虑了更长时间,但回答依然是,「不太清楚。」
「那你究竟清楚什么!」紫坤气急,忍不住拍了一下竹榻边缘。
西尽愁认真答道:「我就清楚我四岁丧父,五岁丧母,六岁流浪,十八岁出师而已。如果硬要补充的话,还可以补充一点,就是今年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三了。」
「好,很好……」
紫坤嘴上虽然如此说,但脸上的表情写的却是『如果有条鞭子,看我不抽死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好像怕紫坤不信似的,西尽愁又强调了一下。
「为人子者,怎么可能连父母的埋骨之都不记得!」
「年纪小嘛……」西尽愁厚脸皮地给自己找借口。
「四五岁地孩子,应该记事了。」
「可能……我先天记忆不好?」
「我看你根本是在胡说八道!」
紫坤狂吼一声,打断西尽愁的话,一掌拍到竹榻上,把在场众人都吓得缩了缩脖子。
「我说的都是真的……」
西尽愁轻叹一口,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对方不信,情理之中。
西尽愁没有任何关于父母的记忆,他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他师傅那里听说的。师傅告诉他,他四岁丧父,于是他就知道他四岁丧父。但师傅没告诉他他父亲葬在那里,所以他就不知道自己父亲葬在那里。
紫坤稳住情绪,转而问道:「你师傅呢?」
「他死了。」
「他姓谁名谁?」
西尽愁如实道:「他无名无姓。」
紫坤微微蹙眉,想要发作,但终于按捺住,好声好气地又问:「听珉珉说,她第一见到你时,你是一人一剑,了无牵挂。而那剑,据说你师傅留给你的,那么现在,剑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已经送人了。不过,我曾听尹昀说,那剑是出自紫星宫的。」
「剑名呢?」
「启天。」
「启天剑?」紫坤微微一愣。随即又阴沉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她捂住自己的脸,笑得有点气喘,「启天剑?……呵呵,原来……原来是那个人……呵呵,天下竟是如此之小,你竟是那个人的徒弟?」
「你知道我师傅?」西尽愁皱眉。
「何止知道,还是大熟人。我可以告诉你,你师傅无名无姓,因为他根本就不算一个人,而是一具傀儡,一只鬼鸳。一只三十年前就被我逐出紫星宫的鬼鸳!」
「鬼鸳?」西尽愁下意识地重复一遍,心中巨震。
虽然早已猜到师傅和紫星宫之间有着很的关系,但万没想到他是紫星宫的鬼鸳。
「原来如此,看来……西尽愁,你和我们紫星宫,还真是有缘……」
紫坤阴沉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西尽愁的脸。
西尽愁被她看得陡升寒意,不再说话。
紫坤悠然道:「说了这么久,其实可以听出来,你对自己的身世,也不怎么明白,对吧?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始终不好。不如我们想个办法,把事情弄清楚……你究竟是不是燕家的人,和燕家有什么关系,看来只有去一趟燕云山庄,问一问燕承晏,才能明白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对于自己的身世,西尽愁的确不怎么清楚。但同时,他也不认为自己和燕云山庄会有什么联系。
而紫坤的回答,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明天,我们启程去长安落霞山!」
说到这里,轻轻笑了起来,像是陷入什么回忆,自言自语般低喃道:「燕云山庄……我们真是久违了……」
18
当天晚上,荆希唯送来的海盐被倾入一线天下寒潭。
十船海盐,从半夜一直倾到黎明,才总算把最后一袋也倾空了。当东方天空微微透出薄明的时候,潭水突然变了颜色。先是发亮,继而水面出现淡黄色的光晕。
见潭水出现异状,侍卫们急忙惊呼,奔走相告。不到一会儿,寒潭边便聚集起一大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光晕越来越强烈的潭水。其中包括紫坤,包括西尽愁,也包括尹珉珉,以及荆希唯。谁都没有发表议论,都只是静静注视着水面的涟漪。
那涟漪极为奇怪,不是向四周扩散,而是向中间聚拢,好像被一股力量吸到潭水中心似的。
不多时,光晕变淡了。
正在众人奇怪之时,只见一人指着水面惊呼道:「结冻了!」
众人一惊,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潭水中心,正由内而外迅速结冻!
先还只是一块荷叶大小的冰块,但转眼之间,那冰块已有桌面大小。与此同时,水面波纹更加混乱,好像潭水都被那冰块吸引似的,不断向中间聚拢!冰面越来越宽,越来越宽,眼见整片潭水都要被冰层封住了,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只听『嚓』的一声,竟是什么东西从冰层之下,顶了上来!
紫坤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陡然按住心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即将从冰层之下冒出来的东西,沉吟道:「难道……」
不仅是紫坤,就连西尽愁也感觉到了什么,双眉紧皱,不敢相信地望着冰面。
冰层中心已经被刚才那一下顶碎,并且冰层正以放射状,向四周迅速裂开。突然,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整片冰层瞬间粉碎,潭水连同那些碎冰飞涌上天,四散飞溅!

众人急忙向后退去,把头撇开,但潭水还是溅得满身都是。
潭水极寒,被溅到的人忍不住打了几下寒颤,抖去身上的冰水,再扭头向寒潭望去!
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哪里是寒潭,竟是一座小小的冰山!
原来整个寒潭都被冰冻住了,就连一线天瀑布,都停止流动,变成一帘冰幕,挂在山岩上!而原来的寒潭中心,却出现一座高高隆起的冰山。冰山一丈多高,晶莹剔透,在熹光的照耀下闪动着细碎的光点,显得异常美丽。
然而这个时候,却没有人去欣赏冰山的美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冰山中心的东西吸引!
透过冰层,冰块中心那一点小小肉黄色的东西,俨然是一名婴儿?!
――圣血麒麟!
难道这就是那被下了永生之咒的婴儿?
西尽愁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下意识地捂住头,后退几步。他的身体开始发热,血液也开始奔腾,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叫嚣着要出去一样!
而尹珉珉,也是一样的感觉,后退着,直到背心靠到陈绫安身上。陈绫安扶住了他,担心地问道:「怎么了,珉珉?」
尹珉珉轻轻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自己体内还存在另外的灵魂。而那被寒冰封住的婴儿,正在呼唤着她体内的某样东西!
「啊――」
尹珉珉狂叫一声,捂住自己胀痛不堪的头。脑海中,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那节奏分明的咚咚声,每跳一,她的头就泛起一阵剧痛!
而西尽愁,他的情况比尹珉珉好不了哪儿去。但比起尹珉珉,那从头部和心肺传来的痛楚,他还忍得住。
――但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冰封的婴儿,究竟和自己有着怎样的关系?为什么能和自己的身体产生共鸣?而且,不仅是自己,就连珉珉,也被影响了?
如果珉珉的反应,是因为潜藏在尹家血脉中的麒麟圣血,那么自己的反应,又是因为什么?
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隔着衣物,西尽愁知道那里有一怪异的痕迹。自己以前只把它当成胎记,没怎么留意,但不久之前,岳凌楼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是胎记,是剑伤!』
――是剑伤?难道真的是剑伤!
『西尽愁,你曾被一剑透心而过!』
岳凌楼当时的话越来越清晰,他的语气是如此肯定,连西尽愁也无法反驳。但如果自己真的曾被一剑穿心的话……为什么还活着?
被一剑穿心的人,是否真的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但是现在,在亲眼看到尹珉珉死而复活之后,西尽愁无法像以前那么肯定地给出答案。
如果尹珉珉一剑穿心不死,是因为她继承了麒麟圣血。那么自己一剑穿心不死,又是因为什么?
『你是燕家的人!』
紫坤的声音在西尽愁耳边盘旋,任凭他怎么甩头,都无法把那声音甩去。
『我和乾赶到的时候,燕冥无忧已经死了……一剑穿心而死……』
燕冥无忧,也是一剑穿心而死的?
难道自己和燕冥无忧……
突然一个很不可思议地想法,从西尽愁脑子里跳里出来,但立刻就被他摇头否定了。

――不可能,实在是太荒谬了!
燕冥无忧毕竟是三百年前的人,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联系!
努力把那个荒谬的想法从脑海里排挤出去,西尽愁试图给自己找个更让人信服的解释。
突然想起来,他曾和尹珉珉换过血。既然如此,那么自己现在的感觉,是否是那血液引起的?是珉珉的血在自己体内,和那冰封的婴儿之间,产生了共鸣?
――对,一定是这样。
西尽愁很快说服自己接受这个想法。
而这时,相对于尹珉珉和西尽愁脸上浮现出的恐惧,紫坤显得非常兴奋,甚至可以说是幸喜。在众人都惊讶得一动不动的时候,她竟慢慢朝冰山爬去。爬到冰山脚下,仰望着冰中的婴儿,目光中满是虔诚。
――三百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也许是太高兴了,颤抖的嘴唇微微张开,但就是说不出话。伸手试着去碰触冰山,但手指刚一接触到冰层,一股透心的寒意陡然袭来,令紫坤急忙缩回了手。
――竟然无法碰触?
紫坤微微皱眉。
寒冰的突然浮出水面,延误了紫星宫前往燕云山庄的行程。
紫坤下令用火焰把冰山围起来点燃,烈火烧了三天三夜,终于被一场大雨浇灭。
然而奇怪的是,即使经过三天三夜的烤炙,但冰山竟丝毫不化!
那之后,紫坤好像暂时放弃了溶化冰山的想法似的,再提出要去燕云山庄。
这,西尽愁没有一点推辞,就跟去了。因为西尽愁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和燕家之间,也许真有存在某种很的联系。
◆◇◆◇◆◇◆◇◆◇
数日之后,长安,燕云山庄。
紫星宫的传书,令燕承晏双眉紧皱。
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托交燕承晏庄主亲拆』的字样。燕承晏撕去封套,一页透着淡淡馨香的信笺上,书写着几行隽秀的小字。
『书奉燕承晏庄主:
一事相问,望能一晤面告。十日之后,落霞山下芷西苑,敬候驾莅。
紫星宫紫坤 拜启』
紫星宫突然提出会面,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燕云山庄里没人知道。
聚集在燕云山庄里的各大门派,对那一封突然到来的信函,也都心存疑虑。然而燕承晏却表示,既然对方走得是明路,燕家也会以礼相待,如期赴约。
19-25
紫星宫邀约燕承晏见面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短短时间,迅速传遍了各大门派。特别是那些早已聚集在长安,等待结成武林同盟的人,更是如临大敌似的,频出入燕云山庄,差点把燕云山庄的门槛踩破。
有人提出说把紫星宫围困在芷西苑,也有人提出说趁机诛杀紫星妖人。但这一切提议,都被燕承晏果断压制下去,他不但坚持亲自前往,而且还不允许任何人对紫星宫发难。
燕承晏的这种态度,令很多人误以为他胆小怕事,那些一开始对燕云山庄抱有崇敬之心的人,不免失望。而其他对燕云山庄本就存在逆心,妄图取而代之的人,更是抱着看好戏的心理,翘首以盼事态将会如何发展。

终于,十日的期限总算到了。
清晨,雾气还未散去,燕承晏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城西芷西苑。
而且,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紫星宫擅长用毒,防不胜防,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由燕承晏单身赴约,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况且,紫星宫邀请的人,也只有燕承晏一人而已,如果带一大群人前来,反倒显得底气不足。
燕承晏刚一现身,就有紫衣使者为他引路。
这芷西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土路狭窄,弯道又多,加上树木枝叶茂,影影幢幢,的确很难辨明方向。因为苑子里长满白芷,在长安城里也算小有名气。蜂蜜般微甜的香味,在晨风中格外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不多时,燕承晏被带入一间临时搭建起来的亭子。
亭中一人依着阑干,半卧半坐,眼角之下,一点淡淡的紫光隐隐闪烁,目光幽,一眼望不到底。不用介绍,燕承晏已经猜出,她就是这邀他前来的紫星宫大祭司――紫坤。
燕承晏躬身一揖,态度看上去礼貌谦逊,但却不发一语。
紫坤用眼角斜着睨他一眼,嘴角噙笑,轻一抬手,示意他坐下。
「燕庄主好胆识,竟敢只身赴约。」紫坤语气不轻不重,像是有些赞赏,但又暗含更多轻蔑,「你应该很清楚,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本宫现在要你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闻言,燕承晏竟朗声笑了起来,「如果阁下只是为了要燕某的命,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紫坤也笑了起来,问道:「本宫很好奇,燕庄主在接到信函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燕承晏想也没想,直言相告:「在下非常奇怪,阁下为什么会约在『十天之后』,而不是更快一点的时间。」
「原来是这样……」紫坤轻笑着,自言自语般道,「本宫还以为你会好奇我那句『一事相问』呢……」
说到这里,紫坤话锋一转,连眼神也陡然凛厉起来,逼视燕承晏道:「那么,本宫约你十日之后相见的原因,你现在可想明白了?」
燕承晏轻叹一声,沉稳道:「长安城里,已经聚满了希望结成武林同盟的各派人士。而紫星宫的到来,无疑更刺激起他们的憎恶之心。如果被围困,即使紫星宫天大的本事,也免不了损兵折将,一番苦战。所以,你才特意给我十日时间……让我稳住人心,不让他们有机会发难紫星宫……」
紫坤依然是笑着的,问道:「怪了,你怎么敢肯定本宫料定你不会率领他们围困紫星宫?」
「当然不会。」燕承晏叹道,「如果燕某真的有心重建武林同盟,何需等到今日阁下亲自找上门来?阁下留我十天时间,除了让我稳住众人反抗之心以外,恐怕更重要的,是想让天下人看看我燕某对紫星宫的态度吧?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燕某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对紫星宫和颜悦色,隐忍退让……」
紫坤的脸色微变,讽刺道:「看来燕庄主不仅好胆识,而且好本事……本宫的心思,全被你摸透了……既然你已经想得这么清楚,何需任由事态顺着我的意思发展?」
燕承晏道:「承蒙众江湖兄弟看得起,燕云山庄屹立江湖,百年不倒。如今紫星势力蠢蠢欲动,天下哗然,众英雄齐聚燕云山庄,推举燕某为武林盟主,对抗紫星势力。盛情之下,但燕某从未明确表态,只因心中唯有一事挂念……这也是燕某这只身前来赴约的原因之一,因为燕某对紫星宫……有一事相求……」
「一事相求?」
紫坤微微眯眼,思考片刻,嘴角浮现一丝笑容,似乎已经猜到燕承晏接下来的话了,轻一抬手,温和道:「燕庄主但说无妨,如若真能帮忙,本宫自当尽力而为。」
「如果紫星势力再不节制,继续东犯,为保苍生,燕某不会一直推辞重建武林同盟一事。诛杀妖孽,义不容辞。但两派相争,必定会有流血牺牲……燕某只希望……」
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片刻,燕承晏略显沧桑的眼眸之中,竟隐现一丝温情,低声道:「燕某只希望两派敌对之时,紫星宫可以承诺不伤害我的妻女……」
燕承晏年近四十终得一女,全家上下呵护备至,也难怪燕承晏放心不下。他迟迟不肯重建武林同盟,其实说白了,就是不想让江湖上的恩怨仇杀,波及到他的年仅两岁的女儿。
闻言,紫坤突然大笑起来。人人都有死穴,而燕承晏的死穴,竟是他的妻女。
见紫坤大笑,燕承晏急忙补充道:「如果阁下答应燕某这唯一的心愿,那么对阁下今日想问燕某的问题,燕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紫坤终于停止了微笑,颇为豪爽道:「好,既然有燕庄主这一句话,本宫就答应了。本宫见燕庄主君子风度,突然很想跟燕庄主做这个君子之约。本宫承诺,如果日后两派纷争,就算紫星宫杀尽天下人,也绝对不会动令夫人和令媛一根寒毛!」
听到紫坤的承诺,燕承晏并没有露出笑脸。相反,表情比刚才严肃了很多。眼中也不乏显出肃杀之气。刚才紫坤的话中,出现『杀尽天下人』这四个字,虽然只是『如果』而已,但却已经显露出紫星宫的确有血染武林之心。

「既然如此……」紫坤收敛笑容,正色道,「本宫已经答应你的要求,现在轮到你来回答本宫的问题了。」
燕承晏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紫坤问道:「燕承晏,你可有兄弟?」
燕承晏道:「没有。」
「那么,如果现在有一名二十三岁的男子,他有没有可能是你们燕家的人?」
燕承晏略以思索,答道:「不可能。」
「你再仔细想想……」
仔细想后,燕承晏还是答道:「不可能。燕家自几代之前,就已家族没落,人丁稀薄。传自燕某这一代,已是一脉单传了,不可能还有其他兄弟。」
「算了,即使有,你也不可能知道……」
紫坤心想,如果上几辈人中,谁有个私生子什么的,把燕家的血脉向外延伸出去也说不定。而这些事情,通常小辈们是不知道的。紫坤一边沉吟着,一边向不远做了一个手势。不一会儿,亭子里又多里一人,正是西尽愁。
燕承晏微微蹙眉,把西尽愁上下打量了一番。
而紫坤则留意着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也没看出什么异常,于是指指西尽愁,偏头对燕承晏道:「燕庄主,此人剑术精湛,但本宫见识浅薄,辨别不出他的剑术出自何门何派,可否劳烦燕庄主帮忙鉴别一下?」
闻言,燕承晏当然知道紫坤是想叫他鉴别西尽愁的剑术,是否出自燕云山庄。
燕承晏上前一揖,旋即抽剑出鞘,对准西尽愁。
而西尽愁轻轻吸气,缓缓抽剑,对燕承晏低声道了一句:「有劳了。」
其实西尽愁自己,也很想知道自己和燕云山庄,究竟有无关系。
多年之前,他虽然有过一名师傅,也从师傅那里继承了启天剑。而且从师傅那里听说,他的剑术全是师傅一把手教的。但是,所有一切都只是听说而已。西尽愁自己,没有丝毫关于练剑的回忆。好像那些剑术,从来不曾有人教他,而是他与生俱来似的。
――自己究竟师承何?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了西尽愁很多年。
简单的礼节过后,燕承晏先发制人,手腕一抖,剑光宛如长虹乍现,朝西尽愁卷去!
燕家剑法素来以轻灵闻名,再配合脚下轻功,被燕承晏使起来,竟犹如飞天一般。起落之间翩若惊鸿,轻若飞燕,华丽不可方物。就连凛凛剑光,也宛如一泓秋水,银光潋滟。
西尽愁不慌不忙,挥剑挡去。
两剑相接,莹光四射!
瞬间只见一片剑光缭乱,寒刃凛凛。
两人行云流水之间,却又暗涌风雷,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就连紫坤,也看得目不转睛,心下暗暗赞叹这两人的剑术,都是出类拔萃,非常人能敌。
几个回合下来,胜负尚未分出,但两人都同时收剑,对视而立。
见两人停下来了,紫坤心急地问燕承晏道:「怎么样?」
燕承晏沉默片刻,微微带喘,道:「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紫坤的声音蓦然加大,就差一下站起来跟燕承晏理论了。
「燕某所说句句属实,既然已经答应阁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燕某必定信守承诺,不会有半点隐瞒。」

燕承晏不受对方情绪影响,依旧镇定自若,不过视线却没有从西尽愁身上移走。在西尽愁身上,他好像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但这种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燕承晏自己也说不上来。
通过刚才的过招,他已经分辨出,西尽愁的剑术虽然和燕家一样以轻灵见长,但却不属于燕家。燕家没有任何一本剑谱记载过西尽愁所用的剑法。但从对方的剑术之中,又隐约感到一丝熟悉。这种熟悉,就像对方的剑术是集借了燕云山庄的剑法,慢慢发展而形成似的。
――究竟怎么回事?
燕承晏自己也说不上来,一切都只是他的感觉而已。
正在燕承晏犹豫要不要把这种感觉说出来的时候,紫坤却轻轻叹气,好像是放弃了,低沉道:「既然燕庄主已经说得如此肯定,本宫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燕庄主回去以后,本宫希望你可以惦念着此事,如果有任何线索,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燕承晏本也不想在此久留,见紫坤有意要放他走,自然拱手告辞。刚走出两步,就有使者迎上来替他带路。
不多时,燕承晏的背影消失在剩下两人的视线里。
西尽愁慢慢把剑收回鞘中,但却始终不发一语,神色凝然。其实,从对方的剑术中感觉到一丝异样熟悉的人,并不止燕承晏一个,西尽愁也感觉到了。
自己和燕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燕承晏否认自己和燕家有关联,究竟是他真的没有察觉,还是刻意隐瞒?
西尽愁不知道,但从燕承晏看自己的眼神里,他却可以感觉到,对方一定还有什么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紫坤的一声沉吟,「西尽愁,如果你不是燕家的人……又能是什么人呢?」
那天夜里,西尽愁躺在床上,被窗外传来的一阵异响惊醒。
「谁?」
下意识地吐出这一个字,西尽愁便已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朝窗边靠去。但刚走出两步,只听『啪』的一声,窗户竟突然裂开!
西尽愁向后一躲,眼角瞥见一道黑影从窗口一闪而过,也没多想,身体就已经条件反射似的从窗口跃出,朝那黑影追去!
正是凌晨,万籁俱寂,清冷的星光费劲地照亮只巴掌大的一小点地方。

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窜动着,但又好像不急着甩掉西尽愁,而是刻意保持一定距离,好像有意要引西尽愁去到某去似的。
其实,从黑影的脚下功夫,西尽愁已经猜到那人的身份。那轻功他今天清晨才见过,就算要忘,也忘不了这么快。
――燕承晏,你到底想干什么?
西尽愁暗想着,跟得更紧。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出了芷西苑,来到一更偏僻的树丛。黑影突然停住了,背对着西尽愁,既不说话,也不转身。西尽愁跟着停了下来,但万没想到,才刚一站稳。一股凛冽之气,突然从前方传来。
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燕承晏朝西尽愁劈头一掌盖来!
速度太快,躲避已经来不及,西尽愁只有迎掌接去!
两掌相接,掌风凛凛,连脚边落叶都被掀上天!
以两人对接的手掌为中心,方圆二十步内的土表都被掀飞一层,露出颜色更的土壤。
这一掌,西尽愁接得极为吃力。
脚底擦着地表,但依旧滑出数米远,才终于把燕承晏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挡住。但仅仅是挡住还不够,对方并没有就此收手,一股更强的内力通过掌心朝西尽愁攻来!
――如果不全力以赴,自己的五脏六肺一定会被震碎!

西尽愁紧咬牙关,使出浑身解数,跟对方拼着内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西尽愁只觉自己的肩膀完全麻木,甚至整个上半身,好像都已经被对方的内力震得僵硬。突然,口中微甜……
――那是血的味道!自己竟然被他逼得吐血!
硬拼不是办法,西尽愁争相抽离。却突然只听『噗』的一声,竟是对方先吐出一口鲜血!
撤去内力,两人终于分开。
西尽愁被震得后退两步,险些跌倒。他背靠树干,上身微微前倾,大口大口喘息着。
而燕承晏的情况更加糟糕,他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支撑身体,已经单腿跪倒地。又有几口猩红的鲜血从他嘴里吐出,但他一擦嘴角,竟费劲地站了起来,干涩地笑了一声,自嘲道:「燕某果然是老了……比不上年轻人……」
突然话锋一转,逼视西尽愁道:「你究竟和燕冥无忧是什么关系?」
「燕冥无忧?」西尽愁微微一愣,有些莫名其妙。
「没错。」燕承晏道,「今天早晨和你过招,我断定你的剑术绝对不是出自燕家,但是现在我却可以肯定――你修炼的内功心法,绝对出自燕云山庄!」
西尽愁总算听明白了,原来对方刚才那一掌,只是想试探他的内功而已。
不给西尽愁细想的机会,燕承晏又道:「你用的剑法,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招式之间,好像总有燕家剑术的影子;但陌生的却是,我从未在燕家任何一本剑谱上看过你的剑招……但是回山庄之后,我却突然想起……你的剑法,竟和那本剑谱上的记述,如此相像……」
「哪本剑谱?」西尽愁气息急促地问道。刚才用尽全力抵挡燕承晏的内力,他到现在还没有平复过来。
燕承晏缓缓道出四个字:「无名剑谱。」
「无名?」
「没错。」燕承晏沉稳道,「几代之前,燕云山庄少庄主燕冥无忧不肯继承家业,庄主一怒之下,禁止他使用燕家传授给他的技击之术。老庄主本想以威胁燕冥无忧继承山庄,但谁料燕冥无忧不但没有回心转意,还自创一套剑法,并且以那套自创剑法行走江湖。他并未为那套剑法取名,但却曾经自绘剑谱,想要留传后人,但是谁料……剑谱还未完成,燕冥无忧便在对鸿鹄教主郁辰铭一战后,不知所踪……」
――又是燕冥无忧对郁辰铭的决战?
西尽愁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知为何,每当他听人说起那场雪山决战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西尽愁正想着,燕承晏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无名剑谱被燕家视为禁书,不准修练。我小的时候曾因好奇偷看过一,总算对剑谱上的招式有些印象,所以回到山庄后才突然想起,你所使用的剑术和那上面记载的,简直如出一辙!」
「既然是剑谱,为什么不准修炼?」西尽愁不明白。
燕承晏道:「因为剑谱并未完成,上面记载的都是一招半式,零零散散不成套路。曾经有人试着修练过,妄想凭一己之力,领悟出剑谱尚未完成的部分。但谁料领悟不成,反倒自己走火入魔,筋脉尽断。后来又有几人不惜以身试险,希望完成剑谱,但都没什么好下场。在几血的教训之后,燕家就禁了那本剑谱,再也不准任何人翻阅修习。」
话说到此,燕承晏忍住身体传来的剧痛,从衣中掏出一册书卷,扔给西尽愁。
说是书卷,但其实根本算不上,只是几张又厚又枯黄的纸页而已。因为年代久远,纸质已经变脆,只要稍微一使劲,就会听见一阵清脆的响声。
西尽愁抖开纸页,竟不敢相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东西。
――这是剑谱!
「是无名剑谱……」燕承晏轻轻叹气,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气息微弱地道,「你用的既然是燕冥无忧的剑法,也和燕云山庄是有缘人。剑谱送给你,但如果你真是燕冥无忧的后代,燕某有一句话忠告你:离开紫星宫,那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说完这些话,燕承晏望着西尽愁,良久之后转身想走。
「等等!」西尽愁叫住了他,五指蓦然缩紧,差点把剑谱捏得粉碎,「你为什么要把剑谱给我?」
燕承晏站住了,但却没有回头,轻轻一笑,开玩笑道:「我想让你走火入魔,筋脉自断……」
西尽愁望着他的背影,紧紧抿嘴,说不出话。

两人之间,只有冰凉的夜风在呜咽着,拂过树丛。
过了好久,才听到燕承晏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语气和先前稍稍有变,变得更加和蔼,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特别嘱托的意味。他好像已经把西尽愁当成半个燕云山庄的人了。
燕承晏道:「如果有机会,你把剑谱完成了吧。一本残缺的剑谱会害死人,被燕家所禁,但一本完整的剑谱,却能流传江湖,光耀武林――燕冥无忧的剑,不是邪剑!它不应该被当成邪剑所禁,而应该流传下去……」
说完这些话,燕承晏再迈步朝前走去。渐渐,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木黑沉沉的阴影之中。只留下西尽愁一人,手中紧握那几页破碎的黄纸,头脑突然变得有些混乱,不知道该想什么。
燕承晏话里的意思,想必已经把西尽愁当成燕冥无忧的传人了。
紫坤知道西尽愁是燕家的人,而现在,燕承晏知道西尽愁是燕冥无忧的传人。只有西尽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颠覆着他以前的记忆。他的父母,他的家,他的回忆,他的一切,好像都是假的,是一场骗局。若干年前,是他的师傅设下了骗局,把他骗了很多很多年。但现在,当他终于意识到这场骗局的时候,当初设局的人,却早已化为九泉之下的森森白骨,无可寻。
一切的一切,又好像都在把他拉入一个彻底的谜团。
燕冥无忧,郁辰铭,雪山之上最后的决战……
燕冥无忧已经死了,三百年前就死了,一剑穿心,死在雪山……
刚想到这里,西尽愁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掌心感到一股温热,竟是猩血已经染红前襟。
――是那道伤口,又裂开了!
以前从未裂开的伤口,竟在最近短短时间里,裂开了两。一是尹珉珉自杀的时候,一是现在……当自己不断告诉自己燕冥无忧是一剑穿心而死的时候……
就好像,那道伤口在用夺目的鲜血,一遍一遍提醒着西尽愁……
――有些事情是不能忘的,就像有些事实,是不能逃避的一样。
那个曾经被西尽愁认为荒谬而放弃的想法,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而且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反驳。因为西尽愁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和燕冥无忧之间……
一定有着很很的联系!
◆◇◆◇◆◇◆◇◆◇
西尽愁连夜赶回四川水寨。
他走得很急,甚至紫坤都不知道。其实,就连西尽愁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决定赶回水寨的原因,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回来。因为水寨里,好像有某样东西在呼唤着他。他的一切记忆,一切秘密,都在那里等着他去揭晓。
星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水寨,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时间已是夜,西尽愁硬闯守卫,径直冲到一线天下寒潭所在地。
寒潭已经不是寒潭,而是一座冰山。
那千年寒冰,曾被紫坤下令用烈火焚过,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寒冰却不见丝毫溶化。冰中的婴儿,清晰可见,蜷缩着身子,通体雪白。
就好像一只蚕,在安静等待着自己破茧而出的那天。
因为西尽愁硬闯守备,本已陷入夜寂静的青神寨,再沸腾起来。无数巡夜的侍卫叫嚷着,追着西尽愁冲到冰山脚下。
而西尽愁毕竟是西尽愁,水寨中人都知道他最近和紫星宫关系亲密,还和紫坤一起去了趟长安。所以即使看到他硬闯,也不敢喊打喊杀的,只敢尾随着跟过来看情况。
而西尽愁好像全然没看到那些把他重重围起来的侍卫,他全副神经都集中到那冰山中心的婴儿身上。微微仰头,仰望着沉睡中的婴儿。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西大哥!」

竟是尹珉珉赶来了。她没有和紫坤去长安,而是留在水寨。刚才听到异动,一打听才知道是西尽愁独自回来了,急忙赶过去。
「西大哥!」
尹珉珉又喊了一声,正想冲过去,却被跟着赶来的陈绫安拦住,「等等!」
话音刚落,西尽愁就已伸出右手,朝那寒冰摸去!
就在他的手掌接触到冰块的时候,只听『辍患干,冰层就像有了生命似的,顺着他的手臂,迅速向肩膀爬去!
「西大哥!」
尹珉珉的眼瞳收缩了,她尖叫着,双眼直直盯住西尽愁那半只结着薄冰的手,拼命推开陈绫安,想要扑过去。而陈绫安紧紧抱住了她,不准她靠近。
那块千年寒冰很危险!
在几个月前,就有人被寒潭之水冻死。后来,即使寒冰浮出水面,凝成冰山。但只要有人试图触摸冰面,那冰就会迅速生长,把胆敢接触它的人冻住。那些试着去碰寒冰的人,只要一看到冰块朝自己身体生长,都会立刻收手。
但是这,西尽愁并没有这么做。
准确的说,应该是他做慢了一步!在寒冰生长的瞬间,他产生了片刻的犹豫,延误了抽手的时间。即使只是短短一瞬间犹豫,却使西尽愁再也抽不开手!
掌心好像被冰块吸住似的,拔也拔不出来!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西尽愁脸色微变,皱眉闷哼一声。但即使用尽全力,还是不能把手从寒冰上扯下来!冰块生长的速度越来越快,转眼之间,连右肩都被冻住了!
「西大哥!」尹珉珉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一声比一声焦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然而此时的西尽愁,仿佛已经听不到尹珉珉的声音。在右臂被冻住的瞬间,他的神经好像也被冻住了大半。彻骨的寒冷沿着手臂传入大脑,西尽愁龇了龇牙,全身僵直。
他感觉到了恐怖,对那些还在不断向上冻结的寒冰感觉到了恐怖!
――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想靠内力把冰块震碎,但却办不到!就在西尽愁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陡然从他掌心升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渐渐温暖他的右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凝滞在掌心,正要喷吐而出!
突然,西尽愁想起来了。这只右臂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紫坤从紫星宫前司火护法紫离身上――取下来的!
司火护法……蓝焰毒火……
当这两个词突然从西尽愁脑中跳出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一丝生机!他不再压制右臂腾升而起的那股力量,而是引诱着它们聚集起来,然后由掌心逼出!
只听『蓬』的一声,冰块之中出现竟出现一小团蓝色!
陈绫安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就连尹珉珉,也停止了叫喊,到抽一口凉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尽愁的右手。
那淡淡的蓝光隔在冰块和西尽愁的掌心之间,虽然微弱,但却渐渐明亮!
――不可思议!
西尽愁刚才还不能移动分毫的手,这时竟可以稍微晃动!渐渐,已经爬上西尽愁肩膀的冰层也开始退去,变成几点液体滴落地面。
――被烈火烧了三天三夜都不化的寒冰,此时竟融化了!

西尽愁抓紧时机,迅速抽手,后退几步终于脱险。绷紧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扼住自己右腕,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寒冰,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令寒冰融化了!

