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苔绿》+后传《玫瑰的名字》

《柑苔绿》+后传《玫瑰的名字》
作者: feng3333 26/1/31 22:32 19
章一 green garden

1.

上了年纪的老屋子,却有一座异常宽阔的庭园。

天气好的时候,从东面的大气窗望出去,可以看见覆盖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而往西走大约一刻钟,铺有红砖的小路穿越过木棉树林,尽头是一大片沙滩,到都是雪白的砂石,被海浪冲洗得闪闪亮亮。

这幢屋子是十二年前买下的,不同于米兰或者都灵的别墅,从那时开始,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把BMW停在车库,关闭排档锁,推开车门。

“杰斯珀。”

听到我叫它的名字,刚才还老老实实趴在助手席上的狗竖起耳朵,一下子跳了下来。

一条漂亮的黄金猎犬,毛色光泽闪亮,体态苗条,走起路来既矫捷又轻快,就好象它的主人一样。

有点困难地从口袋中摸索出钥匙,我打开门,径直把两个满满的大纸带放到了厨房里。这里面有牛腰肉,番红茄汁和白葡萄酒,是我和温迪的晚餐。

杰撕珀转悠了一圈,找不到它的主人,又回到我的脚下,拼命摇晃尾巴。我瞄了瞄腕表,这个时间,如果温迪不在清洗自己那辆银灰的法拉利,那就一定窝在书房里头睡觉。

书房在两楼,和温迪的卧室紧靠着。那原本是我的房间,温迪来了以后我搬到了楼下。这个孩子喜欢那相当于整面墙壁的大气窗,能瞧见点点星的夜空。

樱桃木门呈四十五度虚掩着,杰斯珀赶在我之前,用爪子蹭了蹭,一溜烟窜了进去。

果然。

他就在这里。

屋子很,靠墙排满书架,藏书一直堆到天板。他赤裸双脚,蜷缩身体睡在一大块白羊毛地毯上,脑后垫了几本诗集当枕头,均匀的呼吸声好像微风拂过水面在室内荡漾开来。

我笑了笑,涌起一股类似于温柔的情绪。

其实他并不喜爱读书,也很难将一本书从封面翻到封底。可弄不清是什么古怪的原因,经常翻来覆去失眠的他,只要钻进我的书房就能安安稳稳睡上一个好觉。

屋子里没有开冷气,几扇窗户敞得大大的。外面的庭圆树木长得极其茂盛,有一些枝桠来不及修剪,几簇绿叶伸进了屋内,使得夏虫的叫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杰斯珀围着他绕了两下,就老老实实地卧在他左脚旁,把头搁在前肢上。我也蹲了下来,摸摸它的头。

“温迪,温迪。”

我压低嗓音,轻声叫他。

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透下来,一大片一大片洒在他宽大的白衬衫上,形成了优美的图案。我用指尖拨开他落到眼角的刘海,他的眼睫毛细微地颤抖了几下,可能是在做梦吧。

多么奇妙,不需要言语,就这样静静凝视他,我很容易忘记时间的流逝,产生一种错觉,他的睡脸是那样小,犹如幼儿,用手掌就能包裹起来。

他微微蠕动身体,面向我,缓慢睁开了眼睛。

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不大,但眼睫毛很长,忽闪出优美的阴影,眼皮微微上挑,到眼角细细拢整。瞳仁清澈异常,看得见人在里面的倒影。

“乔什……”确定面前的人似地眨眨眼,看得出来,意识正渐渐从沉眠的水底浮上来。

“醒了?”

“嗯。”他把额头靠在我的肩上,发出了安心的叹息声。

“吃过午餐了吗?”

我环住他的腰,换了一个更加舒服一点的姿势,可以支撑他全部的重量。

说不上是不是正逐渐变成冷酷的中年人,只是越来越缺少激情和欲望,很多事情扮演冷淡的旁观者就能满足,这种距离感是岁月赐予的,没有任何方法填补。

可是,却一点都不讨厌这样的拥抱,温迪的身体就像小孩子一样温暖。手掌下的躯体虽然苗条,但非常扎实柔韧。想到他自小接受的那些足球训练,事实上他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清瘦。

“啊……嗯……”

他抬起头,眼神游移了几秒,心虚地点点头。我没有说话,曲起手指敲了敲他的额角,看他的样子就明白肯定又是忘记了。

我伸手拉他起来,他站定以后拍拍身上半旧的牛仔裤,随即左右摇晃了一下头,大概是想把睡意完全驱走,我笑了起来,杰斯珀也经常做这样的动作。

“乔什,你和那些老头谈得怎么样?”

他跟着我走下螺旋楼梯,由于裸着脚,平日里咯吱咯吱响的楼梯这个时候完全没有一点声音。

“很顺利。”

经过一段日子的商议,我终于在今天早晨卸下了歌手协会理事的头衔。几个有交情的高层一再挽留,可我退出得异常坚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厌倦为了工作和应酬疲于奔命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有时间,我宁愿去写几首新歌。

“太好了,那你就有很多时间做我喜欢吃的东西了。”喜笑颜开的神情。

“你就只能想到这些吗?”

不置可否,我向厨房的方向走去,希望还能找到一些东西填饱温迪的肚子。他的胃不好,饮食没有规律会造成一些可大可小的麻烦。我也不忍心再看见他胃疼得满头冷汗的样子。

靠墙摆放着大理石餐架,上面的琉璃盆里堆了小山一样高的蓝莓,饱满的圆形,蓝的美丽颜色。

“等一下!”我刚想制止,他就往嘴里丢了一颗。

“好酸。”顿时,他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还没有熟透呢。”我哑然失笑,“这是要留着做果酱的。”

回应我的是他酸得说不出来话的表情。

无奈地摇摇头,我转过身打开冰柜,背后却传来大纸带被翻弄的细微声响。

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提醒,“不行,这是晚上要吃的。”下一刻,肩膀的地方就感受到了悻悻然的视线。

仔细找了一下,里面什么都没有,连温迪用来当饭吃的栗子蛋糕也完全没有了踪影。

小声地叹了口气,侧过头看向嗷嗷待哺的他,“我们出去吃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飞快地跑去找杰斯珀的项圈。

我不紧不慢地跟过去,含笑望着他和杰斯珀玩闹的身影。曾经是希望有这样一个孩子的,在我还年轻的时候。

多年前第一见到他,我就有过这样的愿望。漂亮,健康,敏感,令人喜爱的孩子,微笑时,好像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开了。

六月下旬的午后,晴空又高又蓝,堆了几朵软绵绵的白云。

下坡道大概要走二十分钟的时间,我们走得很慢,几乎像是散步。初夏的空气还很清爽,因为到了换季的时节,周围枝条上的树叶正从浅绿过渡到浓绿,视线所到之都是斑驳的绿光。

温迪顺便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一些植物的种子,我随意看了一眼,有金盏草,紫云英之类的卉。以前我只在庭圆里种一些容易成活的庭圆树木,是温迪来了以后这个大庭圆才被利用起来,慢慢有了季节的色彩。这是他从艾维塔,他的母亲那里继承的爱好。他们在西班牙的家简直是一个小森林。此起彼伏的虫鸣,层层叠叠的灌木,夹杂在其中星星点点眼泪似的杜鹃,还有结着艳红小果实的止宫树……一年前,我就是把他从那样的森林中带到了维罗那。

商店的老板和他很熟,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容,还免费送给了他好几个球根。

一路上,有不少居民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有时会微笑着回应,有时只是羞涩地点点头。

我在这里居住了十二年,却还比不上他对当地人的熟稔。有人会满脸通红地来让我签名,或者尊敬地叫我一声“费因斯先生。”可那都是隔着一层薄膜,仰慕的,有礼的。不像他,他们都把他当成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喜爱。

我们去了丁香树下的露天小咖啡馆,温迪很喜欢那里的慕斯和巴伐萨松饼。

茶栗色泽的小圆木桌椅,只坐着寥寥几人,招牌上面的帆布积了厚厚一层春末时期的落,瓣的尖端都已经枯黄了,香气格外浓郁。

他依然挑选了最南端的位子,叫一大份白巧克力慕斯,不用尝,光看一眼淋在上头的糖浆就知道那有多么甜腻,可他根本停不下手中的银勺子,时不时还会眯起眼睛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他用指尖沾了一点糖浆,凑到杰斯珀鼻子前,猎犬伸出舌头舔舔,随即发出喜悦的咕哝声,又低下头往他的脚踝蹭过去。

喜欢吃甜点的猎犬?每见到这样的情景,都觉得好滑稽。

他的椅子后面是一条窄窄的小道,两侧大树的枝条交错纠缠,形成了穹隆般的浓荫,绿叶混成一片,茂密异常。哪怕是夏日的阳光也无法穿越,只能偶尔投下一些若隐若现的金色斑驳。在浓绿的,露出了小教堂尖尖细细的顶,上头爬满地衣,微风吹过,能看见一层又一层的孔雀绿波浪。

