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原音濑-偷牛贼
偷牛贼BY:木原音濑
虽然中午的阳光就像火一样倾注而下,但是随着太阳被阴云遮住,热度也逐渐地缓和了下来。
屋邸从傍晚开始就更加慌乱起来。造酒屋“佐竹”的主人佐竹孙六在外面谈生意,原本预定住在八里
地外的宿场町,但是当听说六岁的独生子亮一郎病危后就慌忙赶了回来。从白天开始,医生、护士,以及
女仆就频地出入病人的店间,所有进出的人都一脸阴沉,暗中传达出孩子的状态不是很好的消息。
亮一郎乳母田中友江的儿子德马,因为不被允许接近病人的房间,所以只好住院子里种着的橙色百合
底下抱着膝盖,蹲在那里。周围越发嘈杂起来,他看到母亲跑过院子对面的走廊。
德马知道,不管再怎么尽力,亮一郎的性命也所剩不多了。
抬起下巴,向上看去。在屋邸的屋顶上面,有条很大的白蛇。它盘着身体,将红色的信子伸向天空。
注意到蛇的存在,是在五天左右以前。蛇最初只有一只狗那么大。以前也发现过白色的蛇盘踞在屋顶上。
那个时候佐竹家的婆婆死了,婆婆死后蛇就消失了。德马觉得白蛇是吞噬人命的妖怪。
发现蛇的时候,他想过这会是轮到谁死了。结果那天晚上开始,亮一郎就发烧昏迷,随着情况恶化
,蛇逐渐肥胖了起来。
亮一郎不是身体结实的孩子,凡是感冒流行就一定会染病,经常躺在床上。母亲阿米对独生子变得极
为神经质,听说可以恢复健康,就煎很苦的叶子让他喝,还让他吃虫子,然后尽可能把他关在房间里,但
亮一郎却固执地不肯听话。
“阿德、阿德,出去玩吧。”
热度一退,他就会掀开帘子一角呼唤在走廊上擦地板的德马。虽然说“少爷,这样会被夫人骂”,但
是活泼的独生子根本不肯听。因为他从后门偷偷离开了房间,所以德马也只能无奈地跟着:“这么跑对身
体可不好”,“下河的话会感冒”,这么追来追去的途中就常常已经日落西山。像这样忘我地玩过的第二
天,亮一郎一定会发烧不能下床。
无计可施的阿米想:“因为有玩耍的同伴在才会乱来吧?”所以曾经把德马派到其他人家里去当差。
结果亮一郎为此哭了三天三夜,连饭都不吃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慌忙把德马叫回来。
德马并不讨厌富裕家庭的孩子那种特有的奔放和任性,他非常疼爱比任何人都亲近自己,好象弟弟一
样的亮一郎。在醒悟到妖怪要吃亮一郎的时候,德马考虑着能不能把它赶走。但就是向它丢石头,石头也
会穿过白蛇,落在对面的瓦片上。想要用诱饵让蛇会怕的猫登上屋顶,猫却看都不看食物,光是对着上面
竖起毛威吓着。为了求神也去了神社和寺院,但是亮一郎却丝毫不见好转。知道是什么不对,自己也能看
见。尽管如此却无计可施,他懊恼极了,很不甘心。
阿米走在走廊上。低垂着脑袋,头发散乱,脚步就像病人一样摇摇晃晃的。这两天德马没有见过阿米
,因为她都呆在亮一郎的房间里。阿米注意到德马后,穿上草鞋来到院子里。她来到蹲着的孩子旁边,看
着屋顶流粗豪了大颗的眼泪。
“你也看得见那个吗?”阿米指着屋顶询问。
德马点了点头:“我看见有白蛇。”
这么回答后,阿米咬着嘴唇说“我看见的是大蜘蛛”。
用和服的衣襟擦拭着泪水,瞪着屋顶的阿米低声说“我才不会把孩子交给你这种家伙”后,就转过身
,穿过院子走向外面。
明明已经日落了,却不带人随行,也不提灯笼。对这非同寻常的样子德马感到不安,他打量了下周围
,但其他人都在陪着亮一郎吧?看不见一个身影。德马一个人追在了阿米的身后。
伴着沙沙的声音,阿米快步走在干涩的沙子路上。走在串起民居的小路上的时候,因为有每家窗户中
泄出的灯光所以并不寂寞,但是到了桥前周围就突然昏暗了下来。
桥对面有灯笼的光亮一闪一闪的。住在邻镇的商人男子背着蔓藤纹的包裹走了过来。男人以前也来
过佐竹家,注意到阿米后,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这不是佐竹夫人吗?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阿米看着商人男子,轻轻点了下头后擦肩而过,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步。过了桥,越过河堤后两侧是绵
延的宽阔田地。灯火完全消失了,唯一照明道路的月光也被云层半遮半掩的,边得昏暗不明。
温暖的风吹拂的,道路两侧的草唰唰作响。猛然间,眼前有明亮的光芒切过,小时了,然后又亮起来
。注意到的时候,德马已经走在了无数萤火虫的青白色光芒中。明明非常美丽,却觉得有哪里不祥,脊背
冒出了鸡皮疙瘩。阿米突然停住,转身看过来。她的背后是两条岔路,一条通向邻村,另一天则延伸到
山。风咻咻地吹过,吹得阿米的和服衣袂发出啪啪的声音。
“你回去吧。”
德马摇头。
“回去。接下来不能再往前走了,明白吗?”
阿米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德马低下头。听到踏入草丛的声音,阿米的草鞋进入了视线。那碰触着
自己头部的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头发。
“你是聪明善良的孩子。接下来请连我的份一起好好疼爱亮一郎吧。”
阿米进了山路。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了,德马还是僵立在那里。他在考虑怎么办才好,结果就是德马
朝山路走去。虽然被告诫说不要去,但他觉得不能让阿米一个人走。
虽然夜路是那么昏暗,可德马知道自己是跟在阿米的后面。只要强烈地希望着去哪里,就会从手掌中
出现小猫那么大的鬼。鬼会告诉他前进的道路。
从懂事起,德马的手里就有鬼。不是传说中吃人的可怕的鬼,而是老实的小鬼。但是有时小鬼会“活
-活-”地叫德马。按它叫的跟过去的话,那里多半会有更大的鬼。小鬼能做的事情他大都知道,如果是
大鬼的话,就可以做出更多的事情。可是德马没有打算养大鬼,总觉得不可以养。偶尔会看到养大鬼的人
。但是拥有大鬼的人大都会不幸或者被人责骂,可他们大都不知道自己养着鬼。
德马在小鬼的引导下走着。阿米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但是走下去的话迟早能够追上。连续几小时都
在爬山,道路没有整理过,荆棘丛生,弄伤了脚。
穿过炭窑和旁边的烧炭小屋后,道路更加狭窄。变成了只有猎人能走的兽道。远传来分不出是狗还
是狼的叫声,德马心惊胆战地前进着。就算习惯了山路,德马的腿也逐渐疲劳起来,在觉得腿已经好像古
树一样在嘎吱嘎吱作响的时候,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了。
小小的沼泽,阿米站立在边缘,德马慌忙将带路的小鬼收进手里。他觉得被阿米看见的话,会遭到斥
责
(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出去买好了。)
他写在纸上给亮一郎看。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突然想到外面走走。”
沙啦沙啦,他又写道:
(您要出去散步吗?)
“是啊……”亮一郎站起来,返回房间从书包里取出钱包放进口袋。右手拿着帽子来到走廊,德马正
垂手站立在走廊上。
“你在干什么?你也一起去。”
德马慌忙地跑向玄关,把扫帚放好。
原本打算随便顺着河岸散步,但是出门的时候德马被婆婆拜托买东西,于是绕远路去了商店街。德马
进了鸡蛋店,海苔店,最后到了针线店。在店子的外面等待时,头上结着大大的蝴蝶结,好像女学生的两
个年轻女子进了店里。刚才还在哇啦哇啦大声说话的她们,在注意到德马后却面泛红云地闭嘴低下头。
是因为白皙而纤细的缘故吧?即使已经二十七岁,德马仍然有着比实际年龄年轻、学生一样的气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亮一郎看起来比较年长。带他去大学的话,初见面的人一定会问“他是老
师的书童吗?”
买完东西,走上了沿河的道路,一边眺望着被彩霞模糊了身影的夕阳,一边缓缓走在飞起尘土的道路
上。德马也在半步距离的地方跟着。桥对面出现了茶屋的招牌,于是突然感觉肚子饿了。这么说来,中午
的荞麦面只吃了一半而已。虽然知道回去就有晚饭,还是无法忍耐,亮一郎在茶屋招牌下的长板凳上下来
,向站在旁边的德马招手,让他坐在旁边。
来询问要用些什么的十岁左右的女孩,大胆地盯着亮一郎。她还带着口音,好像是刚从乡下来的样子
。衬衫,西服,西装裤这样的洋装,在现在的都会已经不是很稀奇的物事了。亮一郎讨厌和服,除了仪式
用的服装全都理掉了。就寝的时候,他也穿西洋的睡衣睡觉。他觉得古板的和服就是那陈旧时代的遗产
。
他也让德马穿过洋装,但德马好像不喜欢,很快就换回了和服。不过穿了衬衫代替内衬,也算残留了
洋装的余韵。硬要强迫他的话似乎显得不够成熟,所还是随他喜欢去了。
茶和团子很快就送来了。劝德马吃个团子,第一他拒绝了,第二就低下了头拿起了竹签。
太阳已经西沉,将过往行人的影子拉得更长。人力车过桥时发出的咯啦咯啦的吵人的声音。戴着斗笠
的卖菜苗的和卖鱼糕的小贩一边走一边吆喝着。
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行人,一对年轻男女过桥来,好像夫妇一样相依相偎在一起。偷眼看看旁边,德马
正看着顺流而下的小船。亮一郎这个人一旦在意起来就忍不住,所以亮一郎装作是无意,却还是直接地进
行了询问。
“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转过头来的德马很吃惊似地眨着眼睛。
“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v
亮一郎有点生气地飞快重复了一遍。德马露出似乎在思考的样子来,然后拿起了亮一郎的手。从被抓
住的手腕,和手心中描画着冰冷手指传来的感触让他一瞬间脊背发颤,但写出的语言让亮一郎马上动摇了
。
(我有喜欢的人。)
亮一郎看着德马。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看起来清凉凉的。
“哪里的女人?”
德马暧昧地笑笑。
“告白了吗?”
摇头。
“为什么不告白?”
再暧昧地笑了。也许是觉得拿出纸和笔比较麻烦吧,德马就这样在亮一郎的手心写上(因为觉得即
使告白也是给人家添麻烦)。不知道他是在介意无法说话的事情,还是对方是身份高贵的女性,但看起来
是没有表达心意的样子。
“是吗?”只是答了这么一句,亮一郎就陷入沉默。冰冷的手指也离开了。虽然对德马喜欢的女人在
意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但是如果详细追问是什么女人的话,对于这个表明不会告白的男人似乎太过分了。
而在郁闷的亮一郎身边,当事者本人则带着和平时一样的表情,喝着已经冰冷的茶水。
德马是体贴的男人,就算嘴巴无法说话,人品也好得自己都可以做担保。就算身份不同,至少也应该
传达心意,亮一郎考虑着是否该为他们牵牵线。但是如果对方身份高贵的话,就更加无法想像她会答应一
个无法说话的男人。
为他们牵线,这究竟是不是算自己的良心之举呢?亮一郎疑问道。即使为了德马着想为他们牵线,也
不觉得会被人放在心里。明知道受伤的会是德马,还要撮合他们的意义在哪里呢?亮一郎将脚边的石子踢
向河里。
从茶屋的板凳上站起来,付账后走出去,德马也跟在后面。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良心什么的是在说谎
,自己在期待把德马的心意传达给对方女性,然后让德马无情地被甩掉。不错,自己无法忍受德马“喜欢
”上什么人。
如果提出“我来帮你向对方说”,而说了后不行当然好,万一对方的女性也中意德马的话,自己就会
后悔一生。但是不管说还是不说,都会后悔。早知会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如不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性”
。但是已经问了也没有办法。
迷惑一直持续到回到家为止。拉开格子门,站在玄关的拉门前,亮一郎回过头去。德马好像要把买回
来的东西先交给婆婆,转向后门去了。
“德马。”
男人站住,回过头来。
“刚才的事情……”
男人微微歪歪脑袋。
“那个,就是你喜欢的女人的事情。要不要我帮你说。传达心情这点事情,我也不是不能帮忙的。”
德马牢牢地盯着亮一郎,一边笑一边摇头。但是那夕阳下的脸孔看起来却有些寂寞。点点头,似乎是
对他的提议道个谢,德马消失在了后门。向着消失的背影,亮一郎对他没有拜托自己而感到安心,然后又
非常讨厌安心的自己。
“佐竹人又粗鲁,性格又坏……”从助教室的房门的对面,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亮一郎站在门前,鼻
子上面挤出了不高兴的皱纹。
“也不知道给前辈面子,也不知道怎么说谢谢。那小子以为穿上西服就算是都会人,特别自以为是。
再怎么穿得西洋化,从他骨子里散发出的乡下土包子味就是不会消失。”
是同是植物学系的助教福岛的声音。血一下子冲上头来,亮一郎很大声地打开助教室的房门。里面是
福岛和为福岛帮忙的名叫原的学生。两个人惊得快要跳起来似地回过头来。亮一郎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踩
着地板进入房间。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福岛立刻闭上说闲话的嘴巴,装成不知情的样子啪啦啪啦翻弄《
本草图说》。亮一郎走到他面前,抓起书扔在地板上。
“与其大白天就和学生说无聊的话,去把上上月去过的权堂山的腊叶标本进行分类如何?一直那么堆
在桌子上的话,就只是枯草和垃圾而已。为了减少点麻烦,要不要我去叫收拉圾的来?”
这是对福岛以采取的植物还在压腊中为理由推三拖四,至今没有整理做出的讽刺。背对着脸孔通红,
紧闭着嘴巴,握紧双手瑟瑟发抖的男人,亮一郎把书放在分配给自己的桌子上。
“你、你不知道礼貌这个词吗?我比你先进峰仓教授的研究室,一直在帮他的忙,是你的前辈!”
听也不听他的怒吼,亮一部靠近书柜拿起旧报纸翻开。掐下了夹在中间的叶子的一角,用手指按了按
,已经干燥到了合适的程度。
“而且你收拾的那些不都是穷酸的下等植物吗?”