「西大哥!」
尹珉珉终于挣脱陈绫安,扑到西尽愁身边,抓住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才抬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吓死我了……西大哥……我好怕你被那块冰给冻住……」
「没事……」西尽愁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慰着就快哭出来的尹珉珉。
「珉珉。」陈绫安走上前来,硬把尹珉珉拉开,不友好地瞪了西尽愁几眼。
西尽愁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眼神显得有些恍惚。他不跟陈绫安计较,只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但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一个声音从侍卫的包围圈后传来――
「把他抓起来!」
发话人是陈晓卿,继陈渐鸿后十三寨的总寨主。
他这个命令下得太突然,以至于在场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望着陈晓卿,而不是抓拿西尽愁。不光是侍卫,就连西尽愁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了水寨。
「你凭什么?」尹珉珉上前一步,护住西尽愁,和陈晓卿争锋相对道。
「是命令……」陈晓卿轻吸一口气,慢慢道,「是紫坤刚从长安传来的命令。抓拿西尽愁,不得有误。」
这,不仅是尹珉珉,就连西尽愁,也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他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却隐隐预感到,他与紫星宫的关系将会――急转直下!
◆◇◆◇◆◇◆◇◆◇
陈晓卿没有说谎,命令的确是紫坤下的。
长安,紫坤依然停留在这里。
她不急着走,即使知道西尽愁已经不辞而别,也没有立刻追着离开。
这一切,只因为燕承晏又见了紫坤一面。
燕承晏答应过紫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也的确做到了。他告诉紫坤,燕冥无忧和无名剑谱的故事,以及西尽愁的剑法,和无名剑谱上所记载的招式,极其相似。
燕承晏以为西尽愁是燕冥无忧的后人,只因为他以为燕冥无忧在对郁辰铭一战后,不知所踪。而紫坤却不是,三百年前,她曾亲眼看到过燕冥无忧的尸体。
燕冥无忧已经死了,而他留下的唯一血脉在尹家。紫坤守着尹家三百余年,比谁都清楚西尽愁不可能是燕冥无忧的后代!
既然如此,西尽愁究竟是什么人?
燕承晏离开后,紫坤开始重新思考这件事情。
突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陡然浮现。
西尽愁不是燕冥无忧的后人,但却会用燕冥无忧的剑法?!而且,西尽愁的脸和当初的燕冥无忧,又是何等相似?!所以那在天市殿,紫坤才会突然失控,想要掐死他!――只因为那张脸,让紫坤回忆起那个三百年前天大的仇人,燕冥无忧!
「我竟然忘了……还有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紫坤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她在为燕冥无忧占卜,占卜燕冥无忧的生死,然而得到的签言只有短短四个字『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
这四个字无疑刺痛了紫坤的眼睛。
九死一生,也就是说――燕冥无忧还没死?!

思及此,紫坤突然捂脸大笑起来,「燕冥无忧,我做梦也想不到你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我终于知道了……终于知道为什么圣血麒麟再也没有苏醒……终于知道为什么珉珉的血只能令寒潭沸腾一……」
以前不能理解的事情,现在都豁然开朗。
尹珉珉的血曾令寒潭沸腾过一,但后来无论怎么试都再没成功。月摇光曾说过,这可能是因为还缺少什么条件,不能和当时的情况完全吻合。
而现在,紫坤终于知道缺少的条件是什么了――那就是西尽愁的血!
第一祭典时,西尽愁曾咬断右臂冲到祭场,劫走被施火刑的祭品,跳上祭坛。
西尽愁本想救岳凌楼,但却月摇光设计,救走了月摇光。而后,尹珉珉突然摆脱蛊术。紧接着,青神寨的寒潭就沸腾了!
仔细回想,当时的祭坛上共有三人:尹珉珉、月摇光和西尽愁。
尹珉珉的血已经洒入祭坛,而那个时候,刚断一臂的西尽愁血流不止,他的血――会不会在不经意之间,滴入祭坛?
也就是说,寒潭之所以沸腾,并不仅仅是因为尹珉珉的血,而是因为尹珉珉――和西尽愁的血!只有他们两人的血加在一起,才能和圣血麒麟产生共鸣!
所以,三百年前,圣血麒麟魂进入尹双曳的身体,但却并未在尹双曳体内复活。不仅如此,在尹家后来好几代人的身上,都没有再复活过。
原因只有一点,就是那魂魄――并不完整!
另一方面,燕冥无忧的九死一生。
一剑穿心不是即刻毙命,而是九死一生?!
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时圣血麒麟的魂魄没有完全脱离燕冥无忧的身体,而在燕冥无忧体内潜藏了三百年!
一切的一切,在紫坤的脑海中渐渐清晰,她猜测:
三百年前郁辰铭死后,圣血麒麟魂先进入燕冥无忧体内,但就在燕冥无忧自杀的瞬间,魂魄试图转移到尹双曳身上。但可惜的是,时间仓促,并没有完全成功――所以只有一半魂魄转移到尹双曳身上,而另一半魂魄,依然留在燕冥无忧体内。
圣血麒麟魂魄的一分为二,正是紫坤始料未及的事情!
但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我终于知道了,西尽愁……原来你就是――燕冥无忧!」
那夜青神寨数百人围困西尽愁,从夜战到黎明,依然没有成功捉住他。
一方面是因为,西尽愁认真起来,的确很难对付;另一方面就是尹珉珉的插手,她不准水寨任何人动西尽愁,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拔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说如果不放西尽愁走,她就立刻自杀。
众人劝说,无济于事。
尹珉珉知道,虽然表面看来西尽愁和水寨中人缠斗不休,不分高低。但毕竟寡不敌众,等西尽愁体力耗尽,形势顷刻就会逆转。所以,尹珉珉只得出此下策,以自己的性命为威胁,希望能保西尽愁全身而退。
面对固执己见、不听劝告的尹珉珉,陈绫安拿她没有半点办法,只能妥协,向陈晓卿求情。而陈晓卿又拿陈绫安没有办法,不得已之下,只得同意放西尽愁一条生路。
照理说,西尽愁不会就这样狼狈而逃,特别是在一个女人用命为他开路的前提下。而事实上,当陈绫安下令水寨停止攻击的时候,西尽愁的确没有丝毫犹豫,飞身跳出包围圈,几个闪身过后就不见踪影。
望着西尽愁的背影,尹珉珉心情复杂。一方面,她为西尽愁平安离开而高兴;另一方面,又感到有些悲伤。因为无论用怎样的词语形容,西尽愁刚才的行为,其本质上就是――逃,而且逃得很快,也很仓皇。
――西尽愁也有这么狼狈而逃的一天。
只要一想到这点,尹珉珉的心里就泛起阵阵酸楚。
也许,自己真的在西尽愁身上强加了很多幻想,以为他只是一名仗剑江湖、快意武林的潇洒剑客,但却忘了他也是个凡人,也会有不敌而逃的一天。
「珉珉?」陈绫安见尹珉珉有些失神,关切地喊了一声。

随即只听『锵』的一声,尹珉珉持剑之手陡然放松,长剑坠地。
陈绫安微微愣住,倒是陈晓卿走上前来,捡起剑,不看尹珉珉的脸,低声责备道:「放走了西尽愁,紫坤回来以后怎么交待?」
陈绫安使给陈晓卿一个眼色,好像叫他不要提这个话题。
但出人意外的是,尹珉珉突然抬起了头,毫不退却地跟陈晓卿对视道:「紫星宫的宫主是我!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好,管对紫坤怎么交待干什么!」
「好大的口气?」
陈晓卿微微皱眉,他本就不喜欢尹珉珉,现在又听到她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更加火冒三丈。但却因为顾及到陈绫安,不好发作,只得强忍下来,冷哼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尹珉珉瞪着陈晓卿的背影,也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同样冷哼一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另一方面,西尽愁。
他的确是逃了,并且以极快的速度盗了一只小船,逃出水寨。
船刚离岸,西尽愁就已倒在船板上,捂住右臂,双眉紧皱,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那痛苦是从右手掌心传来的一股寒气!
当西尽愁被寒冰冻住的时候,虽然他的确用蓝焰融化寒冰,成功把右臂拔了出来。但是,他的手掌却因为长时间和冰面接触,导致骨骼神经都受到极寒的腐蚀。那种腐蚀,就像毒药一样,一点一点麻痹着西尽愁的神经。
一边忍受着右手传来的彻骨冰寒之气,一边抵挡水寨中人的围攻,西尽愁全身精力几乎耗尽。所以刚才,他不得不逃。如果他不逃,绝对再硬撑不过一刻钟。
刚一上船,西尽愁的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笔直躺下。但却因为越来越严重的冰寒,不得不蜷缩起身子。不仅是右臂,就连肩膀也都开始麻痹。而且那股寒气还在不断扩散,向他的胸部和颈部袭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一刻,西尽愁有种抽刀断臂的冲动!从他掌心窜上来的根本不是一般的寒气,而是寒毒!如果不能把寒气驱逐,只怕不仅是自己的身体,就连内脏和神经,都敌不住那股寒毒的侵蚀!
思及此,西尽愁强忍住身体的不适,盘腿而坐,运功逼毒。
◆◇◆◇◆◇◆◇◆◇
几天后,紫坤回到四川水寨。
陈晓卿放走西尽愁一事,令她勃然大怒。但那股怒气,却在她看到一线天下寒潭凝成的冰山上,一个奇怪的痕迹后,慢慢消退。
「这是什么?」紫坤指着冰面上一个浅浅的掌印问陈晓卿。
陈晓卿如实道:「是西尽愁留下的。」
「是他?」紫坤蹙眉。现在只要一听到西尽愁这三个字,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心生厌恶。
陈晓卿道:「当日西尽愁赶回水寨,径直闯到这里来。他本想触摸冰面,但却被冰冻住。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有一片淡淡的蓝光,出现在他掌心和冰块之间。然后冰就化了,冰上也留下了他当时的掌印。」
「你说冰化了?」
――用火堆围着烧了三天三夜都不化的寒冰,竟然化了?!
「是。」陈晓卿一点也不隐瞒,「不知西尽愁用了什么妖术,竟然用一片蓝光融化了寒冰。」
「那不是妖术……」紫坤的声音变得有些幽远,眼神也空洞起来,她望着冰面上的掌印,徐徐道,「那是蓝焰,紫星宫司火护法的力量。不过现在,那力量却被西尽愁继承了……我真是后悔当时把那只手交给他……难道,只有靠蓝焰的力量,才能把圣血麒麟的肉身,从寒冰中取出来么?……」
紫坤的话中,有太多陈晓卿不明白的地方,但他却不问。无论圣血麒麟如何,也无论西尽愁如何,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水寨中人绝大部分,已经被紫星宫用狱火控制,而陈晓卿能做的,就是乖乖听命紫星宫。所以他不用知道原委经过,只要听清楚对方吩咐的命令就行了。
「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把西尽愁找出来!是死是活没有关系,但他的那只右手,必须要完完整整地给我带回来!」

紫坤低声下出命令,但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冰山上的掌印。那炙烈的眼神,好像可以把冰山盯出火来。
◆◇◆◇◆◇◆◇◆◇
四川,十三寨几乎倾巢出动,搜索西尽愁的行踪。
云南,被紫星宫控制的千鸿一派,也接到命令,展开搜索。
还有其他紫星势力涉及到的地区门派,都被下令出动,彻底搜查西尽愁的下落。但即使如此,西南一带地毯式的搜索进行了整整十天,不要说人,就连西尽愁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就好像西尽愁这个人,已经从这个世上,彻底蒸发了一样。
然而事实上,西尽愁并没有消失。紫星宫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早已不在西南一带。当日逃离水寨以后,他没有丝毫停留就一路北上,直接去了洛阳。
所以早在紫坤发出搜查令的前几天,西尽愁就已经顺利抵达洛阳城。

西尽愁会回到洛阳,不为其他,只为一个原因――因为他曾在这里,和他的师傅以及师弟,共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六年前,西尽愁才离开洛阳,去了西域边城,并且一走就是六年,渐渐和师傅师弟失去联系。
直到三年前,在杭州城,西尽愁才从他师弟那里,听说了师傅的死讯。
穿过闹市,顺着山路,西尽愁朝荒芜的山林走去。
路旁景物依旧,还是那些树木,那些草,好像都不曾改变。这条路虽然已经六年没走,突然走起来,却有种莫名的怀念。顺着崎岖的山路,九转十八弯,好不容易看到一间破旧的木屋。门前枯枝败叶已经堆满,无人打扫,尽显颓败。一眼就能看出,这里废弃已久。
推开爬满荆棘的栅栏,西尽愁缓缓步入弥漫着满天烟尘的小院子。
脚步轻轻踏在上面,环顾四周,无数记忆一拥而上。就是这里,曾经是他练剑的地方,曾经是他和师傅师弟,朝夕相的地方。这里的一块砖,一片瓦,好像都刻满了过去的回忆。然而现在,庭院虽在,但人已消亡。
屋门已经腐朽,大大敞开着,还没进屋,就能看见屋内飘得到都是的蛛丝。
西尽愁走入屋内,拂去桌上的灰尘,抽出一张凳子坐下。环视屋内一圈,心中突然变得很堵,很多情绪一拥而上,把他的胸口堵得难以呼吸。有感慨,也有怀念,但更多的,确是迷惑。
他从师傅那里知道,从六岁起,他就在这里生活,习武练剑。但是,西尽愁真正关于这个地方的回忆,就只有不满一年的时间。其他一切一切,都是他从师傅那里听说的――包括他的身世。
西尽愁关于这个地方最初的记忆,是在六年前。那个时候,他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整个大脑都于混沌状态。大概在长达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都不能走动,只能趟在床上。
也就是在那半个月里,他的师傅坐在他的床边,不断给他将过去的事情。包括他如何相遇,如何把他带到这里,又如何教他剑术武功。
也许是对方讲了太多遍,也许是那场高烧真的烧退了他很多记忆。总之,西尽愁仿佛被施了蛊术一般,相信了那个人告诉他的一切。并且在后来整整六年时间里,都不曾怀疑。
直到现在,当紫坤一遍一遍问他是不是燕家的人时,当燕承晏把无名剑谱交给他,默认他是燕冥无忧的后人时,西尽愁才怀疑了……他怀疑六年前,师傅对他说了谎,隐瞒了他的身世。
――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一遍一遍问自己,但依然得不到答案,可以告诉他答案的人都已经死了。无论是他的师傅,还是他的师弟,都已经死了。
――我究竟是谁!
回答西尽愁的,只有头部传来的一阵恶痛。那种痛,好像可以把脑袋劈裂一般。在大脑很的地方,有一片空白。那片空白不能去想,只要一想,就好像有股力量在挤压着自己的头部,用几乎可以把头骨揉碎的力量,在挤压着。
不仅如此,西尽愁身上的寒毒并没有退去,依旧纠缠着他!
刚开始时,还可以用内力把寒毒逼退,但过不了几天,那股寒毒又会再袭来!而且越来越厉害!渐渐,寒毒侵袭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并且越来越不容易被逼退,即使侥幸逼退了,不仅自己筋疲力尽,而且过不了多久,全身又会再如坠冰窟。
西尽愁倒在床上,他哪儿也不想走,哪儿也没力气走。
他趟了很久,什么都不想吃,直到真的饿得不行了,才想起地窖里还有几缸老酒。于是凭着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下了地窖,背靠墙角,坐在地上,坐在那堆酒缸旁边,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喝酒。

地窖里看不见日出日落,所以西尽愁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坐了几天。
――燕冥无忧,那个本该死在三百年前的人,究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西尽愁用酒把自己灌得昏天黑地,即使绞尽所有脑汁,用尽全身力气去回忆,他的记忆还是在六年前戛然而止。他最初的记忆,就是那张病床,和坐在病床边的师傅。
而发生在这之前的一切,都是空白一片!
◆◇◆◇◆◇◆◇◆◇
因为没找到西尽愁,紫星宫的搜查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大约半个月后,终于扩大到了洛阳城。
搜查的命令虽然是紫坤下的,但真正执行搜查的人,却不是紫坤,而是尹珉珉。她比谁都关心西尽愁的行踪和安全,任何地方传来什么消息,她都第一个知道。所以,当洛阳传来消息说,在郊区山林一间空房地窖里,发现西尽愁的时候,尹珉珉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
但出现在尹珉珉面前的西尽愁,她竟差点没认出来。
――真的是西尽愁么?
短短半个月而已,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晦暗狭小的地窖里,充斥着一股熏天的酒气。有的酒缸还没开封,乱七八糟地堆着;有的酒缸虽然开封,都却被砸碎,变成碎片,东一块西一块的,落得满地都是。
角落里,一个男人颓败地靠在墙角,蓬头垢面,眼神涣散,就连胡渣也长长了。昔日风采全无,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
尹珉珉心中一阵酸楚,就好像喉咙被人卡住似的,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喊了一声:「西大哥……」
听到她喊,墙角里的男人突然微微一愣,缓缓抬头朝尹珉珉看来。
尹珉珉慢慢走过去,在西尽愁身旁蹲下,心痛地望着他,替他拨开挡住眼睛的发丝,抽泣道:「西大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西尽愁认出了她,但却避开了她的眼睛,撇开头,怔怔望着旁边的地板。
「西大哥……」
「酒……」西尽愁含糊不清的声音截断了尹珉珉的话,「找酒来……酒快喝完了……」
「西大哥……」尹珉珉的声音陡然变厉,一脸凄苦道,「不要再喝酒了,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
「酒……」西尽愁还是这一个字。
尹珉珉突然捧住西尽愁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西大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看看我……是我,珉珉,我们出去好不好?……」
西尽愁没有回答,他挥开了尹珉珉的手,再仰头给自己灌酒。
尹珉珉一把夺过他的酒壶,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西尽愁盯着那些碎片。看了一会儿,竟突然捂住头,在墙角缩了起来。
尹珉珉双眼发酸的痛,咬了咬牙,拉住西尽愁的衣袖,摇着他说:「西大哥,我们出去好不好……你不要这个样子了,我知道你是吓我的……我求求你,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西大哥……」
但无论尹珉珉怎么喊,怎么摇,西尽愁都没有回应。他还是缩在墙角,紧紧捂着自己的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西大哥……」尹珉珉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放开西尽愁,缓缓站了起来。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隔着泪光,她望着依然缩在墙角的那个男人。那个人,不是她的西大哥,尹珉珉所知道的西尽愁,绝对不是现在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使劲咬住嘴唇,直到感到一丝血的腥甜。
西大哥……
这,尹珉珉只是在心里默喊,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就这样望着西尽愁,用一种失望,甚至近乎绝望的眼神望着他。望了好久,但西尽愁依旧没有抬头,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他只是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除了一个人。
那天夜里,尹珉珉离开后不久,那个人就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出现在西尽愁眼前。虽然地窖里没有任何光线,但是听到脚步声后,西尽愁就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西尽愁没有做声,依旧在喝酒,依旧颓败。
那个人慢慢靠近,在离西尽愁两步远的地方站住。
西尽愁没有抬头,但他却可以感受到那人的视线,正在灼烧着他。那视线和尹珉珉极为相似,也包含着的失望和心痛,但是更多的确是――气愤。
她是欧阳扬音。
「西尽愁已经废了――外面的人都这么说。」欧阳扬音说得很直接,「他们说想直接砍下你的手,向紫星宫交差……西尽愁,难道你就真的……」
「你为什么会来?」西尽愁生硬地截断了她的话。
「我为什么会来?……」欧阳扬音突然冷笑起来,但笑声中却隐藏着一种莫名的心痛,她用哽咽的声音告诉西尽愁道,「我离开水寨以后,月摇光曾经找上过我一……他问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他让我带着启天剑回紫星宫,但是我没有……我了几个月的时间,追查你的身世,最后追查到了洛阳……追查到了这里,但是……线索却在这里断了……」
「没人叫你做这些事情……」
「没错,是没人叫我做,但是我想做!……就像发疯一样,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其实我在这附近已经呆了很久,从你回到这里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着你……别人都以为你变了,变得颓废,变得只会喝酒……但是只有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西尽愁不想听下去,再打断欧阳扬音的话。
「我知道你中毒了!」欧阳扬音低吼出来,西尽愁蓦然一怔,竟收声了。
欧阳扬音走近几步,蹙眉道:「西尽愁,别人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我知道……别人都以为酒只会伤身,只会消磨意志,但是我知道――酒还能驱寒!」
――驱散体内的寒毒!
西尽愁不置可否,淡然一笑,也许欧阳扬音的确比尹珉珉更加了解他。刚举起酒壶,又想给自己灌酒,但不料手腕却突然被欧阳扬音截住!
「西尽愁……」欧阳扬音压低的声音,显得阴寒可怕,她紧紧扼住西尽愁的手腕,直到看到西尽愁因为吃疼而微微皱眉。
她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西尽愁,你的手不是用来拿酒,而是用来拿剑的……你用它拿酒,它会抖……」
面对这样的欧阳扬音,西尽愁竟说不出话来。
「西尽愁……你好好听着,有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欧阳扬音松开西尽愁的手,背对着他站着道,「第一,几个月前我搜查这间屋子的时候,找到一种药。药是出自紫星宫的,叫做孟婆汤。这种药,可以摧毁人的记忆……我不知道你六年前的空白,是不是和这种药有关系……」
――孟婆汤。
西尽愁的眼中终于恢复一丝神志,欧阳扬音的话已经引起他的兴趣。但是欧阳扬音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而是……
只听『蓬』的一声,斗篷落地,但欧阳扬音依旧背对西尽愁,没有转过身来。
西尽愁愣住,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欧阳扬音苦笑一声道:「月摇光对我说过的话不多,但仔细想想,他的话很多都很对……他曾说过,如果脱不下这见斗篷,我的这辈子就算完了……」陡然一转,「西尽愁,我要你两眼眨不眨地好好看着……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情!」
话音一落,欧阳扬音蓦然转身。
既然光线再暗,即使西尽愁再神志不清,他都看清楚――欧阳扬音的脸已经彻底毁了,不仅是脸,脖子手臂,全都毁了。皮肤已经腐烂,满是凹凸的痕迹。西尽愁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下去。虽然以前也奇怪欧阳扬音为什么老是披着斗篷来见他,但没有想到……事实竟是这样?
欧阳扬音重新把斗篷披好,缓缓道:「当日月摇光把我踢下水蛇阵,我本无活路,但情急之下,我吞下剧毒,本想和那些毒蛇同归于尽。但幸运的是,以毒攻毒,我没有死,那些毒蛇却死了。但是后来渐渐,我发现自己的皮肤开始溃烂,我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曾和你做过那个十日之约……我以为只要给我最后十天时间,我就可以毁掉圣血麒麟,也可以放弃你……然后躲在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悄悄死去……但是,我不但没死,而且还活到现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西尽愁没有答话,他猜不到,也不敢去猜。

欧阳扬音再走近,拉住西尽愁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西尽愁,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件事情……孩子……我有你的孩子了,所以我不能死……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不能死……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所以我不能死……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所以西尽愁,我也希望你不要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欧阳扬音哭了出来,这是她第二在西尽愁的面前落泪。
第一,是在水寨,她问西尽愁,自己究竟有没有在他心里占据哪怕只是一点的位置。第二,就是现在,她希望西尽愁可以善待自己,不要一直消沉下去。看到这样的西尽愁,欧阳扬音的心比谁都痛。
听到欧阳扬音的话,西尽愁的反应还算平静,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是接受了这一切,又好像是不敢接受这一切。欧阳扬音告诉他的三件事情,都令他震撼。
那天夜里,西尽愁被人从地窖救走,负责守夜侍卫都被毒针所杀。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尹珉珉和紫星宫,再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西尽愁的消息。
◆◇◆◇◆◇◆◇◆◇
秋季已经走到了尽头,气候转凉,冬季的气息越来越重。
杭州城里,也是这样。
岳凌楼回到杭州,并且找到月摇光。
月摇光暂时住在以前荆家的宅院里,突然看到岳凌楼,被吓了一跳。
岳凌楼显然已经等候月摇光多时,所以一见到月摇光,别的不说,张口就说正题,问道:「你曾说过,无论何时我想投靠你,你都会要我,是不是真的?」
月摇光暂时还没从岳凌楼从天而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也说过,如果哪天有人威胁到我,有人想要我的命,你都会帮我,这句话又是不是真的?」
这时,月摇光总算察觉出岳凌楼的来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可以把自己给你,但你必须要拿一样东西来换。」
岳凌楼语出惊人,但这月摇光却没被吓到,微微偏头,问道:「什么?」
岳凌楼道:「紫星宫。」
闻言,月摇光突然笑了,他问岳凌楼:「你真是看得起你自己,你值这个价?」

而岳凌楼却告诉他:「我不是看得起我自己,而是看得起你。月摇光,如果是你――就有办法把紫星宫给我!」
月摇光突然沉默了,片刻过后,他又问:「为什么想要紫星宫?」
岳凌楼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恨他们,非常恨――仅此而已。」
第十三部 完结
月满西楼・第十四部・南柯
第一章
秋末的京城,细雨细雪,早已纷飞。
一场不算太长的秋雨过后,京中那些从北方吹来的沙尘,全都不见踪影,空气变得清新。
说到京城,当然会想到皇宫。然而四角高墙之内,那名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此时此刻正一脸愁苦地望着窗外,时不时还叹两口气,以表现他的悲哀。
一名中年男子上前恭声道:「皇上……」

「知道了,知道了……」
不等他说完,宗明熹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双手支颔,不由又重重叹了口气道:「不就是选妃吗?告诉母后,有时间朕会选的……唉,不过说实话……那些秀女还没有朕漂亮……」
「咳咳!」
在身后中年人严肃咳嗽的提醒之下,宗明熹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急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是朕说错了,秀女姐姐们一个个都比天仙还漂亮……」
说完搔搔头,呵呵地赔笑起来。
宗明熹,当朝天子,年号德靖。十岁继承父位,迄今整整九年。
九年间,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既无外地,也无内乱,所以宗明熹这个皇帝,当得还算清闲。但当皇帝太清闲了也不好,容易耽于逸乐,导致头脑简单。宗明熹虽然已经十九岁,但大脑等各方面的发育,还滞后了好几年。说话办事完全不像将近二十的人,到更像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
刚才他说那些秀女不如他漂亮,这话倒也不假。
宗明熹个子不高,而且身体消瘦,四肢细长。再加上肩膀狭窄,骨骼轻薄,只要略施薄粉,往人前那么一站,倒真的可以压倒后宫一片妃嫔宫女。
都说后宫佳丽三千,但宗明熹的后宫里,就只有一名皇后,外加屈指可数的几名嫔妃。
也许是对自己的美貌太过自信,宗明熹天生就对女人不敢兴趣。每选妃,候选人全都被他一票否决。如果不是太后一怒之下,硬给他塞了几名妃子进来,恐怕他的后宫,到现在都还空荡荡的呢。
但就算太后有本事给宗明熹塞妃子,但却没本事把宗明熹塞上床;就算哪天真有本事把宗明熹塞上床了,但宗明熹守身如玉,不想办事,其他人也只有干瞪眼着急,完全没有办法。
如果是其他皇帝,到了他这年龄,皇子的个数早就排到『十』以后去了。但是宗明熹呢,到现在连一个皇子都没有。宫中到都流传着这个消息,当朝天子,极有可能……还是……男……
这个急坏了皇太后,三天两头给宗明熹召开选妃大典。但宗明熹不是躲,就是逃。太后好不容易把他逮去参加了,但他就只会坐在一旁,愁眉苦脸地摇头叹气――没有一个中意的。
而现在,围在宗明熹身边团团转的这名中年男子,便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当朝内阁首辅――延惟中。他本是翰林院庶吉士。正嘉帝死后,宗明熹继位,太后笃信道教,希冀长生,他便投其所好,又善逢迎,得宠爱。
有太后撑腰,延惟中发迹很快,不久便成为内阁首辅,权利极大。就连宗明熹,也得叫他一声『仲父』。
现在,延惟中奉了太后之命,无论如何要把皇帝拉去选妃。
「皇上,选妃一事不能再耽搁了……」
「唉,朕知道朕知道。」
「皇上,太后现在恐怕已经等着急了……」
「唉,朕知道朕知道。」
「皇上,请随微臣选妃去吧……」
「唉,朕知道朕知道……」
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宗明熹抬起哭丧的脸,恳求道:「仲父,朕不去行不行?」
「皇上……」
见延惟中已经摆出滔滔不绝、苦口婆心教育自己一场的架势,宗明熹知道自己难逃此劫,只得暂时认输,乖乖道:「好了好了,朕去就是了。」
闻言,延惟中这才松了一口气,急忙给宗明熹引路。
但走到半路,宗明熹突然主意改变,他还是不想去选妃,于是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抬手一指,竟指到了不远『沉宣殿』,问道:「仲父,那是什么?」
延惟中当然知道他在拖延时间,但又不能不理,只好无奈地答道:「皇上,那是沉宣殿。用来陈放历代帝王选妃用的画像……」
「选妃用的画像?」宗明熹突然来了兴趣,急忙拉着延惟中走了过去,边走边说,「原来宫中还有这种地方?朕早就好奇了,为什么以前的皇帝能选出那么多妃子,但朕却连一个都选不出来。今天,朕倒要好好看看,是不是以前的秀女,比朕看过的漂亮……」

「皇上……」延惟中叫苦不迭,一阵头痛。
但宗明熹已经闯入殿内,从一大堆画轴中抽了一卷出来,展开一看――
这时宗明熹第一因为惊讶而说不出话。
――太美了。
这三个字不停在他脑海中跳动,眨眼再看,竟越看越美。不只是画中人的相貌,而是那种神情,那种宁静淡泊的眼神,就像具有魔力一般,吸引住了宗明熹的眼睛。
画中是一树淡红的桃,几点纷飞的瓣下,一名身着明黄长裙的女子,恬静而温和地笑着。画上一角还提着几句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去,桃依旧笑春风。』
――竟是人面桃。
「仲、仲、仲父……」宗明熹因为激动而结结巴巴,「这画中人到底是谁?」
闻言,延惟中低头一看。虽然他也承认画中人是个美女,但却没有宗明熹表现得那么夸张。美虽美,但却总觉得她的笑容中有一丝排遣不去的忧愁。人都各有所好,画中女子不是延惟中喜好的类型,所以他表现得极为平淡。
延惟中注意到提词下还跟着年日月,仔细一看,竟是『正嘉八年』。
――也就是十七年前,先帝还在位的时候。
宗明熹也注意到了日期,大嚷道:「难道是父皇的妃子,朕怎么从来没见过?」
「臣以为不是……」延惟中微微摇头,目光直直盯着那副画看,突然指着画上的章印,对宗明熹道,「皇上你看这里,这章上印的好像是『岳闲』二字。」
「岳闲?」宗明熹对这个名字非常陌生,问道,「宫里有这名画师么?」
延惟中还是摇头,不再说话,但神情却严肃了许多。
因为『岳闲』这两个字,让他回忆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件大案。
――就是杭州都司岳闲以权谋私,勾结倭寇,走私狱火一案。
结案以后,都司府被朝廷抄封,家属俱受牵连,岳闲畏罪自杀。岳家唯一的活口,就是岳闲的独子,岳凌楼。当年只有六岁,被杭州城里首屈一指的耿家收养。
而这张慕容情的画像,就是当年查抄岳家时抄出来的,但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竟阴差阳错地被收入沉宣殿,和那些当初选秀的画像放在一起。十多年后,又被突然兴起的宗明熹发现。这一切,巧得就像天意注定一般。
延惟中正想得出神,突然只听宗明熹一边欣赏画像,一边自言自语道:「如果是纳这样的女子为妃,就算叫朕纳一百个,朕也绝对不会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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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天翔镖局。
岳凌楼在月摇光面前脱下衣服。在衣物落地的那一刻,岳凌楼转过背去,在他后背中心,一块黑色的烙印触目惊心。月摇光略显吃惊,没有说话,走近几步,抬手触摸那块掌心大小、八角图案的烙印。
「怎么弄上去的?」月摇光问。
「紫星宫,他们想我死后永不超生。」岳凌楼平静地回答,「因为我杀了红叶,七宫主为她报仇,本想置我于死地……但是……有人救了我。」
「是西尽愁?」有本事从紫星宫救人的人,月摇光只能想到西尽愁一个。
岳凌楼的心刺痛一下,垂下头,低声怒道:「不是!」
他已经不想听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西尽愁』这三个字。