我要了一份清咖啡,双手微微包裹住烫热的杯壁,随即凝视着他埋头苦吃的样子。

他长得很好看,当然并不是那种眩目的,而是一种寻常范围里面的好看。皮肤不苍白,也不黑,泛着犹如象牙的光芒。双眼皮,眼帘单薄,脸颊的线条柔软而敏感,让人着迷。

他的母亲也很漂亮,这应该是遗传,即使他们并不太相像。

客人悠闲地品尝搀了水的苹果酒,姑娘们摇晃着黑色和玫瑰红相间的缎子长裙,互相推挤手肘嬉笑打闹地从这里经过。

这是一个温暖而可爱的小城市。

咖啡馆对面有一个小小的体育场,一大群十来岁孩子从入口涌进去,呼喊着奔跑,小小的足球在他们中间飞快地穿梭。

视线一碰触到那个足球,他就被牢牢吸引住了,眼睛眨也不眨,身体紧绷看得格外认真,时而用手指敲敲牙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在做梦。

“温迪?”我尝试着叫他。

他蓦地回过神,抬起眼光看我,旋即又低了下去,等他再看向我时,已经换了一张平静得可以说温润的面容。

我的目光极轻也极快地掠过他的脚踝,没有见过,但可以想象,那曾经也应该是一双可以飞奔可以射门充满着激情的腿。

我们都没有说话,一阵微妙的静默后,他向我做了一个口渴的手势,越过桌面端起我的咖啡杯,杯沿刚碰到嘴唇,就被我一把拉住了。

蹙起眉毛,我招来侍者,给他叫了一杯牛奶。“你的胃不好,最好不要喝咖啡。”

“不要把我当成小孩。”

“可只要小孩才不会照顾自己。”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安抚似地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二十四岁的年纪,的确不算小孩。可在我眼里,无论外貌还是精神,他永远都是一个小少年。

“爱操心的老家伙。”

他小声咕哝,眨了眨眼睛,没由来地抓住我的手,试图用手掌抵住手掌,好象在比比看谁大谁小的意思。我好笑地搁下手中的杯子,这个有趣的孩子。

指尖微微相触,旋即平贴手心,我们的皮肤上汗津津的,能感觉到传达过来的温热和细微的脉搏。他的手明显比我小一圈,缓慢地一点点向下挪,像要分开却又不是。头顶上的树叶沙沙地摇曳起来,阳光被树叶切割,一下子抖落无数的金黄叶片,抹在他的脖子和衣领中间,又层分明地变幻成棠棣色,香槟色,柳丁黄,淡绿色……最终散于无形。

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的长睫毛飞快地颤动几下,黑色的眼睛变得更了。

然后他突然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笑起来有一种奇特的孩子气,就好象在阳光下摇曳的小榛树苗。在他的身后,是浅浅的绿森林,每片树叶下面仿佛随时都会跳出一头羚羊,看不到尽头。

2

屋子里头很安静,只有冷气的声音轻微作响。

几层厚重的丝绒窗帘已经束了起来,外推式的落地窗紧闭着。窗外的亮白光线强烈得惊人,一簇簇浓绿仿佛都要融化开,看久了,就会有一种空气在被蒸腾的错觉。

入夏以来,这是维罗纳最热的一天。

我专注于调整钢琴的触键。而温迪刚刚结束了每天早上的晨跑,正用毛巾擦拭汗湿的头发。因为有点好奇我调音的动作,他靠得很近,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阳光和树木的气息,还有一点辛辣的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

“闻得出来?”他冲自己的右手腕闻了闻,“可能是庭圆里的琼麻开了的缘故。”

园愈加漂亮了,绒毛一样的草坪,用砖石围成圃,成团成簇的石南发了疯似地盛开着,或呈紫色,或呈浅红,一排栗子树夹杂山楂树当作围墙。前几天他还弄了几个支架,种上一大把蔓绿绒,过一些日子,可能就要用上他早就准备好的蛇木柱了。

“我不像妈妈那样精通园艺,不过简单一点的还是会的。”

是很高兴有一个庭园可以让他整理,至少占据住他的一些心思,曾经那么神采飞扬的一个人,不可能会习惯无所事事的沉闷生活。不过如果就这样单纯变成了颐养草的老人家,那也不是我想见到的。

“乔什,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一双好看的手。”他很突然地说了一句,“那么细,而且长得吓人”歪歪头,仿佛在为想不出形容词而烦恼,“好像天生就是用来弹钢琴的,真的非常漂亮。”

刚说完,他打了一个喷嚏。

“谢谢你的赞美,我很高兴。”我失笑地看向温迪,他满头大汗,又吹了太长时间的冷气,“现在,你还是快点去洗澡吧。”

“嗯。”他皱皱有点通红的鼻子。

“等一下,温迪,穿上鞋子!”

我冲他喊了一句,阳光射进屋内撒了满地光斑,光着脚走在地板上,会感到热和痛。但他根本没在听,赤脚跑了过去。有时候我不禁疑惑,艾维塔是怎么样养育出这样的孩子的,就好像森林里头撒开腿飞奔的羚羊,鲜明,强烈,犹如暴风一般从身旁掠过,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十点半左右,门铃响了起来,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温迪去开门,他随便套了一件薄荷绿的衬衫,松松垮垮的,柔顺的黑发上还微淌着水。

我的经纪人瑞纳多站在门外火辣辣的烈日底下。

“嗨,小鬼,好久不见。”

“是很久没见了,大叔。”

重重念出“大叔”两个字,温迪在西班牙住了很久,意大利语带着浓重的外国腔调,加上他的嗓音就很清爽,听起来实在没什么威胁感。

“啊,真是小心眼的孩子。”

几乎是暴力地打着招呼,瑞纳多和温迪很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瑞纳多和我合作了将近有十多年的时间,是交情厚的密友了。

他穿着一件色有点恐怖的衬衫,把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橄榄色的皮肤。不算年轻,可依旧有某些地方透露出年少时爽朗利落的气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和温迪才会相得如此自然,他们之间十五岁的差距,似乎也随着令人愉快的交谈完全消失了。

瑞纳多总爱拉着温迪四转悠,圣彼德城堡,裘斯提园,阿迪格河的古桥,当然也不会错过维罗那一年一的狂欢游行。

那是温迪刚到达维罗那的第七天,他拖着我们去参加狂欢。温迪一开始还有点拘谨和腼腆,可没过多久两个人就疯得犹如顽童。

温迪甚至模仿起了瑞纳多,在游行队伍抵达那座因莎士比亚的戏剧而出名的阳台下时,高唱城市里每个人都会的诗歌。

“啊,多么温柔的一道光辉在窗户那边闪现,

那是东方,茱丽叶是我的太阳。”

我想我的表情多少暴露出了我正在头痛,因为瑞纳多不怀好意地瞄了我一眼,向温迪翘起了大拇指,旋即两个人又嘻嘻哈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等我好不容易找到被人潮冲散的他们时,情况已经混乱不堪。

几块长方形木板搭成的平台,温迪和瑞纳多正在上面大跳弗朗明歌舞。

肢体时而柔软,如被微风吹拂的柳枝,时而却紧绷,像是下一刻就要猛然断裂。面容上闪着光,充满了火热的激情,下面的人一面叫好一面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一起扭摆身躯,有的还迫不及待打开了准备好的香槟,白沫飞溅。

“喂,乔什。”瑞纳多眼尖发现了我,冲我大叫,“这小鬼有意思,我很喜欢。”他和温迪旋身而过,两人还像老朋友一样击了一下掌。

“乔什!”

温迪大笑着跳下来,顺势扑到我身上,他不知在哪里喝了酒,有点醉了,面色潮红,眼神闪烁不定。

“乔什,乔什,我的老家伙……”

他喃喃自语地叫着我的名字,“你说得没错,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吃吃笑着,他吻了吻我的脸颊,“我好喜欢。”

温迪的额头顶着我的,靠得太近了,他只能不停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扫到我的脸,轻轻的,痒痒的,我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摸一下那美丽的眼睫,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这突如其来的思绪被我一笑带过,我腾出一只手,用右手继续抱好这个小醉鬼。抬起头,瞪了一眼还在平台上的瑞纳多,随即又笑了出来,向他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

温迪很快乐,非常非常的快乐,让他尽快习惯维罗那的生活光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那一刻,我感谢身畔有瑞纳多的存在。

瑞纳多和温迪闲扯了几句,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意有所指的眼神,“老伙计,听说你辞掉了那个理事。”彼此熟悉的程度已经不需要寒暄之类的话了。

“这么快就知道了?”

