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倾天下》 by 浮雅
楔子
菖蒲是一种美丽的。
冰国的菖蒲尤为如此。
掌心中的朵在清冷的夜风里微微颤动,仿佛承受不住这样厚重的夜色,随时都会破碎似的。
我站在苏府的白玉回廊前,低头望着手中的,那些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的白色瓣衬着绯红的月色,此时看来,竟有几分诡丽的色彩。
……
杜康,听过菖蒲的传说吗?
轻轻笑了笑,我问身后的人。
身后的人没有声音,仿佛一点也不惊讶于我知道他的到来,可是他也不曾回答我的话,因为,跟随我多年的他很清楚,此时的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菖蒲是一种美丽的……
我垂下眼睛,望着手中的朵,轻轻说道。
据说在很久以前,冰国其实是没有这种的,这种来自遥远的属地――越彀。
那时侯,越彀曾经的丞相,冰国开国皇帝龙觞的爱人,白泠,很喜欢这种,于是在白泠死后,龙觞命人在皇宫中种了很多。一时培植菖蒲的风气盛行,这种才渐渐地流传开来。
身后的人还是没有声音,静静地听我讲。
此时是冰国昭明帝二十五年,大冰朝持续了五百年的治世使得天下一片太平,然而,今夜帝都的风里却隐约藏着杀机――在血一般的月轮下,有什么东西使危机四伏。
时候快到了吧……杜康。
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我头也不抬地问。
身后的人简短地应了一声,是,接着又是沉默。
有时候我会想,有这样的侍卫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能够把你交代的每一件事办得服服帖帖,可是,就是显得太过沉默,平白让那些辛苦谋划的阴谋在实行过程中少了很多情趣。
杜康,你就不能夸我几句吗?多说几句话会死?恩?
我转过身来,有些轻佻地拉低他的头,望着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闪过一丝尴尬的情绪,忽然心情大好起来。
杜康,你真不可爱,这件事做得无聊极了,可是作为我心腹的你还偏偏喜欢板着一张脸,一点都不好玩。
我放开他,转过身去继续倚着阑干发呆,手指在玉石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击着,忽然便听到身后的人说,公子,这件事您做得非常高明。
我怔了一下,接着却笑起来,望着手中的菖蒲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低低地,然而却清楚地说了一句,杜康,你知不知道,说这话可是谋反大罪呢……
远远地,一朵苍蓝的烟在漆黑如墨的夜空里燃了起来,望着它,身后的杜康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启禀公子,大家都准备好了。
是么……那么,出发。
我没有回头,淡淡地吩咐了一声,身后的人朝我行了一礼就立即离开了,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夜中。
无边无际的夜色依旧沉静,可我知道,手下秘密饲养着的十八名杀手已经全部出动,宫中的禁军和下属的军队也蓄势待发――今夜过后,冰国的龙椅上将坐着另外一名皇帝,而原先的那位,外加那些反对我的势力,都将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的唇角轻轻勾起,牵扯出一丝无声的冷笑。
其实凭心而论,昭明帝待我还算是不错的,可是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却偏偏听信了小人的谗言,要动我们整个苏氏家族。意图谋反的大罪啊……只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是诛灭九族的祸事。我苏翎再怎么受过昭明的恩惠,却毕竟是苏家人,为求自保,不得已发动政变。
过了今夜,我们苏家就安全了。
不仅仅安全,更是,权倾天下。
我唇角的笑意越发浓了,低头望着手中的,然而眼神却忽然闪了闪――
世人都说菖蒲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可是在我看来,那样美丽的却在反反复复地提醒着我一个事实,那就是,君王绝情。
注视许久,我的手腕一翻,那朵洁白的菖蒲就落了下去――夜风一吹,了无痕迹。
……昭明,是你先负我。
渺茫的夜色中,我一手扶着玉石阑干,喃喃地说。
而远,悠长的丧钟声已经传来。
1
权倾天下,是多少人追寻毕生而不可得的梦想,可是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当我抱着那个年仅十岁的幼帝站在郁离台上时,所有的人都向我们下跪匍匐。
我听见他们叫我监国大人,称我为千岁,看见那些人的眼里闪动着或羡慕或嫉妒的光,却没有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满足,甚至,还有一丝隐约的失落。
是的,不是没有失落的。
得到这一切费了太大的代价。我是将军,并不在乎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是我不喜欢在被别人泼了满身污水后奋而自救,再以弑杀自己不愿弑杀的人为代价,换来所谓的权势。
我那身为先帝宠妃的姑母无嗣,是以新帝并不是苏家的血亲。不过那孩子年纪还小,也听话得很,再加上生母地位卑微,立了他,这天下也就是苏家的了。
他们议这事时我只笑了笑,没多想就答应了。
反正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也不差挟天子以令诸侯。
眼前的孩子有着一双安静的眼睛,在我向他走来时微微挺直了背脊――我知道他怕我,也像朝堂之上的那些人一样对我怀着戒备,不过他表现得并不明显,所以我也没有点破。
我微微一笑,向他下跪行礼。
他伸手轻轻扶住了我,说道,苏翎,我的监国大人,以后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多礼。
他说这话时用的是“我”而不是“朕”,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心。只是他有意无意的顺从和有意无意的戒备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了一丝奇异的感觉。那是一种可以隐约窥见未来命运的奇妙心情,而我开始有一点点期待了。
起身的时候终于看清他的模样,呼吸却轻轻窒了一下。
那样的一双眼睛……安静中透着冷漠,却是从容而镇静的,仿佛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望透人心。
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然后我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连忙别开眼去,望着开满了整个庭院的菖蒲。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到都挂起了祈祷平安幸福的六角铃铛,韶京的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华。
先帝驾崩的阴霾已经从这座城池的上空挥去,反而只有我偶尔会想起那个人的容颜,亲者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或许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虽然我最没有资格多抱怨什么。
初春的天气有一丝阴冷,我站在廊下看侍女们挂上满庭的六角铃铛,微风吹过,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煞是悦耳动听。
哎呀,好漂亮的铃铛!
我的身旁,端着银盘的女孩子欢喜地叫了起来,回过头来看我,公子你看,真的好漂亮!
是公子漂亮,还是铃铛漂亮?
见她这样,我忍不住打趣。眼前的少女是我的侍婢朝露,几年前就跟着我的,原本就是极其轻快的性格,相的时间日久,越发地没有规矩。
见我如此,碧衣的女孩子笑了笑,道,铃铛漂亮,公子更漂亮!谁不知道我们公子是大冰国有名的美人,更难得的是文武双全才冠天下,自十四岁那年随先帝亲征起就倾倒多少男女,上门求亲者更是络绎不绝……
得了,小丫头,你以为他们来求亲就为了这个?
我轻笑,见她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打断她。
我的容貌承袭自母亲,昔年秦淮河畔数第一的歌妓,自然绝非徒有虚名。
只是这样的容貌对于男子来说显得过于清丽了,看上去有一丝弱不禁风的味道,害我当年初上战场时多费了许多力气,才在军中树立起威名。
是是是,我都知道,那些人还为了公子手中的权势。当年昭明帝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对公子垂涎三尺,如今可就更……
朝露。
我微一皱眉,打断她的话。
那个人的名字是我不想再听到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我带剑逼宫时,他唇角的一丝带血的笑。他望着我拟好的诏书,说,翎儿,你的字越来越像我了,……
那时他的表情是那么迷离,似是叹息又似是欣慰,那名男子最后一握住我的手,很轻柔地,让我有一种被爱着的感觉。可是若不是我见机得快,眼睛正好扫到帷幕后反射的刀光,恐怕今日躺在坟墓里的那个,就是我。
我的陛下……昭明。
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我自小在那男子的身边长大,我的姑姑苏贵妃无嗣,所以他把我当作亲生孩子一样宠爱。当别的皇子为见父皇一面而不可得的时候,只有我这个外戚的孩子,可以随意出入他的宫闱,让他手把手地教着写字。
我把他当作天神一样敬爱,努力做好他教给我的一切,想尽办法讨他欢心。
即使与所有的皇子相比,也只有我苏翎学他的字学得最像,兵法谋略也与他最接近。只有我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什么时候会生气,什么时候会开心。
他们都说,如果苏翎是昭明帝的孩子,帝一定会传之以天下。
可惜我不是,所以他不得不防着我,所以我们不得不互相戒备,直到有一天兵刃相见。
朝露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她一转眼又笑开了,说道,公子,尝尝我新做的绿米粥吧,味道可不错呢,……
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最懂得察言观色,这也是我喜欢朝露的地方。
我轻轻笑了笑说了声,好啊,刚在石桌边坐下,就远远地看见杜康走了过来。
哎呀,杜康,你怎么专挑公子用膳的时候来?
朝露的语气很是嗔怪,这也怪不得她,这几天各都忙着,杜康来找我准有正事,朝露知道我身体不好,因此很不喜欢别人在休息时间打扰我。
公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几天又这么劳累,如果旧病发作的话你可担待得起?
朝露皱皱眉,又怪。母亲怀我的时候曾经中过很的毒,因此我的体质要比常人差些,一累就会觉得心口隐约地痛。
这些杜康都知道,因此脸上的神色有些讷讷。
在这个伶牙利齿的侍女面前杜康一直是吃哑巴亏的,枉费了他的一身好武艺。
你说话呀,你……
朝露见他理亏,越发来气。
杜康的神色更加窘了,仿佛有些内疚的样子,眼睛一直低垂着。
好了,朝露,你就别再戏弄他了,是我叫他来的。
戏看得差不多了,我笑了笑,替杜康解围。
公子,你,……
朝露话到嘴边忍了忍,知道我有正事,也不便多说,那名灵巧的侍女柳眉一挑,好吧,我不管你,不过这碗粥你可要把它喝完。
是,是,我的朝露姐姐……
我又笑,望着她很适时地走了开去,石桌附近就剩下我和杜康两个人。
我的脸上渐渐敛了笑,随后低低唤了一声,杜康。
公子。
杜康一直站在我身旁,见我唤,略微躬了身,答。
我说,杜康,把我的虎符拿去,传令李将军和王大人,请他们即刻发兵赶到青州,找到出逃的晋王和如阳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晋王和如阳王都是先帝的子嗣,宫变中的漏网之鱼,不找到他们,恐怕后患无穷。
身后的人有瞬间的犹豫,我知道,他是在担忧新帝登基之初,国法禁止用兵,不过如今的主事是我,所以他没多说什么,很快就领命了,如同无数从我手下接过任务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2
这个春天过得很忙。
先是政变夺宫的事,再是肃清朝中余孽。大大小小的官职需要补充新血,百姓们需要加以安抚,甚至还要防着邻国燕国趁虚而入……
这许多事情夹杂在一起,竟使日子过得片刻不得闲。
不过我喜欢这样的忙乱。
它能够让我忘记一些事情,那些不好的回忆可以在纷冗杂的事务中被逐渐淡忘,留给时间去沉淀一切。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想起这段往事时我可以坦然面对,不过,不是现在。
然而,就在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忘记的时候,它们却并没有放过我。
也许是这个春天的气息太过迷离,也许是那些菖蒲开得太过璀璨,夜人静的时候,我每每被噩梦惊醒。
梦里是一片苍茫的灰,我拼命地奔跑却总是找不到出路,惟有那双眼睛一直注视着我,冷澈的,宁静的,仿佛能够望穿人心。
那是……那个人的眼睛?
亦或,是那个小小的孩子……?
我不知道,也分不清,只是这双眼睛给我的感觉是如此清晰,梦里,它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一直一直地望着……令我胆战心惊。
我开始刻意地回避那个孩子,整整一个春天都不曾去见他。
我不想见到那双与梦境如此酷似的眼睛,它让我想起一些我正在努力忘记的东西。
新的政局很快就定下来,虽然还不完美,可是已经很是稳固。
他们都说我是天才,于内政外政的手腕都近乎完美,只有朝露一又一地说我不要命了,在我忙碌到顾不上吃饭的时候把我手中的奏折劈手夺过。
真希望司徒公子眼下在这里……
那天黄昏的时候,朝露伺候着我在椿树下喝莲子粥,忽然心有所感地说了一句。
小丫头想他了?
我笑,用银勺慢慢地搅动着手边的食物。
她口中的司徒公子全名司徒怀仞,是我在很久以前就认识的,做着一些走私和情报类的生意。于公,我们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于私,他算是一个不错的情人。
听我这么说,朝露有些嗔怨地瞪我一眼。
她说,整个苏府的人都知道,全天下能够管住公子您的只有那个司徒公子,如果他在,一定不会让您如此拼命,……
朝露有些感慨,司徒公子,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呢……
小丫头,还说没有想他。
我淡淡地笑。虽说商人是极低贱的行当,可怀仞的身上总有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优雅气质,为人又温柔体贴,待下人也好,是以府中侍女没一个不对他怀有好感。
朝露的脸微微红了,却笑道,我可不敢动公子的人。不过这一司徒公子离开的时间太久了,整整一个春天,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人家也有自己的事。
我淡淡道。宫变时怀仞是帮过我的,不过那也是事先商定好的事。自从那一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说要出京去理一批珍贵的货,需要费一些时日。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不过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责任,他要去哪里,我也无从过问。
我和朝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慢慢地喝着粥。
这几日夜里睡不好觉,致使精神有些萎靡,忽然也开始有些想念怀仞了,他在的话,起码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司徒怀仞是一个很好的同盟者,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抚你疲倦的心,哪怕这种温柔仅仅只是伪装,但他可以做得天衣无缝。
当然,前提是你要付得起代价。
夜里又做起噩梦来,梦中,苍茫的灰雾无边无际,而那双眼睛越发冷澈了,静静地盯着我,无论我逃到哪里都无所遁形。
夜梦回,猛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我望着窗外宁静的月色平复着剧烈的心跳,菖蒲的清香渗进来,点点滴滴。
夏季将至的时候,姑母派人前来请我。
我随着宫廷的使者来到景织殿,在华丽精致的庭院中见到了她。
她见我进来,轻轻一笑,说道,翎儿,好久不见。
是啊……算来,已经将近半年了。
姑母是看着我长大的,于她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客套,我陪着她沿着曲折的流水散步,先帝在时曾经在宫中广引山泉,是以宫中的流水清澈得很。
咱们姑侄之间也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话了……
姑母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我。这是一个很聪慧的女子,正因为她的心机才使她坐上今天的位置,我知道她一定有话要对我说,因此只是默默地听着,等待她的下文。
果然,她又笑了笑,望着我的眼睛,翎儿,我知道这短时间你很忙……不过如果有空的话,还是常到宫里来走走。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便只顺着她的话答,是,姑母,这段时间是侄儿的疏忽,以后,我会经常进宫来陪您的。
你以为是我需要人陪吗?
意外地,姑母停下脚步,翎儿,我说的是陛下,这段时间,你对他太疏忽了。
怎么?
我微微一怔,沧雅?发生什么事了吗?
可那个孩子不像是会兴风作浪的人,我也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你自然没有看错他。
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姑母微微一笑。她说,不过翎儿,虽然你现在可以对他很放心,可是孩子是会长大的,到时你该如何自?自古以来,权臣的下场都只有一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的心里惊了一下,恍然明白姑母的意思。
不错,苏家的确有权有势,可毕竟不是皇族,国家治理得再好也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眼下沧雅还小,他们只是心里不服我,可是等皇帝大了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关于这些,我自然明白,让我意外的是姑母话中别的意思,听她的口气……
翎儿,陛下自小孤苦伶仃,虽有生母在身边,可是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关爱。
翎儿,你平时要待陛下好一点,陛下还小,以后自然会依赖你……这样一来,我们苏家就安全了。
果然。
姑母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可是听她娓娓道来的时候,我却觉得有一丝的不舒服。
依赖吗?我笑了笑,姑母,你可别忘了,当年我对先帝,可也是依赖得很……
再亲近的人,也难保不为了权力互相残杀。
挥去心头不快的感觉,我淡淡道。那一场宫变在眼前卷土重来,我永远也忘不了带剑逼宫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看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带着血对我微笑,他的目光是那么柔和,可身后重重的帷幕里,是隐约闪烁的刀光……
翎儿。
姑母正色看着我,我知道你和他,……
她说了一半顿住了,不出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有些迷离。
有些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许久,她说道,你以为单比阴谋权术,昭明真的输给你了么?……他未必不如你。只是你却不知道,当他接到密报说苏家要叛乱的那一晚,他在以前教你习字的书房里站了好久。御书房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能得空将风声传了出去,而他又怎会错失良机?
不错……如果不是姑母冒死将先帝要动我们苏家的消息传出来,如果先帝在得到密报的那一刻就果断采取行动,如今,站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是我。
我有些悲哀地笑了,没有说话。
姑母言尽于此,可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希望我能好好对待沧雅,让那孩子的眼里只有我一人,就像当年先帝与我那样……只有这样,在那孩子长大后苏家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而不是如自古以来的外戚和权臣那样,在昙一现过后是灰飞烟灭。
多谢您的提点,我明白了。
闭了闭眼睛,不再去想昭明的事,我低声说道。
是的,人心都有弱点,既然一定要这样做,那我并不介意把自己变成那孩子的弱点……为了我们苏家。
3
从姑母告辞出来,我独自一人在御园中慢慢地走。
冰国的夏天并不十分的热,清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很舒服。这里是皇宫的,宫殿造得很,我走得也并不快,一路上低头想着心事,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幽静的所在。
先是被那几声琴音给吸引住的。
并不成什么曲调,也听得出来抚琴之人不懂得音律,只是就那么“叮”的一声清响,却不知是哪里吸引了我,令我不由驻足。
那琴声仿佛是主人信手弹来,往往在沉寂片刻之后断断续续地传出,听得出来弹琴之人并不十分用心,倒像是怀着心事,虽然并不明显。只是我的音律是经本朝名师亲自指点过的,琴声中的寥落之意虽然幽微,但在我听来却别是一番滋味。
我停在一棵杨柳树下立了一会,不觉有些怔忪,渐渐地琴声变得疏落了,只是间或的一声轻响,却更显得幽冷寂寥。
寒意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不知自己在树下站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虽然已是残夏,但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雨势十分大,瞬息就浇湿了我全身上下。
我打了一个冷颤,想找个地方避雨,眼前是琴声传来的方向,一条有些荒冷的小径,草已经久不理了,交缠着延到路上来。
我皱皱鼻子,一手遮挡着荒草,一面寻了进去。
小径的尽头是一个显得有些破败的院落,院子里疏疏地开着。
是很普通的白蔷薇,此时因为风雨的摧残碎了一地的叶,显得很是凄冷。
琴声已经被狂暴的风雨盖住了,抑或已经停了下来,总之当我走近之后却再也没有听到。
我望了望残破的台阶和门扉,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走进去,然而就在这时,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并不是很高的孩子站在门后,带着一些戒备和冷漠,望着我。
我笑了笑,是他。
我叫了一声“陛下”当场就要跪下来,他一手虚抬算是拦住了我,然后转身,很安静地走了进去。我笑了一下,欲跪的膝也就没有弯下,抬手整整被雨水淋透的衣物,跟了进去。
房间里并不温暖,四壁薄得很,墙角的一些地方已经开始渗水,这样凄凉的景象,令我不由怀疑是来到了冷宫。
――只是,为何会在这样破落的地方见到沧雅?
我的眼睛扫了一眼四周,那孩子很安静地坐着,他的身边是一具七弦锦瑟,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很陈旧,只是材料却并不好。
他看着我,目光中已经收敛起了那种冷漠和抗拒,只是眼神却依然不是柔和的,那神情让我想起以前曾养过的一只猫。
很抱歉惊扰了陛下。
我这只是虚行了一礼,说道。沧雅望着我简单地说了一句无妨,犹豫了片刻,又说道,我很难得才会和苏翎见上一面。
最近国事忙。
自从这孩子的即位大典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他,算来也有很长时间了。偶尔也会从我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听到一点消息,总是说这孩子规矩而安静,从不惹是生非,听话得很。
他听我如此说微微点了头,转过头去望窗外的雨,雨下得越发大了,外面到弥漫着水光,一阵冷风吹在我的身上,冻得我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了?
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将目光转了回来,问我。
我刚想说没事,他的目光却落在我的衣物上,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说道,找件衣服换了吧。冻坏了本朝的监国大人可不好。
他这话说得很淡,我微微一怔,不知道他是讽刺还是什么。
何况这个院子里恐怕也没有多余的衣物,他这么说,我只能沉默。
苏翎为何不说话?
臣惶恐。
我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管实权在谁的手里,名义上他都是我的君主,我不想对他太过冲撞,毕竟他是先帝昭明的亲生骨血。
他慢慢地走上前来,抬头看我。那一瞬间那天的眼神又回来了,一种类似于先帝昭明的,平静的,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神。
我有一丝的恍惚。
我还只是个孩子,你怕什么?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的心里一震,再看他时却已经抬手拉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说,在这里等着。
他冒雨冲了出去。
我因那一句话的关系并没有十分留意,这孩子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单纯,等到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跑得很远,飘渺的雨雾吞没了他的身影,渐渐地,便望不见了。
――我还只是个孩子,你怕什么?
他的话敲打在我的心上。浑身上下的冷一点一点地渗透骨髓,沧雅,这个由我亲自选出的幼主,在洞察力方面似乎和先帝惊人的相象。
我伸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本该觉得畏惧的,可是,随着寒冷的加,一种莫名的兴奋却在血液里噪动起来,那是一种源自灵魂的,对未来的渴望。
我几乎可以看见将来。
他去了很久,我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慢慢地想他那句话,直到门再被人推开了,一名浑身湿透的宫婢随着沧雅走了进来。
这是干净的衣服,你换上吧。
沧雅让那名婢女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就命她离开了,然后淡淡地对我说。
我怔了一下,望着同样浑身湿透的他,问了声,您,……
他有些别扭的样子,没有回答就捧着一套衣物去里间更换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心知他为何会这样做,他在向我示好,因为我是权臣,而他只是没有实权的傀儡。
可是让当今君上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无论原因是什么,我都显得过于骄横了。
衣服很干净,也很合身。
沧雅从里间出来望着我整理衣襟袖口,很淡定的神色,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还合适吗?
少顷,他开口问了一句。
是的,很合身,多谢陛下的赐予。
我说道。沧雅把眼睛望向别,说了声,合适就好。是侍卫的衣裳,虽然是新的,可是我怕你穿不惯。
我望了望自己的模样,笑了笑。
对了,陛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我不该问这句话的,可是我想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他人前的一面总是过于老成,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抓不住。
这句话,让他沉默了很久。
那样的沉默让我认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可是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他却淡淡地开了口,这里,是我和母妃以前住的地方。
雨,一点一点地敲击在窗板上。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心知肚明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
先帝在位时这孩子的母妃并不受宠,连带这个孩子也被冷落,这在帝王家原本是极平常的事,只是,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样破败的院落,竟连一名宫女住的地方也不如。
这样的一间破败的院落,不知曾给过这个孩子怎样的童年……?
听姑母说,沧雅的母亲待他并不好,因为不受宠爱连带着把气撒在沧雅身上,而宫女太监更是喜欢欺负这个无权无势的小皇子……也许姑母说得对,我是应该经常来看看他。
我一面思量着,一面却轻轻笑一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冰国已经很久没有下过如此大的雨了。
是吗。
沧雅应得有口无心,静静望着外面的雨出神。雨势很大,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而这间房屋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被狂风骤雨吞噬的可能。
看样子,我们是被困住了。
可惜了外面的那些蔷薇。
我心里一面想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沧雅说着话,问起他读书的事,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已经读完了四书,《国史》与《春秋》也已读毕,再往下,便是《通鉴》了。
我说,想不到陛下书读得那么快。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说道,闲来无事随便翻看而已,我没有老师,有很多地方其实并不懂,所以也不能算读完,只是看过而已。
这样啊。
我随口应了一声。冰国没有皇族的公学,所有的皇子到了年龄都会由专人安排太傅,只是世态炎凉,有些不受宠的皇子遭到冷落,也是有的。
然而,如今沧雅已经成为帝王,虽然年幼也是国之君上,再没有太傅也太说不过去。
他低下头去,出神地望着脚下的地面,我笑了笑说那么臣替陛下择位老师吧,他的头猛然抬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可以吗?
他急切地问道,但立即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了欣喜的表情,只是望着我。
当然。
我又笑,毕竟只是个孩子啊……还没有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感情。只是,这样一份求知若渴的心情却让我稍微有些感慨,这世上有的人得到的太多,而有一些人,虽然生于富贵,却近乎一无所有。
陛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老师?
既然决定了,我便问问他的意见。其实太傅的人选我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想知道他的想法。
那孩子看了我一眼。初见时的冷漠与戒备又回来了,他淡淡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一切听苏翎的安排就好。
果然还是很听话啊……只是不知,这样的顺从与乖巧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
我微笑颔首说既如此那臣就去安排了,他点了点头,又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
雨渐渐收住了,先是淅淅沥沥地下,然后慢慢地没了动静,只有檐下疏疏落落地滴着水,发出清澈悦耳的声音。天气变得很晴朗,天的尽头挂起了彩虹,而夕阳的余辉也使云彩幻化出绚丽的晚霞。
我推开门去,院子里的果然全都被摧毁了。
地面上积着水,连空气都是潮湿的,我望了望外面转身对沧雅说陛下臣先告辞了,他看了我一眼,外面的路还很难走……苏翎不多等一会么?
不了,家里的人会担心。
我笑了一笑。
你的家人?看得出来他有些迷惑,犹豫了一下,问道,可是我听说苏翎自小就搬出苏家本宅,现在,应该是在韶京东面的府邸独自居住。
恩,是这样。
不过臣所说的家人是臣的近侍。
原来如此。
他点了一下头,说道,那么你就先走吧。我行了半礼躬身告退,他的目光似乎一直望着我,直到我走出了院落,才感觉身后一直追随着的视线消失了。
出得皇宫,清澜门外见到杜康。
他果然在宫门外候着我,在他的身边停着两匹骏马。
杜康见我来,很恭敬地行了礼,他的衣服已经被水气濡湿了,可是我的鞍辔被他用东西罩着,依旧干爽得很。
我说,杜康,交代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依旧很恭敬地回答说,已经全都办好了,大人。晋王今日在牢里暴毙身亡,加紧稽查如阳王的公文也发了出去。
前些日子,在宫变中出逃的晋王被捉拿归案,案子是由大理寺审讯的,那边的人心并不服我,有心为晋王开脱,不过那几个老家伙虽然骨头硬,但是用官面上的那一套也不是压不住。
然而我不愿那么做。
那样做起来太费周章,我惟恐夜长梦多,所以,暗自吩咐杜康采取了更简单,也是更彻底的方法。
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吧?
回大人,他们办得很利索。
我点了点头,一桩心事放了下来,只是如阳王之事仍旧叫人担忧,如阳王龙越年少才高,不除掉他始终是一个心腹大患。
我回头看了一眼杜康,他的脸上有一丝疲惫之色,这些日子来,我借他的手理了很多不能拿到明里去做的事,而杜康,也着实累了。
杜康,这些年跟着我,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马蹄的声音敲击着路面,他与我错开一个肩的距离,不过大体而言也算是并辔,听我这么说,便很简单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我笑了笑。
杜康原本是我军队里的一名士兵,那年在边境与燕国开战时,他的勇猛和忠诚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男人面对敌军时永远是浴血最多的一个――当然,所浴的都是敌军的鲜血。
不过,如果仅仅只是如此,我还不会收他做我近侍。
只是偶尔有一天在营帐外见到了他,那一天,军队打了胜仗,大家都在饮酒狂欢,只有杜康一人半跪在雪地里,替一只受伤的兔子理伤口。 那天的雪积得很,外面的天气也冷,可是那个男人就这样很专注地照料着一只兔子,作为一名军人,他甚至连我走近都没有发觉。
因为寒冷的缘故,他的手指有一些不灵活,可是看得出来是很小心翼翼的,包扎的手法也轻柔,生怕碰痛了小动物一丝一毫。
望着这样的男人,我的心不知怎么就微微动了一下。
后来就鬼使神差地把他留在身边了。
杜康的话很少,可是很忠诚,我相信他是肯为我拼命的,只要我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司徒公子今日已经回京了,眼下正在府里等您。
马蹄敲击在路面上发出泠泠的响声,雨后的空气中,杜康忽然说了一句。
怀仞回来了?
轻轻地,一丝笑意在我唇边蔓延开去,我夹紧了坐骑,一扬鞭,那匹上等的乌云盖雪就在韶京的街道上飞驰起来。
5
回到府里我没有先去见怀仞,脚步缓了一缓,决定先去内室沐浴更衣。
水是从韶山上的清泉引下来的,干净而且清澈,侍女们放了很多白蔷薇瓣在里面,我沐浴完毕后,身上隐约沾着蔷薇的清香。
白绸长袍很柔软,一直垂落到地上。
我用浅碧的腰带在腰间松松挽了个结,赤足从屏风后走出来。
月色很美,淡银色的光辉轻柔地洒在铺在地上的竹席上,隐约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我一边让侍女替我梳头一边想着那个人,好久没有见他了,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有一些想念的。想念那个人适时的温柔以及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的慵懒和磁性,微笑着说我会永远陪着你。
即使我知道他做不到,即使我知道这样的温柔只是一种游戏,可我依然沉沦其中,放任自己在他的怀抱中暂时忘记外面的风雨。
在经历了那场可怕的变故后,他终于回来了。
我想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怀仞是完美的搭档与情人,他回到了韶京,能够替我分担太多的东西。
公子,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要与司徒公子一起用吗?
隔着一层素白的纸门,有侍女轻轻地问。
他也没用膳吗?
是,司徒公子日落的时候就来了,一直在府里等候公子,说是等公子回来再一起吃。
是吗……叫她们端上来吧。
我淡淡地吩咐,挥手斥退了服侍我的婢女,门外的侍女也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接着便退开了。
我伸出手去承接外面的月色,月光从指缝漏下来,柔软而轻盈。
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淡淡的莲子清香和着米香飘散开来。
我没有回头,只淡淡地说,东西放在那里就好,你退下吧。
一盘东西被人放在内室中央的矮桌上,然而人却没有退下,我只觉得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我,动作很温柔,可是胸膛却坚实。
……怀仞。
我从嘴边低低地吐出两个字,靠在那具熟悉的怀抱中,心情有种蓦然放松的感觉。
……我回来了。
身后之人抱我许久,这才低低开口。
我轻轻恩了一声低下头与他十指交缠,怀仞,你总算回来了,最近发生了好多的事,……
我都知道。
他笑了笑,声音有些低沉,所以我很担心你,就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
你是担心我手中的权势吧。
我一面这样说着,唇角却泛起一丝淡淡的笑。
我们都是自私的人,所以才能彼此了解,长久地合作下去。他在冰国境内做生意,有求于我的地方太多,我若倒台他会很不好办,这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是不清楚。
可是,即使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偶尔听着也会觉得很舒服。
呵呵……天可怜见。
他笑了一声,轻轻地吻我的脖颈,苏翎你就是铁石心肠。
在刀刃上行走,不得不小心些。
我的语气淡淡,眼色微微一凝,怀仞,我还有好多事要牢烦你去办。
我随时随地愿意为美人效劳。
他的声音慵懒低沉,接着却轻轻笑了,我的监国大人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当然,……
话说了一半我忽然打住,怀仞,不要套我话。
他又低低笑了起来,很含糊地,苏翎,不要老像只刺猬一样防着我,既然你选择与我合作。
不是没有查过怀仞的身份的,我不能够容忍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与我走得那么近。他家祖上是冰国最古老的贵族司徒怀砂一脉,后来不问朝政带着巨额财产流落民间。
因此我对他的来历算是比较放心的,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我低下眼睛不说话,他也就静静地抱着我。
我们两人在窗前的月光下站了一会,还是怀仞先开了口――
还没有吃饭罢?怎么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我的身子,修长的手指在我脸上游移。
月光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庞,他有些调笑地说,苏翎,看你最近瘦了那么多,抱着都觉得不舒服,……
气氛一下子恢复了,我收拾起漠然心情,抬眼瞪他。
要抱得舒服的话,你可以去找一只母猪。
他听后大笑起来,居然还装作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跟我说母猪长得哪有你漂亮,我听了当场差点厥过去,早知道此人十足流氓。
他笑了一回,接着却换上了一副正经的表情,怀仞很认真地看着我,然后说,苏翎,别累坏了自己,对自己好一点。
……莫名其妙。
不可否认,看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听到他如此关切的话语我是有一丝的感动的,自从母亲亡故以来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对我说话了,可是我必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可以与别人走得太近。
连宠我如昭明都可以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企图灭我全族,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值得把心交付?
更何况,司徒怀仞对我来说太过神秘,他的来无影去无踪和神通广大有时会让我感到一丝恐惧。
我转过身去不去看他的表情,所以没有看到他很自失地笑了一下。
直到很多年后当我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听另一个男子告诉我他的哥哥是多么喜欢我时,我才明白过来,曾经拥有和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他把莲子羹端到我面前,一口一口地喂我。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待我就像对待一个瓷娃娃,永远那么细心,可是却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摆弄。
我不是女人,也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他这样的照顾,可是每在他替我梳头更衣或是喂饭时我提抗议,他都只会轻轻地笑一笑,然后说,乖,别动。
可是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甚至有些享受。
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可以消磨你的意志,使人变得软弱。
――当然,关于这些,我也是直到失去以后才悟到。
我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他很耐心地给我喂粥,我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眼,他的线条很坚毅,是完全不同于我的俊美,虽然我的容貌也属于很出众的那种,不过,那是一种中性的纤丽。
苏翎,别玩火,……
他的声音有些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给他一个笑,懒懒地在他怀里翻个身,问,怀仞,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我算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不能容忍一个人碰过了别人再来碰我,所以怀仞自从认识我以来就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过,可是我知道,富贵俊美如他,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恩?
他好象没有听清,随口问了一声,但我却不想再重复了,抬手拉低他的头,轻轻一吻。
为什么总是把我当作琉璃娃娃?
……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收起你的爪子,变得不那么伤人,……
这个问题他回答了,一边说一边却吻住我,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半晌他才略微松开了我的唇,轻笑,原本是想问美人你,今夜我是否有荣幸在这里留宿?不过现在看来,已经不必了……
他抱起我往屏风后的床塌走去,而我没有抗拒,廊外,夏夜的荧火流光一样飞舞,微风吹在发上,很是舒服……
6
那一夜睡得很沉,直到天明时分才醒过来。
才张开眼睛就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我动了一下,只觉得腰间一阵酸疼。
醒了?
是怀仞的声音。那个人慢慢走近了,把手中的菖蒲放在我的床头,俯下身子看着我。
洁白的菖蒲带着露珠,在晨曦中微微颤动。怀仞的身上披着一件蓝色的长衣,长发很随意地垂落,然而那双眼睛却是幽的,一眼望过去,仿佛看不见底。
他替我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散开来,梦境一般不真实。
我问怀仞你这么早起来就是为了薰香吗?他笑了笑,回答,这是上等的翡翠薰笼,从燕国王都觅来的,能够使瓣散发出最幽微的气息,一笼可值千两银子,……
又便宜了我?
我不等他说完,有些戏谑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低笑着说你知道就好,说罢在我额间轻轻一吻。
……怀仞,我不喜欢菖蒲。
我侧了侧头不去看身边的。
哦?
他轻轻扬眉。
……总之,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再让我看到菖蒲。
我的声音有些闷,怀仞沉默了一下,接着却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轻轻笑了起来。
抱歉……因为以前没听你说过。
以后我会注意的。
他伸手把菖蒲抱了出去,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薄纱的屏风后,须臾就不见了。
我用手扶了一下额头。
菖蒲……盛开在冰国的,最美丽的。
可是关于这的传说,不过是一个为了江山舍弃心爱之人的故事。
怀仞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手上依旧捧着一捧。
水栀子好么?香气可以安神。
……随你。
我有些无力,于是又躺了回去。他燃好薰香后在我床边坐了下来,笑着看我。
待会想吃点什么?
也没什么想吃的……叫下人随便准备一些就好。
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看着怀仞,怀仞,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把我的身子扶起来靠在他的怀里,拿了一旁的犀角梳子替我梳头。
我想你帮我找一个人。
墨玉般的长发垂落下来,被他拿在手中细细地把玩,他低笑着应了一声等待我说下去,于是我微微闭了眼睛,继续――
是如阳王龙越。
知道了。
他忽然又低低笑了,只是找到他么?
之后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的语气有些冷。这件事只有怀仞才能帮我,龙越不同于晋王,手下高手如云,又多死士,虽然加紧稽查的公文已经发了下去,不过那些官场上的草包怕是拿不下他的。
可以。
这他答得很利落,谈生意时的他永远是冷醒的,顿了一顿,开出他的条件来――
五十万两黄金,外加边城洛邑三年的河道使用权。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被我一把抓住。
我的眼睛睁开了,望着他的手,五十万两黄金,再加上洛邑河道的三年使用权……怀仞,你还真是敢要。
黄金其实算不了什么,关键是河道。洛邑是冰国与燕国接壤的地方,边塞重城,贸易也华,给了他三年的河道使用权就意味着三年的税金流失,更严重的是那里是军事要冲,再加上明里暗里的种种好,那可不是几十万两黄金就能够解决的事。
我是个生意人,只是就事论事。
他把我的下巴勾起来,望着我,笑,苏翎,你知道如阳王的人头有多么珍贵,不仅你在要,据说燕国的国君也在找他,你若嫌这个价钱太贵,我自然会另择买主……我相信,燕国的国君也一定乐意给我一个好价钱。
我心中一凛。
怀仞,你如果敢把如阳王交给燕国的话我就杀了你。
这可不是开玩笑,燕国与冰国是邻国,可是双方不睦已久,他们早就想饲机进攻冰国,而这的政变,无疑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如果,比沧雅更有威望的如阳王落到他们手上……后果我几乎不敢想。
他望着我的眼睛,眼眸似乎有什么光芒在闪动,许久,他在我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放开我,有些慵懒地笑了,说,苏翎,我言尽于此。
那一刻,我真有一剑杀死他的冲动,他是在威胁我,逼迫我就范。
……好,我答应你。
许久,我几乎是咬着牙说道,静静地望着他,冷笑,不过,司徒怀仞,洛邑的河道使用权虽然给了你,但是你只能免税,督察检阅货物的程序还是不可以少的。
他淡然一笑。
无妨,只要货物能从河道上过就可以省去我不少事情……这几年世道不好,陆路又不像河道有那么多军队护着,你不知道每从边境过货有多麻烦。
他又低头吻了我一下,他的吻极尽温柔,蓝色的瞳孔里也收尽了犀利的神色,他轻笑着说,苏翎,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芙蕖吧,……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如阳王的事定了下来,我便放心了许多。怀仞做事虽然要价极高,但凡是我交给他的事,无论多么艰难,他倒还没有办不成的。
闲来我思量着给沧雅安排老师的事。
文史方面已经决定了,用端明殿大学士李稷,他虽然曾经在同僚中斥责我为外戚窃国,然而他是先帝的老师,昭明之所以成为一代圣主,其中有他的一半功劳。
可兵法武功方面却让我颇有些踌躇,文韬方面已经用了我的政敌了,武略方面,一定要找一个心腹之人。但是眼下政局初定,朝中缺人,我的亲信全都身居要职,要他们抽出空来教导沧雅,也不是个办法。
这段时间肃清了一批反对我们苏家的人,朝中人事动荡。眼下,是时候该补充新血了。
几天后的上朝,我传令下去册封端明殿大学士李稷为太傅,教导幼帝沧雅读书事宜;我的大哥――文渊阁大学士苏砚升为内阁首辅,统领百官,并同时封太傅,教导幼帝兵法武功。
我的大哥苏砚,虽然任职内阁,可是我知道他在兵法方面,其实并不比人称“军神”的我差的。
诏令一下,他们都说我疯了,说我想把幼帝教导成一位明君,分明就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
可是每当想起沧雅那一双酷似先帝的眼睛,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让他成为真正的帝王――终有一日,他会像当年先帝那样万人景仰,君临天下。
我想,自己大概的确是疯了。
7
洁白的衣料在晨曦下泛着流水的光泽,入手时如抚摩过一段缥缈云烟。然而穿在身上才感觉到些许分量的垂落,冰凉而沉静的,一丝一丝渗入骨髓。
在侍女的服侍下我抬手,任她们给我系上浅碧的腰带,腰带间垂落上等的美玉,一律的碧色,浅浅,如一池幽寂的荷塘之梦。
我转过身来,望着镜中的自己。
轻袍缓带下是略显单薄的骨架,及腰的长发没有梳,于是很自然地垂落,在幽暗的空间里泛着墨玉般的光泽。
好一个人间绝色。
身后之人懒懒散散地赞扬,却换来我皱眉,怀仞,我不要穿成这样出去。
今天是我和他约定出门去看莲的日子,虽然是残夏,但山中的碧台莲正开得好,怀仞早就想带我去看看,无奈我一直不曾得空,这才拖到今天。
一清早他来送了衣服给我,就是我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一套,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制成的,只是触感成色无一不好,料想一定价值不斐。
然而我不爱穿。看上去的感觉有点奇怪,我有些不认得自己了,这种装扮太飘逸,也太过柔弱,仿佛这样的我会一碰就碎似的。
怀仞站起来,一只手抬起我的头,他眯着眼睛细细端详了半天,却轻笑,很好看,只是眼神过于凌厉了。
我皱眉。
我不要这样出去。
难得出去玩一天,好歹顺着我一回,我不喜欢看你浑身带刺的样子。
怀仞低低说着,声音里带了一丝笑,他放柔了声音轻轻地哄我,乖。
……我不要。
我的眉皱得更紧了,咬唇。
可以预见到路上行人侧目的目光,我堂堂一个监国,穿成这样出去像什么样子。
怀仞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继续哄我,他说苏翎你穿这套衣服真的好看极了,难得出去一就放松一下自己,你平日的神经都绷得太紧了,……再说,我们出门的时候乘轿,走的又是山路,不会有人看到。
我继续摇头,打定了主意死也不要,他把我揽进怀里,连哄带骗地试图说服我,正纠缠间,内室的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
大人,是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陛下这几天身体不适,眼下正发着高烧,又说起了胡话,情况十分危急,……
是杜康的声音,并没有抬头看我和怀仞之间的情景,只是用他那平静无澜的声音禀报。
我吃了一惊,心神蓦然定了下来,一手推开怀仞,问道,怎么回事?
说是前些日子,您进宫的那天,陛下淋了雨,回寝宫后就发起高烧,御医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所以就没在意,谁知道陛下竟一病不起,这些日子更是严重起来。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的声音变冷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不知道,那可关系着沧雅的性命,他们究竟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这,……
杜康顿了顿,却是欲言又止,我无暇和他罗嗦,高声吩咐了一声,备马,我要进宫,……
随手抓了一袭披风匆匆往外走,转身的时候手腕却被人拉住,我回头,正对上怀仞那双幽得不见底的双眼。
……怀仞,真的很抱歉,今天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我心下歉疚,低声对他说。沧雅的病情刻不容缓,无论如何我要过去看一眼,这件事不仅关系着那孩子个人的安危,也牵连着整个苏家……
怀仞的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是讥诮还是什么,他说,苏翎,就为了你那个傀儡皇帝么……
他话还没说完,我恼怒地喊了一声,住口!
不管沧雅的境如何,我都不允许别人这么说他,……
怀仞地看着我,又笑了起来,他说苏翎啊苏翎人都说你冷酷绝情,看来,你对你那个小皇帝却算是有情有义……
他一笑放开了我的手,我原本下意识地往外抽,被他促不及防地放开,几乎跌了一下。他看着我,眼眸隐约闪着复杂的光,随即淡淡地说,不换件衣服再去么……
不了,来不及了。
我匆匆地答了一句,望着怀仞,忽然觉得有些内疚,犹豫了一下,说,怀仞,对不起,……
他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挥挥手,得了,苏翎,我早知道你负心薄幸,……赶快过去吧,路上小心些。
我没来得及把话听完就匆匆走了出去,杜康伺候着我上马,我狠狠打了一下缰绳就绝尘而去,大苑名驹乌云盖雪冲上街道,惊得人群纷纷走避。
沧雅……你千万不能出事……
来到寝宫时发现情况比我预料的要稍微好些。
宫婢们刚服侍沧雅用了药,此时的他正沉沉睡着,额头依然很烫,不过睡得还算安稳。
我把御医们召来问过情况,果然是因为那一日淋了雨才得的病,沧雅那孩子倔强,不许他们告诉我,后来情况严重了,御医们眼见瞒不住,这才禀报给我。
我冷笑,沧雅的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威慑力了?竟然比我说的还顶用。御医们见我脸色不好都战战兢兢地不敢望我,我一怒之下掷了杯子,冷声道,来人,把这群庸医都拖出去给我斩了!
监国大人饶命!
请监国大人恕罪!!
底下的磕头声响成一片,我冷冷地望着他们,直到有一个胆子大的颤着声音回禀我说,大人,不是我们不想报,而是,……而是,……
我冷冷地看着他,那个白胡子老头流了一身一脸的冷汗,见他吞吞吐吐的我的脸色又是一沉,他被吓得心胆俱裂,磕头如捣蒜。
监国大人,不是臣等不想来禀报您,而是,……陛下这几天在病中一直说着胡话,臣等害怕冲撞了大人……
我心中一动。
沧雅到底说了什么,竟让他们怕成这样?
陛下说了什么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不怪你就是。
我淡淡道。
臣,……臣不敢……
放肆!
我这是真的生气了,厉声。
他被我吓得一颤,低下头不敢看我,终于,仿佛鼓起了毕生的勇气,说道,陛下……陛下在梦里说道,如……如果他死了,苏大人您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自己当,……当上皇帝……
我的心忽然紧了一紧。
是么……沧雅,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
我转过身去,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头蔓延。
你以为……我是想做皇帝么?
你和你的父皇都以为我们苏家想造反么……
沧雅,冰国龙氏的继承者沧雅,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谁把我逼到今天这个田地!
昭明……我的陛下,如果,你肯多相信苏家一点,相信我们不会谋反,而不是那么赶尽杀绝……我又有什么理由发动政变,又怎么会发动政变!
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我紧紧地握住沧雅的手,仿佛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睡梦中的沧雅呻吟了一声,我从沉思中蓦然清醒,望着那张酷似先帝的脸,定了定神。
憎恨又有什么用……命运既然把我送到了这里,那么接下去的路,只能由我自己走下去……只能,由我自己。
我微微闭了眼睛,在张开时,已经十分平静。
我对下面的御医说你们都下去罢,他们一个个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离了寝宫。
我坐在床边试了试沧雅的温度,那孩子的睡颜很纯真,完全不像平时那种全身戒备的样子,可是梦里不知梦到了什么,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
我拿过手巾替他擦了一回汗,坐在旁边,静静地守着。
8
沧雅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那双漂亮的眸子睁开了,然而却带着一丝迷茫,如同初生婴儿一般纯净。
终于醒过来了,……
我笑着说。御医对我说道只要他醒过来了就会没事,我舒了一口气,拿过一旁的细瓷杯子替他倒了茶。碧绿的叶子在清澈的泉水中舒展开来,泛起一缕隐约的清香。
沧雅靠在我的怀里,大病初愈的身子还很无力。在我的扶持下他很安静地喝了水,可是当我安顿他重新躺下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他的手指很冰冷,问的话也有一丝犹疑,他说,苏翎,……
这些天,……你,一直在这里……?