亮一郎转过头,轻视对方地从鼻子里冷笑一声。
“这和高等低等有什么关系?因为谁也不做,所以我来做。再说,如果是值得付出礼貌的人的话,我
不会吝啬礼貌。因为我清楚对什么人该有什么对应。”
还以为他会来抓自己的胸口,结果脸孔旁边却发出了咔嚓的巨大声斋。在觉得疼痛的时候,脊背已经
被撞在刷成白色的墙壁上。
“老师,老师,请不要这样。”原吊在福岛的手腕上阻止他。
出手打了一拳还不能消气的福岛像牛一样喘着粗气。原本属于急性手、总是比别人先生气的亮一郎,
这被对方抢先发火,结果自己的怒气却不可思议地一下冷却了下来。
“不、不过是个乡巴佬!滚出去!”
这里是包括亮一郎在内的三个助教共用的房间,他没有理由出去。但是看着原那哀求的眼神,也觉得
再争吵下去未免太无聊了,所以自己离开了房间。下楼梯的时候,看到植物学教室的教授峰仓志之介走上
来。峰仓是个五十余岁,很有气质的男人。鼻子下面蓄着气派的小胡子。虽然亮一郎不喜欢和服,但是峰
仓却非常适合和服。打了个招呼打算擦肩而过的时候,被峰仓“佐竹君,佐竹君”地叫住了。
“前几天不是采到了很少见的水草吗?那个已经分类了吗?”
“不,还没有。不过我想说不定是石持草科的……”
峰仓嗯嗯地点头后,对着亮一郎微微一笑。
“虽然还没有详细决定,不过这本教室要发行一本书籍。里面会介绍全日本的植物,也可以说是《
日本植物图鉴》吧。我将担任监修,请你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
听到要出植物图鉴,亮一郎的脸孔上自然地浮现出了笑容。
“那么,已经要开始着手了吗?”
没错,峰仓点头同意。日本现在还没有介绍全国植物的图鉴,连分类学也都要依靠外国学者的著作。
在这种现状下,峰仓教授平时总是说:“要用日本人的手,创造出大致搜集了日本所有植物的图鉴。”而
亮一郎也是非常赞同峰仓的构想的人之一。
“如果我能派上用场的话,请一定要让我尽一份力。那本书一定可以成为日本植物学的基础!”
对于亮一郎坚定地回答,峰仓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制作植物图鉴的话,就需要收集更多的标本并进
行分类。亮一郎把和福岛的争执完全忘在了脑后,一边设想着会成为什么样的书籍,一边走进了学舍后院
的小型温室。在玻璃围起来的温室中,种植着若干峰仓由外国带回来的珍稀植物。因为是热带的植物,所
以对温度和湿度的要求很严格,迟迟无法培育成功,但是也有几种已经扎了根。
温室的管理由在助教中最年轻的亮一郎负责。早上要最早来到大学,观察植物的状态,浇水施肥。如
果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就细致地进行观察和素描。
亮一郎喜欢温室里的浓密空气。那种汗津津的温度,会让人想起乡下那多沼泽的山脉。
亮一郎的亲生母亲在他六岁大病的时候不见了。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也没有回娘家,父亲发
动了人手去寻找,但最终也没有找到。
人们说:“那位夫人那么漂亮,是不是遇到了人贩子啊?”也有人说:“扔下生病的孩子逃跑,真是
不知廉耻的女人。”最后看见母亲的是个行商的男子,听说看见她走向镝山的方向。于是年幼的亮一郎带
着德马去山里寻找了好几。
在自己因为大病卧床不起的同时,乳母的儿子德马也因为咽喉疾病而失去了声音。德马是不可思议的
男子,不管多么漫无目标地进入山里,最后也一定找得到回家的道路。就好像脑子里有指南针一样,总是
毫不迟疑地引领着亮一郎。
在山里,亮一郎不断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他毫不怀疑,她就在这个山的某个地方。也许可以说是孩
童的执念吧?他没有根据地相信着“她在这里”、“她会回来”。现在虽然已经完全死心了,但从某种意
义上说,确信不疑的过去也许比现在要更加幸福。
有一,进山的亮一郎在沼泽附近发现了丛生的小。开放在枝头的朵瓣的前端是桃色的,非常
美丽。他觉得那好像母亲指甲的颜色。肌肤雪白的母亲那纤细的手指上好像樱瓣一样的指甲,不知为
什么强烈地残留在脑潮中。他将连根带回家里,种植在院子中。可是很快就干枯了,让亮一郎嚎啕大
哭了一场。于是第二天早上,德马从山上带下了同样的。可是那株也很快就干枯。于是德马再挖了
种植在院子的每个角落。大部分的都干枯了,但只有种在水池边的一株扎下根,开了一个月左右。
那之后亮一郎几乎每天都进山去,带回各种各样的种植。因为收集了太多,有段时期院子都被野
填满了,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第二年,亮一郎进了私塾。但是他非常认生,和老师无法融洽相,入学的第二天就吵着不要去。但
他父亲是个热心教育的人,认为就算是乡下的造酒屋的儿子也需要教育,所以拖也要把孩子拖去上学,可
亮一郎也是一旦说出口就不听别人劝的任性性格。最后无计可施的父亲使用了杀手铜:“那我让德马去服
侍别人。”他知道儿子从心底依赖德马,连片刻也不想离开他的身边,真是极为见效的威胁。亮一郎只得
不情不愿地答应:“如果德马也一起去就算了。”
私塾、初中,亮一郎都是和德马一起上的。尽管德马是佣人的儿子,而且不会说话,但是他学会了阅
读英语和俄语,也可以解释古文。
因为和亮一郎一起去学校,德马在背后被人说“明明是佣人还以少爷自居”、“嘴巴不会说话,工作
也不做的废物”。他的母亲友江也受到了不少排挤。可是即使她去恳求:“少爷,请您行行好,不要管我
儿子了。”亮一郎也还是抓着德马的和服袖口不肯放手。
对于一个佣人还如此地执着,亮一郎也没少受到嘲笑。但是他觉得那些嘲笑的人完全不知道失去的意
义。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留下期待就消失了的残酷。想到思念母亲,哭着在山里寻找的日子,现在心
脏也还是撕裂一样的疼痛。
德马是承受了那个时候的自己的全部绝望的容器,是母亲的替身,也是自己的理解者。谁也无法代替
他,也没有可能代替。
传来咔嗒声。回头一看,吃惊地发现德马站在温室的入口。
德马对大学的事情很熟悉。因为在采摘和整理植物时,亮一郎一定会请他帮忙。从亮一郎做学生的时
候起就是这样,所以教授和助教们也都认识德马。
拿着两把伞的德马微微一笑。他在亮一郎身边蹲下,用手指着手工制作的水池和围在周围的草。
“你知道吗?”
听他一问,德马轻轻擦擦手指。看起来德马还记得自己说过这种野草的色和母亲的指甲相似。这么
说来,在亮一郎把这种种入温室的时候,福岛还生气地说过不许在这里种杂草。想起被他打的事情,怒
火就在心底熊熊燃烧起来。
“我不记得有叫你帮忙……有什么事情吗?”
德马反复从上到下挥动着右手。好像是说下雨了,要带把伞的意思。在亮一郎进温室之前,天空就已
经灰蒙蒙的,但是还没有下起来。
“还没有……”
就在他刚要说还没下的时候,啪啦啪啦,温室整体都响起了玻璃被雨水敲打的声音。德马得意地笑了
笑,从怀里取出纸笔。然后他写道:
(今天离开学校的时候请从后门走。)
“后门?”德马有的时候会让他做些事情,什么从西面回家啦,或是让他带上护符之类的东西啦。
“为什么不可似走正门?”
听到后,德马再在纸上写了什么。
(正门有不好的东西,附身了的话很麻烦。)
看过后亮一郎说了声“哦……”德马平时可以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因为从小就再三说一些不
吉利的话,所以大家都说不要接近那小子,他被狐狸附身了等等,被周围的人所讨厌。
“明白了。今天我不从正门回去。”
德马轻轻地点头。
“那么,也告诉其他人不要走正门比较好吧?”
于是德马写道(没关系吧?)
“虽然这么说,但是明明有不好的东西,还……”
(并不是对通过的所有人有害。即使被附身,也是那个人的命运吧?)
亮一郎猛地感觉到了无法释然的东西。
“我因为有你的忠告,所以不会被奇怪的东西附身。这样不是不公平吗?”
(不是的。)
清楚地否定了之后,德马继续写下去:
(什么也不知道地路过那里而被附身也好,因为我在亮一郎身边提出建议而回避了灾祸也好,这些都
是命运吧?)
亮一郎也无法反驳。德马在亮一郎的身边放下伞,沙地站了起来。德马喜欢穿白色质地的和服。看着
白色和服的德马,学生曾经在亮一郎耳边说过“真是有着一样姿态的人呢”。虽然苦笑着表示:“这对
男人来说,不是让人高兴的赞美吧?”但是也再意识到,即使从别人的眼光来看,德马也是美丽的存在
。
德马看着自己。想着他为什么这么看自己,才注意到是因为自己没有转开视线。那种不说点什么就不
行的感觉,让亮一郎开了口:
“老是看到多余的东西,你也很辛苦吧。”
德马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是很快又像打圆场似的笑笑,那是寂寞的笑容。
亮一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已经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只得闭上了嘴巴。德马轻轻地鞠了个躬
,回去了。他走了之后,亮一郎和自己居然是这么没神经的人很是郁闷了一阵子。
从温室返回助教室后,发现福岛不在里面,只有学生原一个人在更换着作为吸湿纸夹在标本中的报纸
。原好像害怕亮一郎似地战战兢兢地低垂着头。
尽量不去注意尴尬的气氛,亮一郎开始素描标本。正热衷于绘画而忘记了学生的存在的时候,“佐竹
老师,对不起,可以问一下吗?”原发出了声音。
回头一看,原手拿着报纸,带着走投无路般的表情站在那里。
“这个……那个,怎么办才好呢?”
看了眼报纸,夹着的标本已经发了霉。如果只是少量的霉和污垢的话用酒精擦拭还能勉强挽救,但是
那个标本已经在腐烂了。
“啊,这个不行了。”
听到亮一郎的话,原脸色发白。
“吸湿的报纸换得太晚了啊。这种时期必须每天更换的……”
原看起来快哭出来了。
“这是老师重要的标本,怎么办?我已经按他的吩咐两天换一了。”
亮一郎紧紧地盯着报纸之间发霉的标本。
“扔掉吧。这个……是上个月去权堂山的时候收集的吧?不是那么珍稀,教授也采摘到同样的东西呢
。”
原犹豫了相当长时间,终于把标本扔进了垃圾箱。那之后,他将两三个发霉开始腐烂的标本一个个请
求判断一样地拿给亮一郎看。
“佐竹老师真好像图鉴一样。”
看着不用查书就一一说出早的名称的亮一郎,原很佩服地点头。
哪里……虽然嘴上谦虚一下,感觉倒是不坏。说不定,自己一开始因为是福岛的跟班而敬而远之的原
也是个直率认真的男人。
因为下了雨的关系吧?天色比平时暗得早。在过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原对亮一郎招呼“我先失陪了”
。不过打完招呼他还是迟迟不回去,就在奇怪的时候,他突然说“中午……真的非常对不起”,原来他在
为福岛的粗暴举动道歉。
“福岛老师平时不是对别人说三道四的人,今天好像有些烦躁……”
看着那双求救似的眼神,开始觉得变成夹板的学生很可怜,于是亮一郎就表现了大度,说他不会放在
心上。于是原一副松口气的样子放缓了紧张的表情。
哗哗哗,雨水的声音变强了。下得还真不小啊,靠近玻璃窗俯视下方,看到一个拿着很大的折叠伞的
男人从正门出去。是福岛。不在助教室的他之前大概是呆在图书室吧?
“原。”亮一郎回过头去,“今天从后门回去吧。”
原歪着脑袋“啊?”了一声。
“正门好像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是老师能看到那个不吉利的东西吗?”
“不,我看不见。是有个朋友叫我不要走正门。”
“老师您相信有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吗?”
亮一郎回了声“不”,觉得他的话合不上的原说:“那么老师很奇怪啊。”
亮一郎反问:“有什么奇怪吗?虽然我讨厌占卜和迷信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信赖那个说看得见的男人
。”
福岛的身影从视野消失了。虽然和那个人无论如何都合不来,但还是不希望不吉利的东西附在他身上
……亮一郎想。
店头的灯笼随风摇荡。合上伞后,水好像瀑布一样从伞尖上流下来。从玄关进到里面,也许是听到了
拉开房门的声音吧,在呼叫之前德马就已经从走廊走出来。亮一郎把为了不弄湿而小心拿回来的包裹递给
德马。
“我买了婆婆和你的份。回头吃吧。”
看着点心包裹,德马露出了微笑。然后将点心包裹交给迟了一步出来的婆婆,开始用手巾擦着亮一郎
的肩膀和腿部。
换好衣服后,正好是晚饭时间。在桌子上和德马面对面吃饭。虽然也邀请过婆婆一起吃,但是她好像
不习惯桌子和椅子这样的西洋风格,很客气地婉拒了。
自己不说话的话,晚饭就变得很安静。今天虽然雨水哗哗地很吵人,但还是无法抹掉某种微微的寂寞
感。
晚餐结束后,亮一郎对婆婆说把酒和点心拿到起居室来。虽然也劝说拿酒壶到房间的婆婆喝酒,但婆
婆客气地说“那怎么可以”,只吃了些点心,就迅速返回了自己的房间。亮一郎在昏暗的灯笼光中,面对
德马,一点点地喝着酒。即使关着格子门,哗哗的雨声还是传了进来。亮一郎劝酒的话德马就无法拒绝,
那雪白的脸孔和脖颈逐渐因为醉意而红了起来,亮一郎一个人享受着这幕风景。
“这么说起来你吃过牛肉饭吗?”
德马摇头。
“之前也和学生去吃过,相当好吃。下带你去吃吧。”
红着脸孔,德马点头。亮一郎拿起酒杯,德马上前为他斟上。
“如果是乡下的爸爸听到居然吃牛肉,一定会吃惊地说世道不古吧?”
喝了那杯酒,亮一郎拿起点心馒头。
“喂,你知道这个馒头的名字吗?”