侧向门扉的六人方桌,和光亮的桧木地板相衬的米色桌巾,我们拉开椅子坐下。这里有整幢屋子最宜人的自然采光,从这个角度看无限延伸的晴空,是萨克斯蓝和浅柠檬色的混合,一点都不刺眼。

“这个圈子里面一向没有什么秘密。”

“不好吗,以后你就不用再抱怨我没有时间写新歌了。”

“这可是你说的。”他怀心眼地一抬眉毛,把一叠厚厚的企划丢到我面前,“好好准备新专辑吧。”

我随手翻阅了几页,慢条斯理地给了他几个字,“给我半年。”

“太长了。”瑞纳多翻翻白眼,身体越过桌子半倾过来,“你还没有到灵感枯竭的岁数吧。”

我朝他打了一个手势,表示没得商量,“上一张专辑才出了不到一年,不用太着急。”我微微抬高视线,目光转回瑞纳多身上,“对了,我嘱咐你带来的东西呢?”

“那个啊……”瑞纳多抓抓头,从带来的两层纸带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我怎么可能忘记,一大早就开车去拿了。”

透明的瓶身被做成了椭圆叶子的形状,叶脉和叶缘都雕刻得格外灵活精细。绿色的液体在里面安静地流淌,摇曳出清澈的光芒。

温迪很有兴趣地把它搁在手心,移到阳光下。光线的反差仿佛让液体一下子从沉睡中惊醒过来,迅速变幻着不同的基调,嫩绿,草绿,翡翠绿,莴苣绿,苔绿……一层层变,又一层层变淡。这美丽的色彩似乎正缓慢渗透过瓶身,一点点地向温迪的手指上蔓延。

温迪眯细了眼睛,小声地感叹,“真漂亮,好像吸一口气全身都会跟着染成绿色一样。”

“Chypre-Green。”我点了一下微微弯曲的叶尖,那里是瓶盖的地方,“这叫柑苔绿香调。”我向他粗略地解释,“里面大概有绿柑橘,柑苔和松柏,是男性香水中最绿的一种。”

看他的摸样就知道他喜欢这个小东西,刚才我还担心是不是瓶身做得太过于细致了,“这是送给你的。”

“嗯?”吃了一惊,他投来困惑的目光,“什么?”

瑞纳多扑哧一下笑出来,“小鬼,今天是你的生日啊,难道你忘了?”

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温迪直直盯着我,又低头看了一下瓶子,长睫毛上下翻动几,覆盖出一层淡淡的阴影,有些不好意思了。“乔什,谢谢。” 终于再直视我,一瞬间绽放出异常柔软的微笑,好像得到了一个再珍贵不过的礼物。

“喂,也该谢谢我啊,我可是冒着大太阳把这玩艺送来的。”瑞纳多不满地插嘴。

这时,房间外的传真机倏地开始咔啦作响。

“是艾维塔吧,她是不会忘记你的生日的。”

听到我的话,温迪飞快地冲了出去。满怀期待的面孔,少年一样锐利的下颌线条刹那间便软化下来。

“恋母情结。”瑞纳多戏谑地听着他轻快的脚步声。

我看了他一眼,有意无意地为温迪辩解,“这没什么。”如果有艾维塔那样的母亲的话。何况分别了那么多日子,他一定非常非常想念她。

推开椅子,我踱到钢琴前。香水是上个星期预定好的,还特地定做了那样一个瓶身。在橱窗里第一眼看见时,就觉得和温迪再相称不过。如果这世界上有色彩可以形容温迪,一定就是这样的绿色。

在脑海中想象着,放在黑白键上的手指不知不觉滑了开来。

如果是音乐,那会是什么样的曲子呢?

好像被一双温柔的手牵引着,情不自禁弹奏出来的乐音。旋律线里隐隐交织着的温柔,稚嫩、以及若隐若现的激情。

(一条淡绿的轨迹,犹如才冒出头来的嫩叶。渐渐地,随着初春的叹息,一点点舒展开,明亮而鲜嫩。下面是潺潺的小溪,因为太阳的照耀而波光粼粼,如同一个又一个蹦蹦跳跳的光妖精。)

“我那朝拜的手杖啊,

刚刚抽出嫩芽,一见到你,

便绽开绿叶,承受着晨露的沐浴。”

我轻声哼唱着。

啪啪啪啪,瑞纳多的掌声把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很不错啊。”他的眼睛弯弯的,嘴角形成一个看起来多少有点狡猾的弧度,“如果温迪听了,肯定会喜欢的。”

我们的眼光在空中无声地碰了一下,我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眉毛。一想到温迪,就会油然而生一股温情,无论如何都防备不起来。

瑞纳多从衬衫口袋中摸出香烟,微皱眉头燃起一根。左手无名指下意识敲了敲桌面,那里原本闪着冰冷光芒的戒指已经没有了。

“怎么?又分手了?”我有些惊讶,这已经是瑞纳多第四任妻子了。

“嗯。”注意到我的视线,瑞纳多明了地笑了一笑,吐出一口烟圈。“老伙计,祝福我吧,我大概又要追寻新的恋情了。”

一时之间接不上话,我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瑞纳多的爱就好像诗篇里描写的那样,激情,狂热,但却无法长久,他渴望的是热恋最甜蜜的一瞬间。喜欢了就亲吻,冷淡了就分别,他从不懂得掩饰自己,从某种方面来说,他比任何人都要诚实,这种单纯常常让人又爱又恨。

我也经历过一婚姻,但和他一样没有维持长久。

依照前妻的说法,我很温柔,但这种温柔并不牵扯任何感情,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很努力地做着所能做的一切,却始终得不到一丝一毫被需要的感觉。

妻子的怨恨也许是有道理的。对我而言,写歌就好像经营一段恋情,有如缠绵的爱抚,一点点爬上人的肌肤,充满身体内的所有细胞。但是工作之外,我的爱和普通人一样多,不,也许是比普通人还少,这就好比宗教,可以给别人温柔和慰藉,而给不信教的我却是根蒂固的抗拒和被强迫付出的烦恼。

“乔什,你是一个傲慢的男人。”这是分别前妻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对她唯一清晰的记忆。她的笑容比她的蓝眼珠还要淡,有一点春的峭和忧伤,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想到这些,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去厨房冲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瑞纳多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杯,啜了一口,蹙起眉毛,你怎么还是这样喜欢喝清咖啡!用表情这样说着,他抓起了小草篮里面的糖袋,粗鲁地撕开。

“乔什。”温迪从门口探进脑袋,“妈妈的传真也有你的一份,现在就给你吗?”

“嗯。”

我走过去接,传真上是一手相当不凡的斜体。不多,只有短短几个字。可我明白里面想说却又没说出来的话,一个母亲,在这个时候无法照顾自己的孩子,会有多么伤心和难过,纵使她一直是那么坚强的人。

〈亲爱的乔什,谢谢你这一年对温迪的照顾。〉

瑞纳多好奇地凑过来瞄了几眼,“那位天才大提琴手?”

“是的。”

艾维塔,艾维塔,我还没有忘记这个名字。曾经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却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听觉,无法拉大提琴后移居了西班牙。至今意大利的人们都无法忘怀她那足以打动整个世界的琴音。

“湿而欲睡的青芬,我一定是在刚才走过了顶点。”

瑞纳多感怀似地念了一句,这是蒂丝黛尔的诗,是我过去最爱用来描绘艾维塔的言语。接着他恶作剧地笑了一笑,用指关节敲敲那张传真。“你的初恋情人?”

我一愣,回答慢了好几秒钟,“开玩笑。”

吃过午餐,我和瑞纳多又谈论了一会儿新专辑的事情。

视线不经意从落地窗望出去,温迪正从车库里面拿出水管给草坪浇水。那孩子并不畏惧气温,还非常享受阳光的抚慰,杰斯珀摇头晃脑地跟在他身后。

看得出他很高兴,或许是因为晚餐我们会买他最喜欢的兰姆酒蛋糕。隔着玻璃应该是听不到的,可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正呢喃般哼唱的歌曲,那柔软和模糊的腔调,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停顿下来。

我侧过头,正好对上瑞纳多Q探我表情的目光。有的时候,他的感觉非常敏锐。

“怎么了?”

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瑞纳多举高咖啡杯向我示意,“老伙计,再谈一恋爱吧。”

我啼笑皆非,摇摇头,交叠起双腿,“瑞纳多,你以为我现在几岁?四十了,我们都已经老了,不再是年轻人了。”

3

一年前――

我走出机场时,略微敏感地看了看四周。

青年伫立在银白的汽车前面,双臂抱胸,神情复杂地注意着来往的人群,视线停滞在我身上以后缓慢地挥了挥手。

“戴安?”