「那还有谁有本事把你从紫星宫救出来?」月摇光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岳凌楼道:「常枫。」
「他?」不敢相信。
「他把我从地牢救出来,绑在马上。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记不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出紫星宫的,只知道后来被千鸿一派的人所救。当我醒来时,已经是几天以后了。不知道常枫他……」
「他没希望了。」
不等岳凌楼说完,月摇光打断他的话。紫星宫是什么地方,紫星宫是怎样做事的,月摇光非常清楚,他们对待叛徒是绝不手软的。十多年前,即使是七宫主的女儿秦月儿背叛紫星宫,也照样受到追杀,更不用说一个小小的常枫了。
「可是……」岳凌楼始终不愿意相信常枫已经死了。本想争辩说常枫还有可能活着,但话到嘴边,才发觉自己自欺欺人的可笑。这么多天里,其实岳凌楼比谁都清楚,常枫不可能还活着。但即使明明知道,心中还是有种期望,希望他能再逢凶化吉、大难不死。
「好了。」月摇光转移话题,一边轻轻抚摸着岳凌楼背后的烙印,一边问道,「你为什么会来杭州找我?西尽愁呢?」
「你不要提他!」
「果然吵架了?」月摇光的语气有点幸灾乐祸。
「……」岳凌楼不回话。
「不过,看来你们这是彻底闹翻了,不然你也不会来杭州找我。」
「我不是来听你说风凉话的。」岳凌楼瞪了月摇光一眼。
「我曾说过,如果你肯踩着西尽愁往上爬,很快就能一步登天,但当时你却舍不得。现在……是不是有点后悔了?」
因为月摇光老是提起西尽愁,岳凌楼不想跟他再谈下去,一气之下,捡起衣服,扭头想走。但刚一转身,手腕就被月摇光拉住,向后一扯,整个人就跌入对方怀中。
见岳凌楼有点生气,月摇光便笑眯眯地讨好道:「其实……你现在后悔也不晚。刚从洛阳传来消息,西尽愁不知又被谁救走了,踪迹全无。而且紫星宫负责看守他的侍卫全被毒针所杀……」顿了顿,低头询问岳凌楼的意见道,「你以为是谁干的?」
说到毒针,岳凌楼脸色微变,沉吟道:「欧阳扬音?」
月摇光点点头,又道:「其实当时尹珉珉也到了洛阳城,但西尽愁不让尹珉珉救,而让欧阳扬音救,你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岳凌楼是真的猜不出来。
「是孩子……」月摇光的眼神蓦然阴沉下来,一抹阴森的笑容浮现在他嘴角,「离开十三寨后,我好不容易找到欧阳扬音。但万没有想到……那个时候的欧阳扬音已经怀有身孕……而且,看上去她还很喜欢那个孩子,想要生下来……你说,能让欧阳扬音想生的孩子,其父亲……究竟是谁?」
岳凌楼的身体蓦然僵住,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月摇光话里的意思。
吸几口气,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岳凌楼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只想让你知道,西尽愁和欧阳扬音,是何等相配的一对,而你算什么?现在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再过不久就可以共享天伦――你不要再去破坏他们的好日子了。」
「他们怎样都和我无关!」一气之下,岳凌楼竟失控地大吼起来,「西尽愁也好,欧阳扬音也好,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再在我的面前提他们的名字!」
「呵……」月摇光轻笑一声,箍住岳凌楼的下巴往上一抬,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对方怒气腾腾的眼睛,「你不能不听。你不是想要紫星宫么?紫星宫现在派人到在搜查西尽愁的行踪,如果你能把西尽愁逼出来,再逼他为你杀掉紫坤,还有七宫主。她们两人一死,紫星宫还能嚣张得下去么?」
岳凌楼冷笑一声道:「前一刻你还在警告我不要打乱西尽愁和欧阳扬音的生活,下一刻,立刻就要我把西尽愁逼出来杀人――月摇光,我真是不懂你!但是,你却打错了算盘,我和西尽愁已经再无任何关系!他不会为了我做任何事……所以你也别想通过我来利用他!」
「你怎么知道不会?」月摇光说得非常肯定,「当初在水寨,他不惜咬断自己的手来救你。那么现在,如果让他知道你再面临生命危险。你说,在欧阳扬音和你之间,他到底会选择谁?」
「他不会现身的……」岳凌楼的眼神暗淡下去,咬了咬下唇道,「因为在他心里,我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岳凌楼,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当初红叶死的时候,西尽愁就是这样对他说的。那句话如同一个恶梦,即使已经过去这么久,但还是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重复,挥之不去。

「无药可救么?」月摇光回味着那四个字,笑了起来,「其实无药可救的人不是你,而是西尽愁自己,他已经喜欢你喜欢得无药可救了。要不要和我打个赌,如果让西尽愁知道有人会对你不利,即使明知道那是陷阱,他还是会往里面踩――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他不会。」
「他会。」月摇光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要用岳凌楼逼西尽愁现身,「如果你帮我把西尽愁逼出来,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得到紫星宫。不过我担心的就是,到时候你可不要对他心软……」
岳凌楼冷笑道:「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对他存有任何幻想!」
「这样就最好……」
◆◇◆◇◆◇◆◇◆◇
杭州城西某荒山,唐易被葬在这里。除了坟冢,周围一圈附属建筑也有很多。所以虽是墓园,但却修建得非常华丽,夏季时常被用来当避暑山庄用。但耿家没落以后,这里便很少有人上山打理,到都是枯枝败叶,一片颓败之景。
西尽愁和欧阳扬音已经回到杭州,并且来到唐易的墓园。
顺着一条逼仄石阶,他们进入墓室。相较于墓园的华丽,墓室显得有些空旷。没有西尽愁想像中的奢侈陪葬品,只在正中心,摆放着一口木棺。
「你到底想找什么?」西尽愁问。
在这之前,欧阳扬音只说她来这里找一件陪葬品,让西尽愁陪着。但这墓室徒有四壁,除了灰尘就是石头,哪儿来什么陪葬品?西尽愁不明白。
欧阳扬音不说什么,走到木棺旁,朝棺盖一掌劈去,只听『啪』的一声,碎片飞溅,棺盖裂成若干碎片,打在四面墙上。那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声,把西尽愁都吓都心中一震,后退半步。
眨眼工夫,欧阳扬音已经从木棺里抽出一样什么东西,丢给西尽愁。
墓室里光线昏暗,西尽愁什么也没看清,只条件反射似的伸手一接。就在掌心和那东西接触的瞬间,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西尽愁一愣,随即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即使西尽愁是瞎子,但仅仅只凭掌心的触觉,他就已经可以肯定,这东西便是启天剑――他曾经的佩剑――六年前从师傅那里继承,两年前又用它跟欧阳扬音交换成了隐剑。
不等西尽愁发话,欧阳扬音的声音已经响起:「六年前你我相遇,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剑时,就已经认出它是启天――那是鬼鸳的剑。我曾问你这剑的来历,你说是从师傅那里继承的,那时我就猜测,你是鬼鸳的徒弟。」
西尽愁默默听着,并不发表意见,因为欧阳扬音所说,也正是西尽愁心中所想。
但接着,欧阳扬音说了一些西尽愁不知道的事情:「六年前,我、秦月儿、阮浩天三人盗剑叛离紫星宫。但后来阮浩天贪生怕死,放弃月儿,建立名剑门。月儿死后,我便恨死名剑门。但因为答应过月儿不杀阮浩天,所以只能用其他办法报复……」
西尽愁猜测道:「所以你才把隐剑交给我?其实只是不想让阮浩天得到而已――这就是你的报复?」
欧阳扬音点点头,「虽然现在想来觉得可笑,但是当时,真的非常不想让阮浩天得到隐剑!因为创立名剑门的那三柄剑,全是用月儿的命换来的!阮浩天已经背叛了月儿,如果再让他得到隐剑的话――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所以你想让我从名剑门那里夺到隐剑?」
「但你并不是一个好找的人……成天东游西荡,连个影子都很难看到……」
西尽愁苦笑一声,「所以你就杀了唐易,逼我来杭州?」
「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唐易知道了我的身份,为求自保,我不得不杀他。可惜……虽然我成功从名剑门盗出隐剑,但阮浩天却棋高一着……」
说到这里,欧阳扬音冷笑一声,又道:「隐剑被盗以后,他随即便宣布『认剑不认人』的规矩,说什么只要继承隐剑,就是名剑门的首席弟子。这样一来,虽然隐剑是你的,但你却是名剑门的――所以这场较量,阮浩天,他并不算输。」
闻言西尽愁苦笑一声,轻叹道:「枉你苦心设计,但究竟谁胜谁负,只有天才知道。」
欧阳扬音垂下眼眸,沉默了,似乎是同意了西尽愁的说法。
「但你现在把启天剑还给我,又是什么意思?」西尽愁转移话题,摩挲着手中长剑久违的剑柄,「如果你想把隐剑换回来,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隐剑在月摇光那里……」
「他?」听到这个名字,欧阳扬音眼中寒光一闪。

「但他并不知道那就是隐剑。」
闻言,欧阳扬音稍稍放心,沉吟道:「天底下就只有你我知道隐剑的秘密而已……」
「错了,还有第三个人。」西尽愁打破欧阳扬音的幻想,低声道,「还有岳凌楼。」
「你告诉他了?」欧阳扬音双眉紧蹙,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西尽愁解释道:「当时我们被围困石渚,走投无路,即使我跳崖他诈死,令包围一时散去,但他的境却不会改变,仍然是四面楚歌。无论天翔门、紫星宫,还是千鸿一派,都想取他性命。所以我以为凭着隐剑,也许可以让名剑门收留他。」
欧阳扬音冷笑道:「可惜你没想到他在京城还有靠山。」
是洛少轩后来救了岳凌楼,那之后一年,岳凌楼都留在京城洛家。
「好像……我是有点自作多情吧?」西尽愁终于意识到了。
「你根本就是一只到开屏大孔雀!」欧阳扬音愤愤道,「事到如今,你要怎样保证岳凌楼不会把隐剑的秘密说出来?」
西尽愁想了一会儿,但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
欧阳扬音被气得一时语塞,狠狠瞪了西尽愁几眼。
而西尽愁,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墓室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重,好一会儿,还是欧阳扬音开口道:「既然红叶已死,岳凌楼对紫星宫的意义已经不比从前……一方面,他在紫坤心中地位骤降;另一方面,又被七宫主怀恨……他在紫星宫绝对呆不下去……而天翔门,最近内斗得很厉害,也是是非之地……那么岳凌楼,他会回京城?」
说到这里,欧阳扬音抬眼望着西尽愁,似乎想听听他的意见。
而西尽愁却道:「他会卷入天翔门的内斗,说不定还会挑拨天翔门对抗紫星宫……」
「但天翔门里,谁还敢用岳凌楼?」
「如果谁都不用他,他自然有办法自己扶植一个。他是一个有仇报仇的人,他恨紫星宫,这很容易看出来。」
「你好像很了解他似的。」欧阳扬音冷笑。
西尽愁轻轻叹气,低声道:「虽然不算很了解,但至少知道――他现在一定恨死我了。」
「怎么?」
「红叶的事情。」
「红叶的事情,不是应该你恨他么?」
「不是……」
西尽愁摇着头,昏暗的墓室之中,欧阳扬音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只听声音,就隐隐感到对方的复杂情绪。好像含着一丝后悔,但那后悔之中,又有无奈,甚至可以说是放弃。
「红叶死的时候,我很难冷静。但后来仔细想想,才觉得……当时应该是我误会他了……」
「为什么?」
「因为他说他没有杀红叶,让我相信他。」
「所以你信了?」
「因为他哭了……」
西尽愁苦涩地一笑,尽力撇去那一丝心痛和凄然,「也许他可以笑着骗我,但他绝不会哭着骗我――这就是我知道的岳凌楼。」

第二章

西尽愁的声音就和这墓室里的光线一样,是晦暗的。
欧阳扬音一愣,胸口传来一阵莫名的痛楚,就好像刀割一样。她冷冷问道:「西尽愁,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还想回去找他是不是?你还想向他道歉,告诉他你误会他了,让他原谅你是不是?你还想……」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西尽愁平静地截断欧阳扬音的话,「怎样都好……因为有些太沉重的东西,我背负不起。自从在长安燕承晏把无名剑谱交给我,自从他告诉我关于燕冥无忧的一切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迷,而且同时也产生了一个猜想……然后在洛阳,你又告诉我发现了孟婆汤,那种可以抹去记忆的汤药……我便更加肯定了那个猜测……」
欧阳扬音望着西尽愁的眼睛,但她发现,她无法把他看穿。
西尽愁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启天剑的剑柄,垂下了眼,问欧阳扬音道:「孟婆汤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欧阳扬音简洁地回答道:「高烧。」
「这就对了……」听到意料中的答案,西尽愁竟轻笑一声道,「六年前,我一高烧,半个多月才能下床……你曾说,我六年前记忆的空白和孟婆汤有关……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你……也许我真的喝过那种药,并且……忘了很多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欧阳扬音有些着急,连声音也急促起来,「你到底忘了什么?」
「忘了我是……燕冥无忧……」
◆◇◆◇◆◇◆◇◆◇
相传――
有一条路,名曰黄泉;有一条河,名曰忘川。
河边一石,名曰三生;河上有桥,名曰奈何。
奈何桥上,土台,名曰望乡。
望乡台上,孟婆,还有孟婆汤。
无论生前种种,饮下孟婆汤,便忘三生事。
云南,紫星宫。
「孟婆汤,真的有这种东西么?」
尹珉珉不敢相信,又向紫坤确认了一遍。不仅是尹珉珉,在场众人无一不是面带疑色。就在不久之前,紫坤召集尹珉珉、七宫主,以及荆希唯陈绫安等人,把西尽愁的身份一语道破。
――他就是燕冥无忧,三百年前杀死郁辰铭的人。

一开始只是紫坤的猜测,但在洛阳,紫星宫人发现熬制孟婆汤的痕迹后,紫坤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三百年前,郁辰铭死在燕冥无忧剑下,麒麟魂一分为二,一半进入尹家血脉,潜伏了三百余年,终于在第八代尹珉珉的身上有了苏醒的迹象;而另一半则仍然留在燕冥无忧体内,六年前燕冥无忧饮下孟婆汤,忘掉了过往一切,并以西尽愁这个名字继续生存。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西大哥他……」尹珉珉紧紧蹙眉,摇着头,她还是无法相信。紫坤所说的一切,都已经远远超过她的接受范围。什么西尽愁就是燕冥无忧,是活了三百年的人,还有什么麒麟魂,她和西尽愁的身体里各有一半?
「你慢慢就会明白的,不会错……」紫坤对尹珉珉点头一笑,随即眼中寒光乍现,低沉道,「西尽愁绝对是燕冥无忧的另一个名字……也许,一碗孟婆汤的确可以抹去他自己的记忆……然而,却无法抹去他人关于他的记忆……燕冥无忧,你总是这样掩耳盗铃,自己欺骗自己……」
紫坤的声音渐渐低沉,寒意也越来越浓,没有人敢打断她。尹珉珉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轻轻按住心口,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望着紫坤。
紫坤道:「无论是溶解那块千年寒冰,还是让麒麟魂合二为一,都必须要找到西尽愁。可是在洛阳,你们却眼睁睁地让他被人救走……」
说到这里,紫坤突然瞪了尹珉珉一眼,好像怀疑西尽愁是她故意放走似的。
月摇光可以猜出是欧阳扬音救走了西尽愁,但是紫坤却猜不出来,因为由始至终,紫坤都没有想到欧阳扬音会和这件事情有什么牵涉。在紫坤心里,欧阳扬音不过是个失踪很久的叛徒而已,虽然自己曾经想让她回来继承护法一位,但自从紫巽死后,欧阳扬音就再也没了消息。
见紫坤的眼神分明是怀疑自己,尹珉珉急忙分辩道:「和我无关!」
「没说和你有关……」紫坤淡淡一笑,指间轻轻划过自己的下唇,眼角一挑,睨了尹珉珉一眼道,「我只是在想……其实让燕冥无忧自己乖乖现身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只要用一个人质威胁他,虽然明知道是陷阱,他还是会出现……」
「人质?」尹珉珉思索着。
紫坤望着她,点头笑笑。
「岳凌楼?」能威胁西尽愁的人,尹珉珉也只能想出这个一个。
闻言,紫坤的笑声大了起来,「傻丫头,不要小看了你自己在西尽愁心中地位……」
「我?」
「没错,如果是你,一定可以把西尽愁引出来。」
◆◇◆◇◆◇◆◇◆◇
与此同时,杭州城,天翔镖局,月摇光也对岳凌楼说出了同样的话。
「如果是你,一定可以把西尽愁引出来。」
「我已经说过很多了,你根本就是白费工夫!」
「是么?」
对于岳凌楼的反对,月摇光倒不着急,慢悠悠地说:「你该不会是心痛他吧?不想我把他逼出来?」
「我只是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牵扯……」岳凌楼低声道。
「是么?」月摇光轻笑一声,显然是不太相信,「算了,不说这个……其实我还想告诉你另一件事情……昨天晚上,唐易的墓被盗了。」
「盗墓?」岳凌楼不明白唐易的墓里有什么东西值得盗。
月摇光道:「消息是青炎传回来的,昨天晚上,他正好看到那两个盗墓之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当场把他们抓住?」岳凌楼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月摇光。
「如何能抓当然抓了,但问题就出在……」
「难道青炎不是对手?」岳凌楼不禁嗤笑一声。青炎曾经是北极教徒,而且还是七星之一,区区两名盗墓贼,想抓还不简单?
月摇光轻轻摇头,望着岳凌楼的眼睛,正色道:「如果你知道盗墓者的身份后,恐怕就不笑不出来了……因为据青炎说,那两名盗墓者不是别人,正是欧阳扬音――还有西尽愁。」

「他们?」不想听到的两个名字,竟同时被提出来说,岳凌楼不由得皱眉。
「没错。」月摇光道,「欧阳扬音和西尽愁,他们已经回到杭州,而且还从唐易的墓里盗出了一柄剑。」
「为什么要盗剑?」
月摇光摇头,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和西尽愁有关的剑只有两把,一是名剑门的隐剑,二就是西尽愁曾经的佩剑――启天。那么这,他们从唐易墓里盗走的,会不会就是启天剑呢?
因为月摇光突然提到剑,岳凌楼也想起一件事来,他问月摇光道:「当初在水寨,你是不是从我身上取走了什么东西?」
月摇光偏偏头,望着岳凌楼,不太明白。
「是一枚血红的扳指。」
经岳凌楼一提醒,月摇光终于记起来了,『啊』了一声道:「是那个呀?」
「还给我。」岳凌楼言简意赅。
「为什么?」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要回来还需要理由吗?」岳凌楼有点生气。
也许是心情好的原因,这个时候的月摇光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也没多问什么,就从带子里掏出那枚扳指,放到岳凌楼手上,还为自己解释道:「本来还想留作纪念……看不到你的时候,可以睹物思人一下,但既然现在你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好像这睹物思人……也就用不着了吧?」
岳凌楼把扳指收好,不理他。
月摇光仔细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中神采瞬息万变,好一会儿,沉声问道:「这扳指有什么来历吗?那颜色我从未见过……而且,总有一股血的味道……」
然而岳凌楼还是不说话。
他当然不会告诉月摇光,这扳指是西尽愁给他的,也不会告诉月摇光,这就是隐剑。
甚至,连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回隐剑是单纯不想让月摇光得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隐剑是西尽愁的东西,他本应该一刻也不想留在自己身边,但又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些放不下……
这个时候的岳凌楼很矛盾,一方面他很想把隐剑交还西尽愁,从此跟他断绝一切关系;而另一方面,他根本连西尽愁的面都不想见,或者可以说是不敢见。他没有勇气面对西尽愁,他忘不了那天西尽愁抱着红叶的尸体离开他的情景。
那个时候西尽愁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也痛得犹如针刺。
想到这里,岳凌楼又是一阵心痛,起身正想走,但刚走出两步,就被月摇光叫住。
「我还有话说。」
闻言,岳凌楼虽然乖乖停下,却没有转身。但即使背对月摇光,他依然可以感觉到月摇光也站了起来,并且来到自己身后。
月摇光道:「如果你喜欢纠缠不休的麻烦,你可以选择西尽愁;但如果你希望安稳,你当初就该选则常枫;但现在,你已经腹背受敌、步履维艰,如果你真想报仇,真想立于众人之上,受人臣服,你就只有选我――也只有我,才能帮你。你想想清楚?」
月摇光突然说出这些话,令岳凌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也许,月摇光说的都是对的。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如果是以前那个只会从利弊考虑问题的自己……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但是现在,如果要勉强自己点头的话……岳凌楼竟会觉得――违心。
见岳凌楼沉默了,月摇光也不着急,淡然一笑,又走近了几步,轻声道:「其实事情很简单,我的要求也不高――就只想要你一样东西而已。你只要答应,我就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甚至包括紫星宫――你不想听听?」
岳凌楼问道:「你想要什么?」
月摇光道:「我要你一夜。」
「可以。」岳凌楼终于转身,对月摇光魅惑地一笑,接着却又补充道,「如果是两年前我会这样毫不犹豫地回答你……」

月摇光显然没想到岳凌楼的答案竟是这样,竟微微怔住了。愣了几秒钟后,终于反应过来,捂住脸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笑,对岳凌楼道:「两年前会答应,那么现在呢?」
「我会考虑一下。」岳凌楼的回答依旧暧昧不明,但始终挂在嘴角的那一抹妖娆的笑容,却让月摇光的心扑通了几下。
「应该怎么说呢……你果然是变了?」月摇光终于得出结论,在岳凌楼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点明显的情绪波动。
「我倒宁愿我从来没有变过。」
留下这句话,岳凌楼离开了房间。
身后,是月摇光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坐下,端起桌上的一杯凉茶,轻啜几口。貌似悠闲,但邃的眼瞳之中,却总有一丝阴暗不定的光线在闪烁,看不到底。
这时,只听从屏风之后传来一阵响动,一个人影走了出来,竟是青炎。
月摇光也不转头,他知道来人是谁,所以不慌不忙地问道:「听了那么多话以后,有什么感想?」
青炎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悠然走到月摇光身边坐下,这才问道:「你真想为了他和紫星宫为敌?」
月摇光点了点头。
「这太冒险了!」青炎反对。
「但是紫星宫这块大石头,迟早都是要除的。而现在,时机正好。西方有燕云山庄已经在组织同盟,东方天翔门又做好要了与紫星宫背水一战的打算,所以……只要顺着这股潮流,也许真的可以一举铲除紫星宫也说不定……」
「但是……」青炎皱眉,但一时又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来劝说月摇光,话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了。
见状,月摇光移眸望着他,眼中本是强硬,但随即那强硬却软化了,最后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暖暖的关怀,低声问道:「最近身体还好吧?」
青炎略吃一惊,随后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见状月摇光也放心地露出笑容,望着青炎的眼睛,悠然道:「你总是说,如果能看到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算命长,就算上天对你的眷顾……现在冬天也快到了,北方差不多也下过第一场雪了吧――你的想法还没有变?」
闻言,青炎垂下了眼,不再说话。
「京城,不知道下雪没有?」月摇光一边自言自语般轻轻说着,一边抬眼望向窗外,好像可以从窗口看到京城的雪景一样,「等结束掉杭州这边的事情,我们就去京城。如果紫星宫不能解开北极剑上的毒,我们就去皇宫……皇帝身边,一定有人可以破解北极剑的毒!」
月摇光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在暗下决心似的。语速也有些失控,越来越快。青炎不安地望着他,等他停了,才劝道:「其实摇光,这都是北极杓星的命运,不要再强求了……」
「不强求?」月摇光冷笑道,「不强求的话,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死么?五年前,我眼睁睁看着师傅吐血而死,自己无能为力……五年后,难道还要叫我眼睁睁看着你那样死去?然后再过五年,就轮到我那样不明不白地死!?」
面对言辞越来越激烈的月摇光,青炎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看到青炎一副好像被人欺负、受了气的模样,月摇光总算把脾气压下一些,像是许诺一般,严肃道:「我向你保证青炎,你不仅可以看到今年冬天的雪……而且明年冬天的,后年冬天的,十多年、几十年后冬天的雪,你也依然可以看到――你不会死。」
那个时候月摇光眼中闪烁的光芒,青炎不会忘记。
即使是死,也不会忘。
青炎比谁都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胸前有一道年代久远的剑伤――十年前的剑伤。那道剑伤很古怪,也很精细。大体来说是圆形的,但边缘却有若干细小的伤痕,由中心向四周发散。伤痕周围,微微泛着不正常的紫黑色,那是毒素扩散的迹象。
和紫星宫一样,北极教也是一个很神秘的组织。
于北极教顶部的七名杀手,被分为『斗魁』和『斗杓』两组。
天字辈的四人为魁,他们修练常人无法修练的术法,掌握常人无法掌握的能力,就像天璇星水零儿会凝水成剑一样。
而剩下来的三个位置,则是由众多北极教徒争抢。北极教里每年都会有一这样的机会,由一般教徒向杓星挑战,胜者可以进入七星的行列,而败者只能死路一条。规则虽然残酷,但却公平,所谓能者居高位,每个人都有机会。
十年前,月摇光杀死他的哥哥天地琉华,被迫离开水寨以后,他进入北极教。他用了五年时间,终于击败前任摇光星,成为七星中的一员。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升为杓星以后,还必须接受一挑战。就是与当时北极教、甚至整个江湖都排名第一的杀手――沙华,对战。

那是一场阴谋,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战胜沙华。
月摇光也不行,对战中,他的胸前被沙华刺了一剑。
那种一眼就能判断出胜负的比试,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下毒。沙华用的剑是北极剑,而毒在北极剑里,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毒,也没人知道那毒应该怎样解。那仿佛是北极教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成为杓星,就注定要被北极剑刺一下,让毒进入体内。
毒是慢性的,会在身体中潜伏十年,缓缓发作。
北极教会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想让一颗杓星在那个位置上呆太久。最长的期限,就是十年。即使十年中无人能够击败他,但是十年后,他却会死在潜藏在体内的剧毒之下。
作为一个杀手,十年已经够长了。
杀的人越多,心就越冷,而这十年的时光,已经可以彻底冻结一个人的心。那种已经丧失心智,变成杀人工具的人,往往最难控制。因为你无法预料他们什么时候会背叛,也无法看出他们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北极教要的不是那些懂得用技巧杀人的人,而是那些凭着一腔血气在杀人的人,因为只有那种人,才最好控制。
青炎成为北极教玉衡星,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也就是毒发的最后期限。
其实青炎比谁都清楚自己死期将至,他杀人无数,罪孽重,本已经看淡生死,但月摇光却一再坚持寻找解药,令他有些为难。一方面,他想死;另一方面,又不想丢下月摇光死。所以在月摇光得到北极剑后,青炎也放弃了平安楼,跟随月摇光。
北极剑带毒这件事,这本应该是北极教上层的秘密,连七星之中都很少有人知道。
但在五年前,沙华死后不久,杨鹰宣布解散北极教的时候,才向七星说出北极剑的这个秘密。也是在那个时候,月摇光才知道原来早在五年前,自己就已中毒。不仅是自己,还有其他两名杓星,青炎,以及沈开阳,都和他中了同样的毒。
北极教解散以后,杨鹰并没有交出北极剑,没人知道原因。
所以,月摇光对杨鹰起了杀心。因为他认为,只有夺到北极剑,才能查出那上面究竟是什么毒,然后配解药解毒。
紫星宫的毒药非常出名,月摇光一开始接近紫星宫,也只是在寻找机会让他们帮忙解毒而已。几个月前,月摇光曾把北极剑呈给紫坤,拜托她检验剑上的奇毒。但对方却说什么也查不出来。月摇光虽然失望,但只以为紫坤能力有限,也不能强求。
而现在,月摇光在杭州逗留了这么久,跟那名南洋吕宋来的国师紫乾,也有过不少接触。月摇光也曾把北极剑呈给紫乾,请求他帮忙解毒。但三日之后,紫乾却把北极剑原样奉还,并且反问月摇光道:「剑上无毒,何需求解?」
那个时候,月摇光才产生一丝怀疑。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剑上的确无毒;二是那毒实在厉害,以至于乾坤两人都查不出来。
但如果剑上真的无毒,那么青炎那些毒发症状,又是从何而来?
月摇光想不明白,所以他还想继续让人帮他查明北极剑上的秘密。如果紫星宫不行,就找皇宫的人。皇帝的地盘上,不乏能人异士,肯定有人能破北极剑毒!

第三章

大约一个月前,岳凌楼一剑刺入红叶腹中。

他并不想杀红叶,但红叶却在他的剑下自杀。红叶死后,岳凌楼作为一个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对紫星宫已经再无意义。并且,红叶的死,令七宫主恨死岳凌楼,她曾一度想置岳凌楼于死地。但后来,岳凌楼却被常枫冒死救出。几番辗转,他又去了杭州,找到月摇光。
岳凌楼知道,只凭现在自己的力量,别说是报仇了,就连保命都难。
所以他不得不依靠月摇光的力量。
但同时,就连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月摇光究竟有多值得依靠?
岳凌楼惟一知道的,就是――这是他的最后一条路。
如果不这样走,他就不会再有反攻的机会,只会被紫星宫完全吞噬。即使这条路非常危险,非常曲折,并且盲目,看不到终点,但岳凌楼必须去走。因为只要他停下来,他付出的代价,将会是自己的生命。
◆◇◆◇◆◇◆◇◆◇
不久之后,岳凌楼身在杭州的消息流传开来。
消息是月摇光故意放出去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引西尽愁现身;另一个就是引紫星宫来杭州。但消息已经放出大半个月,不仅西尽愁没有出现,就连紫星宫,也都安静非常。
这种异样的平静,令月摇光非常不安。
他仿佛可以预感,这一切表面看来的安宁,其实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
紫星宫没有动静,是因为紫坤已经警告过七宫主,不准她再向岳凌楼寻仇。因为紫坤现在身在四川,只希望远在云南的紫星宫大本营,可以安安静静的,不要向外滋生事端,不然很容易腹背受敌。况且,即使岳凌楼对紫星宫已经没用了,但他也不是一个非死不可的人。所以紫坤并不急着要他的命。
所以,权限被限的七宫主,即使知道岳凌楼身在杭州,也只能强压恨意,不敢擅作主张派人到杭州去逮人。
而紫坤这边,其实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去杭州。但并不着急,因为她在等人――等荆希唯。
以荆希唯为首的南天翔,在事实上已经投靠了紫星宫。而紫坤也对荆希唯许下诺言,说可以帮他从贺峰手里夺到北天翔。让南北天翔门合而为一,并且交由荆家统领。这是荆希唯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拒绝,承诺说自己会率船队,前去杭州。
所以,当南天翔的船队,在荆希唯的率领下,由广州向北出发时――紫星宫也终于行动!
他们集合了十三水寨的船只,顺着长江,缓缓向杭州逼近。
紫星宫此行杭州,目标直指天翔门。
控制了千鸿一派,就等于控制了云南;控制了十三水寨,就等于控制了四川。整片西南地区,都已被紫星势力浸染。而现在,紫星宫又把目标渐渐向东方移去。
只要控制了天翔门,就等于控制了整片江南。
而更偏南的地方,广州,还有荆希唯南天翔的势力。所以,只要顺利把天翔门收入囊中,到时候,整片长江以南地区,都会成为紫星宫的势力范围。而紫星宫的敌人,主要就是长安燕云山庄。那里,武林同盟眼看就要集结而起。
◆◇◆◇◆◇◆◇◆◇
紫星宫已经开始行动,然而西尽愁,他却始终没有出现。
自从他在洛阳被人救走以后,几乎再没人见过他。他消失得很彻底,几乎没人敢肯定地说他身在何方,除了一个――就是欧阳扬音。
欧阳扬音一直和西尽愁在一起。
他们从洛阳回到杭州,并且从唐易的墓里,取走了启天剑。那之后,他们依旧留在杭州,留在那座坟山上。现在并非扫墓时节,山上很清净,少有人迹。在接近山顶的地方,他们找到一间废弃已久的土地庙,暂住在里面。
欧阳扬音虽然和西尽愁在一起,但他们却很少说话。
大多数时间,西尽愁都是一个人静静地抱剑坐在墙角,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像一具尸体。
欧阳扬音时常还会走动一下,在附近找点东西充饥。但西尽愁却始终不吃不喝,就连动,都几乎没动过一下。欧阳扬音会在西尽愁脚边放一些果子,并且每天都换,保持新鲜。但西尽愁却从来没有碰过一下。一开始,欧阳扬音的确很生气。但后来,她渐渐明白了西尽愁的想法。
――西尽愁的不吃不喝,就好像在刻意试验着什么。

普通人饿那么长时间,早就死了,但西尽愁却没死。
一剑穿心不会死,不吃不喝也不会死。
那个时候,西尽愁终于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他是燕冥无忧,他无法逃避这个事实。
「不要再留在我身边了,紫星宫迟早会找来,你会受到牵连。」
这是他们躲上山来以后,西尽愁对欧阳扬音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天色已经很晚,欧阳扬音靠在墙边,昏昏沉沉地正要睡着。突然听到西尽愁说话了,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睁开眼睛望着西尽愁,西尽愁已经站了起来,带着他的剑,朝外面走去。欧阳扬音也急忙起身,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夜空之中,银白的下弦月,就像一条的伤口,非常刺眼。
西尽愁知道欧阳扬音跟在后面,但却去没有回头,径自走到一山崖,用剑挖了一个长条状的土坑。在这段时间里,欧阳扬音就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什么也没问。
直到西尽愁把启天剑放进那个土坑,再推土把剑埋起来,欧阳扬音才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西尽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慢把最后一捧土洒在坑上,看着启天剑完全埋入土中,然后才苦笑一声,不答反问:「你要说我决定什么了?」
「你既然葬剑,就说明你要抛弃你西尽愁的身份。」
西尽愁没有向欧阳扬音解释什么,但欧阳扬音自己却已猜透。也许,她真的比其他人更加了解西尽愁的想法。所以她也非常明白,她和西尽愁错过了,就真的是――错过了。
「你难道还想做回燕冥无忧?」欧阳扬音吃力地问道,心口同时传来一阵剧痛。
西尽愁笑了,他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我本来就不是西尽愁,所以谈不上『抛弃』;我本来就是燕冥无忧,所以更谈不上『做回』。」
说完这句话,西尽愁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淡淡星辉落在他的脸上、肩上,看上去很冷。
「你想回燕云山庄?」欧阳扬音上前一步,拦住西尽愁的去路。
西尽愁不置可否。
「你真的要做回燕冥无忧?」欧阳扬音不死心地又问。
「西尽愁又怎样?燕冥无忧又怎样?」
欧阳扬音不回答他,右手『唰』的向后一指,指着那埋有启天剑的小土包,郑重对西尽愁道:「把剑挖出来!」
「我不会。」
「你必须挖出来!」欧阳扬音的声音更加尖利。
然而西尽愁的回答,却还是那平平淡淡的三个字,「我不会。」
「西尽愁是西尽愁,燕冥无忧是燕冥无忧。你埋掉西尽愁的启天剑,就等于杀了西尽愁!――你不能杀了他!」
「……」西尽愁竟无言以对。
「我只认识西尽愁,不认识燕冥无忧!你不能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如果你真要放弃作为西尽愁时的一切,我不会放过你!」
「你何必这样……欧阳?」
「你不会懂!如果你懂的话,六年前就不会喝下孟婆汤,就不会把一切记忆抹去!我不能像你一样,可以那么容易就选择把记忆抹去!无论是痛也好,是爱也好,是恨也好……既然已经经历过了,就不能那么不负责任地抹去!」
「……」