我笑了笑应了一声“是”,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烧果然已经退了。
守在这里已经三天了,三天以来,我可以说是衣不解带。已经许久没有尝试过如此担心一个人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火在心上慢慢地烧,一寸寸地煎熬。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难得心疼一回别人,所以一定要让他知道。
他很复杂地望着我,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孩子,怕是一直把我当成敌人的。
自然,我也不去点破他,吩咐下人传药上来。
御医叮嘱过,沧雅醒来后一定要给他服一剂去邪的药,这个孩子身体太虚,这病了那么久,恐怕邪魔入侵。
药端了上来,用一只青瓷小碗盛着,一旁是一只银勺。
我很自然地接过来,先尝了一口。草药入口的感觉很苦涩,可是确定了没什么问题,这才把沧雅扶起来,喂他服用。
那种很复杂的神色又回来了,沧雅说,苏翎,你这样做,万一有毒,……
没事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宫里多是我自己的人,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其实此举有一部分是做给沧雅看的,那孩子的戒心太重,他睡梦中的话让我心寒……如果,不想办法加以安抚的话,以后的日子会很麻烦。
……再者,以前先帝昭明病时,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他静了一下,然后就很温顺地张嘴服药。
我转过身去放碗的时候发现他在看着我,可是一触及我的视线,他又有些慌乱地别开眼去。
这些日子,臣对陛下实在是太过疏忽了,……很抱歉。
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我想了一想,开口。
这孩子比我想象中的麻烦,要他一直乖乖听话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按照先前决定好的,让他离不开我。若说这世上真有什么是危险的,那么,两人之间的羁绊绝对是毒药中的毒药。
他闻言怔了怔,接着却垂下眼。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却瞥见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困惑。
就像,方才偷偷看我时那么复杂的神色。
沧雅把头低得很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被角。
我知道他的内心在动摇,我的温情使他的防线渐渐崩溃,虽然还并不明显。
我在心里轻轻地笑了,这只是个开始,对于我而言,最后的目标远不止这些。
这么想着,手中的动作越发轻快起来。我伸手替沧雅掖了掖被角,把他的手放到里面。
那双冰凉的小手因为我的碰触促不及防地瑟缩了一下,随后我看着他笑开了,陛下,早些睡吧,小心着凉。
沧雅看我一眼,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然而,最后却在我目光的示意下静静闭上了眼睛。
――虽然,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那一夜我守在他的床边,很多事情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记得在很久以前昭明也曾经这样守护过我,如今换我守护他的孩子……虽然我是居心叵测。
装作不知道他醒着,强撑着疲倦的身子在他身边静静守护――这样的我,想必是很恶劣的吧。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孩子再也忍不住,翻身坐了起来。
我问道,陛下,您不再多睡一会么?
他轻轻望我一眼,道,苏翎,这些天你也累了,和我一起用个早膳吧……之后,你先回去休息,好么?
心头顿时有一点点的放心,沧雅,已经开始关心我了……
连日来的疲劳顿觉减轻好多,我笑开来。
在宫里用过了早膳,我告辞了出来。
沧雅的病情已无大碍,御医说,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回到府里竟然看到怀仞,一个人靠在廊下吹萧。
吹萧人的身影很优雅,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萧瑟寂寥的曲子,仿佛六月的天空下起了雪,寒彻骨髓。
我的脚步顿住了。
然而,即使是如此细微的响动也被怀仞察觉到了,萧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怀仞转身望见我,那一瞬间他好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又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在看到我的样子之后,他却只是淡淡开口――
早点去休息吧,看你,已经累成这样了,……
我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随了朝露慢慢地往沐浴的房间走,一路上我问她,司徒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朝露一边带路一边回答,公子,司徒公子自从您进宫的那天起就一直在这里,并没有离开过……公子,这段时间您待他似乎太冷淡了,……
……
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头百感交集。
我轻轻甩开那些不快的想法,苦笑一声。
放了蔷薇瓣的泉水感觉很舒服,淡淡的香气氤氲开来,让我的神志有一丝的恍惚。
大概是累极了,竟径自在水中睡去,朦胧间只觉得有一个人轻柔地抱起我,似乎,还有一声低低的叹息……
醒来的时候侍女告诉我怀仞已经离开了,不知为何我竟感觉到一阵隐约的失落。
不过,这一切其实是无暇细想的。堆积了几天的国务要理,忙乱之时,自然而然地就把很多事都抛诸脑后了。
又过了几日,沧雅的身体慢慢地好起来,便正式开始上课。
那孩子很聪明,也很勤奋,教给他的东西一学就会,这让我的大哥和李稷都感到非常省心。
闲暇时我会去看他。
其实天下初定,要理的政务方方面面,根本没有所谓的闲暇,我也不过是尽量抽出空去陪伴他。
而沧雅,似乎也渐渐地习惯了我的存在,他的戒心在一点点地松懈,似乎,越来越离不开我了。
这一天去时,正值大哥开始教导他骑射。
对于冰国帝王来说,这是必须掌握的东西,不过沧雅起步得晚,是以大哥督促得也格外认真。
见到我去,他们都吃了一惊,我笑着说陛下终于开始学习骑射了啊,沧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过却难掩自己兴奋的情绪。
好了,开始吧。
大哥对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沧雅可以开始。
我望着沧雅上了那匹血红色的马驹,大哥跨上了自己的那匹紫电在一旁护着,这一大一小在马场中绕了几圈后就奔驰起来,大哥渐渐落在后面,最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如何,还不错吧?
他望着场中仍在驰骋的沧雅,没有回头,对我说道。
我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望着。
沧雅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那种光芒和令人目眩的感觉,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就跟先帝一样,陛下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几乎是惊人的领悟力。
大哥若有所感地说了一句,忽然回头,翎,他们很像呢。
……是啊。
就连骑马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我勉强笑了笑,继续沉默地望着场中,大哥好像察觉到什么,只轻轻地瞥我一眼,也转头。
沧雅又绕着马场转了一圈,这才慢慢地停下来。
他在我面前下了马,有侍卫和宫婢走上前,奉上茶水和手巾。他们服侍他擦过汗,随后沧雅就从人群里挣脱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有些犹豫地开口,苏翎,……
我知道他想问我他骑得如何,可是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那种纵马驰骋的样子让我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在我闭口不语的同时,大哥适时地开了口,他对沧雅说道,陛下做得很好。
我的大哥是个相当严厉的人,得到他的夸奖很不容易,可沧雅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有点失望似地垂下了头。
已经无暇去想他失落的原因,我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好,因为大哥说,翎,累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
而我却有些勉强地笑了,随后说,不要紧,能看到陛下骑马,真的是太荣幸了……
夜里又做起了噩梦。
梦中的景致却变了,不再是那片苍茫的迷雾,变成了一片广褒无边的战场。
一个声音对我说,翎儿,不要害怕,一将功成万古枯,……
然而在我还没有反映过来之际,喊杀声已经潮水一般传来,……
一匹马……
迅捷如风的战马……
马上之人有着令人眩目的骑姿,在满是敌军的阵营里纵横驰骋。
随着他愈行愈近,斩杀敌军时溅起的血珠清晰可见,风里全都是腥燥的味道,惨叫声在身边此起彼伏,……
昭明陛下!
我想叫,可是发不出声音,四面八方都是敌军,我冲不出去,眼前一片血红。直到一双手伸过来拉起了我,把我拉上一匹战马,他紧紧抱住我从一片血海中杀了出去,四周是惨叫的声音,可是在他的怀里,我却无比安心……
利刃出销的声音。
不知何时,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匹马上,站在越来越浓的迷雾中望着那一人一骑金色的背影,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滴了下来,我转过头,发现那张熟悉的脸,以及,利刃刺穿身体时尖锐的痛感,……
昭明陛下!
终于惊叫出声,我醒了过来。
梦中的情景从眼前倏忽褪去,身边是淡淡的麝香味道,四周静谧得很,意外地令人安心。
一双手臂轻柔地环抱住我,带着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同时传来,怎么了?……不要怕,有我在。
听到那个声音,起伏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我把身体蜷缩在怀仞的怀里,他静静地抱着我,用手轻拍我的背。
我美丽的监国大人,却意外地胆小啊……
隔了一会,他轻笑着说。
我没有回嘴的力气,任他温柔地抱着,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潮,但微微闭了一下,也就忍住了。
为什么会想起他……
不是已经决意要忘记了吗?
自从怀仞回来后已经没有做过噩梦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又会想起?
要我给你倒杯水么?
怀仞知道我在不安什么,因此什么都没问,只是淡淡地说。
我低低地说不用了,他就在我额头轻轻一吻,说,睡吧,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
我静静蜷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淡淡的麝香气息让人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我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他会不眠不休地照料我一夜,使我不再被噩梦困扰。因此我也就渐渐安下心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以后,还是不要去看沧雅骑马了吧……
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9
自那天以后,我会尽量避开沧雅骑马的时间过去,可是目光却越发离不开。
如今,沧雅写字和用剑的样子,都慢慢地接近先帝了。
经常会有忍不住的时候,在他学习的时候出现,回来后就会无休无止地做起噩梦。
怀仞来我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晚上躺在他的怀里,总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我偶尔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他的身边会觉得如此塌实,但转而也就释然了――我们都是同一类的人,聪明而且自私,因此能够彼此了解,也玩得起各种游戏和交易。
也许对他而言,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也不过是交易的一部分。
与沧雅的关系也在慢慢地好转,在我的刻意下,他现在已经会为了我的一句话而开心或悲伤,每我去时,那孩子的脸上也会稍微流露出欣喜的表情。
渐渐地便入秋了。
沧雅在宫里觉得闷,便央我让他出宫走走。
孩子太小,我不放心,可是看着他每天望着外面出神的样子我又觉得不忍,一时心软就答应了他,不过,条件是必须由我陪着。
他并没有拒绝我的提议,甚至在知道消息的一瞬间眼里掠过一丝明亮的光芒――
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是那么美丽,我现在似乎越来越喜欢望着他,从那双清亮的眼睛中洞悉他的一切喜怒哀乐。
方下过雨的天气,一碧如洗。
我拉了沧雅的手在街上慢慢地走,并没有带侍从,只有杜康在后面默默跟着。
韶京的朱雀大道很华,这几天由于即将举行科举更是热闹非凡,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满了人,酒楼茶肆的生意也特别好,随可见高谈阔论的读书人和参加武试的剑客。
苏翎,那边的人在干什么?
一路随着人流走着,沧雅忽然拉了拉我的手,出声问。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是一家酒肆,里面围了很多人,正中的是两名佩剑的武人,正在大声争论什么。
哦,那是军论策辩。
我望了一眼那边的情形,对沧雅说道。这种风气在参加武试的举子之间流传很广,即以古往今来的著名战役为题,辩论它们的攻守战略以及成败得失。
沧雅有些迷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军论策辩是金殿策问时武生必过的一关,那时他们要互相辩论以分高下,更有甚者,要与君王辩论,也因此凡是参加武举的人都十分兴这一套。
我稍微解释了一句。
哦,是这样。
那孩子沉默了一会,忽然问,苏翎,这么说的话,这些你也会?
不错。
我微笑。今年的金殿策问由我主持,沧雅虽然是君王,可他目前还没这个能耐。
正说话间,我们已经挤进了人群。
其实我本来不想去的,军论策辩时经常会有武人刀剑相向,很不安全,可是沧雅想看,我还是决定带他过去。毕竟以我和杜康的本事,护住他应该不会太难。
酒肆里的两个人辩论得正激烈,我站着听了一会,发现他们辩的正是我十四岁时随先帝御驾亲征的那场战役。在那场战役中,先帝收复了被燕国侵占的失地青州,重创燕国大军,使原本战祸不断的冰燕边境着实平静了一阵子――而我,也正是在那战争中一举成名,令全天下的人都记住了军神苏翎这个名字。
沧雅听得很专注,仿佛在听别人说一个新奇的故事,其实辩论的那两人在兵法方面的才能并不出众,倒是那一场战争,被他们描绘得绘声绘色。
其实事情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不过世人总是喜欢把没有亲见的事物加以夸大,可是真相往往比这单调乏味得多。
我有些厌了,想催促沧雅离开这里,可看了看他的神色终究没有忍心――
那孩子的脸上有一种动人而明媚的光,仿佛整个身心都被这场战役吸引住了,他的神色依然是沉静的,可是眼睛里的那种光彩让我觉得痴迷。
……已经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上一看见这双眼睛的记忆恍如隔世。
嘈杂的人群中,那小小的孩子牵着我的手,就这样专注地听着,我站在旁边静静望着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离我很远。
忽然间,沧雅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前面的人群就已经不顾一切地往后退,巨大的力道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
我们站的地方是二楼的边缘,并不很高,可是陡得厉害,我一个站立不稳就要跌下去了,促不及防的时候,唯一想到的就是放开沧雅的手,我不能让他跟着我一起摔倒,……
巨大的冲力把我的身子撞了出去,我正想施展轻功,可正在这时一只手臂揽住了我的腰,只一扶一带,便轻飘飘地抱我落在地上,把我带离了那片混乱。
陛……!
我望着楼上叫了出来,可是硬生生地将后面一个字收回。
酒肆上人潮如涌,两个武人一言不和打了起来,大家纷纷往外逃跑。眼看着沧雅也要跟着掉落下来,身边的杜康一把抱住了他,一转眼就将他救了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暗自责怪自己太大意,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
回头看救我的那个人,是一名极年轻的男子,莫约二十岁左右,看穿着应该是进京赴试的举子。他的五官很俊朗,颇有几分英姿勃发的味道,此时正抱剑站在一棵金木樨树下,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我。
一个读书人,就不要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他的口气很傲,我还没开口谢他,他就已经先教训我。
我怔了一下,恍然。
我的长相看上去比较单薄,今天穿的又是长衫,想必他把我当成了一个文弱书生。
我微微一笑,也不点破他,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他的眉一扬,正待说些什么,却见沧雅正随了杜康走过来。
你的本事不怎么样,还好你的侍卫武功不弱。
望着渐渐走近的两人,那年轻人有些傲慢地说了一句。我笑了一下,仍旧不驳他,以杜康的本事,在我手下不过也只能走过三招。
沧雅走了过来,冰冷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
你,……
没事吧,……
很担忧的口气。
不要紧。
我低头应了一句。
沧雅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听完我的话,却抬起头来对那个年轻人道,谢谢你救了他。
举手之劳而已。
那人对沧雅倒是很客气,这位小公子变不惊,令人十分佩服。
的确,对于一个才十岁多一点的孩子而言,沧雅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太镇定,也太早熟了。
沧雅看了看我们,说,翎,这位少侠救了你,我们应该谢他,……
他倒是方便,直接略去了我的姓,我苦笑一声,只得由着他。
沉香楼是韶京一等一的酒楼,大家进去入了座,这才互通姓名。
我对那年轻人说我姓毕,名翎,身边的这位是我的弟弟毕羽,那名看起来很忠厚的侍从是我的家奴,我们家在京城居住,今日是带弟弟出来玩的。
那年轻人说自己名叫萧然,是从永州来的举子,头一进京赴试,不料就遇到了我们。
哦?永州……那倒是个好地方。
我浅浅地啜了口茶,上好的冻顶乌龙在口中回味无穷,我说,当朝名士萧靖也是永州人氏,不知和公子如何称呼?
巧了,毕公子说的那位正是家中堂叔。
说到萧靖,萧然的眼睛亮了起来,言语间颇有些自豪。
我没料到两人的关系是如此近,有些吃惊,沉吟了一下,道,那个萧靖可是一带名士……听说朝廷派了几人去请,想请他出山做官,可是都被他拒绝了,……
是有这事。
萧然笑了起来,家叔是因为看不惯朝中奸人当道,所以一直不肯出山。
奸人当道……
我轻轻笑了一下,分明就是在说我。
自从新帝登基以后我肃清了一批人,可是之后却一直感到手边缺人,听闻隐居永州的萧靖是治国的一把好手,这才屡三番地派人去请他,可是每派去的人都被他骂了回来。
不错,当朝监国苏翎以外戚之身干涉国政,弑杀先帝扶立幼主,更有甚者,把其余的皇子通通逼死,就连才华出众的如阳王也被逼逃出京城,这种行经,天底下谁人不愤慨?,……
萧然越说越激动,年轻英俊的脸上有一种很认真的愤慨,难得听到有人这样肆无忌惮地议论我,很奇异地我竟然不觉得不快。我一手握住茶杯,低着头微笑着听他说下去,倒是沧雅坐不住了,手指一动碰翻了茶杯。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萧然吓了一跳,他打住了话头,叫小二进来收拾。
我把沧雅抱离了那片水渍,那孩子的脸色不大好看,咬住唇,静静的。
没事吧?
我问。他摇了摇头。
小公子的脸色不大好看,是病了么?
一切收拾停当,店家换了新茶上来,萧然望着我怀中的沧雅,问。
没事的,这孩子今天走了太多的路,大概累了。
是我不好,尽说这些扫兴的话,小公子大概不爱听吧。
萧然顿了顿,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可是我方才在军论策辩那边见到小公子时,小公子似乎听得很专心的样子,……
哦,孩子还小,看热闹罢了。
我笑了笑,打算敷衍过去,可是心中却是一惊,这么说来,这个人应该已经注意我们好久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
萧然正色起来,小小年纪就如此关心国事是件好事,长大以后才能为国效力,……
对了,萧少侠,令叔父不肯出来做官,听你的口气,似乎也对苏翎很不屑的样子,那为何又,……
我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的朝廷是权臣当道,上下都是苏翎的爪牙,大家做事都要看苏家的脸色,我出来做官是为了还我大冰国一片清明河山!
他这话说得很慷慨,说完了才发现我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自知失言,一时便沉默了。
我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低头看看怀中的沧雅,那孩子正把眼睛看向别,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场面也够尴尬的了,他当面骂我专权擅权不要紧,问题是沧雅也在。
眼前的这个人很年轻,也看得出很有才华,可是太过年轻了……因此也显得缺乏磨砺,过于血气方刚。
如果把他放到官场中锻炼几年,也许是块可用的人才。
我笑了笑,伸手握住沧雅的手,我对他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默默无声,点头。
1
科举有条不紊地进行。
无论是文试还是武试,我都点的大哥做学政,而最后金殿面试时的主考是我――这样一来,这一的考生可说都是出自苏家门下了。
忙乱了一段日子,秋季渐渐了。
我一面陪着沧雅读书练武一面理政务,一天天地迎来了最后的殿试。
正值木樨开的日子,皇宫里浮动着幽微的暗香。
我牵着沧雅的手在清岚殿落座,宫女们把琉璃垂帘放下来,遮住了外面窥探的视线。
冷吗?
我问沧雅。
那孩子的手似乎永远这么冰,他静静被我握着,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在最上首的龙椅上坐了下来,我松开他的手,在旁边点缀着珊瑚翡翠的玉座上落了座。
今天进行的是武试,考生们在听到一声钟响后鱼贯而入。
其实,说是鱼贯而入,却不过只有三人,这三人是本的考生中最优秀的,而殿试的目的,只是从他们之中择出状元、榜眼和探。
并不是很麻烦的任务,因此我也怀着比较放松的心情去看那些考生。
虽然有珊瑚垂帘隔着,但那只是防止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情况,从里面向外面望去,依旧是十分清楚的。
那三个人进来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律的玄色衫子,没有半点特色。
倒是看到第三个人的相貌的时候我稍微吃了一惊,那个人,就是我和沧雅前几日在街头偶遇的萧然。
不愧是永州萧靖的侄子……
我一边淡笑着一边这样想,回头去看沧雅的神色,那孩子好象也有些吃惊的样子,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有些变幻不定。
在离垂帘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们下跪行礼。
在司礼太监的引导下完成了整套仪式后,殿试正式开始。
试题是由宫监们经过我的授意,再朗声向外转述的,一问一答进行得井然有序。
凭心而论他们三个都很出色,特别是站在萧然左边的那名男子,看起来很谦和的气质,可是回答考题时却意外地犀利。
我一边提问一边思考着一些事情,看来大哥的眼光不错,这选拔的人才出乎意料地优秀,只不过光一个萧然就不是我辈中人了,还不知另外两个怎么看待苏家。
问答进行了片刻,结果已见分晓,我抬手示意宫监们停下来,想了一想,问他们,如何看待当今朝政?
这不应该是武试时出的题,不过因为太重要了,我不得不问。
我并不是想籍他们的回答完全看出他们对苏家的态度,不过既然他们回答了,总归能让我感觉到什么。
这不是一道好回答的题,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和沧雅都在。
当宫监把这道题向外宣布时,殿前有一瞬间的死寂。
我淡笑着看了一眼沧雅,发现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再回头时耳边已传来了帘外的声音,萧然左边的那名男子的语气很淡,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身为一个武人,我对当今朝政不予置评。
哦?不予置评……
这倒是一个好答案。
我轻轻笑了出来,眯起眼看他。表面看起来很谦和的一名男子,方才谈起兵法时却极度地铁血,而对朝廷局势的回答更是圆滑。如果好好地利用,应该是把不错的快刀。
……不过,正因为如此,也难保不会有割伤手的危险。
宫监正恭敬地望着我,看我是否有什么话要说,而我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于是萧然旁边的另一名男子也给出了答案,虽没有方才那人的机智,但也算是个识相的家伙。
那么,只剩下萧然了。
我心知肚明他所持的立场,倒是很好奇他会如何回答。
萧然静了一下,低着头仿佛在沉思什么,沧雅的神色似乎更紧张了,而我只是耐心地等着。
……
当今天子年幼,是以需要人辅佐。不过,如果辅佐得过了,就会成为乱臣贼子。
萧然面无惧色地望着垂帘,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大胆!
旁边的太监们却变了脸色,忙不迭地叱骂。
我微笑着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朱雀大道一别,依然是没有变啊……
我这话没有压低声音,是以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萧然闻言浑身震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垂帘的方向。
我站起身来,揭开帘子走出去。
萧然的脸色仿佛看见了鬼,盯着我看了半晌,嘴唇微微抖动。
……毕翎?
应该是苏翎。
我笑。
他恍然明白了过来,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随后却咬牙切齿,你骗我!
请不要君前失仪。
我淡淡说了一句,走到他的面前。那一天在朱雀大街的对话又回响起来,他的表情很尴尬,可更多的是被欺骗后的愤怒。
我很高兴能听见你说实话……
我又笑。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声音却还强自撑着,废话少说,要杀就杀!
我怎么舍得弑杀我的救命恩人?
想起那天的事,我的心情大好起来。
萧然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苏翎,你一定在心里笑我傻,明明以你的武功,跟本不需要我出手相救的……
我低头又笑了一下,他比我高了半个头,因此没有看见。
我说萧然你不可以对本朝监国直呼其名哦,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
你,……!
他怒,接着却想到什么似的,怔了一怔。
你不杀我?
我点你为探了。
我说完,大笑着离开。
11
时光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逝,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第一见到沧雅时,他还只是一个安静的、像猫一样对周围之人心存戒备的孩子,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敏感逐渐转变为冷漠,变成一份从容的、令周围人为之匍匐的威仪。
沧雅在慢慢长大。
他的文韬武略虽不是我一手教的,可在我的刻意下一直追随着昭明的影子。
而那孩子也喜欢待在我身边,问我一些尖锐的、平时无人敢回答的问题,我总是告诉他昭明的做法和答案,久而久之,这样的做法便入他的心底。
沧雅正在由一个孩子变成一位冷静明智的君王,无论是学识还是骑射他都同样出色,而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总会让人想起已经驾崩的一代明君――昭明。
经常听到有人说,陛下真是越来越像先帝了呢。
每当听到这话时我就淡淡地笑,已经习惯了看着他按照既定的轨迹长大,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一天天地接近我心中的那个人,能够在这么近的距离守着这些,我想自己是幸福的。
手中的茶是南边进贡的寒山初雪,冰国一等一的名茶,入口馥郁,回味无穷。
我捧起茶盏细细地啜了一口,就听见眼前之人问,味道如何?
回味悠久,齿颊留香,不愧是南边最好的茶。
闻言沧雅轻轻笑了,喜欢的话,待会我命他们给你带一点回去。这几天你过于操劳了,要好好注意身体。
是。为国效命是臣分内之事,倒是陛下如此关心,让臣十分感动。
我一边答一边轻轻转动茶盏,望着清澈的泉水中洁白的叶片慢慢舒展,寒山初雪特有的幽香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令周围的空气显得有些迷离。
下着雪的天气,四周都是寂寥的景象。
我和沧雅坐在寝宫中的暖阁内看外边的梅,近一年来国家不平静,各种灾害肆虐,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静下心来,好好地品茶赏雪了。
南边……还好吧?
正思量着,沧雅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夏季的干旱和秋季的洪涝几乎使那里变成荒地,然而更让人担忧的是,洪水刚过,瘟疫又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若不早些加以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已经派人去理了,相信很快就有结果,您不必担心。
我微笑了一下。其实心里是很担忧的,这的疫情爆发得突然,范围又极广,能不能控制住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不过我不想让沧雅操心,因此,只是微笑着应了一句。
是么……
他的语气有些低沉,与生俱来的敏感仿佛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低声说道,已经是第三个了吧……苏翎,这派去的是谁?
理这件事的官员一换再换,目前已经是第三个了。
原本疫情不会那么严重的,因为我在洪水来临之时就曾命令南边的官员做好预防瘟疫的准备,朝廷的银子也拨了出去――不过令人愤怒的是,那边的官员把四十万两白银放入了自己的腰包,及至疫情爆发,一起已经无可挽回。
那些贪污的官员在前些日子被我死了,其中包括青州巡抚赵以威,派去接手他的职务的是原本从南边调任韶京的陆子辰,不过前些日子因为疫民暴动,他下令镇压,已经被乱民杀害了。
第三任官员名慕容序,就是四年前殿试时与萧然一同高中的那个,当时金殿策问他对答如流,于是我点了他做状元。这几年来,他在朝中不显山露水,可凡是我吩咐下去的事,他总是做得极好。这名表面温和的男子其实有着极的心思,看问题透彻,也下得了狠手,既然灾情已经发展到疫民暴动的程度,派他去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派的是慕容序。
我淡淡回答沧雅的疑问,心中却不由浮现出那一日与慕容序的谈话――
慕容序在得知我打算派他前去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淡然道,监国大人,您知道,因为疫情得不到控制,被关在疫区内的百姓已经开始暴动……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切,也许我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淡然,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极端的手段……我明白他的意思。对待这样的事情不能手软,一方面要保证朝廷的威仪,一方面要阻止瘟疫的蔓延,大范围内的屠杀已经不可避免。
可是,虽然我明白这一切,当慕容序以如此淡然的口气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却依旧颤了一颤。――不是因为事情本身,而是因为他那从容而又淡漠的口气。
这个男人,让人有一种不甚了然的感觉。
听我这么说,沧雅只轻轻应了一声,表示已经知道。
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静静望着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翎如何看待慕容序?
许久,他问。
很有能力。
我简单地说了四个字,本来想加上堪当大任的,可是想了一想还是没有说出来,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苏翎好象不喜欢他。
何以见得?
我笑了。沧雅的洞察力果然似极了先帝,出乎意料地敏锐。
只是一种感觉吧。
沧雅抬起头来看我,为什么?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
我斟酌了一下。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大愿意接触倒是真的,至于原因,我也不是很明了。
这样。
他的眼睛又垂下了,无论如何,希望他能够让南边的疫情尽快结束。如果延续到春天……那可就糟了。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到时候,瘟疫如果没有结束的话,将会更大范围地蔓延,情况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不要紧。慕容序很有能力,相信他一定能理好这件事。
虽然我总对他这个人有一种疏离感,可我对慕容序的能力没有半分怀疑。轻笑了一下,我转移话题,再过一段时间陛下就满十五岁了吧……举行元服大礼的时候,您希望收到什么样的礼物?
冰国男子十五岁成年,皇室子弟更是要举行元服大礼,这对沧雅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我想让他能够过得快乐。
只要是苏翎送的,随便什么都好。
他的眉轻轻扬了起来,神情中焕发着一种光彩。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他顿了一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沉了下去。
怎么了?
不……没有。
他轻轻别过头,避开我探询的目光。
陛下有心事的话,说出来就好。难道您和我之间还有什么好拘泥的吗?
我的声音很温和,可是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沧雅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不过陛下如果不愿意说,臣也不便勉强。
我装作没看见,微笑着把话题绕过去,昨日陛下与臣练剑,臣发现陛下的剑法愈见精进了……既如此,陛下元服那天,臣就送陛下一把剑吧。
……
沧雅不出声,静静咬了咬嘴唇,片刻,轻轻地道,苏翎,我累了,你先退下吧……
那礼物?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沧雅的声音很低,可我听得分明,我在心中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躬身行礼,退了出来。
差一点就让他说出来了……那个绝对不能说的禁忌。
沧雅想要的不是绝世名剑,而是王权,这我十分清楚。这几年来,朝政一直由我把持,沧雅这个皇帝做得有名无实,如今孩子大了,想独自翱翔,若说沧雅对我有什么不满,朝政大权的归属是唯一的问题。
方才,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想要的生辰礼物是亲政的权力。这几年来他事事依赖我,待我犹如最亲近的人,而我也了解他,知道除非是王权之事,否则他不会在我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说话是也不会如此犹豫。
而王权,却是目前的我唯一给不了他的。
从皇宫中出来,轻轻舒了口气。
这孩子……真的很像昭明啊。
先帝昭明是一代明君,然而却重权嗜欲,一生南怔北战,亦以极端的手段使朝廷内外臣服――这种对权力的追逐和渴望,似乎,也传给沧雅了呢。
被人用轿子抬着往监国府的方向行去,我一面思量着一面轻轻笑了起来,这样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似乎越来越期待了呢……
12
沧雅的元服大礼是件大事,在我的命令下,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
大哥曾经提醒过我,今年开春以来,国家就灾噩不断,如今南边的疫情更是迟迟得不到解决――在这种时候,一切应该从简。然而我不愿意。我想给沧雅一个隆重盛大的仪式,一个让我们都毕生难忘的回忆。也许在以后的某一天――在我们无法善始善终的时候,他会想起我曾经为他做的一切,在念及苏翎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还可以掠过一丝柔软。
防治瘟疫,安抚百姓,以及抵抗燕国接连不断的骚扰……这些自然都是极重要的事,但我已经派人去理。眼下对我来说最要紧的,就是将沧雅的元服仪式操持得完美无缺。
手中的剑冰冷黑沉,隔着剑销也可以感觉到丝丝的寒意渗入骨髓。幽寂的密室中,我摩挲着玄铁的剑销良久,抬手抽出剑刃时,一种隐约流溢的五彩光芒萦绕了整个空间。
好剑。
一旁的怀仞开口赞了一声。剑刃的光芒若明若暗,映照出他俊美的容颜。
这把剑名曰华胥,原是冰国传承自上古的君王配剑,先帝昭明也曾经带着着把剑征战沙场――可惜,在四年前的那政变中,这把剑不慎遗失了。
我翻转手腕,让剑气在空气中自由吞吐,婉转流溢的华彩浸润了整个空间,仿佛有什么透明的东西在空气中游弋,让整个空间看起来有些微的不真实。
手指扣上去,剑身轻轻发出一声龙吟――正如年少时曾多在昭明身边聆听的那样。
我有些出神地望着那把剑,直到一旁的怀仞轻轻笑了――
这就是所谓的华胥之剑么?你们这些冰国人,难道真以为自己是华胥遗民?
我心神微微一漾,收剑。
转过头去对着他微微挑眉,怀仞,难道你不是冰国子民?
很不幸,我身上的确流着冰国人的血。
他回答的很流利,目光中却流露出些微的讽刺,不过,对于做我这种生意的人来说,哪里是故国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说得也是。
料到他会这么说,我轻轻笑了一下。
这把剑是怀仞替我找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一定在沧雅元服之前把剑交给我,而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一个很守信用的商人。
这下,你的小皇帝该满意了。
他低头望着我,有些哀怨的口气,苏翎,你待我可有待他一半好?
呵呵……怀仞,你又不是孩子。
习惯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我仰起头,在他唇上有些敷衍地啄了一下。
这之所以请他寻回华胥之剑,为的就是送给沧雅,作为元服礼物。怀仞似乎为此颇费了一点时间,不过在报酬方面,我也不会亏待他。
说起来,这的交易也圆满完成了呢。
我与他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从密室走出去,厚实沉重的石门在我们身后无声无息落下。
你交待的事,我怎敢不尽力。
他笑了一下,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我披上。怀仞的居坐落在韶京城外的山中,此时山中下着雪,有些寒冷。
我们并肩走在曲折幽静的山径上。
相得久了,仿佛很多事都成了自然,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接受他如此无微不至的照料,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习惯了他的存在,仿佛司徒怀仞这个人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如今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不可否认,在他身边我总觉得十分惬意。
怀仞的居很大,各种建筑依山而建,然而却十分隐秘。
每我来的时候都会有人在山脚下迎接,用一块绢布蒙住我的眼睛,再用车舆送进来。我知道他做的生意大多都很隐秘,因此连居住的地方也不足为外人道――可是我不喜欢那种自己无法掌控的感觉。怀仞知道后,每当我来的时候,他总是亲自陪我乘车舆进来。
我曾经问怀仞,你住在什么地方连我也不能知道么?
他笑笑,只是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尽管彼此的关系不算疏远,但有些界限还是不能逾越。
他那一吻告诉我我们只是很好的合作者,有时候我会觉得有些畏惧,自己竟然会喜欢待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有关他的一切太过神秘,许多的不确定因素已经犯了我与人接近的大忌。
穿过一条条迷宫似的幽径,我们在一间石屋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雕琢得很精致的玉石小屋,据怀仞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偶尔我会宿在这里。
要茶么?
进屋后,我在铺着银狐裘皮的石椅上坐下,那名优雅的男子问了一声,并没有等我回答的意思,径自转身为我泡茶。
上等的茉莉茶的清香在空气中萦绕开来,与寒山初雪不同,茉莉茶是一种随可见的茶,是寻常百姓家的寻常物事。可怀仞泡的茉莉茶却与众不同,不知道他还加了什么,香气没有一般的那么馥郁,然而却平淡冲和,悠远绵长。
你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我浅浅抿了一口。
能得到监国大人的褒奖,当真是万分荣幸。
他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在我身边坐下来,同样为自己倒了一杯。
是梅上的露水?
水的味道有些与众不同,带着一丝梅的暗香,然而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我有些不太确定。
他但笑不答。
对了,苏翎,你看这的瘟疫能压得住吗?
怀仞用手指转动着茶杯,片刻,有些不经意地问。
已经派了慕容序去,他能力不弱。
你相信他?
我想他应当有这个能力。
那么,……
怀仞沉吟了一下,你相信他能够在开春之前把一切结束么?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慕容序的能力的确不弱,可这件事却也十分艰难,他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疫情控制住,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对了,怀仞,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了?
这件事多少会对我的生意产生影响。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怀仞接手的生意五八门,连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冰国出了那么大的事,无论是对哪个行业,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从今年开春以来,就没有安宁过呢……
我有些感叹,这一年过得多灾多难,干旱、洪水、瘟疫轮番肆虐,边境上又战争不断,牵扯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况且,不管瘟疫这一关是不是熬得过,今年年景如此凄凉,来年的收成也几乎全部毁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笑一笑,有些无关痛痒。
我说怀仞你真是一个很没有同情心的人,他伸手为我添满茶,淡然,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说完又笑,来年你如果需要什么的话,我可以为你办到。
……算了,你们这些奸商,恨不得世道越乱越好,……
趁乱赚钱才是你们的生存之道,……
不要说得比我还了解似的。
他伸手把我抱过来,又低头轻轻吻我,呢喃,苏翎,倒是你自己,好好保重身子……这段时间,又瘦了。
我,……不要紧……
我笑着侧头躲避他的吻,他的气息拂在我的耳边,有些痒。他用身子压住我的身子,不让我动弹,随后吻又落了下来,一路下滑。
怀仞,关于那把剑的价钱……
这件事以后再说,……
……苏翎,你给我专心一点,……
13
那一夜睡得很沉,醒来之时已是清晨时分。
我睁开眼睛,枕畔之人已经不知去向,门外传来穸穸唆唆的交谈声,依稀听得南边,……慕容序,……一些名词。
我的头有些昏沉。
半支起身子,低低唤了一声,怀仞,……
门外的交谈声嘎然而止,不一会儿,琉璃的帘子被掀开了,那名优雅的男子走了进来。
醒了?
他过来扶住我,让**在他的怀里,倒了水给我喝。
不舒服吗?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微一皱眉。
没有,……
我在他的喂送下浅浅喝了一口水,一夜的放纵让身子有些酸痛,我放松自己靠在他的怀里。
对了,你刚刚在和什么人讲话?
……无关紧要的人。
他说着低头,又看了看我的脸色,微微一笑,只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哦,是吗?
我有些疑惑,不过既然他不说,我也不便勉强。
只是,既然提到南边和慕容序,应该是很紧急的事情罢。
外面的雪停了吗?
还没有。
韶山的雪景很漂亮,昨天夜里,绿萼梅与冰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
……不必了。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理。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最近一段日子忙乱得很,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人,昨夜宿在这里已属偷闲。
他听我如此说倒也没勉强,径自抱我去梳洗沐浴。
多年以来,怀仞的这个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把我当作瓷娃娃一样的照顾,而且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沐浴完毕,又换上干净的衣物,用过早膳,这才与怀仞道别。
我怀抱着名剑华胥,被他们用车舆送出来,清晨的雪景果然很漂亮……
眼罩被揭去后,望着外面清冷的白梅与碎雪,我只能这么想。
……苏翎,好好照顾自己,这段时间我也很忙,不能常去你那边,你自己要保重。
怀仞带着些微低沉的话语回荡在我的耳边,如诗人低低吟唱乐曲,说不出的美妙动听。我一边想着一边微微笑了起来――似乎,还没有回到府邸,就已经开始思念了呢。
下得马车,却见杜康在门口迎我。
黯淡的天色衬着他皂色的衣衫,仿佛已经站了很久,身上落满了雪。
杜康,出了什么事?
我有些诧异,问他。杜康是我一手提拔的,不仅曾随我征战沙场,住在韶京的日子里更是我的心腹。我们曾一同经历过无数的风浪,彼此已经极为熟悉――我知道,若不是有什么要事,杜康断不会一大早就在这里等我。
杜康的头微微一低。
回公子,是大公子来了。
虽然自十四岁起,我就搬出苏家本宅独自居住,可下人对我家里人的称呼没变,所谓的大公子,就是我的大哥苏砚。
他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什么没有?
我又是微微一怔。大哥是很少到我的府上拜访的,更别提像今日这么早。
大公子天没亮的时候就来了,见您不在,就在内室等着,并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杜康跟在我身后,用他那平静无波的声音答。
……这么早吗?
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到底会是什么事?
对于这个大哥,我心里一直是非常敬重的。
他不仅是我小时侯崇拜的对象,也是今时今日我在朝堂中最大的依靠。大哥为人沉稳,看事理极其明白,待我也极好――他知道我身体不好,总不让我过多操劳,若不是有什么急事,他是断不会挑这种时间打扰我。
心里这样想着,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
这段时间冰国局势动荡不安,各方面都不安定,虽然对外面的人我不会说什么,可眼下的冰国,的确让人十分担心。
大公子有没有问我去了哪里?
晨曦中的白玉回廊上,我走得极快,杜康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听我这么问,便沉了声音回答――
问了。朝露不敢瞒,告诉他您去了司徒公子府上。
我的眉微微皱了一下。
大哥素来不喜我与怀仞交往,我是知道的。
他曾经对我说过,做这种生意的人往往身世复杂,过于神秘而又冷血无情,劝我不要陷得太。
可我却不甚理解大哥对我说的这番话。
怀仞于我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无所谓陷不陷的问题。当然过从密切一点也是有的,不过那完全是出于利益考虑――当我如此对大哥说的时候,大哥的眉微微皱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虽然他以后没有多提这件事,不过大哥不喜欢怀仞靠近我的心情我已经清楚明白。
素白的纸门被侍女缓缓拉开,我走进去,雨前龙井清新的香气传遍了整个室内。
我望着竹席上盘腿而坐的那名男子,轻轻唤了声,大哥。
大哥没有说话,抬起头来,静静看我一眼。
那双沉静的眸子有如看不见底的潭水,目光在我颈侧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移开了。
我没有低头,知道大哥在看什么。
进入内室的时候,我已经把外面披着的裘衣脱去了,此时仅着丝锦的衫子,领口开得不高,昨夜留下的一些痕迹料想是挡不住的。
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我在心里后悔怎么没有换件衣服再来,可是现在再去恐怕更着痕迹。
况且,大哥在这里等了我这么久,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比起这个来,换衣服什么的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静了一下,走过去在大哥的对面坐了下来。
侍女奉上了茶,我没有碰,低声吩咐她们退下。
抱歉让大哥久等了。
不碍事。
他的声音很低沉,给人一种沉稳凝定的感觉,与怀仞带着些许磁性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一面想着一面听大哥说下去,他说,翎,南边的奏折来了,慕容序亲自上的书,请求朝廷准许他将疫区里的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是为了这个。
果然是很严重的事情,如今瘟疫流传的范围涉及三个州府与两个郡城,被困在疫区里的百姓有两万余人,如果用火焚的话……那可是一大批人的性命。
不过,既然知道了是什么事,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
我浅浅喝了一口茶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慕容序在临走之前,曾经得到过全权理疫区事务的权力,照理来说,即使是这样的大事也不用上报朝廷,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知会我一声?
慕容序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一边想着,一边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当年,他是我亲自点的状元,我相信他有决两万余人而不为所动的魄力,也不喜欢他人改变他的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在事前给朝廷上书。
大哥的神色沉静。
对于我会先提出这个问题,而不是就那两万人该不该杀做出决定,他仿佛一点也没有意外。
清冷的雪光映照在大哥的脸上,使大哥的容颜看起来刚毅得仿佛被冰雪铸就――很早以前我就很羡慕大哥,他的长相继承了父亲俊美冷毅,而我的容貌却承袭自母亲,昔年秦淮画舫上的第一美人,虽没有浓郁的脂粉气息,但总嫌太过清丽了。
既然他给朝廷上书,到时候民怨沸腾,责任就在你。
这个问题显然大哥也想过,如今见我提出,便一字一字冷冷道来。
大哥这句话说得很简练,可是我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惊了一下。
两万余人的性命事关重大,屠杀那么多人,谁下的命令谁就会招致怨恨,民怨虽不是那么可怕,但如果有人利用它来做文章,也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慕容序即使有能力也不想担当,那名男子有能力是不错,不过同时也是一名官场老手,如果能把这个责任推给我,他就不会一力扛在肩上。
他知道你一定会准许,所以才会毫无顾忌。
大哥的声音清晰传来,苏翎,他知道你不是那么心软的人。
真是,……
我微微苦笑了一下。
对付瘟疫唯一的方法就是火烧,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杜绝根源。
他们都知道我是铁石心肠,不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所以一定会同意火烧的方法……也因此,慕容序才敢毫无顾忌地上书朝廷,一旦得到我的批准,那么,原本扛在他肩头的责任就会落到我身上。
最近的朝廷命官,一个比一个奸猾了……
我喃喃地说,注视着手中的清茶。
陛下的元服大礼在即,如今正值非常时期,翎,不要在这件事上让他们抓住把柄。
大哥的声音清冷如雪。
沧雅已经长大了……
将近五年的时间,在我的锐意培养之下他已经初具中兴之主的才华,而在他的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大臣……苏家与那些人势同水火,一旦沧雅行了大礼,他们一定会想尽各种方法让他亲政,而最好的方法就是抓住我的把柄,逼我让出权力。
就凭他们。
我心里思量着,口中却轻哧一声。大哥的眉微微挑了起来,静静看我一眼。
陛下羽翼未丰,这是事实。
大哥淡然说道,不过,翎,你别忘了那些歌谣。
……
那些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歌谣。
去年冬至的时候,怀仞终于在冰燕边境找到了如阳王龙越的踪迹,他手下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龙越弑杀当场……当然,没有人会知道这些事情是怀仞所为,他们都说是我派人做的,因为众所周知,苏翎以朝廷的名义追击如阳王已经很长时间了。
随后就有歌谣传了开来。
很不祥的歌谣,说是国之将倾,必有妖孽,而我苏翎,就是为祸冰国的妖孽。
再后来仿佛真的应验了……
从今年开春以来,冰国各地灾害不断,因为天灾死去的百姓不计其数,更有无数人在水火热中挣扎……
虽然我认为这一切只是巧合,可显然更多的人不是这么想。
说起来,龙越死得真不是时候。
我有些感慨,抬头对大哥说道,以他们眼下的势力,还扳不倒我。倒是慕容序这个人圆滑得很,以后要多加注意了。
也许他是他们的人。
大哥的语气冷冷。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也有可能他只是明哲保身。
我淡然笑了一下。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虽然还没有完全摸清慕容序的底,但感觉上,他和那些亲近沧雅的大臣并不是一路人。
大哥,不必太过担心。
这件事的干系太大了,如果慕容序不上报,一旦事后朝廷中有人拿此事做文章,难保我不会弃卒保车,拿他开刀……也许慕容序只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为求稳妥起见,还是决定事先得到朝廷的准许。
你会弃卒保车吗?
大哥看我一眼。
我笑了起来。
不会,慕容序是个人才。
……那么,翎,这件事由我来准许。
我是内阁首辅,有这个权力。那些人已经等不及了,陛下元服之后一定会利用种种籍口逼你让权……你必须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到时候他们就算拿这件事做文章,你也不会有太大的干系。
大哥望着我,说出他的决定。他说这话时神色很坚毅,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涩,大哥他……想必已经思虑了很久。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我,宁愿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我的面前。
我们都知道,火烧疫区两万余人的决议事关重大,虽然谁都疫区知道不得不烧,但感情上却让人无法接受。何况这样做会招致民怨。因此,谁做出的决定事后谁就有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
大哥比谁都清楚,却愿意代我承受这一切,叫我怎生不感动莫名?
大哥,我,……
望着那张如冰雕般俊美的容颜,我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大哥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别这样……翎。再说,不一定会有事的。
不一定会有事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反对苏家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沧雅的元服大礼一过他们一定会发难……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保证大哥的平安?
我转过头去望着窗外,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1
大哥没有在我府中多留,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他便起身告辞。
我送他出门去,望着那个修长的背影逐渐远去,隔着纷纷扬扬的雪,那个身影看起来是那么沉静,如一座坚毅的大山,随时可以为我背负一切。我忽然再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
凄迷的风雪中,大哥的脚步停住了,微微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我。
不必把话说明白,依旧令慕容序自行理就好……
如此,你也可以少但一点干系。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而大哥显然是明白了,他微微牵起唇角,朝我笑了一下,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雪中。
我忽然觉得全身一阵无力,身体慢慢地靠在了回廊边的柱子上。
既然慕容序在这种时候上了这份折子,无疑把我逼上了一条死路,无论我如何答复,到时候出了事,责任都在我身上。我看错了他。原以为以慕容序的高傲和自负,会不通过朝廷自行决疫区的百姓,这也是我派他去疫区的真正原因……谁知道,他在如此关键的时候给我来这一手。
如今,惟有令他自行理,可以少担一些干系。
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大哥,以及,我。
廊外的风雪呼啸而来,刀子一般刮在身上,很疼。
我下意识地伸手,抱紧了自己,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真正的战争已经逐渐来临。
沧雅的生辰是在除夕之夜,元服大礼也在那一天举行。
我站在玉阶之下,望着宫廷祭司给沧雅戴上象征成人的冠冕,心中有些百感交集。
终于长大了呵……沧雅,以后你会羽翼渐丰,慢慢地不再需要我……到那时侯,我该何去何从?