长大了很多呢,分外端整的额角和鼻梁,颀长的身躯,还留着长发,再也没有了少年时期的酸涩感。

“……”不知为什么有被瞪了一眼的感觉,青年抿紧唇,走到另外一边打开车门,“隔了那么久,你还是能把我和哥哥分辨出来。”

“为什么不可以?”我坐进车,把行李丢到了后座,顺便把薄外套脱了下来,西班牙的天气要比意大利热得多,“你们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非常相似的五官,可戴安笑起来,总有种淡淡的挑衅气息,严苛而尖锐,沉默下来就更加冷淡了。而温迪的微笑,明亮快活,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酒窝,眼睛璨然闪烁。

十多年没有往来,但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事情我依然知道一些。

戴安是小有名气的舞台剧编剧,他的剧本瑞纳多看过几部,非常喜欢,说其中充满了对生命高洁和纯粹的美感,这也的确很符合戴安的风格。至于温迪,则一如既往热爱着他的足球,从巴塞罗那的二线队到一线队,两年都是西班牙甲级联赛的最佳射手。如果没有那件不幸的意外,也许他真的能亲手抓住他自小就一直追求的梦想。

望着背后小心倒车,戴安的表情有些冷淡。从小时候起他就不喜欢我,我曾猜测这或许是对年长者的敌意。

戴安的目光落在前方,很专心开车的样子,摆明了拒绝交谈。我笑了笑,顺其自然吧,只是偶尔瞥过戴安的侧脸,很自然地会想起他的双胞胎哥哥。

我刚认识温迪时,他还小,个子矮矮的,手脚也不长,那时他应该正于一个男孩最难看的时期,可在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来,总是在阳光底下跳来跳去,却从来没有晒出过雀斑。

我和他们的母亲时常在庭圆里的七叶树下,摆一张小圆桌,一面喝下午茶一面聊天。大约两个小时以后,这对兄弟就会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地从足球训练场回来。小时候的戴安很内向,和现在大不一样,他老爱粘着温迪,两个人形影不离。所以纵使他不适合踢足球,却还是和哥哥一起参加了训练。

宽宽的街道,两侧的大叶桉几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树洞,枝叶的缝隙将普露士蓝的天空分割成无数小块,光斑和阴影一重叠,又一错开,叮铃叮铃的自行车铃声便由远及近,一点点传来。

“妈妈。”两个孩子把车放下,先去亲亲艾维塔的脸颊。接着戴安对我爱理不理,而温迪会立刻过来问候我,拉我一起去玩颠球游戏。

“真难得,这孩子那么喜欢你。”艾维塔总是微笑着这么说。

“戴安,你妈妈好吗?”我先开了口,长久的时间里如果说一点想念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

“她很好,附近有很多人喜欢光顾她的店。”

“是吗?那太好了。”

我和他们的母亲艾维塔是非常好的朋友。当年我还在读罗马音乐学院,她大我五岁,因为拜访朋友而来到那里。

是偶然间见到她的,可我现在依旧记得如此清楚,她坐在一张红木椅上,抱着大提琴,正拉着巴赫无伴奏组曲的第七号。

雪白的裙摆拖至地面,她的面孔藏在藤蔓形成的阴影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身体暴露在阳光中,右手持弓,有如白色的长春藤,一下,一下,在向谁招手。

无法用言语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弦乐声?

如此温柔,如此渴慕,就像清澈冰凉的海水,一下一下撩拨人的脚尖,诱惑人溺毙其中。

我被她的大提琴声攫获了,沉浸在满溢的情感里,天地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只想到了那一句诗,把他忘掉,就像忘掉一朵。

我震惊于她的美丽,那种美是不平凡的,且拥有着比谁都要优美的灵魂。我想,任何人都会爱上这样的她,可是,可是也仅只于此了。

也许,如果我不知道她还爱着去世的丈夫,那份憧憬迟早会变成恋情。但既然了解,那一切在懵懂的时期就烟消云散了。对于没有结果的事情,我从来不会坦然地去尝试,即使时光倒流,我依然还会那样做。现在回想起来免不了觉得郁闷,原来从年轻时代开始,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趣的男人。

我们这种微妙的关系一直延续到那场事故之前。

车祸让她失去了听觉,也同时让她失去了大提琴。为了她的健康着想,他们全家移居到了阳光充沛的巴塞罗那。

十几年来,一到节日我就会收到问候的传真或者明信片,有艾维塔的,也有温迪的,这些都保存在我的抽屉里。

我一直失神地望着车窗外,脑海里掠过了很多美好而温馨的往事,那时和他们在一起的我还是那样一个年轻人,自信,矜持,充满了幻想。也许是我的表情泄漏了什么,戴安忍不住好奇瞄了我几眼。虽然不喜欢我,可毕竟还只是孩子,我这么想着,无声地笑起来,旅途的疲惫也好像一下子消失了。

从干道转入一条平行的小巷,十分狭窄的,只能供一辆车通过。光线有点幽暗,大树细长的气根一直拍到车的玻璃窗上,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眼睛适应了光线的亮度,首先见到的是一大片熏衣草田,挺直的枝梗上盛开着淡紫色的美丽朵。我打开车窗,一阵微风温柔地掠过鼻尖,充满绿色气息,夹杂着各式各样奇妙的芬芳。

在鹅卵石小径前迎接我的,不再是记忆中少女一样的艾维塔。她的脸圆润了,一些尖锐的棱角也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了,比以前更像一个母亲,仿佛从身体内侧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见到我,她把沾满泥的手往工作服上抹了抹,向我伸张开双臂。

“乔什。”

我回应地拥抱她。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我知道,她还是在像过去一样真挚地喊我的名字。

客厅里面的落地窗都开着,正对一条清澈的小河,河岸又是一大片层层叠叠的树林,说是家,乡村气息却浓厚非常。光亮的柚木地板上散落着很多园艺工具,各式各样的苗,还有一束束刚剪下来的玫瑰和紫丁香。

“妈妈,我说过多少了,这些东西不要乱丢。”

戴安的太阳穴猛烈跳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四收拾。屋子的四角放置着许多观观叶植物,洋溢着一股温暖。戴安一面把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瓶中一面和艾维塔说话,他说话时面向他的母亲,语速并不快,我猜想艾维塔应该是懂唇语的。

艾维塔看向我,很自然朝我打手语,做到一半突然意识到我看不懂,投来一个歉意的微笑。她找来了纸和笔,拉着我到一旁的藤椅坐下。

停下笔,她用手指指忙碌的戴安,随即侧过头,我们四目相接,下一刻,都笑了开来。

老实说,一开始想到要见她,我不是没有疑虑和不安的。听不见的她,不再拉大提琴的她,要用手语才能沟通的她,这些都不是我熟悉的,可是在彼此的笑容中,那种违和感逐渐消失了。

〈过得还好吗?〉

我想了一下,落笔,把纸张推到她面前。

她的神态柔和,沉静如水,发稍和颈后闪烁着一片芒草般的日光,〈一开始是很辛苦,可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而我也找到演奏大提琴之外的生活。〉

她为了写字而低下头,亚麻色泽的长发从肩头软软滑落,犹如瀑布,上面闻不到过去常常飘散的甜甜的香水味,只有的清新气息以及小松饼的味道。

笔尖停顿了一下,她反问我,〈你呢?〉

〈还在唱歌,和以前一样。〉

〈我知道,我有好几个顾客都是你的崇拜者呢,温迪也有几张你的专辑。〉笔尖划过白纸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屋子里超乎想像地静谧,纱窗帘顺着风略微地鼓胀,好像下面正有一只小鸽子在扑哧扑哧扇翅膀。

我凝视着彼此藉以沟通的纸张,微蹙起眉心。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要介意,至少我曾经听过很多美妙的音乐,现在它们都沉睡在这里。〉她指了指心口,〈这还是你说的呢,无论什么样的记忆都会回到这里,经过时间的沉淀,最终治愈人类所有的伤口。〉

我也笑了,还能说什么,她总是这么了解我。

头顶上的网格木头电扇,缓缓地一圈圈旋转,在地面和我们身上投下一闪一闪的橘黄色方格。这是艾维塔从前便钟爱的设计,如同西贡小电影里面的布景。

我从口袋中翻出一张折叠好的传真,在玻璃桌上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亲爱的乔什,我需要你的帮助。就是为了这句话,我毫不犹豫订了来巴塞罗那的飞机票。

她看了我一眼,按着嘴唇考虑了几秒才下笔,〈乔什,你知道了多少?〉

〈只有一些。〉

不过已经足够了。八个月前,温迪在比赛时倒地,医生说是脚踝软骨严重撕裂。希望本就渺茫的手术结果也失败了,等于告诉温迪,他从此再也不能踢足球。

〈他还这么年轻,现在就要他和他的梦想告别……〉艾维塔没有写下去。我安抚性地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很冷,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明白的,我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从来见过比他更加一心一意追逐足球的孩子。他小时候骄傲地告诉过我他的偶像是罗西,还郑重其事地和我约定将来他一定要成为比罗西更优秀的世界级前锋,说这话时的他,眼睛是那么亮,那么专注,只看得见他的梦想,而忘记了世界的存在。是的,没有足球,他跟本就不能活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很平静,可就是因为太平静了,我才会害怕。〉