「把剑挖出来!」欧阳扬音非常坚持,声色俱厉。
「我不会……」
西尽愁的这三个字,让欧阳扬音几欲崩溃。
「你真的不挖?」欧阳扬音的喉咙哽住了。
西尽愁点了点头,「事到如今,西尽愁应该死了。但燕冥无忧,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很好……」欧阳扬音不再让西尽愁挖剑,而是自己走到土包前,咬牙把剑挖了出来。
只听『噌』的一声,青光出匣,启天剑剑刃寒光凛凛,光华流转。
欧阳扬音手持启天剑,剑尖指向西尽愁,「如果你执意要杀西尽愁,我会用这把剑――替他报仇!」
话音一落,长剑如虹,直直朝西尽愁刺来――他没有躲。
剑峰刺过外衣,刺过皮肤,刺过肌肉,刺过内脏,再从后背刺出来!
启天剑从西尽愁的身体里出来时,剑刃已经被血水染红,顺着锋刃一滴一滴坠落。欧阳扬音抽出了剑,由始至终,手腕没有抖过一下。
剑尖从半空划过,暗红的血液在夜空化为一条鲜艳的弧线。
西尽愁捂住胸口,一阵晕眩,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死――欧阳扬音也知道。
「西尽愁,我刺你一剑,你会痛,我要你记住这种痛!因为我身上的痛,比你痛上千百倍!」欧阳扬音声嘶力竭地大吼,「你伤我的痛,比我现在伤你的痛,要痛上千百倍!」
「如果你不解气,还可以再刺一剑,我不躲。」
西尽愁的身体摇摇欲坠,但他说的话却是认真的。
欧阳扬音没想到她得到的竟是这样的回答,「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已经彻底绝望,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把染血的启天剑插入土地。她低着头,但听声音,西尽愁知道她哭了。
两人之间突然就这样安静下来,就像这黑夜沉重的寂静一样。
过了好久,西尽愁终于决定还是要走,但临走之前,他对欧阳扬音说:「欧阳,把孩子拿掉吧……」
话未说完,欧阳扬音却已大笑起来,「孩子是我的,不要你管!」
「他会害死你的!」
「你已经让西尽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还想让这个孩子也一起消失么!你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待我!为什么要把一切都从我身边夺走,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喊到这里时,欧阳扬音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说不出话。她吸了吸气,无力地把头埋在掌心,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哭,是痛苦,是悔恨,还是不甘,或者绝望?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全身都在痛,无论是头还是心,全都痛得失去了知觉。
然而西尽愁,却不知在时候,已经离开了……
◆◇◆◇◆◇◆◇◆◇
在月摇光的引荐之下,岳凌楼终于见到了紫乾。
其实早在一年前,在广州情川港,他们就见过一面。那个时候,紫乾替岳凌楼治好了手腕和脚踝的骨伤,并且告诉岳凌楼一些二十年前的事情。
二十年前,耿原修和南洋紫星宫达成交易。由南洋紫星宫向耿家提供狱火,而耿原修必须帮紫乾找一样东西。

当时,紫乾告诉岳凌楼,那件东西可能是书,也可能是纸,反正上面应该写着耿原修找到的最终结果。
那个时候的岳凌楼根本不懂紫乾的话,但现在,经过整整一年,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再回忆当初紫乾的那些话。岳凌楼竟突然发现自己明白了,他终于懂了紫乾话里的意思。
其实南洋紫星宫要找的东西,恐怕就是圣血麒麟吧?
而耿原修,从很多年之前,就致力于研究上古的传说。岳凌楼还在耿家的时候,就帮耿原修整理誊抄过不少古籍。那些东西还在耿原修的书房内,不过就是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关于圣血麒麟的记载。
「我早已派人查过,没有。」紫乾低声说出自己的结论,有些惋惜。
南洋紫星宫在杭州滞留了长达数月之久。不要说那些古籍,恐怕就连耿府上上下下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彻底翻查过一遍。而南洋紫星宫至今没有启航北上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找到耿原修留下来的关于圣血麒麟的线索。
「不用再找下去了。」岳凌楼告诉紫坤,「其实圣血麒麟早就被发现了。」
「什么?」紫乾显然没有想到。
岳凌楼道:「数月之前,紫星宫侵入四川十三寨,至今盘留不去,正因为那里是封印圣血麒麟的那块千年寒冰所在。」
「这么说,是姐姐她……」
岳凌楼知道紫乾话里的姐姐就是紫坤,低声道:「没错,正是她。她比你先找到圣血麒麟,并且现在正在赶来杭州的路上。」
紫乾沉思起来,不再说话。这时,伺立在一旁的司雷护法『紫震』躬身询问紫乾道:「主公,既然如此,我们是否立刻准备北上。毕竟我们已经徒劳无功地留在杭州太长时间了……」
闻言,岳凌楼和月摇光都注视着紫乾的表情,等待他的答案。
紫乾依旧在思索,微微蹙眉,好像有些拿不定注意。终于,好一会儿后,紫乾才答道:「不用了,我们留在杭州。」
紫震惊愕地上前一步道:「主公,可是这样的话,你会碰上……」
「我也正想见见她……」紫乾微笑着打断紫震的话,「我的姐姐,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真的有些想她……」
乾坤两人,本是一对连体双生子。他们的脚后跟,只有一根脚筋相连。而二十多年前,在关于是否继续守护尹家血脉,等待圣血麒麟复活的问题上,乾坤两人意见发生了严重的分歧。紫坤一怒之下,斩断两人相连的脚筋。从此紫坤不能行走,留在云南继续守护尹家,而紫乾却带着狱火种远下南洋,在吕宋重新建立了南洋紫星宫。
但现在,他却率领吕宋的船队再返回中原,并且还有延世蕃等人亲自为他带路。因为紫乾诈称自己为吕宋国师,而他们此北行,是带吕宋小皇子去京城求亲的。所以当初在情川港,洛少轩等人不敢搜他们的船。明明知道船上藏有狱火,但却不敢轻举妄动。
而延世蕃和延惟中父子,显然也对狱火有些兴趣,不然延世蕃也不会出现在广州了。
但几个多月过去,根据月摇光的消息,岳凌楼得知:南洋紫星宫没有向任何人提起狱火的事情。虽然延世蕃等人也试图向紫乾探听关于狱火的事情,但都被对方巧妙回避过去。并且紫乾始终在暗示,必须要和手持某样东西的人,才能谈狱火的事情。
但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没人知道。
岳凌楼曾试着去猜,但也只能猜出个大概形状,只知道那是一个巴掌大的东西,除此以外,一概不知。而现在再见紫乾,岳凌楼终于问了出来,「你们究竟要和有什么东西的人,才能说狱火的事情?」
这个问题有些唐突,紫乾没有立即回答,但也没有立即把话题转移开。
「到底是什么?」岳凌楼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压低了几分,听上去颇有魄力。
终于,紫乾笑了笑,曼声回答道:「如果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玉鸿翎。」
「玉鸿翎?!」岳凌楼和月摇光同时怔住。
「嗯。」紫乾笑着点了点头,续道,「其实玉鸿翎本不应该叫做玉鸿翎,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就是『朱雀凌云玉』,和圣血麒麟有着很的关系。二十多年前,我第一在广州遇见耿原修,他的身上带着那块玉石。我想买过来,但他不卖,后来我们谈到这块玉的传说,我对他讲了圣血麒麟和狱火的故事,他当即提出可以为我寻找圣血麒麟的下落,但条件是要为他提供狱火,我同意了。而那块玉石,便成为我们接头的信物。」
「所以你坚持要和拥有玉鸿翎的人,才能谈狱火?」岳凌楼问道。
「不全是。」紫乾答道,「一开始,我只是想逼迫玉鸿翎的拥有者现身而已。因为耿家败落以后,我不知玉鸿翎到底在什么地方,但我必须得到玉鸿翎。所以我才对你们说『只和有那样东西的人谈』,其实只是想让你们带着玉鸿翎来见我而已……可惜……」
岳凌楼接道:「可惜没人知道你想要的是玉鸿翎……所以更不可能有人把玉鸿翎带到你的面前……」

「嗯。」紫乾点点头,续道,「我想,既然我打哑谜没人猜到,不如现在索性把谜底揭开,看会不会有人把玉鸿翎带到我的面前。」
闻言,月摇光笑道:「听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帮你找玉鸿翎了。」
紫乾不置可否。
这时,岳凌楼的声音突然传来,他向紫乾提出条件道:「我可以告诉你玉鸿翎的下落,但作为交换,你也必须告诉我玉鸿翎的来历。」
「可以。」紫乾答应得很干脆,「那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既然你想知道就告诉你。千百年前,残存的最后一支麒麟族为了躲避追杀,逃到雪山,并用他们最后的力量下了永生之咒,创造出圣血麒麟。而人类,为了阻止圣血麒麟有朝一日的苏醒,有四名术士也用自己的生命下了血咒,化为四块永生的玉石,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镇住了圣血麒麟。只要那四大家族的血脉不灭,他们对圣血麒麟的封印就父传子、子传孙,孙传曾孙,永远存在。而千百年过去,那四个用血脉作为封印的家族,已经难以找到,惟一可能找到他们的线索,就是当年的四块玉石――所以我才必须得到玉鸿翎。」
「玉鸿翎……朱雀凌云玉?……这是南方的封印?」岳凌楼猜测道。
紫乾点点头,「的确是南方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玉鸿翎的下落了吧……」
岳凌楼没有立即回答,他有些失神,好像紫乾刚刚的话,让他突然想到了很多事情,并且想得太,甚至没有听见紫乾的催促。
直到紫乾又问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答道:「玉鸿翎本应在天翔门,但不久之前,南北天翔分立。贺峰为了镇压南天翔,让人带着玉鸿翎去千鸿一派求援。而我最后一见到玉鸿翎,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它在江城身上。」
「江城?」
听到这个名字,紫乾思索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恍然道:「对了,就是那个被绑在旗杆上的男人吧?」
「绑在旗杆上?!」岳凌楼愣了。
紫乾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个没有完成使命的天翔门徒回来复命,结果被绑到外面的旗杆上受罚,已经绑了好些天了。还以为他犯了什么错呢,恐怕是没有求到千鸿一派的援兵吧?」
「怎么会这样?」
岳凌楼蓦然起身,朝门外走去。月摇光也匆匆跟上。
而他们身后,紫乾轻声对紫震吩咐道:「顺着这条线,立即派人去追查玉鸿翎的下落。」

第四章

如果仅仅没有请到千鸿一派的援兵,江城不会被绑到旗杆上受罚。岳凌楼回忆起黎雪刚生下孩子后不久,他和西尽愁送黎雪回到千鸿一派时的情景。当时的千鸿一派早已化为一片修罗场,四都弥散着浓腻的血腥味。而紫星宫,已经侵占了千鸿一派。
那么江城没有顺利达成任务,会不会和紫星宫有什么关系?
岳凌楼本想去看看江城的情况,顺便问他几句话,但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月摇光不禁问道:「怎么了?」
岳凌楼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两年前,耿原修会把玉鸿翎返还千鸿一派了。」

「究竟是为什么?」
「二十年……耿原修和紫乾的交易达成了整整二十年……他不可能查不到圣血麒麟的下落。而紫乾却以为耿原修没有查到,原因只有一个……」
岳凌楼没有说下去,他抬眼望着月摇光,只听月摇光续道:「你的意思是说,耿原修刻意向南洋紫星宫隐瞒了事实?」
「没错。」岳凌楼非常肯定道,「以耿原修的能力,他不可能二十年的时间都查不出圣血麒麟的下落。只有可能是他查出来了,但却不说。不仅是圣血麒麟,可能连玉鸿翎背后隐藏的故事他都查到了,所以才会把玉鸿翎还给千鸿一派!」
「这又是为什么?」月摇光不明白。
「玉鸿翎原本就属于千鸿一派,又是南方的封印,所以……耿原修返还玉鸿翎,极有可能是……他不想破坏南方的那个封印。」
「不破坏封印?」
「是啊……连耿原修也不想破坏的封印……」岳凌楼沉吟着,背脊升起彻骨的寒意,「如果连耿原修都知道必须要恢复那个封印,不能破坏那个封印的话……他一定非常清楚封印解开后的严重后果……如果四个封印都被解开,圣血麒麟复活……究竟会怎样?」
岳凌楼不敢去想,因为他知道那必然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结果,因为那是连耿原修都害怕,都不愿看到的结果――所以一年前耿原修才会返还玉鸿翎。
◆◇◆◇◆◇◆◇◆◇
岳凌楼见到江城的时候,他已经非常虚弱,想必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而且时节已经入冬,虽然算不上天寒地冻,但一到晚上,那彻骨的夜风,也够人受的。江城眼窝已经陷下去,嘴唇干裂,皮肤也被冻得发紫。看得岳凌楼不禁皱眉,走上前去,帮他解开绳索。
这时,江城才注意到岳凌楼,勉强抬头,认出是岳凌楼,竟因为太吃惊,而叫不出名字,只是张了张嘴,发出嘶哑的几声音节。
「你已经不是天翔门的人了,还管他们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月摇光的声音,他走上前来,表情冷漠,显然不太赞成岳凌楼放走江城的做法。
「我放他,和是不是天翔门人没有任何关系!」
岳凌楼不听劝告,依旧在替江城解绳子。好不容易绳子解开了,但江城却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僵硬地倒进岳凌楼的怀里。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干什么的!』岳凌楼一回头,竟看见五六名天翔门装扮的侍卫,正拔剑朝他怒骂。
显然,他们是负责看管江城的人,不能让他被人救走。
然而岳凌楼却不理那些人,把江城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转身想带江城走。刚一迈步,侍卫们立刻就围拢上来!月摇光看了看岳凌楼,见他一副倔强的表情,想必是绝对不会留下江城了,于是没有办法,只好上前对那些天翔门的侍卫道:「还请各位禀告贺门主,这个人,我月摇光先带走了,明日一定登门道歉。」
侍卫们虽然对岳凌楼不怎么熟悉,但却认得月摇光。知道他最近频出入贺峰府邸,和那些来自南洋吕宋的人也经常接触,心想是自己人,于是也就放松警惕。侍卫们对望几眼后,终于朝月摇光行了个抱拳礼,就转身离开了。
这时,月摇光才偏头对岳凌楼微微一笑,但谁知岳凌楼不领他的情,回过去一个大白眼,拖着奄奄一息的江城,头也不回地走远。只留下非常尴尬的月摇光,站在原地轻轻叹了一声气,最后还是又跟了上去。
◆◇◆◇◆◇◆◇◆◇
回到月摇光等人暂住的荆府,江城喝了一碗姜汤,身体终于渐渐暖和起来。此时他正依在床头,盖了好几层被子,脸上终于渐渐恢复血色。
岳凌楼坐在床沿上望着江城,而月摇光依在门边望着岳凌楼。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江城被汤呛到,咳了几声,才看见岳凌楼突然从他手中夺过碗,压低双眉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当初在广州,我好不容易从荆希唯那里救了你,结果你不辞而别,现在回到杭州……又被绑了起来?……」
声音很严厉,带着责备。
「……」江城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什么时候变哑巴了?」岳凌楼继续逼问,「你离开广州以后,去了什么地方?云南么,千鸿一派?千鸿一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紫星宫为什么在那里?玉鸿翎究竟又在什么地方,还有你为什么……」
「好了!」
江城突然一声大吼,打断了岳凌楼还未说完的话。岳凌楼被他吼得怔住,双眼睁大,眼里写满了不敢置信――他不信那样的江城,竟然在他面前大吼?!
「好了……你不要再问了……」江城低下了头,声音也低了下去,他避开岳凌楼的目光,小声重复着那句,「你不要再问了……」

从来没见过江城发脾气,刚才那一瞬间,岳凌楼竟也被他的气势吓到。这会儿,好不容易才平复过来,吸一口气,起身道:「好,我什么都不问。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就来外面的亭子找我,我在那里等你;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就躺下睡觉,明天回你的天翔门去!」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岳凌楼气呼呼地冲出了门。
门边,月摇光被岳凌楼的气势吓到,见他冲了出来,急忙让开,不敢碰他一下。
而屋内的江城,却抿了抿嘴,低头望着被单,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想!
几个月前,他带着玉鸿翎去云南,但却巧遇尹珉珉。
他当时有伤在身,尹珉珉替他疗伤,并答应替他传话千鸿一派,说荆希唯在广州另立天翔。为了让千鸿一派的人相信,江城把玉鸿翎交给了尹珉珉。谁知道那之后,尹珉珉却带着紫星宫,血洗了千鸿一派!
后来尹珉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城向千鸿一派的人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尹珉珉已经成为紫星宫的八宫主!?
江城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他的印象里,尹珉珉永远是个活泼的紫色身影,虽然有时乱发脾气,但江城就是无法忘记她开朗的笑容。
一年前耿原修死的时候,在山坡上,尹珉珉想取岳凌楼性命,是江城出手相救。那个时候,望着浑身是血、高高举刀的尹珉珉,江城的心很痛。在尹珉珉的刀落下的时候,她好像同时也杀死了江城心中的那个尹珉珉。
但即使如此,江城无法忘记她。
每和她意外相遇,自己都会欣喜万千;每她的不辞而别,会让自己顿感失落;每她哭,自己会心痛;每她笑,自己会开心……
就是这样,当江城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晚了。
即使知道对方不断在欺骗自己,知道对方已经的身份已经是紫星宫的八宫主,知道对方从来没有珍视过自己……但是,已经晚了……
那个紫衣女孩明媚的笑容,已经再无法从他心中磨灭。
◆◇◆◇◆◇◆◇◆◇
夜已经很,岳凌楼还坐在亭子里,他在等江城。
「回去睡吧,太晚了。」月摇光递给他一杯酒,让他暖暖身子。
岳凌楼接过酒杯,但目光却移向不远江城的房间。房间里烛火依旧亮着,江城虽然没睡,但也没有出来。对此,岳凌楼并不失望,因为他了解江城,知道他必定会出来。
终于,当月摇光再也忍不住困意,闭起眼睛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门『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岳凌楼和月摇光同时回头朝门边望去,只见江城正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朝亭子走来。
月摇光松了一口气,偏头对岳凌楼微微一笑,好像在说『总算等到了。』
而岳凌楼悄声呷酒,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江城走到岳凌楼身边站着,埋头望着地板,嘴唇张开一下又立即合上,吞吞吐吐,半天都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岳凌楼一点不着急,望着院子里的树不说话。反正他也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倒是月摇光困意浓浓,忍不住催促道:「有话就快说!」
「我……」
月摇光的催促果然有效,只见江城蓦然抬头,壮起胆子道,「我回天翔门去了!告辞!」
说完扭头就往回走。
这时岳凌楼蓦然起身,吼道一句:「站住!」
江城站住了,但背对岳凌楼,没有转身。
「你就是来对我说你要走的?!」岳凌楼哭笑不得。他等了整整一个晚上,等的是江城来向他解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听他说什么告辞。

「还有……」江城慢慢回过头来,低声道,「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我也不想听你说谢谢!」
岳凌楼有些恼火,大声吼道,但这依然没能阻止江城的脚步。
他逃似的大步离开,眨眼功夫就不见身影。他知道现在的岳凌楼一定很生气,但他就是没有办法把玉鸿翎被尹珉珉骗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就连当初他回到天翔门认罪时,门主贺峰逼问他玉鸿翎的下落,他都没有解释一句,就全部承担了所有惩罚。
怔怔望着江城离开的方向,岳凌楼气得浑身发抖。他不知道江城到底在隐瞒什么,但却隐约感到那和紫星宫有关。不知为何,岳凌楼突然想到了尹珉珉……
这时,岳凌楼耳边突然响起月摇光的声音。
只听月摇光道:「现在,我好像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救他了。」
岳凌楼回头望着月摇光,等他的下文。
月摇光微微眯眼,轻声道:「我觉得他和常枫很像。」
听到这个名字,岳凌楼不禁身体一僵,心也开始阵阵抽痛。
「但是……」月摇光声音一转,提醒岳凌楼道,「他不是常枫,他是江城,你不要把他们搞混了――因为他们两个,有着很大的不同!」
「很大的不同?」岳凌楼不太明白月摇光的意思。
月摇光道:「常枫心里装的人是你,但是江城,他心里装的却是其他人。我说过他们两个很像,那么既然常枫可以为你舍命,江城的话,也可以为了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惜抛弃自己的生命。我不同意你把他留在身边,太危险了!」
「危险?」岳凌楼从来不觉得江城有什么危险的地方。
月摇光道:「一年前在杭州,我遇见尹珉珉一。那个时候,她和欧阳扬音、紫巽一起,来杭州寻找西尽愁的踪迹。从她脚下的轻功,我认出她是紫星宫的人。我本想让她带我去紫星宫,但她不同意。于是我打算挟持她,逼紫星宫人现身救她。但就在那个时候――有人突然出现,救了她,而那个救她的人,就是刚刚的江城!」(详见第五部第一章)
月摇光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岳凌楼听后,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月摇光刚才所说,已经证实了岳凌楼的一个想法!
江城心里装的人,难道会是……
「当时尹珉珉叫了他一声『江城哥』,你不知道他当时的眼神……」说到这里,月摇光轻轻抬眼,笑意已从脸上退去,目光骤然降温,和岳凌楼的视线相接,低声道,「当时江城用剑指着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说:即使以命相搏,他也要保护尹珉珉的安全!」
岳凌楼的心蓦然变凉,不知为何,他难以接受江城喜欢尹珉珉这个事实。因为这意味着,他应该把江城划到敌人那一阵营去。
「所以……」月摇光总结道,「你不要对他太好,小心到时候被反咬一口,一败涂地。」
「你话真多……」岳凌楼低低回了这么一句,转身离开。
◆◇◆◇◆◇◆◇◆◇
几日后,紫星宫抵达杭州。
因为乘的是水寨的船,所以不仅是紫坤和尹珉珉,就连陈凌安和陈晓卿等水寨中人,也都一同来到杭州。
他们迅速在城外立起祭台,不知所为何事。
当天晚上,紫坤在主船上,接待了来杭州后的第一位客人――紫乾。
紫乾在紫震的陪同下,只两人便来到紫星宫停驻的地方。
「姐姐……」
紫乾低声轻唤,望着眼前二十多年前没有见面的亲人,竟无法再向前走。
「乾?!」紫坤吃惊得瞪大双瞳,伸出双手,像是想要抱住紫乾,但无奈腿疾无法移动。

「姐姐!」紫乾大声叫着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词语,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她。
「乾……我的乾,真的是我的小乾……」轻轻抚摸着紫乾的头发,紫坤竟流下了眼泪。她的泪水是热的,就像她现在的心一样,被浓浓的暖意包裹着。
「是姐姐对不起你……二十年前,是姐姐不该撵你出宫……」
「是我对不起姐姐……」紫乾慢慢抬头,望着紫坤,脸上也满是泪水,「如果不是我,姐姐的腿也不会……」
「不怪你,是姐姐一时冲动。」紫坤对紫乾惨然一笑,发抖的嘴唇中,每挤出一个字都显得那么吃力,「二十年了……我一直后悔当初自己斩断我们的脚筋……如果当时不是我太坚持,如果当时不是我太倔强……我们姐弟,也不会分离这么长时间……」
「姐姐,乾好想你……」千言万语只说出了这么一句,就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傻小乾,姐姐也是……」紫坤捧着紫乾的脸,用拇指替他擦去挂在脸上的泪,爱昵地和他额头碰着额头,轻笑道,「姐姐做梦的时候,常常会梦见你……梦见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但每醒来,发现那是梦时,心就好痛……」
紫坤边说边哭,但表情却很幸福。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紫乾,怎么也看不够。二十年了,她想他,想见他,想和他说话,想听到他的声音,想抱住他,感受他的温度。她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拥有的幸福,终于再回到她的手中。
「小乾,答应姐姐……不要再离开离开姐姐了,一直在姐姐身边……和姐姐一起,好不好?」
「嗯。」
紫乾望着紫坤认真的眼睛,笑中带泪,立即点头,承诺道:「我再也不会离开姐姐了……」
◆◇◆◇◆◇◆◇◆◇
江南杭州,短短几日,紫星宫已经在这里渐渐站稳脚跟。
紫乾率领的从吕宋远道而来的南洋紫星宫,在事实上,已经并入云南紫星宫。这是二十年来,紫星势力第一完整。但即使如此,当初的『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大护法,却再难聚齐。
二十年前,紫星宫分裂时,震艮两人随紫乾远下南洋,而宫中其余护法则照旧留在云南。
二十年后,乾坤两人终于相见,姐弟相认,和好如初。但宫中其余六名护法,却早已分散。
司火护法紫震,一年前在云南死在西尽愁手上。他的断臂先被月摇光继承,后又交还紫星宫,接到常枫身上。常枫死后,西尽愁又被强迫接上紫震的断臂,成为紫星宫名不副实的司火护法。现在西尽愁不知所踪,但蓝焰的力量却是令千年寒冰融化的唯一方法。所以紫星宫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逼西尽愁现身。
司风护法紫巽,半年之前,死在四川水寨,死在岳凌楼手上。他的尸体在幽河寨火化,但司风之力,却被岳凌楼继承。当时尹珉珉连人带船想把岳凌楼烧死,是紫巽的力量救了岳凌楼一命。但作为紫星宫司风护法,岳凌楼和西尽愁一样名不副实。
司水护法紫坎,长留云南,通过帮主黎震控制千鸿一派。
司泽护法紫兑,留在云南紫星宫。
司雷护法紫震,一路跟随紫乾,现在也在杭州。
最后一名护法紫艮,他在二十年前就随紫乾去了南洋,并且这并未随南洋紫星宫北上京城,依旧留在吕宋。
八大护法之中只有乾坤震三人聚集杭州,但仅仅是乾坤两人的力量,就已经令人心生畏惧。
南洋紫星宫和京城严家交好,紫星宫和严惟中、延世蕃等人,其实已经结成联盟。
这样一来,贺峰所领导的北天翔门,境则变得极为尴尬。一方面,贺峰希望能依附京城严惟中的力量,稳定天翔门;但另一方面,他又对紫星宫心怀畏惧,况且荆希唯已经由广州北上,恐怕再过两日,就能抵达杭州。到时候自己的门主之位,究竟能不能保住,还是一个彻底的未知数。
现在的杭州,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但城中焦灼的空气,却闷得几乎令人窒息。
岳凌楼和月摇光,没有任何异动,很有默契地静静等待局势的发展。而紫坤虽然知道岳凌楼身在杭州,但却一心只顾搭设祭台,准备祭典,暂时没有闲心找岳凌楼麻烦。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静,但一切看上去又是那么紧张。
就像一根被绷直的线,只要在某个地方稍微施力,就能令这根于平衡状态的直线――瞬间绷断!
而打破这一平衡的突发事件,就是――西尽愁的出现!

第五章

西尽愁出现在长安,落霞山,燕云山庄。
他把无名剑谱交还燕承晏,并且告诉燕承晏,剑谱已经补充完整,让他好好保存。燕承晏早就把西尽愁当成燕冥无忧的继承人,并且曾经忠告西尽愁,紫星宫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所以,现在突然看到西尽愁前来投靠,燕承晏自然热忱相迎,把他介绍给武林同道。
西尽愁这个名字,两年前本就是个热门话题。杭州名剑门的隐剑继承者,谁不知道?不过随着他失踪的一年,这个话题稍稍降了降温而已。但今日一经燕承晏提起,知道他竟是燕冥无忧的继承人,又在各门派之中引起一片哗然。
西尽愁把圣血麒麟的事情公诸于众,但他并没有说自己就是燕冥无忧。
燕承晏已经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身份――燕冥无忧的传人。只靠这个,他就已经可以立足于武林同盟。如果把一切解释得太过清楚,反而会害自己陷麻烦。
西尽愁的真正身份,现在就只有紫星宫,以及月摇光、岳凌楼等小部分人知道而已。
几日之后,武林同盟在燕云山庄正式结成,各门各派一致推举燕承晏为武林盟主。同盟结成以后,立即以匡扶正义为名,准备南下杭州,讨伐紫星宫。
但就启程前几日,计划突然改变。
只因为西尽愁对燕承晏说,「紫星宫的力量虽然已经遍布长江以南,并且爪牙已经伸到江南杭州,但是――他们的心脏,却依然留在西南。只要一举捏碎他们的心脏,紫星宫自然溃败。」
「心脏?」燕承晏不太明白西尽愁的意思,询问道,「难道是云南?」
「不对。」西尽愁摇了摇头,「是四川青神寨。」
「青神寨?紫星宫的心脏怎么会在哪里?」
「紫星宫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个传说。他们不择手段要让圣血麒麟复活,但是现在,圣血麒麟的身体和灵魂分为三部分。一半灵魂在我身上,一半灵魂在紫星八宫主尹珉珉身上。但是圣血麒麟的身体,却远在四川水寨――被一块千年寒冰封冻住!」
――那个被冰封的婴儿,才是紫星宫的心脏!
――要灭紫星宫,先灭圣血麒麟!
――这才是关键!
◆◇◆◇◆◇◆◇◆◇
武林同盟结成,并且南下四川的消息,迅速传到杭州。
本来紫坤还不算紧张,因为她亲自领教过千年寒冰的厉害。既然她自己想尽办法都不能令寒冰融化,那么那些武林同盟的人,就更没那个本事了。
但紫坤的这一想法,却在得知西尽愁也加入武林同盟后,彻底产生改变。
她怕了,怕得不能再像当初那么冷静地对待武林同盟南下水寨的问题。因为她知道,只要有西尽愁在,千年寒冰就有可能融化!

西尽愁继承了司火之力,而蓝焰的力量,是唯一令寒冰融化的方法!只要那寒冰融化,她守护了几千年的圣血麒麟的身体――极有可能被人破坏!
如果圣血麒麟肉身被破坏,她就会彻底功亏一篑!
「姐姐,我们赶回水寨吧……」紫乾也知道事情的严重,「如果再不阻止,只怕圣血麒麟的肉身,真有可能被那些武林同盟的人毁了!」
「赶回水寨?……」
――不是不想回,而是根本来不及!
就算紫星宫现在马不停蹄地赶回四川,只怕到了四川以后,武林同盟早就占领水寨!
「不、不能回去……」紫坤摇着头,否定了紫乾的打算,但眼神却有些慌乱,「就算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不能被他们牵着走,我们必须想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是啊,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紫坤问自己。事发太突然,她也觉得应付吃力。她不怕武林同盟占据水寨,也不怕武林同盟毁掉紫星宫――她只怕那块千年寒冰中的婴儿消失!
西尽愁的确没有说错,圣血麒麟的肉身――正是紫星宫的心脏!
紫坤也不怕武林同盟,只怕西尽愁,怕他用蓝焰把寒冰融化!她好后悔当初把紫震的断臂,接到西尽愁身上!但是现在一切后悔,都已无用,事已至此,如果不能阻止西尽愁去水寨,她将一败涂地。
武林同盟留在四川没关系,只要西尽愁不在四川,只要西尽愁把他的右臂交出来,一切都好办了!
――但是,怎样才能令西尽愁交出右臂?!
紫坤蓦然抬眼,望着紫乾。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执著,也是终于想出办法的欣慰。她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只因为她想起了一件事――当初西尽愁的右臂是如何断掉的事!
西尽愁为了救岳凌楼,可以咬断自己的手臂。但现在,紫星宫虽然没有岳凌楼,但却有尹珉珉。紫坤曾对尹珉珉说过,『不要小看你在西尽愁心中的地位,你也可以引他来杭州。』
――现在,终于要用到尹珉珉了!
紫坤笑了起来,表情全是媚惑,她对紫乾说:「其实事情非常简单……只要我们给西尽愁一件礼物,他就会乖乖回到杭州来了……」
「礼物?」紫乾显然不明白。
紫坤点点头,讲明道:「把珉珉的一根手指砍下来交给西尽愁,并且告诉他,如果他不交出右臂,我们下送上的――就是尹珉珉的人头。」
「姐姐!」紫乾一惊,脸色大变,急忙劝说,「姐姐,可是这样……」
「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不等紫乾说完,紫坤严肃地截断了他的话,「反正祭坛就快搭建完成,我们只要再用招魂术,把珉珉身体里的那半条魂魄招引出来……到时候尹珉珉是死是活,她的身体究竟完不完整……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紫坤已沉下了眼,露出主意以定的表情。
于是紫乾也只好低头,不再说话。
也许,这真的就是现在所能想到的、保护圣血麒麟最有效的办法了吧?
◆◇◆◇◆◇◆◇◆◇
摆在尹珉珉面前的是一把刀。
紫坤坐在软榻上,微笑着望着尹珉珉,温和地对她说:「还是你自己动手吧,只是一根手指而已……这是你作为八宫主应该做的,紫星宫已经给了你很多东西……没有紫星宫你就是一个孤儿,所以为了紫星宫……断一根手指又怎样?」
――紫星宫给了我很多东西?