德马摇头。
“据说叫多兰。但是吃了也不会从里面出来草和。”
笨拙的笑话让德马眯缝起眼睛笑出来。看着他高兴,亮一郎也笑出来。说老实话,正是因为想看他因
为这个玩笑露出笑容才买回这馒头的。在适当醉意中笑着,真是很快乐的心情。
亮一郎骨碌躺倒在榻榻米上。灵魂就好像飞向了天板。榻榻米忽然发出吱吱声,睁开眼睛,发现德
马跪在自己身边。把手掌放在眼睛上,再用手往右边比划。他在说已经准备好了床铺,困的话去那边睡。
“再喝一点吧。”
德马缓缓地左右摇着头,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不,是我要喝。”
爬起身来,亮一郎喝了三小杯,故意将头枕在德马膝盖上。德马自然不说不要,也没什么动作表示。
趁着这个,亮一郎在男人膝盖上装起睡来。
这么说起来,小时候失踪的亲生母亲也常常让父亲枕在自己膝盖上。突然就想到了父亲还好吧?本想
过要问上个月回乡下的德马的,但是磨磨蹭蹭日子就过去了,现在问好像又错过了太多时间,所以放弃了
。虽然德马时不时回乡下,但是亮一郎只有正月回老家。因为有工作,而且说真心话,不太想回去。
亮一郎是乡下造酒屋的长子,原本应该是继承人。按说没有留在大学悠闲地研究植物的立场,但之所
以得到了容许,是因为父亲迎娶的后妻生下了儿子。
父亲迎娶后妻是在亮一郎十二岁上初中的时候。距离母亲阿米失踪已经过了六年。后母是乡下的女孩
,十九岁,很年轻。无法舍弃对亲生母亲的回忆的亮一郎不能亲近新的母亲,在此期间弟弟又降生了。从
那个时候起,就觉得自己的存在与家中变得格格不入起来,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冒牌货”。违和感每
年都在扩大,上大学后更是因为每年只回去两变得格外明显起来。
比起回老家来,在这边的家里和德马两个人在一起要更加踏实。可是对即使回了老家也只感觉到违和
感这一点,胸中还是有着寂寞和乡愁。
睁开眼睛后,那细长的凤眼俯视着自己。微微张开的嘴唇,因为轻微的醉意看起来才异常艳丽。想接
吻的妄想顿时充满了整个身体。男人却不知道这种冲动,好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抚摸着亮一郎的额头。
“今天我从正门回来的。”
德马睁大了眼睛。
“虽然你叫我从后门回去,但是总觉得只有我逃走很卑鄙。”
抬起的嘴角暧昧地歪了歪。
“那个灾祸沾在我身上了吗?”
德马缓缓摇头。是吗?嘀咕之后,亮一郎笑了。
“我的运气强啊。”
嘟哝着,亮一郎倾斜身体,将脸孔压在枕着的男人膝盖与下腹之间的位置。装出撒娇的样子吸气
,脑子中转着能不能闻到男性体液味道的邪恶念头。
六月初,助教和助手,还有几个学生一起去五里之外的谷之濑山采集植物。因为采的植物标本会比较
多,所以亮一郎让德马同行帮忙拿行李。
德马拿着标本采集夹和便当跟在亮一郎身后o因为从小就经常一起走,帮忙进行标本的整理,所以德
马比学生还要熟悉植物的名称。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亮一郎一边和德马说话,一边采集。不知道德马无
法说话的学生,还时不时会误解佐竹老师真爱自言自语。
在林子中,亮一郎发现了百合科的三山缘灵草。这种草开的外侧是绿色,所以不引人注目,但它毕
竟开了。不止一来过谷之濑山,但这还是第一找到。弯下身体去挖那很很粗的根部的时候,从旁
边传来了学生的说话声。
“今天福岛老师没有来啊。”作为男人来说比较多嘴,有些软派气质的名叫伊丹的学生,对同样是学
生的原说。
“好像是胃的状况不太好。”
伊丹耸耸肩膀,嘿地笑出来:“真的只是这样吗?最近福岛老师的乱交可是很有名吧?不是传言说迷
恋上吉原的舞妓……”
“你不要胡说八道!”
即使原生气,伊丹也只是做出吃惊的样子后退。
“怎么是胡说,大家都在说啊。虽然不能说为了散心去玩是坏事,但是至少应该懂得分寸吧。如果妨
碍到学业不是本末倒置了。”
原没能回答,伊丹带着被我说中了的表情离开。后来原就不知去了哪里,亮一郎的胸口残留着很不好
的感觉。
最近福岛经常向大学请假。亮一郎只听说他身体不舒服,不知道进一步的事情,也没有打算去知道。
亮一郎过去和那一行的女人玩过几。不对,也许该说他被玩弄才正确。女性的手臂是柔软温暖的。
可亮一郎从没有沉溺在里面过。即使在途中头脑也奇妙地清醒,越是兴奋就越是清醒。然后不可思议地是
,会无法抑制地怀念德马。
亮一郎没有打算把对于比自己年长的佣人的心情向什么人挑明。但是也许是肌肤接触的接近感、或者
除了肉体接触外没有其他的轻松感的作用久他往往、会对那些女人泄漏出自己有喜欢的人的心情。
女人总是简单地说既然是佣人,那就生米煮成熟饭。像老爷这么情的人,那个女人一定会动心的。
亮一郎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要求陪自己上床的话,也许德马会比亮一郎想象的还要更简单地顺应
要求。自己是雇佣德马的人,每月付出工钱才会让现在的关系成立。感觉上德马会把上床也划分在工钱的
范畴内。他并不认为让现在的关系成立的只是金钱,可是又无法从去掉金钱的角度考虑。
“既然老爷不喜欢金钱的关系,那么直接对对方说我爱你不好吗?”
确实如那个女人说的,如果能直接说我爱你就好了。亮一郎低头,闭上嘴巴。可是他认为就算挑明了
自己“我爱你”的心情,同性的德马也不会从恋爱的意义上来喜欢自己。那样的话,就变成了他被甩掉。
可在被甩掉了之后,自己还可以像现在这样轻松地碰触德马吗?还可以装成喝醉,占领他的膝盖吗?
……感觉上不太可能。德马和自己一定会产生隔阂。就算如此,自己也不可能对德马放手。对着表情认真
地陷入沉默的亮一郎,女人指着他笑出来:“老爷是害怕被那个女人拒绝吧?可是沉默下去的话,迟早会
成为别人的东西的。”
亮一郎很慎重地掸下了草根上的土,用报纸包起来。他的包里已经全是草,没有任何地方放了。德
马看到后,在草地上打开收集夹。亮一郎取出草在上面整齐排列好,然后在草上铺上报纸,合上了收
集夹。看着德马扣上收集夹的扣子的手指动作,亮一郎问道:
“你有娶妻的意思吗?”
德马抬头,好像是对这没有任何脉络的询问而迷惑,歪着脑袋。
“不是说马上,我是说以后。”
德马从怀中取出纸笔写道:
(亮一郎会娶妻吗?)
德马没有回答亮一郎的问题,反而如此反问。
“我吗?我不娶。”
(为什么?)
他询问理由。
“做饭的话有婆婆就够了。而且我……要忙于学问。”
德马笑了。只是笑,没有回答亮一郎的问题。
那天,他把采集的植物拿到大学,早早地压腊。然后将以前采集的分类好的标本移到标本室。数量很
多,就算有德马帮忙,还是在助教室和标本室往返了三。
在结束这些,招呼德马走在夕阳下的大学走廊上后,从对面传来了草鞋啪哒啪哒的声音。对面有个女
人跑过来。从没在学校里看过的这个女人让亮一郎先是一惊,然后那样子让他的脊背唰地发起冷来。
以前在乡下的夏祭中曾经见过故事绘画。那血沫横飞的残酷画面带给年幼的亮一郎很大冲击,至今也
鲜明地残留在记忆中。她那拼死的样子与出现在故事绘画中,发出临终的惨叫的女人的脸孔非常相似。
亮一郎认识那个女人,是福岛的夫人,一度去过他家里,那时见过。她是个细面柳眉的老实女人。
眼光接触后,福岛夫人抓住了亮一郎的衬衫袖口,用无法相信是从细瘦的手腕上发出的巨大力量摇晃
他。
“我的先生,我的先生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福岛老师怎么了?”
女人的面孔被无法形容是悲伤还是愤怒的形状所摧毁了。
“你是明知道还帮他隐瞒吧?求求你,请告诉我!”
福岛夫人大哭出来。巨大的声音让留在学校内的学生和讲师都聚集了过来。这期间和福岛交好的上川
助教来了,将夫人带去了接待室。
既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里就交给了助教,其他人回了家。第二天,来到大学的亮一郎从学生那里
听说福岛留下一封信,就和吉原的女郎私奔了。而且好像为了和女郎交往负债累累,房子和家产全都抵押
了出去。
老实的夫人完全不知道福岛迷恋女郎的事情。钱是因为做学问,晚上回来晚是忙于研究,她一直如
此相信。她真是叫个不知怀疑,说好听些是纯真,说不好听就是不通世故的女人。
世上没有什么比丑闻传得更快的。福岛被开除。就是所有的亲戚凑钱都还不上的借款,由同情夫人的
教授承担下来。
师从福岛的学生原变成跟随亮一郎学习。亮一郎和福岛在周围人看起来也是水火不容的,所以福岛很
器重的学生会跟随亮一郎,让周围人很不可思议。
在进入七月的第一周,亮一郎本来预定和原以及德马去附近的山脉采集标本,结果在准备的中途下起
雨来,雨大得很,敲打着玻璃不断发出响声,不得不放弃了计划。
没有办法,亮一郎只得把以前采集的不知名称的标本对照外国文献调查学名。因为埋头于研究之中,
他甚至忘了时间。
猛地从书本上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视线和德马的目光相遇了。原本是为了采集才把他从家里带出来,
但因为下了雨,所以让他帮忙整理。德马指指肚子,再指着时钟。已经过了下午一点,知道时间后就觉得
肚子突然饿起来。
“原,该吃午饭了。”
在房间角落对标本进行素描的原回头。
“是啊,肚子饿了。”
“要去外面吗?可雨这么大。”
亮一郎嘀咕后,站在旁边的德马在纸上写(我去买饭吧)。
“是吗?那么原的份儿也包括,拜托了。”
将钱递给德马,原慌忙出来说“我去吧”。德马用右手制止原,微笑着走出去。原不知所措地在房间
中转来转去,对着亮一郎道歉说“对不起”。
“怎么了?”
“德马先生是老师家里的人,还是应该我去吧?”
亮一郎笑了。
“反正那家伙也觉得无聊。你可以不用在意。”
原再道歉“对不起”后,突然把目光转向窗外。
“德马先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亮一郎反问地嗯了一声。
“因为我最初觉得他是学生,所以听说是老师家的佣人时很吃惊。他有着理性的气质,也能看懂英语
和俄语吧?而且常常和老师在一起看图鉴……”
“他和我一起上老家的私塾。学了英语、俄语……还有其他各种东西。”
啊,这样吗?――原随声附和。然后再紧盯着窗子那边,叹了口气。
“刚才,我收到了福岛老师给我的信。”
亮一郎只说了句这样啊,没有追问下去。距离福岛的私奔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道歉说对不起教授、夫人和我。”
亮一郎还是只说了这样啊。长时间的沉默后,原咳嗽了一声。
“老师什么也不问我啊。”
“那是因为你什么也不说吧?”
亮一郎生气似地说了这么一句。原笑了。笑了之后,低垂下眼睛。
“听说在他住下来的地方开着佐百合。他还写很想念大学。”
佐百合,这么说应该是在西边了。亮一郎想。
那之后就没有话说。过了一阵德马回来了。原被其他的学生叫出了助教室。
“福岛好像写信给原。”
亮一郎对德马透露了一句。带德马去采集标本的时候,福岛就会抱怨说“让完全的局外人参加学校内
的研修会不太好吧……”比起德马本人怎么样,他更不满意的是他是亮一郎的佣人。
德马紧盯着亮一郎后,在纸上写了什么。
(那个老师,被色狐俯身了。)
看了纸面,亮一郎不解道:“色狐是什么?”
德马的手指犹豫一下,在纸上动起来:
(是色欲之狐。被那个附身的话,人就会沉溺于色欲。)
亮一郎吓了一跳:“那你看得见附在福岛身上的狐狸吗?”
德马点头。
“那为什么不说出来。被狐狸附身而毁掉生活,那个男人不是很可怜吗?”德马低垂下眼睛。“因为
我和福岛不和,所以觉得是他就可以吗?所以不说吗?”
德马没有反驳。亮一郎抓住他细瘦的肩膀,用力摇晃。
“说句话啊!德马!”
德玛扭曲身体从亮一郎手中逃走,写道。
(我看过比亮一郎想象的还要多得多的怪物。就算看见了也不能做什么,所以没有说。)
“但是……”
德马接着写:
(在邻居的夫人去世的时候,我也看见她的脊背有狗的怪物。但是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亮一郎想起了邻居家老妇人突然过世的事情。因为是相当高龄,所以没怎么卧床就一下子过去了,还
和婆婆说这样她本人也比较轻松吧。
也许正如德马所说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亮一郎无法认同,也许他是不想认同。
(我只是能看见,并不清楚具体情况。我想……怪物附身,是因为人的心灵有某个脆弱的部分。)
“即使如此,也应该尽力吧?比起无法做什么就置之不理来,想着也许有办法去试一试不是更好吗?