〈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笔下的内容连我自己都觉得空洞,无法相信。

〈那样的伤害,不是说站就能站得起来的。〉

〈可是,你站起来了。〉

〈不一样的,我没有了大提琴,虽然很寂寞,可生活依然还是要过下去。但是他不行,对温迪而言,足球是他的整个生命。〉

这的笔谈中,艾维塔首流露出了一丝疲倦,我从没有在她的脸上找到过这样的神情,即使在丧失听觉的时候,她都没有失去她的笑容。

〈那孩子上星期突然说要回意大利住一段时间,我又放心不下,所以想到了你。〉她抬起眼睛看我,和橙黄光线纠结在一起的眼神,怎么看都有恳切的味道。

〈我明白的,先让我见见温迪吧。〉

她点点头。

艾维塔领着我穿越走廊,来到园。她把指尖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有一大片犹如红雾的石榴藤蔓,一个人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在随身的笔记本写着,〈这么多年,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出你?〉

我的笑意加了,向她做了个等着看的手势。

细碎的白开在粗壮的树干上,密密麻麻的。草丛里面,有落下来的成串成串的红虾,踩下去,厚厚一层,比地毯还要柔软。

白色的梯子架在那儿,一条黄金猎犬懒洋洋地伏在下面。察觉我走近,抬高乌溜溜的圆眼睛,装摸作样叫了两声,又趴下头继续晒太阳。

青年爬在梯子上头,干净利落地从藤蔓上地摘下一个个红石榴。他穿了一件V字领的薄羊毛衫,露出优美的锁骨曲线,柔软的刘海时不时扫过饱满的额头。流光自枝桠缝隙倾泻,在他的肩膀上一明一暗闪烁,就像莫扎特所描绘的闪闪亮亮的小星星。

“温迪……”

我向他招招手。曾经也想象过,而今的温迪会是什么样子,这一刻亲眼见到了,好像长大了许多,又好像完全没有变,还是和我记忆中的小少年一模一样。

他听到叫声,低下头,看到我后迟疑了一下,微微眯细好看的眼睛,分辨着我面孔的线条。

“乔什?”

“终于认出来了吗?”

“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他太高兴了,直接就跳了下来。我慌慌张张,想伸手去接他,却忘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现在的他不是我支撑得住的。猛烈撞击之下顿时失去平衡,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他没有起来,索性压在我身上,心情愉快地上下打量我,“乔什,你一点都没有变,看起来只老了一点点,真的。”

“可是你重了许多。”我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哀哀地叫唤。

他狡黠地眨眨眼,阳光在长睫毛间轻盈跳跃。

我躺在微湿的草地上,仰视着他年轻的容颜,他的背后是一层层树叶,穿越它们的缝隙,就是阳光充溢的晴空,又高又远,如同一个悠长的呼吸,安稳而柔和。每见到他,伴随而来的总有绿叶或者阳光,仿佛要把这些一点点拨开,他的脸才会从下面慢慢浮现。

隔了那么多岁月以后,我突然又想到了那句话,把他忘掉,像忘掉一朵,像一团火,它曾歌唱着放射金光。

晚餐很丰盛,蔬菜牛肉浓汤,果酱鸡蛋薄饼,还有沙朗口味的炖肉和鲱鱼。从扑鼻而来的香味中就能知道,艾维塔的手艺比过去更好了。

温迪那头摆了几个橄榄蛋糕,还有一大堆小松饼。他吃起甜食来的速度,快得令人摇头。

习惯了静谧的一家人,通过眼神和几个手势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思,虽然是没有声音的交流,但表情轻松愉悦。我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他们的意思也只能猜出个小半,这个时候温迪就会向我解释。

就好像一般图画上所描绘出来的平凡而温暖的家庭。

只是,融洽的气氛里似乎总有一种微妙的不自然感,或者说是哪里太小心翼翼了。我模糊地感受到,却无法具体说清,视线所及是在晕黄光线下摇曳的微笑,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吃过晚餐,戴安和温迪一同收拾餐具,我和艾维塔在餐厅里继续交谈,说是谈,其实还是用纸笔沟通,刚才温迪也教了我几个常用的手语,比比划划的,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我看了一下钟,临近午夜了,艾维塔向我做了一个晚安的手势,回屋休息了。

客房在长廊的另一侧。我经过廊道,光线没有想象的幽暗,细心的主人放置了一套乡村风格的咖啡桌和椅子,烛台代替了吊灯,透过明亮的烛光,甚至可以瞧见米黄桌角的手绘纹。倘若不是真的困倦了,我非常愿意在这里小坐一会儿。

长廊的右侧是园,不经意瞥了一眼,我停下想要离开的脚步,我看见了温迪。

他独自躺在园里那张白色藤椅上,眺望夜空,好像满天的星斗就在眼前。他周围的灌木轮廓被一片蓝黑抹得模糊了,叶子和朵漂浮在夜幕中一般。

我在这头默默看着他,多不可思议啊,仿佛还是在昨天,他背着小球袋满头大汗跳到我身上,兴奋地诉说训练时他如何踢进一个漂亮的球,教练如何赞扬他,小小的身体热乎乎的,好似一个燃烧着旺盛生命的火炉,但一眨眼这个孩子就已经这么大了。

“哥,你又睡不着了吗?”

这时,我见到了戴安,他正从屋子的西翼出来,熟练地拨开树枝穿过浓密的草丛,走向温迪。

“嗯。”早就从脚步声中辨认出了来人是谁,温迪很放心地让戴安从背后用手圈住他的肩膀。“这么晚了,你也没睡啊。”

“在赶剧本呢。”白日里的戒备神色消失了,戴安在温迪前面露出了安心且温和的神情,他把头埋进温迪的脖子,小小地磨蹭,温迪由着他,还抽出手抚摸他的头发,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两只亲昵的小狗。

“你先去睡吧。”温迪想起什么回过头,直视孪生弟弟的眼睛,特别叮嘱一番。“不要告诉妈妈我又睡不着了,她会担心的。”

“我知道了,你也记得早点休息。”

同哥哥道了一声晚安,戴安挺直身体。离去前,他漫不经心地四下看了一下,我想他大概发现了我。因为下一刻他犹如换了一张脸,刚才的温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旁人毫不在乎的他,对家人的保护心却强烈得惊人。

又被瞪了啊,我这么感叹着。索性大大方方向他摆摆手,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不要告诉妈妈,她会担心的。”

有如听得到温迪柔软的声调,这句话如咒语般一再浮现。

我有点理解了。害怕伤害孩子的母亲,小心翼翼窥探着对方的心情和脸色,害怕母亲担心的孩子,又什么事都不肯吐露。再相爱的家人,也会觉得痛苦,好似被什么束缚了的生活,几乎就要窒息了。如此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恶化,艾维塔已经精疲力尽了,温迪恐怕也是这样,才会想到要搬出去住吧。

回屋以后,我想了一想,打了一个电话给瑞纳多。

电话那端传来他半梦半醒的恼怒声音,“乔什,你知道现在几点,该死的混蛋,偶尔也要考虑一下时差啊。”

“瑞纳多,你帮我把一楼的客房收拾一下,缺什么的话你就去买,我把钥匙在门口的盆底下。”

“什么?”我的话犹如浇了一桶冷水,让瑞纳多一下子清醒了,“你要做什么?”

我大致解释了这里的情况,最后补充了一句,“我可能会把他带回意大利。”

瑞纳多的声调猛地提高了,怎么听怎么揶榆的味道,“不是说真的吧,乔什。我认识你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是这么一个亲切的男人。”

我拉开窗帘的一角,温迪还在庭园里,夜里天空的距离不像白天那么遥远,感觉上靠得更近,好像被一层镶有钻石的蓝天鹅绒所包围,他的表情变得那样飘忽而模糊,“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

一大早,温迪就把我叫醒了,“乔什,我们出去逛一逛吧,家里实在太闷了。”笑容比窗外的太阳还要灿烂,晃得我睁不开眼。

“喂,坐哥哥的车最好系紧保险带。”临出门,一直不给我好脸色的戴安交叉双臂靠在门口,难得丢给我一句话。

五分钟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温迪把他的法拉利开得飞快,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

我抓住车门的扶手,好吧,好吧,我告诉自己,球员为了缓解压力通常都会有一些嗜好,极端的沉迷赌博酗酒,在姑娘堆里周旋。温迪还算是好的,他并没有沾染上这些坏习惯,除了和队友去酒吧狂欢,他也就只是像现在这样开开快车而已。可当时速达到一百二十公里,我终于被迫做了决定,只要我还想多活几年,就再也不搭温迪的车。

车子经过大桥。远蔚蓝的海面和天空融为一体,几朵香槟色的云在那里井然有序地飘浮着,恰似一群戴面纱的贵妇人。

温迪打开车的顶蓬,开响喇叭,车内顿时笼罩一阵节奏强烈鲜明的非洲鼓,街头艺人一样的音乐。

“你喜欢这个?”因为桥上的强风,我不得不提高嗓音。

“不,这是戴安的。”风把他的头发和衬衫吹得胡乱翻飞,他也扯开嗓子大叫,“他说我听的音乐太老土,统统拿走了。”他手腕上超大尺寸的银白金属手表,只要微微摇晃,就会和着鼓的拍子咔啦作响,“我不像戴安,没有遗传到妈妈的音乐细胞,古典音乐我听不懂,妈妈说我这点和爸爸一样,品味太差。”说完,他爽朗地一笑,细碎的刘海飞扬,露出高颧骨,格外孩子气的样子。

“艾维塔说你有我的几张专辑。”

“啊,有的。”他空出左手在音响周围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半旧不新的CD,一看就知道是听过很多了。

“你喜欢吗?”