尹珉珉慢慢抬起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紫坤。此时此刻,她不觉怕,只觉冷。无论是眼前那把小刀,还是紫坤温和的微笑。在尹珉珉看来,都比寒冬腊月的寒风还要刺骨,令她全身冻结。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从紫星宫得到了什么……
因为紫星宫,她错误地出生;
因为紫星宫,她与父亲死别,与母亲生离;
因为紫星宫,她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
她所有的一切,全都被紫星宫夺去的,但是现在,居然还要为了紫星宫砍下自己的手指,去逼她爱的一个男人回来送死?!
「我做不到……」
尹珉珉站了起来,她已经不再怕了。她的心脏,她的身体,全都已经被愤怒和恨意灌满!她双拳捏紧,身体微微战栗着,这是因为强压怒气而产生的颤抖。她所有的恨、所有的怒、所有的怨,全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她的眼神出奇得冷,甚至连紫坤也感到了一股寒气逼来!
「珉珉……」
紫坤低低唤了她一声,微微蹙眉。但现在的尹珉珉,却已经什么都已听不见了。她的眼中,只能看见那一把摆放在她眼前的刀,还有十步之外、软榻上半卧半躺的紫坤。
她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对方的态度还是如此悠闲?
即使自己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但对方还可以那么无动于衷地淡淡微笑?对方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血?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残忍?
尹珉珉不明白紫坤为什么要这么逼她,她不知道自己在紫坤心中究竟是什么?
一个盛装着麒麟魂魄的容器么?
尹珉珉突然很想笑。笑自己在紫坤眼中,居然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容器而已?!
「姐姐!小心!」紫乾突然大吼一声!
只见尹珉珉抓过那把刀,猛地朝紫坤刺去!
「啊!」只听紫坤大叫一声,血已溅了出来!
一来她有腿疾,避之不及;二来没料到尹珉珉会突然向她攻来。所以当尹珉珉的刀锋离她只有三寸之距的时候,她只来得及挥手一挡,但无奈刀锋太利,竟割断了她大半衣袖!惨叫过后,紫坤俯在软榻上,捂住不断流血的手臂,微微喘息着。
「姐姐!」
紫乾发疯似的狂叫着,只觉头脑一片晕眩,双眼睁得极大。他想冲过去,但无奈双腿都是软的,迈不开步子。紫坤的身体被尹珉珉遮挡住,他只能看见她散乱在软榻上的长发。
房间里的其他人,在那一瞬间,也都惊愕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他们不敢相信,竟会有人敢抽刀向紫坤刺去?!而竟然也见血了?
紫坤的血令尹珉珉疯狂,她自己也没想到,可以这么容易得手。
她抽刀正欲补刺,但还不及拔刀出来,突然只觉一股莫名的力量朝自己袭来!
就像是一股非常强烈的气流,正撕扯着自己的身体,要把自己卷走似的!
尹珉珉惨叫一声,被那股气流掀飞数米,最后跌坐在地!心脏好像也受到那股气流的挤压,一低头,竟吐出一口血来!
「珉珉……」
见尹珉珉吐血,陈绫安终于有了反应。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推开人群,朝尹珉珉扑去。
「你滚呀!」
尹珉珉一把推开了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她紧紧咬牙,朝紫坤走去。她全身都已受伤,但奇怪的是看不到伤口,只能看见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四肢流淌下来。

她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
她每走一步,身子都会偏斜一下,眼看就要跌倒。
她的手上,还紧紧握着那把刀,那把她刺伤紫坤的刀。
刀尖正在流血,是紫坤的血,还有她自己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她知道一步、一步,继续朝紫坤走去。她知道自己杀不了紫坤,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她也知道自己也许会死,但这也不再重要……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再冲上去,再刺紫坤几刀!仅此而已。
把她的恨、她的怒,全都发泄出来!
紫坤已经抬起了头,冷冷地望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尹珉珉。其他侍卫们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抽刀向尹珉珉靠近,围成一圈。但不知为何,紫坤却轻轻挥手,让那么侍卫散开,给尹珉珉留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看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珉珉……」
紫坤试着喊了尹珉珉一声,但对方坚定执著的眼神却让她知道,此时的尹珉珉,已经没有理智可言。
尹珉珉高高举刀,刀尖对准紫坤的脸。
紫坤仰头看着她,眼神平静。
眼看尹珉珉一刀正要落下,突然――
「珉珉!你冷静一点!」
陈绫安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只见他一把拉下尹珉珉的手,夺走她手中的刀,『哐』的一声扔在地上。
「放开我!我要杀了她……你放开我!……」
尹珉珉挣扎着,眼泪不知何时已经狂涌出来。她的眼眶很红,咬紧的嘴唇,也已经渗出血来。她被陈绫安按倒在地,终于不再说话。她的心跳好快,因为恨,也因为怕。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陈绫安没有拦住她,她不但伤不了紫坤,反而还会害自己受更严重的伤。
但刚才不知为何,即使明知道伤不了紫坤,即使明知道自不量力,但尹珉珉就是不想放弃,就是不想轻易认输,就是不想看到紫坤那种冰冷沉着的眼神!
「我恨紫星宫……我恨你们……」
尹珉珉满脸是血,头晕目眩,她的声音颤抖着,是控诉,也是无能为力的抵抗。面对紫星宫,面对紫坤,她就像蝼蚁一般微不足道。
她什么都不能做,就已经注定是输。
从来没有尝过这般不甘心的失败,她输得这样彻底,也输得这样愚蠢。
「珉珉……」陈绫安抱紧了她,把她藏在自己的怀里。
这时,紫坤的声音高高在上地传来:「珉珉,我可以原谅你……只要你认错,把你的一根手指砍下来,我就可以原谅你……」
尹珉珉没有回答,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的脸被陈绫安埋入怀中,没人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昏厥过去。
――安静,令人心都冻结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尹珉珉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陈绫安却说话了,他紧紧抱着尹珉珉,抬头对紫坤道:「如果你需要手指的话,就把我的砍下来……只是一根手指而已,就算是西尽愁,恐怕也看不出究竟是我的,还是珉珉的……」
「……」紫坤一语不发,冷冷俯视着地上的陈绫安和尹珉珉两人。
「你要手指的话,就砍我的好了!」
陈绫安几近咆哮,也不等紫坤回答,一把抓起地上的血红的刀刃,高高举起,狂叫一声,朝自己的手指剁去!

「绫安!」
一声大叫,陈晓卿冲上前去,紧紧握住陈绫安的手,「绫安你疯了么!你怎么可以砍下自己的手指!」
「放开我!」陈绫安一把挥开陈晓卿,抱着尹珉珉向紫坤爬去,他的眼神就和刚才的尹珉珉一样,同样迷乱,但同样执著,他用哽咽的声音求情道:「我求求你……放过珉珉吧……她不是你们的八宫主么?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够了。」淡淡的两个字,从紫坤嘴里发出,止住了陈绫安接下来的话。
紫坤冷冷地吩咐四周的护卫道:「把八宫主关押起来,告诉她,我给她一个晚上的时间,如果她愿意认错,愿意把手指砍下来交给我,我就可以原谅她……」
◆◇◆◇◆◇◆◇◆◇
夜已,众人都已睡去。
满天都是星光,但天空依旧很黑。尹珉珉抬头望着这一片黑沉沉的天,眼神无波,出奇地平静。她被关在房间里,外面只安排了两名侍卫看守。不知是紫坤看准了她不会逃,还是认定了她会乖乖认错。
尹珉珉清楚地记得,她被侍卫拉走时,紫坤看她的眼神。邃而又阴黯,她不知道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因为那眼神而变得僵硬,犹如石雕。
――也许,自己回到紫星宫,就是一个错误。
尹珉珉也想过逃,但她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儿去。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十指交错。她不敢想像有一天,十根指头中会断掉一根,为的就是逼西尽愁回到杭州?!
尹珉珉正想得出神,突然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她快步走到窗边,透过窗缝向外望去,她竟看见了陈绫安!
陈绫安只身一人,和那两名负责看守的护卫发生了什么争涉,不一会儿就争吵起来。陈绫安的声音渐渐提高,那两名护卫也毫不退让,声音也随之变大,尹珉珉这才终于听清他们的话。不过是陈绫安想来见尹珉珉一面,但那侍卫说什么都不肯放行,两方互不妥协,争执起来。
尹珉珉走回床边坐下,她什么都不想听,只觉得很吵。
陈绫安的声音让她心烦。为什么每都是这样,她想见的人不在她身边,她不想见的人,却偏偏无不在?
但突然,尹珉珉听到一个令她汗毛倒立的声音――拔剑声!
她只觉自己头皮一麻,如被雷击般『噌』一下站了起来,迅速朝窗边跑去。但却只看见几抹血色一闪而过,甚至连惨叫声都没听见,那两名侍卫就已经直直倒了下去!
尹珉珉的心蓦然抽紧,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但随即只听『哐』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推开,陈绫安闯了进来!
他的手上还握着那把滴血的剑,再黑暗之中反射着幽暗的光。血滴滴落到地的声音,还那么清晰,如在耳边。
尹珉珉摇了摇头,双瞳睁,眼神发直,下意识地后退着。
但陈绫安却不由分手地冲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门外拽去。
「放开我!」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尹珉珉挣开了陈绫安,大吼着:「你为什么要来!我没有叫你来,也没有叫你救!你为什么要来!我不走……」
「珉珉……」
陈绫安只低低念了一声名字,局促皱眉,也来不及解释什么,还是一个劲儿地把尹珉珉往外拉。
「你放开我!」
一声大吼,尹珉珉甩开陈绫安的手,怒瞪着他。
陈绫安也微微怔住,回头望着尹珉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但突然,尹珉珉刚才还盛怒的眼神,竟一下软化下来。只见她双腿一软,身子慢慢向下滑去。毫无征兆地竟一下哭了出来,无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你到底还想怎样……你到底还想怎样?……」
见她这副模样,陈绫安也很是心疼。

「珉珉……你再不走,就真的会被砍掉手指呀!……而且,如果西尽愁不肯回来的话……他们还会杀了你……」陈绫安在尹珉珉身边蹲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珉珉……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要你管!」尹珉珉嘶吼起来。
「不要我管?难道就算你的手指断掉一跟也无所谓么!」陈绫安也不可遏止地发起火来。
「手指长在我身上,我想砍就砍,你凭什么过问!」尹珉珉的怒气全都撒到了陈绫安头上,她不顾一切地吵嚷这,「我的这条命要怎样置,我尹珉珉是死是活,都和你陈绫安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再看到你!」
「有关系……」
和尹珉珉的怒不可遏完全相反,陈绫安的声音冷静了下来,他吸了一口气,沉稳地说道:「有关系……不仅有关系,而且还有很的关系……我娶了你,你就是我的!你的人,你的手,你的身体!都是我陈绫安的!……」
话并未说完。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耳光已经掴到陈绫安脸上!
「你无耻!」
尹珉珉咬牙切齿,眼泪再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陈绫安刚才的话,勾起了她最痛苦的一段回忆。
「我只是想救你而已……珉珉!……」陈绫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心脏好像被人揪紧。尹珉珉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已经把他的骨头都剔了一层。
「我不要你救……」
略带颤抖的声音,尹珉珉低下着头,一声一声地抽泣着。
她想过逃,但她不想在陈绫安的帮助下逃。如果没有陈绫安,也许她自己会杀了那两名护卫逃跑。但是现在陈绫安来了,她反而不想走――不想跟他走。
正在两人僵持之时,门外又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珉珉!」
陈绫安双目骤然凛冽。如果再不逃,就真的来不及了!思及此,他再也不顾其他,伸手朝尹珉珉肩头天突穴点去!尹珉珉闷哼一声,双瞳已经惊愕变大。陈绫安什么也没有解释,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踢开后窗,飞似的窜了出去。
「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
已经发现同伴尸体的侍卫们大吼着,也都抽刀涌进屋来,见后窗大大敞开,知道人是从这里逃走的,于是齐齐跳窗,追了上去!
屋后不远,是一片人迹罕至树林。
夜幕沉沉,星明灭。
树林里茂密的枝叶,遮住了点点星辰。只有极微弱的几丝光线,若有若无地透了下来。再加上陈绫安、尹珉珉衣着颜色较,正好躲避。
所以追兵们虽然追到树林,但无奈只能看见黑影幢幢,听到四周树叶沙沙、虫兽叫嚷,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分头去找!」
首领一声令下,护卫齐声应命,四散开去。
如果只是陈绫安一个人,恐怕他早就已经逃远;但现在他还带着一个尹珉珉,只能暂时躲避在附近的灌木丛里。他没有解开尹珉珉身上的穴道,他怕她突然大叫或者逃跑,前功尽弃。
不一会儿,小树林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四周都是明亮的火把晃来晃去,陈绫安只得不断把头埋得更低,祈祷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他望着怀中的尹珉珉,紧紧抱住了她。他感觉她的身体冰凉,而且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但陈绫安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知道尹珉珉恨他,也从来没有原谅过他。但他不奢望她的原谅,他只希望她能够平安度过一切劫难,只希望她能够开心地笑一。

――珉珉。
再抱紧了怀中的人,陈绫安心滴血般的痛。
正考虑着该如何脱身,但突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竟是陈晓卿!
原来这前来树林搜查的人,竟大半都是水寨的人。
陈绫安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脱下外衣,把尹珉珉的身体裹了起来,藏在树丛里,再用一些枝叶掩盖。再三检查之后,直到他自己认为看不出任何异常,这才拍拍身上的灰尘落叶,站了起来,向陈晓卿他们走去。
听到脚步声,众人齐齐转头向陈绫安望来。
「绫安!」陈晓卿一脸惊愕,拍了拍陈绫安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绫安镇定道:「听到响动就跟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就没人看到陈绫安把尹珉珉救走,所以他现在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就跟那些参加搜查的人一样,没人想到他就是那个犯人。
陈晓卿回答道:「尹珉珉被人救走了,现在还没有找到……」
「我附近我已经搜查过了……没有可疑的人,你们到那边再搜一下……」
陈绫安镇定自若地指给其他人一个相反的方向。

第六章

杭州城郊,紫星宫人的盘踞。
黎明时分,负责搜查的人终于回来给紫坤复命,声称方圆百里之内,都找不到尹珉珉的踪影。紫坤听后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微微抬头,透过窗户,望着不远就快完工的祭台,挥了挥手,遣散那些手下人,独自凝望着祭台出神。
「姐姐……」
紫乾一声轻唤,靠近道:「水寨的人靠不住,不如我们派紫星宫人再彻底搜查一遍。」
陈绫安对尹珉珉的在乎,人尽皆知。而身为十三寨总寨主的陈晓卿,又极其疼爱他的弟弟陈绫安。虽然两人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手足情。这样重重关系照护下来,水寨自然会放尹珉珉一条生路。
「姐姐……」
见紫坤没有回应,依旧痴痴地望着不远的祭台,紫乾忍不住又催促了一遍。
紫坤这才回过神来,对紫乾淡淡一笑道:「没有关系。就算她生出两只翅膀来,也照样飞不出我的手掌心。与其现在把她抓回来、时时提防着她再逃跑,还不如等祭台建好以后,我们再出动一举截获。把她押回这里,直接送上祭台。」
「这样……」紫乾低头想了想,不再多说什么。

原本,南洋吕宋紫乾一行人,在延世蕃引路下,本想直接前往京城。但途径杭州时,紫乾突然想起,这是耿原修旧宅所在地。因为挂念玉鸿翎,紫乾下令在杭州靠岸,一访耿家府宅。但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找到玉鸿翎。
另一方面,自一年前天翔门幕后耿家消亡以后,门主贺峰一直在试图寻找新的支撑。一年之后,他最后找到的依靠,便是朝廷延氏。所以,南洋紫星宫在杭州逗留期间,因为延世蕃的关系,他们暂住在贺峰府邸。
但自从紫坤率领紫星宫也抵达杭州以后,紫乾便没有回过贺府,他终日和紫坤在一起。
紫星宫修复了城郊附近的一批旧宅,暂住其中。并且还砍伐树木,搭建祭台。数日过去,眼见祭台已经由最初的垒土,变成现在的三层之台,颇为壮观。
――他们修建祭台的目的何在?
其实,只要是知道圣血麒麟传说的人,应该都能猜得出来。
◆◇◆◇◆◇◆◇◆◇
「他们要再施用招魂之术,把尹珉珉身体中的半条圣血麒麟魂招引出来。」
杭州荆府,岳凌楼已经明晰紫星宫的打算。
「招魂术么?」月摇光淡淡重复着岳凌楼刚才的话,没了下文。
岳凌楼进一步道:「恐怕紫星宫现在也觉得,尹珉珉太难控制。所以不如放弃她的身体,先把魂魄招引出来,再为圣血麒麟寻找新的寄主,加以控制。」
「寻找新的寄主?」月摇光蓦然抬眼,眼神中有一丝惊愕,「这难道就是紫星宫南下杭州的真正原因?!」
岳凌楼不置可否,垂下了头。
所有一切都只是猜测。
月摇光本以为紫星宫前来杭州,是为了和天翔门一决雌雄,争夺地盘。但静观紫星宫抵达杭州之后的所作所为,却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数日以来,紫星宫没有跟天翔门有过任何正面接触,甚至连杭州城都没有进入,只是停留在郊区,一心一意搭建那个祭台。
「三百年前,鸿鹄教主郁辰铭身为圣血麒麟的寄主,称霸武林,号令天下。虽然最终败在燕冥无忧剑下,但总算也是一代霸主……」
岳凌楼一边轻语,一边缓缓抬眼,邃的目光逼视着月摇光。而月摇光,好像在听到『号令天下』这四个字以后,表情就变得森肃起来。
「其实我在想……」岳凌楼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微微一笑,冷冽道,「成为圣血麒麟的寄主也许并不算一件坏事。尹珉珉那丫头笨了点,不懂得好好利用。如果紫星宫真想放弃她,重新寻找寄主的话……」突然抬眼,对上月摇光的眼睛,问道,「你说,他们会选谁?」
月摇光被他问得微微一怔,蹙眉思索了一会儿,沉声答道:「既然他们来到杭州,而且目标是天翔门。所以紫星宫想要的寄主,应该是天翔门中的人?难道他们想通过培养新的寄主,来达到控制天翔门的目的?」
紫星宫对天翔门的虎视眈眈,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岳凌楼道:「紫乾原本支持的是贺峰,但紫坤却好像更看重荆希唯。紫星宫想要的新寄主,恐怕就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现在荆希唯的船队,已经逼近杭州,相信只要他一登岸,紫星宫立刻就会有所行动。」
说到这里,岳凌楼眼中的光线变得幽暗,他望着月摇光,好像在思索更的事情。
月摇光轻叹一口气,知道对方现在心里一定正盘算着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于是低声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岳凌楼沉吟道:「我在想,如果我是紫坤,应该不会放过你……」
「不放过我?」月摇光淡淡一笑。
「没错。」岳凌楼道,「圣血麒麟会消耗寄主的生命,所以以贺峰的年纪,并不适合。荆希唯的话,无论论智论勇,还是论和紫星宫的关系,都远不及你。但是你唯一输给荆希唯的一个地方,就是――不能控制天翔门。」
月摇光微微眯起眼睛,听岳凌楼继续讲下去。
「你不是说可以给我紫星宫么?现在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岳凌楼冷静地说道,「如果你可以成为圣血麒麟的新寄主,那么不仅是紫星宫,也许就连全天下,也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
这的确是一个诱惑,对月摇光来说。
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如果按岳凌楼所说,真正成为了圣血麒麟的寄主……那么自己付出的东西,绝对不比得到的少。

见月摇光有些犹豫,岳凌楼继续蛊惑道:「所谓有得必有失,关键在于得失之间,究竟应该如何权衡?虽然我不知道当年的鸿鹄教主郁辰铭,究竟怀着怎样的用心,成为圣血麒麟的寄主,但是……我却可以肯定,他不是一个笨人!如果没有圣血麒麟,郁辰铭的名字,会有几个人知道?」
岳凌楼越讲越兴奋,但兴奋中有带着一丝残忍,他在把月摇光往绝路上推。
而月摇光望着他闪动着诡异光芒的眼瞳,陷入了彻底的沉默。如果对方换作其他人,月摇光恐怕早就结束了这谈话。但因为是岳凌楼,月摇光奇怪自己并不排斥,甚至还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怎么样?」岳凌楼正色问道。
「你希望我去?」月摇光反问。
岳凌楼淡淡地告诉他结果,「如果你不去的话……我就会去……」
月摇光摇头,不做评价。
岳凌楼道:「如果你不能成为圣血麒麟的寄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紫星宫选我!」
「你就这么恨紫星宫?」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恨他们……」
留下这句话,岳凌楼已经离开。
这是清晨,风还很凉,没有阳光。草都已枯萎,枝叶满地。目中所见,都是灰色。
望着岳凌楼的背影,月摇光很久没有移开视线。从那个仿佛散发出柔和微光的背影中,月摇光看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为了复仇,不惜任何代价。
◆◇◆◇◆◇◆◇◆◇
尹珉珉失踪以后,紫星宫并不彻底搜查。
知道这个消息后,最兴奋的人要算陈绫安。他跟随其他水寨中人复命以后,迅速折返树林,想把尹珉珉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搜查的人都已撤离,树林又变回原本的寂静。
特别又是初冬,万物皆是萧索。
陈绫安在树林中奔跑,他想快点赶到尹珉珉所在地方。但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竟是萧辰清站在自己身后!
「你?!」
陈绫安双目圆睁,他没想到萧辰清竟会出现!
在陈绫安的记忆里,萧辰清已经消失很久了。
几个月前在水寨,陈绫安手误,刺了陈晓卿一剑。陈晓卿虽然血如泉涌,但依旧勉强地笑着,安慰陈绫安说伤得不重,希望陈绫安听他解释。但谁料话未说完,陈晓卿突然眼睛一闭,昏厥过去。
那个时候的陈绫安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哥』。
那之后,陈绫安便随陈晓卿去了青神寨,虽然当时萧辰清也一同前去,但几日之后,萧辰清就失踪了。虽然有血缘关系,但陈绫安却对萧辰清没什么感情,只找了几地方,见找不到,也就放弃了。
但现在,见消失了几个月的人突然凭空出现在自己眼前,陈绫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绫安……」
萧辰清轻唤一声,垂下了搭在陈绫安肩上的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绫安刚反应过来,立刻大声问道,「这几个月,你到哪里去了?」
萧辰清道:「去过水寨,也去过紫星宫,现在又来到了杭州。绫安,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跟踪我?」
「我是保护你。」萧辰清纠正他的用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
「我不用你保护!」谁知陈绫安一点也不领情,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转身要走。
「绫安!」
萧辰清急忙拦住了他,严肃道:「绫安,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我也知道有我在,你和二公子都会觉得不舒服。所以我才选择从你们眼前消失,我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暗中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但是……」
萧辰清顿了顿,低下了头,下定决心似的捏了捏拳,「如果是其他人要伤害你,我可以在他们动手之前,出剑杀了他们。但现在,却是你自己要伤害自己……我又该怎么做?」
「你到底在说什么!」
「绫安,你不能去找那个女人!不能找,也不能见,你要忘了她,不然她会害死你!」
「不用你管!」
一听萧辰清说的是尹珉珉,陈绫安立刻黑下了脸,推开萧辰清,正要跑。却突然被萧辰清一把拉住,「你究竟要我说多少才懂?绫安,那个女人会害死你的!难道你要为了她,不惜与紫星宫为敌么?」
「没错!」
陈绫安冷冷地回答,声音冰冷,但却坚定执著,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你永远也不会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就不要擅自干涉我!从以前起就是这样……」喉咙好像被堵住,「我已经受够了……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无论你是我的哥哥也好,其他什么也好……都不要管我……」
「绫安……」萧辰清不知道该说什么,陈绫安望着他的眼神,令他心痛。
「够了!」陈绫安甩开他的手,郑重道,「我爱她――即使我会因此而死,我也心甘情愿!轮不到你管!」
一口气吼完这一通话,陈绫安一掌推开萧辰清,向他藏尹珉珉的地方跑去。
当他杀掉那两名侍卫,救走尹珉珉的时候,他就没有打算再回水寨。他只想带尹珉珉离开,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过一般人的生活。
「绫安……」
萧辰清的声音很轻柔,也很冷漠。望着陈绫安的背影,他没有叫他站住,而是问了一个问题。那个问题令陈绫安停住了脚步。
萧辰清问的是:「你的二哥在哪里?」
陈绫安停住了,身体好像被冻住,凝结在这片阒静的树林里。
是啊,他的二哥,陈晓卿究竟在哪里?
认真回忆起来,陈晓卿根本没和他们一同去向紫坤复命,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离开树林?但他为什么不离开树林?难道……他还在找尹珉珉?……他为什么会找?
陈绫安慢慢转身,问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萧辰清道:「他在尹珉珉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陈绫安大叫着,冲上前去揪住了萧辰清的衣襟。
「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他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你的哥哥,都很爱你……并且还都知道,那个女人会害死你。所以如果换成是我,也会那样做……」
萧辰清的回答,水波不兴的平静。
而陈绫安却远没有他这么冷静,揪住萧辰清的领口,不停摇晃,发疯似的嘶吼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萧辰清拉下了陈绫安的手,凝视着他失去冷静的眼瞳,平静地回答道,「我在说,陈晓卿已经找到了尹珉珉……并且已经……杀了她……」
「不可能……」

陈绫安一步一步地后退着,双瞳都已失去了焦距。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萧辰清刚才的那句话抽走……膝盖是软的,站都站不起来。喃喃念道:「你说谎……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是真的,绫安。就算陈晓卿不杀尹珉珉,我也会出手。因为只要那个女人留在世上一天,你就多一分危险……」
「混蛋!你们都是一群混蛋!」
陈绫安双眼酸涩,眼泪瞬间涌出。那是被吓出来的泪水,无论是萧辰清严肃讲出的话,还是他认真的表情,都令陈绫安感到的怕!他怕尹珉珉就这样消失,他怕见到一具冰凉的尸体!
「你们怎么可以杀了她!你们怎么可以杀了她!」
陈绫安大吼着,不顾一切,扭头就向他藏尹珉珉的方向冲去!
――天啊,请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陈绫安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力量,支撑他一直跑到了那片灌木丛,也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力量,支撑着他没有倒下。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眼前之景突然变得熟悉,他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他的衣服……
那是他离开的时候,为了不让尹珉珉被人发现,脱下来裹住尹珉珉的衣服。
那本应该是和夜色相近的一件外衣,现在却已经染上了霞霓一样的鲜红!
――是血。
陈绫安捂住心口,那里好像被利器突然刺了一刀。
他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向那件破碎的衣物走去……
「绫安!」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着急的呼喊,不用扭头,陈绫安已经听出来是陈晓卿的声音――他果然没有离开,他果然在这里!
「绫安!」
陈晓卿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陈绫安的手,低声道:「你不要过去了!」
「为什么?」陈绫安转过头,冷冷地注视着他,声音变得尖利,吼叫似的问道,「为什么!」
「因为……」陈晓卿的喉咙哽了一下,说不出话。
「你告诉我为什么!」
陈绫安冲上前去,不由分说,揪住他的衣襟,挥手就是一拳打了过去!
陈晓卿被打偏在地,嘴角已经沁出血丝,但也不解释什么,只用手背揩去嘴角的污血,低头看着地上的石头。陈绫安烈焰般的视线,炙烤着他,让他不敢抬头。
而这时,陈绫安才终于注意到陈晓卿身上的血渍。
――那是谁的血?
陈绫安不敢去想。珉珉的么?他真的杀了她么?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陈绫安头脑一阵晕眩,身子偏斜了几下,险些跌倒。
「为什么……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空寂的树林中回荡。一群鸟雀被震得四下飞窜。
「为了救你……绫安……」陈晓卿吸一口气,终于说话,他和萧辰清说的一样,「尹珉珉会害死你……为了救你,我不得不杀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
还是那个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陈绫安好像没有听见陈晓卿的回答。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不想去听。他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拒绝接受听到的一切!

「绫安……也许你会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报仇,但是没有关系……也许以后你会懂,会明白……即使你一辈子也不会明白,我也不后悔自己做了这件事。因为只要尹珉珉留在你身边一天,你就必须面对不知什么时候会降临的危险……」
陈晓卿缓缓站了起来,他从陈绫安身边擦过,走到那件染血的衣服旁。
陈绫安满脸是泪,嘶吼着哭出了声音。他偏头,目光追随着陈晓卿的背影。他看到陈晓卿揭开了那件铺在灌木丛中的衣物,他也看到从那件外衣下面,露出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再也抑制不住。陈绫安紧紧捂住自己的头,倒在地上。他不敢再看,不敢再看……他后悔自己离开,他后悔自己丢下尹珉珉一人……他当时就不该走,不该去引开那些搜查的护卫……他应该一直留在她的身边……留在她的身边……如果他没有走,没有走的话……
「绫安……」陈晓卿抱着尹珉珉的尸体,来到陈绫安眼前,低声道,「当我看到你从这灌木丛中走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把尹珉珉藏在这里……从小到大,你有什么事情瞒得住我?」
「你什么要杀她……为什么!」惨烈的控诉,却无力挽回这一切定居。
「我没有杀她,是她命已该绝……这是树林,夜晚本就很多野兽走动觅食……她的身上又沾了血,很容易就把野兽引来……再加上你又封住了她的穴道……她毫无抵抗之力,只能任由野兽啃噬咬碎……」
「够了……」
乞求,陈绫安捂住耳朵,不敢再听下去。
他不敢去想,陈晓卿怀中抱着的,竟是被野兽咬碎后的残肢断臂!?
「绫安,既然她已经死了……」
陈晓卿本想安慰,但却被陈绫安嘶声打断:「她没有!没有死!……没有……」自欺欺人的话,说了几遍,心却越变越痛,「……没有死……没有……」
陈晓卿低头看着悲痛欲绝的陈绫安,再也说不出话。
他抱着尹珉珉的尸体,正想离开,但突然,身后却传来陈绫安的一声嘶吼:「你还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把她的尸体交还紫星宫……因为紫星宫还要她的一根手指……」
「她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
「正因为她已经死了……我们才应该把她的手指交出去……」
「不行!」
陈绫安突然站了起来,霍然抽剑,拦住陈晓卿的去路,「我不准!」
「绫安……」陈晓卿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你不能把她交还紫星宫!她是我的!――即使是一具尸体,但她是我的!」
陈绫安好像已经疯了,他说出的话,已经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他只是拼命不想让陈晓卿把尹珉珉带走,即使只是一具尸体,即使尸体残缺不全……但他就是不想眼睁睁看着陈晓卿把她从他身边带走!
「绫安,你可不可以再成熟一点?」
陈晓卿把怀中的尸体抱得更紧,喉咙被堵住似的,没说一个字,都艰难无比,「她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思维……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你对她怎样,她再也不会知道……但如果不把这具尸体交出去,紫星宫会怎样对我们,你又知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不能带她走……」
这句话说得极为缓慢,也极为清晰。陈绫安的头微微偏着,眼神空洞,脸色惨白,但他的手却是直的,手中的剑也是直的……直直的,指着陈晓卿的喉咙。

第七章

陈晓卿缓缓问道:「如果我不放下她,你会杀我?」
「会。」
「你会为了一个死人,亲手杀了你的哥哥?」
「会。」
「你是认真的?」
「是。因为她不仅仅是一个死人,而且是我不能失去的人……而你,也不是我的哥哥……」
陈绫安的回答,令陈晓卿心如绞痛。
没错,他不是他的哥哥,连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但他却一直把自己当成是他的哥哥,一直以为他也把自己当成兄长。但直到现在,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我的母亲是唐碧,我的父亲是萧顺,我的哥哥是萧辰清,我是……萧家的人。」
陈绫安吸了一口气,但声音依旧不能平顺,带着明显的颤抖,「是陈渐鸿从我母亲那里抢走了我的父亲!……是陈商南炸船,杀死我的爹娘!……是你,陈晓卿,杀了我最爱的女人!你们陈家!……已经夺走了我们太多东西!你们陈家,已经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所以你要杀我?」
陈晓卿问得很冷静,就像谈论天气一般镇定自若。这并不是伪装,也不知虚张声势,连陈晓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平静地面对一把指住自己喉咙的锋利剑刃。
也许,因为持剑之人是陈绫安吧?
也许……
陈家真的从他那里夺走了太多东西。
「你想杀我报仇,我无话可说,动手吧。」
陈晓卿站得笔直,虽然是在领死,但却没有闭上眼睛。他用一种镇定到近乎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望着陈绫安扭曲的脸。
陈绫安的手终于抖了,他问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她?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把她送回紫星宫?只要你放下她……」
「我不会。」不等陈绫安把话说完,陈晓卿就打断了他,「就像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执著。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会把她的尸体交给紫星宫。如果你要阻止,就只能杀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颤抖的声音,颤抖的剑。
陈晓卿向前走了一步,陈绫安的剑依然指在他的喉咙上,但却始终没有刺下。终于,陈晓卿已经离开数米,而陈绫安却还在他的身后,举着那把摇摇欲坠的剑,指着他的后背。
「你站住!」陈绫安吼叫着,一遍又一遍。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陈晓卿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你站住!」
震怒的吼声令树林都开始颤抖,陈绫安狂叫一声,持剑向陈晓卿冲去!
陈晓卿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身,看着向他扑到的陈绫安,看着陈绫安手中青光毕现的剑峰――他竟连一点躲避的意图都没有。
长剑透身而过,血溅。
一切声音都归于沉静,连鸟雀的叫声也听不见。
陈绫安和陈晓卿相距半步,然而连接他们的,却是一把剑。
剑柄,在陈绫安手里;
剑身,却已刺入陈晓卿的心脏。
陈绫安惊呆了,不由得松开了手,长剑已经穿过陈晓卿的身体,他终于再也站不住,双膝一软,倒了下来。
「哥……」
陈绫安不知道前一秒自己做什么,他只看到陈晓卿的血,正顺着剑刃流淌下来。
「没关系……」
就像几个月前一样,陈晓卿还是说着这三个字。
没关系……
他捂住淌血的伤口,勉强地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安慰陈绫安道:「没关系……」
「哥!哥!……」
一声接一声急促的叫喊,陈绫安扑上前去,抓住了陈晓卿的肩膀。
「没关系……」
陈晓卿推开了他,斜着身子倒在地上,眨眼间,就染红了身下的大片土壤。
「哥!……」
陈绫安扑倒在陈晓卿的身上,想为他止血。
但陈晓卿却抓住了他的手,说道:「真的没关系……真没想到,还能听到你叫我哥……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绫……安……」
当最后一个音节从他唇边溢出的同时,陈晓卿缓缓闭上了眼睛。
「哥!――」
陈绫安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但依然没能令他重新睁眼,「哥!哥!你不要闭眼,不要闭眼呀……」
天旋地转,天好像要塌了,地也好像要陷了……
陈绫安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是风声呼啸而过;初冬的风,也像刀子一样,在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身体……
但突然,一个声音把陈绫安拉回了现实――那是一声尖叫!
是一个女人的尖叫,而且,还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声音!
陈绫安电击般地扭头,他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人竟然会是――尹珉珉?!