仿佛察觉到我一直在看他,沧雅从复的礼服中抬起头来,目光和我的微微一撞,便移开了。
那些人也在偷偷看我,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们都知道元服大礼一过,苏家的日子就渐渐艰难了――原本,一个权臣就应该有与之相符的下场,而他们都在期待着。
仪式结束,我原本想进宫去看看沧雅的,可大哥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便随着人群一起退了出来。
翎,南边的消息来了,今日清晨,也就是陛下举行大礼的时候,慕容序动了手。
我们两人随人群朝承华门的方向慢慢地走,却有意落在他们后面,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边走,大哥一边将之前接到的消息告知我。
我自然明白动了手是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慕容序上书朝廷请求火焚疫区两万余人,而大哥给了批复,命他自行理就好――此后南边就断了消息,慕容序迟迟没有动手,我曾经觉得事有蹊跷,可如今一想,却全都明白了。
他是特意选在今天这个日子。
隔着微寒的风,我低声对大哥说道。
这么说,他果然不是他们的人。
大哥略一沉吟。
若是支持沧雅的臣子,无论如何不会选在今日屠杀那么多人――要知道,君王元服之日大开杀戒可是犯了大忌,相当地不吉利。
那么,慕容序特意选在这天,难道就是为了像我表明他的立场?
这件事大哥怎么看?
我一边思量着一边问大哥。
很奇怪。
屠杀疫区百姓,再把责任推到苏家头上,这正是向陛下示好的一大机会。而他没有这么做,反而在陛下的大吉之日犯了忌……更奇怪的是他这样做也不可能是为了倒向苏家,因为他之前做的一些事情已经决定了他不是我们的人。
听大哥把事情一一分析开来,我却有一种愈加迷惑的感觉。
是啊,截止到目前为止,慕容序这样做是两边不讨好的事,到底有什么理由让他这个聪明人选择了这条道路?
这件事我还要回去想想……大哥,小心慕容序。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抵达承华门了,我站定,与大哥道别。大哥微点了一下头,上马离开了,我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隐隐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苏大人……苏大人!
身后有人在叫我,极尖细的嗓音,仿佛是女人捏尖了嗓子在叫喊。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名太监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到得我的面前,不住地喘气。
这位公公有何指教?自5由2自3在
我朝他轻笑一下。他望着我的笑容仿佛有一瞬间的呆楞,随后很快回过神来,说道,苏大人,陛下有令,召您进宫伴驾。
哦?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惊讶。
虽然之前想去看沧雅的,可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即使真的去了也立即会出来,不会耽误得太久。可如今,我和大哥边走边说事情,眼下的时间已经不早,照理来说,沧雅此时应该留宿在专门为他准备的贵族女子身边……
那个女子,将成为他的第一名妃子。
红日已经低斜。
现在进宫恐怕有些不妥,何况沧雅说了,是要伴驾,一时半会也出不来,不知他会留我到什么时候……
公子。
不知何时,驱车前来接我的杜康已经站在身后,沉沉开口。
我回头,望着他有些不安的眼神,给他一个安抚的笑。
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去吧。
我低声吩咐完毕,又对一旁的太监说道,这位公公,不要让陛下久等了……我们这就走罢。
元服大礼已经过了,他们心积虑地要抓我的把柄,这种时候我不能抗旨。
其实即使现在进宫也是违背礼制的,但我不相信沧雅会对我做什么。尽管矛盾日益激化,可那孩子的心还是向着我的,我知道。
15
那名太监引我去的地方竟是练武场,沧雅一身戎装在那里舞剑。
这段时间我忙得很,一直没有进宫见他,今日一见,才发现沧雅的剑法更为精进了。
我不欲打扰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不料却越看越觉得心惊。
沧雅的剑势很凌厉,可剑气却散乱,隐隐有一种疯狂的感觉――我暗叫一声不好,他这种练法犯了武学的大忌,这样下去一定会伤到自己。
我望着沧雅的身影心念电转,然而就在这一闪念间,那孩子的剑气陡然暴长,那把上古神器华胥的剑身上绽放出辉煌灿烂的光芒,可是却有如洪水猛兽,已经脱离了沧雅的控制!
陛下!
我眼见情况危急,顾不得许多,飞身入场意图控制那股剑气。
由于这里是禁宫,我事先没有带兵器进来,眼见沧雅的剑失去控制朝他自己刺去,我来不及多想,施展毕生轻功挡在他的面前――名剑华胥的剑刃被我堪堪握住,冰一般的利刃划破血肉的感觉清晰穿来,我紧紧握住手中的剑刃,片刻也不敢松手,身后就是沧雅的性命,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护住。
仿佛过了千年万年的时间――其实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那把剑在我的阻挡下静了下来,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微一放手,叮的一声清响,宝剑落地的声音悠悠传来。
苏翎!
身后的孩子猛地扳过我的身子,苍白的脸上尽是惊恐的神色,你没事吧?!
我朝他虚弱地笑了笑。
……臣没事。
那可是华胥啊!连神也能够弑杀的神器!
你怎么就这么贸然地冲进来,万一,……万一,……
沧雅忽然说不下去了,紧紧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前。
几年的时间,那孩子长高了不少,如今,只比我矮一个头了。我在心里踟躇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抱住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微微颤动,心里明白,这一真的是吓到他了。
不要紧的。
我的声音很温和,可依然有些虚弱――其实,后怕的不止他一个,一想到那时我若没截住那把剑,沧雅恐怕就横尸当场,我便会觉得惊恐莫名。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我面前抬起头来。
我望着那张依旧有点苍白的脸轻轻笑一笑,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执起我的手。
你的手,……
他的话顿住了,握住我的手忽然微微一紧,我这才觉得手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意识到自己已经受伤了。低头稍微看了一下,方才被剑刃割伤的右手鲜血淋漓,有几地方甚至可见骨。
御医!快传御医!
沧雅高声叫了起来。我抬头,在他的眼中发现了的惊恐和自责。
监国大人的手不碍事,只要调养得好,以后依旧可以用剑。待臣开几副药,监国大人只要按时敷用就好。不过,这段时间一定不能动到伤口,否则,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华美的宫殿内,御医仔细看过了我的手,抬起头来对我们说道。
我感觉到沧雅轻舒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的影子。
他吩咐御医说,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只要能够治好监国大人,好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御医唯唯诺诺地下去了,偌大的宫殿内就只剩我和沧雅两人。
一时相对无言。
沧雅到底叫我来干什么?这个时候又为何会在练武场练剑?甚至差一点就走火入魔?
一大堆疑问盘旋在脑海中,可经过一天的劳心劳力,方才又受了惊,现在的我已经很是疲惫了。我望着冉冉升起的龙诞香默默无言,沧雅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触感冰冷。
苏翎……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许久,倒是沧雅先开了口,语气有些犹疑,却清晰。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随口答道,那是臣份内之事。
他低下头去,仿佛担着极大的心事,可我今天实在是疲惫得很,已经不想再去猜测他在想些什么了。
陛下这个时候召臣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现在的我只想回府洗个热水澡,最好再喝一杯怀仞亲手泡的茉莉茶。其他的事情我已经不愿多想,早点明了沧雅唤我前来的目的,事情一解决我就回府。
沧雅微微咬了唇。
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见苏翎。
想见我?
我再一怔住了,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孩子气,沧雅不会不知道,这种时辰不适宜召外臣入宫,更何况今夜还有新立的妃子在等他。
新册立的曹妃,是礼部尚书曹历的女儿,曹历与苏家颇有交情,让沧雅丢下他的女儿在这里陪我似乎有点过分。
陛下,曹妃娘娘还在等您,……
苏翎,你是在赶我走吗?
那孩子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中闪烁着一点点气愤,一点点受伤。
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我的心里感觉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可是又有一丝心软,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睛。
……
我知道我很任性……
见我不语,沧雅的声音幽幽传来,那双黑水晶般清澈的眸子望着远的黑暗,可是,我,……
那孩子走到窗前,我看见窗外的月光流水一般倾泻在他黑底银边的长袍上。
沧雅仰起脸望着窗外冰冷的弦月,神情有些微的迷离。
苏翎,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就很羡慕你。
沧雅低低开了口,可说出来的竟是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我没有作声,听着沧雅静静地说下去――
那时侯我还是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因为母妃不得宠而受尽了欺凌,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甚至连母妃也把在外人面前受的气撒在我头上……
那一年我四岁,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夹衣,可是因为冬天天气很冷,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背着母妃跑到管事太监的地方去要衣裳……后来,……他们嘲笑我,对我拳打脚踢,还撕坏了我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把我赶了出来,……
沧雅的声音很低沉,黑水晶般的眸子望着虚空的远方,沉浸在关于过去的回忆里。
其实关于这些事情,我都是知道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皇子不得势,母妃也待他不好,所以在先帝驾崩以后我才会立了他做君王,目的就是把无权无势的他掌握在手心。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听沧雅自己讲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孩子哀伤的神情让我有一点点的心动,我可以想象那样的痛楚和悲凉,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
后来我哭着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妃,……
沧雅接着说下去,可是母妃非但不心疼我,反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知好歹……可是骂着骂着她自己却哭了,……她说,有本事就去赢得父皇的疼爱,只有这样才没人敢欺负你……可是你的父皇现在谁都不爱,就爱那个不能生儿育女的苏贵妃,还有那个外戚家的孩子,……
她对我说是苏贵妃和那个孩子夺走了本当属于我们的一切,……
从那天起,苏翎,我就牢牢地记住了你的名字……
您恨我?
我苦笑了一下,低声。
不知道沧雅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可是那么多年了,我对当时的情景却还记忆犹新。
昭明是极疼我的,待我比待亲生孩子还好,那年我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资格随意出入禁宫,随他一同狩猎,在他的面前不用行大礼……一切百无禁忌。
不过,沧雅并不知道,在得到这一切之前,作为庶出的孩子,我在苏家也曾经受了许多苦。
不错。
沧雅点点头,没注意到我的异样,接着往下说,我恨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曾经发誓一定要报复……呵,可那时的我是多么孩子气啊……根本就不明白,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我在仇恨中度过了两年,直到那一天,父皇御驾亲征前举行誓师仪式,六岁的我夹杂在人群中见到了你,……
是那么,……
他低头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在搜索着合适的词,又仿佛在回忆那天的情景。
……
苏翎,那天的你一身银色的戎装,站在离父皇最近的地方,用那么孤高的眼神望着所有人,就像一只洁白的鹰,令人目眩的美丽……
我呆呆地看了你许久,仿佛被吸去了魂魄,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被震住了,只觉得手脚麻木,口干舌燥,几乎无法呼吸。直到你随着父皇离开,周围的人潮都散去,我才回过神来,心想,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
漂亮吗?
仿佛昭明也这么说过……
我的神思有一丝的恍惚,却听见沧雅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能够恨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呢?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想有一天能够像父皇那样站在你的身边,让你用看父皇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想看你对我一个人微笑,……
我想了很久很久,……
沧雅的声音有如魔咒,一字一字清晰传来。
他说,苏翎,后来我终于得到了,你不知道登基大典的那一天,当你向我走来时我有多么兴奋和紧张,……我真希望能一辈子留在你的身边,……
我怎么会恨你呢?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永远是我的苏翎……
苏翎,我是不会与你为敌的,就算有一天我羽翼丰满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明白吗……?
他的话越来越轻柔,似呢喃似叹息的语气,我坐在玉石制成的椅子上听他慢慢地讲,太多的讯息让我的脑子有点糊涂,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清楚的,那就是,沧雅说他不会伤害我……
我怔怔地出着神,试图理清这些事情,却忽然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抬起了我的脸。
我抬头,只见沧雅不知何时已离开窗边,走到我的面前。他一只手托住我的脸,半俯下身子凝视着我。他的脸离我的很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呼吸时的气息。
陛下……
我有些不舒服,微微动了一下,身体就被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
叫我沧雅。
他的声音低而不容置疑。
16
望着那双清澈幽的眼睛,耳边是他清晰低沉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仿佛要沦陷下去。
就是这样的声音,就是这样的眼神……
时光镜水月般穿梭,一切仿佛回到了与昭明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那个男人喜欢用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望着我,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对我说出不容置疑的话……我怔怔望着眼前的这个身影,感觉到他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无限重叠,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轻易击溃,仿佛受了蛊惑般,我轻轻张口――
昭明……
声音却没有发出来,被我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克制住了。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眼前沧雅的身影,低低出声,陛下,放开我,……
苏翎!
他有些惊怒,按住我的手微微紧了紧。
我却已经无暇安抚他的情绪,他的强势触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一跟弦,仿佛,……当年的那个昭明又回来了……
不顾一切地逃开,害怕自己就这样沦陷。
而沧雅却又惊又怒,他执拗地扳过我的脸,加大了手劲,低吼,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
……即使这样,也换不来你的坦城相待吗?!
陛下!别这样!
他在逼我,我只是觉得惊慌。以前怎么都没发觉?在不知不觉之间,沧雅已经与昭明相似到这种程度了……那样的眉梢眼角,那样的神情声调,……都在提醒我曾经逝去的那个人。
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沧雅……不要逼我……
可沧雅显然没有放过我的打算,急促的语气再传来,苏翎,你到底对我用过多少心,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待我?!苏翎,难道你看中的,真的只是我的身份吗?!
瞎说!
陡然间,沧雅的最后一句话拉回了我几近迷失的神志。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一旦君王对臣子有了这种猜忌即是致命的,我蓦然喝了一声,沧雅似乎被吓住了,一下子松开了手。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吼出来的。
那两个字似乎完全是于本能,没有经过大脑。
我略微镇定了一下,心想自己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对已经成年的一国之君说话,可目光却冷冷地望着沧雅。
陛下,请您自重。
这是我冷静下来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无视他欲言又止的目光,轻轻拢了一下在拉扯中被弄乱的衣物。
苏翎,……
你,……生气了,……?
沧雅的声音低低的,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望着这样的他,心头关于昭明的一切怀恋已经褪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沧雅今天对我说了很多话,关于他自己的,关于我的。他是真的把心里话都对我说了,因此我也不能太过敷衍他。
在沧雅的心里,一直是把我看得极重的。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对我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听完他的诉说,回想起他方才迷乱的眼神,我陡然明白了他对我的真心――那恐怕是,一种超越了君臣父子的禁忌的感情……
一如我当年对昭明。
想明白了这点,心头忽然泛起一种淡淡的悲哀。
都是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我们还要如此执着?
臣对陛下并不只是那样的感情……
理了理思绪,我开口。无论如何,不能让沧雅认为我待他好只是为了皇位,那不仅对我,对整个苏家都是致命的。如今,我既然明白了自己在沧雅心目中的地位,就一定会好好加以利用。
沧雅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有些紧张的望着我。
我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陛下,臣自您十岁起就陪伴在您身边,到如今已经有五年了……陛下,在臣的心中,您不仅仅是陛下,也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抬眼看见沧雅有些惊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说,真的?苏翎是真的这么想吗?
我微微笑一笑,淡淡道,我发誓。
其实我给他的这个答案摸棱两可,不错,沧雅的确是我很重要的人,但却不是他心中的那个理解。沧雅是昭明帝遗留在人间的唯一骨血,是我立意要扶植的孩子……所以说他重要,一点都不为过。
可沧雅显然不这么想,那个孩子伸手抱住了我,小心翼翼的。
对不起……苏翎,对不起……
我刚才急了点,对你太粗暴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苏翎,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
怎么会?臣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只要陛下不赶臣离开。
最后一句话是想了一想再补上去的,我想用感情牵制住他,虽然这样做对沧雅是残酷了一点,可是,我需要他的承诺,我需要用他的承诺确保我及家人的安全。
我一定不会让苏翎走的。
沧雅轻轻笑了,不管他们怎么挑拨,我都不会伤害你。……苏翎,叫我沧雅,好么?
听他这么说,我亦微微笑了。低头唤了声,沧雅,……
然后就看见那孩子水晶般透明的笑魇。
以后不要再那样练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望着他的笑魇我觉得有些内疚,补充了一句真心话。
沧雅又轻轻笑了。
因为那时候,我很担心将来会与苏翎为敌,也不知道苏翎的想法……不过以后不会了。
他低低地说着,有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请求,苏翎,今夜留下来陪我,可好?
面对这样的沧雅,我忽然发现自己不想拒绝。
夜里留宿在他的身边,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这样抱着。之前我对沧雅说,他是我很重要的人,可是最关键的那个字却不曾出口,想必他也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勉强我。
我望着身边的他有些复杂地微笑,这个孩子……真的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呢。
睡得并不是很沉,我还不太习惯身边陌生的气息。
躺在紫檀雕成的龙塌上,呼吸着夜里传来的合欢清香,心中却没来由地想到怀仞。
那具温暖的、总是带着淡淡茉莉香的怀抱。
在怀仞身边时似乎从未失眠过,相反却比一个人入睡更觉安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永远有一种安神的作用,即使再忙再累,只要被他环抱着入眠,就绝对是一宿好梦,……
我胡思乱想了整整一夜,望着天际的星子渐渐地沉下去,晨曦一点一点地透进来。
这个漫长的夜晚,总算就要过去了。
身边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传来沧雅浓浓的鼻音,苏翎?
我在这里。
我笑了一下,低声回应他。
淡青色的光芒映着外面的雪色,透过窗框洒进来,拂在沧雅年轻的脸上。我伸手替他掠了掠额前的碎发,望着他有些倦殆的神色,问道,要再睡一会么……沧雅?
不了,待会还有早朝。
他的手臂环在我的腰上,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我有些不舒服地动了一下,他立刻就察觉到了,问,怎么……?
没什么,你抱得太紧了,我有些不习惯。
既然昨夜已经确认过,私下相时我便不再对他用敬称。而沧雅仿佛对现在的这个样子很满意,并没有排斥的表情。
这样吗……
他的手臂略微松了松,接着却又环紧了,他说,苏翎,我怕我一松手你就会消失,……
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说那么孩子气的话。
我有些好笑,可更多的是感动,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可就在我的嘴唇碰触到他额头的一瞬间,却被他猛地推开!
17
促不及防的力道让我的身体陡然失去重心,背脊撞到龙床的边缘,一阵锥心的疼。
可还没等我缓过神来,沧雅就拉过一旁的锦被盖在我的身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冷冷盯着门口,警惕如一只全身戒备的猫。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寝殿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内阁大学士李稷与一干大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一旁有一个着凤冠霞披的女子正闪动着恶毒的眼神,应该就是新立的曹妃。
看清了门口的那些人,我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太古老的戏码,捉奸在床。我原以为他们会找一个好听一点的籍口下手,却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对我发难……奸佞幸臣,这种罪名可是人神共愤,如此一来在道义上他们算是站住了脚。
想到这里我轻轻笑了笑,只是不知沧雅是否牵涉其中。
如果整件事情都是沧雅设下的一个圈套,那么他昨天所说的那些就全都是引我入彀的假话。
可怜我竟然相信了他。
回头看沧雅的神色,抿得极紧的嘴唇,不见底的眼神,望着那些人,神情中仿佛隐藏着入骨髓的绝望。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戏,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方才被撞到的地方就火辣辣地痛。
苏翎?是不是撞到哪了?
沧雅察觉到我的异样,顾不得门口的这许多人,急急地询问我。
我勉强笑了一下,没事,……
正说着却陡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右手上的伤口……似乎在方才的动静中裂开了……
苏翎!让我看看!
他望见我的神色,心中一急,掀开被子的一角。殷红的血液已经濡湿了一大片,从缠在手上的纱布不断滴落,晕染在洁白的床褥上。
苏翎,……
我,……
沧雅的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把话吞了回去。他转头向门口的方向冷冷喝了一声,还楞在那里干嘛,快去传太医!
陛下,您就为了这个幸臣……!
尖利的女声传来,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端明殿大学士李稷狠狠地瞪了曹妃一眼,率领着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当然,他们没有忘记把门带上。
苏翎,不是我!不是我!!
待他们一走,沧雅几乎是绝望地喊了出来,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睛急切地望着我,仿佛在寻求我的谅解
不是我叫他们来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这一切不是我设计的!我昨天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当然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李稷与曹妃等人的突然闯入很有可能会完全葬送了我对他的信任。我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心中很想相信他说的话,可是理智却告诉我沧雅所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五年前,昭明亲手导演的那幕惨剧又在我眼前浮现,冷冷地提醒着我什么是君王无情。
……沧雅。
沉默了半晌,我努力迫使自己挤出一个笑来,艰难地说,我相信你。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逼迫自己装出信任他的表情无论事实真相是什么,让沧雅以为我依然还信任着他是最安全的做法。
沧雅地望着我,脸上是极其复杂的神情,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保持住微笑从他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低声说道,全都是血……仔细别污了陛下的手,……
正这样说着,寝宫的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了,须发皆白的御医托着器具走了进来。
手上的伤口被重新上过药,又用白纱包扎完毕。
御医一直怪我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这样的伤口,只要稍不注意就会留下后遗症。
我一边听他絮絮叨叨一边看沧雅的脸色,自然不能说那些伤口之所以裂开是因为沧雅。可是那孩子的嘴唇却越抿越紧,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
已经没事了……
待御医走后,我作出不经意的样子对沧雅笑道。那孩子闻言,脸色沉了一沉,接着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喃喃说道,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苏翎,你先回去休息,今日的早朝就不用来了。
沧雅抬起头望着我。
我朝他微笑了一下,轻轻点头,既然知道了他们用什么方式发难,只要静静等待事情进展就好,这几日上朝恐怕也没什么用,不如在家安静养伤。
何况,朝堂之上有大哥在,也不会出什么严重到无法控制的事。
我朝沧雅虚行了一礼,那么,臣就告退了……
沧雅听得我对他的称呼,急切地望着我,苏翎,叫我沧雅!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我一怔,望着他那张酷似昭明的脸,千百种心思一齐涌上心头然而在一闪念间,却轻轻笑了笑,淡然道,如此,……那么,沧雅,我就先走了。
沧雅站在原地,目送着我离去。
出得寝宫,只见外面的大殿上站满了人,正是方才一涌而入的那些。
他们见我出来,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一时气氛有些紧张。我淡淡朝他们扫了一眼,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一记在心中,一面抬脚朝殿外走去。
那些人不说话,可当我通过时,都不自觉地给我让出了一条通道,他们让得很慢,所以我也走得不快,待到得尽头时,斜刺里忽然闯出来一个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慢着,苏翎,难道你就想这样走了?
说话的声音很熟悉,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血气方刚。我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极清俊的一张面孔,是萧然。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
不然你待如何?……萧大人。
萧然这几年官做得也不小,如今已是兵部侍郎,可他这火爆性子却没有半点改变,做事说话依然冲动得很。
被我这么问,萧然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窒了窒。
我微微一笑又要往前走,却仍被他执拗地挡住。
苏翎,你身为一朝监国,百官表率,却如此败坏朝纲,做出此等为天下人所不齿之事,你,……
他还待说下去,一时却想不出有什么词,我淡淡地望着他,轻笑着接了一句,这些,不都是你们所希望的么……
什么?……
我的声音很轻,这句话只有他一个人听到,萧然闻言一下子愣住了,就在他失神的瞬间,我从他身边轻轻地擦了过去,而他,也下意识地给我让开了一条路,……
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浓重的疲惫与悲凉如潮水一般将我包围。等候在宫门外的杜康什么都没问,默默地伺候我上了马车,一挥鞭,那驾四匹马拉的车舆在韶京的晨曦中缓缓驶去。
11
沧雅的元服大礼是这个冬天最隆重的仪式,由苏翎亲自主持。
当苏翎陪着沧雅上韶山祭告宗庙的时候,他看到了以李稷为首的一批大臣蠢蠢欲动的眼神。――幼帝已经长成,羽翼逐渐丰满,现在,是时候对苏家下手了。
苏翎给沧雅的贺礼是一柄古朴沉重的剑,细致的纹下面是内敛的锋芒,这把剑名为华胥,是冰国历代君王的传世之剑,它象征着冰国最尊贵的皇权――如今,苏翎把它交给了他。
剑从手中送出的时候,苏翎的心情有些失落。
他低头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仪式结束之后苏翎径自回了府,怀仞已经在府中等他,雕木桌上是已经泡好的茶。
“不去参加晚上的宴会么?”他问。
“不去。反正仪式已经结束了。”
苏翎不想看那些人幸灾乐祸的嘴脸,他知道李稷等人在暗中策划怎样的阴谋,幼帝已经长大,说不定在明日的朝堂之上他们就会逼他让权。
而关于这些,苏翎今夜不想考虑。
他端起怀仞泡好的茶喝了一口,随口道,“谢谢你帮我找出华胥之剑。”
那把剑原本是昭明的佩剑,自五年前的宫变起就消失不见,而如今,多亏了怀仞帮忙才把剑找了回来。
“没什么,反正你也付了钱。”怀仞笑着说。
他看了一眼苏翎,接着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们冰国人为何会把那样的一把剑看得如此之重,难道说,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华胥遗民?”
“……”
华胥之国。一个只存在于梦幻中的国度。
据说冰国的祖先是来自华胥之国的神人,那个国家丰饶而富有,冰国的祖先手持华胥之剑开创了冰国数百年的基业――从此,那把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的古剑也就成了冰国皇族的传世之剑。
“人总要有一点梦想才能支撑下去。”许久,苏翎淡淡地说。
他并不相信那个传说,只是大家都那样传了,由不得他反驳。在他看来,那把剑不过是个愚蠢的身份的象征,得到他的人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如此而已。
他把那把剑给了沧雅,只是暗示他一个事实――不要忘了自己是冰国之王,冰国七百年宗庙的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他只是想请沧雅不要忘了,他有资格继承冰国所有的权力。
“是么?”闻言,一旁喝茶的男子却淡淡笑了起来,“那么,你的梦想又是什么,苏翎?”
“我的梦想?”苏翎微微一怔,接着不屑,“梦想那种东西,都是弱者自欺欺人的玩意。”
“呵呵……这样的回答,真叫人伤心呢。”怀仞轻笑一声,静静望着苏翎,“可是,我倒是有一个梦想……”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苏翎朝着他微一挑眉,他便接着说下去。
“苏翎,你知道有一卷书名叫《诗经》么?里面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翎,有时候我真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一辈子也不放开。”
怀仞用那双碧色的眸子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他所不懂的光。
怀仞想让苏翎和他一起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今天的元服仪式已经让他知道,苏翎的命运走到尽头了。……不,是从更早的时候起,从苏翎请他寻找华胥之剑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有着怎样的自我毁灭倾向。
而离去,是唯一可以救赎的方法。
苏翎默不作声,只静静地听着。
当怀仞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手忽然微微一抖,细白的瓷杯中便有几滴清澈的碧色溅了出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翎默默念着这两句诗,忽尔笑了笑,“怀仞,那些都是骗人的。”
“这世上没有谁会爱谁一辈子,而你我,更是如此。”
他笑着说道,目光中又浮现出先帝昭明的影子。
在很多很多年前――久远得恍如隔世的岁月里,他也曾经想过就这样待在那个人的身边一辈子,追随着那人闯过一些狂风骤雨。可最终的结果,却几乎是玉石俱焚。
如今陪在他身边的是怀仞,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
可苏翎知道,或许怀仞有一点点的喜欢他,可那绝对不可能是爱,像他们这样的人,都太过聪明而冷静,爱自己还来不及了,是谁也不会幼稚到去爱上另外一个人的。
至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辈子。”
“苏翎,放开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你不需要它们,你需要的是平稳安定的生活。”
怀仞的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也许是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性,他明白,再放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所有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必需做点什么,去挽回这个结局。
一切已经不在他当初的预料之内,爱上苏翎是个意外,不是他来韶京的目的,可他不想为了那个目的放弃苏翎,唯一的办法,就是带着苏翎远离。
“……已经晚了……怀仞,别发疯。”
苏翎淡淡说着,走到窗边去望外面的风景。
苍白的雪无边无际地落了下来,把偌大的庭院衬成一片凄惶的白。
“怀仞,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别被偶尔的冲动迷惑了双眼,你今天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体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怀仞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苏翎,你怎么不相信我?你真的以为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你的一生都会被那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毁掉,杀了那个人不是你的错,你把小皇帝抚养成人已经对他仁至义尽,是他先对不起你,你不必为此把自己葬送掉!”
“够了!”苏翎感觉到身后人一字一顿的话语,那种阴沉的语气和生铁一般钳制住他的力道让他拼命想要逃脱,“司徒怀仞!够了!”
第一把事情挑开来说,对苏翎来说却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他拼命地挣扎想要脱离怀仞的控制,今天的怀仞第一让他觉得恐惧。
“放开我!司徒怀仞!”
苏翎一边喊叫着一边挣扎,却被怀仞冷不防扳过身子。
突如其来的动作扯动了苏翎肩头尚未康复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而怀仞对此却没有在意,只望了他一眼便把他死死困住,他的手抓住苏翎的双腕,把他紧紧压在房间的墙壁上。苏翎拼了命反抗,伤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怀仞的吻却在此时落了下来,带着狂风暴雨般毁灭一切的气势。
苏翎在挣扎中咬破了他的嘴唇,而怀仞只是更加粗暴地咬回去,血的味道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谁都没有屈服,谁都不甘心屈服。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苏翎间或的挣扎让人感觉到一切的存在。
怀仞第一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对待苏翎,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感到绝望,在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开口之后,换来的却只是满不在乎的拒绝。
他想抓住眼前的这个人,不让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把他带走,可是那个人却一边反抗一边说,够了,放开我,……
他无法把他从泥潭中拉出来,他甚至预感到了他们最终的错过。
怀仞的吻渐渐入,苏翎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喉咙里充满着鲜血的味道,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手被怀仞扣在头顶,身体也无法移动分毫,他竭尽一切的努力想要推开他,换来的却只是肩头和手腕越来越剧烈的疼痛。
怀仞,为什么……
怀仞,放开我……
他在心里虚弱地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翎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怀仞终于放开了他。
扣住苏翎双腕的手松开了,怀仞伸手把他揽入自己怀里。苏翎靠在怀仞怀里一点一点地喘着气,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此时的他因为难受而显得有一丝的恍惚。
怀仞用手轻轻揽着他,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微微的起伏,因为疼痛和虚弱,苏翎已经无力支撑自己,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怀仞身上。
怀仞闭上了那双碧色的眼睛。
苏翎……苏翎……
事到如今,你叫我该怎么办才好……
“公子,宫里的陈总官刚刚来传旨,说陛下请您过去。”一丝清明的声音拉回了两人的神智,房门外面,一名监国府的侍女恭恭敬敬地传话进来。
理智一点一点回到苏翎心头,他挣扎着自怀仞怀中直起身子,淡淡应了声――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苏翎推开怀仞,忍痛裹了一件披风就准备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猛然回头,发现怀仞正静静地望着他。
“……怀仞,你知道得太多了,这样的你让我不安。”
“以后,你还是不要到这里来了,我们都需要冷静一段日子。”
苏翎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12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苏翎走出内室,在前院的客厅里见到了传旨的陈公公。
“陈公公。” 自5由5自3在
苏翎笑着向他打招呼。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和平静,方才的那一场风波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监国大人。”陈公公见是苏翎,连忙放下正在喝的茶,站起来。
“不知公公这前来有何吩咐?”
“回监国大人,陛下请您进宫伴驾。”
“进宫伴驾?”
苏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天色。
厅堂外面,漫天的星斗已经升上来。此时的沧雅应该留宿在专门为他准备的贵族女子身边,而那名女子,将会成为他的第一个妃子。
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沧雅会召见他?
仿佛是看出了苏翎心中的疑虑,陈公公微微一笑,道,“监国大人不必多虑,陛下只是因为在晚宴上没有见到监国大人,有点心神不宁,担心监国大人出了什么事,这才传令奴才把监国大人请去――如此而已。”
“我?我能出什么事。”苏翎漠然笑笑。
陈公公看苏翎一眼,尖细而夸张的声音传来――
“监国大人,恕老奴多嘴,陛下心里可是很在意您的,方才的晚宴您没能参加,陛下不知有多失望,整个宴席都是心不在焉的。如果您今夜不过去,恐怕陛下一整晚都会睡不好觉。”
苏翎淡淡地听着。
他知道沧雅在意他,可是未曾想过会倚赖到这种程度。
再者,元服大礼刚过,群臣正准备发难,只是不知道沧雅心里是怎么想的,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传他过去,是否还有其他的意思。
“大人……?”
陈公公见苏翎沉吟不语,试探着唤了一声。
苏翎沉默片刻,忽尔展颜一笑,道,“请陈公公稍等片刻,待苏翎换件衣服便随公公入宫去。”
目前正值非常时刻,他不能贸然抗旨。
何况,去试探一下沧雅的态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翎入内把身上的衣服换下,右肩的伤口在方才的挣扎中已经裂开了。
待在一旁伺候的小厮送来了上好的金创药,说是怀仞临走的时候留下的,怀仞还托人跟他说一声“抱歉”。苏翎接过药的时候内心忽然掠过一丝软弱,他望着那只洁白的瓷瓶怔了半晌,长长叹息一声。
那个相信爱情的苏翎在五年前已经死了,如今留下的,只是一个谁也带不走的躯壳。
陈公公带苏翎去的地方是沧雅的寝宫,他把苏翎领到宫殿门口,行了一礼就离去了。
沧雅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孩子,身边并没有多少人伺候着,而每每与苏翎相的时候他更是喜欢支开身边之人。苏翎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回廊走进去,在冰蓝的月光下见到了一袭黑袍的他。
那是一袭正黑色描银色苍鹰的礼袍,纹隆重复,厚重的衣物盖住了沧雅几乎全部的身子。沧雅怀抱着一把剑坐在寝宫的廊下,冰冷的月光映照下,他的脸上有一种洁白如玉的光彩。
“……陛下。”苏翎跪下向他行礼。
这一个并不怎么吃力的动作牵动了他的伤口,使苏翎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虚弱。
“苏翎?”
“你怎么了?”
沧雅听见声音,立即回过头来。
他快步走向跪在如水月光中的苏翎,察觉到他的虚弱,伸手将他扶起来。
已经很小心地避开了伤口,可苏翎还是微微吸了一口气。
就在方才,怀仞的粗暴几乎让伤口完全裂开,此时新伤加旧伤,微一动作就疼得厉害。
“你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么?”
沧雅瞧见苏翎的神色,急急地问。
他扶起苏翎,想把他掺到回廊下坐下,可苏翎不着痕迹地把他挣开了,自己走过去,捡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沧雅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眼中有苦痛的光芒一掠而过。
“苏翎,你到底怎么了?”
沧雅第三问。看得出来他精神不大好,身体也比往常虚弱,再加上方才的晚宴他没有出席,这让沧雅非常担心。
“臣没事……”那一阵疼痛已经过去,苏翎望着沧雅,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微笑,“请陛下不用担心。”
……
沧雅无言咬唇,脸色沉了沉。
“你不愿告诉我么……”他淡淡地说。
苏翎看他一眼,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明显,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些事情在苏翎看来没有说出口的必要,可是沧雅显然不那么想,他的神色告诉苏翎,他对此非常在意。
“……没什么,只是今日过于劳累了,有些虚弱而已。”
苏翎想了想,回答他,“臣不想让陛下担心,是以方才没说出来。”
他不想让沧雅知道真相,那个肩伤解释起来太麻烦,是以仍旧只是敷衍他。
沧雅低着头,他知道苏翎没有对他说实话,可是再问下去也实在不方便,何况,苏翎现在的态度已经说明的一切,他不想让他知道。
苏翎……其实你一直都在防备我,是么?
沧雅在心里默默地问,原本就很糟糕的心情更是往下沉了沉。
他望着廊下落满积雪的庭院,晶莹的月光在覆雪的枝头闪烁,他望着那些班驳的光影对苏翎道,“苏翎,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么?”
“……臣不知。”苏翎轻声道。
陈公公跟他说的原因是沧雅很担心他,可他不知道这个说辞究竟是真是假。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把握不住沧雅,这个小小的孩子,似乎即将脱离他的手掌。
“……我叫你来,是因为很担心你。”沧雅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传旨的陈公公一定跟你说过吧。”
“……是。”听沧雅如此说,苏翎只好回答。
“可是,你似乎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沧雅黯然一笑,止住了苏翎欲为自己分辨的话,“我知道,直到现在你的心里还存有疑惑,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很微妙的。”
他是今夜第二个把话挑开来讲的人,这让苏翎感觉到一丝的惶然。
一直以来,沧雅都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可那份敏感和犀利一直都被藏在内心,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苏翎讲过什么,苏翎也一直不曾确定沧雅内心的真正想法。
所以,尽管身体还有一丝的虚弱,可苏翎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听。
“话讲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
沧雅的声音淡淡的,“苏翎,你是个聪明人,可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待我那么好……不但让李稷和苏砚成为我的太傅,更在今日把华胥之剑送给我。”
“华胥之剑象征了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可是苏翎,即使你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却依然不愿意相信我……有很多事情,你一直都瞒着我。”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臣惶恐。”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说什么,苏翎甚至没有分辨。
沧雅静默了一会,却忽然转移了话题,“知道我第一见你是什么时候吗?不是在五年前的登基大典,而是在更早的时候……”
“那时侯我还是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因为母妃不得宠而受尽了欺凌,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甚至连母妃也把在外人面前受的气撒在我头上……”
“那一年我四岁,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夹衣,可是因为冬天天气很冷,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背着母妃跑到管事太监的地方去要衣裳……后来,……他们嘲笑我,对我拳打脚踢,还撕坏了我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把我赶了出来,……”
沧雅的声音很低沉,黑水晶般的眸子望着虚空的远方,沉浸在关于过去的回忆里。
其实关于这些事情,苏翎都是知道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皇子不得势,母妃也待他不好,所以在先帝驾崩以后我才会立了他做君王,目的就是把无权无势的他掌握在手心。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听沧雅自己讲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孩子哀伤的神情让苏翎有一点点的心动,他可以想象那样的痛楚和悲凉,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苏翎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
后来我哭着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妃,……
沧雅接着说下去,可是母妃非但不心疼我,反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知好歹……可是骂着骂着她自己却哭了,……她说,有本事就去赢得父皇的疼爱,只有这样才没人敢欺负你……可是你的父皇现在谁都不爱,就爱那个不能生儿育女的苏贵妃,还有那个外戚家的孩子,……”
“她对我说是苏贵妃和那个孩子夺走了本当属于我们的一切,……
从那天起,苏翎,我就牢牢地记住了你的名字……”
“您恨我?”苏翎苦笑了一下,低声。
不知道沧雅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可是那么多年了,苏翎对当时的情景却还记忆犹新。
那时的昭明是极疼他的,待他比待亲生孩子还好,那年苏翎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资格随意出入禁宫,随他一同狩猎,在他的面前不用行大礼……一切百无禁忌。
不过,沧雅并不知道,在得到这一切之前,作为庶出的孩子,苏翎在苏家也曾经受了许多苦。
“不错。”沧雅点点头,没注意到苏翎的异样,接着往下说,“我恨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曾经发誓一定要报复……呵,可那时的我是多么孩子气啊……根本就不明白,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我在仇恨中度过了两年,直到那一天,父皇御驾亲征前举行誓师仪式,六岁的我夹杂在人群中见到了你,……是那么,……”
他低头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在搜索着合适的词,又仿佛在回忆那天的情景。
……
“苏翎,那天的你一身银色的戎装,站在离父皇最近的地方,用那么孤高的眼神望着所有人,就像一只洁白的鹰,令人目眩的美丽……”
“我呆呆地看了你许久,仿佛被吸去了魂魄,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被震住了,只觉得手脚麻木,口干舌燥,几乎无法呼吸。直到你随着父皇离开,周围的人潮都散去,我才回过神来,心想,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
漂亮吗?
仿佛昭明也这么说过……
苏翎的神思有一丝的恍惚,却听见沧雅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能够恨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呢?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想有一天能够像父皇那样站在你的身边,让你用看父皇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想看你对我一个人微笑,……”
“我想了很久很久,……”
沧雅的声音有如魔咒,一字一字清晰传来。
他说,“苏翎,后来我终于得到了,你不知道登基大典的那一天,当你向我走来时我有多么兴奋和紧张,……我真希望能一辈子留在你的身边,……”
“我怎么会恨你呢?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永远是我的苏翎……”
“苏翎,我是不会与你为敌的,你不要老是防备着我,就算有一天我羽翼丰满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明白吗……?”
他的话越来越轻柔,似呢喃似叹息的语气,苏翎坐在铺着雪狐皮毛的椅子上听他慢慢地讲,太多的讯息让他的脑子有点糊涂,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清楚的,那就是,沧雅说不会伤害他……
他怔怔地出着神,试图理清这些事情,却忽然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抬起了他的脸。
苏翎抬头,只见沧雅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面前。沧雅一只手托住他的脸,半俯下身子凝视着他。他的脸离苏翎很近,苏翎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呼吸时的气息。
“陛下……”
苏翎有些不舒服,微微动了一下,身体就被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
“叫我沧雅。”
他的声音低而不容置疑。
13
望着那双清澈幽的眼睛,耳边是他清晰低沉的声音,苏翎觉得自己仿佛要沦陷下去。
就是这样的声音,就是这样的眼神……
时光镜水月般穿梭,一切仿佛回到了与昭明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那个男人喜欢用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望着他,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对他说出不容置疑的话……苏翎怔怔望着眼前的这个身影,感觉到他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无限重叠,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轻易击溃,仿佛受了蛊惑般,他轻轻张口――
昭明……
声音却没有发出来,被苏翎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克制住了。
他别过头去不再看眼前沧雅的身影,低低出声,“陛下,放开我,……”
“苏翎!”他有些惊怒,按住苏翎的手微微紧了紧。
苏翎却已经无暇安抚他的情绪,沧雅的强势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跟弦,仿佛,……当年的那个昭明又回来了……
不顾一切地逃开,害怕自己就这样沦陷。
而沧雅却又惊又怒,他执拗地扳过苏翎的脸,加大了手劲,低吼,“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即使这样,也换不来你的坦城相待吗?!”
“陛下!别这样!”
他在逼他,苏翎只是觉得惊慌。以前怎么都没发觉?在不知不觉之间,沧雅已经与昭明相似到这种程度了……那样的眉梢眼角,那样的神情声调,……都在提醒他曾经逝去的那个人。
苏翎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沧雅……不要逼我……
可沧雅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急促的语气再传来,“苏翎,你到底对我用过多少心,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待我?!苏翎,难道你看中的,真的只是我的身份吗?!”
这是气急了的话,尽管沧雅的本能告诉他,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瞎说!”陡然间,他的最后一句话拉回了苏翎几近迷失的神志。
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一旦君王对臣子有了这种猜忌即是致命的,苏翎蓦然喝了一声,沧雅似乎被吓住了,一下子松开了手。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吼出来的。
那两个字似乎完全是于本能,没有经过大脑。
苏翎略微镇定了一下,心想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对已经成年的一国之君说话,可目光却冷冷地望着沧雅。
“陛下,请您自重。”
这是他冷静下来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无视沧雅欲言又止的目光,轻轻拢了一下在拉扯中被弄乱的衣物。
“苏翎,……”
“你,……生气了,……?”
沧雅的声音低低的,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苏翎望着这样的他,心头关于昭明的一切怀恋已经褪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沧雅今天对他说了很多话,关于他自己的,关于苏翎的。他是真的把心里话都对他说了,因此我也不能太过敷衍他。
在沧雅的心里,一直是把苏翎看得极重的。
只是苏翎没有想到,他对他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听完他的诉说,回想起他方才迷乱的眼神,苏翎陡然明白了沧雅对他的真心――那恐怕是,一种超越了君臣父子的禁忌的感情……
一如苏翎当年对昭明。
想明白了这点,心头忽然泛起一种淡淡的悲哀。
都是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执着?
“臣对陛下并不只是那样的感情……”
理了理思绪,苏翎开口。沧雅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苏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陛下,臣自您十岁起就陪伴在您身边,到如今已经有五年了……陛下,在臣的心中,您不仅仅是陛下,也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苏翎抬眼看见沧雅有些惊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说,“真的?苏翎是真的这么想吗?”
苏翎微微笑一笑,淡淡道,“我发誓。”
其实苏翎给他的这个答案摸棱两可,不错,沧雅的确是他很重要的人,但却不是他心中的那个理解。沧雅是昭明帝遗留在人间的唯一骨血,是苏翎立意要扶植的孩子……所以说他重要,一点都不为过。
可沧雅显然不这么想,那个孩子伸手抱住了苏翎,小心翼翼的。
“对不起……苏翎,对不起……”
“我刚才急了点,对你太粗暴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苏翎,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
“怎么会?臣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只要陛下不赶臣离开。”
“我一定不会让苏翎走的。”
沧雅轻轻笑了,“不管他们怎么挑拨,我都不会伤害你。……苏翎,叫我沧雅,好么?”
听他这么说,苏翎亦微微笑了。低头唤了声,“沧雅,……”
然后就看见那孩子水晶般透明的笑魇。
“以后不要再这么任性了,这么晚把我叫进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望着他的笑魇苏翎觉得有些内疚,补充了一句真心话。
沧雅又轻轻笑了。
“因为那时候,我很担心将来会与苏翎为敌,也不知道苏翎的想法……不过以后不会了。”
他低低地说着,有抬头看了苏翎一眼,轻声请求,“苏翎,今夜留下来陪我,可好?”
面对这样的沧雅,苏翎忽然发现自己不想拒绝。
夜里留宿在他的身边,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这样抱着。之前苏翎对沧雅说,他是自己很重要的人,可是最关键的那个字却不曾出口,想必沧雅也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勉强他。
苏翎望着身边的他有些复杂地微笑,这个孩子……真的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呢。
睡得并不是很沉,苏翎还不太习惯身边陌生的气息。
躺在紫檀雕成的龙塌上,呼吸着夜里传来的合欢清香,心中却没来由地想到怀仞。
那具温暖的、总是带着淡淡茉莉香的怀抱。
在怀仞身边时似乎从未失眠过,相反却比一个人入睡更觉安稳。苏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怀仞身上的气息似乎永远有一种安神的作用,即使再忙再累,只要被他环抱着入眠,就绝对是一宿好梦,……
苏翎胡思乱想了整整一夜,望着天际的星子渐渐地沉下去,晨曦一点一点地透进来。
这个漫长的夜晚,总算就要过去了。
身边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传来沧雅浓浓的鼻音,“苏翎?”
“我在这里。”
苏翎笑了一下,低声回应他。
淡青色的光芒映着外面的雪色,透过窗框洒进来,拂在沧雅年轻的脸上。他伸手替沧雅掠了掠额前的碎发,望着他有些倦殆的神色,问道,“要再睡一会么……沧雅?”
“不了,待会还有早朝。”
他的手臂环在苏翎的腰上,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苏翎有些不舒服地动了一下,他立刻就察觉到了,问,“怎么……?”
“没什么,你抱得太紧了,我有些不习惯。”
既然昨夜已经确认过,私下相时苏翎便不再对沧雅用敬称。而沧雅仿佛对现在的这个样子很满意,并没有排斥的表情。
“这样吗……”
他的手臂略微松了松,接着却又环紧了,道,“苏翎,我怕我一松手你就会消失,……”
“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说那么孩子气的话。”苏翎有些好笑,可更多的是感动,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可就在他的嘴唇碰触到沧雅额头的一瞬间,却被他猛地推开!
1
促不及防的力道让苏翎的身体陡然失去重心,背脊撞到龙床的边缘,一阵锥心的疼。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沧雅就拉过一旁的锦被盖在我的身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冷冷盯着门口,警惕如一只全身戒备的猫。
苏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寝殿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内阁大学士李稷与一干大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一旁有一个着凤冠霞披的女子正闪动着恶毒的眼神,应该就是昨日新立的妃子。
昨日新立的妃子是户部尚书曹渊之女,曹家与苏家多年同盟,如今,新任曹妃刚刚册封就与苏翎过不去,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看清了门口的那些人,苏翎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太古老的戏码,捉奸在床。他原以为他们会找一个好听一点的籍口下手,却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奸佞幸臣,这种罪名可是人神共愤,如此一来在道义上他们算是站住了脚。
想到这里苏翎轻轻笑了笑,只是不知沧雅是否牵涉其中。
如果整件事情都是沧雅设下的一个圈套,那么他昨天所说的那些就全都是引他入彀的假话。
可怜自己竟然相信了他。
苏翎回头看沧雅的神色,抿得极紧的嘴唇,不见底的眼神,望着那些人,神情中仿佛隐藏着入骨髓的绝望。
他不知道沧雅是不是在做戏,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方才被撞到的地方就火辣辣地痛。
“苏翎?是不是撞到哪了?”