”
德马看着亮一郎的眼睛,昕他说完后,再在纸上写:
(那是因为福岛先生是亮一郎认识的人吧?像我这样在街上能看见擦肩而过的人身上有附身的怪物的
话,你会想要去想办法吗?如同刚才说过的那样,我看得见众多的鬼怪。要一一清除那些,根本不可能。
所以只能置之不理。因为我觉得人类的的人生多少都要受到那种东西的左右。)
亮一部只能咬着嘴唇。德马没有避开目光,紧盯着他。然后手指动了起来。
(我的胸中也养着鬼。亮一郎无法看见吧?你看不见也没关系。只要我内在的鬼不会给你带来危害就
好。
亮一郎重新看着胸口里养着鬼的男人。可是在那里的,是会微笑着答应自己的任性要求,让人怜爱的
年长的佣人。
理想和现实这句话闪过了亮一郎的脑子。可是无法就这样认同地吞咽下去,亮一郎转过身,背对着德
马。
沉默了一小时左右,房门嘎吱一声,然后又关上了。回头看去,德马已经不在了。相对的,在刚完成
的标本上,放着“我先走一步”的纸片。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的缝隙间露出天空来。但是亮一郎心
中的乌云不管多久都无法散去。
德马从以前就能看见怪物,这个自己知道。但是德马只会在有可能危害到亮一郎的时候才说“看见了
”,所以他没有去在意。不止如此,因为能看见怪物大家都疏远德马,结果他才成为了自己专属的佣人,
他为此还很高兴。
虽然不是讨厌,也不是失去了爱意,但是亮一郎和德马保持了距离。他无法接受说“即使看得见,也
没有办法”的德马。自己也很清楚这样是心胸狭窄,因此格外烦躁。
亮一郎知道,人不能只靠漂亮话生存。在自己隶属的组织中也有争斗,那个他可以接受,但是只有德
马,好像和人类特有的那种生存的丑陋一面无缘。说得单纯一点,亮一郎希望只有德马是纯粹的。他想让
他如同身上的白色和服一样,成为一丝污点也没有的存在。明知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他还是如此祈祷着
。
亮一郎只带着原前去采集植物。在持续了两三后,原询问道:“最近德马先生不来一起采集了啊。
”
“家里好像有事,所以他留下了。”
适当地敷衍一下,原只说了“这样吗?”就没有再追问。因为被问到德马的事情,亮一郎心中火烧般
的感觉扩散开,意识终于从草上飞走了。
“原,原。”
亮一郎呼叫后,原慌忙跑过来:“老师,怎么了?”
“不,那个……”
虽然叫了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亮一郎叫了原一起去休息一下。在树荫下,踌躇着到底该说不该说后
,他终于开了口。
“在原看起来,德马是什么样子?”
原回头,有些不解:“德马先生吗?”
“啊。”
原嘀咕了一句:“他是美丽的人啊。”
“因为他是作为男人来说太浪费了的美形。我觉得要是自己生成那个样子的话,想必会很受女性欢迎
吧?可是德马却无法说话,所以我想这也是天不假二物与人吧。”
“不是问外表的部分,内在如何呢?”
追问之下,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比起我来,老师应该更清楚吧?”
“清楚的话就不会边么问了。”
原觉得很有趣似地笑出来:“我只在去采集和收拾标本的时候见过德马先生。几乎没有搭话过,除了
外表以外,看不到的部分我也不清楚啊。”
原的意见很正确,亮一郎再沉默了。
“您和德马先生吵架了吗?”
暧昧地“嗯嗯”两声之后,原再笑出来:“我觉得德马先生很关心老师。”
“关心?”
“虽然很难用语言说明,不过在老师重视德马先生的同时,德马先生也很关心老师。”
是被关心着的……听到原的话,亮一郎多少轻松了一些。
傍晚回家后,德马迎到玄关,亮一郎将书包交给他,脱下鞋子进入房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吃完晚饭后,德马递给亮一郎写着(我有话和您说)的纸片。疑问着是怎么回事的亮一郎让德马在桌
子对面坐下。
但是德马迟迟没有提出话题,亮一郎问“什么事?”他也只是低垂着头。外面传来了唧唧的虫声。虽
然很在意是什么事情,但是勉强询问也不好,所以说了句“想说的话就叫我”后,就移动到了隔壁房间。
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后,隔壁的德马终于过来了。他交给亮一郎纸片,但是太暗了看不见。亮一郎将纸拿到
放灯的角落展开。
(从以前我就在考虑。乡下的母亲已经年老,留下她一个人我很担心。我没有其他兄弟,虽然对照顾
我的亮一郎先生很抱歉,但是我想回乡去孝敬母亲。)
看完后抬起头,目光接触到一起,德马低下头。
“这是什么……”
抓着纸片的亮一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我问你这是什么?”
怒吼后,德马微微闭上眼睛,然后再在纸片上写道。
(如果可以让我辞去这里的工作,我感激不尽。)
手指的震动停不下来。亮一郎的胸口好像吹起了暴风雨。
“辞掉这里的工作要干什么?”
德马写道(回乡下工作)。
“工作什么!就算回了乡下,不会说话的你又能做你在像样的工作!”
即使看到他悲哀的目光,亮一郎也没有停止这些粗暴的言语。
“谁会愿意用你这种被怪物附身的男人!”他抓住了只是低垂着脑袋的男人的胸口:“你那么讨厌我
吗?”他紧盯着德马的眼睛。
“我问你是不是对我讨厌到了不想呆在我身边的程度?”
即使德马左右摇头,亮一郎也不能理解他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他粗鲁地推开德马,撕碎了德马给他的
纸片,冲着他雪白的脸孔扔过去。
“你那么想回乡下就回去!滚!忘恩负义的家伙!”
一边怒吼一边站起来的亮一郎看到德马再要向纸片上写什么。他抢过了纸笔,冲着院子丢去。也许
是掉进了水池吧?哗啦的水声传来。留下以茫然的表情看着院子的德马,亮一郎进了卧室,穿着衣服钻进
了被褥。
正在无法入睡心烦意乱的时候,格子门的另一侧传来了婆婆的声音,“老爷,不洗澡了吗?”
不用!粗暴地回答后,亮一郎冲婆婆问道:“德马怎么样了?”
婆婆“啊”地钝钝地回答一声。
“没有看见……”
亮一郎从被褥中跳出来,以让婆婆吃惊的势头咚地打开格子门。
“没有看见是什么意思?”
婆婆眨了眨眼睛,回答“没有看见,也许是在房间吧?”亮一郎咚咚地大步走过走廊,一声招呼也不
打就打开了分给德马的四榻榻米大的房间的格子门。
德马在房间里,他打开柜子门,取出了亮一郎买给他平时回老家的行李包。
他在准备离开,光是看到这个样子,热血就一下冲上了头。
“你在干什么?”
亮一郎怒吼,德马微微低下头。
“我不容许你不经我的许可,就离开这个家!”
德马低着头,好像祈求亮一郎的许可一样双手扶地。
“你可以试试不打招呼就离开!我连你在乡下干活的母亲一起赶出去!”
扔下这句话后,他离开了四块榻榻米的房间。虽然再上了床,但是怒火在脑海中奔腾,实在无法入
睡。无法收拾胸口中狂乱的感情,不止一好像狗一样咬着枕头。
辗转反侧中,天亮了,过了半夜开始下雨,哗哗地很是吵人,亮一郎用被被子盖住头,然后紧紧闭上
眼睛。
第二天早上,德马好像平时一样来叫他起床。但是在格子门打开之前很久,亮一郎就一直睁开眼睛。
德马咚咚地敲敲格子门,没有回答就进入房间是经常的事。打开格子门的德马看到在被褥上盘腿而坐的亮
一郎,露出吃惊的表情,立刻低下头。
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红。虽然怒火已经平息了,但昨天才那样吵过,亮一郎不知道该怎么接触他才好,
只好话也不说地经过男人的身边。
早饭也是一样,即使在桌子上面对面,也不看彼此。沉重的气氛持续到德马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变
成一个人之后,亮一郎扶着额头地叹息着。
德马说“想要请辞”后过了四天。亮一郎变得每天早上在德马来叫之前就起床,半夜也会醒过来好几
。心绪不宁地提着灯来到走廊,然后微微打开德马房间的格子门,让光线照进去,看到被褥的隆起后才
安心。不这么做,事就无法安心入睡。
总是担心着他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如果是白天,就说要用的书忘在家里,让原去
取,然后问德马在不在家。但是晚上只能自己去确认。
那之后没有面对面说过话。虽然知道不能这个样子下去,亮一郎还是尽量避免和德马正面相对。如果
再和德马谈一,他又坚持必须请辞的话,自己就只能让他回乡下了。亮一郎不想这样,无论如何也想避
免。
那一天,亮一郎中午去帮忙备课。到了下午,在要整理还没理过的标本的时候,被叫到了教授室。
是个晴天,虽然开着窗户,教授室还是很闷热。上川副教授坐在椅子上,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
边用竹子团扇缓慢地扇着风。
“不是什么大事,我想你听说过教授要监修《日本植物图鉴》,我想让你负责稻科的植物,怎么样?
”
说到稻科……白茅啦,燕麦啦,那是亮一郎很喜欢采集分类的野草。所以他没有异议地回答“好的…
…”就在这个时候,教授室的门被慌张地敲响了。
“打扰了,佐竹老师在吗?”
从房门对面传来原的声音。上川看着亮一郎,露出疑问的样子。
“我们正在说话,有急事吗?”
虽然没有允许他进来,房门却打开了,脸色苍白的原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佐竹老师!不得了!您的老家……”
没有说到最后,原把电报推给矿亮一郎。在看着那皱皱的纸面的时候,血色渐渐从亮一郎的脸上消失
了。
“佐竹,怎么了?”
上川也担心地询问,但是回答的不是被问的当事人,而是原。
“他的老家发生火灾,听说母亲和弟弟都过世了,父亲也病危……”
“这必须赶快去啊!”上川站了起来。无视茫然的亮一郎,他让学生帮忙准备车子,调查列车时刻表
。为了以防万一,还给他准备了若干金钱。
“老师,您振作一点。”
原用力摇晃着瘫坐在教授室沙发上的亮一郎的肩膀。
“佐竹,快点!现在出发的话,还赶得上下午三点的列车。”
上川的声音,让亮一郎终于恢复了一半清醒。
“德马……”
是声音太小听不见吗?原反问“什么?”
“不能不带德马走,我一个人不能回去。他的母亲好像也死了。”
“德马先生的话在助教室。把电报拿到大学的就是德马先生……”
亮一郎从沙发上站起来,飞奔出房间。他在走廊上奔跑,撞开学生,推开了助教室的房门。
德马站在窗边,缓缓转过头。脸色虽然青白,眼中却没有自己那般的动摇。
“……回去吧。”
这么说了后,德马缓缓点头。
到达乡下的车站,是在收到电报的第二天下午七点。立刻赶往医院,但是父亲已经断了气。
遗体由叔父家接走了。因为房子烧掉了,所以没有地方放置。十二榻榻米左右的房间先放进了继母和
弟弟,然后是无依无靠的德马的母亲。守灵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因为是家传的造酒屋的关系,父亲好像面
子很广。
对来了的人道谢,送别。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到快要晕倒。没有时间去咀嚼悲哀。好不容易能够一个人
,是在葬礼结束后。乡下在下葬后会招待客人吃饭。只打了招呼就离开那里,亮一郎偷偷去看烧成了焦地
的老家。宽敞的屋邸巳经无影无踪,只有被烧焦的黑柱子,和变成了炭的墙壁还寂寞地残留着以前的影子
。
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进了里面。烧焦的味道变得更强,咔啷一声,黑乎乎的茶碗在脚边碎掉了。
回到叔父家已经过了五点,饭席还在继续。亮一郎只对来自远方的亲戚勉强打了个招呼,就把自己关
进了西边的房间。那是叔父让他休息的地方。
房间中有德马在。他在窗边盘腿坐着看着外面。叔父家不是那么大,亮一郎和德马在同一房间休息。
也许是注意到了声音,德马转过头来紧紧盯着自己。无视他的视线,亮一郎无言地在房间角落里坐下
。在回到乡下为止,亮一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来到了叔父家后,也只是在谈论葬礼的事情的时候说过话
。
他觉得德马自始至终好像都很冷静。在从大学出来的时候他拿着大包,里面装了亮一郎的丧服和少许
的替换衣服。在看过电报后,他立刻就完成了这些准备才来学校通知的。和只会动摇,呆呆坐在那里的自
己完全不一样。
从打开的窗子里吹进了凉爽的风。亮一郎不再盘腿坐着,改成抱着膝盖坐下。远远地传来混杂着虫声
的送别死者的宴会声。榻榻米响了一下,格子门打开了。脚步声远去了。变成了一个人的感觉,让亮一郎
感到无可救药的孤独。他抱着头,缩起了身体。
门再打开。亮一郎半反射性地抬起脸孔。德马在看着自己,俯视着自己。他觉得害怕。
在旁边跪下来的德马用手里的团扇为他扇风。扇了两三后,他把指尖按在榻榻米上,写着字:
(您累了吧?请躺下来休息一下。)
指尖还在运动。
(在您睡着之前,我为您扇风。)
他无法忍耐,抓住了在榻榻米上移动的雪白手指。
“你不难过吗?”
德马牢牢盯着亮一郎。
“你没有恨我吗?”
德马什么也没说。不,他无法说。他的语言现在在亮一郎的手中。
“如果我没有赌气,在你说想要休假的时候立刻让你回去的话,你的母亲也许就不会孤零零地死去了
。”
后悔难以抑制地涌出来。
“对不起。”紧握着他的手指,亮一郎将额头磕在榻榻米上。
“请,请你原谅我!”
颤抖着挤出了声音。
“请原谅我!”
头部有被碰到的感觉。轻轻的,温柔的抚摸。好像回到了儿童时代一样。小时候寻找母亲但是又找不
到,于是哭泣起来的时候,德马一定会这样抚摸亮一郎的脑袋。然后流出的泪水就会停下来。
“我没有哭。”
说出口的同时,泪水就落了下来。自己也很吃惊。
“我……”
即使闭上眼睛泪水也仍然涌出来。头部又一被抚摸了,他确信自己得到了原谅。在放松的同时,有
什么在头脑中弹开。
亮一郎抓着德马的膝盖哭泣。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哭泣。到了现在,亮一郎终于觉得可以为了死亡的
家人哭出来。
两人并排趴在铺开的被褥上,德马在榻榻米上写字。问他为什么不用笔,德马的手指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立刻想起自己激动地把笔丢进了水池。应该买了几支作预备的,但这些德马好像没有拿过来。
“我再为你买新的。”
这么说过后,感到那雪白的脸孔微微笑了。
过了半夜,葬礼的客人回去了。周围安静了下来,但亮一郎还是无法入睡,来回翻滚着。他茫然看着
在月光中为自己扇风的男子。
“父亲,母亲,还有弟弟,都死了。”亮一郎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家庭和人,都出乎意料地脆弱啊。”
德马没有停下扇风的手,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我好像总是被剩下来的那个。”
亮一郎看着沉默的男人。
“在你看见的怪物中,有什么附身的话就可以长生的东西吗?”