「珉珉?……」
陈绫安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尹珉珉走去。但尹珉珉却摇着头,一步一步地后退着。
她怕他……
意识到这一事实,陈绫安就像被人捅了一刀。
不需要任何人解释,陈绫安已经猜到事情的始末。他的头很痛,也很晕,铺天盖地的悔意,向他涌来。他知道自己误会了陈晓卿,也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但人已死,后悔也是枉然……
事情是这样的,陈晓卿的确想让尹珉珉离开陈绫安,但他并没有让尹珉珉死。
当他看到一群野狗在撕咬尹珉珉的衣物时,是他把尹珉珉救了起来,为她解开穴道,给她包扎伤口。他给了尹珉珉一些钱,叫她快逃,有多远就逃多远……
然后陈晓卿找了一具尸体,伪装成被野狗咬碎的模样。
一来,他想骗陈绫安尹珉珉已死,让他放弃;二来,他还希望骗过紫星宫,让紫星宫彻底放弃搜寻尹珉珉。
陈晓卿很天真,他的两个心愿竟没有一个达成,最后还害自己死在了陈绫安剑下。
但是,还不待尹珉珉逃远,陈绫安就找上了陈晓卿。听到动静以后,尹珉珉折返回来,但万没有想到,她看到的竟会是陈绫安弑兄的一幕!
「珉珉……」
陈绫安还在一步一步缓缓向尹珉珉走近,尹珉珉已经向后躲避。
「珉珉……」
陈绫安伸出了手,向尹珉珉的方向摸去。
但突然,他的手僵在半空!
不仅是手,整个身体也好像被冰冻住似的,不能移动!
他清晰地看见尹珉珉的眼神变了,变成恐惧。
尹珉珉的视线越过陈绫安的肩膀,望向他的身后。不过陈绫安已经被制住了穴道,无法动弹。所以也就不能回头,去看身后之人究竟是谁。
这时,身后之人说话了,竟是萧辰清。
只听萧辰清道:「他果然没有杀她……」
「萧辰清!」
陈绫安咬牙切齿,身体已经愤怒而战栗起来。是萧辰清对他说的那些话,才令他先入为主地认为陈晓卿杀害了尹珉珉;是萧辰清对他说的那些话,才害他误杀了陈晓卿!
「绫安……」
萧辰清虽然在对陈绫安说话,但目光却一刻也没有从尹珉珉的身体上移开,「虽然我和二公子都想让你离开这个女人,但我们却有很大的区别。他无法狠心杀掉的人――我却可以!」
话音一落,萧辰清一掌朝尹珉珉的面门劈去!
尹珉珉偏头一躲,敏捷地弹开。从萧辰清的眼中,她看到了清楚的杀意!
「珉珉!」陈绫安吼叫着,但无奈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萧辰清拔剑向尹珉珉袭去,「快逃呀!珉珉!」
不用陈绫安提醒,尹珉珉早已使开轻功,身形如脱弦之箭,急掠而去!
而萧辰清在身后紧追不舍,好几尹珉珉差点就被他的长剑所伤!

渐渐,尹珉珉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她不知道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
――然而萧辰清,却越来越近了!
「珉珉!快逃呀!」
陈绫安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但依旧震撼着整片树林!
◆◇◆◇◆◇◆◇◆◇
尹珉珉渐渐体力不支,但萧辰清的剑势却没有任何减缓的迹象。他每一挥剑破空,慑人的寒气直逼尹珉珉背心而来!
渐渐,尹珉珉肩膀上伤口多了起来,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身体向下流淌,染红了大片后背。
她已经被割了好几刀,萧辰清每一挥剑,她都觉得自己和死亡擦肩而过。她无暇回头后望,只能凭着本能感受剑势,以此来躲避萧辰清的攻击。但是渐渐,随着尹珉珉体力的下降,她的意识也模糊了,身体摇摇晃晃,眼前也是一片幻影般的景象……
她已经看不到哪里是路,哪里是树了……
终于,她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向前倾倒!
萧辰清眼中森冷一片,高高举起的剑眼看就要落下!剑刃割裂空气,呼呼生风,向尹珉珉脆弱的颈项挥去!
尹珉珉可以感觉到一股凉风拂过她的脖子。
她惧怕死亡,但此时竟已没有尖叫的力气。在利剑下挥、贴近她皮肤的瞬间,她只是非常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一切都能这样结束,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尹珉珉闭眼的瞬间,她看到了光。
白光的尽头,是一片碧色可掬的翠绿竹林。
篁竹摇曳,竹叶沙沙,风声徐缓……
竹林的尽头,是一栋竹楼,竹影婆娑,影影幢幢……
她看到了她爹,尹昀,还有……西尽愁。
『要和我离开这里吗?』
西尽愁曾经的一句话,改变了尹珉珉的一生。
如果尹昀没死,如果尹珉珉没有离开过黄泉巷,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一切都从零开始……这将是怎样一个故事?她不后悔她爱过西尽愁,但她一辈子也不明白,西尽愁为什么不爱她?
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但是死亡并没有降临。
她听到了风声,嗅到了风中淡淡的血腥……
于是她缓缓睁开眼睛,她看到萧辰清的剑停在离她不到半寸的地方。
剑锋有血,但不是她的。
一只略显突兀的手,从旁边伸来,握住了剑刃。虽然止住了萧辰清的剑,但却被利刃所伤,血流不止。
尹珉珉慢慢转头,她看到了一个并不算陌生的人。
一个即使被她骗过很多,但依然还是会救她的人。
「江城?……」

尹珉珉不敢置信的声音,带着尖锐的痛苦。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得救,还是应该悲哀自己不能死去。
「没事吧,珉珉?」
江城没有扭头,他单腿跪地,目光直视萧辰清,双手紧握剑身。连成一线的鲜血,刺眼地从空中滑过,滴落在地。看到那些鲜亮的血点聚成一个小洼,尹珉珉双眼刺痛。她无法说话,只用接近昏迷的眼睛,望着江城渐渐变得模糊的脸……
恍惚之中,她竟突然觉得江城和陈绫安有几分相似?
「珉珉?」
见尹珉珉没有任何反应,江城终于忍不住扭头,但却看到尹珉珉的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双目紧闭,昏倒在地。
萧辰清残忍而阴森的笑声从江城头顶传来,只听他大吼道:「你想救她,先救你自己吧!」
话音未落,他就抽刀向江城挥去!
但是――
一声惨叫,竟是萧辰清鲜血飞溅!
江城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一切!只见一只手臂从萧辰清肩上滑下,坠落,落在地上!切口很平滑,就像用极利的刀割出来的。断臂横在地上,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柄长剑,切口鲜血汩汩冒出,松软的土壤不到一会儿,就被那些红血染成了鲜艳的颜色。
江城抬头,只见萧辰清面如土色,眼中瞳孔已经缩小,捂住了血流不止的右肩,跌跌撞撞地后退了若干步,靠到一棵树干上。他望着江城,又望了望地上那截断臂,眼中竟是一片彻底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臂是怎样被割断的!?
但突然,萧辰清全身神经再绷紧!好像被雷击中一样。
只因为他听见身后不远传来几声微小的异响,像是有什么人正踏着满地的败叶,向他走来。在那么短短一瞬间里,萧辰清竟不敢回头!他已非常清晰地知道,身后那人,就是切下他右臂的凶手,一个令他毫无还手之力的人。
这时,江城也缓缓抬起了头,目光从地上那截断臂,移到萧辰清身后。
他看清了来人的脸。
――竟是月摇光。
但却不只月摇光一人,在十余步外的地方,还站着岳凌楼。
岳凌楼没有走近,但月摇光却已来到萧辰清身边。他的手中还拽着千丝――刚刚切下萧辰清手臂的武器。细细的丝线上,还能看见向下流淌的微小血珠。殷红的颜色,与他苍白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显得非常刺眼。连江城都不禁蹙眉噤声。
「其实你并不用死,但是……」
萧辰清由始至终一动未动,月摇光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但是刚才情况紧急,为了救你剑下的人,我出手太快,没有把握好轻重。一不小心……不仅是你的手,就连你的头,也一起割断了……」
说的人虽然漫不经心,但听的人却早已经脸色灰白,萧辰清的五官好像冻结一样僵硬。只见他缓缓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脖子,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的光。他摸到了一条细细的伤口,伤口太细,以至于没有流出血来。
「我为我的失手道歉……虽然有点晚了……」
月摇光没有丝毫悔意的声音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嘲笑,只见他立起一根手指,只在萧辰清太阳穴上一戳,萧辰清的头就从脖子上滚了下去……
血柱冲天而起,甚至可以听见它们从血管喷发而出的声音。
「啊!」
江城不受控制地大叫起来,在萧辰清的头落到地上的瞬间,他捂住自己眼睛,头埋在地上,拒绝去看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但即使眼睛看不见,刺鼻的血腥之气,还是没有放过他,笼罩了他的全身,甚至是整片树林。
十步外的地方,岳凌楼微微皱眉,似乎也觉得月摇光做到有些过分。
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陈绫安被萧辰清制住穴道,石雕一般站立的地方――他也闻到那股血味。

与其说是闻,倒不如说是感觉……
在萧辰清脑袋落地的瞬间,陈绫安自己,好像也被人砍了一刀。
「哥……」
已经裂成碎片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哽咽而出。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在前一秒,他还在担心尹珉珉会不会被萧辰清所杀。但是现在,他却已经感觉到萧辰清的死亡……
――萧辰清难道会死在尹珉珉手上?
陈绫安的头脑一片混沌,痛得快要裂开。
陈晓卿的尸体,还在不远的地方躺着,慢慢变觥
只眨眼而已,就有两个人相继死去?陈绫安难以接受。
同样难以接受萧辰清死亡的人,还有江城。
只见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脸,森冷的目光,从指缝间射出,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你的手段好残忍……」
「你应该对我说谢谢,因为我救了你。」月摇光避开江城的目光,指了指一旁的岳凌楼,「还要好好谢谢他,因为是他想救你,而不是我。」
「救我?」江城不明白。
刚才听月摇光对萧辰清说『为了救你剑下的人』时,他还以为月摇光要救的人是尹珉珉。但现在,月摇光却说他们要救的人是他!?
低头望着依旧昏迷的尹珉珉,江城把她抱了起来。
「放下她。」
岳凌楼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他向江城走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想逼他放下尹珉珉。
「放开我!」
江城发疯似的挣脱岳凌楼,但抱住尹珉珉的手,却没有半刻放松。
岳凌楼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月摇光曾经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即使以命相搏,他也要保护尹珉珉的安全。不要把他留在身边,因为太危险。』
「放下她……」
岳凌楼又重复了一遍,但江城的回答,却是抱着尹珉珉扭头就走。
「江城!」
几乎是嘶吼,岳凌楼瞪着江城的背影,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但是江城并没有停下。
他就这样走了,抱着尹珉珉,和岳凌楼背道而驰,走上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并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
◆◇◆◇◆◇◆◇◆◇
时间已经是傍晚,江城救走尹珉珉以后,把她安置在一间僻静的客栈里。
客栈背街,即使是赶集的日子,人也不多,到了夜里就更为安静。背后是一片树林,环境清幽,算是一个疗养的好地方。
此时尹珉珉正躺在床上,只见她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喉咙里时而会发出几声低低的呻吟,像是在做一场噩梦。她脸颊泛红,身体的温度颇高,那是因为背后的刀伤而引起的低烧。
江城拧了一条湿巾,敷在尹珉珉的额头上。

他已经反反复复换了好几水,但尹珉珉的低烧依旧没有退下去。他不敢贸然去找大夫,因为尹珉珉受的不是其他伤,而是刀伤。伤口虽然不,但却密,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意外,而是仇杀。江城怕自己口拙,解释不清,反而弄巧成拙,招来什么危险人物。
但现在尹珉珉的情况好像越来越差,梦呓一般说出话来,像是『不……不要……』。
江城用湿巾擦了擦她通红的脸,心痛地皱起了眉。
他不知道尹珉珉究竟经历了多少事情,也不知道她究竟被怎样的噩梦纠缠。但他看她皱眉,听她在梦里难受的呻吟,就自己好像也和她做着同样的噩梦,心痛非常。
但突然,尹珉珉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竟慢慢抬了起来。线一般的眼缝慢慢睁大,黑色的瞳仁从眼缝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光。
――醒了!
江城一惊,急忙问道:「好些了么?」
尹珉珉的眼睛又睁大了一点,望着江城的眼神也由最初的迷茫,渐渐清晰,像是认出了江城。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其他人呢?萧辰清呢……」
「他已经死了。」
「是么?」
她的声音很轻,细若游丝,但却还记得萧辰清的事情,所以应该是清醒的,没有大碍。
思及此,江城总算放心,叹息着低低念了一声:「珉珉……」
「我怎么会在这里?」尹珉珉重复着刚才的问题,坐了起来,眼眸渐渐变得明亮。
「我带你来的,你一直在昏迷,我不知道该把你送到哪儿去,就只有找了间客栈暂住下来。你想去哪里?等你烧退了,我带你去!……」
江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中间顿也未顿,好像生怕被人打断似的。
尹珉珉望着他脸上紧张的表情,不由得苦笑一声:「暂时留在这里也好,因为……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江城愣了愣,急忙追问:「怎么了?」
尹珉珉摇摇头,什么也不回答。
「珉珉……」江城担心地低呼着她的名字。
见尹珉珉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低头微微蹙眉,眼中无神,像是完全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江城就好像心如刀绞。
「一个多月前……」尹珉珉突然开口,声音幽幽的,很低,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一个多月前……我在云南遇见你,你受伤了,我给你疗伤……但现在,轮到我受伤了,你又救了我……」
江城微微怔住,因为尹珉珉的话,突然让他想起一件事情。一个多月前,他被荆希唯所伤,带着玉鸿翎到千鸿一派借兵,但中途遇到尹珉珉。尹珉珉从他手中骗走了玉鸿翎并且消失,直到现在,他们才又再相见。
萧辰清追杀尹珉珉的时候,被江城撞见,其实这并不完全是意外。
因为当时贺峰已经下令,如果江城不能交出玉鸿翎,就把他逐出天翔门。所以无奈之下,他才会来紫星宫的驻地,希望能见尹珉珉一面,把事情的原委询问清楚。但谁料紫星宫驻地未到,他却在树林里碰见了尹珉珉和萧辰清,更可怕的是――萧辰清居然想杀尹珉珉!?
他抓住了萧辰清的剑,但突然出现的月摇光,却要了萧辰清的命。
随后江城带着尹珉珉离开,他听见岳凌楼在身后叫他站住,但他没有回头。
也许在一年前,他还是一个对岳凌楼惟命是从的人,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可以违背命令的。
因为有个很好的理由――他要保护尹珉珉。
她受伤了,他要带她离开,带她到安全的地方。

所以他不能站住,不能回头,不能再去在意其他的人,和其他的事情。
「珉珉……那个玉鸿翎……」
江城刚一开口,但话只说到一半,就只听尹珉珉一声低叫,微微蜷起身子,手按在背后,五官拧在一起,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怎么了?」
江城急忙上前,把尹珉珉的肩膀微微一转,突然看见她背部一片刺眼的血红,心脏好像突然被刺了一下似的,皱眉道:「是伤口裂开了……我马上再帮你上药……」
说着就冲到桌边,一把抓过桌上的药瓶。
但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尹珉珉的声音,「已经上过药了?……」
淡淡的语气,不像是疑问,也不像是陈述,更像是吃惊。尹珉珉低头望着自己的指间,她看到了淡淡的白色膏药,嗅了嗅,认出那是止血的药物。这指间的白色膏药,是她刚刚从背上摸下来的,现在她的整片后背,都已经涂上了这种白色的止血药。
江城的动作蓦然顿住,不知该回答什么。
「是你给我上的药?」尹珉珉又问了一句,同样是和刚才一样的语气。
这时,江城终于有了反应,喉咙哽了哽,低声答道:「嗯……」
尹珉珉背后剑伤若干,如果不赶紧止血,恐怕后果危险。但这里又找不到其他帮手,江城当然只有自己给尹珉珉上药。
「是么?」尹珉珉闻言,没有多说什么,沉默了。
但江城突然转过身,生怕尹珉珉误会似的争辨道:「我发誓我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只是为了救你!只是上药而已!」
「没有关系了……」尹珉珉平静地回答,望着江城的眼睛。
他们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江城好像被冻住了。
因为从尹珉珉的眼中,他感到一股冷得可怕的寒气。
「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
尹珉珉反复低喃着这句话,慢慢侧身睡下,面朝墙壁,背对江城。
江城望着他,呆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干什么。
这时,尹珉珉的声音又低低响起,「江城哥……」
她叫了江城一声,江城好像被雷击中似的,一个激灵直起了背。
但尹珉珉随之而来的一句话,却让江城头脑瞬间空白。
尹珉珉说的是:「我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
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含意,良久以后,江城才明白过来。
「嫁人了……」
低低重复着这几个字,江城发觉自己连一句祝贺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很难想像尹珉珉竟然已经……嫁人了?……
「八月初六的时候……」
尹珉珉一直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用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慢慢说着,就好像在说一件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

「八月初六,我嫁给了陈绫安……其实我们在很早的时候,就订下了婚约……那个时候我还在水寨,走投无路……但他却是,唯一能让我活下来的路……」
江城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已经渐渐可以感受到,尹珉珉听似平静的声音里,究竟隐藏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其实我……」
「珉珉!」
尹珉珉还想再说,却被江城大声打断。
「其实我……」
尹珉珉说不出话,但却哭了起来。面对墙壁,肩膀开始一阵一阵地抽动。
她好像做了很多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和陈绫安的婚约是错,陈绫安救她是错,陈晓卿的死也是错,萧辰清的死还是错。
但这所有的错误,都已经变成定局,无法挽回……
「好好休息吧,珉珉……」
留下这句话,江城离开了房间。
他的心烦意乱,一点也不亚于尹珉珉。
记忆好像又回到一年之前,他们第一相遇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尹珉珉,还是一个喜欢乱发脾气的丫头,但转眼之间……
好像很多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
江城阖门退出,但却没有走远,他倚门板上。
听得见房间内,尹珉珉抽泣的声音。
他想推门闯进去,他想安慰他,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那个资格?

第八章

翌日清晨,江城端着一碗粥敲开了尹珉珉的房门。
尹珉珉虽然还躺在床上,但却已经醒了。她睁眼望着江城从门口慢慢走进,看着他把粥放到桌上,然后坐到自己床边。
江城伸手抚到尹珉珉额上一探,见她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头到尾,尹珉珉就只是单纯地看着江城而已,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睛好像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雾,看什么都是一片暗淡,没有色彩。
「饿了么?」江城问。
尹珉珉望着他,没有回答。
「粥快隽耍赶紧喝了吧。」
江城轻叹一口气,边说边起身,把粥端了过来,重新坐回床边。一手端碗,一手拖住尹珉珉的背,想让她坐起来。
但尹珉珉却翻了个身,面向墙壁,用近乎蚊呐的声音道:「我什么都不想吃……」
「不吃饭就没有力气赶路。」江城劝说。
「赶路?……」尹珉珉不明白,「我哪儿也不去。」
「不去不行。」江城把调羹送到了她的嘴边,「有人会担心的。」
「没有人会担心。」尹珉珉挥开了江城的手。
「陈绫安也不会么?」江城问。
尹珉珉的身体僵住了。
江城续道:「既然你们已经结成连理,他会好好保护你的……」
「我想把我送给陈绫安!?」
尹珉珉竟一下坐了起来,怒目瞪着江城。
江城起身,背对尹珉珉走到桌边,把粥碗放下,但却一直没有转身。
他就这样背对着尹珉珉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说自己没有地方可去……但你既然已经嫁人,就应该有家了,应该回去……我不是把你送给他,而是因为他是你的夫君,只有他有资格保护你……」
这是江城想了一个晚上,最终得到的答案。
虽然他很喜欢尹珉珉,但尹珉珉却已经嫁人,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那么,他就再没有资格去代替陈绫安。他不想破坏尹珉珉和陈绫安之间的关系,所以他选择了和尹珉珉保持距离。
「呵呵……」
不等江城把话说完,尹珉珉就冷笑起来。她的声音虽冷,但听上去却很凄惨。
「你说资格?」尹珉珉望着江城的背影,冷笑着反问,「你说什么资格?」
江城道:「他是你的丈夫。」
「我一点也不爱他……」
「但你嫁给了他,他是你的丈夫,你是他的妻子。都说百日夫妻恩似海……你和他……」
「你闭嘴!」
尹珉珉再被江城惹哭了,她抓起枕头朝江城的后脑砸去,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嘶吼着:「我不准你说我和他是夫妻!――我不准你说!」
「珉珉……」
江城终于回过了头,望着已经满面是泪的尹珉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本想把尹珉珉还给陈绫安,他本不想去抢。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到尹珉珉这样悲惨地痛哭着,他的心就像碎掉似的。他紧紧捏拳,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冲上前去,紧紧抱住她,安慰她的冲动。不断告诉自己,绝对不能逾矩,只能克制。

「我受够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把我推来推去!?……」
尹珉珉捂住滴血的心口,她的身体慢慢弯下,蜷缩在床头。这动作就像本能似的,想把自己抱住,想要保护自己。
但突然,尹珉珉抬头对江城吼道:「你所谓的资格!你所谓陈绫安有,而你没有的资格……你知道他是怎样取得的么!……你知道他是怎样把我……」
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尹珉珉的胸口起伏着,阵阵喘息。
她的双眼变得像火,在燃烧。
像是愤怒,但更像是疯狂。
她所有的压抑,所有的不平和委屈,竟全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回忆开始倒退,她想起了几个月前。
七月十五,中元节。
那天晚上,是场永恒的噩梦。那个男人像野兽一样侵占了她的身体。不敢去回忆,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身体还会不受控制地颤抖。
「珉珉……」江城低声念着她的名字,身子摇晃了一下,声音也变得紧促。
虽然尹珉珉没有讲明,但江城却大概已经猜到,她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城问。
「你想知道?」尹珉珉冷笑着反问,然后对江城说,「你过来。」
江城站着不动,他望着尹珉珉。眼中由最初的疑惑,转化成一丝惊惧。现在的尹珉珉,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范围。他不明白她的一言一行,究竟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她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所有问号加在一起,竟让江城对此时的尹珉珉,产生了一丝恐惧。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尹珉珉继续说着,头微微一偏,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森寒笑意。
像是受到蛊惑一般,江城竟向她走去。
尹珉珉拍了拍床沿,示意江城坐下,忽然抬眼问道:「只是上了一床,我一辈子就是他的了么?」
江城被尹珉珉的话吓了一跳,差点站起来,「你说什么!」
「只是睡过一个晚上而已,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必须跟着他,是么?」
「珉珉!」江城以为她疯了。
「我只问你是不是!」尹珉珉一把揪住江城的领口,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疯狂地嘶吼着,「你回答我是不是!?你刚才的话明明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你现在不敢承认!?」
「我……」
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江城的嘴突然就被尹珉珉堵住。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尹珉珉吻住了他,用唇舌堵住了他还未出口的话!
一阵晕眩陡然袭来,江城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把胸腔撞开!
他不敢相信这眨眼之间发生的一切,但尹珉珉身上淡淡的清香,还有嘴唇柔软的触觉,都在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他――这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也不知道尹珉珉是哪儿来的力气,只见她一把揪住江城的领口,竟把他压到床上!
「当初,陈绫安就是这样对我的!如果你要讲什么资格……他的资格,就是这样来的!」
尹珉珉俯身再吻住彻底呆掉的江城,狂暴地撕扯他的衣服。
「珉珉!」
当江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外衣已经被撕碎。
尹珉珉坐在他的腰上,用力地咬着他的嘴唇。
「珉珉!」
好不容易逃过尹珉珉的狂吻,江城抓住了她的手,想把她拉开。
但尹珉珉却使出了全身力气,把江城死死压住。
「如果我跟你也睡过了,你还会不会把我扔给他!」
尹珉珉的眼眶红了,倔强的眼泪一发而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她的声音简直撕心裂肺,「已经够了……不要再跟我讲什么资格,不要再把我随便丢给别人……我怕……真的怕了……」
「珉珉……」
江城抱住了她,吻她。
「不要把我扔给别人……」乞求一般的声音,尹珉珉搂住了江城的脖子,她全身都在颤抖,「我怕……我真的好怕……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一个人的时候……都很怕,害怕所有人都抛弃我……害怕所有人都扔下我离开……」
「珉珉,不用怕了……」
江城擦去她脸上的泪,捧起了她的脸,轻轻啄吻几下。
尹珉珉并没有反抗,但眼泪却一直没有停下。
江城翻过身,把她压在身下。好像什么都忘了,眼中只有尹珉珉哭得伤心的脸。他想抱住她,他想吻她,他想告诉她,这个世上还有他要她,还有他不会丢下她……还有他在她身边,还有他永远也不会离开她……
所以……
「不要怕了,珉珉……」
低低地呢喃,江城已经克制不住了。
他慢慢褪去了她的衣物,亲吻她柔软的肌肤。
他曾经幻想过这一天,她可以成为他的女人,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天却是这样来到。
尹珉珉没有反抗,她表现得很顺从。
对方是谁都已经无所谓了,现在的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好好疼她而已。
她身上的伤口也有很多,只是需要有那么一个人……
可以替她稍稍抚平伤口而已。
◆◇◆◇◆◇◆◇◆◇
几日之后,四川十三寨。
西尽愁接到紫星宫送来的一份礼物。

那是一只紫檀木的小盒子,雕刻非常精细,只有掌心大小。是由一只老鹰送来的,盒盖上还附着一封信,指名要交给西尽愁。
那个时候,武林同盟早已南下水寨数日。水寨的主力船队都随紫星宫去了杭州,留在水寨的不过区区千人。所以武林同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顺利占领了十三寨。
紫星宫好像已经放弃了水寨,依旧停留在杭州,没有任何动静。
据探子发回来的报告说,紫星宫一直未进杭州城,只在城外搭建祭台。而最近,他们好像又拨出一批人马,入城搜查什么人的踪迹。
但紫星宫搜查的究竟是什么人,武林同盟的人并不知道。
其实紫星宫在搜尹珉珉,因为没有尹珉珉,他们的祭典就无法进行。紫星宫正在举行的祭典,目的是为把尹珉珉和西尽愁体内各自的半条麒麟魂招引出来,然后灌入一个新的寄主体内。就像三百年前一样,紫星宫想要再创造出一个『鸿鹄教主』郁辰铭来!
但远在四川的武林同盟,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的全副精力,都在那块千年寒冰上。照西尽愁的话说,那寒冰中的婴儿是紫星宫的心脏。只要毁灭了这个婴儿,紫星宫也会随之崩溃。
但面对这块千年寒冰,武林同盟和紫星宫一样,没有任何办法让它融化。
这点西尽愁身上有原因,他向武林同盟隐瞒了蓝焰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曾经令寒冰融化过。
因为,好像自从那贸然使用蓝焰以后,他的身体就变得不太对劲。
起初只是每隔两天,身体就会突然冻住似的无法动弹,随之而来一股恶寒陡然升起,全身如坠冰窟。渐渐,那种突然从体内袭来的恶寒,犯发的频率越来越高,并且寒意越来越强。
即使运功,也难以克制下去。
西尽愁知道自己是中毒了,中了那寒冰的毒。
那块寒冰本应是任何人都无法碰触的,但他却碰了,手抚在上面被冻住,差点取不下来。如果不是突然想到使用蓝焰,恐怕西尽愁只有断臂来逃过一劫了。
但即使当时顺利保住了手臂,却依然中了寒冰之毒。
在洛阳的时候,他曾经用酒来克制体内的寒气,但随着寒毒的渐渐加,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已经很多了,半夜睡着以后却被冻醒。他不知道寒毒是否有解,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体,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但既然他是燕冥无忧,他也决定要做回燕冥无忧,他就应该完成燕冥无忧三百年前没有完成的心愿――彻底毁灭圣血麒麟。
但是,紫星宫送给他的那个小小盒子,却让事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燕承晏找到西尽愁时,他正在一线天那被冻结的瀑布之下,抬头凝望着那寒冰之中沉睡的小小婴孩。看着这个被冰封了数千年的婴儿,看着他这么静静地沉睡,真的很难想像他拥有毁灭一切的能力,难以相信他的身上竟凝结了麒麟一族最后的力量。
燕承晏把西尽愁从思绪中唤回现实,并把紫星宫送来那个盒子交到他的手中。
西尽愁打开盒子一看,一截手指赫然呈现在他的眼前。
西尽愁的手蓦然一抖,盒子险些坠地。
他抬头问燕承晏:「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燕承晏把随盒子送来的书信交给了西尽愁,不动声色地告诉他道:「紫星宫砍下了他们八宫主的手指,为了让你迅速去一趟杭州。书信里还说,如果你不去杭州,下他们送来的,就是八宫主的首级。」
其实盒子里的手指并不是尹珉珉的,尹珉珉被江城所救,紫星宫暂时还没有找不到她。
但只凭一截手指,西尽愁也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尹珉珉的。但是,他却知道紫星宫这样做的目的。紫星宫怕他用蓝焰把寒冰融化,所以逼他去杭州。而尹珉珉,作为一个寄体,既然紫星宫已经可以狠心破坏她的身体,那么就说明――紫星宫已经不稀罕她这个寄主了!
――难道他们想要寻找新的寄主?!
思及此,一股寒意陡然升起,西尽愁不由打了个冷战。如果紫星宫已经不在意尹珉珉的身体,他们真的有可能说到做到――杀了尹珉珉!
「你打算怎么办?」燕承晏见西尽愁沉默不语,担心地问道。
「回杭州。」西尽愁的答案是非常清晰的三个字。