“曲子什么的我不知道,可我喜欢你的声音。”他偏头想了想,慢慢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寻找适当的措辞,“柔和的男中音,音调澄澈干净,仿佛就在耳畔说话一样,一字一句都不含模糊的成分。还有……”他笑了笑,像是有点难为情,而后看向我,那双漂亮得没有一点阴影的黑眼睛一眨也不眨,“我想你的时候就会听你的歌。”

我一怔,有一瞬间他那漆黑的眼神好像直直逼进了我的心里。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发,那么细,那么顺滑,从指缝间丝丝缕缕滑落,有一种奇异的柔软感,“这没什么,我也常常想念你,我的温迪。”

温迪的车上有一大堆食物,足够我们在跳蚤市场消磨大半天的时间。

有很多都是外国游客。到可以见到戴墨西哥草帽,弹弗朗明哥吉他,跳弗朗明歌舞的街头表演者。

“我们家的邻居跳得比这些人还好,他们也教过我。”温迪一面津津有味地看一面笑着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一家都会去参加格拉那达的祭典。”

我和温迪在人堆里东翻西找,那股子劲头比得上在矿山挖掘金子。

“乔什,这边!”他时不时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拼命向我挥手,等我走过去想看看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宝物,他却已经对这头的东西失去了兴趣,转而兴致勃勃地拉我去另一头。

到过欧洲各地的跳蚤市场,但从来没有一这么疲累,幸运的是,我们还算满载而归。我买一套五只锭蓝色的高脚杯,可以专门用来搭配苏菲酒,还有几张法雅的老式唱片。温迪找到了一支波西米亚绿宝石墨水笔,要送给戴安。

夕阳接近地平线,天空被染成淡紫以及粉红的色调。

原本准备回家,半途,温迪突然改变了主意,绕道去了坎怕诺体育场。

不是比赛日,场内零零落落的,没有多少人。听说这是欧洲最大的体育场。环视四面看台,能够想像当这里坐满了人,齐声呐喊,队歌响彻云霄的样子。温迪就是看着这些听着这些长大的。

事实上,我很少来这样的体育场,虽然意大利是一个足球的国度,但是比起这种激情四溢的运动,我更加喜欢高尔夫,也是业余联盟里的高手。

“请问您是温迪・帕奎因先生吗?”

几个女孩在盯着他看了好久以后,怯生生地上前,“能不能给我们签个名?”

“好的。”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始终维持着微笑,一一满足了她们的要求。我在不远看着,过去他一定是非常受球迷欢迎的。也许在我看来他还是一个小孩,但在女孩们看来却已经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子了。

“以前只要看到你踢球的样子,就觉得很兴奋很快乐。”

“对球迷也一直那么随和。”

“我们不喜欢现在的九号,他比不上你。”

“你真的不能再踢足球了吗?”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当其中的某个脱口而出一个问题时,立刻知道失言了,顿时涨红了面孔,“很抱歉,我们不打搅您了。”拉着伙伴们快速地离开。

“你很受球迷喜爱啊。”我走到他的身畔,考虑应该怎么样开口。

“也许吧。”他低垂下眼睫,避开了我,眼睛里有模糊的东西一闪而过,“她们都很可爱。”他的视线往旁边一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矫健地直接翻下栏杆,走到足球场地内。

夕阳的光芒在草坪上蔓延出一层淡黄,犹如高原的芒草,眺望着遥远的天空,在微风中摇曳。

从他用脚踩了踩草皮开始,他便绷紧了身体,皮肤下隐藏着一触即发的张力,这是他灵魂的本能,草屑和汗水的气息,可以让他如同一只野生的豹子,在瞬间进入了专注状态。

“第一作为正选走上这里时,我既兴奋又紧张,周围的看台有无数的镁光灯在闪烁,还有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你能想象那样的感觉吗?就好像全身的血液在沸腾,有一股热气就快要从身体内涌出来。那一刻我多希望能一直一直在这里踢球,就算死在这儿都没有关系。”

“温迪。”

我喊他,可我比谁都要明白这时的他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了。

“好几年前我还是替补,上不了场,在训练时和队友们一起幻想,真正上场的那一天会是怎么样的。对了,我们还打赌谁会第一个上去。结果教练说我们偷懒,罚我们跑圈,大家一边跑一边笑,我记得我笑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想象得出来,那种轻微的恍惚,轻微的颤栗,眼神像得热病一般亮,这就是艾维塔所担心的,这个孩子是那样固执,又那样倔强。

“啊,就是这。”他蓦地往前走了几大步,弯下腰,用手指头传达怀念般摸着这块草皮,“前年比赛时在这儿摔断了牙,痛极了,教练希望换人,我没同意。幸好坚持下来了,后面的比赛我连进了三个球。赛后我太高兴了,都忘了去找掉落的牙齿。”

笑了一笑,他缓缓挺直背脊,“现在想起来,这些好像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小声叹息似地说着,越来越轻,语尾逐渐消失在空气里,“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无法踢球。”

啊,果然是这样的。

虽然尽力表现得如此平和,但还是有从此无法达成的梦想,不可能不感到痛苦。况且,他如此年轻,如此锐利,还不懂得什么是挫折,就这样和他的梦想告别,如何会甘心。

长久以来,温迪的脑子里面只有足球,过去是这样,将来应该也是这样,可是现在,已经毫无未来可言了。

是找不到自己立足的地方了吗?

“温迪,和我走好吗?”黄昏的风冷冷的,吹拂着我的脸,我向他伸出手。

他回过头,不再笑了,眼神在桔黄的光线里几乎是柔和的,神气有点哀伤。

“和我回维罗那。”

一个迷人的男孩,说起来话来活泼无限,沉静下来又有一种忧郁的气息。但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喜欢踢球的小孩子,我珍惜他那时候的表情。而现在,我也无法丢下不管。

“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你会喜欢的。”

触摸着他的脸颊,将他垂落的黑发向后拢去,仿佛爱抚,又如同疼爱受伤的孩子。我不断重复着这个温柔的动作。

“乔什……”

他抬头看我,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握住他的手,拉近彼此的距离,“温迪,温迪……”我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拂开刘海亲吻他冰冷的额头和发捎。他的头抵在我的左胸,那里涨满了一种不知名的情感。

如果需要思考的时间,我给你。如果需要思考的地方,我也给你。

只要你能够微笑,能够快乐,我的孩子……

5

黎明时分下起了小雨。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能清晰听见屋外的木棉断断续续坠地的声响。咚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如果不是正埋头谱曲,我一定会被吸引到窗前观看。

玄关传来咔吱一声响,打开门的声音。

是温迪回来了吧。

下雨的日子也想着要出门,说是去买两条街外的蛋糕店刚出炉的泡芙。

对甜食的执著已经到了令人困扰的程度,他却一点没有发胖的迹象。每提到这个问题,他总是耸耸肩,口气里有几分小小的得意,硬说自己新陈代谢好,热量消耗得极快,那根本不算什么。

“乔什,我回来了。”他来敲琴房的门,一如既往,短促但响亮的三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吃些点心?”

“好的,请进。”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没有阳光的天气使他的心情变得稍稍焦躁,缺乏耐心,倘若我不答应他,也许晚餐时他会唠叨上半小时。何况,我本来就不想拒绝他。

让温迪和我回维罗那不是一时的冲动,在尽力说服他的同时,我也有认真地反复思量,做好了和他人分享生活的准备。

或许,有时候是下意识在配合着他的脚步吧。虽然缓慢,但的确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为了某个人一点点调整过去的爱好和习惯。而温迪也并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坦白说,我非常希望他能再任性一点,偶尔的撒娇会令相变得更加轻松和容易。

他推门走进来,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如同往常一样,他打着赤脚,被雨水弄得微微潮湿的裤管卷了几折,裸露出小腿。

“都是烟的味道。”

他的面孔皱成一团,小声抱怨。

我的右手侧有一个满是烟蒂的香烟缸,平日里不怎么喜欢沾染上烟草味,可一旦开始工作,就抽得特别凶,难怪让温迪觉得不习惯了。

他走到窗边,用力拉开落地窗,顿时,海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到雨天,无论在屋子的哪个角落,都能感受到空气中湿漉漉的咸味,远的海潮声也仿佛近在耳畔,一波波拍打海湾的岩石,又一波波退去。