沧雅察觉到苏翎的异样,顾不得门口的这许多人,急急地询问。
苏翎勉强笑了一下,“没事,……”
正说着却陡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右肩上的伤口……似乎在方才的动静中裂开了……
“苏翎!让我看看!”
沧雅望见苏翎的神色,心中一急,掀开被子的一角。
殷红的血液已经濡湿了一大片,从缠在手上的纱布不断滴落,晕染在洁白的床褥上。
“苏翎,……”
“我,……”
沧雅的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把话吞了回去。
他转头向门口的方向冷冷喝了一声,“还楞在那里干嘛,快去传太医!”
“陛下,您就为了这个幸臣……!”
尖利的女声传来,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端明殿大学士李稷狠狠地瞪了曹妃一眼,率领着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当然,他们没有忘记把门带上。
“苏翎,不是我!不是我!!”待他们一走,沧雅几乎是绝望地喊了出来。
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睛急切地望着苏翎,仿佛在寻求他的谅解――“不是我叫他们来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这一切不是我设计的!我昨天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当然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李稷与曹妃等人的突然闯入很有可能会完全葬送了苏翎对他的信任。苏翎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心中很想相信他说的话,可是理智却告诉他沧雅所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五年前,昭明亲手导演的那幕惨剧又在苏翎眼前浮现,冷冷地提醒着他什么是君王无情。
“……沧雅。”
沉默了半晌,苏翎淡淡道,“我相信你。”
无论事实真相是什么,他无法说出不相信他,完全撕破脸毕竟没有必要,尽管让沧雅与自己为敌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结局,这一天的到来不过只是早晚。
沧雅地望着苏翎,脸上是极其复杂的神情,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苏翎保持住微笑从往床边让了让,低声说道,“全都是血……仔细别污了陛下的身子,……”
正这样说着,寝宫的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了,须发皆白的御医托着器具走了进来。
肩上的伤口被重新上过药,又用白纱包扎完毕。
肩头的伤口因为昨夜的开裂和今晨的意外已经完全不能看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御医一直怪苏翎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这样的伤口,只要稍不注意就会留下后遗症。
苏翎一边听他絮絮叨叨一边看沧雅的脸色,自然不能说那些伤口之所以裂开是因为沧雅。可是那孩子的嘴唇却越抿越紧,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
“已经没事了……”
待御医走后,苏翎作出不经意的样子对沧雅笑道。那孩子闻言,脸色沉了一沉,接着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喃喃说道,“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苏翎,你先回去休息,今日的早朝就不用来了。”沧雅抬起头望着他。
苏翎朝他微笑了一下,轻轻点头,既然知道了他们用什么方式发难,只要静静等待事情进展就好,这几日上朝恐怕也没什么用,不如在家安静养伤。
何况,朝堂之上有他的大哥在,也不会出什么严重到无法控制的事。
苏翎朝沧雅虚行了一礼,那么,“臣就告退了……”
沧雅听得苏翎对他的称呼,急切地望着他,“苏翎,叫我沧雅!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苏翎一怔,望着他那张酷似昭明的脸,千百种心思一齐涌上心头――然而在一闪念间,却轻轻笑了笑,淡然道,“君臣之礼不可废……陛下,臣告退。”
出得寝宫,只见外面的大殿上站满了人,正是方才一涌而入的那些。
他们见苏翎出来,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一时气氛有些紧张。苏翎淡淡朝他们扫了一眼,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一记在心中,一面抬脚朝殿外走去。
那些人不说话,可当苏翎通过时,都不自觉地给我让出了一条通道。他们让得很慢,所以苏翎也走得不快,待到得尽头时,斜刺里忽然闯出来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慢着,苏翎,难道你就想这样走了?”
说话的是一个尖利的女声,苏翎抬头,见到一张极美丽的脸,是曹妃。
“不然你待如何?……曹妃娘娘。”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户部尚书曹渊几十年宦海浮沉,做过的官、经历的事也不少,怎么养出来的女儿却如此卤莽善妒,不能不说是个遗憾。看来,外间传言也不可尽信,都说曹氏女儿美丽贤淑,苏翎才同意让她侍奉君王的,如今看来,当初选妃的时候应该更谨慎一点才是。
苏翎一边想着一边望着眼前的妃子,美丽的脸上却有着狰狞的表情。
她被苏翎一句话堵了窒了一窒,接着却又道,“苏翎,你身为一朝监国,百官表率,却如此败坏朝纲,做出此等为天下人所不齿之事,你,……”
她还待说下去,一时却想不出有什么词。
苏翎淡淡地望着她,轻笑着接了一句,“抱歉,让娘娘昨夜独守空闺了……还有,请代我向曹大人问好。”
“什么?……”
苏翎的声音很轻,这句话只有曹妃一个人听到,她闻言一下子愣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煞是精彩。就在她失神的瞬间,苏翎从她身边轻轻地擦了过去,而曹妃,也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浓重的疲惫与悲凉如潮水一般将苏翎包围。
等候在宫门外的侍卫什么都没问,默默地伺候苏翎上了马车,一挥鞭,那驾四匹马拉的车舆在韶京的晨曦中缓缓驶去。
苏翎向朝廷告了几天的假,在府中慢慢养伤。
疲惫的不只是身体,也有心灵。
事态的发展比他想象中的更为严峻。
那些人的动作很迅速,在元服的第二天就发难,让苏翎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沧雅预谋的,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天的事解释为巧合。实在是太巧了……沧雅留宿,随后就被捉奸在床。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沧雅的准许,那些外臣胆敢擅闯禁宫。
还有一层,这些人是天明之时被曹妃叫来的,虽说曹妃善妒,但苏翎不知道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曹妃的父亲曹渊与苏家多年的同盟,如果曹妃的背后真的有什么……那真是太可怕了。
苏翎让杜康去察曹渊的底,嘱咐他在必要时销毁一些双方往来的证据。
杜康是早在昭明帝时代就跟着苏翎的,为人忠心得很。此杜康一如往日一般,黯淡地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去了。苏翎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欣慰地笑了,毕竟,身边还是有可以信任的人的。
15
苏翎卧病期间,一切文书送由内阁理。
而内阁首辅苏砚在审阅过后,会挑出其中重要的送交监国府。
苏翎的肩伤还没全好,可仍旧日日倚靠在床上批阅奏折。他的右手已经完全不能动了,所幸左手也写得一手好字,还不至于耽搁政事。
这两日,以李稷为首的官员果然不断上书,称陛下业已长大,理应亲政。
苏翎看了那些折子只是冷笑,都压了下去,不理不睬。沧雅的权杖要靠沧雅自己去夺取,而不能靠他苏翎的施舍。作为冰国的君王,沧雅必须具备铁血的能力。
这几日府中的白梅开得正好。
苏翎闲来无事时便倚在暖阁内赏,自从那一夜后怀仞就没有来过,苏翎在清闲之余也有一丝的落寞,那日两人说话都过于激烈了,他现在觉得有些后悔。
倒是沧雅隔三差五地造访,弄得府中下人忙个不停。
沧雅每来时都带着珍贵的药品,而苏翎则客客气气地收下,客客气气地谢恩。
他谨守最基本的君臣之礼对待沧雅,有意无意之间,总让沧雅觉出一种疏远。
苏翎的态度让沧雅渐渐感到绝望。
“苏翎,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雪后的暖阁内,地火烧得正旺。沧雅走到苏翎身边痛苦地望着他,“苏翎,有些事情,我真的没有做过……”
“陛下言重了。这种话,让臣如何担待得起。”苏翎微微一笑,依旧是客气的疏远。
他低头望着苍白手指间夹着的琥珀酒杯,绯红色的美酒折射出绚丽的光芒,映照出他略显病态的脸。这些年来,苏翎的身体一直不好,昔年名震天下的将军,如今却因为过度的操劳而过早地显现出憔悴的味道。
沧雅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单薄的身子裹在血红的貂皮之下,他的长发丝绸一般垂落下来,遮住了半个侧脸。苏翎的神色间有一种淡漠的气息,仿佛看尽朝堂阴谋后余落的淡淡厌倦,那种心灰意冷的神情让沧雅的心猛地沉下去,一股凉气寒到了骨髓里――他知道,苏翎是不会原谅他的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沧雅的声音嘶哑,痛苦地低喊。
对于他来说,苏翎一直都比江山重要,他宁愿放弃到手的一切去换取苏翎的微笑,因此,是绝对不会做出出卖苏翎的事情的。
外面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沧雅知道。
可他真的不知道曹妃为什么会去告密,而禁卫军又是怎么放任那些臣子进出的――当初之所以答应立曹渊之女为妃,是因为沧雅知道曹家与苏家交好,他不想拂了苏翎的意……可是,就是这样的曹家,却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倒打一耙!
“苏翎……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太混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沧雅不断地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他想不出解释的方法,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这么多年来,身份、阅历和地位的差距又让他与苏翎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他知道苏翎不可能不猜忌自己,即使,他已做到如此地步。
苏翎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沧雅,琉璃色的眼睛中不知流露出什么样的光。
他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雪景,对他来说,是不是沧雅做的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希望沧雅能以他为对手,进行一场战争。
尽管沧雅是如此在意他。
可是,人,只有在幻灭之后才能真正成长。
苏翎左手举起酒杯,把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他的目光依然没有望向沧雅,却低低地说,“苏翎累了,陛下请回。”
他要的不是沧雅每天的纠缠,他要的,是一个有勇气和魄力与他对抗的王。
沧雅闻言愣了一下,接着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你不相信我么?苏翎!在你的心里,我仅仅是一个与你夺权的敌人么!
你可知道冰国皇族的血液里流淌着多强的占有欲,而我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斗争才决定放弃一切,全心待你!
苏翎累了,陛下请回……
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结局么?!
愤怒,不甘,委屈,……
千百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沧雅的口中弥漫着自己鲜血的味道,可是,这名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却全不在意……
苏翎……
我一直是那么真心待你。
我一定会找到让你明白一切的方法。
而那些所谓的忠臣,那些将我们之间最后一根纽带斩断的人们……我会让他们后悔。
“起驾,回宫!”
沧雅想着,忽然一个转身,大踏步地朝门外走去。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
朝中的局面越发混乱了,支持沧雅亲政的人来势汹汹,而有关苏翎惑主的流言又让那些忠心于他的人产生了动摇――
奸佞幸臣,妖媚惑主,原本就是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事,更何况,苏翎的支持者多是军旅出身,他们无法忍受自己所崇拜的人居然会以身事人。
可关于此,苏翎却全然无法解释。
朝野上下的流言原本就是意料中事,所以听到这些谣传的时候,苏翎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反倒是沧雅的反应比较耐人寻味,他一怒之下亲手杀死了一名散播谣言的大臣,这在他人看来无疑是维护苏翎的举动,可是这一举动无疑也加重了苏翎惑主的事实。
苏翎不知道沧雅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整个残冬,他都在自家府邸里度过。
肩头的伤口因为反复的伤害已经完全不能看了,换药的时候每每疼得冷汗涔涔,饶是如此,他却还坚持批阅奏折――近年来各地灾害不断,朝堂局势又复杂,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监国府在不知不觉中较往日冷清了不少。
沧雅是个极要强的孩子,自那日起就没踏进过监国府半步,而怀仞也一直没有出现,偶尔苏翎会想起他,还有那天傍晚怀仞对他说的那些话。
苏翎……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美好幻想而已。
夜人静的时候,苏翎喜欢用单手环住自己的身子听廊外夜雪摇落,回想起与怀仞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没来由地感到委屈和寂寞。
肩头的伤痛隐隐传来,苏翎想,没有那个人的安抚和怀抱,也许……真的难以入眠。
最近的睡眠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失眠的夜晚愈加的多,偶尔有几夜睡得久一点,也是听到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渐渐地习惯了寂寞的味道。
他对自己说,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内室周围的侍女已经被苏翎遣散干净,夜人静时,他就静静地听雪落地的声音。
时间流逝得很慢,而意识也终于在这种缓慢的流逝中逐渐模糊。苏翎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将近黎明的时候,却被一阵剧烈的疼痛痛醒。
是旧病复发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苏翎的心脏不好,这病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每当劳累过度时就会发作,大夫也曾经说过没得药救,只有平时自己注意着点,否则的话,一旦发作甚至可以致命。
苏翎只觉得心口仿佛被烧红的刀刃一下一下割开,又如同千万把利刃一齐绞动,他勉强运起内力,试图把剧烈的痛楚压制下去,然而疼痛却愈演愈烈,渐渐席卷全身。
苏翎在檀木的床上挣扎着,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无法移动,也无法发出声音。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告诉自己一定要撑过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似乎也被消耗殆尽。渐渐地,那些翻江倒海的疼痛仿佛远离了,世界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意识沉入茫茫的黑暗之中,他昏睡过去。
……
朦胧中,听到水的声音,清凉而悦耳的,潺潺地流动。
接着是茉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将苏翎包围。
有什么东西从空灵中滴落下来,一声清澈的“丁冬”,唤回他昏沉迷离的神志。
一滴……
两滴……
水滴不断地滴落,渐渐地汇成一股细流,而苏翎的意识也随之清醒起来。
他微微张开眼睛,见到的,竟是怀仞有些憔悴的容颜。
“终于醒了,……”
怀仞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伸手探了探苏翎的额头,微微笑了一下。
“……怀仞,你怎么来了?”
苏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再见到怀仞,让他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还敢说,……”
“那一夜你突然发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还是第二天早上杜康发现你昏迷不醒,赶紧把我找来,……”
“如果那天我来得晚了,估计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仞说着,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苏翎,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种病有多危险,身边居然不安排人伺候着,也不带药,你是真的不想要命了么?”
“咳咳……目前还没有放弃这条命的打算。”
看他这么紧张的样子,苏翎本来想笑的,可是一出口就是一阵咳嗽。
怀仞的到来让苏翎的心情蓦然大好起来,他顺从地让怀仞拍着背,把那一口气顺过来。
“……那天是我不好。”怀仞的手指触到苏翎的伤口附近,眼色忽然有些恍惚,许久,他低低地开口,“伤口还疼么?”
“……已经好多了。”苏翎的声音淡淡的。
怀仞听苏翎如此说,伸手把他揽到怀里,一手去解他的衣物。“让我看看。”
“怀仞……”
苏翎一惊,微微挣扎了一下想要阻止他。
肩上的伤口一共裂开过两,直到现在依然惨不忍睹,他不想让怀仞发觉。
“你说的话向来都做不得准的,我要亲自看看。”
怀仞按住他的挣扎,继续手中的动作。他知道苏翎一向不会照顾自己,这段时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伤口绝对不可能被照料得很好。
淡淡的百合薰香在空气中缭绕,苏翎把身子俯在怀仞胸前,任他摆弄。
那个碧眸男子的身上带着好闻的气息,与房间内的薰香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味道。房间内很安静,这让苏翎可以感觉得到身上的白纱是如何被慢慢解开,还有怀仞在呼吸之时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缩在他的怀里,觉得自己被一种温暖和舒适包围,这种久违了的感觉只有怀仞才能带给他,苏翎发现自己喜欢和他在一起,对于怀仞的不期而至,他比想象中的还要欣喜。
“比我想的还要糟糕,不止裂开过一,后来你又怎么伤到了?”
怀仞的手指揭开最后一层白纱,微微顿了顿,皱眉低语。很少有人知道,怀仞的医术堪称一流,对于苏翎身上的伤,他只需微微地看一眼就能明白大致的情况。
苏翎的右肩上,被白虎撕裂的地方已经大片地结疤,然而,因为再三的开裂,那些暗红色的伤疤长得并不平整,有些地方还隐隐地渗着血――可以想见,即使以后伤口愈合,也会在肩背上留下一片不可磨灭的伤痕。
“是那个小皇帝?那天出事了,是不是?”怀仞何等聪明,略一推断时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听说我离开的那一夜你宿在寝宫,第二日清晨李稷他们便冲了进去……就是那时,对不对?”
怀仞的语气有些冷,轻柔而低沉地传到苏翎耳际。
那样不同寻常的语气让苏翎隐约感觉到什么,他微微缩紧了身子,咬唇。
“我不想再提。”
“你,……”怀仞抓住他手臂的手微微一紧,接着却松开了,叹息,“也罢,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
他不再说话,细心地替苏翎换过药。
怀仞的手脚很轻,让苏翎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用的药膏也清凉,不一会儿,苏翎原本紧绷的身体就放松下来。
16
“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
怀仞替苏翎换好药,又安顿他睡下。
苏翎伸手抓住怀仞的衣袖,“怀仞……”
“恩?”
“那天,我对你太凶了,……”
闻言,怀仞忽然轻轻一笑,握住苏翎冰凉的手,把它放进软烟罗缎面的被子。“说什么呀,……是我不该说那些话的。苏翎,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了,乖。”
怀仞说着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苏翎……那是我唯一一鼓起勇气说出来的话,可是却被你拒绝。
我知道你的身上背负着很多,可是我背负的也不比你少。
既然你不想走,那就让我们共同卷入这个旋涡……
怀仞静静望着苏翎的睡颜,目光幽邃,如月光下不见底的夜海。
苏翎断断续续地睡了很久,每醒来时,总会看到怀仞坐在旁边。
因为肩伤和旧疾,苏翎的身子还很虚弱,睡得也不沉,后来怀仞索性就抱着他,在他的怀里,苏翎总能睡得安稳一些。
几日下来,怀仞自己没睡过一场好觉,饶是他内功厚也有些支持不住,所幸苏翎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怀仞,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渐渐地到了春天,那一日,苏翎自怀仞怀中醒来,望着帘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淡淡道。
“照顾美人是我的兴趣,仅此而已。”
见苏翎问,怀仞替他梳理长发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答道。
既然在那个黄昏,他已经被苏翎拒绝,那么,无论如何怀仞都不会让自己再陷下去因为他的身上还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苏翎闻言微微笑了笑,垂下眼帘。
心中有一丝连自己也不易察觉的怅然,可是怀仞的回答令他满意。
在经历了那个意外的黄昏后,苏翎忽然无法确定他与怀仞之间到底算是什么,这让他觉得危险和混乱。他必须重新确定他们的关系,让事情重新回到掌握之中,他们只能是情人与伙伴,除此之外,他并不想与他有另外的纠缠。
这个有着碧色眸子的异族男人,太过飘忽神秘,而这种不确定性让苏翎感到不安。
苏翎从来不问怀仞的身世,这不是他该问的。
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在暗中查过,关于怀仞,苏翎只知道他是冰国人与燕国人的混血,祖上也许是冰国的贵族仅仅知道这一点内容,再也查不出其他。
“身子这么单薄,该如何胜任重的政事?“正想着,怀仞却执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送来监国府的文件都是内阁筛选过的,可每天依旧倚叠如山。苏翎精神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会全心全意地看,这让怀仞很是皱眉,然而却很少阻止。
苏翎一笑。“南边的饥荒,近几日的防汛,还有陛下元服之后大大小小官员的调动,哪一样耽搁得起?”
“也不至于让你如此拼命。”
“……我今日不拼命,就永远对不起先帝。”
苏翎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
怀仞微微一怔,接着却不做声地叹口气。
自从那个黄昏把话挑明以后,苏翎在怀仞面前就不避讳自己的想法。
怀仞微微抱紧了怀中的他,把自己的头埋在他乌黑的发间。"……过几天,我替你做一彻底的检查。”
这已经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
这个春天,冰国的雨水很丰沛。
过于丰沛的雨水让韶京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城较几个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完全被雨水淹没。
京城的官员都忙碌着,为了今春突如其来的雨水,也为了预防即将到来的瘟疫。
内阁的折子堆得一天比一天高,南边的饥荒还没有过去,可是突如其来的雨水已经断送了几乎一切开仓散粮的可能性,倾盆大雨在全国各地蔓延,好几个州府的堤坝都冲毁了,洪水肆虐开来,让所有人感到恐慌。
“陛下还是不肯见我吗?”
皇宫大内的琉华殿外,李稷一身朝服站在阶前。
闻言,殿前侍立的太监抱歉地摇了摇头,“陛下把自己关在殿内,不肯见任何人。”
“啪"地一下,却是李稷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白玉栏杆上,那双苍老的眼睛从满头的白发出显现出来,望向殿内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失望。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见到陛下!”
李稷说着就要往里闯,却被值班的太监拦住了去路。
“大人,那里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可南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难道陛下准备放任不管吗!”
“陛下说了,一切政务请与监国大人商议。”
又是苏翎!
李稷在袖中握紧拳,气得连胡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年岁已高的他已经很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可自从元服大礼以后,沧雅就把自己关在宫殿里,对一切事务不管不问,日复一日地放纵作乐,饮酒颓唐。李稷屡想要面见圣驾,都被守门的太监以同样的理由挡了回来有什么事情,去找苏翎商议。
即使在水灾如此险恶的今天,沧雅竟也只有这一句话!
国家于危急之中,此时正是建立功绩,树立威信的绝佳时机,如果错过了这机会,恐怕沧雅就很难扳倒苏翎,这怎能不叫忠心耿耿的老臣心急如焚?
“陛下!”
“臣是李稷!”
“臣请求陛下亲自理政务!”
眼见今天又进不去了,李稷再也顾不得体统,放声大叫起来。
然而,幽的宫殿内依然没有半点动静,沧雅斜卧在龙椅上,一手拿着酒壶,正拼命地往嘴中灌酒。殿外的一切嘈杂都仿佛与他无关,他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又哭又笑地唱着不成曲调的歌。
苏翎,你如果要权力,我就全部给你。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而你可以尽管拿去我的一切,……
“陛下!……”
“陛下!……”
御华殿外,李稷的声音嘶哑而苍凉。
“李大人?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而略带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悠悠回荡在水气氤氲的大殿外。
殿前的太监一见来人,都不由行礼,“首辅大人。”
连李稷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也抬起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李大人,陛下还是不肯召见么?”
说话的是内阁首辅苏砚,苏翎的亲哥哥。他也听说过沧雅不问政事的消息,今日抽空前来求见,不料却在这里遇见了同为太傅的李稷。
“……”
李稷看着苏砚,没有说话。
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冷静沉稳的光彩,风华内敛,不焦不燥。
李稷知道他虽然年轻,却是一个心计沉之人,不然苏翎不会放心把首辅的位置交给他,这些天来,王朝的很多事情都由苏砚全权理。
只是,不知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也来求见沧雅?
“首辅大人,您这是……”
怔了一怔,李稷心中思虑万千,然而转念之间便恢复了从容的样子,问道。
苏砚一笑。
他的笑容有如一朵破冰绽放的白梅,美得令人目眩。
苏砚道:“自然是来求见陛下。已经整整两个月了,陛下都没有过问政事,我是来请陛下理政务的。”
“你?“李稷有些疑虑。
沧雅尚未元服之时,也会亲自理一些政事,如今完全不问朝政,却正好让大权落到苏翎手上作为苏翎的哥哥,苏砚怎么看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仿佛看出了李稷的疑虑,苏砚又笑了一笑。
他上前几步与守门的太监交涉,两人低着声音不知在说什么,李稷只见那太监一开始不断摇头,后来却仿佛答应了什么似的,微微点了点头。
苏砚的眉目舒展了些,退后几步,道,“如此,就麻烦公公了,请公公务必转达陛下。”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却见苏砚慢慢步下台阶。
李稷拦住他道,“你也不让进么?“苏砚苦笑一下,与李稷并肩向宫外走去。
“陛下也忒孩子气了。“苏砚有些感慨,低声。
李稷见他如此,微一踌躇,却道,“想不到首辅大人也会来请陛下亲政。”
“不是亲政,只是理政务而已。“苏砚更正李稷的话。
李稷的眉头微微一皱。
不过二人的政见不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方才自己的那句话其实是失言,李稷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苏砚多做纠缠。
“为何?“权力把持在苏翎身上,对你不好吗?
后半句话李稷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苏家的两兄弟关系是极其好的。
闻言,苏砚的目光有刹那的恍惚。
那张俊美的脸由于连日的疲劳而显得有些憔悴,他低语,“翎儿从小就身体很弱,如此重的政务,他肯定吃不消……我方才请太监转达的,也正是这句话。”
17
连绵不断的春雨给出行带来很大的麻烦,为了照顾苏翎,怀仞干脆在监国府中住了下来。
几天前,他给苏翎做了一全面的检查,意外地发现他的体质比想象中的更薄弱。
苏翎的母亲怀他的时候吃过不少苦,又是早产,先天的不足让苏翎的底子很单薄,虽然后天也曾研习武学,但连年来的劳累却几乎拖垮了他。
怀仞每天给苏翎把脉,精心配制了药为他调理,长此以往,苏翎的身体也略微有了起色,可怀仞的心情却依旧轻松不起来。
前几日,燕京的弟弟派了人来,要他尽快理完这边的事情赶回去,怀仞知道,自己陪伴苏翎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往后的岁月里他不能够照顾他,可苏翎,却又那么的令人担心。
怀仞喂苏翎燕窝粥的时候,内阁首辅苏砚走了进来。
苏家的两兄弟关系向来不错,是以苏砚每到来都不需要通报。
那个俊美的男子看到怀仞,双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怀仞也感觉到了,只是向他淡淡一笑,起身离开。
“自己乖乖地把粥吃完,不许剩下,知道吗?”怀仞在苏翎耳边低低地说。
苏翎的笑容很清浅,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去。
苏砚不喜欢怀仞,这已是他们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苏砚曾经对苏翎说过,不要和来历不明的人走得那么近,他知道苏翎曾经查过怀仞的底,也知道他几乎没有查出什么,这一点让苏砚很担心。
然而,苏翎总是笑着对哥哥说不要紧的,苏砚知道他这个弟弟的脾气,也看在怀仞这么细心照料苏翎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翎这个孩子,在饮食起居方面实在是太让人操心了。
“抱歉让大哥久等了。”苏翎一口一口地把粥吃完。本来他想叫人把碗筷撤下去的,可是被苏砚以眼神制止了――在这方面,苏砚与怀仞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
“不碍事。”
苏砚的声音很低沉,给人一种沉稳凝定的感觉,与怀仞带着些许磁性的感觉完全不同。
苏翎一面想着一面听大哥说下去,他说,“翎,南边的奏折来了,慕容序亲自上的书,说瘟疫开始蔓延,请求朝廷准许他将疫区里的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是为了这个。
苏翎有些沉吟。前些日子洪水爆发的时候,朝廷已经派官员前去治理,如今洪水结束,瘟疫却开始肆虐起来,流传的范围涉及三个州府与两个郡城,被困在疫区里的百姓有两万余人,如果用火焚的话……那可是一大批人的性命。
不过,既然知道了是什么事,苏翎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他浅浅喝了一口茶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慕容序是朝廷派到南边的巡抚大员,他在临走之前,曾经得到过全权理疫区事务的权力,照理来说,即使是这样的大事也不用上报朝廷,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知会朝廷一声?
“慕容序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一边想着,一边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当年,慕容序是苏翎亲自点的状元,苏翎相信他有决两万余人而不为所动的魄力,也不喜欢他人改变他的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在事前给朝廷上书。
苏砚的神色沉静。
对于苏翎会先提出这个问题,而不是就那两万人该不该杀做出决定,他仿佛一点也没有意外。
清冷的雪光映照在苏砚的脸上,使他的容颜看起来刚毅得仿佛被冰雪铸就――很早以前苏翎就很羡慕他的大哥,大哥的长相继承了父亲俊美冷毅,而苏翎自己的容貌却承袭自母亲,昔年秦淮画舫上的第一美人,虽没有浓郁的脂粉气息,但总嫌太过清丽了。
“既然他给朝廷上书,到时候民怨沸腾,责任就在你。”
这个问题显然苏砚也想过,如今见苏翎提出,便一字一字冷冷道来。
苏砚这句话说得很简练,可是苏翎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惊了一下。
两万余人的性命事关重大,屠杀那么多人,谁下的命令谁就会招致怨恨,民怨虽不是那么可怕,但如果有人利用它来做文章,也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慕容序即使有能力也不想担当,那名男子有能力是不错,不过同时也是一名官场老手,如果能把这个责任推给别人,他就不会一力扛在肩上。
“他知道你一定会准许,所以才会毫无顾忌。”
苏砚的声音清晰传来,“苏翎,他知道你不是那么心软的人。”
“真是,……”
苏翎一手支着额,微微苦笑了一下。
对付瘟疫唯一的方法就是火烧,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杜绝根源。
他们都知道苏翎是铁石心肠,不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所以一定会同意火烧的方法……也因此,慕容序才敢毫无顾忌地上书朝廷,一旦得到他的批准,那么,原本扛在他肩头的责任就会落到苏翎身上。
“最近的朝廷命官,一个比一个奸猾了……”苏翎喃喃地说,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哥,陛下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吗?”
沧雅不问朝政已经两月有余,原本他们都是瞒着苏翎的,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苏翎虽然一直在府中调理,可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知道的。
苏砚闻言,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清茶。“是。如果陛下不出面,责任就全在你我身上。”
他没有告诉苏翎昨日进宫的事,而苏翎若有所思。他原本以为沧雅日复一日的放纵颓唐是因为想取信于他,经过那么长的时间,苏翎几乎都已经相信他的真心了,可是如今看来,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苏翎冷笑一声。“我倒真希望他这样做是因为有什么阴谋。”
他无法忍受沧雅的荒废,不管那是由于什么原因。苏砚只是凝望着杯中的清茶,沉默不语。他知道苏翎在期待什么,如今,就看沧雅的态度了。
――看苏砚昨日的那句话是不是足以打动他。
“说起来,倒是慕容序这个人圆滑得很,以后要多加注意了。”
苏翎有些感慨,抬头对他的大哥说道。
“也许他是他们的人。”
苏砚的语气冷冷。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也有可能他只是明哲保身。”
苏翎淡然笑了一下。慕容序入朝为官整整四年,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虽然还没有完全摸清慕容序的底,但感觉上,他和那些亲近沧雅的大臣并不是一路人。
“大哥,不必太过担心。”
“这件事的干系太大了,如果慕容序不上报,一旦事后朝廷中有人拿此事做文章,难保我不会弃卒保车,拿他开刀……也许慕容序只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为求稳妥起见,还是决定事先得到朝廷的准许。”
“你会弃卒保车吗?”苏砚看他一眼。
苏翎笑了起来。“说不准。这种事情。”
“南边的事情等不得了。”苏翎拂袖而起,“传令下去让慕容序酌情理。”
“翎,这件事由我来准许。”
如果是内阁下的命令,那与苏翎就不会有太大干系。即使日后有人要用这件事做文章,也牵扯不到苏翎头上。
苏翎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涩,大哥他……想必已经思虑了很久。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自己,宁愿用身体挡在自己的面前。
他们都知道,火烧疫区两万余人的决议事关重大,虽然谁都疫区知道不得不烧,但感情上却让人无法接受。何况这样做会招致民怨。因此,谁做出的决定事后谁就有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
苏砚比谁都清楚,却愿意代他承受这一切,叫他怎生不感动莫名?
“大哥,我,……”
望着那张如冰雕般俊美的容颜,他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苏砚轻轻握了一下苏翎的手,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别这样……翎。再说,不一定会有事的。”
不一定会有事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反对苏家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沧雅的元服大礼一过他们一定会发难……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保证大哥的平安?
苏翎想到这里,忽然转过身去,望着他的大哥粲然一笑。
“不必如此,大哥,你没有必要卷进去。”
他淡淡说着,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春季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19
“既然来了,就明日再走,我也正好看看你的伤口。”怀仞错开了那个话题,对苏翎微笑道。
“那你的正事怎么办?”
“正事?”怀仞微微一怔,随后想起了他的弟弟,“没关系,有小蹊在理。”
“小溪?”这是什么名字?
苏翎联想起那名年轻男子冷漠凌厉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出来。
怀仞也微微一笑。“小蹊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就是性格别扭了一点。”
听怀仞这么说,苏翎再也忍俊不住,俯在他的怀里大笑起来。
怀仞环抱着他颤抖的双肩有些无奈地苦笑,知道苏翎今天心情不好,刻意逗他开心,只是不知这样快乐的时光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
在屋子里待了一会,怀仞领苏翎去他惯常居住的房间。
老在这个厅堂里待着不好,这里是怀仞日常议事的地方。
怀仞与苏翎并肩走在曲折幽静的山径上。
方才的不愉快已经过去,怀仞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苏翎披在肩上。
相得久了,仿佛很多事都成了自然,苏翎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接受他如此无微不至的照料,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习惯了他的存在,仿佛司徒怀仞这个人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如今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不可否认,在他身边苏翎总觉得十分惬意。
怀仞的居很大,各种建筑依山而建,然而却十分隐秘。
穿过一条条迷宫似的幽径,他们在一间石屋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雕琢得很精致的玉石小屋,据怀仞说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偶尔他会宿在这里。
“要茶么?”
进屋后,苏翎在铺着银狐裘皮的石椅上坐下,那名优雅的男子问了一声,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径自转身为他泡茶。
上等的茉莉茶的清香在空气中萦绕开来,与冰国名茶寒山初雪不同,茉莉茶是一种随可见的茶,是寻常百姓家的寻常物事。可怀仞泡的茉莉茶却与众不同,不知道他还加了什么,香气没有一般的那么馥郁,然而却平淡冲和,悠远绵长。
“你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苏翎浅浅抿了一口。
“能得到监国大人的褒奖,当真是万分荣幸。”
怀仞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在苏翎身边坐下来,同样为自己倒了一杯。
“是梅上的露水?”
水的味道有些与众不同,带着一丝梅的暗香,然而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苏翎有些不太确定。
怀仞但笑不答。
“对了,苏翎,你看这的瘟疫能压得住吗?”
怀仞用手指转动着茶杯,片刻,有些不经意地问。
“已经派了慕容序去,他能力不弱。”
“你相信他?”
“我想他应当有这个能力。”
“那么,……”
怀仞沉吟了一下,“你相信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结束么?”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苏翎是真的不知道。慕容序的能力的确不弱,可眼下是春天,要控制疫情十分艰难,他能否做到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对了,怀仞,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了?”
“这件事多少会对我的生意产生影响。”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怀仞接手的生意五八门,连苏翎也不甚清楚,不过冰国出了那么大的事,无论是对哪个行业,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从去年开春以来,就没有安宁过呢……”
苏翎有些感叹,这段时间过得多灾多难,干旱、洪水、瘟疫轮番肆虐,边境上又战争不断,牵扯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况且,不管瘟疫这一关是不是熬得过,年景如此凄凉,今年的收成也几乎全部毁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笑一笑,有些无关痛痒。
苏翎道,“怀仞你真是一个很没有同情心的人。”
怀仞伸手为苏翎添满茶,淡然,“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说完又笑,“来年你如果需要什么的话,我可以为你办到。”
“……算了,你们这些奸商,恨不得世道越乱越好,……”
“趁乱赚钱才是你们的生存之道,……”
“不要说得比我还了解似的。”他伸手把苏翎抱过来,低头轻轻吻他,呢喃,“苏翎,倒是你自己,好好保重身子……这段时间,又瘦了。”
“我,……不要紧……”苏翎笑着侧头躲避他的吻,他的气息拂在他的耳边,有些痒。怀仞用身子压住苏翎的身子,不让他动弹,随后吻又落了下来,一路下滑。
丝绸的衣裳被解开了,怀仞把苏翎翻过来,露出苏翎肩背黯淡的伤口。
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留下了狰狞的疤痕,丑陋地盘踞在雪白的身体上。
怀仞的吻忽然停下来了,久久地抚摩着那道疤痕。
“怀仞?”略显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苏翎的后背,引起他一阵轻微的颤抖。
“苏翎,总算你的肩是保住了,……”怀仞的语气有些恍惚。
虽说御医开了方子,可自从怀仞来了之后,就一直在用他的药。
这名神秘的男子调配了很多种药给苏翎使用,在他的悉心调理下,不仅是肩上的伤,就连一向虚弱的身子也好了许多。
可是,无论怀仞的药再如何灵验,苏翎受的伤太,终究留下了一道疤痕。
“可惜了,如此漂亮的身体。”
怀仞一边说着,低下头去在那道伤疤上轻轻印下一吻。
天际的光芒透过水晶帘子照进房间,映在苏翎洁白的后背上,使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一种半透明的白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道狰狞的伤痕。
“这么单薄的身体,真不像是带兵打仗的呢。”怀仞再用嘴唇碰了碰那道红痕,呢喃。
苏翎翻过身体,望着怀仞轻轻一笑。“可是我却比大多数人都做得更好。”
“……我倒宁愿你做得差些。”怀仞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呢喃着过去,纤长的手指抚摩过苏翎的眉眼,又一路蔓延到他的锁骨,“苏翎第一来杀人是什么时候?”
苏翎的眼睛微微闭了闭,“太久远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是么?”怀仞轻声笑了出来。
“记得第一见你时,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尤其是这双手,在秋的冷雨中握住酒杯,苍白到了极点,仿佛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碎似的。”他说着握住了他的手。
不其然地听他提起那段往事,苏翎也笑了笑。
那是他十七岁左右的事了。那一年,苏翎刚刚被升为大将军,统领冰国近一半的兵力。
那时的他随着奉昭明的诏命去昌州理一些事情,回程的时候与侍卫走散了,一个人在路边的一个凉亭里面歇息。后来遇到几个混混,上前来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苏翎在他们动手之前制住了他们,之后听到旁边有人轻轻鼓掌,回头一看,见到一名俊美优雅的男子――就是后来成为他情人的怀仞。
“说起来,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出手救我。”苏翎开始翻旧帐。
怀仞轻轻一勾唇角。
他的微笑优雅到了极点,又带着几分慵懒。那男子带着淡淡戏谑的声音传来――
“我只是想看看这样的一个美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理而已……”
“没想到美人你的武功竟然那么好,更没有想到你出手会那么狠……”
怀仞的目光有些迷离,“苏翎,那时侯我就在想,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虽然身为一名将军,但你的身上几乎没有伤口……”
“那是因为我爱惜它就如同爱惜自己的性命。”
苏翎笑了笑。他身上唯一的一伤口就是肩上被白虎划伤的痕迹,大凡武人,像他这样的很少,可他自小就被大哥和昭明教诲,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一定不能让它轻易受伤。
“是一直没有遇到对手的原因吧。”怀仞喃喃低语。
苏翎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回来,“怀仞,还说,你不就是我最大的对手?”
怀仞的剑术可称天下无敌。虽然苏翎也是此中的佼佼者,可每与他对敌时,都以厘毫之差败下阵来。被这样的一个人用那么懒散的语气夸赞,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他抬眼看着苏翎,笑了笑。
“干什么说那么煞风景的话,你想赢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
话虽如此。可是,尽管苏翎每练剑时,输给怀仞的只有一招半式,却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一招半式。每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
“过几天我们再比一场。”他有些咬牙切齿。
“可以,不过要等你的身体再好一些。”怀仞说着又吻了下来,辗转噬咬着苏翎的嘴唇,一路蔓延。
“怀仞……”
“不要乱动。”
“可是……”
“苏翎,你给我专心一点。”
2
那是一个绮靡沉沦的夜晚。
当苏翎的呼吸在怀仞的怀中渐渐平稳下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怀中的美人一如既往地单薄。
精致的眉眼在月光下流露出安静而单纯的气息,那么的没有防备。
怀仞的手指顺着苏翎的眉眼游移,轻轻划过他的唇角,最后停留在他苍白纤细的脖颈。
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看见苏翎皮肤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怀仞的手指朝着那根微微起伏的脉搏压了下去,极轻极轻的。
……如果,你就这样死了,这世界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望着那张纯白的睡颜微微出了会神,怀仞的手指终于从苏翎的脖颈上松开。
那单薄的美人静静蜷缩在怀仞的胸前,月光下,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样毫无防备的睡颜,让怀仞的心陡然一痛。
他放开怀中的苏翎,披衣起身。
万籁俱静的夜色中,他的动作很轻,从石屋角落的一个壁珑里取出少许迷香,悄无声息地在薰笼上燃了。
翎……对不起。
他在苏翎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韶山的夜很宁静,月光是优美的银蓝色,流溢在冰雪覆盖的房屋上。
怀仞从苏翎的房间里出来,信步而行,不多时却来到庭园最隐秘的地方,在那里,一名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正倚在一株老梅树下,用明亮的琉璃色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小蹊。”
与预料中的一样,知道他的弟弟一定在这里等他,所以怀仞只是笑了笑,打招呼。
被唤作小蹊的年轻男子一扬眉。
他的名字叫做凤蹊,燕国的第六代君王,性情孤僻高傲。
放眼天下,胆敢如此唤他的只有他的亲生哥哥,燕国诗酒风流的大亲王,凤轲。
而凤轲,在这里的名字叫做司徒怀仞。
“怎么,不在房里陪你的美人,反倒到我这儿闲逛。”
凤蹊的语气不大好,望向他的哥哥。此时的他已经换下了白天的那身孔雀织金袍子,随意地披着件月白的衣,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制成的,月光映照在上面,竟似流水一般流溢不断。
怀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翎的到来是场意外,他与凤蹊的照面也是怀仞没想到的事。苏翎本来已经起了疑心,可怀仞把他安抚了下去,然而,做这样的事情忽然让怀仞开始厌恶自己,他已经欺骗了苏翎很长时间,今夜,望着苏翎的睡颜,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这样下去。
怀仞一面想着一面在梅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一杯残酒,就要喝下去。碧玉的酒杯沾唇的一瞬间,忽然被人挡了下来,怀仞抬眼,看见凤蹊正从自己手中夺走酒杯。
“烈酒伤身。”凤蹊的语气冷冷的。
怀仞微微一笑,也不阻止他,只淡淡道,“小蹊,你不该来的。”
“不该?”凤蹊一怔,接着冷笑,“我不来,难道眼看着你被那个妖孽勾了魂魄吗?我真搞不懂他到底有哪点好,竟让你痴迷成这样!我不来,你还知道要回去吗?”
凤蹊说着,有些烦躁地握紧手边的剑,“那个妖孽就这么令你着迷?是因为他的美貌,还是他床上的……”
“小蹊!”怀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冷了冷。
他不容许任何人侮辱苏翎,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弟弟。
闻言,凤蹊只是微微眯起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依旧在冷笑,“看来,他把你迷得不轻。你竟这般维护他。”顿了一顿,凤蹊说道,“可是我不喜欢他。”
……正好,他也不喜欢你。
怀仞微微苦笑,在心里默默说道。
他站起身来望着比自己略矮的凤蹊,淡淡道,“小蹊,不要老揪着这件事不放,我自有分寸。”来冰国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清楚,许多年前,他曾经面对列祖列宗的灵位发誓,一定要帮助燕国完成大业――而等到天下一统之后,他就可以卸下所有的身份和责任,远离那个地方。
怀仞素来不喜欢权力和争斗,所以他把皇位让给了凤蹊。
凤蹊了解他的哥哥,那是一个不喜欢接受束缚的人。
所以苏翎的出现才会让他感到慌乱,他害怕他的哥哥就这样离他而去。
凤蹊的手伸出来,骨节修长的手指探入怀仞的领口,轻轻一勾,半枚玉石的吊坠就落入他的掌心。凤蹊望着那半枚吊坠目光有些微的迷离,碧绿的暖玉上隽刻的是半只展翅的凤凰――这是燕国皇室的传家至宝,却被凤蹊摔碎,一半给了怀仞,一半留在自己身边。
“戴着这个,走到哪里你都记得我。”凤蹊的目光柔和下来,喃喃。
怀仞望着这样的弟弟有些无奈地叹息,低下头去轻轻吻了下他的长发,“小蹊,……”
“我好,还是苏翎好?”凤蹊抬起头来,问。
这个孤僻和高傲的少年以一种犀利的光芒看着他的哥哥,等待回答。
怀仞有些懒散地笑了。“这是不能比的。”怎么能够比较?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幼弟,而另一个,却是,……
凤蹊一下子愤怒了,摔开了手。“凤轲!你!”
“叫我哥哥。”
怀仞有些安抚地望着他,无奈地笑。在这个任性的弟弟面前,无奈是他出现得最多的表情。
“你不是我哥哥!”
为了苏翎,兄弟之间不知吵过多少回。凤蹊在燕京时就听说他的哥哥与苏翎关系密切,这让他觉得危险。所以才不顾重的政务亲自前来,为的就是亲自查看情况,必要时把怀仞带回燕京。
“听话,别耍小孩子脾气。”
虽然表现得不大相同,可苏翎与凤蹊一样,都不是好脾气的人,怀仞这么多年在两人之间周旋下来,说起安抚的话来像吃饭喝茶那么简单。
“我不是小孩子!”凤蹊瞪他。原本俊美的面容此时看来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怀仞望着自己的弟弟,想笑,却只好忍住了。“好好好,你不是,……”
他微笑着看着凤蹊,又补充道,“既然不是,就不要私自离开京城,跑到这里来……你这样,很让哥哥担心。”
“我,……”
怀仞的目光有一种魔力,一种把任何人都吸进去的魔力。
凤蹊望着哥哥碧色的眼睛,慢慢垂下了头,嗫嚅,“可是,你,……”
“我和苏翎没什么。”
仿佛知道凤蹊要说什么,怀仞淡淡道。
自从那想要带他离开却被拒绝之后,怀仞就明白,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结果。
凤蹊看了怀仞一眼。“那么,哥哥就和我一起回京城。”
完全没得商量的口气,那个冷漠犀利的燕王又回来了。
怀仞微微一笑。“这边的事还没有理完毕。”
“你舍不得苏翎?”凤蹊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小蹊,……”有时候,小孩子任性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边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做就好……再说,你也要到洛邑去理一下漕运的事。”凤蹊的话冷冷清清,望了怀仞一眼,“哥哥,我不希望你为了他留在这里。他日,我们的将军会与他战场相见。”
21
苏翎醒来的时候觉得身子有些酸痛,房间里萦绕着不知名的暗香,更让他觉得身上懒懒的。
怀仞正站在窗外不知和什么人讲话,隐约听得南边,……慕容序,……一些名词。
苏翎的头有些昏沉。半支起身子,低低唤了一声,“怀仞,……”
门外的交谈声嘎然而止,不一会儿,琉璃的帘子被掀开了,那名优雅的男子走了进来。
“醒了?”
怀仞过来扶住苏翎,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倒了水给他喝。
“不舒服吗?”他看了看苏翎的脸色,微一皱眉。
“没有,……”
苏翎在他的喂送下浅浅喝了一口水,一夜的放纵让身子有些酸痛,他放松自己靠在怀仞的怀里。
“对了,你刚刚在和什么人讲话?”
“……无关紧要的人。”
怀仞说着低头,又看了看苏翎的脸色,微微一笑,“只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哦,是吗?”
苏翎有些疑惑,不过既然怀仞不说,他也不便勉强。
只是,既然提到南边和慕容序,应该是很紧急的事情罢。
“外面的雪停了吗?”
“还没有。”
“韶山的雪景很漂亮,昨天夜里,绿萼梅与冰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
“……不必了。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理。”
苏翎拒绝了他的好意。最近一段日子忙乱得很,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人,昨夜宿在这里已属偷闲。
怀仞听他如此说倒也没勉强,径自抱他去梳洗沐浴。
多年以来,怀仞的这个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把苏翎当作瓷娃娃一样的照顾,而且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沐浴完毕,又换上干净的衣物,用过早膳,怀仞道,“我送你。”
“咦?”