团扇停下了。
“如果有那种怪物,就抓住养起来。至少你不要比我先走。”
亮一郎靠近德马,将头部放在他的膝盖上。德再用手指分开了因为汗水沾在额头上的亮一郎的刘海。
“不要比我先走。”
亮一郎再重复,闭上了眼睛。在这个期间,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后,亮一郎和德马交缠地睡在一起。即使已经睡倒了,德马的双手还是轻轻抱着亮一郎的头部。
叔父说有话要对他说的时候,是在父母和弟弟的头七结束的第二天,在吃过午饭后,在起居室和叔父
隔着桌子对面而坐。刚才还在院子和叔父的二女儿,七岁的律子踢毽子玩。但是叔父给德马钱,让他带律
子去外面买糖吃。
“因为葬礼什么的乱了半天,终于平静下来了。”
叔父有感触地说,亮一郎低下头。
“真的承蒙叔父关照了。”
叔父说哪里哪里,用手指撸了撸胡子。
“对了,大学方面怎么样?”
“老样子,总是用显微镜看草。”
叔父说道:“所谓的学问,就是这种东西吗……对了,我想和你商量的事情,是关于佐竹家的财产…
…”
亮一郎也明白是这方面的话。
“其实没有剩下可以算财产的钱。甚至欠债还比较多。这几年酒厂的经营不太好,为了想办法,哥哥
打算开新的店。就在向别人借款建造店子的时候,发生了那场火灾。”
第一听说经营状况不好,亮一郎很吃惊。亮一郎虽然从大学拿工资,但是因为是助教,所以不是很
多。因为租了宽敞的房子,雇佣了料理家事的婆婆,付工钱给德马,购买必要的书,所以那些钱非常不够
。不够的部分,他一向不客气地向老家要。父亲什么也不说,总是准备好他需要的部分。
“仓库也烧掉了,要重建佐竹是不可能的。”叔父叹了口气。
“就算结束店子,剩下的借款也……”
亮一郎双手抓着膝盖,抬头询问:“叔父,借款大概有多少?”
听到金额,亮一郎脸色苍白。“这样的话光是利息也不是开玩笑。我家还有几座山吧。但那个卖了…
…”
叔父很沮丧。
“没有山。很久前就卖掉了。剩下的只有房子的土地和它的周边。”
“那么,卖掉那里呢?”
“现在不行,在发生火灾之后,一定会被说成不吉利而被削价的。”
彼此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后,叔父看着亮一郎。
“你在东京有喜欢的女人吗?”
叔父唐突地这么问,亮一郎苦笑着回答“没有”。
“因为学业忙……”
是这样啊,叔父点头。
“对了,你知道圆屋的主人吗?”
“你说足立助六吗?”
足立是隔壁的港町,经营贸易店“圆屋”的男人。他拥有三只船,亮一郎也听说过他很会做生意。
“是昨天吧?足立来到我这里。虽然我觉得刚过完头七说这种事情不太好,但是他想要把自己的四女
儿嫁给你。”
亮一郎啊地一声。
“对方好像知道这边的事情。如果你娶他四女儿的话,他说可以承但借款。从对方的立场出发,大概
是作为承担借款的代价收下那块土地吧。”
叔父频地摸着胡子。
“那块土地是好地方。虽然足有借款之上的价值,但毕竟是火灾之后,现在卖不了多少钱。即使卖掉
土地,也还是还不完借款吧?虽然可以等个两三年,但是在这期间利息会增加,也还是一样。既然如此,
干脆你娶足立的四女儿如何?”
亮一郎闭上嘴巴。
“那样借款就算清了,你在那边也可以不用担心金钱埋头学问。我曾经看过足立的女儿,是个相当的
美人。”
叔父似乎很激动,但是亮一郎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好”。
“突然这么说你也会困惑吧?你仔细想想,对方也说不着急。唉,这边也刚有过不幸么。”
从玄关传来律子的声音。好像是买了糖回来的样子。叔父先离开了房间,亮一郎穿过走廊,在玄关穿
上鞋,拿起帽子。
“德马。”
来到院子里叫他的名字。和律子玩的男人回过头来。
“去外面走走,跟我来。”
德马将在毽子交给律子,摸摸她的头,跑到亮一郎身边。
外面阳光很耀眼,亮一郎在一棵大柳树下坐下来。德马也坐在旁边,用掌心擦着额头的汗水。
亮一郎的脑子中,都被叔父刚才提出的借款的事情占据。即使卖了发生火灾的土地,也确实值不了多
少,还不清借款的。虽然想要向叔父借钱,但是不光是自己的亲兄弟,连德马母亲的葬礼都是他出钱办的
,不忍心再给他添加麻烦。
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东西是学问和德马。虽然学问好像还能继续,但是接下来要偿还剩余的借款,加
是养活自己一个人就筋疲力尽,没有雇佣德马的余力。
突然,亮一句郎想到能不能由大学雇佣德马。虽然没有学历,但他可以阅读英语和俄语。因为和自己
在一起,所以对植物学的分类也有某种程度的理解。西洋算术和物理都和自己一起在私塾学过。资料整理
和事务的话,他足以完成了。
德马在大学工作自立的话就好了。就算自立了,大学给的工资什么的也很少,所以像至今为止那样住
在一起就好了。看到了问题的解决出口,亮一郎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和德马的目光接触。
“这么热,不该让你陪着我。”
因为炎热而微微发红的脸孔,缓缓左右摇摆着。做出了从和服怀里掏笔的动作后,才注意到现在没有
笔,德马苦笑了出来。
“没有笔不方便啊……”
亮一郎嘟哝着对德马伸出手。
“写在这里,你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吧?”
德马用左手支撑住亮一郎的手,写着字:
(一个人走,很寂寞吧?)
德马露出认真的表情。
“没有什么寂寞的。因为你看起来无聊才找你的。”
慌忙收起了手,亮一郎背对着德马。吱吱吱,头上传来了蝉的叫声。
“你不寂寞吗?”
背对着他询问道。就亮一郎所知,德马在回来后也一都没有流过泪。德马转到亮一郎前面,拿起他
的手写字:
(寂寞。)
虽然写着寂寞,德马的表情和平时没有任何变化。手指在手心上活动着:
(可是,比起我来,亮一郎更加寂寞吧?)
对于在掌心写字,对自己表示同情的男人,亮一郎感觉到强烈的爱意。他想要紧紧抱住他,吻上那薄
薄的嘴唇。
咔啦咔啦地,有车子发出巨大的声音从背后通过,令亮一郎恢复了清醉。虽然是树荫下,却还是在道
路上,一瞬的忘我让他觉得害羞。亮一郎站起来快步走出去。略迟一点,从不出声地走在前面的自己身后
传来了沙沙的草鞋声。
回到叔父家,家中非常安静。叔父夫妇和律子都不见踪影。
返回房间后德马站在窗边,手指插进和服衣襟,叹了口气。在看到这个瞬间,亮一郎的理性飞走了。
抓住站在窗边的男人的手臂,一把将他拉到房间角落紧紧抱住。细瘦的身体颤抖起来。
抓住头发,要压倒他一样接吻。德马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和抱住他的时候一样唐突
地,亮一郎推开德马,跑到了走廊上。
穿上刚刚脱下的鞋子,跑到了外面。心情动荡着,头脑也沸腾了。脑子里面全都在想怎么解释这无法
抑制的冲动。在西洋,接吻是打招呼的一种,不是表示特别爱情的东西,如果对他这么说,说是出于亲爱
的意思,他会相信吗?
结果,直到傍晚亮一郎都在附近转来转去,在太阳下山后才死心回来。好象恶剧白的孩子被责骂了一
样不知所措。回到家也没有返回房间,在院子里陪着律子玩,在提心吊胆德马会不会经过走廊的时候,到
了晚饭时间。
坐下来的德马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没有躲避自己的样子,也没有转移开视线。但是亮一郎反而平
静不下来,筷子从手中掉下去两。
吃完饭亮一郎立刻洗澡,早早就钻进了被子。因为太早上床,来找他去喝一杯的叔父疑惑地说“你不
舒服吗?”
叔父离开后,德马立刻熄灭了房间中的灯。他是在顾及上了床的自己,这一点显而易见。即使周围昏
暗了,也无法人睡。在房间里,只有亮一郎的妄想不断地向外溢出,好像魑魅魍魉一样横行着。
是生气吗?还是惊呆了呢?即使想问也问不出口。虽然觉得生气的话就必须道歉,可那柔软而温顺的
嘴唇感觉却点燃了想要碰触的冲动。真心地说,想要钻进旁边的被褥里去,但是却害怕被拒绝。这可不像
冲动的接吻那样是容易夺走的东西,而且自己连刚才的接吻的借口都没有找好。
夜晚长到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程度。结果,亮一郎一直听着唧唧的虫声,在接近黎明时才进入了浅浅的
睡眠。
亮一郎给教授写信,表示暂时要在家里整理家庭的事情,还尝试着能不能拜托他雇佣德马做大学职员
。回信很快就到了。教授从心底同情亮一郎的不幸,因为大学也进了暑假,所以让他什么也不用担心。
但是雇佣德马做职员的事情他断然拒绝。因为带德马去采集过几植物,教授也知道德马。因为知道
,所以还是觉得无法说话的话也许会引发什么麻烦,因此断言无法推荐他担任职员。
冷静考虑的话,教授的话是非常正确的,但是因为抱有过淡淡的期待,所以失望格外大。于是亮一郎
不得不再考虑如何能把德马留在身边。
接吻之后,有两三天亮一郎一直单方面躲避着德马。但因为德马和平时没有太大变化,所以开始觉得
他没有自己这么在意吧。这样一来,对方明明不在意了,自己却还是拘泥着,未免很奇怪了。
和往常一样,虽然这么想着去接近他,但还是微妙地尴尬着。日子在乱糟糟中度过,土地,借款,还
有德马的工作,在一个也没有解决的情况下进入了八月。
在这段期间,叔父再提出要不要见见足立的女儿。亮一郎说自己没有娶妻的意思拒绝之后,他就逼
问说打算把那片土地随便卖掉偿还借款吗?说了是这样后,叔父就表示与其经受不必要的辛苦,还不如娶
足立的女儿比较轻松。
“你又没有特别喜欢的女人,虽然我这么说也许粗暴了一些,但只要是容貌心地好的女人是谁都好的
吧?并不是说你娶了妻子就得留在这片土地上,你也可以返回东京和至今为止一样从事喜欢的学业。你也
不打算一辈子独身断绝佐竹的血脉吧?”
叔父所说的事情很正确。话虽如此,但对于娶妻还是有抵抗,“不,我……”想要暧昧地岔过去。怎
么做才能偿还借款,怎么做才能把德马留在身边,虽然想了很久,但是第一点和第二点需要的都是钱,钱
却不知道从哪里找来。
八月的酷热在盂兰盆节前后达到顶点,夏季略微减弱的时候,乡下开始了庆祝五谷丰登的“丰收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年要供奉牛给神社,也有人称之为“牛祭”。
在祭祀的当天,亮一郎和叔父夫妻、律子、德马五个人一起前往举办祭祀的神社。住了一个月左右,
律子已经非常亲近德马。小小的手紧紧抓住德马的左手,跟他走在挂着灯笼的道路上。也许是觉得夜店很
稀罕吧,每看到金鱼摊、五色豆店、笠店,都会带着德马跑到店子前面。
叔父在出门之前奇怪地一副踏实不下来的样子。觉得他应该不是为了祭袒而兴奋的年龄了,不过很快
就明白了理由。
在神社拜祭后,叔父带着亮一郎一个人来到了路旁的茶屋。因为叔父说男人们一起去喝一杯,所以没
有怀疑地就和他一起进了店子。
坐下后,叔父格外在意周围。然后在中年男子和年轻女性进入店子的时候,他用让周围都要回头的大
声抬起右手招呼道:“啊,足立先生,好久不见了。”
亮一郎和足立是初见面。感觉上是个好好先生。足立年纪大概过了六十岁,虽然符合他的商人身份
,很是亲切,但那布满皱纹的脸孔的眼睛却非常锐利。在足立身边,有个挽起了头发的年轻女子。女
子是足立的女儿,名字叫作悠纪子。因为手指很白,所以想来皮肤应该也很白,但是她连脖子上都扑满了
粉,一靠近就有香粉的味道传来。
叔父对亮一郎说:“我有话和足立先生说,这期间你和小姐转一转如何?”
虽然觉得被设计了却无法拒绝,亮一郎带着足立的女儿在夜店里走了起来。
悠纪子是个老实的女孩。即使走在身边也几乎不说话。亮一郎也没有努力去丰富话题,所以两个人就
保持着沉默。非常无聊。不说话的行走,如果和德马的话是非常普通的,但是只是换了个对像就如此不同
。香粉的味道也冲鼻而来。
“亮一郎叔叔。”
从人群中传来声音,回头看是律子在身边。律子的背后站着德马。亮一郎诅咒着时机的恶劣。德马的
表情和平时没什么变化,对大概是初见面的悠纪子轻轻点头打招呼。律子握着德马的手,抬头看着悠纪
子。
“好美丽的姐姐。”
孩子直率的嘀咕,让悠纪子脸孔微泛红晕地露出笑容。他向悠纪子介绍律子是叔父的女儿,旁边的是
家里的佣人。
“姐姐是亮一郎叔叔的新娘?”
对于这天真的问题,三个大人都沉默无言。亮一郎说“回头见……”就带着悠纪子逃跑一样离开了现
场。
返回茶屋后,叔父和足立站在招牌下等着。在那里寒暄几句话后,和足立父女分开了。才刚一看不见
对方的背影,叔父就问他“那个女孩如何?”。
“那是足立的四女儿。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吧?”
叔父好像很兴奋。
“足立似乎也很中意你。说果然有学问的男人不一样。对你所作的学问也表示了相当的兴趣,他还说
如果是为了宝贵的工作,可以不吝惜援助。”
和叔父的兴奋相反,亮一郎非常清醒。在说着不痛不痒的事情打岔的期间,叔父的心情逐渐变差,终
于在路上吼了他。
“你对那个女孩的哪里不满意!!”
“不是什么不满意,是我不打算要妻子”
“‘你已经二十六了吧?同年龄的男子不是都有老婆了吗?”