◆◇◆◇◆◇◆◇◆◇
杭州。
「姐姐。」
一声低呼,紫乾走到紫坤的身边。而紫坤则躺在软榻上,闭着双目,眉头微微蹙起,脸色也是一片苍白,额边还隐隐有些冷汗渗出。
见紫坤这副模样,紫乾不由担心起来,问道:「怎么了,姐姐?」
紫坤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她不想让紫乾替他担心。
其实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几日之前尹珉珉刺她一刀,当时血流了好久,才终于止住。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伤口一直不见愈合,总有细细的血丝流淌出来。从那以后,紫坤的身体就渐渐变弱,好像所有精力都和血液一起,慢慢流淌出去了一样。
她已经几百年没有受过伤,都快忘了自己的血是什么颜色。
她是那种只要受伤就不容易恢复的体质,现在每天,她几乎都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于睡眠状态。紫乾很担心她,但她却始终没有告诉紫乾她伤口尚未愈合的事情,就是怕他担心。
尹珉珉被人救走以后,形迹全无。
一方面紫星宫找不到尹珉珉,另一方面又急着逼西尽愁来杭州,所以他们就用其他人的一截手指,慌称是尹珉珉的,骗西尽愁回杭州来。而事情好像也正如他们预料中一样在进行着,西尽愁已经在赶来杭州的路上了,不到三天,就能抵达。
「祭台搭好了么?」紫坤很关心这个问题。
「快了……」紫乾透过窗户,望向外面即将完工的祭台,「姐姐为什么这么心急?」
「我想早日把尹珉珉和西尽愁的魂魄招引出来,归引到一人的体内,让分裂了三百的圣血麒麟魂合二为一,我盼这天……已经盼了很久了……」
圣血麒麟的肉身依旧冻在寒冰中无法取出,所以紫坤只能为他寻找寄主。
「可是姐姐你现在的身体……」紫乾担心。
紫坤勉强地一笑,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幽地说道:「所以才要快呀……」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她已经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能力也在随之流逝。而招魂之术又极其消耗精力,必须她和紫乾一起协作,兴许才能成功。
只希望,祭典可以顺利。只希望,麒麟魂可以顺利重新合二为一。
即使用尽自己所有力量,也无所谓。
紫坤沉下了眼,下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
◆◇◆◇◆◇◆◇◆◇
就在西尽愁赶回杭州,紫星宫准备祭典的时候。
荆希唯率领的南天翔门,也终于在杭州三里洋港口登陆。
但是贺峰等人,当然不会让荆希唯如愿以偿地顺利踏上杭州的土地,他们早就埋伏在那里,等的就是荆希唯的自投罗网。
荆希唯早已知道贺峰不会任由他重返杭州而不动声色,所以早在决定启程回杭州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
南北天翔门争锋相对,蓝底金边的旗帜在风中招展。
荆希唯立于船头,表情冷淡,一点也没有开战前的紧张。也许是有点麻木了,因为早在一年前,天翔门第一分裂的时候;早在他的父亲,荆君祥死在贺峰刀下的时候,他就已经背负起了报仇雪恨的责任――他和贺峰之间,注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荆希唯微微仰头,望着不远高高骑在马上、神态颇为骄傲的贺峰。

――那是他的杀父仇人。
是他把天翔镖局逼到穷途末路,是他把自己逼到广州。但是现在,他回来了,站在他的面前,他要讨会属于他的东西。他要让他知道,荆希唯并不是一只丧家之犬,他要回杭州,他要回天翔门,因为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南北天翔门三里洋一战,对每一个亲眼目睹战况的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双方人马从清晨,一直战到正午。那天,初冬的阳光也变得格外炽烈,把港口浓重的血腥,渲染地更加夺目。河面上漂浮着无数尸体,血液混入河水之中。就连风,也染上了一层阴郁的颜色,沉重地笼罩在港口的上空。
两方人马折损大半,血流成河,一点也不亚于一年前,贺峰对荆君祥一战。
最后,北天翔败,南天翔门入港,进入杭州城。
贺峰死在荆希唯剑下。
直到贺峰被荆希唯一剑刺穿心脏的那一刻,他还在向身后张望。他没想到自己会输,因为他至死都不明白,延世蕃答应他的援兵,为什么迟迟未到?
其实早在这之前,延世蕃就已经答应贺峰,如果荆希唯妄想重返杭州,延世蕃将会出面,调动杭州官府兵力帮忙镇压。而只要有了官府的支持,他贺峰,是绝对不可能输给荆希唯的!但是事情却没有像贺峰想像中那样发展,因为延世蕃许诺给他的援兵,由始至终,并没有到来。
若说原因,这的确是上天帮了荆希唯一个大忙。
因为就在几日前,延世蕃收到了一封从京城里来的传书,那是延世蕃的父亲延惟中派人交给他的信。书信很简单,只有两个字而已――速回!
速回?
延世蕃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久,仿佛看到了父亲盛怒的脸。
算起来,他离开京城也已经三四个月了。
今天夏天的时候,他奉父命南下广州,和洛少轩、北岳司杭等人一起,潜伏在广州情川港,等待南洋紫星宫的到来。
后来,南洋紫星宫的船虽然等到了,但却因为对方自称是吕宋的皇室船队,要上京求亲,不允许随便搜查。
所以延世蕃就自告奋勇地自荐为他们带路上京,但谁知船行一半,他们却要求在杭州靠岸。上岸以后,他们搜查了耿原修的旧宅,好像因为没搜到想要的东西,所以一直在杭州滞留了好久。
不久前,云南紫星宫也来到杭州,两派紫星宫终于会合,住在郊外,一心一意修建祭台,不知想干什么。
延世蕃正觉无聊,正在想要不要催促他们上京,却正在这时,收到了来自京城、他父亲延惟中的书信。
――速回!
听这两个字的语气,就知道对方非常生气。延世蕃心里一害怕,就把当初答应过帮贺峰搬救援的事情,全都抛诸脑后。谁也没有告知一声,就急急忙忙赶回了京城。
谁料延世蕃刚刚回到京城延府,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就被冲过来的延惟中一把揪住,掴了一个大耳光!
「爹?!」
延世蕃被吓得说不出其他话来,捂住自己瞬间红肿起来的脸,用不敢置信的表情望着延惟中。他不信他爹竟会这样打他?!
延惟中摒退众人,揪住延世蕃的领口,把他摔到地上,怒道:「孽子!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做呀……」延世蕃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延惟中被气得差点晕过去,他在延世蕃面前蹲下,压低声音道:「我问你,玺呢?」
延惟中觊觎皇位已经多年,他一直在等待时机把皇帝从龙位上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但他一直苦等,这个时机依然没有到来。终于,他实在等不及了,就自己找人秘密刻了玉玺,制了皇袍,藏在地下室里,暗自过一把当皇帝的瘾。
这些事情,如果泄漏出去,都是诛族的大罪。
延惟中也是在几日之前,才突然发现玉玺丢失,又惊又怕之下,急忙传书召延世蕃回来。

「玺?……玺,啊,在这里!……」
延世蕃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包得好好的盒子,毕恭毕敬地递到延惟中手上。
延惟中接到盒子,打开一看,见玉玺还在,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突然,他又反手一个耳光掴到延世蕃脸上,怒道:「孽子!还好你没有弄丢!不然就要掉脑袋了!」
说着延惟中又举起了手,作势又要再打,但见延世蕃已经被吓得缩起来了,这才心软下来,压低声音道:「我问你,你没有用这个玉玺……做什么事吧?……」
「……」延世蕃倒抽一口气,什么话都不敢说。
见状,延惟中也猜到了几分,一把抓过延世蕃,低声道:「你到底用这玉玺做了什么?」
「我……」
延世蕃低下了头,眼眶红红的,快要哭出来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用细蚊般的声音回答道:「我用那个玉玺……假传了一道……圣旨……」
「假传圣旨!?」
延惟中气得把延世蕃从地下提了起来,一边喘气,一边骂道:「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是满门抄斩的罪!你这个……你这个……」
「我……我也是一时气不过嘛……」延世蕃哭着辩解道,「我堂堂内阁首府的公子,居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用剑指着……而且还有那个什么洛少轩、北岳司杭什么的……也老是说我坏话……我一生气,什么都没考虑,就伪造了一张圣旨……把他们全抓起来,想教训一下……」
「混账!」
延惟中已经怒不可遏了,只见他把延世蕃摔到地上,狠狠地踢踩着。不像是在踩自己亲生儿子,而像是在踩一只路边的死狗。
直到延世蕃被踢得吐出血来,他才终于脚下留情,揪起延世蕃的头发,问道:「那些人现在被关在哪里?」
「被……被关在……广州府衙……」
两广总督杨凯是延惟中的乾儿子,对他非常忠心,所以听到说是关在广州府衙,延惟中这才松了一口气。延惟中扔下延世蕃,气腾腾地离开,他必须立即去收拾这个烂摊子才行!
我们把事情向前推到七月的时候。
洛少轩、北岳司杭率领镇抚司锦衣卫,奉命滞留广州,暗查狱火一案。他们暂住在两广总督杨凯的旧宅里,而延世蕃也奉了父命来到广州,以游赏为名,和他们住在一起。
当洛少轩和岳凌楼赶到临时指挥府后,正好遇上了在园中饮酒作乐的延世蕃。
延世蕃把岳凌楼拦了下来,企图骚扰。岳凌楼一气之下,就抽剑横在了延世蕃的脖子上。虽然在洛少轩的阻拦之下,事情并没有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延世蕃却因为忌恨岳凌楼,发誓一定要报仇。
后来,就在他随南洋紫星宫的船队上京的时候,他用那个『天佑之宝』的假玉玺,伪造了一道圣旨,企图把洛少轩、北岳司杭,以及岳凌楼等人全都抓起来,教训一顿。
但他没有想到,岳凌楼和洛少轩都没有回京。
为了追捕洛少轩,事情越闹越大。延世蕃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暗中调派的那些东厂锦衣卫们,竟由广州一直追到了云南。
把洛少轩一行人逮捕以后,按照延世蕃伪圣旨上的意思,应该把这些人押回京城。但两广总督杨凯,也就是延惟中的乾儿子,却阻止了这件事。杨凯熟知延世蕃的性格,稍微一动脑筋,就猜到事情是怎么回事了。
京城可是天子脚下,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可不得了。
所以杨凯擅作主张地把洛少轩一行人关到广州府衙,随后又派人去通知延世蕃,但却一直没取得联系。
所以事情一拖就拖到了现在,拖到连延惟中都知道了其中原委。
他立即下令让杨凯放人。
于是,在洛少轩他们被关押了三个月以后,事情终于以『案以查明,无罪释放』而告终。

但是即使被无罪释放,但镇抚司里参与这广州之行的人,却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
一是洛少轩,二是北岳司杭。
其他人,都在回到京城以后不久,被秘密杀害。凶手的手法很高明,没有留下一点线索,所以无从查起。虽然镇抚司里的人,也怀疑这是东厂做的,但因为没有证据,只要忍气吞声下来。
而洛少轩和北岳司杭,他们两个因为身份较高,如果突然被暗杀,反而会把事情闹大,所以逃过一劫。
现在洛少轩已经平安回到京城,正派人去云南接黎雪回来。但他直到现在,还一直不知道那道圣旨是假的。所以也不知道他的那些部下,都是延惟中为了彻底不走漏风声,而派人暗杀的。
延惟中以为他可以抹灭一切证据,但是他万没有想到,他还漏了一个最大的罪证没有消灭,那就是――那道伪造的圣旨!
那道圣旨被岳凌楼一气之下撕烂了扔进树丛,但后来却被紫星宫人拾到。
现在,那张盖有『天佑之宝』的圣旨,还留在云南紫星宫里。

第九章

紫星宫四寻找尹珉珉,但是没有找到。眼看祭台已经搭建完毕,而西尽愁也离杭州越来越近了,但是尹珉珉,却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她被江城藏得好好的,就躲在背街的一间客栈里,本来她可以一直这样躲下去,直到紫星宫放弃寻找。
但是,尹珉珉却选择了自己回到紫星宫。
理由很简单,因为她觉得西尽愁会来紫星宫救她。
如果她不留在紫星宫,她就不能在见到西尽愁。
现在的尹珉珉,已经什么都不怕了,甚至就算她被紫星宫杀死,她也不怕。她只是希望可以见西尽愁一面,希望看到西尽愁来救她。即使救不了也无所谓,只要知道他还想来救她,这就够了。
尹珉珉主意已定,江城怎么拦也拦不住,后来竟说要和她一起回紫星宫。
尹珉珉说他太傻,怎么也不同意。
江城说他已经被逐出天翔门,哪儿也去不了。但尹珉珉却突然掏出一个东西,放到江城手里。江城接过来,打开手心一看,竟是――玉鸿翎!
尹珉珉淡淡道:「你被逐出天翔门,只因为你丢失了玉鸿翎。我现在把玉鸿翎还给你,你回你的天翔门。」
留下这句话,尹珉珉转身就走,江城拉她不住,反被劈了一掌。
「珉珉!」
无论江城在身后怎么喊她,尹珉珉终究没有回头。
回到紫星宫后,尹珉珉没有见到紫坤,而是被紫乾拦在了门外。

紫乾说紫坤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
「连我也不见?」尹珉珉觉得不可思议。
紫乾不回答她的问题,话锋一转道:「如果你是真心回来,就不要再在祭典之前逃跑。」
「我知道。」尹珉珉点点头,转身要走。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惨叫!
尹珉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竟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第一见到他是在六年前,那个时候她的毒镖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第一对她说『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是在一年前,那个时候她差点杀掉岳凌楼;然后他们几相遇,又几分离,直到几个月前在云南,她告诉他――她要嫁人了。
如果一切可以那样结束多好?
如果她可以忘了他,可以不去想他,可以放下他,可以去寻找新的幸福。她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每当想到西尽愁时,尹珉珉会难受,但是每当她再见到他时,却不受控制地想要和他在一起。
「珉珉!」
西尽愁也看见了她,从马上跳了下来。
而尹珉珉却呆呆地怔在原地,双眼直直望着西尽愁,眼泪决堤一般涌了出来。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为了她回来了,他为了她回到杭州,他还会来见她,他还会来救她?――这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珉珉呀……」
西尽愁一把搂过了尹珉珉,下巴磕了磕她的脑袋,心中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还好你没事……」
他淡淡地这样说着,那一刻让尹珉珉觉得,即使是死也无所谓了。
「来得正好。」
紫乾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把尹珉珉从梦幻之中拉回现实。
她睁开眼睛,只见他们已经被侍卫包围。只眨眼工夫而已,就好像所有侍卫全都聚集到了这一!她和西尽愁被层层人墙围在中央,连逃生空隙都没有。
紫乾道:「祭台已经搭建好,两个祭品也到齐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姐姐,你说是不是?」
话音一落,门扉拉开,紫坤被紫震抱着走了出来。
「是啊……」紫坤附和着紫乾的话,浅浅一笑,双眸之中眼神邃了不少,只听她低声道,「既然万事都已俱备,那么今天――就是我们紫星宫的祭典!」
「抓住他们!」
紫乾一声令下,侍卫们已齐齐出动!
瞬间只见一片剑光闪烁,把人眼都晃得发痛!
西尽愁一把拉过尹珉珉,翻身上马,缰绳一拉,只听黑马一声长嘶,扬起四蹄正要冲出众人的包围。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有几道白光闪过,竟一下绊倒了马腿。
只听黑马一声悲鸣,西尽愁抱着尹珉珉摔下马背!
刚想从地上爬起来,谁知一抬头,就看见两个熟人站在正前方。
――月摇光和青炎。
刚才绊住马腿的白线就是他们两人放出的。

西尽愁护住尹珉珉,后退两步,双眉压低,暗叫不好。因为月摇光和青炎突然出现,他想带着尹珉珉突出重围必定困难重重。
然而最令西尽愁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在下一秒。
从月摇光和青炎身后,竟走出一名白衣人!
白衣人未曾说话,只是一个冷漠的眼神斜睨而来,就已经令西尽愁好像万刃剐骨般的痛!
……岳凌楼?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西尽愁下意识的声音已经出口。
自从红叶死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西尽愁不敢去见岳凌楼,因为他知道他恨他。
就像现在这样,仅仅是他望着他的眼神,就已经可以把西尽愁杀死好几。
「因为今天的祭典,我也算是一个主角。」
岳凌楼面无表情地回答了他。
西尽愁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突然只觉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好像被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丝线缠住了般!不仅是手腕,就连脚踝和脖子,都被那种看不见的丝线缠住!
「珉珉……」
西尽愁强忍住难以呼吸的痛苦,扶住了怀中的尹珉珉,但尹珉珉的情况和他完全一样,好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似的,呼吸困难。
「妖术……」
看不见绳子突然勒紧,西尽愁的双膝一颤,单膝跪地,要把剑插入土地,才能勉强站起来。他艰难地转头,看见紫坤右手结印,嘴唇也翻动不停,好像在念着什么咒语。
突然只听一阵铃铛的杂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几乎同时,祭台四周的火坛瞬间窜起火焰。
天空骤然变色,一片阴云笼罩。
西尽愁和尹珉珉同时发出惨叫,他们的身子竟飞了起来,被那根看不见的绳子拉上了祭台。
祭台上画着一个奇异的图案。西尽愁和尹珉珉被扔在了那个图案中心。身子刚一落地,图案上就升起一阵青烟。青烟越变越浓,竟好像无数铁爪,抓住了西尽愁和尹珉珉的身体,不让他们离开祭台。
――这就是招魂术。
先把尹珉珉和西尽愁用咒符困住,然后再用咒语把他们两人的魂魄从身体中招引出来,最后再移如第三个的人的体内汇合。
紫星宫的祭台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招魂台,一个是移魂台。
西尽愁和尹珉珉被困招魂台,然而就在离他们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有个高出台面半丈余高的台子――那就是移魂台。
被咒符束缚住的西尽愁,挣脱不出那些缭绕的青烟,他勉强睁眼,竟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从眼前经过!目光追随着那道白影……他竟看见他走上了移魂台!
西尽愁的双瞳在那一刻骤然放大,他想冲过去拉住他,但他却被咒符困住寸步难行。
「……楼……」
声音艰难地从喉咙中发出,即使只是一个字而已,也几乎用尽西尽愁的全身力气。
「凌……楼……」

伸手想去拉住他,叫他不要上去,然而刚伸出去的手臂,却立刻被一股青烟缠住!西尽愁的身体就像一个被割断了提线的木偶,笔直地倒在招魂台上。他咬紧的下唇已经沁出血来,他在浓烟之中挣扎着抬起了头,他隐约看见岳凌楼就坐在招魂台上。
他向他爬去,但背上却沉重得像压了一座山!
那一刻,西尽愁才知道岳凌楼话中的意思,知道那句『今天的祭典,我也是主角』的意思!
――他要去当圣血麒麟的寄主!
就像三百年前的郁辰铭那样!
西尽愁猜得一点也不错,乾坤两人最后为圣血麒麟选定的寄主――正是岳凌楼。毕竟在所有人当中,他的血是最接近圣血麒麟的。
那天萧辰清杀尹珉珉时,被岳凌楼和月摇光撞见,其实并非完全偶然。
因为那个时候的岳凌楼,已经做好成为圣血麒麟寄主的打算,所以他才会前去紫星宫的驻地,而在中途,正好撞见了萧辰清而已。
「不要……」
西尽愁揉碎似的声音,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能听见。他还在艰难地向前爬行,他想把岳凌楼那个移魂台上拉下来。但这短短两三步的距离,对他来说,却好像远如天涯。
祭台之下,乾坤两人双手结印,正反相对。
只听他们低低念了一声:「招魂。」
祭台之上突然就腾起几道紫色的光线,把西尽愁和尹珉珉包围其中。西尽愁趴在祭台上,身体蜷缩成了弓形。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似的,在蠢蠢欲动。
「不要……」
西尽愁还是向着岳凌楼的方向,他不要他成为圣血麒麟的牺牲品。
但是岳凌楼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他就那样宁谧地坐在祭台之上,默默等待着祭典的进行,等待着圣血麒麟的灵魂,在他的体内――合二为一。
「不要!」
随着西尽愁的一声大吼,漫天紫光交错,把岳凌楼包围了起来。而一旁的尹珉珉,也发出了凄惨的呻吟,她被那一团团的瘴气缠住,牢牢地固定在招魂台上。而西尽愁自己的身体,也好像快被撕碎似的。他清楚地感受到什么东西从身体内部陡然膨胀起来,好像要冲破他的外壳似的。
――难道这就是圣血麒麟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半条魂魄?!
西尽愁无法多想,耳边是尹珉珉一声比一声尖利的惨叫。要强硬地把灵魂从体内抽出来,那种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珉珉?……」西尽愁趴在招魂台上,艰难地回过了头。
而尹珉珉,早已抱头蜷缩成了一团。她的身体边缘,都已浮现出白色的烟雾,隐约就像灵魂一样。
「珉珉!」西尽愁朝她大声喊去,「压住它,不要让它从你身体中出来!」
虽然西尽愁也不知道失去半条魂魄以后,尹珉珉的身体到底会怎样,但他凭直觉认为――突然丧失一半灵魂,一定不是一件好事。
「不行……西大哥……我不行……」
尹珉珉呻吟着,她没有能力压住住体内正翻腾着向外溢出的魂魄。
然而就在这时,乾坤两人又变换了一个手势,结出一个更加复杂的手印!
似乎是感受到那股念力越来越强,西尽愁抬头向乾坤两人的方向望去。与此同时,乾坤两人也正好睁眼,六目相对的瞬间,西尽愁竟被他们目光中射出的那几道精光震慑!
「招!」
乾坤同时喊出了这一个字,陡然狂风袭来,西尽愁只觉体内那股喷然欲出的力量又加强了很多倍!身体好像快被那股力量撑碎一般,西尽愁再也压制不住,狂叫了出来!

突然,只见一股血柱喷出!
一切都好像在那一刻停住,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紫光减弱,瘴气消散,天空阴霾的颜色也渐渐退去……
然而血还在流,止也止不住。
慢慢的,紫坤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向后一仰……
「姐姐!」
紫乾冲上前去,伸手想抱住她。但紫乾的手臂和紫坤的身体轻轻擦过,并未抓住。随即只听一声钝钝的响声发出,紫坤笔直地倒在了地上,在她身体周围,腾起了一圈淡淡的烟尘……
「姐姐!」
紫乾扑倒在她身上,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动,他要把她摇醒。
然而紫坤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她宽大的袖子已经被血水浸透,而且血依然泉涌一般向外流淌,不到一会儿,就汇聚成了一个小洼。紫坤的身体浮在血浸的土地之上,一动未动。
这时,在场其他人还是没有动,不仅是身体,就连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还停留在前一秒钟。
他们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仿佛觉得在招魂术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时,从紫坤的手臂上突然喷出一股血柱,随后一切异相都消失了,风止了,天明了,但是紫坤……她却向后一仰,慢慢地、沉沉地,倒了下去……
「抓住她!」
紫乾突然站了起来,指住祭台上还没爬起来的尹珉珉,「是她!是她当日刺了姐姐一刀!」
话音一落,立刻就有护卫涌上祭台,想要擒获尹珉珉。而尹珉珉全身刺痛,连站都站不起来,就更别说是逃了。
「珉珉……」
西尽愁摇摇晃晃地勉强站了起来,但谁知刚走出两步,膝盖就一下跪倒在地。随即整个身体都软了下去,他和尹珉珉一样,都已经筋疲力尽,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发太突然,祭台下,月摇光走到紫乾身边,低头问道。
然而紫乾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抱着陷入昏迷的紫坤,不停流泪,喃喃念着:「姐姐……姐姐……」
「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摇光的语气突然一变,只听『唰』的一声,他竟拔剑指住了紫乾的脖子!
「你!」
见月摇光无礼,紫震正要上前,却突然只觉喉咙一觯随即耳边就传来青炎的声音:「不要乱动,小心你的脑袋。」
「就凭你?」
紫震不屑地一笑,骈起手指,嘴唇翻动,念起咒来。他是南洋紫星宫司雷的护法,拥有招雷引电的能力,区区青炎他并不看在眼里。
青炎不动声色,既未攻击,也未退缩。
随着紫震的那句咒语,只见晴天之中,竟有一道霹雳划过!
月摇光的手一抖,扭头朝那道闪电望去。然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只听『扑』的一声,竟是紫乾吐出一口血来!
「主上!」见紫乾吐血,紫震也大惊失色,正要扑过去,却被青炎制住,无法动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月摇光也不太明白。

为什么紫震使用妖术的时候,紫乾竟会有不良反应?
「这是反噬。」青炎猜测道,「所有术法都有反噬作用,并且术法越强,其反噬作用也就越强……我以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紫星宫可以掌握那样高强的术法,却从来没有受到反噬?但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
整个祭场都很安静,就连那些正准备去抓捕尹珉珉的侍卫,也都停止了动作,静静地听青炎讲着。
「紫星宫并不是不会受到反噬,而是他们懂得怎样转移反噬。刚才,就是司雷之力的反噬,被转移到了紫乾身上。」
「怎么会这样?」
月摇光寻思起来,低头望着一语不发的紫乾。看他的表情,似乎是被青炎说中了。
「也许可以这样解释……」岳凌楼不知何时已经从祭台上走了下来,来到月摇光身边,接着青炎的话继续讲了下去,「乾坤两人存在的目的,本应该是为了帮圣血麒麟承担反噬作用。但是现在圣血麒麟的本体并未苏醒,苏醒的只有力量而已。所以乾坤两人把圣血麒麟的力量分别给了六名护法,而他们自己,便为那六名护法承担反噬。但是现在……紫坤身受重伤,本应由两人来承担的反噬,变成由紫乾一人承担……所以,刚才惊雷乍响之时,他才会因为负担过重而吐血……」
闻言,月摇光和青炎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唯独紫乾,用怨恨的目光瞪着岳凌楼,似乎怀恨他揭穿了事情的真相。
「既然如此,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紫乾认命似的低下了头,但他紧紧抱住紫坤的手,却没有放开。他可以感觉到紫坤的体温正在渐渐下降,情况越来越危险。但他又不敢把自己的担心显露出来,怕被落井下石。
「不想怎样,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岳凌楼走近紫乾,抬起了他的下巴,目光和他对视着,无比清晰地告诉他,「现在要杀你,实在太容易了!」
说着岳凌楼微一运气,瞬间一阵微风拂来。
紫乾脸色大变,低头咳嗽了几声,竟又咳出血来。
道理很简单,因为岳凌楼也是紫星宫护法之一,所以只要他微一运用司风之力,其反噬就会扑到紫乾身上,令紫乾难以承受。如果岳凌楼要杀紫乾,实在易如反掌。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岳凌楼沉吟着,眼神一沉,变得荫翳,他已经紫乾产生了杀意。
然而正在这时,月摇光却收起了剑,他并不打算杀紫乾。
「为什么?」岳凌楼问。
「你忘了狱火了么?」月摇光提醒道,「无论是我还是你,狱火之毒都没有彻底解开……如果他们死了,也许我们一辈子都无法解开狱火之毒。」
「可是……」
「况且!」月摇光截断岳凌楼的话,「况且他现在根本不堪一击……不足为患……」
「你真的这么想?」岳凌楼不信。
「乾坤两人怎样置暂且不论,我只想问你――那两个人要怎么办?」月摇光右手一抬,指向了祭台之上的西尽愁和尹珉珉两人。
岳凌楼顺着月摇光手指的方向后头一望,视线匆匆从西尽愁脸上滑过,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但最终还是甩手离开,只留下一句:「要杀要剐随便你!」
◆◇◆◇◆◇◆◇◆◇
紫星宫的祭典没有成功。
他们本想把西尽愁和尹珉珉体内的麒麟魂重新合并在岳凌楼体内。但就在招魂的最后关头,一股血柱从紫坤手臂喷出喷出,她旧伤突然复发,倒地不支。
随后形势顷刻逆转,月摇光挟持紫乾,青炎也控制住了紫震。

紫星宫三名护法,一个昏迷,一个重伤,一个有力使不出。剩下的虾兵蟹将,也都乱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紫乾下令,让他们听从月摇光的吩咐,事情才算暂时安定下来。
紫乾会这么做,并不是他真心向月摇光认输,而是他全副心思都挂在紫坤身上,不想分心与月摇光为敌。
几日前,月摇光和岳凌楼找到他们,岳凌楼自愿成为圣血麒麟的寄主。
随后青炎、沈开阳和庭阁也找到这里,昔日的北极七星有一半都聚集在一起了,所以凭现在紫星宫的实力,根本无法抵抗北极教。
与其强硬抵抗,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不如暂时保存实力,寄存于北极教之下。
带着这样的想法,紫乾向月摇光低头,被其软禁。
紫乾抱着紫坤几乎没有温度的身体,被锁在一间废弃的地下室里。地下室的条件并不差,打扫干净,并且放置了床榻和桌椅。除了光线有些暗,空气有些湿冷以外,是个清静的好地方。紫乾把紫坤放在床榻上,蹲在她的身边,一遍一遍地喊着『姐姐……姐姐……』
希望她能听见,希望她能睁开眼。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紫坤的双目依旧闭着,神情还是那样安宁……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
「姐姐……」
紫乾擦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你说过要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也答应了你……但是,你为什么却不理我,为什么不睁眼,为什么不说话?……姐姐,我们要在一起,你说过的……你明明就说过的……」
潮湿的地下室里,只能听见紫乾抽噎的声音,还有水滴渗漏的声音……
显得那么凄凉。
◆◇◆◇◆◇◆◇◆◇
那天夜里,已经很晚了,岳凌楼依旧没有睡着。
他睁着眼,头脑非常清楚,清楚得可以听见窗外的一切风吹草动。所以,当那个人从窗口翻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大的吃惊,只是理了理头发,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户依旧敞开着,夜风从那里灌了进来。
「有点冷。」岳凌楼对来人说。
然后西尽愁关上了窗。
但是岳凌楼却告诉他:「会冷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你。」
风只会让皮肤表面鱿吕矗但是西尽愁,却可以把岳凌楼的整颗心都冻结起来。
这种连心脏都被冻结的滋味,岳凌楼已经尝过很多,他也尝怕了。
第一是在水寨。
岳凌楼杀紫巽,被水寨封堵追捕,最后在陈晓卿的帮助下,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但船行不到一刻钟,西尽愁却突然决定跳河游回水寨。原因是让尹珉珉一个人留在水寨太危险,他让岳凌楼等他三个时辰。
但是岳凌楼却等了他三天,他没有回来。
直到第五天,岳凌楼等来了紫星宫的船,船上还有――尹珉珉。
尹珉珉放火烧船,岳凌楼差点死在那场大火之中。无路可逃之下,他选择跳河,好在被冲上了水蛇岛,保住一命。
那个时候在河水之中,即使河面燃烧着怎样的熊熊大火,但岳凌楼都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所有的知觉,只能传达给他一种讯息,就是冷――彻骨般的冷。
他无法忘记当日西尽愁离开的时候,对他说的三个时辰。
但他没有回来,直到最后――也没有回来。

第二是紫星宫的祭典。
岳凌楼看见他鲜血淋淋的出现,看见尹珉珉因为他的出现而觉醒,一线天下的寒潭沸腾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月摇光潜入潭水之中,确定了圣血麒麟的存在。
那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沸腾的寒潭之下,几乎所有人都去了青神寨。所以,幽河寨就格外冷清。
冷清得可以天空婉转的鸟鸣,还有风吹草轻微的声音。
因为狱火突然毒犯,岳凌楼全身滚烫,难以动弹。
然而视线却穿越了灌木的枝叶,让他看见西尽愁和尹珉珉被人救起,让他看见西尽愁搂着尹珉珉离开。
那一刻,就好像有无数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身体滚烫的温度已经消失,只感到很冷很冷……只是冷……
――如果西尽愁要救尹珉珉,就不能让他再就岳凌楼。
岳凌楼知道,所以他忍住了一切。
他没有叫,没有喊,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弄出任何动静。
他就只是那么趴在地上,看着西尽愁离他越来越远,直到远得再也看不到为止。
第三是在云南。
红叶在岳凌楼的刀下自杀的时候。
岳凌楼无法忘记西尽愁甩开他的手,也无法忘记西尽愁抱着红叶离开时的背影。无论自己在他身后怎样喊,怎样解释,怎么乞求着他的信任……
但西尽愁,却始终没有回头。
「即使天打雷劈,我也不会再相信你,岳凌楼,你已经无药可救。」
西尽愁最后说出的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刀,斩断了很多连在他和岳凌楼之间的东西。
岳凌楼无法忘记那天他隔着眼中的蒙蒙水雾,望见的天空,那就是他和西尽愁之间的距离。
天地云泥的距离。

第十章

「你真是好本事,月摇光竟然都关不住你。」
岳凌楼低声讽刺,提醒道:「既然你能逃出来,就不应该来见我,因为我现在和月摇光立场相同。你来见我,只会前功尽弃。」
「至少你到现在,还没有招来侍卫。」
「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正好我也有一件。」
「你先说。」
「我怕我说了以后,你会生气。」
「你不说我也会生气。」
「既然如此……」西尽愁走到床边,抬起了岳凌楼的下巴,坏坏地一笑,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想吻你一下。」
「可以。」
岳凌楼的回答很清楚,而且真的没有生气,他望着西尽愁,即使目光相对,也毫不回避。他可以听见西尽愁低低的一声叹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下巴又被抬起了一个小小的角度。
然后西尽愁的嘴唇贴了下来,一个很温柔的吻。
「你真的很冷。」
西尽愁一边说着,手指抚过岳凌楼的双唇,那里仿佛没有温度。
「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岳凌楼妩媚地一笑,手臂上扬,攀住了西尽愁的肩膀,把他勾到自己唇边,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就像其他任何男人一样,和你接吻,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你确定自己没有感觉失误?」
抚摸对方脸颊的手滑到肩膀,西尽愁俯身下去,把岳凌楼压在床上,低头亲吻他略略颤抖的唇。
这个吻终于有了温度,因为岳凌楼开始回应他。
即使唇舌已经激烈地交缠在了一起,但无论是西尽愁,还是岳凌楼,谁都没有喘息。他们好像都变得比以前更加冷静,因为这个吻并不代表欲望,而更像是一种考验。
考验他们是否真的可以放弃对方。
「还是没有感觉么?」西尽愁问。
然而岳凌楼并不回答,环住西尽愁脖子的手开始下滑,绕到他的胸前,脱去他的衣服。
「做到最后我再告诉你。」
岳凌楼发出邀请,眼神妩媚。西尽愁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岳凌楼的这种表情,好像时间又回到了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岳凌楼宛若妖物,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妖娆无比。
「你刚才不是还有话对我说吗?」西尽愁问。
「我怕我说了,你也会生气。」岳凌楼捡西尽愁的话讲。
「我不敢。」西尽愁认输,他可没有胆子重复岳凌楼先前那句『你不说我也会生气』。
见西尽愁笑了,岳凌楼也笑了起来。他用手指戳了戳西尽愁的下巴,柔媚地笑着,然后贴在西尽愁的耳边,轻声道:「我只想告诉你,西尽愁,你是个畜牲。」
西尽愁听后果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闭眼,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岳凌楼仍旧在笑,好像刚才只是开玩笑似的,他的手又开始缓缓下移,来到西尽愁的腰部,轻轻抚摸着挑逗,「不过你自己,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个畜牲?」