苏翎有些惊讶。这些天,怀仞也应该很忙,可是他却说要送他。
“……苏翎,我要离开这里了。”怀仞微一沉吟,开口,“可能会离开很长时间,今天送你回到府里,不知道下相见是什么时候,……”
“……你弟弟,是来带你走的?”
“家里出了一点事,我必须离开。”
苏翎没有发觉,怀仞说到“必须”的时候,目光忽然凝了凝。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凤蹊说得对,迟早他们都会为敌,早一天离开未尝不是好事。
“……哦……”
苏翎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低落,接着却强打起精神,朝他笑了一笑。
“什么时候回来,来府里找我。”
“一定。”
怀仞的声音很低,他知道,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两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向韶京城内驶去。
当怀仞把苏翎扶上车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看见,一株老梅树的树干下,一名琉璃色眼眸的男子正森冷地注视着他们。
“……苏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吃药,批阅奏折也不要那么拼了,……”
怀仞带着些微低沉的话语回荡在我的耳边,如诗人低低吟唱乐曲,说不出的美妙动听。
苏翎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应着,情绪依旧有些低沉,他想也许是天气的关系。
“不要看书看到那么晚……也不要对自己太过苛求……”
怀仞的声音轻轻传来。
“知道了。”苏翎只能这么地应。
“还有,不要再挑食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哦。”
“冷的话记得加衣物,下人拿来了就不要拒绝,他们可不敢像我一样,硬是给你披上,……”
“恩。”
“还有,……”
怀仞的声音一直很轻,他的手臂环抱着苏翎,如环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苏翎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其实,怀仞说了什么他完全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那种低沉悦耳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他有些贪恋地听着那个声音。
怀仞……司徒怀仞。
这么多年了,如今还是要别离……
下得马车的时候怀仞最后拥抱了他,清晨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他们两人就站在监国府门口,彼此拥抱着。
“记得想我,……不,还是不要想我了……”
怀仞的声音有些暗哑。
苏翎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他看见一个人。
一个并不高大却很瘦削的黑色身影。
那个孩子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们,目光里却全是震惊,和因为感觉到背叛而受的伤害。
“陛下!”苏翎叫了出来。
沧雅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就转身跑掉了。
苏翎本能地追上去,怀仞伸手拉了一下,没有拉住,苏翎便从他身边跑开了。
怀仞望着自己的手轻轻笑了一下。
沧雅在空旷的街道中奔跑,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让他震惊莫名。
他从来不知道,苏翎原来会这么自然地被别人拥抱,他感觉自己受了欺骗,因为苏翎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他也曾经对自己说过,陛下是臣很重要的人……
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随行的侍卫和太监追了过来。
沧雅没有理会他们,一个劲地向前奔跑,不知跑了多远,手臂忽然被一个人拉住。
“陛下!”竟是苏翎。
“放开我!”沧雅有些竭嘶底里地大喊。
“陛下!”
“苏翎,你知道吗!”
“因为你怀疑我与李稷他们勾结,所以我放弃了朝政!”
“可是你的哥哥苏砚又到我这里来说,你的身体很弱,受不了太重的政务!所以我才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协助你!”
“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这件事,却看见你和那个男人,……”
沧雅望着苏翎,挣扎不脱他的手臂,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激动地说着,“苏翎,苏砚说你身体很弱,忙不过来,……可我看到的是什么!你根本就不是忙不过来,而是和那个,……和那个,……”
沧雅忽然说不下去了,极度的愤怒和伤心让他的呼吸很不平静。
苏翎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孩子,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他失神的那一瞬间,沧雅已经从他手中挣脱了出去。
22
乱了,一切都乱了,而他该如何面对那片混乱?
苏翎回到自己的府邸,忽然觉得自己全身无力。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沧雅的软弱让他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吩咐下人准备了温水沐浴,然而当他把脸埋进水里的时候,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怀仞……沧雅……还有昭明留下的皇朝……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力控制一切。
香和流水的气息缭绕在身边,苏翎不知道自己在水中待了多久,他用膝盖支撑着头,眼泪在离水面不远的地方一滴一滴地掉落。
而屏风后的那个人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在苏翎再也流不出泪的时候,将一块干爽的毛巾递了过去。
“起来吧,别着凉了。”是苏砚的声音。
“……哥哥?”
苏砚没有回答,径直走过去把苏翎抱了起来。
他把这个令人操心的弟弟放在铺着雪狐褥子的坐椅上,一声不响地给他擦干身子。
慕容序已经将疫区两万余名百姓屠杀殆尽,不日将启程回京,而群臣也籍由此事向苏翎发难……这些,本来是苏砚想告诉苏翎的,可是,在看到这样的情景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冰国历769年,沧雅帝四年,春,监国苏翎射杀如阳王于洛邑。
是年夏,大旱,秋饥荒,冬,大雪,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人皆谓苏翎逆天。
冬末,沧雅帝于韶山郁离台举行元服大礼,后退居宫不问政事。内阁大学士李稷多劝说无效。年春,全境大水,不止不休,后继以瘟疫流行,监国苏翎指派一品巡抚大臣慕容序前往南方云州一带理,序杀两万人,激起众怒。百官是以弹劾苏翎。
――〈冰史〉
弹劾苏翎的消息是苏翎恢复上朝以后才知道的。
而沧雅在放纵了整整一个季节后也收敛了许多,重新坐镇朝堂。对于苏翎的弹劾他本想压下来,可是苏翎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这惹恼了沧雅,一气之下命令大理寺审议。
大理寺多是苏翎用出来的人,偏向于他,再加上苏砚的压力,并没有怎么用刑,所谓审讯,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冰国的牢房多是干净的,大理寺内关押的多是身份贵重的人,牢房就更是如此。
然而,再怎么考究也终究是牢房,四面八方的阴冷空气渗进来,让苏翎觉得有些不适。
青灯的光泽幽幽地洒下来,拂在苏翎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
苏翎把身子在床角蜷缩起来,双手环抱住腿,下颌抵在膝盖上。
一旁坐着的是他的大哥苏砚,此时正将一张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翎,不要老和自己过不去。陛下他本就没有责罚你的意思,只要你……”
“大哥。”苏翎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抬头,声音幽幽的,“我若现在向他低头,他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你,……”
苏砚想说什么,却住了口,看了苏翎一眼,叹,“你这又是何苦。”
他看见苏翎的脸色,极其苍白的,在如豆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一丝的透明。苏翎的眼帘微微低垂着,安静到了极点,给人以一种了无生气的感觉。
苏砚知道,沧雅的事情给苏翎的打击很大,他没有想到那孩子是那样的,为了感情,可以放弃手中的江山。――这不是一个明君该有的行为,对于君王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是不可饶恕的。
苏砚不知道,苏翎是不是想用性命去补偿这个缺陷。
“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一念及此,苏砚低头望着苏翎,语气淡淡的,“翎,我不会的。”
把抹修长的身影转身走出去了,苏翎抬头望了一眼哥哥的背影,唇角牵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夏末的时候,燕国举兵四十万入侵边境。
领兵的是燕国名将耶律青云,率领军队势如破竹,边境守军节节败退。在苏砚的建议下,沧雅遂赦苏翎无罪,命他作为武烈大将军,带兵迎敌。
沧雅把苏翎关入大理寺后,其实早就后悔了。
他一直想把苏翎放出来,然而苏翎却不肯给他一个台阶下,这才拖到现在。
苏翎一身戎装带兵出征的那一天,沧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在千军万马的阵前极轻地对他说了句,“苏翎,对不起,……”
然后就看到了苏翎淡到极点的笑容。
“陛下不必对一名臣子如此说话。”
沧雅,你让我感到失望。你还不够狠毒,不具备为君为王的器量。
在今后的日子里,你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学习,尽管眼下燕国大军压境,可是等我回来之后,一定会用更残酷的方法告诉你什么是为君之道。
只有这样,我才能向昭明交代。
韶京郊外的风猛烈地吹过来,把军旗与将士们的衣装吹得猎猎作响。
苏翎对着沧雅最后行了一大礼,翻身上马,率领四万军队绝尘而去。
第一卷 韶京篇
END
第二卷 冻绿篇
1
夜色黑沉如墨。
放眼望去,是连绵起伏的山丘,憧憧的黑影隐藏在厚重的夜色里,如幽灵窥视的眼睛。
马蹄与车轮的声音在山麓间有节奏地响着,四十万的军士安静地在其中赶路,他们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翻过一座山头,队列也井然有序,在漆黑的夜色里丝毫不乱。
四下里静得出奇,甚至可以听到夜风吹动军旗猎猎作响的声音。
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有着一双美丽而冷漠的眼睛。
洁白如玉的皮肤让他在黑夜里显得没有一丝血色,然而,紧抿的薄唇和沉静的眼神却让他看起来比什么都有力可靠。
苏翎的手指微微握紧了战马的缰绳,连日来的跋涉让他的身子觉得有些疲惫。
抬头望了望天色,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一颗血红的大星高高地挂在夜空――那是,对应着北方边境的战星,破军。
破军星出,天下大乱。
这是苏翎第一见到破军,不过,关于这颗战星的传说,他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相传,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地北方极寒之地的燕国刚刚成立时,冰国的宫廷大祭司就曾看见过血红的破军星子在墨黑的夜空中一闪而过。
那颗妖异的星辰仿佛是燕国的命星,每当燕国与别国发生大的战争时,它都会自夜空中显现。――而每这颗命星出现,也意味着,燕国将取得胜利。
苏翎的眼睛望着那颗战星,心中想起关于它的种种传说。
他美丽的眉开始微微皱起,然而,渐渐地,嘴角却噙出一丝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尽管燕国军队骁勇善战,但冰国的铁骑却曾经横扫整个大陆。五百年的天朝威仪并不曾让军队最初的辉煌泯灭,相反,冰国一直都很重视用兵一事,论人马粮草的多少,燕国不如冰国,论武将的才能经验,苏翎也不认为燕国会将冰国比下去。
就拿这双方的主将来说,燕国派出的是膘骑大将军耶律青云。
这个人曾在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与苏翎对峙过――当时,先帝昭明为了截杀燕国皇帝于当场,派苏翎去拦住援军,而对方的首领正是这个耶律青云。那时的苏翎一剑刺穿对方的胸口,只差一点就让那个男人毙命。
想起这件往事,苏翎的心情略略愉快起来。
虽然他知道,耶律青云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但对方毕竟曾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然而,作为一名将军,苏翎在用兵之时从不会掉以轻心。他回头将队伍中的传令官唤来,命令军队放缓步伐前进。再有不远就到边境了,他们将在那里扎营。苏翎担心耶律青云趁他们长途跋涉,疲惫不堪之际发动突袭,所以命令军队缓行,借以养精蓄锐。
――对于这些方面,苏翎一向很是注意的。
天明的时候,苏翎命令军队在一开阔的平地休息。
再有半日的路程就可以到达潞水附近,那里是两军对峙的地方,在到达之前苏翎必须把军队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他在一棵树下坐下来,接过属下递来的一壶清水,笑着对那人说了一声,“谢谢。”
那名年轻士兵的脸红了一下,嗫嚅着说了一句,“不用谢。”
因为没想到苏翎会这么和颜悦色地对待一名普通士兵,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然而,这三个字却低得让苏翎几乎听不见。
苏翎望着那个年轻人慌张地跑开了,又轻轻笑了一笑。
在军中,他永远是他们的偶像。苏翎不但打仗漂亮,带军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总是待手下的人很好,必要时还会亲自关心他们。率领军队与使唤朝堂之上的官僚不一样,朝中的下属需要的是利益,而在军中,一个“义”字已经可以抵过一切。
他把头微微向后仰起,抓起水壶灌了下去。
一些清水从他的嘴边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脖颈和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苏翎靠着树干休息了片刻,无意中转过头去,却发现一名男子正在看他。
那是一名年轻的,有着坚毅线条的年轻男子,苏翎认得,正是在韶京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萧然。
被苏翎发现自己在看他,萧然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的色彩。
这出征之前,他忽然被指派为苏翎手下的一名副将,这让他觉得很是讶然。然而,在看到苏翎这个人后,他更是不知道那个美貌的将军,朝堂中一手遮天的权臣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曾经当面辱骂过苏翎,而苏翎,竟然将五万士兵的指挥权交给了他。
苏翎依旧靠在树干上,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风让他不想动弹。
他招了招手示意萧然过来,那名年轻的男子犹豫了一下,也就踏步上前。――怕什么,苏翎又不会吃了你。萧然这样安慰自己。
苏翎有趣地看着萧然的脸色,那名年轻男子的脸上是一种奇异的神色,仿佛有什么愤怒和委屈,又像是受了什么欺骗――却不敢发作。
苏翎笑了起来,他一直觉得萧然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一个过于认真的人总是可爱的。
“你笑什么?”
看见苏翎的笑容,萧然只觉得浑身的火都在往上冒。他想起那在韶京城外,他忿忿地咒骂起苏翎时这个人脸上也是这个表情,正是这样美丽清浅的表情欺骗了他,竟让他以为,这名容颜清丽的美人是一个好人。
“没什么。”
苏翎只是觉得有趣。
忠正耿直的人他看得多了,年少冲动的人他也见识过。但把这两者合在一起竟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何况,萧然还拼命地想要装得成熟冷静。
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是苏翎临出征前特意调过来的。
韶京城外的那一幕给苏翎的印象刻,他知道萧然是个能成大器的人。
冰国需要这样的人才,萧然有着清正的风骨。也许在苏翎撒手朝政以后,萧然可以担负起这个大任,率领冰国百万大军抵御外侮。而现在,这名年轻人缺少的只是磨练。
萧然望着倚靠在树下的苏翎,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人。
苏翎的美是混合着清冷与淡漠的,不仅是外表,更是一点一点地从骨子里透出来,形成一种令人迷惑的气质。
……这个人,和他想象中的那个权臣竟是完全不同。
“你在看什么?”苏翎微笑。
萧然猛然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忽然道,“你为什么把我召到这里来?”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尤其是当他知道,苏翎就是他那天救起的白衣公子之后。他原本以为他公子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谁知道,竟是令全天下都闻名色变的将军和权臣。
苏翎但笑不语。
萧然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我是不会如你所愿的。”
“如我所愿?”倒是苏翎楞了一下,萧然以为他想要做什么?
萧然吸了口气,目光凛然,“我是不会受你拉拢,做你的走狗的。”
反正上已经当面骂过苏翎,这他豁出去了。他以为苏翎这样做是为了拉拢自己为他所用,而他萧然却是永远不会成为一名奸佞的走狗的。索性把话一说清楚,大家都落得清净。
苏翎忽然笑出声来。他发现萧然真的是个非常有趣的孩子。
他笑吟吟地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样做会付出什么代价?”
萧然窒了一窒,却昂然答道:“即使你要设计杀了我,让我在战场上送命,我也绝对不会向你低头的!”
苏翎愣了一愣,没有想到他竟是这么想的,再也撑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2
苏翎率领的军队在日落之前抵达潞水。
他们在河的这一岸扎了营,隔着沉沉的潞水,甚至可以望见燕国军营的炊烟。
苏翎抬头望了一眼天色,那种诡秘妖异的红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然而他把这种不快的情绪压下了,淡淡地吩咐将士们埋锅造饭。
扎营后的不久,巡逻的士兵就在附近的山路上与燕国的小队骑兵打了一场遭遇战。
双方人数相当,输赢也相当,当那队人马返回营地向苏翎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苏翎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下令夜里加强防备,也就过去了。依此情况看来,燕国不是没有偷袭的意图。苏翎把值夜的副将唤来,吩咐他们在夜里警醒些,他自己则与另外几人去周围走了一圈,这一带的地形复杂,打起仗来相当地麻烦。
回到营地时已经是斜月东升。
事实上苏翎并没有在外面耽搁,一入夜就绕了回来,倒是另外几个副将耽得久了些,主将不在帐中,惟恐有什么变故,而副将则没有太大关系。
连续奔波了好几日,苏翎已是相当疲惫。
虽然夜里没出什么事,但过度的疲劳和初临战场时那种些微的紧张让他无法入睡。这几年来,苏翎的身体已经不比以前,在朝堂之上用心过度使他过早地损耗了,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精力充沛的少年,如今的他变得非常地容易累。
他躺在简易的帐篷内辗转反侧,幽幽的月光洒下来,让他想起很多的事情。
韶京的月色也是这样幽微的,很多时候,朦朦胧胧地叫人看不清楚,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记得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夜里曾经因为寂寞无法入睡。有时大哥会来,就在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告诉他什么是兵法,什么是做人之道。
他的大哥,实在是很好的人。
苏翎的母亲出身并不高贵,又过世得早,是以他在这个家族中是不受重视的,如果不是身为嫡出长子的大哥时时照拂着,苏翎想,也许自己不知会变成怎样孤僻偏激的一个人。
那时的他,实在是非常地怕寂寞。
苏砚每每在晚上到来,在幽幽的月光下,用温和的声音同他讲一些极有用的故事。苏翎总是要抱着什么才能入睡,小时侯,苏砚就是那个被拥抱的人,及至大了,这个人渐渐地就变成怀仞。
怀仞……
那个有着一双神秘碧眸的男子。
苏翎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他,可往往在最寂寞的时候,想起的总会是他。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鸽蛋大小的琉璃珠子,淡青色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芒。那是怀仞临走之时送给他的。知道他晚上总是睡不安稳,怀仞就寻了这个要他带在身边,这颗琉璃珠里被加入了奇异的麝香和艾草,有着安神和清心的作用。
望着手中不盈一握的珠子,苏翎淡淡笑了。
不知怀仞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些什么?也许,他会借着此战争发一笔横财,等到下见面的时候,用散漫的笑容和庸懒的声音对这些事情做出不痛不痒的评价……
他收起五指,把那颗纯青色的珠子收在手心。若有若无的光泽在苏翎的指缝间流转开来,袅袅地向四周扩散。
不多时,浓浓的倦意袭来,苏翎的嘴角噙着笑,渐渐地睡了过去。
夜里没有受到耶律青云的偷袭。
虽然,耶律青云本来是有这个念头的,可是在探马回报说冰国大军防卫严密的时候也就打消了主意。偷袭本就是要攻其不意,既然苏翎已经有了防备,再做就没什么意义。
浓密的战云把天空压得低低的,潞水北岸燕国的军营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一名身着青灰色战袍的男子绕过重重营帐,往军营走去。往来巡逻的士兵见到他都站定行礼,一声恭恭敬敬的“耶律将军”已经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他就是这燕国出征的主帅,膘骑大将军耶律青云。
营地的尽头是崎岖的山地,在那里,孤零零地隐藏着一座并不起眼的帐篷。
耶律到得这座帐篷门前,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低垂的在帘幕外面停了一下,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大亲王阁下,……”他的声音散落在风里,瞬间就杳无踪迹。
可帐篷内的人显然是听到了,淡淡地应了一声,“进来罢。”那声音是极其懒散的,可是,却不知包含着怎样的威仪,听起来让人有一种无法拒绝的感觉。
耶律青云整了整衣装,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不大的帐篷,内里却装饰得很华丽。四周用厚重的壁毯密密地围了,壁毯上绘着飞天散的图案。一名男子斜斜地靠在铺着织锦的寝台上,他的手边是一只雕功精细的薰笼。男子正伸手往薰笼里添加不知名的香料――然而,虽说是香料,耶律青云却闻不到半点气息,只有苍白的烟雾在空气中悠悠地缭绕,然后悄然散去。
“……大亲王阁下。”
见到寝台上的男子,耶律青云半跪下来,双手抱肩,地行礼。
这是一个很隆重的礼节,只有在燕国人叩拜皇族时才会使用――而眼前的这名男子正是先代君王凤飞扬的嫡长子,当今皇帝的亲哥哥,名唤凤轲。
凤轲没有说话,只微微抬了一下手,示意耶律青云平身。
那双象征着冰燕混血的碧色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手边的薰笼,目光专注,如注视着天地间的唯一。
耶律青云见他如此,不敢打扰,在一旁垂手站定。
他认得薰笼里的那种香,名唤冻绿。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香,平常人闻不到它的味道,只有身上被种下了冻绿药引的人才能感觉出那种清幽的气息。单闻冻绿或是它的药引都是无害的,可两者合在一起就是剧毒――这种毒一旦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在瞬间夺走人的行动力。
耶律知道凤轲的冻绿是为谁而燃的,这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毒药,一两可值千金。药引则更是贵重,平常不会轻易使用――在这个聚集了八十余万将士的战场,只有一个人的身上被下了那种药引。
那是一种极慢性的毒药,只有依靠毒性的累积才可以达到效果。
而凤轲之所以在这里,为的就是加那人身上的毒性,一旦耶律无法拿下冰国的城池的时候,冻绿就会如期发动――帮助燕国大军夺取胜利。
想到这里,耶律青云忽然有一种不服气的感觉。
尽管在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他输给了苏翎,可这并不代表这结果也一样。
八年前苏翎在他胸前刺下了无法磨灭的伤口,这让他觉得是终生的耻辱……此后,耶律青云一直把打败苏翎当作自己的目标,这几年来他日夜练兵,从未松懈过,他不相信这依旧无法胜他。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正想着,耶律忽然听见凤轲问道。
“回禀大亲王,苏翎的军队戒备森严,也派了人去征测地形,但目前似乎还没有开战的打算。”耶律青云恭恭敬敬地答道。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亲王也是用兵打仗的一把好手,凤轲的博才多学天下扬名,耶律对他的态度除了是对皇族的恭敬外,也颇有敬重之意。
闻言,凤轲轻轻笑了笑。
是么,苏翎……他在战场上倒是谨慎得很。
不过,就算苏翎再谨慎,有很多事情,还是会无可避免地发生。
凤轲化名司徒怀仞,留在苏翎身边多年而未被揭穿,这不仅让他觉得侥幸,更让他觉得有些心酸。他想起自己最后一见到苏翎时,那个美人对他毫无防备地微笑,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那个叫做“怀仞”的男子亲手推下了渊……他是如此地信任他。
凤轲微微摇了摇头,甩掉那些不好的记忆。
他纤长的手指一片一片地夹起冻绿的香片,仔细地把它们熔在薰笼里。
冻绿是一种很精细的毒药,分量稍有差错就会导致无可挽回的结果,凤轲用这毒时总是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正如当年的“怀仞”,在那个人身下布下药引时那样……
耶律青云见凤轲不说话,仍是继续站着。
这一,燕王凤蹊派了凤轲来协助他,却没有张扬出去,得知凤轲在这里督战的只有耶律青云和少数几个心腹。冻绿这种毒只有凤轲会用,而凤轲来的时候就说了,他只管用毒,其余的事,一概不插手。
袅袅的白烟悠悠地升起,随后散去。耶律青云有些不明白,这些烟――或者说是香气,该如何穿透厚重的壁毯,透到帐篷外面去?
不过,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他只是保持缄默。
“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凤轲投完了最后一瓣冻绿香片,转过头来,淡淡地问。
耶律又轻轻施了一礼。“回大亲王的话,就在这一两天内。趁他们还没有完全摸清地形,我们绕过正前方的河道,从山路后面包抄过去。”
凤轲微微沉吟了一下。
“大亲王阁下,有什么不妥吗?”见他不说话,耶律青云不禁问道。
“不,没有。”
“这样,也好。”
凤轲淡淡地说了一句,又道,“苏翎为人很是仔细……”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变,随后,却只是接着说,“……你们要多加小心。”
“是!”
耶律领命,又如来时一般,行了一个礼,随后退了下去。
帘幕的门被揭起又放开,凤轲却并没有注意。
他静静地凝望着薰笼中冻绿的灰烬,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苏翎,一个像苏翎那样细心的人,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曾怀疑过“怀仞”……?
……以前,他一直注意着不让苏翎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无暇关心其他,可是现在,当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他忽然发现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3
苏翎俯下身,自山泉里掬起一捧水,掬在脸上。
甘冽的泉水让他的神志为之一清,寒气渗透入肌肤,很是舒服。
他在山泉中洗了脸,迎着微风望向远的群山,群山包围的地方是一条悠长的河流,这条被称作潞水的河流隔断了两军阵营,在潞水之北,是被燕军占领的冰国土地。
燕国人善战,这一点天下闻名。
自燕国开国以来,他们就不断地蚕食着冰国的土地,到如今已经有百余年的时间。许多原本属于冰国的土地在一的战争中被燕国夺了去,虽然冰国也屡夺回,但在双方长年的拉锯战中,还是有不少的地方永远地归了燕国。
燕国。
这是一个于极北苦寒之地的国度。
因为资源的匮乏,他们不断骚扰冰国,掠夺他们能掠夺到的一切。这几年来,由于气候的越发恶劣和人口的增加,燕国对于城池和土地的需求越发迫切,也因此,他们对冰国的攻击更为猛烈。
苏翎迎着风,遥望着那一片阵营。
苍茫的天空下是连绵不断的帐幕,如今正值夏秋之交,可潞水附近的气候却寒冷得诡异,夜里的流水会结成细碎的冰,而时不时地也会下几场不大不小的雪。
胡天八月即飞雪。却不知潞水往北的燕国那边,又是何等苛酷的情境?
苏翎有些出神地想着,不知何时,却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
那缕幽香似麝非麝,却淡到了极点,隐藏在渺茫的风里,越发显得若有若无。
是什么味道……?
苏翎微微怔了一下,再仔细寻觅时,那香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瞬间,苏翎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将军……!将军……!!”
远远地,一名将领跑了过来,看起来却有几分焦急。
“出什么事了?”苏翎快步迎上去。
“方才,方才探子在西南一带见到了大批燕国人马,他们似乎正往我们这边赶来,……”
那将领的话还没有说完,苏翎就脸色一变,快步往军营的方向走去。“他们人到哪里了?”
“已经过了潞水。”
“其他人知道么?”
“在来路上遇到了萧督统,已经告诉了他,萧督统说他会立即命令军队备战。”
苏翎闻言,加快步伐向军营赶去。
到得营地时,所有的将领已经在主帐集中,苏翎进去后也不客气,直接问道,“燕军现在到了哪里?”
“西南方沉沙谷一带。”
“还在继续前进么?”
“是的。”
苏翎闻言,霍然转身,望向墙上挂着的地形图。
过了沉沙谷就是起伏不定的山路,没有特别开阔的地方,并不适合大规模作战。
苏翎眼色冷了冷,这么说,他们是打算袭营。
“对方人数多少?”
“秉将军,七万左右。”
苏翎这边有四十万人,用七万人袭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这一,不仅连苏翎的脸色不对了,就是其他将领的神色也不好看。
“……来的人应该不只一路。”萧然的眉皱了一下,说道。
苏翎微一颔首。
可是,其他人又在哪里?并没有探子回报别出现敌情。
大帐中陷入了一片沉默。冰国军队初来乍到,对地形远没有燕军那么熟悉,对于其余的燕军会从哪里出现,他们都没有把握。
“林贺,你带五千士兵外加五千弓箭手守住西南方的山道,在山道上阻住他们。”
“是!”名唤林贺的将领领命而去。
“罗成,你命探子在其他方向加紧巡查,一有动静就马上回报我。”
“是!”
“杜康,杨子益,你们带人堵住通往此的各大入口。”
“是!”
帐中的将领一个一个领命而去了,原本紧张的气氛因为苏翎的镇定而略有缓和。
苏翎望着那张地形图,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对于耶律青云,他多少都有些了解,那名男子是带军的一把好手,可谓是有勇有谋,此敢入敌营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自己这方,却还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
他们真的是要袭营么?
不知为什么,苏翎总觉得有一些不安。
事实证明,苏翎的不安是对的。
燕军的确做出了袭营的姿态,而冰国军队在东北方和正前方都发现了敌军――然而,在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后,苏翎忽然明白了什么。
此地形易守难攻,耶律青云选择进攻此并不十分明智,何况如此大批的人马行军到这里,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很低,一旦苏翎发现他们,战斗就会进入胶着状态,燕军不一定能讨得好去……这些,苏翎想得到,耶律青云未必想不到。
“传令下去,命萧然率领十万人马支援芝罗坪方向!”
芝罗坪是冰国军队的后方,那里囤积着大量粮草。苏翎一想到燕军的目标可能不是袭营,就被粮草的安危惊得一激灵。他迅速传令,命萧然火速支援。
燕军的目标很可能是声东击西――在这里牵制住苏翎,然后派人前往后方偷袭。
萧然在往南去的方向上受到了阻碍。
是耶律青云亲自带的队,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截住了萧然一行。
耶律青云的目的的确是袭击粮草,他不能放萧然过去,只要萧然的援军不到,燕国的人马对付守卫粮草的士兵就绰绰有余。
“苏将军!耶律青云亲自率领军队截住了萧督统所部!”
“该死!”
苏翎一咬牙,耶律的目标果然是粮草!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剩下的还有多少人,一齐跟我来!”
浓密的战云把天空压得很低,耶律青云见到苏翎的时候,只见他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暗红色的披风在惨淡的背景中飞扬,而他的神情就像一个远古的神祗。
苏翎用那双点漆般的黑眸望着他,眼睛里是说不出来的嘲讽和不屑,他扬手一挥,身后的军队就冲上前来,冲乱了耶律原本有条不紊的阵形。
“很好,你的反应还不算慢。”
刀与剑交错的那一瞬间,苏翎听见耶律青云似笑非笑的耳语。
他冷哼一声,侧身闪开对方挥来的弯刀,回头对不远的萧然使了个眼色,萧然会意,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便率领一队人马突围而去。
苏翎与耶律的战斗持胶着状态。论刀剑之术,苏翎原本是胜耶律一筹的,然而,多年来劳心劳力的生活让他的体力远不如耶律那么充沛,一时两人斗了个半斤八两,难解难分。
“怎么了?几年不见,退步了那么多。”
耶律嘲讽的话语在苏翎耳边响起,苏翎举剑格开对方的弯刀,劈手就是一个凌厉的反刺。
“手下败将,尤敢言勇!”
耶律不做声了,苏翎凌厉的剑气一时让他无暇他顾,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交锋之中,他还是切地感觉到,苏翎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八年的帝都生活,锦衣玉食,权倾天下,竟然让昔年那个浑身锋芒的少年变了这么多……
耶律的眼神微微一闪,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失落。
萧然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使命如此重过。
芝罗坪囤积着冰国军队全部的粮草,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而耶律的出现和苏翎的支援无疑说明了燕军的目标正是粮草,如果萧然没有办法及时赶到芝罗坪,后果不堪设想。
他率领手下的人在重重的敌军里左冲右突,拼尽了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只要前方有人阻碍,他不由分说地就是一刀。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杀红了眼睛的疯子,眼前只有道路和鲜血,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路上到底斩杀了多少人,最后冲出重围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湿得跟从血水里捞出的一般。
“督统大人,前面是燕国的军队!”
芝罗坪附近,大批的燕军人马出现在萧然的视野内,他们正跟守卫粮草的冰国军队打得难解难分,而四下里已经有火光窜了起来。冰国的人马显而易见地于弱势,虽然奋力抵抗但还是节节败退。
“刘大人张大人,你们率人马去救火,其余的人跟我来!”
萧然眼见此景,一声令下,率领自己手下的人马冲入了战场。
“萧督统的援兵到了!萧督统的援兵到了!!”
一时间,冰国军队的欢呼声响彻四野,所有的将士浴血奋战,与燕国的军队战到了一……
乌黑的密云压得更低了,仿佛天与地都合在了一起。
遍及溯野的风强劲地刮了起来,夹杂着飞砂走石和血腥的味道,吹在人的脸上生疼。
不一会儿,瓢泼的大雨洒了下来,浇熄了芝罗坪的火光,也将两国的将士浑身浇得湿透。
耶律见势不好,下令鸣金收兵,苏翎率人追了上去,然而,燕军仗着对地形比较熟悉,虽然折损了不少人马,还是硬生生地逃了出去。
萧然领兵从芝罗坪回来,即使是如此的大雨还是可见他一身的血水,黯淡的天色中,两人互相望着,相对无言。
中夜时分,倾盆的大雨终于停住了,星在夜空下燃起来,煞是好看。
苏翎白天的时候淋了雨,到了夜间便有些咳嗽。
他在寝台上辗转反侧了不少时候,终于还是撑不住,支起自己的身子,起身倒了一杯水,一点一点地喝了下去。清澈的泉水很是甘甜,顺着苏翎的喉咙一路润了下去,让他稍微舒适了些。苏翎把水喝完,平复了一下呼吸,正转身准备睡觉,忽然听见门外细碎的声音。
“谁?”他低喊一声,抓起身边的佩剑就快步抢出。
门外之人仿佛受了惊动,人影一晃就要没入黑暗中――可苏翎的动作更快,只一瞬间的工夫,长剑就抵住了那人的咽喉。
“萧然?”
“……苏将军。”
萧然见自己的行踪被人识破,不得不低声见礼。
苏翎笑了一下,收回剑,“我还是习惯你叫我的名字。”
“……属下不敢。”
“不敢?你可没什么不敢的。”苏翎淡淡说道,“说吧,你半夜三更在我的营外,到底想做什么?”
“我……”萧然一时语塞。
军旅之中,半夜站在他人帐篷之外是犯了大忌的,何况还是主将的帐篷。只要苏翎稍微严厉些,就是对他军法置也不为过,可萧然担心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他只是害怕苏翎对他的行为有所误解……还有,他来此的真正原因,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苏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萧然是一个率直的年轻人,有时候,苏翎怀疑他几乎会将所有的心思写在脸上。
他来此当然不是对苏翎图谋不轨,萧然不是这种人,可他此时脸上的心虚和犹豫着实激起了苏翎的兴趣。在这个枯燥苛烈的战场,萧然仿佛是苏翎生活中唯一的一点润饰。
“更半夜站在主将营外,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后果你不是不明白。”
苏翎玩心上来,忍住了笑,眉毛微扬,开始恐吓他。
萧然的神情果然更局促了,在战场上,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可是在面对苏翎时,萧然随时都会感觉到莫名的退缩。
“我,……我,……”
他一连“我”了好几声,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苏翎的眉毛扬得更高了,望向他的眼神施加了压力,让萧然不安地低下头去。
“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里耗。”苏翎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语气却很凝重,“萧然,你半夜三更在主将营帐外鬼鬼祟祟,就等着军法置吧。”
他说完,转身就要回营。
其实他只是作个样子而已,萧然却猛地叫道,“等等,苏翎!”
叫完就伸手拉住他。
苏翎的手。
比想象中的更冰冷,也更细瘦。
萧然拉着苏翎的手,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一闪而过,那一瞬间,他想放开,可是不知为何却握得更紧了。
苏翎也微微怔了一下,他没有想过萧然会拉住他。
他的目光在两人的手上停了一下,随后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年轻人。
“那个……”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萧然松开了苏翎的手,嗫嚅,“方才经过你帐外的时候,听见你在咳嗽……这是我祖传的灵药,对身体很好的。”
萧然说完,将一只细白的瓷瓶塞到苏翎手中,一下子跑开了。
苏翎怔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瓶,慢慢收拢十指,轻轻握住。
萧然沿着营地一路奔跑,不知跑了多久,在一条清澈的泉水边停了下来。
他俯头把自己的脸埋到溪水里,借以冰凉脸上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淡淡的星光洒下来,落在这个年轻将领的身上,他回想起自从认识苏翎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个人……似乎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专横跋扈,无论在朝堂之上他是如何的,在战场上,他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还有一些,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感情……
萧然望着水面,努力地平复着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心跳。苏翎美丽却苍白的面容又在眼前浮现出来,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5
战争持续得很艰辛。
恶劣的气候和长途的跋涉多少影响了冰国大军的战斗力,可苏翎凭借巧妙的用兵与耶律周旋,也让对方几乎讨不到好去。燕国的情况很不妙,过于寒冷的气候使他们对土地的需求越来越迫切,可冰国的士兵是憋了一口恶气来的,双方都有必胜的决心,这使得每一对敌都是一场恶战。
艰难的拉锯战中,双方时进时退,每一寸的土地都是靠无数的鲜血换来的,然后敌方在用无数的鲜血夺去,再夺回来……如此反复。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苏翎的军队还是一分一分艰难地前行着。
他们从耶律手中夺回了两座城池,城池不大,可它们是冰国北方的门户,也赌上了冰国人的骄傲。为了这两座城池,苏翎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原本的四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二十五万不到,可耶律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手上只留下了二十二万人。
惨胜如败。
在夺回叶城的那一夜,苏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城内的士兵和无边无际的火把,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先帝昭明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可是他别无选择。
为了沧雅,为了身后的那个幼主和皇朝,他必须让军队威慑四方,必须让燕国从此以后不敢再轻易进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会倒下去。
自嘲地笑了笑,苏翎转过身去,沿着城墙慢慢地走。
北方的夜晚很寒冷,城墙上已经结起了一层细碎的冰。记得在很多年前他也曾经陪昭明这样巡视过,那时的他还很年轻,总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帝王的恩宠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年轻时候的苏翎高傲得像一只鹰……可现在,当华退去,剩下的只是千疮百孔的结局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凉。
……宫变的时候,在帝王的猜忌之下,他根本就无力申辩。
他该如何对他说,昭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
他该如何对他说,昭明,你在我心里一直比谁都重要……
谋逆成功的那一夜,谁也不知道苏翎曾经在密室一角狠狠地撞着自己的头,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又哭又笑地几乎喝了整夜的酒。
他把先帝昭明所赐的东西悉数摔碎,而他就伏在那一片碎片中,久久无力起身。
……他的身子,几乎是在那一夜之间垮下来的。
那段不愉快的记忆让苏翎的心口又开始微微作痛,他伸出一只手按住前胸,不意却碰到了一颗柔润温和的珠子。
……那是一枚淡青色的琉璃珠,被一根极细的丝线穿着,挂在苏翎的脖子上。
苏翎下意识地握住它。那是怀仞临行前留给他的纪念,具有辟邪和安神的功效。苏翎把它用丝线穿起来挂在身边,每当看到这颗琉璃珠的时候,他总会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暖意从心底流过……连带着心,也塌实了不少。
怀仞……怀仞……
如今的你,又身在何方?
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吹乱了苏翎的披风和长发。
城外燕国的军营里,一名有着碧色眼眸的男子靠在一棵快要枯死的柳树上,仰头望着叶城高高的城楼。城楼上,一袭单薄的身影茕茕孑立,洁白如雪的披风在黑沉如墨的夜色中分外显眼,却是说不出的寂寞孤单。
凤轲垂下眼来,低低地吹起嘴边的叶子。
他的脚下是幽白色的烟火,在黑沉的夜色中无声无息地散开。
“大亲王阁下……真的要这么做么……”问话的将领有些犹豫,望着眼前这名碧色眼眸的男子,“即使现在不动用冻绿,我们也未必就,……”
柳叶的呜咽声有些突兀地停止了。
“耶律,”凤轲放下手中干枯的叶片,蓦地转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眼下于劣势。何况,两座城池,就已经牺牲了近二十万将士的性命――燕国没有那么多兵力陪他们一起耗下去。”
“可是……”
耶律有些不甘,他本来是抱了无论如何也要胜过苏翎的决心前来的,可是如今,凤轲的一个命令就粉碎了他的所有机会――凤轲要对苏翎下手,冻绿毒发,那么赢的那个,就是毒药而不是自己。
凤轲的头垂下去,丝丝缕缕的长发遮住了他眼中的烦躁。
他望着脚下的冻绿一点一点地升上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是军令。不管你还有没有胜过苏翎的可能,我们都不能用剩下的人马去冒险。明日一早你去叫阵,引苏翎出城,我会伺机发动冻绿……务必要将他生擒!”
最后一句话,凤轲说得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即使是耶律青云也被这位亲王阁下少有的坚定震住,……然而,国都来的命令,明明是吩咐他痛下杀手的……
“可是,……陛下那边,……”
“小蹊那边我负责。”凤轲有些不耐,冷冷地打断耶律的话,“耶律,你明天一定要生擒他。如果他死了,我会要你为他陪葬……知道吗?”
“……是。”
惊摄于大亲王阁下难得的认真神情,耶律惟有低头,恭恭敬敬地应道。
望着这个骁勇的将军走开去,凤轲再仰起头,望向城墙之上的那一袭白衣身影。
黑沉如墨的夜色中,那样毫无瑕疵的白仿佛刺痛了这个俊美男子的眼,他猛地用手挡住了眼睛,碧色的眸子中充满了痛苦的神色。
苏翎……苏翎。
你叫我情何以堪?
浓云如醉。
天还没有大亮,辽远的天空上高挂着一颗血红色的战星,正透过晨雾闪烁着诡秘的光芒。
苏翎站在城楼上,仰起头来仰望天空中的那一颗破军,一种不祥的预感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的心头,让他不觉有些心惊。
“苏翎,怎么了?”
随他一起巡视的萧然见他脸色不对,有些关切地问道。
苏翎对萧然是刻意栽培,最近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自从潞水一战后,萧然对苏翎的排斥之意也不那么重了,后来又随他转战各,更是在心里存下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尽管萧然从来不承认,偶尔还是会闹别扭,但大体而言已经放下了戒心。
“没什么。”苏翎勉强朝他笑了笑,他不能让这种没来由的事动摇了军心。
萧然狐疑地看他一眼。
其实苏翎不是一个难相的人,这是萧然在最近才发现的。很多时候他会更多地为别人着想,可是把什么事情都压在自己身上,总让人有些为他担心。
“你……”他正想说什么,一抬头也看到了那颗战星破军――蓦地,有关这颗星辰的传说在他脑中闪现出来,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担心那个传说?”
破军星出,燕军必胜吗?
苏翎微微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不清楚。
积压在他心底的是一种很微妙的不安,毫无来由地让人觉得畏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琉璃珠,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
“萧然,别问这些有的没有的。”
“是吗?”萧然又看他一眼,虽然心里对苏翎的看法转变了,但爱平日里相时,他还是照样不客气。“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想的。不就是一颗星星吗?我可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说。哼。”
听萧然如此说,苏翎惟有苦笑。
他正准备张口再说些什么,却见凄迷的晨雾里,隐约有黑压压的军队出现。
那是什么?燕国的军队吗?起雾的天气不适合作战,为什么他们会挑此时出击……?
刹那间,无数的心思在苏翎脑中一闪而过,多年来的经验让他立即警觉起来,正在此时,一名士兵前来禀报――“报告将军,前方发现燕国大军!”
“这算什么?他们挑这种天气作战吗?”萧然叫了起来,有轻蔑也有不屑,“该不会是被失败冲昏了头脑,看见那一颗破军妖星,就自以为能够得到庇佑,打赢我们吧!”
“耶律不是这种人。”苏翎短短地说了一句,继续注意着城外的军队。
城墙上的弓箭手已经搭好了弩。
这件事情有些反常。苏翎久久地凝视着越靠越近的军队,忽然,目光微微一凝,一碰萧然,“那是什么?”
“啊?”
萧然也本就随着苏翎一起看,经苏翎这么一碰,蓦然注意到了燕军后方的一大堆物事。那是一种黑沉沉的庞然大物,数量极多,被车拉着缓缓前移。待它们再靠近些,萧然忽然低呼起来――“天哪,是油桶!他们准备烧城!!”
“萧然,你在这里守着,我带兵出城!”
苏翎的声音几乎和萧然同时响起,此时燕军已经靠得很近了,情况变得刻不容缓。苏翎不待萧然回答,急急地往城楼下走去――他终于明白燕军为什么选择这种天气了,借着浓雾的遮掩,好让军队和笨重的油桶不被及时发觉,一旦他们到达城下,就可以设法烧城!
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城门!
苏翎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一挥手,身后的士兵立即跟了上来,随他出城迎战。
风,突然刮了起来,吹散了一片浓雾,却扬起一阵飞砂走石。
苏翎不觉又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战星破军,这一,不安的感觉却愈加厉害了。
若有若无的暗香自四面八方升起,无声无息地包围了整个战场。在燕军后方的一个小队里,有一名士兵穿着的男子骑着战马,他的手里握着一颗冰绿色的琉璃珠,目光凝重地望着叶城方向。
叶城的城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冰国骑兵列队而出。
为首的战马名为乌云盖雪,是一匹有着纯黑毛色和雪白四蹄的大漠名驹。凤轲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匹马是怎样亲昵地用鼻子蹭着自己,而端坐马上的那个人,凤轲更是熟悉他的每一缕气息。
苏翎……无论如何,过了今日,再让我补偿你。……如果,还能够挽回的话。
凤轲微微吸了一口气,望着黑色战马上披着暗红色披风的身影,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冰绿色琉璃珠。
狂风骤起。
两军的士兵交错在一起,厮杀开来。
凤轲远远地跟在燕军后方,碧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一抹暗红色身影,望着他与己方将领相遇,目光瞬间冷凝。
“苏翎,过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耶律的军刀狠狠地砸在苏翎的剑上,苏翎咬牙接了一刀,一时只觉得呼吸有些凝滞。
怎么回事?……有些无力的感觉。苏翎只觉得手上的剑仿佛越来越沉重,而那股莫名的暗香却愈加浓重了,潮水一般,轻柔而沉滞地席卷而来……
……轲儿,你知道什么是冻绿吗?
……那是一种被诅咒的毒药,千万不要轻易使用,……
不知谁的话语又回响在耳边,如散落在风中的一缕幽魂。凤轲冷冷地望着军阵中央对战的两人,握住琉璃珠的手渐渐加大了力道――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指节缓缓突起,而随着他的动作,指缝间却有冰绿色的粉末簌簌而落。
冻绿毒发,噬骨啮心……
对战中的苏翎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他胸前那枚淡青色的琉璃珠正起着奇异的变化。当凤轲将手中的冰绿色琉璃珠完全碾成粉末的那一瞬,苏翎胸前的那一枚突然爆裂开来!
“恩……”
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接着却有飞扬的粉尘进入了他的呼吸。一时间,苏翎只觉得天旋地转,那股莫名的幽香已经变成了馥郁的浓香,排山倒海而来。
苏翎下意识地闭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苏翎!”
“将军!”……
叶城高高的城楼上,守城的将士忽然惊呼起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暗红色的身影从马上落下来,长剑倒折,刺穿了苏翎的手腕。
“束手就擒罢!”
耶律一声断喝,军刀对准苏翎的身体刺了下去。虽然凤轲有令要活的,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伤害他的权利。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耶律也觉得重创苏翎是比较保险的做法。
“苏翎!”
萧然叫了起来,城楼的石阑上被他抓出五个指印。
这名年轻的将领已经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吩咐士兵开城门救人――然而,在看了一眼城外的局势时,萧然终于冷静下来,用生平最大的自制力克制住自己。
不能草率!
城内城外是多少人的性命!
即使打开城门可以救回苏翎,可这也表示,城外的燕军会趁机杀进来,那么,整个叶城就危险了……可是,区区一个叶城怎么抵得过苏翎的性命?!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然而,叶城里面大大小小的百姓和士兵就不是命了吗?怎么可以用这么多的性命去换一个人!……
萧然只觉得浑身发冷,全身都在颤抖。
苏翎不在,他就是这里的主将,只有他有权决定开城救人与否。萧然的身周,无数双将士的眼睛都在看着他,等待他的决定,他们之中有不少是苏翎的旧部,只要萧然一个吩咐,就会毫不犹豫地开城救人!