“我有学问。”
“学问能烧饭吗?能生孩子吗?有什么有了老婆会吃亏的事情吗?家里的事情全都交给妻子,你只要
随自己高兴做学问就可以。就算现在不是特别喜欢,共同生活的期间也会产生感情。”
叔父的执著让亮一郎逐渐生气起来。
“我说过不要老婆吧?借款可以同过卖土地偿还,不够的部分我自己想办法。”
在因为祭祀而人来人往,绝对不能说是人少的道路上互相怒吼,彼此说了想说的事情后,暂时无言的
凝固状态就这样持续了下去……先转移开目光的是叔父,他以昏暗的表情低下头,之后就好像崩溃一样跪
在了地。他两手扶着地面,垂下去。
“已经只能靠你了。拜托了,我求求你,娶足立的女儿吧。”
亮一郎很吃惊。他不知道为什么叔父要在路上对自己低头。在不明白的情况下抓着叔父的手臂,离开
了那里。逃避开了好奇的视线。
叔父憔悴到难以想象刚才他还那么兴奋和愤怒,霸气完全消失了。在把他拖到小路上,靠在商店的栅
栏上后,叔父用双手捂住了面孔。
“为什么这么热心让我娶足立的女儿?”
“借款……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叔父嘟哝:“是去年的年末吧?和我经营的批发店有交易的进口火柴厂以及织锦工厂接连倒闭。因为
这个影响,我的店子也负债了。你的父亲帮我承担了下来,但是即使如此也不够。佐竹的造酒厂本身这几
年也经营不善,又加上火灾,葬礼什么的也要钱。在已经做好倒闭的心理准备的时候,足立指出可不可
以把火灾后的土地让给他。”
叔父抓住了亮一郎。
“只要你把那片土地让给足立,一切就都解决了。购买火灾后的土地听起来不太好,所以如果你和足
立的女儿结婚,成为一家人世人也能认同了。那片土地足立打算用来做进口的原料棉的批发店。如果顺
利的话,我可以成为那里的店长。拜托,求你娶足立的女儿。我还有妻子和孩子,不能走投无路啊。”
这无法再清楚地说“不行”。叔父对自己有恩。老家因为火灾而烧掉是事实,在自己发呆的时候为
了葬礼和善后奔走的也是叔父。
远方传来了吹海螺发出的嗡嗡声。叔父抬起脸啊了一声。祭袍也接近终盘,眼看就要开始“牛追”的
神事了。
总之回去吧。叔父如此催促着,亮一郎回到了神社前面。婶婶、律子和德马三个人等在那里。婶婶注
意到叔父后,露出“真是的,跑到哪里去了”的有些不高兴的表情,亮一郎觉出,啊,这个人什么也不知
道。
律子握着亮一郎的手,笑着说“今年的牛是黑色的”。
在亮一郎年幼的时候,连续几年发生祭祀后牛消失的事件。因为消失得过于突然,所以大家说这是山
神的召唤,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在祭祀的时候向神社供奉一头牛了。在祭祀之后,不到七天时间
牛一定会被山神召唤,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那一年家里的牛被选中的人家,就注定可也以无病无灾。
“今年的牛据说是司郎先生家的。他们家夫人有病在身,所以非常高兴。”
婶婶叹了口气,神社周围非常嘈杂,但离开那里后人逐渐变少。大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律子摇着
刚买到的人偶,快乐地唱着歌。
亮一郎思考了两晚。老家的土地,叔父的事情,德马的事情,学问的事情。然后亮一郎无论如何都无
法舍弃叔父和叔父的家人。
他和叔父说了可以娶足立的女儿,于是决定先订个婚约,和叔父一起去了足立的家。总之先订婚,等
到明年夏天过了亮一郎父母的周年祭再成亲。
从足立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因为婶婶知道了和足立订婚的事情,晚餐略微豪华了一些。
“虽然一直都是不幸,不过总算也有点好事了。”
如此说了后,叔父心情高兴地向亮一郎劝酒,他不好拒绝,只是喝了一口。婶婶也向德马劝酒。但是
德马也只喝了一点,几乎没有动。
回到房间后,亮一郎把德马叫到身边,面对面坐下。亮一郎至今为止一点没说过婚约的事情,所以德
马是在刚才的晚饭桌子上才知道了一切。
“我和足立的女儿订婚了。”
德马低头,在榻榻米上写道:(恭喜您订婚。)
“明年夏天成亲。”
德马沉默着听他说话。
“虽然结婚,但至今为止的生活不会有不同。我在大学继续做学问,你也和以前一样,在我手下工作
。”
足立答应援助他的生活。因此亮一郎不用再担心没有雇佣德马的金钱。从亮一郎来说与这是妥协后得
出的结论。结婚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对叔父欠着人情。可是只有德马,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
德马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
(我有事情拜托亮一郎。)
不好的预感。
(我想要请你允许我辞掉工作。)
“为什么说这种事情?”
以前想要请辞的时候,德马说是要照顾母亲。可是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德马没有亲人,应该没有地方
可去。
(我打算留在这里,为母亲守墓)
亮一郎咬紧牙齿:“你打算一辈子守墓吗?”
德马点头。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我需要你。而且还有做我助手的工作啊。”一度垂下眼睛,抬起头来后
德马笑了出来:
(即使没有我,亮一郎也没事吧。)
他这么写。
“但是……”
(我不在会比较好。)
“但是……”
对于还在寻找着挽留的话的亮一郎,接下来写出的话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是时候……)
手指一度停止。
(是时候,给我自由了吧?)
看到这个,亮一郎终于注意到自己的任性。不,是被迫注意到。
他没有自己在束缚这个年长男人的自觉。他觉得德马守在旁边是理所当然。因为德马无法说话,因为
自己支付工资,所以被各种各样的东西遮挡了眼睛,看不见真相。
亮一郎咬住嘴唇。面对这样的他,德马再双手扶地低下头。
过了半夜,传来咔啦一声。即使在黑暗中也隐约能看见德马打开房问。想到他也许是要离开,亮一郎
慌张地跳起来。德马吃惊地回头。他穿着浴衣,手里什么也没有拿。如果离开也应该有相应的准备、不该
是空手的。
“要去厕所吗?”
德马停了一会,然后点头。在这个时间也不会有别的理由吧?
亮一郎嘀咕了声“是吗?”再躺下。即使躺下了却迟迟无法入睡,在此期
间,因为德马的迟迟不归而担心了起来。
离开房间去了厕所,但是德马不在。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找不到。注意到通向屋外的大门是打开的,
于是他奔到了外面,但是外面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依靠昏暗的月光,亮一郎一直走到了桥边,但还是没
有看到人影。
回到了叔父家,德马仍然没回来。旁边的被褥已经完全冰冷丁。亮一郎盘腿坐在被褥上,等待德马回
来。但是直到天亮德马也不回来。
那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婶婶说供奉在神社的牛又被山神召走了。在吃早饭期间,律子都坐立不安地问
着:“德马怎么了?”因为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亮一郎不高兴地回答“不知道”。
吃完饭,在家的旁边寻找德马。过了中午,因为疲劳返回叔父家后,家中格外嘈杂。律子躲在院子的
角落哭泣。
“怎么了?”
谁也没有回答。然后亮一郎被叔父大声叫住。叔父苍白着脸孔说“嗨,嗨,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他重复了两,也许是动摇得太厉害,话都说不清楚。
“德马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听到德马,亮一郎瞪大眼睛。反问“德马怎么了?”
“他偏偏去偷祭神的牛。他拉着牛走在山道上,被烧炭人看见就通报了警察。”
“不会吧?”
“好像是下山的时候被抓到,刚才警察到了家里。”
叔父在房间中烦躁地走来走去。
“原以为很老实,那小子却这么不得了。因为可怜他没钱,连他母亲的葬礼都是我帮他办的。居然恩
将仇报,给佐竹家抹黑。”
“一定有什么理由。”
“偷别人的东西还有什么理由?”
叔父挥舞着双手,非常激动。
“如果因此影响你的婚约,佐竹家就完了。那小子太不像话。他工作了那么久,你们完全把他当家人
看,他却忘记恩情,居然做出这么丢脸的事情。”
亮一郎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
背后传来叔父尖锐的声音。
“去警察局,不听德马直接说明我无法认同。”
“不要火上浇油!德马从今天起就被解雇了,和佐竹家没有任何关系!”
无视怒吼声,亮一郎冲到了外面。虽然赶到警察那里,表示想要见德马,却说因为在调查,所以不但
不能见面,连传言也不可以。第二天,第三天也是一样。
不管亮一郎怎么恳求,也无法见到德马。
能够和德马说话,是在被警察抓走的第七天。因为足立和监狱长有交情,所以特别网开一面。
九月初,亮一郎被巡查带着进入了监狱。第一看到的牢房昏暗潮湿,散发着垃圾的味道。在长长的
走廊中途,监视的巡查下了脚步。他指着一个小小的独房,在粗大的木格子后面,有个人弯曲着身体背对
通道。熟悉的白色浴衣好像在泥里拖过一样脏乱。
“田中德马。”
被监视的巡查叫到名字而缓慢地回头后,那好像死鱼一样的眼睛在确认了亮一郎的同时大大睁开。
“有人见你。”
狱监那无机质的声音响起。德马垂着脑袋。亮一郎蹲在木格子前面,冲德马招手说“过来”。德马却
一直都不靠过来,亮一郎烦躁地怒吼:“不是叫你过来吗?”于是房间里面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缓缓地挪
到了格子旁边。
亮一郎看着旁边的狱监,拜托他:“能不能让我们两个人谈谈?”于是狱监饿着眉头说:“面会要有
人监视是原则,不可以。”这位监视的巡查很年轻,亮一郎说只要一会儿就可以,把他叫到旁边。
他偷偷给巡查的口袋里面塞了一些钱。
“十分钟,只要五分钟就可以。让我们两个说一下。通过这,要再见他可能是几年后了。”
巡查嘀咕了一句,“但是……”交替看着钱和亮一郎的脸孔。
“只是说话,我再来这里之前已经接受过检查。危险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拿。真的只是说话。”
巡查犹豫了半天叮嘱亮一郎绝对不能和上面的人说之后,离开了牢房。亮一郎立刻奔到德马前面。原
本就纤细的男人看起来更纤细,让他很担心。
“你有好好吃饭吗?”
颤抖着点头。
“我想给你带东西,但是说什么也不能带。连纸笔都被拿走了。”
德马低垂着头,手指也没有动。
“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只不过是牛,你想要可以买给你啊。为什么偏偏偷祭神的牛……”
德马沉默着。亮一郎从格子中伸进了自己的右手。
“我觉得你不是没有理由做这种事情的男人,把理由写在这里。”
德马抬头。明明看起来脏兮兮的,却非常让人怜爱。
“已经不需要纸笔了。”
是小小的,好像蚊子的声音。但是对于从小就没有听过德马声音的亮一郎来说却简直吃惊到要跳起来
。
“你、你,声音……”
“我可以说话了。因为很久没有说话,所以还不太顺利……”
德马的声音很低,还有些干涩。
“从什么时候起能说话的?”
德马回答“在被抓的那天,声音就回来了。”
回来了……这个说法让他在意。
“声音回来?”
“我的声音因为和沼神大人的约定而被夺走。但是因为完成了约定,所以就被返还了。”
“沼神?那是什么?”
德马垂下眼睛。
“是住在亮一郎亲生母亲去世的那个沼泽里的妖怪。”
去世,这个词让亮一郎的手指抖动起来。
“也许你无法相信……二十年前,亮一郎的母亲因为恳求沼神大人救生病的亮一郎,所以代替亮一郎
亡故了。因为和沼神大人的约定,所以至今都无法说出真相,真的非常抱歉。”
德马将头磕在牢房的地板上。亮一郎在膝盖上握紧的手指细细地颤抖着。
“……我母亲,不是离家出走吗?”
德马摇头。
“每看到亮一郎想念母亲而哭泣,我的胸口就会疼痛。想到如果可以说出真相你就能够得到解脱,
保持沉默就非常痛苦。”
惊讶和迷惑掺杂在一起,亮一郎说不出话。他还没有脱离德马可以说话带给他的冲击,就知道了母亲
出走的真相。而且知道那是为了替自己乞命,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虽然高兴,但是很悲伤。虽然感谢,
但是很不甘心。
亮一郎觉得自己也许不配做人。明明是靠母亲的生命才能活下来,却憎恨着被她抛弃的事。知道事实
后,当然应该感谢母亲,但是在感觉感谢,安心于自己是被爱着的时候,却更在意眼前的男人。
德马突然从嘴里吐出了什么。他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那个东西,用衣服仔细擦拭。
“可以把手给我吗?”
亮一郎伸出右手,从格子中伸出的雪白的手,在亮一郎的手心里放了什么。
递过来的这个雪白而薄薄的东西,最初还以为是贝壳碎片。
“在被警察抓住的时候,手里的东西全都被拿走,所以只能藏在嘴里。”
“这是……”
“您母亲的指甲,请您收下这个唯一的遗物。”
德马在亮一郎来到牢房后,第一笑了。“原本以为会像那些的瓣一样带着些颜色,但是却出奇
地白。”亮一郎将母亲的指甲收进上衣口袋,然后紧紧抓住德马的手。
“牛藏在哪里了?”
好像害怕着突然生起气来的亮一郎,德马颤抖了起来。
“偷来的牛弄去哪了?把牛还回去可以减轻罪名。我也去拜托大人物……”
“牛无法还。”用颤抖的声音,德马断言。
“什么叫无法还。你又不是杀掉吃了。还是说你卖到哪里去了?”
“因为牛死了,所以无法还。而且我偷牛不是只有今年。每年把祭神的牛从神社内盗走的人就是我。
”
德马避开了亮一郎的目光。
“是和沼神的约定,每年必须献出牛作为祭品。因为自己无法准备,所以我只能偷。”
怎么会有这种傻事……说到这里,亮一郎想起来了。每年割了丰收祭的时候,德马都会回乡下去。
“我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不好的事情。”
即使听到告白,亮一郎也不想相信。
“骗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每年都瞒着别人把牛从神社偷出来啊。”
德马低垂下眼睛:“对人来说也许确实不可能。但是我能使用鬼。每年我让鬼把牛偷到山里。今年因
为在山里牵着偷来的牛的时候被烧炭人发现……”
趁着一时大意,德马把手从亮一郎手里拔出。然后后退到他的手够不到的。
“我想我以前也说过,我身体里饲养着鬼。鬼变成我的帮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照我的意思行动
。”德马说着低下头,“我被抓起来很好。像我这样的坏到极点的家伙,还是进牢房比较好。亮一郎,请
忘记我的事,好好幸福生活。”
“我不能理解!”亮一郎敲着木头格子。
“我不同意。莫名其妙。为我乞命的是母亲吧?为什么你必须要向什么沼神进贡牛?你和那个怪物约
定了什么?”