“这样就舒服多了。”他吸了一口气,舒展开秀气的眼角,清清爽爽地笑着。

大概是在不经意间被他的表情鼓惑了,我搁下刚开头的曲谱,走到他的身畔和他一同向外眺望。

山坡下的车道无比寂寥,偶尔有一辆亮着雨灯的车子疾驶而过。

此起彼伏的教堂高出云表,下面是参差有致的中世纪街衢,一律是乳白色、淡黄色的墙壁,以及褐红色的屋顶。一年前,温迪刚来时还经常因为迷宫似的街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此时此刻,古老的城市正在细雨中静静沈睡着。

骨瓷盘上堆满热乎乎的泡芙,浓郁的香气微微刺激鼻腔,我去厨房冲了两杯红茶。

看样子是无法继续工作了,我啜饮了一口飘散着白兰地味道的红茶,决定安心地享受下午茶时间。我也的确很想休息一会儿。

垂下视线,我揉了揉沉重的眉心,和温迪闲扯了一夜,到现在都还有些困倦。

昨日在香草广场吃过晚餐,和温迪商量着去看一场电影,藉以打发时间。

我早瞧准了阿尔莫多瓦的《对她说》,温迪则想找一部好莱坞的惊悚片。相持不下,于是各自退让一步,作了第三个选择,看刚上映的《魔戒》。

差不多三个小时的影片,温迪看得异常投入。从电影院出来,他还一直兴致勃勃地想要知道后面的故事。

托尔金的著作我的书架上都有,可他怎么都不肯自己去读。实在招架不住,两个人穿着睡衣,在书房的羊毛地毯上窝了一夜。我一面回忆一面将情节点滴不漏地告诉他,时不时还要自书堆里找出几本书籍应付他提出的各式各样的奇怪问题。一个夜晚下来,也许我对《魔戒》的了解不会再少于那些狂热爱好者。

温迪不亦乐乎地向口中丢着泡芙,比起我的倦容,他神情气爽地令人气结。

杰斯珀慢悠悠爬到他身畔,向他手臂上蹭了蹭,跟主人一同赖在柔软的沙发里头。温迪放下空盘子,双手圈住杰斯珀的脖子,把脸凑上去摩搓,和它玩起了翻滚游戏。

他吃吃地笑着,一只脚挂在沙发外晃来晃去,少年般的脚踝,白且细,就像漂亮的羊角骨,在光影荡漾中散发出微微的幽光。

不停地嬉笑打闹,可只要我一说话,杰斯珀和温迪都会倏地收起爪子和手,睁大眼睛专注地凝睇着我,似乎随时准备聚精会神聆听我的话。那格外认真的眼光让人觉得非常可爱。

看完《魔戒》之后,我询问温迪最喜欢哪个角色。他不假思索地告诉我是凯特・布兰琪,那个完全把他迷住的精灵女王,而不是我原先猜想的如晨星一样美丽的丽芙。

“温迪,你以前有没有女朋友?”我想,我当时一定流露出了相当古怪的神情。

“有啊,而且不少。”

“她们是不是都比你大?”

“是啊。”他很无辜地微笑,又加了一句,“她们都非常漂亮,就像妈妈。”

这或许是他对年长者根蒂固的偏爱,也或许是他始终对我有好感的一个原因。可我从不怀疑他对我的喜爱,那种喜爱甚至让我常常有些小小的感动和喜悦,就像他现在看我的眼神。

由于雨水的折射,四面墙壁有不规则的波浪形光斑流淌,若隐若现的,那里面渗透着一点水蓝混合苔绿的色调。我突然闻到一股香,就夹杂在这雨水微凉的气息中。仔细分辨,香味是从房间外飘散而来的,极为优雅馥郁。

“你又买了什么?”

“啊,我差点忘记了。”手脚灵活地自软垫堆里蹦了出来,把杰斯珀吓了一跳。他直直奔向室外,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漆黑的陶瓶,插了满满一大捧红玫瑰。

他把玫瑰放在我的钢琴上,大多都已经开了,红得想要燃烧起来,不得碰触。

层层叠叠的瓣旋转着舒展,骄傲而毫不掩饰地绽放自己。一些瓣上还留着雨水,顺着挺直的枝梗缓慢滴落,荡漾开一圈圈微红的氤氲。

非常美丽的姿态。

“法兰西玫瑰。”他用玻璃杯向瓶子里浇了一点水,尖微微颤抖,有一层晚霞般艳丽的色调,“街角的店买剩下的,老板送给了我。这是妈妈最喜欢的玫瑰,我以前训练结束常常会带一朵给她。”

啊,我记得的,他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往往会有这样一朵红玫瑰。艾维塔很高兴,会亲亲他或者拍拍他的脸,他的眼睛立刻看向别,露出害羞又想拼命掩饰的表情。

我吸了最后几口烟,把烟头捻熄在烟灰缸里。手指触摸着琴键,调整了一下乐音。

“Sah ein Knab ein Roeslein stehn

Roeslein auf der Heiden

War so jung und morgenschoen

Lief er schnell es nah zu sehn

Sah’s mit vielen Freuden

Roeslein Roeslein Roeslein rot

Roeslein auf der Heiden”

我好心情地一边弹奏,一边吟唱。

“这调子真有趣。”温迪凑近过来,微微倾头,有可能觉得十分新鲜,“艺术歌曲?”

“舒伯特的《野玫瑰》。”回给他一个肯定的微笑,我又用意大利文重新唱了一遍。

“男孩看见一朵野玫瑰,

荒野中的野玫瑰,

多么新鲜多么娇柔,

他轻轻走近细看,

无限喜悦震颤心扉,

玫瑰、玫瑰、红玫瑰,

荒野中的野玫瑰。”

“很好听。”他把目光转向我,眼神慢慢凝结住,四目相接,他用的是很稚拙的口吻,“好像你和钢琴一起在唱歌。”

“你总是在赞美我,温迪。”

“可除了这些,我想不出别的。”笑容可掬,努力表现十二分诚意。他蓦地轻巧地走到我背后,伸出手臂轻轻圈住我的腰,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乔什……”

“嗯?”

“为什么总是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暖暖的体温传递过来,还有若有似无的气息吹拂在脸上,带着一股木质的香气,我认得这个清淡澄澈的前味,柑苔绿香。

“……”

“看起来好像爸爸。”轻笑几声,那轻柔而模糊的呢喃,如同在说梦话。

我回过头,微微一笑,用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可你并不是我的儿子。”

章二 nipper and snow

1

铺有菱形蓝白大理石的广场人来人往。银发老妇人推着婴儿车悠闲地漫步,几对情侣在长椅那头坐着,亲密私语,脚边搁了好几个购物袋,一群咯咯笑的少年穿着直排轮鞋互相追逐玩闹。阳光暖暖的,仿佛是谁温柔的手一直在抚触人们的肩膀、颈项还有面庞。几十只鸽子在人群中自在穿梭,偶尔停下优雅的脚步梳理羽毛。米兰的街头弥漫着一股轻松惬意的气氛,虽然是秋天,却也因为一张张笑脸感受不到一点萧瑟的意味。

穿过几座喷泉雕塑,我来到休息区,选择了角落里的座位,向侍者要了一杯黑咖啡。

视野不错,看得到大部分的广场,同时又不会惹人注意。正在饶有兴趣地观察人群,我的注意力被两层楼高的大屏幕吸引住了。

意大利音乐颁奖典礼的录像。

聚光灯打下来,带了一点淡淡的琥珀色调,透明的光辉,显得柔和且沉静。

男人坐在流线型平台钢琴前,端正的额角,细长的眼尾,并且微微下垂,倒映在黑白琴键上的手指骨分明,修长坚实。

“你即将来临,为了这个时刻,我已等待得象“永恒”那么久。我至今还不能相信,你将来到我身边。”

(世界一刹那变得鲜艳,微风的气息馨芬异常,忍不住要向天空微笑,在不知不觉中,美好的奇迹已然从那里降临。)

“……我想像着你在这里,想像着拥紧你,将你拥紧在我怀中……”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蕴含着无数的亲吻和爱抚。)

“……在我做梦的眼里,我看你就象一个天使,当然你,并非天使。当然你…… 并非天使。”

熟悉的旋律,使得经过广场的人不自觉地跟着哼唱。

交叠的双手松开,我慢条斯理地搅拌咖啡,银匙不时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无法习惯自己在屏幕中的形象,无论经过多少年,那始终让我觉得陌生和怪异。

为了推拒掉那些要求亲自出演的MTV,瑞纳多和我争执过许多,无奈之下,他也只能烦躁地在我眼前踱来踱去,“乔什,你这个顽固不化的家伙。”他恨恨地咒骂两声,“令人厌烦,令人厌烦!”

可我非常喜欢这首歌,每个人年轻时,都有珍藏在心底的恋情,虚幻的,真挚的,难以自拔的,如南方夏夜的满月。而我所有的曲子里,温迪唯一记得住的也只有这首,尽管他哼唱得总是支离破碎,找不着调子。

我看了一下表,瑞纳多和我约在这里见面,可他从来不守时。如果不是他一通甜言蜜语的电话,我不会如同傻瓜一般特地赶来米兰,只为了成为这个颁奖典礼的嘉宾。

“乔什!”