可是,这样的决定,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萧然几乎无法承受。
他有些木然地望着城下的一切,纷飞的尘土中,苏翎不知何时已经避开了耶律的军刀,在战场中央勉力地闪避着。
强敌。乱马。重伤。
苏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闪避不过敌人的攻击,身上已经伤痕累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需得勉力运功才能凝聚起一点点的力量。是毒吗……?他有些绝望地想,每一用力都可以感觉到全身骨头被碾碎似的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不行,必须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苏翎下意识地往叶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高高的城楼上,只见萧然扶着阑干站在那里,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色,苏翎只觉得他的身体如同雕像一般僵硬,凝固在寒冷的风中。
苏翎地一瞥,随后忍痛提起全身的力气,劈手夺下身边一名燕军的战刀,一刀斩落对方人头,翻身上马,往与叶城截然相反的方向逃去。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身后,追兵的声音喧嚣起来,耶律青云一马当先,朝苏翎的方向追了过来。
他原本以为,那个人会束手就擒,然而却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能够忍受冻绿毒发时的痛苦,这么顽强地抗争到底!耶律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一夹马腹,冲了上去。
苏翎的骑术是随着名师练出来的,此时虽然身负重伤,驾御起战马来依旧纹丝不乱。
道路两旁的景色迅速向身后倒退,苏翎只捡一些小路往山里逃去。精神极度的紧张中,身上的伤痛反倒不觉得了,然而冻绿的毒性却随着他的勉强提气愈演愈烈,昏沉和无力的感觉越来越浓重。苏翎的嘴唇已经被自己的牙齿完全咬破,可惟有鲜血能够让他的神志勉强保持清醒,让他刻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身后,追捕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能跟得上苏翎的人越来越少。苏翎用途中折来的树枝狠狠地抽着战马,那匹上等的骏马已经被他抽得鲜血淋漓。此时的他忽然有些庆幸,眼下随着他奔命的不是那匹心爱的乌云盖雪,否则,他不确定经过这样的一路狂奔,它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
北方苦寒之地的山亦是荒凉,干枯的树枝在被冰雪冻住的山路上纵横交错,所以苏翎必须极其小心才不会让马绊到。
他心下焦急,惟恐身后有追兵追来,这些山路不比平地,燕国人平时都走惯了的,可冰国人到这里就吃亏得很――何况,眼下他身上还受着伤,再怎么逞强,也已经到了极限。
身后,渐渐有马蹄声隐隐传来,是燕国的追兵又追上来了。
苏翎心中一紧,也顾不上回头看,又狠命地抽打起跨下的战马,全力前进。
身后的一人一骑很熟练地穿越着障碍,仿佛这条枯枝交错的道路对他们没有半点影响。
那是一匹通体血红的战马,马上的人有着一张冰雕般俊美的五官和一双碧色的眸子,他背负着弓箭,紧紧地追逐着前方负伤之人,然而,那张世所罕见的俊美容颜上却流露出矛盾和痛楚的神色。
……凤轲。
燕国的大亲王,曾经化名为司徒怀仞的凤轲。
他远远地望见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艰难地操纵着马,极完美的技巧配合着极勉强的动作,虽然隔得并不算近,可他依然觉得那个人的身体极其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摇摇欲坠似的。凤轲的眼睛微微闭了闭。苏翎……
凤轲操纵着自己的坐骑紧追了几步,将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随后,他的手搭上了弓箭。那双骨节修长的手拉住弓弦的那一瞬,似乎有着轻微的颤抖,然而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拉满弓弦――瞄准目标――放箭,动作完美凝定如预先演练过无数。
离弦的金色长箭没入苏翎所骑的战马腿部,只露出外面的箭翎。
那匹原本就已经到了极限的马促不及防,后退一屈就倒了下去,而马上的人也被它掀了出去,狠狠地摔落在一旁的林地上。
“苏翎……!”
凤轲眼见自己亲手造成的一幕,一时只觉得呼吸都要凝滞了。他在原地静了一瞬,这才想到要走上前去,查看苏翎的伤势。被惊马甩落的时候,苏翎仿佛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可是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剧烈的损伤让他的身体再也负荷不住,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凤轲纵马来到他的面前,轻轻抱起他。
苏翎的脸色是纸一般的苍白,身上的盔甲已经残缺不全了,随可见狰狞的伤口。
凤轲连点了他的几大穴,止住他不断涌出的鲜血,接着轻柔地解开他破损的盔甲,觅了一泉水洗净他身上的伤口,又上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撕了几块随布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之后,凤轲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仔细地裹在苏翎赤裸的身子上。
俯身拥住他,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惊动了。
苏翎断裂的肋骨怕是插到了肺里,方才替他理伤口的时候,他有一点咳血。凤轲不敢就这样带他下山去,山路崎岖,马背颠簸,他怕走不了一半就会要了他的命。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山中的夜晚是极其寒冷的。凤轲解开自己的衣物,用体温温暖着苏翎几乎没有温度的身体,他现在唯一的庆幸就是苏翎一直都没有醒来,否则,一见到他,苏翎一定会急痛攻心……也许,就永远没有办法活着下山去了。
“翎……我是一个很卑鄙的人……我,……”
凤轲抱着苏翎,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可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却始终不曾出口,凤轲说不出口,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又怎能够抵消他重的罪孽?
天边的星,一点一点地燃了起来。
寂静的黑夜笼罩着幽的森林,偶尔有风呜咽而过,除此之外,一切安静得诡异。凤轲把马放了回去,期待那匹伶俐的骏马能够把耶律他们带来,苏翎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中夜的时候更是发起了高烧,这让凤轲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冻绿是一种很奇异的毒,它的可怕之不在于毒发的一瞬,而在于毒发之后持续不断的折磨。冻绿毒发的那一瞬,只是使人全身瘫软,若中毒之人静止不动则暂时无事,否则,若是勉强提气的话,则会气血逆行,难以收拾。
凤轲知道苏翎的脾气,毒发之后恐怕还是要勉力支撑的。所以他在营帐里准备了很齐全的药和热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救得回来。然而,他什么都算到了,惟独没有算到苏翎居然还能突破重围逃到这里,在这个荒凉寂静的山中,即使凤轲的医术再高超,也只能是叫天天不应了。
“翎……何苦……”
凤轲低声叹了口气,将浸了凉水的布搭在苏翎额头。
可苏翎脸上的潮红却越来越厉害,温度一直降不下来,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凤轲心下焦急,借着星光四寻觅,终于在一株枯死的老树下找到一种紫色的艾草。凤轲认得,那是燕国的穷苦人家用来解毒治病的药草。
凤轲把那些紫色的艾草悉数采了,将它们嚼碎了喂苏翎服下。
昏迷中的苏翎下意识地抗拒着,凤轲喂得很艰难。他小心地撬开苏翎的牙关,用舌尖将药草一点一点地送进去。苏翎的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清香,那是冻绿在中毒之人身上留下的味道,只有贴得很近了,才能隐约闻到。
凤轲一点一点地喂着苏翎,他知道,那种香气将会随着苏翎一生一世。
冻绿的毒能够令人成瘾,是无药可解的。
清晨时分,耶律带领一队人马找到了他们。
凤轲吩咐他们回去抬了担架来,这才护着苏翎下山,回到军中的营地。
苏翎的烧仍旧未退,浑身都烫得像火一样。他的身上不仅带着冻绿的毒,也受了许多内伤和外伤,几种严重的伤势纠缠在一起,情况十分不妙。
凤轲把他安顿在军营里,一连好几个夜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
房间里面始终燃着冻绿的暗香,这种香气虽然能够加重苏翎对冻绿成瘾,但眼下却可以安抚他体内的毒性,让它们暂时不再发作。凤轲使出平生的医术,与死亡争夺着眼前的人,他的右手始终握着苏翎的左手,源源不断地将真气渡给他,引导苏翎体内的真气走向顺途。
苏翎是在第七天上睁开眼睛的。
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他就看到了床边的男子。
凤轲握住他的手,伏在他的床边睡得正沉,可有一股真气从凤轲的手上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支撑起苏翎虚弱无比的身子。苏翎望着那个人的侧脸,回想起这些天来的一切,忽然之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凤轲,那一瞬间,内心的绝望和震动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就这样久久地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安静得如同一个已经死去的木偶。
凤轲睁开眼来,有些迷朦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苏翎的身影。
当他的视线与苏翎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时候,忽然定住了。他……什么时候醒的?
凤轲想说什么,可喉咙干涩无比,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他望着那个曾经被自己捧在手心上呵护的人,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眼神,忽然觉得很是畏缩。
苏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那个苍白的美人就这样望了他许久,幽的眸子一开始时是望着他的眼睛,随后却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渐渐变得空洞,悲凉。苏翎想起了他二十余年短暂的生命,想起了他最初的爱恋和它带给他的伤害,随即他想起了那个碧眸的男子。他原以为自己不爱他,可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苏翎发现自己错了。
那一瞬间的震惊,不信和绝望,正如多年之前,当他得知昭明要动苏家时那样。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是爱着他的。
而爱情与破灭同时来临。
苏翎望着凤轲,那种苍白无力的眼神让凤轲感到恐惧。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苏翎,……”随后,就看见一滴晶莹的液体从那个苍白美人的眼角流下来,极安静的。凤轲的心颤了一下,想要握紧苏翎的手,可苏翎却缓缓地、极费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抽回自己的手,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凤轲在他的床边站了许久,终于,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8
苏翎的伤势好得很慢,自从他醒来之后,几乎是汤药不入,反倒比昏睡时难伺候许多。
耶律青云知道凤轲十分重视这个人,那一天,当他随着凤轲的战马在山上找到他们时,凤轲看苏翎的眼神已经让他意识到了什么。虽然苏翎醒来之后凤轲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但耶律还是派最好的卫兵,用最好的药照顾苏翎。苏翎心境凄凉,几乎吃不下什么,有时候即使是喝进去的药也会立即吐了出来,吐出的药汁中通常还带有暗红色的血,这让耶律十分担心。
凤轲虽然不与苏翎打照面,可他对苏翎的病情却了如指掌。耶律经常看到凤轲的帐篷在夜里亮着灯,他知道,这是凤轲在忧心苏翎的病,也许,还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
凤轲亲自调配送给苏翎食用的饭菜,每一道菜都精心制作,煞费苦心。
苏翎却往往面对着满桌珍馐无从下口。他知道自己要想办法好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找机会离开这里,可是,每日里的饭菜一看就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只有那个人才了解他的口味,才会每天变着样做出他最喜欢吃的菜。可正因为如此,苏翎反而更难以下咽。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如今,停杯投箸倒是真的,可他却连拔剑的能力也没有……
日复一日,度日如年。
他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想知道萧然将城池守住了没有。
燕国的大军一直没有拔营,苏翎在这安静之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可他不知萧瑟能坚持多久,那颗不祥的破军战星依旧每夜高挂苍穹。
夜里有人袭营。
苏翎半躺在床上对着整桌饭食,心思却放在外面的骚动上。
他隐约听得燕国的士兵们喊道:“有刺客!抓刺客!”随后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兵刃相交的声音,半晌之后,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苏翎拿着玉箸,有些呆呆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萧然派人来救他了,他的手上带着手铐脚镣,镣铐是用精刚制成的,连在床上,这让他无法走到帐幕门口去查看情况。而喊杀声实在是离得太远了,即使苏翎大声呼救,那些“刺客”也是无法听到的。
苏翎惨淡地笑了一下,夹了一筷子杏仁豆腐送入口中,那种清嫩爽口的味道是他极为熟悉的,可这种熟悉的味道却勾起了他某种不好的回忆,而苏翎对那种回忆的反应是立时的,他俯下身去,接着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怎么了?苏大将军。”
帐篷的帘幕被人促不及防地掀开,耶律青云一身戎装走了进来。
他双手抱胸,以一种微妙嘲讽的口气和苏翎说着话,然而眼神却是复杂的,盯着这个让他们的大亲王魂牵梦萦的美人,若有所思。
苏翎连胃液都呕了出来,好不容易止住了,一手撑住床头急促地喘息。
那只苍白细瘦的手臂仿佛支撑不住他虚弱的身子,在耶律看来,床上的那个人显得那么无力,随时都可能摇摇欲坠似的。他走过去,将一块洁白的手巾递给他。
苏翎费尽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察觉到身边有人接近,却没有伸手去接那块手巾。他抬起头来,看了戎装的夙敌一眼,接着却疲惫地倒回了床上,脸色苍白。
耶律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不易察觉地皱眉,“胃口不好?”
苏翎却不想多说什么,闭上眼睛不再理他。耶律见他如此,也不着恼,在旁边稳稳站着,说道,“方才冰国的士兵来劫营,被我挡回去了。”苏翎的眼睛这才睁开,望了他一眼,又侧过头去。“外面的情况还在胶着,所以你不必担心。”耶律冷冷笑了笑,接着说道,“萧然这可是拼了命在防守,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没有你在的战场,他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苏翎终于出声,有些艰难地问。多日没有说话的他声音有些沙哑,可好歹让耶律听明白了,耶律也就一笑,“围城。我们把他围住了。”一旦围城,小小的叶城之内断水断粮,情况自然十分凶险。苏翎的心一惊,虽然早就设想过这种情形,可当它实际发生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忧虑和不甘。如果,他还在的话,绝对不会允许围城的情况发生。
耶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是冷冷一笑,“苏大将军,想要活命报仇的话,就好好保重身体,像你现在这样几乎不吃什么东西,是绝对熬不过去的。”
耶律说完,转身离开了。
苏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等等。”
“怎么?”耶律回身,询问地望着他。
“……把这些饭菜撤了,以后,给我一些残羹剩饭就好。”
耶律一怔,旋即一叹,“他对你已经算是不错……罢了,我把这话转告他就是。”
天气渐渐地冷起来,对叶城的久攻不下引起了燕军的一阵烦躁。
萧然虽是初生牛犊,可却强悍得有些出人意料。燕京方面对耶律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叶城,耶律接获密信时只道燕王凤蹊任性,可凤轲却知道其中还有更的涵义。假若萧然守住了叶城,燕军失去的不仅是士气和一座小小的城池,更是失去了促使冰王下令边境换防的机会。而这机会牵连着燕国埋藏最的一枚棋子,那才是燕国赢得全盘胜利的关键。
凤轲明白其中利害,亲自督战,耶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终于在十数日之后的一个傍晚,以极其惨重的代价拿下了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
萧然兵败,后撤三百余里。
沁骨的寒风让苏翎虚弱的身体越发承受不住,他习惯了韶京温暖湿润的气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重伤之际适应北方边境的寒冷干燥。一阵寒风吹来,穿过低垂的帐幕吹到苏翎身上。苏翎在破旧的薄被中缩紧了身体,伤口的疼痛和寒冷让他微微颤抖着,嘴唇变得发白。
一名身着织锦衣物的男子站在帐幕门口,碧色的眸子透过帘幕的缝隙注视着苏翎,却并不走进去。他望着床上那具单薄的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耳边听见手铐脚镣艰难而幽微的响声,他扶着门帐边缘的手指渐渐握紧,修长的指节同样变得苍白。的
翎……你冷么?你痛么?
为何要如此倔强?你明明知道,只要你不那么倔强,原本你能在这里过得好些……
在被俘后的一个月里,苏翎拒绝了凤轲亲手制作的食物,拒绝了特意为他安排的温暖被褥,他拒绝了一切凤轲提供的特权,安静而固执地蜷缩在这顶四面透风的帐篷里,孤独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苏翎空洞的眼神望着帐幕顶篷,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那样的眼神让凤轲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又是一阵风吹过,他透过青灰色的光线看到帐篷中的那个人不住地打着寒颤,抱住身体的手腕上,被精钢镣铐磨破的肌肤正渗出丝丝殷红的血。
凤轲的喉头一苦,再也顾不得许多,他掀开帘子冲了进去。
“不要乱动,翎,算我求你……“
凤轲脱下外衣裹在苏翎身上,紧紧地抱住他。
厚厚的织锦衣物带着凤轲的体温和柔软的气息,这让苏翎做出一阵剧烈的挣扎。
凤轲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暗哑的嗓音第一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怀中的人其实是没有力气的,最初的几下绝望而疯狂的挣扎后,便渐渐地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安静。
凤轲不敢去看怀中之人的眼睛。隔着柔软的外袍,凤轲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突出的肩胛和硌人的骨架。那个曾经美丽的人此时却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白鸟,放弃了挣扎,目光迷茫。凤轲下意识地抱紧了他,仿佛在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灵魂绝望的嘶喊,怀中的身体微微僵硬着,抗拒着他,令凤轲感到手足无措。
“翎……不要拒绝我……不要拒绝我……“
慌乱和恐惧让凤轲开始喃喃低语,他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想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笨拙地安抚着苏翎,动作是那样小心翼翼,失却了昔日的一切从容和优雅。他用双臂拥着他,用嘴唇吻着他,不顾苏翎竭尽全力但微弱至极的抗拒,许久。
我不要失去你。仁慈的上苍,请不要从我身边带走他,……
凤轲在心中祈祷着,半晌,手指慢慢下移,握住了苏翎冰冷的手。
一声镣铐的脆响。
凤轲看到了自己付出的代价,为了帮助燕国取得胜利,他给他最爱的人带来了什么。
苏翎的手腕被精钢制成的镣铐磨得一片血肉模糊,镣铐沉重而冰冷,紧紧地扣在苏翎的受伤的手腕上,有一些地方的血肉已经与镣铐发生了粘连,新结的血疤被冰冷的精钢冻住,只要梢一移动,就会生生地将伤口撕扯开来。凤轲看得心惊,他掀起薄被的一角,将苏翎的双足露出来。那是一双已经被冻得发青的足,趾甲更呈灰败的颜色,显示着多日以来的血流不畅。苏翎脚腕的地方与手腕相同,亦是一片与镣铐粘连的血肉模糊,凤轲不忍再看下去,重新裹住了他的足。
他想替苏翎取下镣铐,可是理智却阻止了他。
用镣铐将他锁在这里已经是伤害最轻的办法。为了防止苏翎逃出去,凤轲可以选择废了他的武功,或是用药物控制住他,可是以苏翎目前的体质,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而给他戴上镣铐,实在是逼不得已的选择。他用头碰了碰苏翎的额头,有一点发烧,凤轲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如果可以,他宁愿选择被伤害的那一个是自己。
他抽出佩剑,玄铁制成的锋利剑刃斩断了镣铐与床头相连的地方。
凤轲小心地抱起苏翎,回到他自己的帐幕里。
“翎……再忍一下,我会好好地照顾你……”
凤轲把怀中之人放到自己的床上,可即使是再小心的移动也免不了触动苏翎浑身的伤。苏翎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凤轲的声音便低低传来,苦涩而又温柔。
苏翎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抵御浑身的痛,并没有听见凤轲在说什么。
凤轲替他盖上厚厚的被褥,转身去调配治伤的药。这几天对苏翎避而不见是他的错,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个人,可是从今以后,即使苏翎恨极了他,他也会加倍地照顾他,再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各种各样的药被凤轲熟练地调配好,他拿了温水、白纱和手巾回来,开始给苏翎疗伤。
苏翎排斥起一个人来是彻底的,会拒绝他的一切接近,也不接受任何来自他的温情。
挣扎之中,许多原本已经结疤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凤轲不知道已经伤重至此的他何来这样大的力气,不得已点了他的穴道,换来苏翎痛恨而绝望的眼神。
他想杀了我……
他想杀了我……
苏翎至始至终没有对凤轲说过一句话,可凤轲从苏翎的眼神中读出了他此时的想法。
凤轲苦涩一笑,不理会苏翎凌厉的眼神,着手替他治疗伤口。他先替苏翎打开束缚手脚的镣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与粘连的血肉分离开来。然而,尽管凤轲已经放轻了手脚,伤口被撕扯开来的痛还是让苏翎轻轻颤抖。凤轲抱住他,狠心把他手脚没有长好的伤口挑开,重新用温水和药膏理过,这才仔细地包扎上。随着这一系列的过程,苏翎的眼神逐渐涣散,当凤轲依此方法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理过一遍的时候,苏翎已经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
他很瘦,瘦得连肋骨都突了出来。
凤轲的手指抚摩着全身赤裸的苏翎,他熟悉那具身体胜过熟悉自己的掌纹,然而此时,他已经不忍再抚摩下去。他用锦被将苏翎盖好,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那如同枯萎的百合般的嘴唇,他的嘴唇是如此冰冷,这种冰冷的感觉透过凤轲的嘴唇,一直渗透到他的心底。
“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翎,我不知道。”
“可是,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会尽我所能照顾你,我不要失去你。”
他喃喃地说着,隔着锦被将苏翎揽在怀里。
苏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时分,已经是泪湿被褥。
昨日里凤轲替他上的药已经发挥了作用,此时的苏翎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脸上也跟着有了点气色。他望着陌生的帐篷和帐篷内陌生的摆设,一点一滴地回想起昨日的事,便渐渐明白了这是哪里。他轻轻动了一下,感觉自己被一个怀抱包围着,他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好半晌,才微微抬起了眼。……怀仞,……不,……凤轲,……
身体上方,那双碧色的眸子同样在望着他,苏翎脸上的泪痕尽落凤轲眼底,而凤轲憔悴的容颜也倒影在苏翎的瞳孔之中。“以后就住在这里吧……抱歉。”凤轲的声音有些沙哑。昨天夜里他并没有睡,一直抱着苏翎安抚着他的噩梦和梦中不自觉的挣扎。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抱歉,原本沉重到无法说出口的二字就轻易地流了出来,苏翎的眼帘垂下了,安静地在他怀里靠着,没有挣扎。
“……早饭,吃什么呢……”
苏翎的安静让凤轲有些惊喜,可伴随而来的是不安和恐惧。
他不觉问出这个问题,就像以前在韶京时那样每一个清晨那样。那时,在每一个缠绵过后的清晨,“怀仞”总会这么问上一句,然后苏翎会笑着向他撒娇,直到磨蹭够了,怀仞才得以起身。他总会吻吻怀中的美人,然后准备苏翎喜欢的早膳。
可这时,帐幕中的两人都为这不期而至的唐突僵了一下,凤轲自嘲地一笑,起身。
他伸手替苏翎掖好被子,想要离开,却被苏翎轻轻扯住。苏翎的动做极轻,可细心的凤轲还是察觉到了,他俯下身去,“翎?”苏翎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凤轲说,凤轲不禁把头俯得更低,将耳朵凑到苏翎的嘴边。
苏翎的唇微微颤抖,吸了几气,却一口咬在凤轲的颈侧!
凝聚了全身所有力气的一咬,这一咬,让苏翎的生命也几乎为之抽空。他感觉到自己的牙嵌在那个人的血肉里,那个人的鲜血顺着自己的唇齿落入喉中。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咬住的是怀仞还是凤轲,也不想分清,他只是拼了命一样咬住他,凝聚在心头所有的伤痛和仇恨,火山一般爆发。那促不及防的一口咬下,凤轲的身体本能地一颤,随后却忍住了剧烈的疼痛和伸手推开伤害的冲动,静默地忍着。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愿意献上我的生命……
苏翎不知咬了多久,凤轲只觉得颈侧的伤口渐渐由疼痛变得麻木。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抱住苏翎的身体,感觉到怀中僵硬抵触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最后,苏翎失去了力气一般,松开了凤轲的脖颈。
“你累了。再好好躺一会,我去为你做早膳。”
凤轲把他重新安顿好,望着那张泪痕宛然的脸,微微笑了一下,温和地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他颈侧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苏翎身上。
1
在凤轲的悉心照料下,苏翎的伤一天天地好起来。
然而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苏翎的身体依旧还很虚弱,每日里用药培着。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凤蹊再举兵攻打冰国。这一依旧以耶律青云做主帅,依旧是五十万大军,虽然这件事凤轲没有说过,可苏翎还是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心神愈加不宁起来。
十二月的天气,寒冷到了极点。
凤轲陪着苏翎到燕京郊外欣赏风景,总是在亲王府里闷着对苏翎的身体不好,况且凤轲也想找一些事情转移苏翎的注意力。苏翎的身上穿着柔软厚实的雪狐裘子,外面裹着银貂斗篷,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幽黑的眸子映着冰雪山色,清澈得很。
“就是这个湖面,燕京附近最大的寒雪湖。“
凤轲用手揽住苏翎的腰,扶着他在结了冰雪的湖面上慢慢地走。苏翎脚上的镣铐在冰面上碰撞出悦耳的声响,凤轲小心地扶着他,以防他摔倒。广褒的湖面周围,是身着黑衣腰佩刀剑森然而立的亲兵,燕国的士兵总给人以一种肃杀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冰天雪地里尤为强烈。
湖面上的冰雪在水光的衬映下折射出美丽的冰蓝色,可苏翎的眼睛却没有望向湖面,他的视线穿过周围的冰雪和湖边的亲兵落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些凝然,也有一些冷漠。
“燕国又对冰国开战了,是吗。“苏翎的语气淡淡的。
凤轲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苏翎会问这件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从被俘以来,苏翎从来不曾过问有关战争的事,凤轲知道那是因为他的高傲和自尊,他知道自己不会回答。可如今,苏翎却问了出来,这表明这件事在他的心里非常重要。
然而,尽管他只是略一踌躇,苏翎还是从这短暂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声不响地继续往前走,可脚下的镣铐一绊,让他一个踉跄,险些跌了一交。
“翎!“凤轲急忙抱紧了他。苏翎在凤轲的怀里细细地喘着气,脸色有些苍白,待到站稳之后,立即挣脱了凤轲的怀抱。“上的停战仅仅只是休整么?“苏翎低声问了一句,咬唇。
他的身体有些发冷,直觉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上一,燕王凤蹊放弃了优势下令收兵,那么此出兵,一定是做了更全面的准备,有更大的制胜把握。
“你是怎么知道的?开战的事。“凤轲没有回答苏翎的问题,反问。
尽管苏翎的感觉很敏锐,可出兵的事对苏翎瞒得密不透风,照理说他绝对不可能知道。
苏翎黯淡地笑了一下。战时的气氛与平日里总会有所不同,不管再怎么隐瞒,空气中弥漫的气氛骗不了人。以前在亲王府里,他只是稍微有些怀疑,可今日路过燕京城时,街道上的情景已经向他证明了一切。那绝对是战时才有的独特气息。
冬天不是出兵的好时节,可对于地苦寒的燕国例外。
燕军习惯于在冰天雪地里作战,反观冰国,在这方面就差了很多。
“如果,冰国有个万一的话,我绝对会自杀以殉国。“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凤轲的语气淡而坚定。
他不顾苏翎的反抗,再一紧紧拥住了他。
“你要听有关这个湖的故事么?“
寒雪湖畔的听雪亭里,凤轲把苏翎抱在怀里,温暖着苏翎冻僵的手脚,说道。
亭子周围依旧是戎装的士兵,腰间的刀剑在冰天雪地里发出幽微的光。
凤轲抱着苏翎,不顾苏翎的挣扎,将一口温热的酒哺进苏翎的唇。原本冰冷苍白的唇在沾了软绵的江南春后有了些微的湿意,淡淡的红色泛上来,很是好看。凤轲的手指抚过苏翎的唇,将沾在他唇边的酒拭去了,这才轻轻一笑,接着说道
“这个湖原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江南。它原本是燕国最美丽的湖泊,夏天的时候,湖畔会泛出一片青翠之色,美得就像江南烟雨凄迷的春天。“
“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凤轲的语气有些感叹,“这些年来,燕国的气候越来越冷,很多地方已经冷得无法生存下去……而这个名唤江南的湖泊也不再温暖,于是,人们把它的名字改成了寒雪湖。“
“翎,如果可以的话,燕国也不希望发动战争,可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凤轲低低地说着,感觉怀中的苏翎颤了一下,沉默了许久,却冷笑。
“这不能成为你们攻击别国的借口。“
“燕国的子民只是想活下去。“
“为了自己的生存,你们就可以发动战争,漠视冰国那么多百姓的生命吗!“苏翎忽然激动起来,一双清澄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凤轲,“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多么可笑,难道在你们像强盗一样烧杀掳掠之后还要要求受害者的同情和原谅吗?!“
苏翎的声音不大,可由于四周的安静,他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空气中。
四周的士兵依旧是没有表情,雕像一般站立在亭子两旁和湖畔,惟有不远的一只寒鸦受了惊动,呱地一声惊起,扑扇着翅膀往远的青山飞去了。
凤轲的手抚着他的背,有些凄凉地笑了一下。
为什么说起这些呢?这些不是借口,亦不敢奢求能够得到苏翎的原谅。
可是,自己身为皇子,身上却背负着黎民社稷的责任,他可以无视天下苍生,却不能遗弃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即使伤害到天下苍生也不能遗弃燕国的百姓。
这样沉重的职责,他只是想让他知道。
在那一瞬间,凤轲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将这些埋藏在心头的事情说了出来。尽管无法得到谅解,可是,背负着这些沉重的东西行走了那么久,即使强悍如凤轲,也会觉得疲惫。
“我从来不曾奢求过你的谅解。“
凤轲自嘲地笑了一下,转眼之间,他已经后悔对苏翎说了这些。
这些沉重的东西让他一个人背负就好,又何必告诉苏翎,让他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添一道负担?苏翎是在乎自己的,凤轲知道。凤轲化名怀仞待在韶京那么久,苏翎却从不曾怀疑过他,凤轲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因为什么。
原本是出来游玩的,可两人话说到这里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苏翎转过眼去,望着远湖面上盘旋的野鸭,不多时,却低低说道:“回去吧。“
即使是再美的风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人面前也显示不出它的美丽来。
凤轲暗自苦笑了一下,不在说什么,低头替苏翎裹紧了斗篷。
两人乘着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回到王府。
然而,方在王府门前下了车,却见一名侍从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对着凤轲耳语了几句。
苏翎与他们隔开了几步路的距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留神看凤轲的脸色,凤轲的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是么……我知道了。“侍从说完,凤轲微微点了点头,吩咐下人,“你们先把苏将军带回房去。“他吩咐完毕,便有些匆忙地离开了。
苏翎随着侍卫们向房中走去。一路上,他曾想过利用这个机会逃离,可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武功也远未恢复,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怀着低沉的心事回到房中,侍卫们佩着刀剑,在离卧房不远的地方站定,有侍女奉上精制的白茶,苏翎接过喝了一口,侍女便躬身退下了。
偌大的房间内就只剩下苏翎一人。他环顾着这间装饰精致的房间,想起自己的身份和如今受到的礼遇,有些讽刺地笑了。然而,原本讥刺的笑容不知为何却带了几分悲哀和凄凉。
房间的暗影里传来“哒“地一声轻响。
苏翎敏感地回过头,“谁?!“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长年淫浸在权势中所形成的警觉和谨慎,他美丽的眸子在那一瞬间准确地转向那个角落,目光中闪烁着熠熠光华。暗影中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穿着轻便劲装的年轻男子,男子的面容是苏翎所熟悉的,可此时男子脸上的复杂神情苏翎却是从未见过。那神情中有惊喜,有凝重,有悲哀,也有谨慎。
“萧然……“苏翎微微怔了怔,这才轻声叫出年轻男子的名字。萧然在苏翎的脚边跪下了,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个传奇一样的人。“苏将军……监国大人……我来救您。““怎么会是你?外面的形势怎么样了?“苏翎陡然见到来营救自己的人,反应却不是喜悦,他有些焦急地询问萧然,因为问得太过迫切,苏翎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半跪下来,与萧然平视。萧然见他如此,脸上的神色又复杂几分。他率领人手策划暗中营救苏翎已经颇长时间了,得知苏翎与凤轲的事时,对萧然的打击不可谓不沉重。只是,经历了边境上那场战争的萧然已经明白,冰国需要苏翎,自己也不希望苏翎离去……所以,尽管他与燕国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萧然和冰国也不能放弃。
“原本已经休战了,回到韶京以后,陛下革了我的职。“萧然的语速很快。
苏翎的手一下子抓紧他的肩,萧然吃痛,可是却没有叫出来。“陛下糊涂了,竟然做出此等事来。“苏翎说得咬牙切齿。尽管当时已经休战,可大局未稳,沧雅竟在失去一名将领的情况下将另一名能力不俗的将领撤职,的确是非常不智的。萧然也是行伍出身,自然明白苏翎的意思。可苏翎的那一句“陛下糊涂了“让萧然惟有苦笑而已,他也曾在金銮殿上面圣,知道当今圣上就是那日韶京郊外与苏翎一路的孩子,萧然明白苏翎与沧雅的关系恐怕是很密切的,可无论如何,以一名臣下的身份如此议论自己的君王,终归不妥。
“陛下命我救您回去。“萧然说道,也算是解释沧雅撤他职务的原因。
苏翎闻言楞了一下,接着又是冷笑“你不用为他辩白,错了就是错了。如今,可是又开战了?““……是。听说陛下封原兵部侍郎慕容序为大将军,于永宁河迎战耶律青云。“萧然无意隐瞒,接着却急噪起来,“苏将军,时候不早了,请您跟我离开这里!“
“不,我现在还不能走。“苏翎微微摇头,手腕轻抬,让萧然看见了隐藏在宽大袍袖下面的精钢镣铐,“手镣,还有脚镣……萧然,我出不去。“精钢制成的镣铐在房间内泛着幽微的光泽。萧然心下一沉。虽然他知道苏翎的身上多半戴着什么东西,可精钢镣铐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那种从选材到制作都十分上乘的镣铐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斩开。“我这里有锯片。“萧然心念电转,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锯片,那锯片同样是用精钢制成,薄薄的一叶,黑沉沉的,在萧然的掌心中泛着幽幽寒光。“不过,看来我是没办法替您锯开了。“萧然的声音很低,微微皱眉,“苏将军,明日午时我来接您……可以吗?““好。“苏翎一口答应。凤轲每日清晨都会出去理事务,常常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午时离开,既让苏翎在上午有时间锯开镣铐,又让他在逃跑后不被立即发现,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那么,一言为定。“萧然轻轻松了口气,却忽听苏翎说道,“不要叫我什么将军,萧然,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萧然一愣,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以前我不懂事,曾经得罪了你……可如今,我好象明白了很多事情。苏翎……苏翎……你这个名字,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随便叫出口的。“他说着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轻轻笑了一笑,“好象是他回来了……我先走了。“
苏翎望着那个年轻的身影自视野中消失,垂下了眼睛。
夜里苏翎睡得很不安稳。
凤轲知道苏翎的心里装了什么心事,见他如此,只是觉得心疼。苏翎的体质不好,夜间原本就很难入睡,自从他来到王府之后,凤轲的房间里就一直燃着安神的香。可香用得久了也便逐渐失去了功效,苏翎在床褥间辗转反侧了好一会,依旧无法阂眼。凤轲见他如此,便起身去香房里取了几片夏天采摘的橙瓣,加上几滴泉水,和着龙诞香与迷迭香精心地调了,回到卧房里来。
他用修长的手指沾了香,轻轻地按在苏翎的额角上,细细地按摩。
凤轲的手劲很温柔,不急不徐的,让人觉得很是舒服。幽微的香气在苏翎周围袅娜地漂动,轻柔地将他包围,苏翎只觉得整个世界的节奏都缓了下来,柔和得如同一曲童谣。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乖。“凤轲迷惑人心的声音在耳边呢喃。
苏翎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淡淡的倦意包裹了上来,仿佛要把他拉入沉睡的梦乡。
然而,那也仅仅只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固执地盘绕在心底不肯散去,苏翎放不下,也无法安静地睡着。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凤轲安抚的手,凤轲察觉到了什么,也不说话,只低低地叹息一声,从后面抱紧他。
幽幽的暗香缭绕在静谧的空气中,柔软而缠绵。
这香气是用世间最好的香料萃取而成,加上精细至极的制作工艺,可说是将本身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至。在这一片芬芳的包围中,苏翎只觉得意识渐渐恍惚,有什么东西在头脑里水一般地流动,眼前一忽儿是寒雪湖晶莹剔透的蓝色冰雪,一忽儿是冰燕边境的纷飞硝烟。
十四岁随先帝亲征,十七岁官拜大将军,十九岁发动宫变夺取政权,四年之后的再度出征,到如今的兵败被俘……一幕幕往事,缥缈而恍惚地从脑海中流过。他想起对先帝的誓言,冰国群臣看他的目光,两国的百姓以及凤轲的那番话,他忽然觉得很是寒冷,进而有些不知所措。
想要原谅什么,可是无法原谅,想要放开什么,可每一样都是无法放手……
苏翎慢慢地蜷缩起身体,无意识地抱紧了自己。
凤轲把苏翎揽在怀里,亦是难以入眠。
他随时注意着苏翎的一举一动,怀中之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他的心隐隐地疼。
苏翎的发丝沉沉地披在身后,如同墨色的绸缎,散发着幽幽的暗香。几缕发丝拂在凤轲脸上,将那淡淡的香气也一起送了过去。那不是橙轻盈的香,也不是迷迭香和龙诞香,那是一种带着一丝清冽和冷凝的幽香,冻绿的气息。
离冻绿的再毒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凤轲在心里计算着日子,不觉把苏翎搂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各怀着心事,虽都是安静地躺着,可谁也没有阂眼。
就这样过了大半夜,接近凌晨的时候,房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扣门声。
“凤轲大亲王,陛下传了口喻过来,说是有一些事情需要您立即理。“侍从的声音很恭敬。
凤轲放开苏翎的身子,虽然知道没用,可还是又往香陇里加了一把香,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天色有些晦暗。凤轲披着一件描着银色瑞兽图案的衣,随侍从离开了卧房,待得到了苏翎听不见的地方,这才问道,“什么事?“
“陛下只说这几天京城的状况有些异常,吩咐您去查看一下。“
“这样么……“凤轲沉吟了一下。这个时候把他叫起来,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吧。他一边想着,一边微微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吩咐厨子准备一碗小米粥,加一点银耳和百合,待会苏将军醒来之后给他送去。“苏翎对食物很是挑剔,虽然他从来不说什么,可凤轲一直知道。
凤轲的离去让苏翎稍稍觉得放松了些。这些天来,和凤轲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对他而言都是煎熬。曾经无比眷恋的怀抱如今成了令人畏缩的渊,那些原本已经万分熟悉的温柔也是,忽然间变得万分狰狞。
苏翎苦涩地笑了一下,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撑起身子。
手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被拉扯到了极限,牵动了手腕的伤口,一阵刺心的疼。
苏翎忍住痛,勉强支起身子,膝行至寝台一边的矮几旁,点燃蜡烛,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已经冷却的茶水握在手心是冰凉的感觉,可还没等他用杯中的茶水湿润自己干涩的嘴唇,卧房的檀木雕门忽然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名身着精致皇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凤蹊的到来很是隐秘,苏翎心知他刻意隐藏了行踪。
否则,以苏翎的武功,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也不至于对他的到来全无察觉。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迷惑了哥哥,现在看来,还真是我见尤怜。”
凤蹊的口气很轻佻,他一面说着一面来到了苏翎面前,伸手抓住苏翎的手。苏翎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可立即被他制住了,凤蹊用另一只手勾起苏翎的下巴,目光中尽是玩味和不屑。
“听说你用你的容貌迷惑了冰国两代君王……不错,你的确很漂亮。”
苏翎想叫他放手,可是却无法发出声音。
幽微摇曳的烛光下,苏翎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原本有些宽松的白绸里衣在拉扯中略略松开了,露出苏翎一排精致的锁骨和少许的肩。凤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绸缎一样的肌肤,流水一样的长发……”
他的手松开苏翎的下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脖颈旁边的长发轻轻撩过,苏翎的身子明显一震,反射性地闪开了。
“怎么,哥哥可以,我就不可以么?”
凤蹊为自己的失态惊了一下,苏翎的发丝柔滑冰凉如上等的绸缎,那种细腻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手心。他望着苏翎,转瞬之间已经恢复了常态,微微冷笑,“不喜欢别人碰你么?不过,一个战败者可没有说不的权利。”
苏翎清澈澄明的眸子望了凤蹊一眼,微一挑眉,亦是冷笑,“你们只是用卑鄙的手段偷窃了胜利。你的哥哥只敢在战场上对我下毒,而你同样只敢使伎俩支走你的哥哥,再来折辱于我。”
从凤蹊走进来的那一瞬间起,苏翎就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凤蹊恨苏翎,特地支走维护苏翎的凤轲,再入内进行报复。
苏翎知道今日的事情不能善了,索性刺激凤蹊。
这些天来他的心里也积着一股恶气,他不愿对凤轲发作,因为凤轲的忍让会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多么悲哀,可对凤蹊就不同了,凤蹊年轻高傲,任性妄为,更重要的是,他是燕国的王,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着苏翎的人,凤蹊对苏翎怀有刻的敌意。
不出苏翎所料,仅仅是短短的一句话,凤蹊就被成功地激怒了。
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一旁的矮几上,木屑纷飞。苏翎漠然地望着,神色间很是清淡,待那一掌尘埃落定,这才淡淡地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们根本就不敢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对付我。你没有胆量,你那个胆小鬼哥哥也没有。”
凤蹊的脸色很是难看,他生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侮辱他的哥哥。
此时的凤蹊如同一头被人激怒的年轻雪豹,他一把抓住苏翎的衣襟,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苏翎几乎窒息。苏翎的手徒劳地抵住凤蹊的前胸,防止他的过分接近。凤蹊无视他苍白的脸色和无力的抗拒,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苏翎的鼻尖,一字一字咬牙说道――
“两国交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你根本不配与我哥哥正面交手!”
他说着握紧了苏翎的衣襟,苏翎只觉得在一阵几乎让人死去的窒息过后身体猛然一阵疼痛,待他回过神来之时,人已经跌伏在寝台上。
凤蹊半跪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苏翎只觉得五脏六腑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痛,仿佛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又尽数裂开。
他苍白的十指扣住身下的锦缎,“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凤蹊望着苏翎,神色在一瞬之间变幻了无数。
他自己也是习武出身,自然知道那样严重的伤势会带来怎样的痛楚。
凤蹊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会飞蛾投火般地喜欢上这个敌国的权臣,可是,在见到苏翎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固守着自己的高傲时,凤蹊忽然觉得有些明白了。
那么骄傲美丽的一个人。
虽然凤蹊不愿承认。
他伸手抓住苏翎的长发,将他的头提起来。
凤蹊的动作依然是粗暴的,可却在不觉中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那双狭长的凤目对上苏翎漠然的眼睛,望进彼此眼中的都是高傲。
凤蹊不知为何心神一漾,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拭去了苏翎唇边的血迹。
苏翎向来都是很排斥陌生人的碰触的,对凤蹊也不例外。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挣脱不了凤蹊的掌控,可一双姣好的眉已经地皱了起来,望向凤蹊的目光中满是厌恶。
凤蹊被他看得心头火起,两只手指捏住了他,“你看什么?”
苏翎的眉皱得更紧了,凤蹊的手劲弄得他很痛,陌生的气息也逼得太近,让他很不舒服。
他的手吃力地抬起来,想要推开他,却被凤蹊一把抓住。“我说过了,战败者没有拒绝的权利。”凤蹊的声音淡淡的,可是冷得厉害。他望着苏翎越皱越紧的眉,索性又逼近几分。
两人原本就是在寝台上,这样一来,凤蹊几乎把苏翎压到了身下。
苏翎的身体整个地落入凤蹊怀中,凤蹊一手环住他的背,一手钳制着苏翎的手。苏翎艰难地动了一下,凤蹊干脆用身体压住了他,他的双腿跪在苏翎的腰侧,不觉已是极暧昧的姿势。
苏翎察觉到了什么,低低喝了一声,“放手!”他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抗拒而绷紧,就连凤蹊也感觉到了。
凤蹊低声笑了起来。“你在想什么?怎么怕成这样?”
他低下头,用嘴唇从苏翎的眼睛上轻轻扫过,“这种事情,你应该很习惯的……不是吗。”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愈加僵硬了,凤蹊的心情大好起来。他原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他来这里是为了杀死这个人,永远地除去他……可现在,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凤蹊闻着苏翎身上好闻的橙清香,低笑着说道――
“他们都说冰国的苏大将军是倾城绝世的美人,用承袭自秦淮歌姬的身体迷惑了两代君王……那么,在你临死之前,我想验证一下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的手忽然抓住苏翎白绸的里衣,“刷”地一声撕裂!
苏翎无法反抗,他甚至无法叫喊。
在很久以前凤轲曾经懒洋洋地说过一句,一个人太高傲了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可苏翎就是这样一个过于高傲的人,即使受到这样的凌辱也不肯开口呼救――卧房外面是亲王府的卫兵,如果苏翎高声呼救的话,他们一定会冲进来,可是,苏翎永远也不会对着自己的敌人求救,即使保持沉默的结果是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凤蹊俯下头去,攥住苏翎的唇,吻了下去。他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身体一僵,接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剧烈地挣扎起来。一股强烈的征服欲在凤蹊心底升起来,他辗转着加这个吻,扣住苏翎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揉碎在怀中。
苏翎的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然而,当凤蹊褪去他全身所有的衣物,强行打开他的双腿时,他的身体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永远无法忘记这种感觉。
当凤蹊进入的那一刻,苏翎的十指陷入身下的被褥,脸色苍白如雪。
痛。无法忍受的痛。比起凤轲的温柔成熟来,凤蹊显然是青涩的,那是一种少年的冲动和残忍。更何况,凤蹊根本没有存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他的每一动作都痛得苏翎几乎想要死去。
苏翎在凤蹊的身下压抑住破碎的呻吟,可痛极之时,还是忍不住发出声音。那声音幽微得如同呜咽,低到了极点,几乎不曾引起凤蹊的注意。
“苏翎……苏翎……”凤蹊唤着他的名字。
身下的身体连同那幽微的香气让凤蹊迷醉,尽管后宫之中妃嫔无数,可年轻的君王从来都不曾尝过如此美妙的感觉。他的动作由最初的征服变成了沉迷的探索,可依旧是霸道而粗暴的,完全不曾顾及身下人的感受。
苏翎的肌肤细腻如玉,即使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留下的伤痕,也只是增加了凤蹊征服强者的快感。凤蹊细细吻着苏翎的身体,脖颈,胸膛,伤痕,甚至是最幽秘的地方。
他忘了自己是来刺杀他的,也忘了他的哥哥也许随时都会回来,他沉迷在身下之人所带来的快感之中,一地占有他,久久不能自拔。
不要……
痛……好痛……
苏翎的手无力地推拒着他,却起不了丝毫作用。
其实,他知道一切的抗拒都是徒劳――然而,每当痛极的时候,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挣扎。体内撕裂般的疼痛让他无可逃,他惟有张开双腿被迫承受,他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可仿佛连身体都被撕裂,再也无力动弹。
当一切结束之后,凤蹊望着身下虚弱至极的身体,半晌,轻轻地吻了一下。
苏翎的下唇已经被自己的牙齿咬得稀烂,有殷红的血珠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凤蹊俯头舔去他唇上的血珠,伸手抱住他。“你很美,真的。”他叹息着低语。
苏翎缓慢而艰难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浑身的酸痛让他神志有些恍惚,可比这更难受的是纠缠在身体内外的气息,这种带着强烈侵犯性的陌生气息让他几欲呕吐。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面对凤蹊的拥抱和耳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脸,那张酷似凤轲的脸让他感觉到入骨髓的酸楚和绝望。
凤蹊的吻断断续续地落在苏翎身上,他发现自己迷恋着眼前的身体,这让他觉得有些惶惑。
“苏翎……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凤蹊的声音很低,然而,话音方落,他抚摩着苏翎脖颈的手指已经缓缓收紧。无论苏翎是如何美丽,如何令人迷惑,他都不能留下他。他不容许他的哥哥爱上一个危险的敌人,因为这不能给凤轲带来幸福。凤蹊允许他的哥哥离开他,在一切平定以后自由地浪迹天涯,在哥哥的幸福和自己的独占欲面前他可以选择放手,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容许一个像苏翎这样危险的人闯入他哥哥的生命……闯入他自己的生命。
修长的手指缓缓收紧,逐渐稀薄的空气让苏翎的呼吸变得艰难。他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在凤蹊手下缓缓流走,再也,无力挽回。
不想就这样死去……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可是,这样的结局对于凤轲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吧……
苏翎在意识里朦胧地想着,不知不觉,就放弃了最后的一丝求生意志……
“你在干什么?!”