没有回答。在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吐出一句话。
“最初偷牛的时候我才七岁。因为害怕偷窃的行为,被良心折磨,所以很久都无法看他人的脸孔。在
每年都重复着同样事情的期间,逐渐罪恶意识就淡薄了。在’牛追’的神事开始后,就更加不觉得不对。后
悔、放弃和死亡都做不到的我,逐渐开始害怕是不是全身都要被体内的鬼吃掉。”
告白继续了下去。
“我觉得被抓到是佛祖的慈悲。因为不能放任这样的我,所以才让我进了牢房……我想早点消失,和
体内的鬼一起消失。”
德马抬起脸孔。
“原来唯一的遗憾就是无法把母亲的遗物交给亮一郎您。现在这样就没有遗憾了。”
正坐,双手扶地,德马叩下头去。
“我没想到您会来见我。最后能见您一面我很高兴。佐竹家的人们连母亲的葬礼都帮我做了,我却做
出这种事情来,真的很抱歉。”
这个人是打算死,亮一郎领悟到。与此同时,也觉得哪怕赌气也不能让他死。
“你不要着急下结论,重新考虑一下啊。”
德马紧紧盯着亮一郎,嘿地笑出来。
“请忘记我吧。实在非常抱歉,无法报答您的恩情了。”
“德马,德马。”
德马背对着亮一郎。面对他显示出强烈意志的背影,亮一郎无计可施。亮一郎点头,咬紧牙齿。
“德马……”从喉咙里面挤出了听起来很可怜的声音,“德马,求求你,最后一,能最后一握一
下我的手吗?”
德马看起来在摇头。
“这个样子我也无法死心,没办法啊。”
求求你……亮一郎跪下。在,重复着求求你的期间,很快从旁边传来了声音。
“请抬起头。不需要为了我这样的人低头。”
白皙的手从格子中伸出来。亮一郎迅速地抓住他的手臂,猛地拉过来,德马的身体撞到格子上,借着
这个机会,他隔着格子向德马腹部连打几拳。最初还发出啊的短短悲鸣的德马,不久也瘫在了地上。
确认德马无法动弹后,亮一郎在走廊上奔跑起来,打开房门。他对着监视的巡查,装出慌张的样子说
“面会的犯人好像死掉了一样”。
“他好像偷偷地带进了毒药,可以帮我确认一下他死没死吗?”
监视的巡查慌忙取出钥匙进了监狱。在巡查站在德马牢房前面的时候,亮一郎从背后抓住他的头撞到
格子上。被偷袭的巡查滚倒在地上。即使亮一郎骑在他身上殴打也没有反抗。大概是因为头部撞到而昏迷
过去,已经张大嘴巴翻了白眼。
夺过巡查手里的钥匙,打开了德马的牢门。他将翻白眼的巡查塞进牢房,脱下了他的制服。然后脱下
昏迷的德马的衣服,德马没穿兜裆布让他吃了一惊,但没有工夫去在意这些,慌忙把巡查的制服、鞋子和
帽子给德马穿上。再为巡查穿上德马的衣服,在他身上盖上被褥。
再锁好牢门,抱起穿着巡查制服的德马,德马轻到让人无法想象是男人的程度。将钥匙放回原本的
柜子,亮一郎抱着德马光明正大走出去。走在走廊上,对面过来一个年长的巡查。亮一郎用帽子遮住德马
的面孔,装出慌张的样子跑到巡查那里。
“不得了,有人有急病!”
巡查看着亮一郎,大惑不解。
“你是谁?”
“我来面会犯人。面会结束后,为我带路的监视巡查突然晕倒。我有一些医学知识,照我看来是心脏
的状态不太好。不马上带他去医院也许会来不及!可以帮忙叫辆车子吗?”
巡查瞪圆了眼睛:“那可糟糕了”。
“刚好警部乘坐的车子停在外面。我为警部找别的车子,你到用那辆吧。”
“明白了,我送巡查去医院……”
“麻烦你了。请到这边来……”
亮一郎在年长巡查的陪同下跑过走廊,很顺利地坐上了监狱外的人力车。
年长的巡查问了句:“对了,这位巡查的名学……”
“现在必须分秒必争。等到了医院,再请人联络您。”
他严厉的口气压倒了年长巡查的气势。
“啊,我,我知道了。”
听都不听他的回答,亮一郎立刻说“去邻镇”。但是一到镇外他就下了车,背着德马进了山中。
走在山路的中途,德马清醒了,在他背上挣扎起来。没办法,只得把他放下地面。他打量着周围,看
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脸色苍白。
“亮一郎,你做了什么……”
亮一郎拉着细细颤抖的德马的手:“你醒?正好。用自己的腿走吧。”
“你做出这种事情以为会没事吗?”声音简直像是悲鸣一样。
“被抓住我就和你一起去监狱。”
德马甩开亮一郎的手:“我回监狱,就说我一个人逃出来……”
“我会死。”
德马张大眼睛。
“如果你不一起来,我就死。”
“怎么会……”
“如果想要杀死我,就下山。”
亮一郎一个人走进山路。他确信德马会跟来。背后很快就传来了追上来的脚步声。
在忘我地、尽可能地向远方行走的途中,周围逐渐昏暗下来。天空的模样变得很怪异,最后开始下雨
。即使下雨亮一郎也还是在走。德马逃狱的事情也许已
在忘我地、尽可能地向远方行走的途中,周围逐渐昏暗下来。天空的模样变得很怪异,最后开始下雨
。即使下雨亮一郎也还是在走。德马逃狱的事情也许已经被发现了。用的那些小招还不知道还能获得多
少时间。
但是雨势逐渐变大,风也刮得好像暴风一样。昏暗得看不到道路。无论前进还是退回去都变得很困稚
。德马抓住站在没有道路的道路上的亮一郎的手。就好像在黑暗中畅行无阻的猫一样,快步走向那狭窄道
路的前方。过了一阵,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好像是烧炭用的小屋。
敲门也没有回答,也没有有人的迹象。进了里面后,最初因为太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阵眼睛习惯
后,逐渐模糊地看见了周围的样子。
房间里面放着木头和炭,在中央的围炉里面还有火柴。亮一郎试图点火,是德马阻止了他。
“……点火的话会冒烟,可能会被人发现我们在这里。”
亮一郎苦笑着自己的无知。
“但是,这么暗什么也看不见啊。”
“那有灯。不知道有没有灯油,但是这没窗子,只能稍稍点一会儿吧……”
灯中还残存着少量灯油,点上火打量了一下周围。地板是粗糙的木头拼成的,房间的角落放着里面的
棉都漏出来的薄薄垫子,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
亮一郎和德马脱下鞋子进入房里。站在地板上,服装下摆的水滴滴答滴答落下来。穿着湿漉漉的衣服
很冷,亮一郎脱下上衣、裤子和衬衫,只剩下内衣。他因为寒冷颤抖着,正要盖上垫子的时候,回头看到
德马还穿着湿漉漉的巡查制服,抱着膝盖坐在那里。
“那……脱下衣服晾干一下如何?”
“我不冷。”
虽然这么说,灯下他的脸孔却是一片苍白,嘴唇也是紫色的。
“你不是在发抖吗?”
德马顽固地摇头。也不能强行剥掉他的衣服,亮一部用手指挠着湿漉漉的头发。外面雨声大作,好像
在刮暴风雨一样。 “下这么大雨,追的人也没有那么容易能上山了吧?”
一直抱着膝盖低着头的德马,突然站起来穿起湿的鞋子。
“你去哪里?”
问他也没有回答。亮一郎没穿鞋子就跳下去抓住德马。
“……我要下山。只要我回去,一切就都解决了。”
“不行。”亮一郎的手指用力,“我绝对不让你去。你出去试试!我马上在这个小屋上吊!”
“你没有真的打算死吧?”
被说中的亮一郎说不出话来。
“亮一郎的体贴,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所以请您忘记我。忘记我,获得幸福。”
“我……”咬紧嘴唇,“我没有你,就无法获得幸福。”
德马寂寞地笑出来:“没有那种事。即使没有我这种人,亮一郎也可以幸福。最初也许还会想起一些
我的事情,但很快会和和夫人产生感情,生下孩子……”
“我爱你。”
对于亮一郎的一生一世的告白,德马也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
“因为爱你,所以想和你在一起。”
德马只说了一声“谢谢”,就低垂下头。亮一郎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才好。自己做了告白,
他是讨厌还是高兴,抑或是迷惑呢?想知道的是这一点。
“虽然也许被我这种人喜欢,也只是给你添麻烦……”
试探地嘀咕着,德马慌忙抬起脸孔说“没有那种事情”。
“如果我说我要你你会怎么办?”
德马再沉默。就算不详细说明,我要你这个词意味什么他应该也会知道吧?沉默之后,他用颤抖的
声音回答“很为难”。
“为什么为难?”
“因为我无法回应亮一郎的心意。”
“为什么?”
“……您是马上就要娶亲的人,这样不是不道德吗?”
摊开两手怒吼“笨蛋!”后,德马穿着制服的肩头一抖。
我为了见到你,在未婚妻的我足立前面下跪,恳求他帮我忙。带着你逃走的事情,也等于给足立的脸
上抹黑。足立也不会想要个带着犯人逃走的男人做女婿。这件亲事已经完了……因为你的缘故。“
德马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所以,所以我说要下山啊。现在还不……“
”下山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你一个人回去,我就能无罪吗?当然是被定为越狱罪,一直被追捕到被抓
到为止啊。“
”要怎么办?“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怎么办了。“
面对瘫在地上的男人,亮一郎进一步追击:”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你,你却说出好
像要生离死别一样的话。因为你说那种话,我才觉得不能不把你带出来。“
德马垂着脑袋说”如果死掉好了“。
”原本想说至少把夫人的遗物交给您……我痛恨自己的留恋。“
亮一郎跪在德马前面:”你不能死。我不容许你比我先死。“
德马左右摇着头:”请您,请您原谅我。“
”我说了我爱你吧?你要为我活下去。“
被暴风雨般的狂风吹着,小小的炭屋咔咔地摇晃起来。
”……就算再怎么说爱我,亮一郎不是也要娶夫人吗?
伴随着哭泣的抱怨,让亮一郎睁大了眼睛。
“也许在亮一郎心中,你爱我,与你娶夫人是不同的事情。但是我不是能若无其事地看着喜欢的人去
爱其他人的人。”
站起来,亮一郎抓住德马的右手。把他拉到身边,用力摇晃他细瘦的肩膀。
“你爱我吗?”
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你爱我吗?”
他性急地摇晃着德马的肩膀,德马用双手捂住面孔。
“如果不爱你……”
他颤抖的嘴角终于动起来。
“……如果不爱你,我怎么会侍奉毛病一堆的任性男人二十年。”
第三度的接吻。第三吮吸着他的舌头。被抱紧的身体虽然在颤抖,但是一点也没有抗拒自己。
嘴唇离开后,德马把手放在背后,逃跑一样往后蹭去。但也没有拉开到伸出去的手指碰不到的距离。
脸颊微微泛上红晕,变红的嘴唇好像山茶一样。那种楚楚可怜,害羞地低垂着头的样子,疯狂地剌
激了雄性中某种狰狞的部分。亮一郎不打招呼就开始打开那湿漉漉的制服的纽扣。德马紧紧看着亮一郎的
手指,在纽扣全都被解开的时候,亮一郎不客气地把手伸进了衣襟。
“请、请不要这样……”
即使要求他住手,德马也没有拨开亮一郎的手。他以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伸入胸前的手。亮一郎从上
到下缓缓抚摸着手指碰到的冰冷肌肤。掌心碰到了小小的硬东西。在想着要看这个的时候,他就大大地分
开了制服的前襟。瘦弱的、浮现出肋骨的胸膛出现在眼前。在那好像雪一样洁白的肌肤上,只有小小的突
起周围染着淡淡的色彩。那个样子说不出的淫靡。将脸孔靠近那淫靡的部分,亮一郎把它含在了嘴里。
“啊……”
短暂的悲鸣声。亮一郎用力吸吮着那小小的乳首。轻轻咬着,用舌头来滚动,好像叹息一样的呻吟泄
露出来。脸孔继续埋在胸前,亮一郎的手搭上了制服裤子。湿漉漉的裤子无法顺利地脱下来,焦躁的亮一
郎抓住左右的裤腰,一口气扯到了脚边。
没有穿兜裆布的德马,这一来下半身就赤裸了。虽然至今为止没有表现出一点类似的抵抗,但他此时
红着脸按住了前面。因为按得过紧,亮一郎无法碰到他的前面。但亮一郎没有强迫他,只是抚摸着他富有
弹性的臀部,紧紧抓住。
“为什么不穿兜裆布?”
德马耳朵都通红了,小声地说:“不见了……”
左手,右手,缓缓地解除他对下面的防御。大概是任命了吧?德马不再掩盖前面。亮一郎将他的双腿
左右大大分开。
分身在薄薄的草丛中已经兴奋起来。圆润的前端好象红莲一样美丽的色彩。亮一郎将头埋入股间,把
莲含在了口中。天鹅绒一样的触感让他执拗地动用着舌头,于是传来了压抑着的呻吟。
包紧了体温已经完全上升的身体,亮一郎将自身的体液涂在了更的场所。对于那连手指都觉得紧的
地方,他不安于是不是会弄坏,但是已经无法停止了。不出所料,那里非常狭窄。。德马虽然表情痛苦地
闭上眼睛,但没有说出一例类似“好疼”“不要”的话来。缓缓推进,亮一郎的自身终于完收纳在那里了
。
“难受吗?”
如此询问眼泪朦胧的德马,他坚强地摇头。亮一郎温柔地抚摸着他那湿润的头发。
“结束后我立刻拔出来。”
耳边听到了轻微的声音说“不要”。
“有我在很疼吧??表情这么痛苦……”
德马将手环绕在他的脖子上。
他用泪眼凝视着亮一郎。
“在第一接吻之后,浅薄卑贱的我总是在想亮一郎什么时候能再碰我,一直都在等待着。”
“可是你看起来完全若无其事,好像完全没那个意思不是吗?”
德马垂下了被泪水打湿的睫毛。
“没有说过喜欢我的人,我根本无法主动吧?我所能做的,顶多只是……”
说到这里,德马在搂抱亮一部的脖子上加了几分力气。
“……下面不穿东西……”
想到那个时候,身边的德马和服下什么也没有穿地等待着自己,就觉得无法忍耐了。
“你想要我吗?”