「我知道。」
西尽愁把头靠在岳凌楼的肩窝里,闭上了眼睛。这样的姿势,他可以闻到他皮肤和发丝散发出的清香,那种仿佛媚药般的味道,让西尽愁的身体渐渐开始发热。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不仅是畜牲,而且还是很没用的畜牲?」
岳凌楼吸了一口气,他对于压在自己身上的西尽愁,没有推也没有反抗,只是睁着眼睛,用明澈而又幽的目光望着正前方,手也不知不觉中停止了刚才的动作,静静地垂在床上,
他问西尽愁:「你知不知道自己哪点没用?」
西尽愁没有回答,如果不是他突然舔了舔岳凌楼的脖子,岳凌楼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你没用,因为你从来没有认真地对我说过一『对不起』!……每一,你都可以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回来……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没有想过我的感受?……难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把什么都当成没有发生过?!……你明明从来就没有真心道歉,但我却还是一一地原谅你……」
「对不起。」西尽愁终于说了,虽然声音很低,但岳凌楼却可以听见。
「已经晚了。」岳凌楼的身体颤抖起来。
「不晚……」西尽愁说,「因为我说对不起,不是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你可以尽管恨我,即使恨到想刺我两刀,我也不会躲……就像欧阳扬音那样,她刺了我一剑,然后对我说,我对她的伤害,比这剑伤要痛更多倍。你也可以这样……」
「不要提她!」
岳凌楼难以忍受,他抓住西尽愁的肩膀,想把他推开,但谁料手腕却反被西尽愁截获,压到头顶。西尽愁一改刚才的沉闷,音量也加大不少:「我只是想说,任何补偿,如果你想要的话,就提出来!」
「我要你滚!」
岳凌楼曲起膝盖,狠狠地顶到西尽愁的腰上。
「你冷静一点!」
西尽愁用身体把挣扎中的岳凌楼压住。
「放开我!」
岳凌楼不顾一切地大吼着,但刚一张嘴,声音就被一阵狂吻堵住了不能发出。
说是吻,其实更加接近于咬。
西尽愁好像要把岳凌楼吃下去似的,啃咬着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下巴和喉咙,凸出的锁骨,战栗的肩膀,还有起伏的胸口,以及他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分味道,每一度体温!
「放开……我……」
反抗的声音比刚才小了不少,身体也停止了挣扎。
岳凌楼绝望地闭上眼睛,他不信自己竟流出了眼泪。明明应该没有任何感觉……明明是应该彻底忘掉的人,明明是一段遥远得如同天涯的距离。但为什么,就是如此难以割舍?
「凌楼?……」
西尽愁抬起了头,他看见他哭了。
「我根本,就不该遇见你……」
岳凌楼绝望的声音,嘶哑中透着心痛。他不敢去怪谁,去恨谁,去追究谁的责任,他只能无力地把一切都推托给天。
是天意让他们相遇,也是天意让他们相互吸引;
是天意让他们相爱,也是天意让他们相互伤害;
岳凌楼把一切归结给天,他认为是上天在惩罚他。

惩罚他过去十多来年没有感情、冷血无情的生活,惩罚他蔑视一切的倨傲,惩罚他曾经被仇恨占据满是疮疤的心,惩罚他谈笑间取人性命的狠毒。
于是,上天让他遇到了西尽愁――
让他闯入自己的世界,在自己死水般的心中激起涟漪,翻成波涛!
「凌楼……」
西尽愁低沉的呼喊让他无力拒绝。
这个男人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一定就是这样。
他的笑脸是毒,他的温柔是刀,他的诺言是陷阱,他的纵容是利剑。
――每一样,都可以让自己痛到麻木。
「凌楼……」
但是他的声音却像迷药,当他这么轻轻念着那两个字时,自己忍不住想去原谅。
「不要哭了……凌楼……」
西尽愁舔着岳凌楼的眼睛,他睫毛上泪水微微咸涩的味道,令他的心紧紧揪起。
手指揉按着入口的地方,但却那么紧窒。即使只是一根手指的进入,也让岳凌楼痛得呻吟。西尽愁尽量放轻动作,分开了岳凌楼的腿……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还想要他――最后的一。
在西尽愁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岳凌楼咬住了下唇,没有叫出来。
岳凌楼睁开眼睛,眼睛红得发肿。
他望着西尽愁,这个让他彻底失望,但还是无法憎恨的男人。
他在他的怀抱之中,可以感受到在其他任何人那里,不能感受到的沉醉。
随着西尽愁的几缓慢进出,入口已经渐渐放松,不仅是胀痛,快感也慢慢侵袭上来。下身被迫律动着,岳凌楼再闭上了眼睛,沉浸在这一片痛苦和欲望交织的快感之中。
――最后一了。
无论岳凌楼,还是西尽愁,都这样告诉自己。
窗外,月已升到中天。
风依旧很觥
西尽愁,也依旧很凉……
终于他的一切动作停止了,倒在岳凌楼身上。
西尽愁的身体变得好像尸体一样,没有任何温度。
「怎么了?」
岳凌楼推了他一下,西尽愁翻过一个身,喉咙低低地发出一点响声。就在刚才,他险些昏迷过去,但好在意识在短暂的空白以后,终于恢复过来。
他起身,穿衣,脚下还偏偏斜斜的,就想离开。
「你中毒了?」岳凌楼在他身后坐了起来,望着西尽愁的背影。

「大概是吧。」西尽愁含糊地回答。
自从那在青神寨触摸了寒冰以后,他的身体间或就会发生这种陡然降温的情况。并且现在,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当体温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甚至连意识都会消失,陷入昏迷。
「月摇光不杀紫坤,除了狱火,可能还另由目的。」西尽愁背对岳凌楼,用低沉的声音提醒着他。
「我知道。」岳凌楼比西尽愁更加了解月摇光,「他不杀紫乾,因为他还需要他们的力量,还需要他们的招魂术。因为月摇光,极有可能会成为第二个郁辰铭。」
「但今天的祭典,坐在移魂台上的人却是你。」
「也许,他是想用我来做做试验,看移魂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岳凌楼故意轻描淡写。
「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西尽愁觉得不可思议。
「我要怎样,还轮不到你管!」
岳凌楼突然动怒,披上外衣,走下了床,来到西尽愁的身后。西尽愁还是不敢转身,但岳凌楼却突然拉住他的手,把一个东西塞进他的手心。
「从今以后,我岳凌楼不再亏欠你什么!」
岳凌楼指着窗口,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西尽愁的手慢慢抬起,轻轻摸着掌心的物体。即使没有看,但他已经感觉出来那是什么。
那是隐剑,即使外表看来只是一枚血红的扳指,但它却是名剑门最为神秘的一样武器。
一年前,西尽愁把它交给了岳凌楼,希望他脱险以后,名剑门可以收留他。但是一年后的今天,岳凌楼却把隐剑还了回来,并且告诉西尽愁,他已经不再亏欠西尽愁什么,让他离开。
「这个算是『恩断义绝』么?」
西尽愁收下了隐剑,惨淡一笑。虽然他也知道事到如今,分手是最好的结果,但真正走到这一步,真正面对这一刻的时候,还是觉得放不下。
「三百年前的燕冥无忧,爱的人是尹双曳;三百年后的西尽愁,却再对我说爱;失去记忆以后的你,又可以娶红叶――你的爱究竟是什么?究竟可以分给几个人?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但是……我却觉得我像一个人,像杨鹰。」
西尽愁没有答话,静静听着。
岳凌楼继续道:「二十年前的红叶爱着杨鹰,二十年后,红叶爱你。杨鹰死的那天,我就在他的身边,我亲眼看着他自杀。他是那样绝望,那样痛苦。我不知道像你们这些不需要轮回的人,怎样计算一生一世。但是――我不想成为第二个杨鹰。」
就像三百年燕冥无忧爱着尹双曳,但三百年后尹双曳已死,西尽愁又爱上岳凌楼一样。
也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岳凌楼也死了,但西尽愁却依旧什么也没改变地活着。
他又会爱上其他的人。
只要一想到这个,岳凌楼的心又硬了起来,「从现在开始,西尽愁就已经死了。在我的心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你也可以尽管杀了你心中的岳凌楼,因为迟早有一天都会这样……你会忘了我,就像当初忘掉尹双曳一样……」
岳凌楼的话也许没错,所以西尽愁无法反驳。
他已经不记得尹双曳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只是偶尔做梦的时候,会梦见一座雪山,还有一个发髻间装饰着雪绒的女子。他梦见她时会心痛,但他不知道那种痛是不是因为爱。也许再过几百年,岳凌楼在西尽愁心中的存在,也会变成尹双曳在燕冥无忧心中的存在一样。
――只是一个令人心痛的人而已。
西尽愁这个时候才突然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去爱人的资格。因为被他爱上的人,注定会先他而去,衰老,然后死亡。但他自己却依旧活着,带着那些曾经的记忆,继续活在这个除了记忆以外,什么也没有的世界里……
此时此刻,他终于可以明白为什么燕冥无忧会喝下孟婆汤,成为西尽愁。
因为他背负不起那些回忆,也无法忍受只在记忆里才能和思念的人见面。于是燕冥无忧选择了忘记,他抛弃以前的记忆,想要重新生活。
但事实上,西尽愁却走上了和燕冥无忧同样的轮圈。

照岳凌楼所说的那样,杀掉心中的彼此,结束所有的一切。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
从那天晚上开始,西尽愁从岳凌楼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月摇光软禁了紫乾、紫坤和紫震,并且强硬地打开了南洋紫星宫的船舱,在数十艘航船的底仓里,他们发现了数量惊人的狱火!私自挟带这么多毒品入境,可以被判死刑!为了不让事情泄漏,月摇光封锁了主船,然后只带着少数几个人,赶去了京城。
他必须要和延惟中和延世蕃等人商议,才能决定到底该如何置这些狱火。
因为当时南洋紫星宫入杭州时,是延世蕃为他们带的路,延家和这件事情关系很。现在,虽然延世蕃已经赶回京城,但如果不和延氏父子达成合议,恐怕事情很难妥善理。所以,与其私吞狱火,得罪朝廷权贵,月摇光选择了投靠延氏父子,看能不能从他们手中,捞得一点利益。
岳凌楼也和月摇光一起去了京城,同行的还有青炎,以及乾坤震三名被拔去爪牙的护法。
因为月摇光知道,凭他有限的力量,很难软禁住那三名护法。所以索性把他们押上京城,在延家的支持和东厂的背景之下,就算紫星宫想要反抗,恐怕也必须再三考虑,不敢造。
而沈开阳和庭阁却留在了杭州,他们的任务是守住那些装载狱火的船只。
水寨众人已经撤回四川,陈绫安本想带走尹珉珉,但临行那日,尹珉珉却突然失踪。
荆希唯在三里洋战胜贺峰以后,当上了天翔门门主,重振天翔镖局。而紫星宫的人马也都撤回云南,杭州城终于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最郁闷的要算武林同盟。一方面,他们的大敌紫星宫竟然不战而退,由杭州撤回云南,并且没有再扩张的迹象;另一方面,他们虽然占领水寨,但却在一块千年寒冰面前,无计可施。
◆◇◆◇◆◇◆◇◆◇
刚到京城的第二天,岳凌楼就去了洛府。
这里算是他的半个家,他曾在这里住过一年。
在洛府,岳凌楼不仅见到了洛家的一家之主洛宗建,也就是镇抚司带刀都统,还见到了洛少轩和黎雪。
洛少轩刚刚才被无罪释放,当他谈到自己被关押在广州府衙的那三个月时,总是摇头不止,说是一场噩梦。他回到京城以后,立刻就派人把黎雪从云南接了回来。从黎雪口中,岳凌楼得知千鸿一派依旧笼罩在紫星宫的势力之下,黎震对紫星宫惟命是从。
除此之外,在洛府,岳凌楼还见一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人。
就是小秋儿。
当黎雪把小秋儿从床上抱起来的时候,她还闭着眼睛。而当岳凌楼凑过去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就像两颗黑色的豆子,忽闪忽闪地非常可爱。比起几个月前,小秋儿长大了不少,岳凌楼从黎雪怀中把她接过来,一抱就知道她重了许多。
小秋儿好像也认出了岳凌楼,天真地笑了起来,两只小手抓来抓去,最后抓住了岳凌楼的头发,使劲一拉。岳凌楼被她拉得直皱眉头,但小秋儿还是不放过他,越拉越来劲,最后还是洛少轩把小秋儿抱走了,岳凌楼才逃过一劫。
小秋儿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叫做『洛萤秋』。
因为她秋季出身,出身的时候满天萤火。
回忆起小秋儿出生的那天晚上,黎雪自己也说,如果不是看到那些萤火虫,恐怕自己早就死了。那个时候洛少轩被锦衣卫押走,周围又没有一个人可以求助,是那点点萤光,照亮了漆黑的夜晚,才让黎雪看到了生存的希望。
听黎雪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岳凌楼也颇多感触。
因为那天晚上,他亲眼看着小秋儿降生。
那个时候,他让西尽愁去找人帮忙,但西尽愁又是一去无返。在那片漆黑的夜里,岳凌楼紧紧握住黎雪的手,他一遍一遍地喊着西尽愁的名字,希望他回来,然而回答他的,却是空山寂静的回声,还有排山倒海而来的绝望。
不过幸运的是,孩子生下来了,而且母子平安。
洛少轩告诉岳凌楼,在小秋儿的右边锁骨偏外的地方,有三颗『品』字排列的小痣。他还说,这一定是上天的保佑。

岳凌楼点点头,因为他也相信,上天一定会保佑这个孩子。
◆◇◆◇◆◇◆◇◆◇
皇宫,御书房。
宗明熹双手捧腮,手肘支在书案上,不去理那些堆成小山状的奏折,而是专注地凝视着墙上的一副画。
那张画是前不久,他硬从『沉宣殿』里取过来,挂在墙上的。画上是一名黄衣的女子,背景是一树盛的桃,画中有纷飞的瓣,还有女子恬淡的笑靥。
画上还题着诗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去,桃依旧笑春风。
自从那在沉宣殿,宗明熹看了这副画像一眼,就再也无法把画中的女子忘记。
他对着那幅画,有事没事就神情凝望,一望就是大半天。
通常宗明熹批阅奏折,内阁首府延惟中奉了太后的命,要在一旁看着,不让他偷懒。而今天延惟中正好有事不能来,于是就让他的儿子延世蕃来顶他的班。一来对太后有个交待,二来也可以让延世蕃多接近一下皇帝,讨其欢心,加官进爵。
也许是天意,延世蕃来到御书房后,见皇帝只顾望着画上的女子出神,动也不动奏折。延世蕃好奇之下,走近画像一看,不由微微蹙眉。他总觉得那画中女子有一丝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爱卿怎么了?」见延世蕃冥思苦想,宗明熹好奇地问。
「微臣只是觉得……这画中之人,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真的!」宗明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差没有箍住延世蕃的脖子,逼他说出详情了。
「不过看这画上章印,已是十八年前的东西。那个时候微臣不过只是一名孩童,不可能见过画中之人才对……」
「你再仔细想想,也许你见到的是画中美女的妹妹,或者其他什么亲戚呢?」
闻言,延世蕃再偏头一看,这,他终于想出这人像谁了!
像的是当日在广州,和洛少轩走在一起,并且还拿剑指着他的――岳凌楼!
思及此,延世蕃上前禀告道:「皇上,微臣想起来了!这画中之人好像岳凌楼!」
不仅是像,如果让岳凌楼打扮成画中女子的模样,活生生就像画中走出来一般。这么一想,延世蕃微微抽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下巴,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的是真的?」宗明熹急忙跑到延世蕃身边,拉着他的手,迫不及待要去找那画中人,「爱卿,你带路,朕要去见见那个岳凌楼!」
「这个恐怕……」延世蕃面露难色,「微臣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好像和镇抚司锦衣卫里,一个叫洛少轩的人,关系很好……」
「洛少轩呢?那洛少轩呢,快带朕去找他!」
延世蕃道:「那洛少轩是镇抚司带刀都统洛宗建的儿子,洛家就在京城……」
「那太好了!」
宗明熹不等延世蕃把话讲完,已经冲出门外,吩咐小太监们传令下去,准备出宫的马车了。
纵使延世蕃有百万个不愿意去洛府,但宗明熹热情高涨,无论如何要拉着他跑这一趟。对方是皇上,延世蕃当然不敢推脱,最后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不多时,抵达洛府。
宗明熹不顾其他,推门就闯了进去,而凑巧的是,那个时候岳凌楼也正好在门的另一边,正打算推门出去!于是只听『砰』的一声,宗明熹一头撞进岳凌楼的怀里!

「皇上小心!」延世蕃被吓得心脏扑通一下。
而宗明熹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抬头,就在视线攀升到岳凌楼脸上的那一刻……他好像见到鬼似的『哇』了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靠,还好延世蕃及时扶住了他,他才没有摔倒。
「皇上?……」岳凌楼刚才好像听到延世蕃是这样喊的。
然而还不等岳凌楼反应过来,宗明熹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只见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岳凌楼的手,抬起头来,双眼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了,肉麻兮兮地说了一句:「我终于找到你了……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
岳凌楼彻底愣住,浑身冷汗,蹙眉微恚道:「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你一定就是神仙姐姐……你看,我把画都带来了……」
说着,宗明熹把手中画卷一抖,那幅题有『人面桃』的画像,赫然出现在岳凌楼眼前!
记忆开始翻腾,就像洪水一般,把岳凌楼卷入了那段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时期。
――他在耿家的十年。
在耿家那间废弃的藏书阁里,也藏有这样的一副画,画中同样是一名黄衣的女子,同样是一树明丽的桃,同样是纷飞的瓣,还有青绿的草,碧蓝的天……
画中女子同样的微笑,同样的题词――人面桃!
岳凌楼愣住了,喉咙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卡住,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后退着,一步一步地后退着,轻轻摇着头……
不相信,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幅画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经亲手放火,烧毁的画……
竟然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
其实八年前,岳凌楼烧毁的画,和现在宗明熹带来的画,并不是同一张。
在洛府的中堂,洛宗建把这个故事讲给在场每个人听。
其中包括宗明熹,也包括岳凌楼。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大概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耿原修的未婚妻慕容情,爱上了一个叫岳闲无名书生。两人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但是耿原修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然而即使困难重重,慕容情还是没有放弃,她依旧偷偷和岳闲见面。后来慕容情怀上了岳闲的骨肉,慕容情没有隐瞒,向耿原修坦白,她希望他能成全他们。
耿原修一怒之下差点杀了岳闲,但在慕容情的泪水之下,他终于妥协。
他答应可以不杀岳闲,但依然不肯解除和慕容情的婚约。他提出比试一场,如果岳闲可以胜过他,他就解除婚约。而耿原修提出的比试,就是――画像。
耿原修相信,如果真的爱一个人,一定可以把那个人画得惟妙惟肖。
如果岳闲可以画出比他更贴近真人的慕容情,耿原修就承认他比自己更爱慕容情。
两人比画那天,正值初春,耿家园里,桃正好盛放。慕容情身穿一袭明黄长裙,手持团扇站在桃树之下。十米以外的地方,摆放着两张画桌,耿原修和岳闲用同样的笔、同样的墨、同样的纸,同样的砚……画出了两张不同的慕容情。
画上都题着『人面桃』。
然后耿原修请来当时全国盛名的十名著名画师来鉴赏这两幅画,看究竟哪一张更接近真人。

鉴别的结果……耿原修一败涂地……
十名画师中,竟没有一人认为他的画捕捉到了慕容情的神韵。
彻底的失败令耿原修无话可说,他认输了,并且按照当初的约定,解除了和慕容情之间的婚约。慕容情嫁给了岳闲,十月之后,他们生下了岳凌楼。耿原修不愿看慕容情跟岳闲受苦,于是他暗中用钱为岳闲打通了一条仕途。不久,岳闲终于考取功名,并且当上了杭州都司。
但是岳闲致死都不知道,他的仕途和功名,都是耿原修给他买下来的。
后来岳闲奉命查办狱火走私一案,但是这之中却牵涉到耿原修。耿原修无法忍受岳闲在抢走自己的未婚妻后,又要毁掉他的事业。于是新仇旧恨让耿原修狠狠地反咬了岳闲一口,岳闲被诬陷为勾结倭寇走私毒品的元凶,岳家被朝廷抄封。
耿原修本想把慕容情重新迎回耿家,但他万没有想到,但他来到岳府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两具凉透的尸体――岳闲的,还有慕容情的。
耿原修永远地失去了慕容情,但是他却把慕容情的孩子,当时只有六岁的岳凌楼,接回了耿府,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
或者说是,当成慕容情养大……
当年的那两张画像,岳家的那张在抄家的时候被朝廷没收,后来不知怎么混入了收集历朝秀女画像的『沉宣殿』,前不久又被宗明熹发现。而另一张耿原修所绘的,却被挂入了耿家的藏书阁,慢慢尘封。最后,完全毁灭在岳凌楼放的一场大火之中。
但是,这并不是绝对的真相,因为故事远没有这么表面看来的这么简单……
其实当年耿原修提出用画来决一胜负时,他本应有十足的胜算。他明明不可能输给岳闲,但是他却输了。耿原修至死都不明白,他究竟输在哪里……但是,慕容情却明白,岳闲也明白……岳闲的好友洛宗建,也是明白的……
耿原修所画,和岳闲所画,根本就是两个人。
耿原修画的是一个慕容情,而岳闲画的却是另一个慕容情。
耿原修画的是真正的慕容情,而岳闲画的是假的慕容情,她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做『木绒芩』,和『红叶』一样,是一种植物的名称。她们都是狱火结出的果实,都是诞生在紫星宫里的孩子。『木绒芩』不是『慕容情』,她而不是慕容家的小姐――更不是耿原修的未婚妻!
二十多年前,耿原修带慕容情来到广州。
也就是在同一年,紫星宫乾坤分裂,紫乾带着少数几名追随者也来到广州,准备南下南洋。
耿原修和紫乾相遇了,他们达成狱火买卖的协议;
慕容情和木绒芩也相遇了,她们因为名字相同,而成为很好的朋友。但慕容情和木绒芩相同的,也只仅仅是名字的念法而已,她们拥有完全不同的相貌。
慕容情爱的是耿原修,而木绒芩爱的却是岳闲。
即使相的时间很短,她们也像姐妹一般互相倾吐。
但是……
就在耿原修决定启程回杭州的前一天晚上,事情发生了惊天的变化――慕容情死了!
慕容情被紫乾所杀,而木绒芩则被强制易容成了――慕容情!
紫乾杀慕容情,而把木绒芩留在耿原修身边,只是为了更好地监视耿原修而已。
而对突然改变相貌,变成慕容情的木绒芩,紫乾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相反,他好像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似的,对木绒芩说:「你不是喜欢那个岳闲么?如果你跟我到了南洋……也许一辈子就见不到岳闲了……但如果你只想留在中原,而不为我做任何事,也是不行……所以,你要成为慕容情……」
所以从那以后,木绒芩成了慕容情,成了耿原修的未婚妻,和耿原修回杭州。
木绒芩把一切告诉了岳闲,但她不准岳闲再把这件事情声张出去,因为她怕事情败露以后,紫乾会对自己和岳闲不利。所以木绒芩背负着慕容情的名字,背负着监视耿原修的任务,留在了耿府,但是她的心――却一直在岳闲身上。
后来木绒芩终于不能忍受这种生活了,她一一地求耿原修解除婚约,但耿原修都没有答应。终于有一天,她带着怀孕的身体,哭倒在耿原修脚边,她求他……
耿原修终于心软,提出比画……

但是耿原修心中的慕容情,始终是死去的慕容情,他笔下的慕容情,也是死去的慕容情。他无法画出木绒芩的神韵,因为他爱的人不是她……
但是岳闲却可以,即使木绒芩的容貌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木绒芩,但是那举止和神态,只有他能好好捕捉……
正因为如此,那些被请来鉴定画作的画师们,才会一致认为岳闲更胜一筹。
耿原修输了,木绒芩和岳闲成婚。
十个月后,他们的孩子出生,取名岳凌楼。
随着岳凌楼一天天长大,木绒芩和岳闲都发现……他长得不想木绒芩,也不像岳闲……而像一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他像慕容情!
『这是复仇……』
木绒芩曾经在岳闲面前哭着这样说。
这是无辜惨死的慕容情,在对她……对她夺走了她的生命,夺走了她的身份,夺走了她的爱情――复仇!
每当看着渐渐长大的岳凌楼,看着越来越像慕容情的岳凌楼……
木绒芩会怕,岳闲也会怕……
这是岳闲和木绒芩之间的秘密,他们把这个秘密藏了很多年。岳闲只告诉给洛宗建一个人。洛宗建也为他们隐藏了很多年。直到现在,才告诉给其他人,包括岳凌楼。
◆◇◆◇◆◇◆◇◆◇
在听完这个故事以后,偌大的中堂,听不到一点声音。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故事震撼了他们的心。
――这究竟是怎样一段感情?又究竟是怎样一段纠缠?
它折磨了所有的人,包括耿原修、慕容情,还有岳闲、木绒芩。
以及,岳凌楼。
一阵风吹了进来,宗明熹的手一抖,那张画像飞了起来。
它从岳凌楼的眼前飞过,就好像是慕容情,从他眼前飞过一样。
飞扬的桃瓣,好像从画中飞了出来,在岳凌楼眼前纷乱;还有那首诗,也像从画中飞了出来……
人面不知何去……桃依旧笑春风……
人面不知……何去……
桃……依旧……笑春风……
恍恍惚惚的,岳凌楼的耳边好像传来悠扬的歌声……歌声听上去很远,就像是从天边传来……也许是洛府外面,河中画舫歌女的声音……因为隔得太远,拉得太长,听上去有些凄凉……歌词很模糊,隐隐约约听来就是:
岁月蹉跎……
人物消磨……
昔日峥嵘……
今日……

南柯……
第十四部完

月满西楼・第十五部・长生
第一章
京城,雪在不知不觉中又降了下来。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皇宫之中一片白雪皑皑之景。湖水也结了冰,就连冰面上,也是厚厚的一层雪。湖边的小亭子里,坐着一名披着毛茸茸的大氅,但依然冻得缩头缩脚的皇帝宗明熹。宗明熹捧着热乎乎的茶碗,茶碗上袅袅升起雾气,而在雾气的另一边,还坐着一名肤白胜雪的人。
「神仙姐姐,你为什么不下棋了……」宗明熹用冷得哆嗦的声音说。
「我说过,不要叫我神仙姐姐!」岳凌楼一眼瞪过去,手执一枚棋子,重重地放到了棋盘上。
「唔!好棋好棋!」宗明熹眼睛睁大,急忙赞扬,「不愧是神仙姐姐,一招一式都是神来之手,棋艺高超,精妙绝伦,朕今天真是大开眼界,钦佩不已……」
宗明熹话还没有讲完,谁知岳凌楼却不声不响地偏头望向了亭外的积雪。他只是随便下了一手,用得着这么夸张么?
从棋局开始,岳凌楼每下一手,宗明熹都跟在后面大加赞扬一大堆,而且每用词都不重复,神情激昂地讲得头头是道,连岳凌楼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舌灿莲。
「神仙姐姐,你不高兴?你在想什么?」见岳凌楼郁郁不语,宗明熹立刻担心起来。
「我在想……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神仙姐姐……」
「好,不叫就不叫。」宗明熹答应得的确爽快,但谁知一开口,却又是那几个字,「神仙姐姐,你到底在想什么嘛?」
「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岳凌楼已经心力憔悴,懒得再说。
从他第一和宗明熹见面开始,他就不断告诉对方不要叫他神仙姐姐。但谁知现在五六天都已过去,对方还是神仙姐姐长,神仙姐姐短的叫个不停。搅得岳凌楼头疼不已,还不仅如此,自从知道了岳凌楼住在洛府,宗明熹三天两头往洛府来。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雪也越下越大。
宗明熹怕是怕冷不想自己出宫,就派了轿子来洛府接岳凌楼入宫。每传召的命令下得是十万火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但待到岳凌楼进了宫以后,才知道不过就是些下棋赏雪之类的琐屑小事。
岳凌楼最近本就心情不好,正想好好待在洛府,静静修养一段时间,谁知道宗明熹就像一个瘟神似的缠上了他。对方身份特殊,贵为天子,岳凌楼得又得罪不起,甩又甩不掉。每天就像有一只苍蝇围着他的脑袋,嗡嗡嗡嗡叫个不停,快要被烦死了。
「神仙姐姐,该你下了。」
见岳凌楼迟迟不肯落下棋子,宗明熹催促起来。
其实不是岳凌楼不下,而是不敢下。只要他的棋子一落到棋盘上,宗明熹肯定又是一番溢美之词滔滔不绝,把岳凌楼吹捧得就像是圣人棋仙似的。宗明熹自己倒是没觉得什么,但岳凌楼却有些脸红,听不下去。
只见岳凌楼起身道:「皇上,这局棋我认输了,告辞。」
「神仙姐姐!」
见岳凌楼要走,宗明熹把茶碗一放,急忙追了上去,拦住岳凌楼的去路。
岳凌楼叹气道:「现在天色已晚,我再不回去,洛府的家丁都睡着了,谁给我开门?」
「那就不要回去了嘛。」宗明熹笑嘻嘻地建议道,「天已晚,神仙姐姐索性就住在宫里,我这派人给神仙姐姐准备一下……」
「不用麻烦。」岳凌楼坚持要走。

「如果嫌整理房间太麻烦,神仙姐姐不如来朕的寝宫休息吧?」
宗明熹没有一点邪意地提出一个让岳凌楼汗颜不已的建议。
如果换了其他人来说这句话,岳凌楼早就扭头走人,但现在对方是宗明熹,岳凌楼相信,就算他脱光了衣服站在宗明熹面前主动引诱,对方还是不敢做出什么实质上的事情。
因为这几天相下来,岳凌楼早已看透,这个宗明熹简直就把自己当神仙一样敬仰着,恨不得修一座佛庙把自己高高供起来,还要早晚三炷香,磕头行大礼。
「神仙姐姐,要不我派人通知洛家,你今晚留在宫里好不好?」
「免了吧……」
宗明熹三天两头传召岳凌楼入宫,洛家的人早就在用怪异的目光打量岳凌楼了。但真正找到岳凌楼认真谈起这件事的人,却只有洛少轩一个。
岳凌楼当时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自己绝对不会滋生事端,并且洁身自好。而洛少轩也相信了他。但如果现在突然传出什么留宿皇宫的谣言,恐怕岳凌楼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勾引皇上的罪名了。
「神仙姐姐……」
见留不住岳凌楼,宗明熹可怜兮兮地就像一只路边的小狗。
岳凌楼无奈地轻叹一声,微微躬身,给宗明熹行过礼后,转身离去。
「神仙姐姐!」宗明熹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我把这盘棋留着,明天你再陪我下完好不好?」
岳凌楼停住脚步,站在雪地里,转身问道:「这是命令?」
宗明熹急忙跑上前来,给岳凌楼撑伞挡雪,反问道:「是不是我要说这是皇命,你才会来?」
岳凌楼冷声道:「天子开口岂同儿戏?你应该随时记得,你的一句话可以要了人命,你的一道诏书,可以断掉一颗人头。君无戏言,皇上请慎重。」
「朕说话从来都是很慎重的。」
「是么……」岳凌楼回答的声音很低,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神仙姐姐你又怎么了?」宗明熹就怕岳凌楼不说话。
「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
说着,岳凌楼缓缓抬头,望着宗明熹那未经风浪,略显幼稚的脸,「只是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皇上的一道诏书,差点要了我朋友和他妻孩的性命。」
「咦?怎么会有这种事?」宗明熹大吃一惊。
岳凌楼本是随口说说,但见宗明熹竟露出一副完全不知此事的表情,不由得露出厌恶之色。宗明熹的那道圣旨,害镇抚司锦衣卫几十名人被追捕,害洛少轩和黎雪受到押解之苦,还差点害死黎雪腹中的孩子,但是他自己――却把什么都忘了!?
岳凌楼冷笑道:「皇上难道不记得了,几个月前你传给东厂锦衣卫的那道拘捕洛少轩的圣旨?」
宗明熹冥思苦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他究竟什么时候发过这样一道圣旨。
「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岳凌楼压住怒气,继续道,「那圣旨上的字字句句,我到现在还记得。我背给皇上听听?」
宗明熹点了点头。
于是岳凌楼背道:「圣旨上写的是:查镇抚司指挥使洛少轩勾结妖人,威胁朝廷命官,图谋不轨,证据确凿。特命锦衣卫将其与相关人士逮捕归案,押送京城候审――这下,皇上记起来没有?」
「这个……」宗明熹低头想了好久,但还是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羞愧地告诉岳凌楼道,「朕还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下过这道圣旨……」
「皇上。」岳凌楼眼神一凛,突然觉得事有蹊跷,双眉压低道,「皇上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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