一声突如其来的声音,里面带着震惊、愤怒和不可置信。
凤轲望着卧房内的情景,强自压抑住内心的颤抖,抢上前来将凤蹊推了开去。
凤蹊促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寝台的另一侧,巨大的力道使矮几上的东西滚落一地,燃烧的烛台倒下来,火焰熄灭了,里面滚烫的烛油落了凤蹊一身一脸。
凤轲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弟弟,他只是将受伤的苏翎抱在怀里,心中阵阵疼痛。
苏翎的身上脸上全是虚汗,由于痛楚和窒息,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凤轲拥抱住他,低头望见他脖颈上一抹青紫的勒痕,更有甚者,苏翎的身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淤痕和浅不一的齿痕,他的嘴唇已经全都被咬烂了,下身私密的地方有白色的液体流出,和着鲜艳的血迹,说不出的触目惊心。这种一看就知道是由什么造成的伤痕让凤轲的心一阵紧抽,接着是痛苦和愤怒。
他猛地别开眼去,不忍再看苏翎的惨状,也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情绪。
凤轲暗自握紧双拳,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半晌,转过头去望着蜷缩在寝台另一个角落的弟弟――“马上离开这里,马上!”内心的愤恨如同喷薄欲出的火山,他无法原谅一个如此伤害苏翎的人,可那人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情绪,也许下一瞬就会亲手了结弟弟的生命,凤蹊必须立即离开这里,不然,凤轲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哥哥……”凤蹊嗫嚅着。
曾经那么高傲不可一世的燕王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有些胆怯地望着自己的哥哥,不知所措。他不后悔自己如此对待苏翎,可是却无法面对凤轲如此的愤怒。他知道,哥哥这是真的发怒了,从来没对自己发过火的哥哥此时看起来却阴沉无比,这让凤蹊感到畏缩。
凤轲阴冷的眼神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陌生人,凤蹊在这样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睛,甚至顾不得身上的烫伤,顺从地退了出去。
――那人是他唯一的哥哥,因为太过在乎,所以,不管自己再怎么高傲任性,也是害怕面对那人认真的愤怒的。
雕的房门在眼前打开又合拢。
凤轲望着凤蹊走出去,拥抱着苏翎的双臂却更温柔了。
他低头望着怀中了无生气的美人,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苏翎身上的橙香气幽幽地缭绕上来,穿透了空气里弥漫的糜烂色彩,一丝一丝地散发出来。凤轲痛苦地将他拥紧。虽然橙具有很好的安神作用,可那也是一种催情的香。凤轲常年调香,对那种撩人的气息已经极为熟悉,感觉不到什么,苏翎本身的情欲并不旺盛,加之受伤,也不会对香气有太大反应……
只有凤蹊,年轻血旺,又是任性冲动的性格,这种轻盈香的作用对他不可估量。可是,凤轲没有想到会有旁人闯进来。想到这里,凤轲生平第一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切的后悔,他不该把苏翎单独留在这里,更不该点那种催情的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不敢去想象苏翎心中的痛楚。
怀中的美人轻轻动了一下,很费力地。凤轲勉强镇定住自己,低声唤了一句,“翎?”苏翎的眼睛抬了起来,望着他,凝着血珠的嘴唇吐出一个破碎的字――
“……脏……”
什么都无须多说。凤轲明白了。
一直以来,干净到几乎有洁癖的他。
凤轲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抱起苏翎,把他抱到沐浴用的水池旁边。池子的周围装饰着碧绿的翡翠和鲜红的玛瑙,池子里是四季不竭的温泉,泉水清澈温和。他小心翼翼地把苏翎放了进去,生怕弄痛了半分,动作小心如同呵护最精致的瓷器。
苏翎安静地任凭凤轲摆弄,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到了此时才有微微的放松。凤轲小心地清洗苏翎身上的伤口,熟练地选择着最轻柔的手法。这么多年了,他熟悉怀中的身体更甚于自己,苏翎身上的每一肌肤都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秘语。可是如今,却有另外一个人粗暴地破坏了这一切。
凤轲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替苏翎清洗干净了身体。
橙的香气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苏翎身上天然的气息。
凤轲把苏翎轻轻抱起,正要离开温泉,却被苏翎抓住了手臂。“不要……”苏翎的声音有些低哑,身体蜷缩在温热的泉水里,不肯离开。“……已经干净了,翎,……”凤轲按捺住内心的酸楚,轻声哄他。苏翎只是摇头。那种重的屈辱感和排斥感依旧烙印在他的身体里,让他无法摆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毁灭,即使是那样也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污秽。
凤轲一直是明白他的,可此时的他却显得有些无措。苏翎开始用手指划抓自己的皮肤,尖利的指甲在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凤轲看地心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别这样……翎……别这样……”
他喃喃地说着,却止不住苏翎几乎拼了命的挣扎。他明白这的伤害有多,然而不止是苏翎,就连凤轲自己也痛楚无比――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最心爱的人被别人侵犯?
仿佛是苏翎的挣扎激起了凤轲苦苦压抑的情绪,他的目光渐渐变了,低头吻住苏翎的唇。
带着些许强迫和霸道的吻,仿佛是为了洗清什么,又仿佛是宣告自己的占有。四唇相吸的一刹那,苏翎本能地抗拒着,可很快就放弃了挣扎,顺从地承受来自爱人的抚慰。一个人在严酷的现实里行走了那么久,独自承受着一切……可是此时此刻,长久以来积压的脆弱突然爆发,他再也无力伪装自己,只想找个怀抱好好地休息。……何况,明天就要离开了,不是么?
苏翎的手臂缓缓地缠上了凤轲的肩背。
凤轲的身体因为苏翎的动作微微一僵,随后更用力地将苏翎抱在怀里。他的一只手揽在苏翎的腰上,将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再无半点缝隙。他们的唇舌依旧在纠缠,凤轲带着苏翎,慢慢地将他带到池子的边缘。苏翎赤裸的背脊碰到池子边缘的绿宝石上,突如其来的硬度和凉意让他微微颤了一下。可凤轲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依旧紧紧地涌着。借助温和的泉水,凤轲小心地将苏翎的双腿抬了起来,缠绕在自己的腰上。苏翎明白他要做什么,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欲迎还拒,他顺从地将整个身体都攀附在凤轲身上,感受着水中的爱人温柔的动作。
“可以吗?”凤轲低声地询问。由于泉水的缘故,苏翎的身体很轻盈,也很柔软。凤轲的手指小心地探入苏翎的身体,仔细地扩张。苏翎没有说话,轻轻吻了他一下。得到爱人的暗示,凤轲再无顾忌。他进入苏翎的那一刻,感觉怀中的美人抱紧了他。
苏翎安静地任凭凤轲摆弄,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到了此时才有微微的放松。凤轲小心地清洗苏翎身上的伤口,熟练地选择着最轻柔的手法。这么多年了,他熟悉怀中的身体更甚于自己,苏翎身上的每一肌肤都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秘语。可是如今,却有另外一个人粗暴地破坏了这一切。
凤轲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替苏翎清洗干净了身体。
橙的香气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苏翎身上天然的气息。
凤轲把苏翎轻轻抱起,正要离开温泉,却被苏翎抓住了手臂。“不要……”苏翎的声音有些低哑,身体蜷缩在温热的泉水里,不肯离开。“……已经干净了,翎,……”凤轲按捺住内心的酸楚,轻声哄他。苏翎只是摇头。那种重的屈辱感和排斥感依旧烙印在他的身体里,让他无法摆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毁灭,即使是那样也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污秽。
凤轲一直是明白他的,可此时的他却显得有些无措。苏翎开始用手指划抓自己的皮肤,尖利的指甲在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凤轲看地心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别这样……翎……别这样……”
他喃喃地说着,却止不住苏翎几乎拼了命的挣扎。他明白这的伤害有多,然而不止是苏翎,就连凤轲自己也痛楚无比――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最心爱的人被别人侵犯?
仿佛是苏翎的挣扎激起了凤轲苦苦压抑的情绪,他的目光渐渐变了,低头吻住苏翎的唇。
带着些许强迫和霸道的吻,仿佛是为了洗清什么,又仿佛是宣告自己的占有。四唇相吸的一刹那,苏翎本能地抗拒着,可很快就放弃了挣扎,顺从地承受来自爱人的抚慰。一个人在严酷的现实里行走了那么久,独自承受着一切……可是此时此刻,长久以来积压的脆弱突然爆发,他再也无力伪装自己,只想找个怀抱好好地休息。……何况,明天就要离开了,不是么?
苏翎的手臂缓缓地缠上了凤轲的肩背。
凤轲的身体因为苏翎的动作微微一僵,随后更用力地将苏翎抱在怀里。他的一只手揽在苏翎的腰上,将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再无半点缝隙。他们的唇舌依旧在纠缠,凤轲带着苏翎,慢慢地将他带到池子的边缘。苏翎赤裸的背脊碰到池子边缘的绿宝石上,突如其来的硬度和凉意让他微微颤了一下。可凤轲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依旧紧紧地涌着。借助温和的泉水,凤轲小心地将苏翎的双腿抬了起来,缠绕在自己的腰上。苏翎明白他要做什么,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欲迎还拒,他顺从地将整个身体都攀附在凤轲身上,感受着水中的爱人温柔的动作。
“可以吗?”凤轲低声地询问。由于泉水的缘故,苏翎的身体很轻盈,也很柔软。凤轲的手指小心地探入苏翎的身体,仔细地扩张。苏翎没有说话,轻轻吻了他一下。得到爱人的暗示,凤轲再无顾忌。他进入苏翎的那一刻,感觉到怀中的人抱紧了他。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一的相拥恍如隔世。
不知道是因为水的温柔还是别的什么,这是比之前哪一都完美的拥抱。当所有的真相公开之后,他们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抛弃了欺骗和游戏的念头,一心一意地沉浸于温柔,互相抚慰。尽管,伤害和悲哀仍不可避免,可这却让他们更加珍惜眼来之不易的和谐。来日大难,那毕竟只是来日的事,而他们都走了太多的路,眼下,是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了。
凤轲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对待怀中的人,苏翎用身体和嘴唇回应着他,他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拥抱,过了今夜,他就会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国家,与凤轲为敌。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苏翎在凤轲怀中安静地靠着。
凤轲伸手抚摩着他的肩背,低低地说道:“翎,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不过,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低头去看怀中的苏翎,却发现怀中的人微微闭着眼睛,已经很安详地睡去。“真是的……”凤轲怔了一怔,接着微微苦笑一下,将他抱了起来。
一定很累了吧……一夜之间发生那么多的事。
凤轲有些疼惜地在苏翎额上轻轻一吻,将他抱到床上,守着他恬静的睡颜。
许久未曾见他睡得如此塌实了……这一的拥抱,苏翎的确向自己交付了所有。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凤轲了解苏翎,他不是一个会轻易原谅的人,能让苏翎如此放松甚至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恐怕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知道他们没有明天。
而今夜,是最后的放纵。
想到这里,凤轲的目光阴沉下去。
夜里苏翎睡得很好,甚至没有做梦。
然而,这样恬美的睡眠并未能维持多少时间,苏翎没有忘记他与萧然的约定,于是在清晨的曙光燃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也睁了开来。
“怀仞……?”在真相揭开以后,苏翎从不叫他的名字,尤其排斥凤轲二字,可此时,看到一脸憔悴的凤轲,他终于忍不住唤出那久违的两个字。凤轲望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睡不着,怕一闭上眼睛你就会消失掉。”苏翎的眼神低下去,避开凤轲的目光。
“都这么晚了,你不出去么?”苏翎转移话题,同时小心地提出了这个他最担心的问题。
“你……不希望我多陪你一会么?”凤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苏翎不做声了,轻轻咬住唇。他何尝不希望这样的宁静能够持久一些,可是他不能。萧然还在等着他,整个冰国还在等着他,他必需早日回去背负起那漫天的硝烟,那是他从昭明手中接过的责任。凤轲见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心中的疼惜又多了几分。他自失一笑,替苏翎盖好被子,起身,“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理,晚饭之前恐怕回不来了……苏翎,我走了……”
望着他穿好衣服,渐渐离去,苏翎忽然开口,“怀仞……”
凤轲站住了。他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回去,回到苏翎的床边。
苏翎虚弱地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苍白的手指在凤轲的脸上游移着,轻柔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美梦。凤轲握住了苏翎的手。
“怎么这么冷,记得要多穿衣服,你从来就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凤轲双手捧住了苏翎的手,把自己的嘴唇抵在上面,喃喃地说。“苏翎,答应我,以后要好好对待自己,不要再这样了……”
“……我答应你。”苏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极力地克制住了,没有让凤轲听出来。那双美丽的眸子望着无尽的虚空,薄唇中喃喃地吐出一句话,极低的声音,并未让凤轲听见――“不管以后是生离,还是死别,……”
凤轲最后拥抱了一下他,转身离去。
苏翎待他走远,艰难地支起身子,取出昨日萧然给的锯片,吃力地锯了起来。
昨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他的手随着动作微微颤抖,有好几几乎拿不住锯片。苏翎思量着,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在萧然到来之前必然锯不断所有的镣铐。他略一思索,迅速地作了决断,想从与墙角连接的部分锯起,其是双脚,待到萧然到来之时,只有两只手腕上的精钢锁链还未锯断。因为长时间的过量劳作,苏翎的额头和身上布满了冷汗,一双苍白的手被锯齿及断口划地伤痕累累,细碎的殷红纵横交错着渗了出来。
萧然见到苏翎的那一刻,一颗心剧烈地疼痛起来。
“苏翎!你没事吧?!”萧然抢上前去,焦急地问道。才一夜未见,苏翎就憔悴了许多,他轻轻喘息着靠在墙角,唇色很苍白,双手也无力,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抽离了他的身体。
萧然将苏翎从墙角扶起来。他的动作很轻柔,可苏翎还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苏翎的声音很低,可已经足够引起萧然的警觉,他低头望着怀中虚弱无力的身体,却看见苏翎微敞的衣襟下触目惊心的淤痕,萧然的忽然身体震了一下。苏翎感觉到了,抬起头来望着他。萧然忽然发觉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团烈火在胸中燃烧,几乎要爆裂开来。
“我要杀了他。”许久,萧然抱紧苏翎,咬牙切齿地说。
“不……”苏翎艰难地出声,才一个字出口,冷汗又从额头上落了下来。他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的呼吸,这才接着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快……”
他的身体没有半分力气,倚在萧然的身上。
萧然自是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苏翎的话音方落,他已经抱起了他。
“还好么?你的身体……”萧然如一道幽暗的影子,迅疾地穿梭于亭台回廊之间。
“无妨……”苏翎虚弱地回答。连续好几个时辰的锯锉几乎要了他的命,此时的他靠在萧然怀中,一边警觉着四周,一边积蓄着力气。
大亲王府的白玉台阶与琉璃瓦不住地向后退去。
萧然施展轻功,抱着苏翎飞离了王府,落脚的地方是一僻静的街道,一匹通体乌黑、只有四蹄洁白如雪的战马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乌云盖雪……”
“不错,是你的乌云盖雪。”
萧然紧张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来,微微松了口气,“自从与你走失后,它一直在找你。”
苏翎望着自己的爱马,一直紧崩的神经终于微微放松。然而,正当他稍微安下心来之时,一群戎装的亲兵忽然出现在他们四周!
“大胆狂徒!还不快束手就擒!”亲兵们持着各式武器缓缓逼近。
萧然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小心地抱住苏翎,一手握住佩剑的剑柄。
亲兵的人很多,都是大亲王府训练出来的一等一的好手。在无数的谋划营救中萧然曾经与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决非易与之辈。眼见已成合围之势,萧然不着痕迹地望了望不远的乌云盖雪,心中已有计较。“你能骑马吗?”苏翎双手的锁链并未斩断,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能。”苏翎快速而坚定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骑马走,我断后。”萧然迅速做出判断。
两人都是军旅出身,危急时刻都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眼前的情势十分紧迫,萧然带着重伤的苏翎要突围是不可能的,必须留下一个。而留下萧然的话,活着的希望会相当渺茫。
而关于这一点,苏翎和萧然都心知肚明。
“你走,我留下!”如果苏翎留下的话,无论如何,起码不会遭遇死亡的命运。
“战事危急,陛下需要你。”萧然的眼神是决然的,声音低而迅速,“苏翎,回去!”
短短的一瞬间,两人已经交换完了所有意见。萧然的话是极具说服力的,他们都知道,对于冰国而言,可以没有萧然,却绝对不能没有苏翎。苏翎咬牙,无数的念头电光火石地闪过,终于,低声道,“好!”
萧然如释重负,此时,亲王府的亲兵已经冲了上来。
萧然一边拔剑抵挡着敌人,一边朝乌云盖雪的方向移去。
被萧然刺死的亲兵飞溅了两人一身一脸的鲜血,萧然杀开一条血路,把苏翎送上了马背。他把手中的剑挂在苏翎腰上,苏翎还来不及拒绝,萧然已经在马臀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乌云盖雪一声长嘶,背负着他的主人绝尘而去。
乌云盖雪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已带着苏翎闯离了重兵包围。
苏翎双手持缰,可因为镣铐的束缚动作并不是很顺畅。所幸乌云盖雪是天下少有的良驹,又曾多伴随苏翎出生入死,与主人心意相通,是以一路上还算顺利。一人一马在燕京的街道上奔命疾驰,经过城门之时,守城士兵想要拦截,可苏翎一拉乌云盖雪的缰绳,战马会意,修长的前蹄踢倒阻碍的士兵,从上方一跃而过。身后有人追来,可他们哪里赶得上乌云盖雪的速度?苏翎驾御着爱驹一路奔去,身后众人惟有徒呼奈何而已。
一人一马就这样奔了许久,来到城外一树林。
树林很密,阳光疏疏落落地从枝头洒下来,幽然静谧。
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心情从苏翎心底升起,正惶惑间,树林忽然转出一人一马来。那马是一匹通体血红的战马,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色。马上端坐的男子腰佩长剑,一双碧色的眸子复杂地注视着苏翎。苏翎只觉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他下意识地拉住缰绳,往后退了一步。
凤轲望着他,望着苏翎苍白而倔强的眼神,一种隐约的疼痛渗透了他的内心。凤轲早已知道此营救行动,原本,他想放他离开的,这是昨夜他目睹了凤蹊带给苏翎的伤害后作出的选择。可这个选择太冲动,而现在他已经后悔了。苏翎不能回冰国,无论如何。
凤轲缓缓纵马,朝苏翎的方向踏了出去。
苏翎知道自己没有胜算。论智谋,凤轲不比他差,论武功,此时的他远不及凤轲,论脚程,凤轲的坐骑未必比不上乌云盖雪。可苏翎绝对不允许自己败在这里。一旦再被擒,以后想要逃离是难上加难,何况,这的机会是萧然赌上性命换来的。苏翎的手愈发握紧了长剑。
他警惕地望着凤轲缓缓逼近,心念百转,终于有了计较。
凤轲纵马越逼越近。“翎,跟我回去。”凤轲的声音很低沉。
苏翎冷冷一笑。“不可能。”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明晃晃的剑刃指向凤轲,这是他们第一正面为敌。凤轲望着苏翎的剑,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一咬牙,也拔出了自己的剑。在他拔剑的一刹那,苏翎的乌云盖雪已经风一般地跃起!黑色的身影如同一抹鬼魅,自红色的身影旁边一闪而过!然而,凤轲一直是知苏翎的,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警觉,此时乌云盖雪完美的跳跃和奔跑,却硬生生地被凤轲凌厉的剑风截住!
银色的剑刃刺了过来,凤轲无意伤人,只求苏翎束手就擒。可舞得密不透风的剑网依旧毫无破绽,把苏翎困在其中。苏翎亦是知凤轲甚,原本就没打算一跃能过,眼见凤轲的长剑刺来,苏翎手中的长剑却往自己的手腕斩落!――这一招,是以退为进。他不知道凤轲待他的真心有多少,是否忍心看着他自残。可如果凤轲阻止了这一剑,剑网势必会出现破绽,苏翎就能够闯出去;如果这一剑斩落,那苏翎亦能以一只断腕的代价换来另一只手的自由,与凤轲拼个鱼死网破。
――既然切不断精钢镣铐,切断自己的手腕也是一样!
凤轲没想到苏翎如此,目光一变,想也没想,手中的长剑已经改变了方向。他一剑隔开了苏翎准备自残的剑,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翎已经狠狠一夹马腹,奔了开去。而凤轲,沉浸在方才的后怕中,耽了一瞬,回神之际已是阻拦不及。
苏翎纵马狂奔,甚至不敢回头。
无数的往事随着倒退的树影一一掠过,如镜水月般不可触摸。他想起与凤轲在一起的情景,从初会到最终的敌对,他想起情人温柔的眼睛和怀抱,那总是轻柔抚摩自己的双手,那慵懒迷人的微笑,那些在耳畔呢喃的私语,一切的一切……在一夜之间变得粉碎。原来,都是假的。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苏翎狠狠地打着马,不知道奔驰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这是一荒芜的郊外,漫天的星斗照亮了无边无际的夜空。乌云盖雪的蹄声有节奏地响着,仍旧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前疾奔。身后的追兵已经无影无踪,清冷的夜风让苏翎纷乱的思绪逐渐冷静下来。他缓缓收了缰,看准一隐秘的地方下了马。
幽的黑暗中,万籁俱静。苏翎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有什么液体顺着脸颊水一般地流下来,苏翎伸手一抹,却分辨不出是汗是泪。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疲惫使他几乎虚脱,这场疾驰几乎要了他的性命,此时的苏翎浑身被虚汗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而冬的冷风则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热量,他把身子靠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韶京城内,月色凄迷。
月下舞剑的男子仿佛感应到什么,长剑一偏,划伤了自己的手臂。
“大公子,您没事吧?”廊下伺候的老总管见状,关切地询问。这里是苏氏本宅,长子苏砚的住所,苏砚自苏翎被擒那天起就经常在夜舞剑,仿佛只有这样方可稍微平复一下内心的焦虑。
“我没事。”闻言,苏砚淡淡地回答。
他用骨节修长的手指抚上小臂上的伤口,眉间的皱痕却得有如刀刻。
“那人与二公子是旧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大公子不必过于担心。”老管家察言观色,知道苏砚心之所忧,不禁劝解。苏家两兄弟感情是极好的,尤其是苏砚,从小对苏翎爱护有加,老管家都看在眼里,他心里明白,只要苏翎一日不平安归来,苏砚就一日不得心安。
“陛下不是派了萧公子前去营救么?二公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早知道司徒怀仞就是燕国的大亲王,当日我就应该,……翎的身体本来就弱,又对他用情至,怎禁得起如此打击?”苏砚的声音很低沉,里面充满着疼惜和懊悔。他知道苏翎是喜欢怀仞的,尽管连苏翎本身都未曾察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苏砚不禁流露出一丝痛楚,他如何能够容忍别人伤害自己一直竭尽心力守护的幼弟?!
“……上苍会保佑二公子早日平安归来的。大公子请早些歇息吧,如今战事又起,二公子不在,陛下又年幼,政务忙,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老管家暗自叹息,却只能如此说道。
苏砚沉默着,紧皱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他缓缓地回剑入销,转身走进了屋子。
苏翎醒来之时已经是七天以后。
连续七天七夜的高烧几乎要了他的命,所幸有强烈的意念支撑着他,让他终于挣扎着活了下来。乌云盖雪一直守侯在主人身边,在苏翎昏迷的时候,它就用舌头轻舔苏翎的脸和额头。苏翎睁开眼来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自己的爱马,他望着它黑色幽静的眼睛,虚弱地微笑起来,“谢谢你。”而那匹通人性的骏马,则低下头来亲昵地蹭着苏翎。
“就像一场梦一样……我曾经那么信任他,……”
“我们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呢……我会忘了这一切,专心辅佐陛下击退强敌,……”
苏翎喃喃地说着,抚摩着爱马柔软的鬃毛,目光忽然迷离起来。
1
时值沧雅帝五年,韶京城的春天来得早,此时已是桃盛开。
战争从去年一直持续至今,燕国大将军耶律青云在生擒苏翎之后再出兵,尽管冰国派了慕容序应战,依旧节节败退,燕国大军向前推进三千余里,举国震惊。
苏翎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到韶京的。
在清晨时分,带着一身的伤,随着流民一齐涌进城。
韶京的月色依旧是那么清冷凄迷,如同一弯浅浅的冰雪,静静地挂在黎明时分的天空。
马蹄踏碎了落,在被细雨滋润的路面上溅起漂亮的涟漪。苏翎拉了乌云盖雪缓缓地走,穿过烟水迷朦中岑寂的街景,来到一覆着青灰色屋瓦的宅大院前。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敲门。苏家本宅的大门前一直有侍卫把守,见到那一人一马在烟雨中缓缓行来,不禁举刀拦住了他们。
“站住,这里是首辅大人的府邸,外人不得随意乱……”那侍卫本想拦住不速之客,可话说到了一半,台阶前牵着马的人忽然抬起脸来。那是一张疲倦至极的脸,却掩饰不住倾城的艳色和眼角眉梢的倔强。这是一张属于苏家人的脸。“天哪,是二公子!快去禀报大公子,就说是二公子回来了!”侍卫慌忙进去禀报,甚至连应有的礼仪也顾不得了。
苏砚从门内走出来,披着一件薄绸的里衣,长发有些散乱地自肩头垂落。
他望着站在青石台阶前的那个人,望着细碎的桃瓣自苏翎身后缓缓散落,散落早春三月的烟雨迷乱了苏翎单薄的身影,氤氲的水雾中,只有那个人的眼睛是如此真实。
“翎儿……我的翎儿。”苏砚一把将弟弟拥入怀里。
隔着单薄的衣裳,可以明显地感觉出他瘦了,他的身体也冰冷,凉得仿佛没有一丝活气。
苏翎没有说话,安静地享受着来自大哥的拥抱。他把头靠在苏砚温暖的胸膛上,感受着大哥的心跳和气息,忽然之间,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日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他后悔当初没有听大哥的话,彻底查清凤轲的底细,可如今,迷途的孩子已经回来了……
往日的一切如同梦幻泡影,都已经过去,只有拥住自己的怀抱是那么真实,也只有这个人,一直站在自己的身后,默默地分担着一切,……
“大哥……我错了,……”许久之后,苏翎轻声地说。
苏砚不顾路上行人的好奇和侧目,将苏翎抱回府中。
他安排侍女替苏翎沐浴更衣,又着人启奏君王苏翎归来的消息,并请沧雅派御医前来。
沧雅来得很快,是带着大内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的。可他们到来时苏翎已经昏睡过去了,沧雅望着床褥中熟睡的苏翎,纵有千百般思念也不忍在此时打扰他。
“墨大夫,你替他看看罢。”沧雅的声音轻轻的。
苏砚从柔软的被褥中牵出苏翎一只细瘦的手,半透明的手腕上可清晰地看见红色的伤痕和淡青的经络。苏翎手上的镣铐已经在逃亡途中被他自己锯断,而套在上面的钢环也被苏砚用宝剑斩了下来。御医将手指搭在苏翎的手腕上,半晌,脸色凝重地收回手。
“如何?”是沧雅的声音。
“回禀陛下,苏大人的情况不是很好,……”他抬头看了一眼苏砚和自己的君王,接着说,“如果臣没料错的话,苏大人曾经中过极厉害的毒,在战场上又受了很严重的伤,之后虽得到过细致的照料,但其后的流亡使伤势更加严重,再加上心中有一些郁结之气,致使毒气入侵心脉,伤势更是渗透五脏六腑,拖垮了整个身体,……如今,恐怕……”
“恐怕什么?”这一回,连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苏砚也忍不住了。
“恐怕……苏大人的一身武功,是保不住了。”
“你是说……”
“不错。以大人目前的状况,没有性命之忧已属万幸。”
“没有办法救了么?”
“恕臣无能为力。”
御医的话一字一顿,透着惋惜。
沧雅重重的一拳砸在檀木的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苏砚的手指握紧了床塌旁的横栏,许久,低声道,“你说他曾经中过毒?”
“是。非常厉害的毒。如果下官没弄错的话,应该是燕国的秘毒冻绿。”
“……冻绿之毒无药可医。”御医低声补充了一句。
窗外的春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可房内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苏翎的身体向来是很弱的,可顽强的意志力总让他在艰险关头一地挺了过来。
在苏砚和御医等人的悉心照料下,苏翎的伤势日渐有了起色,虽然恢复得很慢,但终究在一天天好起来。养伤的日子里,窗外总是下着淅沥不断的春雨,苏翎闲来无聊的时候就幽幽想着心事,有时苏砚抽空来看他,兄弟俩便就着一壶清茶下几盘棋子。
苏翎一直是很安静的,只是偶尔会问起外面的战事。苏砚知道他担心,见他问起时,便拣重要的说上一两句,而苏翎总能从中分辨出局势的好坏来,不管苏砚说得是多么轻描淡写。他想重新回到战场,可身体的状况告诉他这不可能。苏砚对苏翎的伤势绝口不提,苏翎也不问,可极度乏力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内息已经很清晰地让他感觉到了什么。
无边丝雨细如愁。
琉璃棋子被拈在指间,衬得下棋人的手指愈加透明。
苏翎沉吟地望着如星罗遍布的棋盘,许久,轻轻抛落了手中的白子。
“不下了,看来我还是赢不了大哥。”床塌上半倚的美人有些任性地皱皱眉。
苏砚好脾气地笑笑,起身收拾了棋盘,将一碗熬得很精细的绿米粥端到苏翎面前。
“趁热吃点,劳累了大半天,也该歇息一下了。”苏砚一边说着,一边用纯银的勺子从青瓷碗中舀出一勺绿米粥,送到苏翎唇边。从御田送来的新米有着很清新的淡香,苏翎乖乖地张口,让大哥把米粥喂进去。苏砚的手脚有些笨,有一些汤水从苏翎唇角流了下来。苏砚慌忙寻找丝巾替他擦拭,苏翎见他如此,微微眯起眼睛愉快地笑了出来。
“以为你大哥是万能的么?”苏砚眉一挑,难得和苏翎开起了玩笑。
“不是,只是没想到大哥也有做不来的事。”
“大凡是人,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
苏砚的话中有话,静了一下,发现苏翎正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
苏家两兄弟的心意一直是相通的,这段时日以来,尽管彼此都未曾提及苏翎失去武功的事,但苏翎的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而苏砚也知道苏翎明白。苏翎从来不说什么,可抑郁却总是积在心底,苏砚想找机会劝慰苏翎,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有机会提起。
苏翎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大哥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可有些事情不是说释怀就能够释怀的,更何况如今冰燕两国还在交战,他不甘心萧然用生命换回来的只是一个废人。萧然……听说那个年轻人自燕京一役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而苏翎坚信,气急败坏的凤家兄弟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用生命换我回来……”苏翎的声音很黯然。
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掌抚摩上了苏翎的长发,许久,将他拥入怀里。
“只要你活着,对大哥,对陛下,甚至对整个冰国……就是一种幸福。”
“翎儿,不要太勉强自己,你已经做到最好。”
苏砚的语气很轻柔,带着一种低沉的蛊惑人心的色彩。苏翎僵硬的身子在听到大哥的话后略微有了一丝的放松,然而,他依旧枯涩低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别想那么多,翎儿,好好地睡一觉,还有大哥在呢,等你伤势养好之后,让大哥告诉你,以后该做什么。”苏砚低下头,用自己的下颌抵住了苏翎的头。床塌的一旁摆放着收拾整齐的琉璃棋子,苏砚望着它们,心里明白,自己的弟弟之所以会输给自己,完全是因为心里装了太多的事――苏家两兄弟的棋艺,原本实在是相差不远的。
苏翎不再说什么了,他不想让大哥过分担心。
他缓缓闭上眼睛,试着放松自己,让自己沉浸在至亲之人的温柔里。
“大哥。”许久之后,正当苏砚以为弟弟已经熟睡,将他放下时,苏翎忽然扯住他的袖子。
“我在。”苏砚的声音很温和,伸手替苏翎掖了掖被角。
“慕容序是怎么回事?”苏翎半闭着眼睛,已经有些困倦了,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流亡途中,他见到了冰国军队节节败退的景象,新册封的大将军慕容序表现出了极度的懦弱无能,根本无力抵挡燕国大军――可苏翎知道,慕容序的能力不是那么弱的。
苏砚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下,“那个人……以慕容序妻小的性命胁迫他。”
苏翎的身子颤了一下。“……他?”
“是。而慕容序从来就不是什么破除万难成就正义之人。”
司徒怀仞,或者说是凤轲,在冰国苦心经营那么多年,冰国大大小小官员的弱点尽入他掌握。他指使燕国对这些官员威逼利诱,致使其中的很多人不曾在冰燕之战中使出全力。
苏翎沉默了一下。苏砚怕他有事,在床前站了一会,可苏翎很安静地闭着眼睛,苏砚略微放下心,这才转身离开了。
15
苏砚在第三日上就离开了韶京,前往战场,而苏翎则留在苏砚府上养伤。
这几日,苏翎的身体有了些起色,闲暇时便在院子里坐坐。沧雅时常来看他,每来时都捧着一大摞折子,一边批阅一边陪着苏翎。而苏翎总是安静地在下看着书,遇到沧雅有不明白的政事,便稍为指点一二。
上等的寒山初雪在石桌上散发出幽淡的清香,间或有早春的雨丝飘入其中,激起一丝细微的涟漪。沧雅从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微微伸直了身子,拿起桌上的细瓷茶盏。
“陛下,茶凉了,命他们换壶热的吧。”沧雅正要喝,却听见一旁的苏翎淡淡地说。
苏翎坐在桃树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卷古书,细碎的桃瓣落下来,停在他洁白的衣襟和乌黑的长发上。沧雅微微笑了一下,命下人换了一壶热茶来,他并不是很在意茶水的冷暖,只是很喜欢听着苏翎吩咐。苏翎见茶水换了上来,一低眉,又低头看手中的古书。
沧雅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苏翎的面前,笑道:“坐了半天,你也该渴了。”
苏翎望着温热的茶水怔了一下,再怎么被人伺候惯了,他也不习惯劳动君王的大驾。细瓷的茶盏上缠绕着精致素雅的纹,这是卢州出产的上品,专供君王使用的,平日里连苏翎也不会用它。沧雅托着茶盏,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苏翎,苏翎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静默了。
“嫌我用过的杯子不干净么?”沧雅轻柔的声音传来。
苏翎慌忙摇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君臣有别……”
“在你面前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君王。”沧雅的声音幽幽的,“苏翎,不要这么抗拒我,好么?”
“我……”苏翎低了一下头。随着他的动作,肩头的桃瓣飘了下来,飘落一地雪白和淡粉。他能说什么?君臣之间,有一些界限是不该逾越的,也无法逾越。年轻的时候他不懂事,可如今,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是绝对真心的。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明明你离我那么近,可是很多时候,我却觉得你离得好远……”沧雅望着桃树下画一般的美人,声音有些怅然,“苏翎,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你不是权臣,从来都不是,不会有哪个权臣像你这样栽培一个君王,……你只是害怕冰国会后继无人,……这些事情,直到你被俘之后我才明白。你一直担心我无力挑起冰国的担子,害怕冰国在失去你之后变得不堪一击,是吗?”
“陛下……”苏翎避开沧雅的目光。
“苏翎,这些年来,你到底独自承担了多少……”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一定会做个好皇帝……喝了这杯茶吧,算我向你道谢。”
沧雅的语气很轻柔,苏翎不好再说什么,双手接过了茶盏。沧雅细白的手指碰到苏翎冰冷的手,丝绸一般的触感让他心神一漾。他想握住他的手,可是忍住了。苏翎安静地喝着沧雅递过的茶,心里咀嚼着沧雅说过的话,一股心酸的暖意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了……这孩子终于开始懂事了……
缤纷的落洒在苏翎的发稍,沧雅望着苏翎,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替他摘去细碎的瓣。
苏翎……我会做一个好皇帝的,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够保护你……
弹劾苏翎之事着实闹了一阵,渐渐地大臣们也不再提。
毕竟如今在前方的是苏砚,手握重兵。以李稷为首的一干大臣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动摇军心,另一些大臣则是觉得苏砚得罪不起,加之沧雅本身并没有怪罪苏翎之意,事情也就逐渐平息下来。
苏砚在前方身先士卒,几乎是所向披靡。
捷报频频传来,苏砚仅用两个月就收复了沧州、肃州等地,目前与耶律青云对峙于历州。
历州自古为军事重地,往前是一片肥沃的平原,并无天险可守,夺回了历州就是夺回了冰国的一半门户。耶律青云死守不放,可苏砚的攻势也咬得很紧,几场阵仗下来,耶律终于露出疲败之象。半月之后,前方消息传来,说是燕国君王凤蹊即将御驾亲征,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历州。
燕京。
大亲王府。
此时已是冰国的春,可燕京城内依旧是冰雪萧瑟。残雪和枯枝点缀着荒凉的庭院,一如院中舞剑人苍凉的心境。剑气纵横,摧折一地枯枝残雪,也逼退了院外人进入的脚步。
“大亲王还是不肯见我么?”亲王府外,身披白袍的凤蹊一脸冷厉,向下人问道。
“……是。这段时间,大亲王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舞剑,他吩咐过了,不见任何从宫里来的人,特别是……陛下您。”府中的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放肆!”凤蹊终于忍不住了,一甩衣袖,踏进了王府。
众人想要阻拦,可是又不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凤蹊闯了进去。自从上苏翎出事以后,凤轲就拒绝与凤蹊见面。凤蹊几试图接近他,都被凤轲冷冷的一句“你不再是我弟弟”挡了回去。
凤蹊不明白凤轲的痛苦,在他看来,苏翎只是他们的敌人。他无法理解哥哥竟然会爱上自己的敌人,他那一向冷静睿智的哥哥,究竟为什么在此事上如此冲动?凤蹊咬牙切齿,对苏翎的憎恨又多了几分。他的脚步在漫长的回廊上落下悠悠的响声,听起来有些孤高和落寞。
哥哥……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那个人,竟比江山,竟比我,还重要么?
修长的身影在残雪覆盖的庭院中停了下来。清冷的月光下,碧眸男子正在舞剑,剑气如虹,很快就逼到了凤蹊面前。凤蹊往后让一步,却没让过,犀利的剑气刺伤了他的脖颈,有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哥哥,你要杀我么?”凤蹊的声音很平静,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委屈和悲伤。
凤轲望着手中的剑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的力道一向是控制得极准的,收放自如,可如今竟然刺伤了凤蹊……难道说,苏翎被伤害的事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那么大的阴影?
甚至,让他对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拔剑相向……
凤轲眼中的神色一连变了数变,最终却抬起头来,迎上凤蹊的目光。“不要再叫我哥哥。”
“哥哥!”凤蹊的语气有些急切,“你准备不理我到什么时候?我要出征了,对手是冰国的苏砚……也许这我会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哥哥,你真的忍心不理我?”
“陛下乃是万乘之尊,怎可说出如此不祥之话。再者,陛下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
凤轲冷冷地说完,望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提剑从他身边走过去。凤蹊一急,一把抓住了凤轲的衣袖,“哥哥!”“不要再叫我哥哥!”凤轲忽然吼了出来。一时间,两人都静默了。
凤轲涵养极好,即使动怒也不会轻易吼人。凤蹊从小到大还从未见哥哥这么愤怒过,这种愤怒如同一根尖锐的刺,地扎在凤蹊心里。凤蹊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望着凤蹊惴惴不安的眼神,想到他即将独自踏上战场,凤轲内心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下来。
这个弟弟……这个高傲任性,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弟弟……
“不要再叫我哥哥。你曾那样伤害苏翎……你知不知道,我用我的整个灵魂爱着他……你这样叫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肮脏。我没能好好保护他,让他受了那么多苦……甚至,还……”凤轲静了一下,修长的双眉一皱,闭上眼睛,“每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觉得自己该永生永世万劫不复……我不知道该怎样弥补对他的伤害,更可笑的是,伤害他的人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我不能再叫你弟弟,小蹊。每当这么叫时,我心中就会浮现出苏翎伤痕累累的身体……
“我……”凤蹊怔住了,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来,那天带给凤轲的伤害也是如此重么?可是,为什么会爱上苏翎呢?为什么,偏偏爱上自己的敌人呢……
指间的衣袖被一分一分地抽来了,凤轲再也不看凤蹊一眼,独自远去。
苏翎坐在庭院中的靠椅上,将一只伸给御医。
满树的桃开得如火如荼,不时有瓣飘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
“刘御医,我的病情如何了?”苏翎的声音很温和,带着水晶般的质感,在空气里悠悠回荡。
“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一些,只是身子仍然很弱,须得慢慢调理。”刘御医微微笑着,回答。
“还是很严重么?”苏翎微微沉吟了一下。他的身子如何他最清楚,这几天依旧觉得无力得很,何况,刘御医仅仅说是好了一些,若身体状况不是特别不好,御医们通常不会对病人如此说。刘御医的神色有些迟疑,苏翎淡淡笑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收回自己的手,望了一眼身边的御医:“刘御医,我想问你,这世上有没有能让人武功恢复的药――哪怕仅仅只是一瞬也好。”
“这……”刘御医看了一眼苏翎,“大人,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上战场去。”苏翎淡淡说道。
身边的御医惊了一下,“大人,以您现在的体质,万万不可!”
“所以我问你有没有那样的药。”苏翎的话音依旧很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听闻燕国的皇帝凤蹊御驾亲征了,我要亲自打败他。”他不能容忍那个人曾经那样地伤害他,这件事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报仇,不借助任何一个人的力量――哪怕那人是他哥哥。
“这……大人,有苏砚大人在前方,您不必担心……”刘御医不明究里,只是劝着苏翎。
“刘御医,这些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我一定要亲自打败凤蹊……“苏翎轻轻冷笑了一下,“即使世上没有能恢复体力的药,我也一定要去。我要用我的双手杀了他。”苏翎冰冷的语气让刘御医微微一惊。苏翎的脸上写着坚定的信念和决心,年老的御医察言观色,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既然大人决心已定,那老夫就给您半枚药丸――大内珍藏的蕴华丹能凝聚人的元神,使人在半个时辰内力量大增,有如神助――用在大人您的身上,当可恢复您以前的武功,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御医说到这里,看了苏翎一眼,“不过,大人,这枚药丸极其损耗人的元神,您气血本虚,又身中冻绿之毒,药力过后恐怕会极度虚弱,终此一身都再难复原。”
“我不在乎。”苏翎淡淡道。自从知道凤轲的身份后,他的一生本就已经失去了光明――如今,只要能够手刃凤蹊,保住冰国并且一雪前耻,他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不过,刘御医,半个时辰实在太短,有什么办法能够延长药效吗?”
“这……原本,大人如果服下完整一枚蕴华丹的话,就可将时间增长至一个时辰。不过,您的身体实在太弱,若服下完整的一枚,定然会承受不了,药效减退之后,您将有性命之忧虑。”
“这样么……我明白了……”苏翎略微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刘御医,你下去吧,下来时,记得替我带半枚药来。”
16
历州城外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一阵砂风吹过,刮在脸上生生地疼。
苏砚从营帐中走出来,极目远眺,只见连绵起伏的山丘连着青灰色的天际,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从营地外面缓缓行来。望着那匹战马,苏砚忽然怔了一下――
那是苏翎的坐骑,那么,马上的那个人……
他快步走出营地,向前迎去。苏翎身着一袭火红的战袍,一头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迎着砂风,有些散乱地飘扬着。浓重的色彩将苏翎的脸衬得有些苍白,这让苏砚的眉微微皱了一下。苏砚迎上前去,扶自己的弟弟下了马,这才开口道,“怎么这就来了?叫你多休息几天的,这边我应付得来。”二十天前,身在历州的苏砚接到京城传报,说是苏翎即将奔赴战场。这个消息让很多士兵精神更加振奋,可苏砚却很是担心弟弟的身体。
“不要紧的,我没有大哥想象的那么弱。”苏翎淡淡笑了一下,却小声咳嗽起来。苏砚脸色一沉,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伤还没好罢?你这么做,真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么?”
“大哥……”苏翎的笑有些凝住了,他叹息一声,低头,“我也是没有办法……”
“不信任大哥么?”苏砚伸手替他裹紧了披风,接着道,“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苏砚明白这个弟弟,弟弟此时来历州绝不会是出于军务方面的考虑――即使凤蹊亲征,苏砚也未必挡不住,苏翎来这里一定是为了别的原因。
果然,苏翎的头微微低下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苏翎这才对大哥说道,“大哥,我要亲手杀了凤蹊。”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望着大哥。那双幽黑的眼睛在寥廓的天幕下闪烁着熠熠光辉,显示了主人无比坚定的决心。苏砚微微怔了一下。他不知道弟弟与凤蹊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可弟弟的眼神告诉他,他恨极了那个燕国君王。苏砚望着自己的弟弟,“是私怨?”
“是。”
“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体……“
“我向刘太医拿了药,他说这药能保我恢复一个时辰的武功。”
“对身体的伤害如何?”苏砚很清楚,大凡此类药物,多半以消耗元神为代价,对身体大有损伤。
“……死不了。只是事情过后又会在床上躺一断时间。”苏翎笑笑,语气轻描淡写。
“……你,……需要我帮忙么?”苏砚明知道那药很危险,决不象苏翎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却没有追问下去。他了解这个弟弟,只要是苏翎不想说的事,任谁都是无法问出来的。
“不知道……但是,大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你要亲手杀了他,可以,但我不容许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翎儿,不管你要做什么,记得先和大哥商量一下。”
“好,大哥,我答应你。”
苏砚闻言,伸手拍拍弟弟的肩,继续向前走,“今天夜里,大家会替你办个洗尘宴,待到酒宴过后,我们再详细讨论对敌计划罢……”
历州的夜色是璀璨的蓝。
苏翎从自己住的帐篷中出来,抬头仰望着夜空。
酒宴刚刚结束,将士们都喝了不少,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馥郁的酒香。一些不当值的士兵已经彻底醉了,只有苏翎的眼睛依旧是明亮的,衬映着夜空中的千亿星辰,如同水晶般熠熠生辉。
他望着历州的方向,想到那个面目酷似凤轲的男子,一股隐约的疼痛忽然浮上心头。
那个男子……骄傲而犀利,敏感而单纯,是“他”细心守护的弟弟啊……
可是,苏翎决心要杀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
杀了他,不仅是为自己所受的屈辱报仇,更重要的是,他要亲手斩断自己与“那个人”之间的最后一条退路。他要借助凤蹊的血把凤轲逼上绝路,让凤轲彻彻底底地放弃自己……
凤轲对苏翎实在是太好了,这种怜惜和忍让往往会让苏翎不知所措。苏翎害怕自己会心软,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就原谅了这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可是他不能原谅。他的一生已经经历过太多背叛,以至于他再也不敢冒险去接受任何一个人……苏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崩溃,也许会再一接纳凤轲,把冰国推上毁灭之路――他要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与凤轲做个彻底了断。
苏翎这样想着,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佩剑剑柄。
“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蓦然间,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
“……大哥。” 苏翎回过头去,轻轻笑了一下。
“进去吧,这里风大。”苏砚低头看着他。
“不碍事,我说过我没那么脆弱的。”苏翎的手指在长剑上弹了一下,“一切都还好吧?”
“各都很平静,没什么异样。”苏砚方才到四转了一圈,一方面是找苏翎,一方面也是巡逻。今夜冰国阵营大开酒宴,最担心的就是燕国趁乱袭击,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很安好。
苏翎笑了起来,“大哥做事还是一贯的严谨。”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砚顿了一顿,“到是你,对于手刃凤蹊之事究竟有什么打算?”