在耳边低语后,亮一郎一挺腰。德马紧紧抱住他,发出了小小的悲鸣。
“你想要我到了这种程度吗?”
明明说了不穿内衣等待着自己,德马还是摇头。
“说谎!”
以语言苛责他之后,德马终于哭了出来,亮一郎不得不道歉。
“我知道至今为止亮一郎的对象都是女性。所以觉得如果有那个的话也许会扫兴……”
一边哭泣一边进行的告白,格外让亮一郎兴奋。过于惹人爱怜的德马已经使他快要疯狂了。好像野兽
一样动着身体,亮一郎吻着德马。直到耳边的声音变得沙哑,最终昏过去为止,都不停地、贪婪地爱着
他。
在欲望熄灭之后,亮一郎也抱着德马不肯松开。两个人赤裸裸地缩在炭屋的垫子里面。一边抚弄着头
发,一边进行着不知道是第几的接吻。德马的眼神模糊,身体松懈了下来,完全让亮一郎为所欲为。
灯光不知不觉消失了,暴风雨似乎也消减了威力。
“天亮后就逃走。”
亮一郎用双手捧住德马的面颊。
“逃到哪里都可以。虽然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但是我绝对不会再放开你。所以你也哪里都不要去。”
德马小小地点头。
“尽管不能举行婚礼,但我的伴侣只有你。我一生只有你一人。你明白吗?”
亮一郎用舌头舔去他眼角的泪水。
“不要再对我隐瞒什么。”
强调后,亮一郎询问:“为什么偷牛?”
接近到了没有距离的身体颤抖起来。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在偷牛?你和那个沼神约定了什么?”
“只有这个不可以……”
亮一郎抓着德马的头发。
“对于一生只有你的我也不能说吗?你还打算隐瞒我吗?”
德马藏起面孔,蜷缩起身体,就好像被抛弃的猫咪一样颤抖着。亮一郎一边后悔着自己的性急,一边
温柔地抚摸他的脊背:“对不起。我不生气,我不生气……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讨厌你的。”
德马颤抖辛苦一点点靠近亮一郎。紧紧抱住后,终于张开了沉重的嘴巴。
“……二十年前,我看到夫人被沼神吃掉。明明就在身边,却什么也没能做。所以,我拜托它至少留
下一样遗物。于是沼神说如果我能二十年每年把一头牛沉进沼泽,就还给我一样东西。”
遗物,听到后亮一郎想起了德马给他的母亲的指甲。
“难道,那个指甲……”
德马轻轻点头。
“你是白痴吗?”亮一郎怒吼,“就为了一片指甲,你偷了二十年牛吗?”
“请你原谅,请你原谅。我是愚蠢的人。我是内心被鬼吃掉的畜生。”
“我看不见你说的什么鬼!”
亮一郎怒吼。德马之所以偷牛,是因为想要母亲的遗物。而他想要那个是为了谁?即使二十年都失去
语言,还继续遵守约定,是为了谁?因为害怕对偷盗的罪恶感逐渐淡化,而不得不说想去死,又是为了谁
?无形的郁闷让胸口作痛。
亮一郎用力地吻上了为自己的怒吼而在颤抖的嘴唇。
“你是傻瓜。”他在颤抖的耳朵边低语,“大笨蛋!但是就算是这么笨,就算你养着鬼,我也不会扔
下你……就算硬拖着,我也要带你走。”
亮一郎直直地盯向德马的眼睛。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鬼。我的心里也是有肮脏的鬼的吧?你的鬼只是刚巧可以使用罢了。”工V11
以使用罢了。“
德马大大张开眼睛。
”我不知道你的鬼是红是蓝。但是不要再为了我使用……我不要你小看自己,说自己是畜生!“
德马再哭泣起来。耳边传来沙哑的哭声。他抱紧了亮一郎的脖子,久久不肯放手。
在黎明前,他们在半昏半暗的时候离开了烧炭小屋。虽然风雨停息了,但是路非常泥泞。本来很矫健
的德马好几滑倒,最后还是亮一郎看不下去拉起了他的手。他们手拉着手不断地爬着山。过了一小时左
右,似乎从远方传来了人的声音。停下脚步,竖起耳朵,确实有人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听到的
人声逐渐接近。
”找到了!“
终于被发现了吗?亮一郎紧抓着德马的手奔跑。跑着跑着手一沉,回头看去德马跪在了地上。
”怎么了?“
”请你扔下我。“德马嘀咕着。
”你说什么?站起来!“
”站不起来,腿软了。“
亮一郎背着不情不愿的德马走起来。但悬背着人走的话步伐无论如何都会变迟缓。在他咬牙逃走的路
上,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他选择了左边狭窄的道路。
穿过了灌木丛生的小道后,视野突然开朗起来。在平地上有个沼泽,大约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旁边有
巨大的柳树,还有个小小的祠堂。然后道路在沼泽前一下子断掉了。
背后的德马啊地叫出来。在他对亮一郎说”这前面过不去,请回头“的时候,周围已经被四名巡查所
包围。
”是犯人田中德马,和帮助他越狱的佐竹亮一郎。“正面的巡查怒吼,”如果你们老实的话,我们也
不想动粗。乖乖让我们逮捕吧!“
亮一郎把背着的德马放到地上。
”你逃走吧!这里我想办法。“
在他耳边说了后,德马摇头说”不要“。
”不要逞强了,快逃走!“
”不要。“
德马抓住亮一郎的手:”都是因为我和沼神大人的约定。“德马不但没有逃到后面,还试图走到前面
来,亮一郎慌忙拉住他。
”是我一个人预谋越狱。这个男人只是什么也不知道地被我利用了。他没有任何罪,请你们放过他。
“
德马冲着周围的巡查大叫。亮一郎慌忙捂住他的嘴巴。
”不,是我擅自把这个犯人带出来,是我不好。“
德马咬了亮一郎的手指。在他吃惊地松手的间隙,冲到巡查面前倒下。巡查们围起来把倒在地上的德
马绑起来。即使亮一郎大叫”住手“,他们也不停手。戴眼镜的巡查抓住了亮一郎的右手。为什么会变成
这样?亮一郎绝望了。德马入狱是因为偷牛。而他偷了许多牛,是为了获得母亲的遗物指甲……一想到为
了这种东西做到这种地步,亮一郎甚至对遗物都憎恨起来。
亮一郎取出收在上衣口袋里面的指甲,冲着背后的沼泽丢出去。与此同时,亮一郎被推倒在地上,双
手被别在背后。
地面好像摇晃了一下。在似乎地震一样的巨大摇动后,按着亮一郎的眼镜巡查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地震吗?“
嘀咕之后,背后响起了咕噜噜的声音。
”那是……什么?“
听到按着自己的巡查的嘀咕,亮一郎辛苦地转身去看背后。
沼泽的湖面就好像沸腾一样冒出恶心的气泡。不久之后传来哗啦的水声,从沼泽中钻出了一头牛。湿
漉漉的牛抖抖身体,滴着水缓缓接近几个人。
”那,那是什么?“
巡查中最年长的男人叫出来。
”为什么沼泽中会跑出牛来?“
”不,不知道。“
年轻巡查叫出来。牛走到旁边,按着亮一郎的眼镜巡查慌忙松开手跳起来。再传来哗啦的水声,这
又冒出了不同的牛。湿漉漉的白牛低声嘶叫着,在场的所有人都僵住了。
三头,四头,牛不断从沼泽中冒出来。满身水迹的牛在沼泽边缘昂首阔步的样子,就好像地狱绘景一
样令人毛骨悚然。眼镜巡查颤抖着嘟哝”作祟“。
”是,是作祟。牛在作祟!“
他大叫着跑出去,其他的巡查也接二连三地逃走了。
”喂!你们要放弃职务吗?“
年长的巡查怒吼,但是那两名巡查没有回来。
”小野木巡查,牛接近了。“
按着德马的年轻巡查发出惨叫一样的声音。
”赶走!“
”赶也会接近!“
在说话的期间,牛还是接二连三从沼泽中冒出来。被牛挤蹭着的年轻巡查发出悲鸣连连后退。
”小、小野木巡查。奇、奇怪……“
”我知道奇怪。我知道,所以要想办法对付这些牛。“
”没、没有办法。“
”什么没有办法……“
怒吼的年长巡查向前绊了一下。踉跄着回去看去,背后有头大黑牛。它湿湿的鼻子正冲着年长巡查伸
过去。
”哇啊啊啊!“
年长的巡查拔出了腰上的日本刀。
”随便杀生连后代都会被诅咒的!也对不起祖先大人啊!“
年轻巡查大叫。虽然拔出了日本刀,年长的巡查却颤抖着无法对牛砍下去。在此期间,他被从背后接
近的其他牛撞到了背部,巡查向前倒下。日本刀的前端刺到了前面的牛的后蹄。被刺到的牛高声嘶叫,激
烈地挣扎起来,因此受到影响的其他牛也兴奋起来。脸色苍白的年长巡查好像再也无法忍耐恐惧了,顺着
来时的道路逃了出去。剩下的年轻巡查也慌忙追在后面。
亮一郎茫然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在看不到巡查背影的时候才突然清醒,跑到被绑在地上的德马身边,
为他解开绳子。
”你没事吧?“
亮一郎用西服袖口擦着被按在地面上而弄脏的德马的面颊。
”不疼吗?“
德马轻轻摇头。
”这些牛是你做的吗?“
德马左右摇头。
”我什么也没有做。虽然我恳求沼神大人救我,但是没有回答。不过这些是我供奉给沼神大人做祭品
的牛。为什么现在会跑出来?“
德马好像没有看见他把遗物扔进沼泽。亮一郎回头看去。吐出了二十头牛的沼泽表面现在一个泡沫也
没有了,归于一片平静。
”我的母亲就是死在这里啊。“
对不起,德马哭着磕头。亮一郎对着沼泽双手合十后,抱起了地上的男人。
”你养的鬼可以把这些牛带回去吗?“
德马喃喃着:”多半……
亮一郎紧紧抱住表情困惑的德马。
“……接下来要翻过山去。在到达可以在一起的场所为止,我不会让你逃到任何地方。”
在荞麦店的座位上,原笑着说您开玩笑。
亮一郎虽然重复那不是谎言,他却不肯相信:“如果老师真的帮助德马先生越狱,被巡查追捕的话,
怎么还能在这里悠闲地喝酒呢?”
“那个啊……”亮一郎探出身体。
“越过山后,我和德马走到港口,乘坐上前往横滨的蒸汽船。因为俄罗斯的贸易商人想要翻译,所以
就以他帮我们出船费为条件,他也答应了。那之后我们回到东京,偷偷来大学看了看,结果收到了叔父的
信。知道了那边不再追究德马的罪。因为牛全部自己回到了主人身边,所以好像失去了偷窃的证据。顺带
我的事情也被糊弄了过去。不过从警察的角度来看,不但让被捕的罪犯越狱,还因为害怕牛而逃走,这可
是一大丑闻。所以一开始就打算当作没有发生过吧。虽然毕竟是没有脸去见乡下的叔父了,但是我还是可
以象这样留在大学继续做学问。”
原哭笑不得地说着:“是,是。”
亮一郎因为觉得没趣,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面剩下的酒。
“啊,老师,下雨了。”
原看着窗玻璃的对面。刚才因为嘈杂而没有注意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现在还是小雨,在下大之前回去吧。”
在原催促下,亮一郎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看看怀表,已经过了下午八点。付账之后,他和原一起来到
店外。原本以为可以跑回去,但是雨意外地大。
“坐车好吗?”
原询问。亮一郎摇头。
“不,跑吧。”
在下定决心打算飞奔到外面的时候,原嘀咕了一声“奇怪?”
“那不是德马先生吗?”
德马冒着雨,拿着伞走过来。
他来到荞麦店前,冲着原说“晚上好”。
“来接老师吗?你怎么知道这里?”
德马微笑。
“听到德马先生说话还是有不可思议的感觉。或者说是还不习惯吧?”
“以前认识我的人经常这么说呢……这个给你。”
德马将合着的伞交给原。
“可是这是给老师的……”
“亮一郎和我是一个方向,一把伞就够了。”
“没关系,你拿走吧。”
亮一郎催促后,原惶恐地拿过伞。在店子和原分手后。亮一郎和德马趟着水缓缓行走起来。
在越狱逃走的期间,德马偷走的二十头牛被送回了主人身边。但是已经过了二十年,其中有几头牛的
主人死去或是搬走了。亮一郎把这些牛让给了叔父。牛卖了好价钱,听说叔父夫妻暂时不用为生活发愁了
。
结果,亮一郎还是卖了土地。这一来偿还了四分之三的借款,剩余的款项每月返还。因为没有钱了,
所以他们搬到房租便宜的狭窄房间。看起来要过上两三年的窘迫日子,但是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因为不
是一个人了。
雨势加大了。亮一郎抱着打伞的德马的肩头,是到一家关门的服装店的屋檐下。德马看了亮一郎一眼
,合上了伞。伞的前端流下了好像瀑布一样的雨水。
“你是用鬼来找我的吗?”
即使问,德马也不开口。
“因为下雨了……”
好不容易只回答了这句。因为瓢泼般的大雨,来往的行人变少了。亮一郎将德马按在墙壁上吻上了他
。碰到的嘴唇凉凉的。
“有人……”德马呢喃着挣扎,但是亮一郎紧紧抓住了那纤细的腰肢。
“你等一下的话,我马上就回去了。”
德马低垂下头:“你回去晚的话,就担心……”
那湿润的眼睛看着亮一郎。
“明明不用再担心被捕,为什么还这么在意?”
德马重复着“会担心”。亮一郎将小小的头拉到自己胸前。
“回去吧,不来接我的话,也不用这么冷了。”
亮一郎的手指抚上那苍白的面颊。然后咬着雪白的耳垂说,“回去后,我让你暖和起来”。立刻,没
有颜色的面颊染上了一抹排红。抱着红着脸低下头的恋人的肩膀,亮一郎再在雨中走起来。
“好久没去山里采集标本了,明天我想去,不知道雨会停吗?”
德马“不知道呢”地歪歪头。
“你也来吧。有片丛生着朵的洼地,开得非常美丽。”
“好啊。”
回答后,德马偷偷看着亮一郎。
“如果你今天晚上手下留情,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去了。”
亮一郎说不出话来。尴尬地咬住嘴唇后,德马轻轻笑出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