“大哥,”苏翎转过头来,“我想过了,历州城内防守森严,要暗杀并不容易,只有把凤蹊诱出城来――凤蹊为人骄傲,只要我们在城外叫阵,他多半会亲自出马。”
“如此甚好。翎儿,你要亲自带阵么?”
“是。”苏翎点点头。
苏砚却看他一眼,拒绝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不可以如此冒险。我去把凤蹊引出来,你站在远放箭就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翎儿,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是不会让你上阵的。”
苏翎咬住了嘴唇。望着大哥难得严厉的目光,许久,微微点了点头。
凤蹊是个烈性的男子,加之他又才华横溢,寻常人很难挫其锋芒。苏砚忽然开始有些庆幸,幸好这带兵的是自己,而不是苏翎,否则的话,以苏翎的倔强和凤蹊的任性,还指不定会多死多少人。然而,苏砚这样的庆幸也只维持到三天以后。苏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历州的战鼓和号角唤起了他血液里一些最本质的东西,而和凤蹊之间的仇大恨更是催化了他披甲上阵的欲望。苏砚原本准备再拖延一段时日,让苏翎养养身体,可苏翎显然不这么想,他望向战场的眼神每每令苏砚惊心。第三天的夜里,苏翎在营地里找到苏砚。
“大哥,”苏翎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说出来的话也开门见山,“明日我要上战场。”
“翎儿……”苏砚不易察觉地皱眉,“可是,前几日你长途跋涉,如今你的身体,……”
“已经不要紧了。”苏翎打断大哥的话,粲然一笑,“大哥,明日让我去。我要亲手杀了他。”
其实,不仅苏翎等不得,历州的战局也等不得。凤蹊亲征,燕国士兵的斗志正高涨,虽说冰国也有苏砚和苏翎支撑,可总没有帝王亲自压阵来得令人振奋。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杀死凤蹊才能在气势上压过对方――而且,一旦凤蹊阵亡,冰国阵营自当不攻自破。苏砚知其中利害,虽然心疼弟弟,但局势如此,苏砚也不好再拦。
苏砚沉吟了一下,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拦你。不过,翎儿,你明日一定要平安归来。”
苏翎低下头去,有些惨淡地笑了一下,却没有让大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平安归来……也许,这只能是个奢望吧?离开韶京之前,刘御医虽只答应给他半枚药丸,然而以苏翎的手段和关系,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他拿到了整整一枚药丸,那是足以夺去他性命的分量――可是苏翎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为了多一分把握,他宁愿赌上自己的性命。
反正,杀死了凤蹊,斩断了最后的退路,解除了冰国的危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他杀死了那个人唯一的弟弟,所以,只有用生命来赔偿他。
苏翎抬起头来,却见天上的一颗星子,不知何故突然暗了一下。
这是两国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燕国君王凤蹊与手握冰国实权的苏家兄弟正面交锋,双方都是极强悍的人马,久经沙场惯于屠戮,才片刻工夫,就把历州城外变成一片染血的修罗场。这场战争一直从清晨持续到傍晚,在费尽周折之后,苏砚终于不动声色地把凤蹊引到苏翎弓箭的射程之内――按照事先约定,一旦凤蹊进入射程,苏翎就立即放箭!在亲兵们的贴身保护下,苏翎已经等待了整整一天,他眼见凤蹊进入射程,毫不犹豫地催动体内药力,同时举起了弓箭!
――银色的羽箭对准了凤蹊的咽喉。
苏翎的箭法很准,鲜少有失手的时候,在对准凤蹊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明白,这一箭射去就是穿喉,再无半点挽回余地!那一瞬间,无数的前尘往事掠过苏翎心头――那个叫做“怀仞”的男子细致的亲吻与微笑,那无数个温柔缠绵的夜晚,那一场痛彻心肺的背叛,还有那些纠缠不清的痛楚与爱恋……苏翎的视线有些模糊了。然而,正在此时,战场中心的凤蹊也发现了苏翎,那双像极了凤轲的眼睛向苏翎望来,不知为何,竟让苏翎的手剧烈一颤!
仅仅是对着那个人,那个长得像他的人,苏翎就下不了手去。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一下子被击溃,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扔下手中的弓箭,逃离那双像极了“他”的眼睛。剧烈的痛苦与挣扎中,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视野之中,竟然出现了那个人的脸……!苏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定神一看,却是凤轲骑着战马往凤蹊的方向冲去!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凤轲手中挥舞着长剑,沿途斩杀冰国士兵如同草芥!
……凤轲。直到十五日前,凤轲才接到消息,说苏翎要亲赴战场。凤轲担心苏翎与凤蹊的相遇,这才心急如焚地赶来――他不知道自己担心谁多一点,可是,在看到苏翎举箭对准凤蹊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心胆俱裂!极度的恐惧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凤蹊的方向冲去,一路上,凤轲大声呼喊着什么,可离得实在是太远了,没有谁听得清楚。
凤蹊的眼睛地望着苏翎,接着像是感应到了哥哥的呼叫,回过头去看了哥哥一眼。凤轲的焦急让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掉转马头想要逃开。苏砚目光如冰,一剑阻住了他。
凤蹊的作势欲逃如一记警世的长钟,一下子惊醒了苏翎。……是的,他不能放过他。
望着欲逃的凤蹊,望着斩杀冰国士兵如草芥的凤轲,苏翎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明白此箭的意义,明白这一箭将杀死什么和挽救什么……所以,这一箭,他无论如何都要射下去!
杀戮近在眼前,可凤轲亦在眼前。苏翎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不敢看向那个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准了凤蹊的咽喉。当银色的羽箭离弦的那一刻,苏翎觉得,仿佛连自己的心也被抽空了。他望着羽箭向凤蹊飞去,身子剧烈地晃了一晃,眼前一黑,坠下马来。
银色的羽箭如一簇流星,穿越沙场的烟尘疾驰而来。
一时间,仿佛连天地都安静下来,只有羽箭冰冷的声音呼啸而过。
凤轲的脸色陡然变了,隔着半匹马身的距离,他本能地去拉弟弟,可就在他的手指触及凤蹊的那一瞬,银色的羽箭蓦然穿透凤蹊的咽喉!年轻男子的身体在马上晃了晃,鲜血从颈间的伤口喷涌而出,如同最艳丽的桃铺天盖地洒落。此时的凤蹊犹如一只失羽的大鸟,挣扎着坠落。凤轲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了自己一身一脸,他的手指触碰到一片冰冷的盔甲,而那盔甲则顺着指尖滑落了……一如弟弟失落的生命,再也无力挽回。刹那间,凤轲的脑子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来时,弟弟的身体已经重重地掉落在尘土里,只有飞溅的血雨和尘土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凤轲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翻身下马,一把抱住凤蹊的身体。
“蹊……小蹊……”他颤抖着叫他。凤蹊的眼睛微微张开了,望见自己的哥哥,许久,费力地翕动嘴唇,仿佛要诉说什么。千军万马的包围中,凤轲俯下头去,极力想听清凤蹊的诉说,可凤蹊的声音实在是太低了,凤轲费尽全力,却只听见两个单字――“哥……哥……”
……哥哥,我用生命偿还了你的苏翎,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你肯再拥抱我,太好了……你的表情为何如此绝望?你是在为我悲伤吗?不要难过,让我再叫你一声哥哥,……哥哥,……
凤蹊望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凤轲,想要抬手抚上他的脸,手臂却无力地垂下了。年轻的身体在哥哥的怀中停止了呼吸,只有他唇边残留的一抹笑容,淡得若有若无……
凤蹊的猝亡给燕军带来了惊天动地的震撼,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几乎已形同溃败。
苏砚的目光有如寒星,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局面,凤蹊颈间喷溅出来的热血仍残留在他的身上,此时仿佛余温还在。是战?还是撤?刹那之间,苏砚的心思百转千回。
他望着眼前怀抱着弟弟、几乎失去了抵御能力的凤轲,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他几乎想就此一剑斩落……可是,他不能。那个人是苏翎喜欢的男子,尽管他背叛了苏翎……可苏砚,总该给弟弟留下最后的一丝希望。即使凤轲和苏翎再也不可能走在一起,苏砚也不会一剑杀了他――他明白那一剑下去将会是怎样的伤害和裂痕,而苏砚,永远做不到弟弟那样的残忍。
想到自己的弟弟,苏砚的心情又沉重几分。他抬头望向弟弟的方向,发现苏翎已经被亲兵们抱上了战马,众人簇拥着他,往营地的方向退去。燕军溃败,无人阻挡那一小队亲兵。苏砚望着苏翎平安离去,不禁微微松了口气。翎,你的使命完成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
苏砚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大声下令:“全军前进,务必攻下历州城!”
这是一场炼狱般的战争,鲜血染红了历州城内外的土地,在溃散的燕军面前,冰国大军尽情发泄出积压了许久的恶气,国仇家恨爆发出来,一时间整个战场流血漂橹,景况残不忍睹。
凤轲背负着弟弟的尸体,尽最大的努力调整着军队阵形,可君王驾崩对燕军的打击太大了,一时间,竟然连凤轲这样的才俊也无可奈何。凤轲心情本就沉重,此时见败势已定,军队溃不成形,也无心恋战,只勉强将燕军集结起来,往北方退去了。
历州城外的砂风一阵紧似一阵,在这个五百年前的古战场上,不知如今又添多少冤魂?
17
“罗大夫,他怎么样了?”历州城中的府邸内,苏砚焦急地询问着替苏翎搭脉的大夫。
自从历州城外一役后,到此时已经三天了,三日来,苏翎日日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苏砚请遍附近名医替苏翎医治,可没有一人看好苏翎的病情,大夫们都说苏翎将不久于人世,这话使得苏砚忧心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这一日,苏砚请来了云游至此的神医罗言平,据说此人行医六十余年,是全天下最好的神医――苏砚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请他替苏翎诊上一脉。
然而,听到苏砚的询问,罗言平却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从苏翎手腕上抽回来。
“苏将军原本就旧伤未愈,此又服用了过量的蕴华丹,致使他体内的元气损耗殆尽,眼下,即使是大罗金仙再世恐怕也难治了。”罗大夫的话一字一顿,敲击在众人心上。
向来镇静的苏砚此时也心情一沉,急切地问道,“已经没有办法了么?”
“请恕老朽无能为力……督统大人,少则三日,多则十日,苏将军必将撑不过去。”
“请您救救翎儿,罗大夫,请您一定要救救他!”苏砚一把抓住罗大夫的手臂,恳求。
然而,老者悲悯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兄弟俩,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大人,请您放弃吧……”
他说完,一拂袖准备离开。
“大夫!大夫!!”苏砚拉住他的手却没有松开,他知道这一松手将意味着什么……虽然,连名震天下的罗神医都说苏翎已经救不活了,可是,身为哥哥的他又怎能放弃?!
“大人,请您放手。”
“不行,罗大夫,无论如何都请您留下来,翎儿他,翎儿他……”
正争执间,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苏翎忽然挣扎起来,破碎的呻吟从他口中逸出,而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肌肤滚滚地淌下来。
“翎儿!翎儿!!”苏砚察觉苏翎痛苦的样子,蓦然松开了罗大夫的手,来到床前。
昏睡了三天三夜的苏翎此时却挣扎得很厉害,在度的昏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令他不由自主地在床上翻滚起来。苏翎不停地挣扎着,单薄的身体时而蜷缩,时而放开,十根手指地陷进被褥里,力道之大甚至连崭新的被褥也被撕裂。
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什么回事?不要说苏砚,就是连行医半辈子的罗大夫也一时呆住了――这种极度的痛楚,不是服用蕴华丹过量该有的症状。
一怔之后,罗大夫冲上前来,试图抓住苏翎的手腕。苏翎挣扎得很厉害,罗大夫一人根本制不住,苏砚紧紧抱住弟弟的身体,这才让罗大夫抓住了他的手,再仔细地诊起了脉。
“天哪……怎么会这样……”罗大夫的脸色一连变了数变,许久之后,忽然喃喃出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砚焦急地问道。
“请问督统大人,苏将军以前是否曾中过一种名唤‘冻绿’的毒药?”
“不错,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怎么?”
“冻绿之毒无药可解,一旦中毒就会反复发作……如今,应该是到了冻绿发作的日子了,冻绿的毒性与蕴华丹的药性相互冲突,这才致使苏将军痛苦不堪。”
“那要怎么办?罗大夫,请您务必救救翎儿!”
“原本,苏将军应该必死无疑,但眼下看来,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罗大夫抬眼望着苏砚,微微松了口气,“大人,蕴华丹是挖掘人的潜力、从而消耗人元神的药,而冻绿则是抑制人发挥潜力的药――这两者的药性相互制约,或许苏将军还有一线生机。”
“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极度的激动让苏砚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放任不管,让这两种药性斗争下去,直到互相消耗殆尽――如此一来,不仅蕴华丹药性可解,也许连号称绝无解药的冻绿之毒也可一并除去。”罗大夫沉吟道。
“就这样放着翎儿不管么?”苏砚明白他的意思,然而,望着苏翎痛苦的样子,不禁心疼。
罗大夫微微点头,又沉吟一下,道――
“但是还有一点,苏将军体内的蕴华丹分量很重,而身中冻绿的时日久了,使其毒性减弱,无法与蕴华丹抗衡。若是不能加重冻绿的分量,使之与蕴华丹相互平衡,那么,苏将军依旧难逃一死。……不知苏将军是如何中的冻绿?如今还能找到这种毒药么?”
闻言,苏砚久久地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苏翎是如何中的冻绿,也当然知道哪里还有冻绿,可是,那个人,会将冻绿交给他么?……苏翎,毕竟害死了那人最疼爱的弟弟。苏砚沉吟许久,怀中的苏翎却挣扎得越发厉害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剧毒在体内无休止地发作,令他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
苏砚望着怀中的弟弟,终于下定决心,“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冻绿,我要去见那个人。”
夜色黑沉如墨,铺天盖地的大雨瓢泼而来,仿佛整个天河的水都倾泻而出。
历州城北方的昌邑镇内,四下里寂静到了极点,只有狂烈的风声臀薇叩挠晟充斥着整个世界,间或有闪电直劈下来,仿佛撕裂了整个天幕。一名男子正借着雨夜的掩护在屋脊上疾驰,他黑色的身影如一道幽灵,瞬息便湮没在无边无际的大雨中?
灵堂四周挂满了白色轻纱,风雨吹过,白纱肆意飘舞纠缠,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飘忽。
凤轲安静地站在灵堂里,望着狂风骤雨声中静静沉睡的棺木,许久。棺木里躺着的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凤蹊。当苏翎的那一箭刺穿凤蹊的咽喉时,凤轲心中的疼痛无以言表。那一箭不仅夺去了凤蹊的性命,更夺去了凤轲所有的希望和人生。然而,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明日一早,他就要率领军队离开历州附近,返回燕国国都。从此以后,他将成为燕国君王,背负起皇族应该承担的责任……永远离开所爱的一切,自由,情人……永失所爱。
想到这里,凤轲的眼神愈加黯淡了。他的手轻轻抚上弟弟的棺木,冰冷的质感仿佛触动了他内心最痛楚的那跟弦,他的手久久地摩挲着黑沉的棺木,渐渐地,微微颤抖起来。
灵堂外传来一声“叮”的轻响。
一抹黑色的身影冒雨而来,犹如幽灵般安静轻盈,然而,终于在落地时碰触到廊下垂挂的一串风铃――尽管那名黑衣男子很快地用手稳住了,可风铃还是发出一丝幽微的声音,让灵堂内的凤轲蓦然转身!
“谁?!”凤轲的声音陡然冷厉,单手按住剑柄,目光犀利而冷凝。
黑沉的夜色中,一名男子渐渐转出暗影,站到了凤轲对面。一道闪电陡然劈落,照亮了男子俊美的面容――身着黑衣的苏砚静静地停在灵堂之外,冷冷地与凤轲对视。隔着堂内飘摇的白纱,两人的眼中都蓦然闪过复杂的光芒。
“呵……居然是你。”首先说话的是凤轲,望着眼前的男子,有些讥讽地笑了。
苏砚穿过重重白纱,缓缓地走进来。不断劈落的闪电映照出他修长的身影,尽管在大雨中疾驰了百余里路程,可苏砚的身上竟然没有被淋湿一点一滴。凤轲望着眼前之人,目光变换无数。终于,在苏砚即将靠近自己的时候,抽出佩剑指住了他!
“苏大人,请您不要踏进我弟弟的灵堂。”凤轲的声音寒冷如冰雪。
黑衣男子的脚步止住了,隔着不断飘舞的白纱和凤轲的剑尖,苏砚静静地望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苏翎喜欢的人。可是,他们想必也恨极了彼此罢?这样的凤轲,还会挽救苏翎危在旦夕的生命么?苏砚望着凤轲冰冷的眼睛,忽然觉得完全没有把握。
“……翎儿伤得很重。”然而,静默半晌,苏砚终于还是开口,“他服用了过量的蕴华丹,如果没有相当分量的冻绿,他必死无疑。”
苏砚的话让凤轲身子猛然一震,然而,铁一般的自制力还是让他很好地控制住自己。是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所以苏砚才来找他的么?凤轲冷冷望着苏砚,可苏翎既然杀死凤蹊,他又如何能够救他?“与我无关。”半晌之后,凤轲望着苏砚,语气很低,却清晰地传入苏砚的耳际。
“他原本就没想着要活下去,他想把命赔给你。”苏砚望着凤轲,冷笑,“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爱上你,爱上一个如此寡情薄幸的男人,甚至甘愿赔进自己的一生――凤轲,你根本配不上他。”
听苏砚如此说,凤轲的脸上蓦然有痛苦的表情闪过,他在袖中握紧了手,却始终没有说话。
苏砚沉默了片刻,声音渐渐变得黯然,“翎儿他就快要死了,大夫说,他只剩三日的寿命。翎儿这一生过得太苦,尤其是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掏尽了他的精力,……凤轲,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
“怎么救?难道要我救活了他后再让他来屠戮我的族人吗?!”蓦地,一直沉默着的凤轲低喊出来,一双眼睛闪亮如电,望向苏砚,“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仿佛将夜幕撕裂!
两人久久地沉默了,许久,苏砚说道――
“冻绿的用法只有你一人知道,既然你不救他,我也无法可想……不过,凤轲,尽管他现在昏迷不醒,也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他一直在哭……凤轲,你真的忍心?”
苏砚说完,静静望着凤轲。可凤轲依旧沉默地站着,没有半点表示。
许久,苏砚的心情沉落至谷底,他在心中暗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苏砚知道,就算这话不能挽回什么,可听了这些话,凤轲这一辈子将不得安宁。……而这,也算是苏砚现在唯一能做的报复吧?他绝对不会原谅伤害弟弟的人,哪怕这人是弟弟所爱之人。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所有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凤轲还是没有到来。
黄昏的光线将卧室内映得幽暗一片,苏砚坐在苏翎床边,骨节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苏翎的手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连呼吸也是苍白而透明的,安静到了极点,给人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三天来,苏翎一直在床上昏睡着,不曾睁开眼来。大夫言道,苏翎的身体太过虚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当他再醒来之时,必定就是回光返照之时。
苏砚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既盼望着弟弟能够睁开眼,又不希望那真的是回光返照。在苏翎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就这样一直握着他的手,仿佛惟有如此,他才能够感觉到他的弟弟还真实地活着――尽管,那生命已经太过脆弱。
“翎儿,对不起,我没能带回冻绿……对不起……”
苏砚说着,把脸埋在苏翎的手中,许久。做工精致的床塌上,苏翎苍白纤细的手忽然动了动,苏砚猛然察觉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
“翎儿……”望着悠悠醒来的苏翎,苏砚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忽然说不出话来。
“大哥……”倒是苏翎艰难地出声。他的声音很虚弱,带着一种病态的无力,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是温和而真实的,望着苏砚,与他的手轻轻交握。“别难过啊……”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从来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只不过,既然杀死了那个人最疼爱的弟弟,他惟有以命相偿而已。
苏翎的眼睛望着哥哥,问道,“大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黄昏了,翎儿。”苏砚强自按捺下内心的酸楚,回答。
“是么……已经是黄昏了么……”苏翎抬起眼来,往外面看了一眼,微微地笑了起来,“好漂亮的金色呢……大哥,我想出去走走……可以么?”
“你……”
“没事的,我走得动。”
苏砚望着苏翎,终是不忍心拒绝弟弟的最后一个要求,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替苏翎披上一件镏金的长袍,将他扶了起来。
“来,小心,……”他掺着弟弟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流光溢彩的夕阳和柔和的晚风。苏砚掺着苏翎走出来,感觉到倚靠在怀中的身体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不由又是一阵心酸。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翎,注意着脚下,不期然却感觉到怀中的苏翎身体一僵,苏砚抬起头来,于是看到了那名男子。
凤轲一身风尘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温柔的夕阳将他的眼眸映得很,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苏翎的脚步停住了,苏砚只觉得自己怀中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苏翎,用一双冰冷如锋刃的眼睛冷冷地警告着对面的人。
……凤轲,我虽然无法命令你救他,可我却有权利阻止你伤害他。
“能让我单独和翎说一会儿话么?苏大人。”凤轲终于开口,声音掺杂了几分憔悴。
苏砚冷冷地望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燕国的大亲王。”
“你应该知道原因的,苏大人。”凤轲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自嘲味道。
苏砚见他如此,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震,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凉。凤轲,你终于肯救翎儿一命了么?……也罢,我就相信你这一。
他望着眼前憔悴的男子,终于微微点头,慢慢地松开了苏翎。
“大哥。”苏翎用手指抓住大哥的衣角,声音有些惶惑。
“别怕,翎儿,”苏砚安抚似的拥抱了他一下,放开,“我就在附近,有事的话就叫我。”
他说着,转身离开了那片院落,只留下凤轲与苏翎二人静静对望。
苏翎望着凤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在经历了那一场战役之后,他便开始害怕与凤轲见面,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也许,对苏翎而言,凤轲是他生命中的一场灾难,可对凤轲而言,苏翎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偶然。苏翎这样想着,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
凤轲见他后退,犹豫了一下,却踏上前去,将他拥在怀里。
苏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开,只是虚弱地绷紧了身体。他的身子很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消失似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有一丝的苦涩,也有一丝的甘甜。凤轲俯下头去,闻着苏翎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不觉又将他拥紧。
“放开我。”苏翎有些慌了,想要避开凤轲的拥抱,却避无可避。
凤轲一开始像是确认什么似的,静静地拥着怀中的苏翎,接着力道却越来越大,将他越拥越紧。病重的苏翎受不了这种近乎窒息的拥抱,无力地挣扎着,可凤轲却不放开他――这拥抱,仿佛要把苏翎揉碎在怀里,又仿佛是一种狠狠的惩罚,存心弄痛他似的。
苏翎挣扎不过,渐渐地便失去了力气,软倒在凤轲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凤轲慢慢送开苏翎,却对上一双凄哀至极的眼睛。苏翎安静地望着他,目光中是苦楚,是委屈,是歉疚,是脆弱,也是辛酸。那种安静的仿佛已经认命的神情让凤轲的心一阵抽紧,他不由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苏翎的眼睛。
“……如果,你是来杀我的话,……现在,……就动手吧……”苏翎望着凤轲,声音有些凄凉,“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活,是不是?”凤轲忽然觉得有些愤怒,一把抬起苏翎的下巴,“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杀死小蹊,再杀死你自己,是不是?!”
“苏翎,你这个蛇蝎心肠的人,……”凤轲一字一字地说着。
苏翎被他的手劲弄得很痛,佼好的眉已经紧紧皱在了一起,他想说什么,可是却说不出口,最终,只是挣扎着说道,“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凤轲望着他,忽然有些悲凉地笑了,“我也想啊……可是,……”
他下不了手,他一直下不了手,望着那张精致苍白的脸,凤轲只觉得心里一阵隐隐作痛,更何况,是他对不起苏翎在先。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苏翎。”凤轲低声说着,“你别想把命赔给我,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苏翎望着眼前的男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然而,还未等他把话说话,凤轲的就唇落了下来,先是轻柔的引诱,再是狂风骤雨般的掠夺。苏翎在凤轲的怀里被迫承受着这个吻,激烈的情潮仿佛将两人都湮没,苏翎想要逃开,却无路可逃,在凤轲的辗转引诱下,他的脑中渐渐变得一片空白,终于开始做出回应。这是一个属于情人之间的吻,几乎让人忘却了一切,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苏翎闭上眼睛,最后地放纵自己一回,可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幽香的气息从口中渡了进来,丝丝缕缕,袅娜地飘浮着,是那么的熟悉……幽幽的香气唤起了苏翎内心的什么回忆,可还没等他回想清楚,就觉得四肢一阵无力,瘫倒在凤轲怀里。
美丽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凤轲,看见那双碧色的眸子有些悲凉地笑了一下,眸子的主人说,“抱歉,翎,我又给你喂了冻绿。大夫说,这样可以救你的命。”
凤轲说完,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苏翎,将他送回房中,转身离去。苏翎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嘴唇微微颤动着,许久,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多谢你救了我弟弟。”冷冷清清的院落外面,苏砚的声音静静响起。
闻言,凤轲微微转身,看见了站在角落中那名黑衣的男子。凤轲自嘲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好谢的,说实话,有时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可是你最终没有下手。”
“对,因为我还是放不下。”凤轲苦笑一下,“不过,苏大人,即使我救了他,他这一辈子也已经没有办法参与任何军政大事了……他的元气损耗太重,从今以后,哪怕稍微一点的劳累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只要燕国不再发并攻打冰国,翎儿自然可以不再插手,然而,一旦燕国再进攻,以翎儿的个性,你以为有谁可以劝住他么?”苏砚的眼睛锐利如冰,望着凤轲,“凤轲大亲王,您此回到燕国之后,必将登上皇位。我衷心希望来日冰燕两国不再兵戎相见。”
“……这种事情。”凤轲有些讥刺地笑了一下,却不置可否,一转身,离开了这座府邸。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夜色中,只有苍茫的风声穿过众人的耳膜,如泣如诉。
18 五百年的轮回
春季将尽的时候,凤轲护着弟弟的灵柩返回燕国。
燕军的撤退令冰国臣民的心多多少少安定了些,自古以来,国丧期间不得用兵,这条规矩放在哪个国家都是铁一般的律令――这也就意味着,短期之内燕国不会再举兵入侵。
举国上下都很感谢苏翎,是他的一箭挽回了冰国或许会败亡的命运,百姓们把这名年轻的将军当作神一样的崇拜,他的故事已经成为冰国的又一个传说――只是,关于传说背后的悲凉与痛楚,又有谁知道呢?
仲夏,凤轲登基为王,同年夏末,上国书至冰国请和。
两国派遣使者缔结盟约,约定以历州为界,划地而治――冰国虽不甘心大片土地被燕国夺去,可如今大将折损泰半,百姓也向往安定的生活,短期之内无力再战,便只好应了燕国的要求,暂时和解。同时,燕国献上黄金万两,鲛绡千匹,另水晶玉器不计其数,以示诚意。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国总算相安无事。
夕阳温柔地笼罩着历州城,给原本凋敝的城池蒙上一曾淡淡的金色。
苏翎独自坐在残缺不全的城墙上,美丽的眸子静静地眺望着远方。他的面前,是风沙万里的战场,他的身后,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城池。历经战火洗礼的历州城安静地托住它的主人,目前镇守历州的人是苏翎,当然,以苏翎的身体不可能理切实的政务,所谓镇守,不过是一个让他留下养病的籍口而已。前些日子,苏砚已经带着军队返回韶京,苏翎的身子还很虚弱,禁不起长途跋涉,大夫建议他留在原地静养,于是这名拯救了冰国半壁江山的美人就留了下来。
留在历州已经好些日子了,算起来,韶京城内的金木樨又该开了……
苏翎斜倚在城墙的断垣上,仰头灌了一口酒,有些怀念地想。甘洌的酒水呛得他有些咳嗽,他把身子微微弯下去,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如今的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了呢。苏翎望着杯中碧绿的美酒,和酒水中掺杂的一缕绯红血迹,苦笑。他安静地闭上眼睛,放任嗍野的狂风将他如雪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许久,直到一抹黑色的身影挡住了夕阳,他才敏感地睁开眼来。
他的面前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黑曜石般的眸子在纯金的夕阳里熠熠生辉。
苏翎望着他,微微怔了一会,接着却笑起来,“陛下。”
眼前站着的是皇朝的主宰,他一手扶持的幼帝,龙沧雅。不,或许不该再称他为幼帝了,这孩子已经长大了,连个头都长高了不少,已经和苏翎一样高了。苏翎想站起来行礼,可虚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了他,苏翎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不必如此多礼,苏翎,……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这里风大,你的身体又不好。”沧雅说着,解下自己的披风给苏翎披上,纯黑色的披风上描着金黄的鹰纹,这是皇族的标记――苏翎望着身上的披风怔了一下,想要挣脱,却被沧雅制止了。
“怎么还讲究这些?说起来,有什么事情你没做过。”沧雅的语气淡淡的,在苏翎身边坐了下来。温柔的夕阳映照着君王棱角分明的脸,苏翎蓦然发现,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些年来,苏翎的所作所为沧雅都知道,而作为一个君王,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很严重了。苏翎有些惶惑,可更多的是内疚。在经历了这一年来的风云变故之后,他忽然发现有很多事情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臣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苏翎只轻声说了这一句。
沧雅望着他的脸,却轻轻咬住了嘴唇,“苏翎,我说过的,我不怪你。我一直都不怪你。”
年轻的君王望着他仰慕已久的人,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关怀,也有些微的胆怯――这是只有在爱人身边才会露出的表情――“苏翎,……你的伤,……好点了么?”
“已经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苏翎说着,抬头望着沧雅,“倒是陛下怎么离开韶京来了这里?历州并未接到通报,您怎么忽然就到了?”
“我……我只是担心你,……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沧雅把头低下去。
到来之前,他并未告知历州官府,他不想让苏翎事先知道,否则,苏翎一定会阻止他的到来。比起太傅李稷与苏砚来,沧雅更怕的是苏翎,哪怕苏翎的言语间稍有不悦,沧雅就会心虚难过好一阵子。在臣子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在苏翎面前,他却永远端不起架子。
苏翎望着他,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再也不说什么,又举杯去喝碧绿的美酒。
沧雅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苏翎,烈酒伤身。”
“呵……陛下可曾听说这酒的名字?”意外地,苏翎却笑了起来。
“碧痕。冰国最出名的酒,也是最烈的酒。”沧雅不知道苏翎想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回答。
“不错,正是碧痕。那么陛下可知道最好的碧痕是由哪里酿造?”
“当然是历州。历州的碧痕天下闻名,是多少文人仕子和江湖豪客的最爱之选。”
“可是历州原本不产碧痕的……”苏翎抬眼望向远方,不知为何,有些哀伤地笑了,“陛下,您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么?一个关于历州和碧痕的故事……”
“一个关于历州和碧痕的故事?”沧雅有些迷惑,“苏翎,……”
“五百年前,历州原本不产碧痕的……”苏翎淡淡地说了起来,“那时的历州还不属于冰国,它是冰国的邻国,越彀的城池。陛下,您还记得五百年前那位伟大的帝王么?一统了天下的冰国最伟大的帝王,龙觞……是他攻下了历州城,把这里变成冰国的疆域。”
“我知道。”沧雅的眼中有肃然起敬的光,龙觞的故事,在冰国是一个不可超越的传奇。
“自那之后历州才变成碧痕的产地,如今过了五百年,这里的碧痕竟也变得如此地道了。……只是,您可知道,”苏翎忽然笑了笑,心中想起这段时间在历州听到的故事,说道――
“冰王龙觞曾经有一个心上人,那人是越彀的丞相……龙觞皇帝攻打历州之时,那个人曾经费尽心力守护这里,可最终兵败国破……龙觞帝把他带回国都韶京,为他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可那人却不甘心这样活着,他杀了朝廷的一位大臣,最后,龙觞皇帝不得不下令死他。……龙觞帝用火烧死了他,而那座华丽的宫殿,则成了他的陪葬。”
“苏翎说的可是关于栖凤宫的传说?”
沧雅微微皱眉,“这些都是野史和传说罢了,也许这样的事情并不存在。”
“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苏翎又轻轻一笑,“这样的美酒后面,竟隐藏着如此血腥的传说。”
“也罢,五百年前我们从别人手中夺来的土地,现在被人夺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即使龙觞皇帝牺牲了自己的爱人,换来的亦不过是五百年的荣耀……”苏翎说着,又低头浅尝一口碧痕,“陛下,是不是对于君王来说,国政永远在情人之上?一登九五,七情断绝……我听说这是冰国君王历代传下来的训喻。”
“没有这样的事,苏翎,没有,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的,绝对不……”沧雅望见他凄凉的神色,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情急之间竟无法将意思表达完整。
苏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沧雅在说些什么,他想起了凤轲,想起了许许多多温柔和残忍的故事,他知道,对于君王来说,爱情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么,凤轲,我亲手将你推上这个位置,便是亲手断绝了一切。你将成为一名优秀的君王,你将在忙的政务中将我忘记……我们再也无法在一起,如今的我们都可死心。
“陛下,早些回京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苏翎淡淡地说着,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你跟我一起走吗?苏翎?”沧雅问道。苏翎的身体虽还虚弱,但已不像前段时间那样无法长途跋涉了。沧雅觉得,只要路上得到很好的照料,苏翎完全可以离开这里。
“不,我不回去。我再也不回去了。”苏翎摇头。
“你……”沧雅的脸色微微变了。
“我要离开这里,反正,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再也无法参与政务,再也无法帮助任何人……留在这里,他只会成为他们的拖累。
“我不想要你走,苏翎,留下来好不好……”沧雅抓住苏翎的身体。
“留下来?留下来能做什么呢?”苏翎惨淡地笑了一下,“陛下,我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杂质的人,您知道。我不可能看见朝政的疏漏而不插手……可是,陛下,我已经没有能力了。”
苏翎想走,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忘掉这一切,可他只能这样劝慰沧雅,也只有这样,沧雅才会放他离开。
“苏翎……”沧雅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你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之涯,也许是海之角……陛下,谁知道呢。”
苏翎说着,抬起手来撩了一下被风吹散的长发,一点绿色的光芒从他指缝间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沧雅轻声问。
苏翎摊开手来,一枚小小的绿水晶碎片赫然躺在他的掌心――那是冻绿爆炸后留下的碎片,苏翎一直留着。可如今,他凝望着掌心的碎片,半晌,翻过手掌,将它远远地抛了开去……
那一抹绿色的晶莹在最后一缕夕阳中倏忽一闪,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便消失不见了。
苏翎与沧雅望着它,直到最后一缕夕阳也被黑暗代替。苏翎回过头来,望着沧雅微微笑了笑,“陛下,我要走了……请您一定要把冰国变成一个更加强大的国家,我会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远远地看着。”
沧雅无法说话,他望着苏翎裹紧了那件黑色的披风,一步一步在视线中消失。
远远地,传来一声战马的长嘶,沧雅知道那是苏翎跨下的乌云盖雪……当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只有这匹战马一直陪伴着他,陪着他直到天涯。
苏翎,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你放心。
沧雅站在漆黑的夜幕之中,暗自下了决心。
冰国沧雅帝六年,当年那个不得宠的孩子终于亲政。
同年,燕国原皇后季氏诞下先皇凤蹊之遗腹子,燕王凤轲当即将此子立为皇储,悉心教导。
战乱的时代已经过去,天下一片太平气象。冰燕两过按照各自的轨迹平稳地发展着,只是有一个人,却从那一年起从史书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苏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19
十四年后。
燕京城内的大雪将天地间映成白茫茫的一片,著名的青楼烟水阁内,一名中年美妇正不急不徐地弹着琵琶。她的对面坐着一名男子,如冰雕般刻的五官上镶嵌着一双碧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眼神却是空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皇陛下,莫非是如娘的琴声不够好,竟换不起您的垂青?”美妇青葱般的手指在纤细的琴弦上随意一拨,一串悦耳的声音发了出来,她随即放下手中的乐器,笑着问对面的男子。
男子望了她一眼,碧色的眼眸中散发着慵懒和魅惑的光,他有些散漫地笑了一下,随手饮下一杯鲜红的美酒。“没有的事,如娘。在整个大燕,若你的琴声认第二可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男子说的是事实,烟水阁的如娘琴声天下闻名,这位女子曾在三十余年前就名燥风尘,如今虽然不再年轻,可她的琴声经过长年淫浸,却显得越发精进了。
“那陛下为何还如此郁郁不乐?”美妇如娘接着问道。
曾是大燕第一魁的她如今已经退居幕后,成为燕京最大青楼烟水阁的老板。成为老板的如娘已经不再接客,只是偶尔会接待一些年轻时就认识的老主顾――尤其是眼前这名男子,一旦造访她就必定亲迎。这名男子,乃是当今大燕皇朝的主宰,被人尊称为“凤皇”的凤轲。
闻言,凤轲又是散漫一笑,“如娘可真爱说笑,朕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自从十四年前的那场战争结束以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中臣子忠心辅政,外加被册立为皇储的先皇遗孤凤思齐聪明好学,行事干练,身为君王的凤轲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久经风尘的如娘却总能敏感地察觉到凤轲心里藏着事,仿佛这名男子来到烟水阁从来不是为了买笑,却是为了解忧――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想法在如娘心中已经根蒂固。
凤轲从来不近美色,无论是宫中美女还是风尘中的美人。曾经有好事者猜测说凤皇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可凤轲听后只是一笑置之,仍不见他召幸过谁。
凤轲来到烟水阁只为听一曲如娘的琵琶,可他却并不曾认真地听过琵琶,每每在优美的琵琶声中品着美酒,似醉非醉地想着心事。若是换了别人,如娘绝对无法忍受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可那个人偏偏是凤轲,是如娘自年轻时候起就一心恋慕的男子。
也正因为如此,如娘隐约可以猜到让凤轲如此消沉的原因。
“是为了他?”如娘低头,随手拨弄着琵琶,“凤皇陛下,其实,您心里一直忘不了他吧。”
“谁?”凤轲反射地问了一句,接着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自嘲地笑了笑。
忘不了又如何?那个人……他的苏翎,已经永远地离开他了。自从那场战争结束后,没有人知道苏翎去了哪里,这十四年来,苏翎仿佛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天下人的视线里凭空消失。偶尔会有一些关于他的流言传来,或是说他去了北边,或是说他去了南边,更有甚者,说他已经死了,……不过那多只是一些市井传说,关于苏翎的真正行踪,从没有人知道。
“这么多年,我也死心了。”凤轲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杯,谈起关于苏翎的事,他甚至忘了自称“朕”,凤轲低语,“如娘,那些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可如今,梦已经醒了。”
真的醒了么?既然真的醒了,为何您还如此消沉?
有些话如娘闷在心里,并没有问。当年凤轲与苏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可天下人都说那是凤轲看上了苏翎的美色,又或是苏翎里通外国――可身为凤轲的红颜知己,如娘却知道,他对那个人是认真的。……以至于在凤蹊死后,他在烟水阁喝的烂醉如泥,嘴里却叫着那个人的名字,不断地问着为什么。直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凤轲却依然忘不了他。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如娘在心里暗叹一声,对于占据了凤轲的心的那个人,心中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
她走上前去,替凤轲斟满一杯酒,转移话题:“说起来,太子殿下的成人仪式快到了吧?不知您会准备什么礼物送给他呢?”如娘知道,在凤轲的生活中,唯一能让他真心欢喜的就是这个年方十四的太子了。凤轲无嗣,而太子凤思齐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将全部心血和希望寄托在凤思齐身上,而这个酷似凤蹊的孩子也的确没有辜负他。
“礼物?”说起这个,凤轲微微笑了起来,碧色的眼眸中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是的,是一份大礼呢……如娘,你相信吗?我要把皇位传给他。”
“啊……?!”如娘以手掩口,低声惊呼。饶是她在风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变不惊的本领,乍然听到如此重大的消息,还是被吓了一跳。
“莫非如娘觉得太子还没有能力担此大任?”
“不,当然不是。”燕国男子多为早熟,太子凤思齐虽然年轻,可行事作风却异常老辣,加之现今朝廷稳固,臣子们多为忠心耿耿,若此时将朝政交给太子,的确没有什么大碍。
“可是,您……”如娘真正关心的是凤轲今后的生活。
“我要离开这里,往各流浪去。”凤轲笑了笑,眼眸中露出些许的向往,“如娘,你知道的,这是我年轻时候的心愿,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这是一名向往自由的男子,注定将要翱翔天宇。权柄与责任的锁链已经将他束缚得太久,眼下,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要去哪里呢?”许久,如娘叹了口气,低声问。
她一直都是知道他的,尤其明白他做的决定是那么不可挽回。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涯,也许是海角……”凤轲的眼神有些恍惚。
“您,不去找他么?”
“我不知道……”凤轲沉默半晌,低声道。
毕竟是苏翎害死了凤蹊,凤蹊纵有千百般不是,却也是他的弟弟。
尽管已经时隔多年,可往日的伤痛并没有完全淡去,凤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那么,我教您一个办法罢。”听到凤轲如此消沉的言语,如娘却笑了起来,“我听说,死去亲人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活着的人……临走之前,去凤蹊陛下的灵位前问上一卦吧,向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去……如果遇到那个人,便是他希望你们在一起。”
眼看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不是自己,如娘的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的,却仍旧希望他能够幸福――“去罢,我的陛下,希望这一,您能够亲手抓住您的幸福……”
烟水阁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如娘站在窗前,望着凤轲离去的身影,默默祈祝。
南方的春天细雨缠绵。
飘零的雨丝和着细碎的瓣落在行人的衣襟上,渲染着早春如诗如画的景色。
凤轲牵着马,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慢慢地走。路边的青草才刚抽出细嫩的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明亮而轻快。凤轲走了很长的路,在一风景优美的村落前停了下来。
这已是他在外游历的第二年,对于这些不大的村落已极为熟悉。
“请问这位大娘,能够让我借宿一晚吗?”凤轲牵着马,微笑着问。
正在门前淘米的大娘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凤轲一番,爽快地点头,“行!快点进来吧。”
凤轲在门口拴了马,随着大娘走进去。这是一间普通的民舍,房间不大,古旧的木桌上放着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野菜,墙壁上挂着农具和蓑衣。
大娘把凤轲领到里间的房屋,笑道:“不好意思,这几天有另外一位客人住在隔壁,我的房子小,没有别的房间了,只好委屈你睡在我房里,我和老头子晚上睡外间去。”
“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睡外面吧,大娘。”凤轲闻言,连忙说。
“这怎么成,哪有让客人睡外面的道理,”大娘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收拾着东西,笑道,“人家会笑话我孙大娘不懂待客之道的。”
凤轲苦笑了一下。如今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民风也因此变得淳朴。而南方一带百姓的热情好客更是天下闻名的,见大娘如此说,凤轲倒不好太坚持。
“既然如此,那我就谢过了。”
凤轲本就是散漫不拘小节之人,谢过之后,便开始帮助大娘一起收拾。那孙大娘原本想要拒绝,可凤轲说什么也不听,加之他动作利落,孙大娘也便由着他去。
“看这位先生的样子,一脸富贵之气,没想到收拾东西倒是一把能手。”孙大娘笑着夸他。
“大娘哪里的话,在下原本就是落拓之人。”
“这您可骗不了我,我的眼光可厉害着呢,先生必定非富即贵,这种气度是别人学不来的。”
“呵呵,多谢大娘夸奖了。”凤轲笑了笑,也不反驳,继续收拾东西。
不一会儿,地方已经腾出来了,凤轲寻着茶壶来,熟门熟路地为两人泡好茶。孙大娘本是粗人,不懂得品茶,可凤轲熟捻的姿势一看就知通茶道,大娘对此又是赞不绝口。
两人坐在渐沉的夕阳里慢慢喝着茶,凤轲与大娘说着闲话,问起男主人的去向来。
“老头子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湖边打渔呢。”大娘笑呵呵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住在你隔壁的公子也跟着去了,他的身子骨不大好,虽说只是跟着去看看,但也让人担心得很。”
“不知那位公子是什么病?”凤轲随口问了一句,心想凭自己的医术,也许能帮上什么忙。
孙大娘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什么病,只是身子不知何故一直虚弱着,让人看着就觉得心疼。”
凤轲安静地坐着,听孙大娘如此说,心中忽然想到苏翎。苏翎的身子也是很单薄的,一直需要人细心照料着。……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好好照顾自己?
凤轲望着手中的茶杯有些微的出神,直到大娘欢喜的声音打断了他。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大娘笑着,迎上前去。
凤轲抬头,看见两个人在夕阳里慢慢行来。
走在前头的是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布衣白须,手提鱼篓,应该就是大娘的老伴。
走在后面的是一名单薄的男子,苍白的肌肤,一头及腰的长发。男子的容貌很清丽,是一种中性的秀美,温和的夕阳下,分辨不出他的年龄,只依稀觉得他恍如从画中走出。
凤轲望着那个人,怔了一下。
“老伴,我回来了!今天可打到一条大家伙呢,足足有六斤重!”老头子笑呵呵地跨进家门,看到门前的凤轲,微微怔了一下,“这位是……”
“这位先生是路过的客人,要在我们这里借宿一宿。他叫……”孙大娘笑着解释道,忽然想起还没问客人的名字,不由得看向凤轲。
“怀仞。司徒怀仞。”凤轲微笑着,解释了一句。他的眼睛却一直望着门边,那里,那名单薄的公子安静地站着,眼中隐藏着奇异的不安和激动,也正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来,我替你们介绍一下,”见他们如此,孙大娘连忙热心地介绍,“司徒先生,这位是苏公子,与当年的那位苏翎将军同姓呢……”
大娘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可两人并不曾听进她说了些什么。时隔十四年之后的再度重逢就像做梦一样,良久,是凤轲先笑了笑,低声道:“终于又见面了。”
“原来,你们认识?”大娘停止了唠叨,有些惊异地望着他们。
“不错,我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凤轲微笑着,转头对大娘说道。
苏翎安静地望着他,忽然,却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凤轲来不及向大娘解释,随着追了出去。他看见苏翎停在一株盛开的凤凰树前,如雪的衣襟在晚风中轻轻飘扬。
“……翎……”他唤了他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翎的身子一直背对着他,纤长的手指抓在凤凰树上,微微地颤抖。
“我曾在小蹊的灵位前问卦,他告诉我一直往南方走……于是我来了,遇到了你。……翎,可以原谅我吗?”凤轲上前几步,压抑住内心的思念和激动,低声地问。
苏翎久久没有说话,其实,这些年来,他又何尝不想念他?当时光把一切伤口慢慢冲淡,只有思念越发浓烈。直到浪迹海角天涯之后,苏翎才发现,自己竟是忘不了他的。
……那个人,那个爱他至又伤他至的人。
苏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直到凤轲用双手环住他的腰,他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熟悉的感觉和气息。终于又回到那个怀抱。苏翎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怀仞,我……还能再相信你一么?”
“翎,抱歉,我以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了……翎,天可怜见,我终于找到你了。”
“重新相信一个人是需要很多勇气的,而我已经没有勇气了。”苏翎淡淡地说着,这样的话语让凤轲的心蓦然一沉。
“不过,”感觉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一紧,苏翎轻轻笑了笑,“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么?也许我会在哪一天,我会积聚满了勇气,重新开始相信你。”
“愿意,我当然愿意。”凤轲把头埋在苏翎的颈窝里,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背叛你。我将永远留在你的身边,直到死亡降临……”凤轲一字一字地说着,与苏翎一起抬头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星子。
那一瞬间,有流星从夜空中璀璨地划落了,凤轲的耳边响起苏翎的回应――
“但愿,如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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