瑞纳多乘坐另一头的手扶电梯下来,四张望搜索自己的目标,找到我后,朝我招招手。他嫌电梯速度不够快,以敏捷的动作,三步并两布跳了下来。因为惯性直接撞到好几个人。他一面道歉,一面向我跑来。

这小小的骚动使一些人开始注视这个角落,我发现有几个好像认出了我,惊呼地捂住了嘴,眼光闪烁不定。

“边走边说吧。”我抓住瑞纳多的手臂,趁还没有人上来前,顺着拱廊走道离开了广场。

沿厄马努艾乐二世长廊一路慢悠悠走着,彩色玻璃窗在两侧闪闪亮亮,从外头折射进来的光线也明显带着季节的颜色,长廊外的苹果树肯定结满了淡黄嫣红的果实,一个个在风中摇摆闪烁。

“把我叫来了,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睨视瑞纳多,没有斟酌语气,我不想隐藏自己多少有点恼怒和不耐的心情。

“啊,真抱歉,这几天我去蒙扎玩赛车了。”

瑞纳多一抬眉毛,满脸春风得意。

“哦?”我回他一个高莫测的表情。看这家伙胡乱燃烧的眼神就猜得到,他一定又是坠入爱河了。

像是明白我在想什么,他笑嘻嘻地点点头,向我肩头很用力地拍了一拍,“什么都瞒不了你。这是一个赛车技师,很不错哦,过去都没有遇见过这种类型的。”

我笑了笑,微微带着嘲讽的意味,“也许会成为你第五个妻子吧。”习惯性拂开垂落在眼角的头发,我转移了话题,“这里的事情差不多了,我下午就回维罗纳。”

“不如再多呆一天吧。把小鬼也叫过来。”

“嗯?”

瑞纳多不知从哪里变出几张球票,“米兰德比,他一定会喜欢的。”他摸摸后头颈,笑得不怀好意,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借了你这么多天,总得给小鬼一些补偿。”

和温迪约在火车站见面,我徒步去那儿接他。

那时接受了瑞纳多的提议,我打了个电话给温迪。铃声响了很久他才来接,我猜测他是在庭院照料他的李子果,现在说不定弄得满身都是泥巴,只能把电话夹在脸颊和肩膀中间。

当他得知我不能立即回来,前一刻还精神熠熠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黯淡了,虽然明知道他是佯装的,还是让我有微妙的罪恶感。不紧不慢告诉他缘由,希望他能赶来米兰。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声音很明亮也很轻盈,宛如星光和微风在树枝间嬉戏。我能想象他缓缓绽放出微笑的样子,漂亮的唇微微上扬,漆黑的眼睛弯成月牙,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变得异常柔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年轻的生命如此贴近了我的灵魂。

因为是周末,涌进米兰城的车辆和人特别多,在人潮中不停搜寻,我终于找到了他。

他站在那里,站姿很漂亮,整个背脊笔直地伸展着,非常美丽。他正在和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小男孩说话,男孩的红气球卡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

温迪安慰他几句,旋即仰头目测了一下高度,往后退了几步,突然间向上跳跃了起来

树枝哗啦哗啦摇晃,迤逦开绿色的线条,还有点点金灿灿的流光,我觉得刺眼般眯起眼睛,有一瞬间的错觉,他向上伸展的手离蓝天并不远,只要愿意,他就能够高高地飞翔。

他抱起小男孩,把摘下来的气球还给他,男孩高兴极了,亲吻了两口他的脸颊。他总是懂得和孩子们相的窍门,他们也把他当成自己人。

他转过头来瞧见了我,笑意成了浓浓的绿荫在面容上摇曳。把男孩轻轻放下,“再见,小保罗。”他挥挥手,向我走来。

“乔什。”

张开手臂,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拥抱,这样的热情真让我有点困惑,怎么算我们分别都不到一个星期。但不可否认,我很高兴他能如此想念我。我承认自己喜爱也乐意享受这样的感觉。

“怎么了?”我托住他的脸,用大拇指缓慢而轻柔地摩擦他的发根。

“没什么。”他又开始眨他漆黑的眼睛了,长而淡的睫毛永远都那样富有表现力,他微张开嘴想说什么,随即又低下头,咕哝了一句,“就是有点想你。”

我的手停滞了几秒,转而把手指全部伸进他的黑发。刚才一瞬间我醒悟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至少是在这几天。

一个月来他的心情始终不好,经常抱着膝盖窝在沙发上发呆。抿紧形状优美的唇,几络头发下垂几乎遮住了眼睛。这令他看上去更加清瘦,就像一个沮丧的小孩。

这不是他,他不适合这样的表情。

温迪小时候有过一相似的情况。那时教练说他身体太单薄无法成为一个好前锋,之后他也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不过那都已经过去了,他很快地振作,在球技上投注的努力足以来弥补身体的缺憾。而现在,我只知道那是因为戴安的一个电话。他问温迪,“什么时候回西班牙?”

“温迪,你什么都没有想好吗?”当我知道电话的内容,我问他。

这是第一我在他面前提到这些事,我想我说得太直接了,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温迪的身体一震,眼睛慢慢睁大,他瞪着我,瞳孔里翻腾着怒火。如果不是状况不对,我一定会赞叹他惊人的气势。我们僵持了一会儿,他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也没说就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我站在大厅中央,只听得见“砰”的一声关门的巨响。

第二天,他既紧张又不好意思地来请求我的原谅。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没有生他的气,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低下头连耳根子都红了。

我想温迪也许是在恐惧,咬紧牙关不停向前奔跑是他唯一知道的生存方式。而今抓不住未来,失去了追逐的梦想,让他对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我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旁,给他一个得以放松自己的空间。我从不认为自己在照顾温迪,如果硬要形容,我宁愿选择“陪伴”,我希望他能从感情方面得到支持,但如今看来,我想得太简单也太容易了。谁也帮不了他,他只能依靠自己重新站起来。只是他依然感到迷惘,对现在,对未来,对自己。

轻轻地叹息,“为什么要这么顽固呢?”我吻着他的太阳穴,嗓音微微低沉,“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啊,没有人会拒绝你。”

AC米兰和国际米兰,在意大利出生的孩子都知道它们,也总有几个特别崇拜的球星。温迪也有过把球星海报贴满整个墙壁的年纪。

穿过人流熙熙攘攘的地铁,瑞纳多在地铁的出口等着我们。平日里一向僻静的地方到了比赛的周末会变得格外热闹,顺着人潮的方向,便能到达圣西罗体育场。

“温迪,你喜欢哪个队?”我把手中的宣传单仔细研究了一遍。这轮是米兰的主场,我们的座位在米兰球迷聚集的南看台。

“米兰吧。”温迪偏头想了想,他以前对巴斯滕着迷过好一阵子。我的球票递给他,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我不想被卷入球迷大战。

“你怎么不问我?”瑞纳多硬是把脸凑到我面前。

不置可否,我没有理睬他。前他同温迪说到克林斯曼,自称球迷的他想了半天,猛然击掌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是那个金发美人!”除了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可耻的半调子之外,实在也无言以对。

温迪从沿路的商店里买了一顶米兰的帽子戴着,只露出两个四乱转的黑眼珠,看起来年纪更小了,十分可爱,瑞纳多也不甘寂寞,买了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几圈,我没有给他任何评语,因为那真的很滑稽。

虽然还是训练时间,座位已经差不多满了。南北看台几乎都被球迷占据,擦身而过的是一张张兴高采烈的面容,挥舞着标语,背部披着球队的旗帜,比赛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迫不及待狂欢开来,烟四散,让整个体育场笼罩了一层乳白色的薄雾。

米兰的球员在场地内各自热身。其中有个面目清秀,皮肤紧绷的青年,像是一个刚刚踏上球场的男孩,紧张得不得了,蹦蹦跳跳做着准备活动。在他因为捡球靠近看台时,球迷就会爆发一阵“pippo signor bello!Pippo faccio gol!”的惊人呼喊声。

这时,国际也从另一个方向的球员通道出来。两队隔得远远的,丝毫不用正眼瞧对方。忽然,一个大个子从队伍里跑向那个青年,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低低估咕说了几句话,刚刚还绷着一张脸的青年蓦地笑了开来,表情变得格外柔软,有了一些顽皮和率真的意味。国际的教练大声吆喝着叫自己队员回来,脸有些发青,大个子似乎偷偷扮了鬼脸。但当他抬头走回自己球队时,已经换了一张严肃而且不耐烦的面孔。

好有趣的二人组。

我楞了一下,接着失笑。那个青年的笑脸让我联想到另外一个人,此时此刻他就坐在我的身边。“菲利浦・因扎吉和克里斯蒂安・维埃里。”注意到我的视线,温迪很自然地说,“他们是意大利最好的前锋。我还珍藏过他们比赛的录像带。”他的口气很兴奋,犹如见到了偶像的小男孩,瑞纳多在一旁哧笑,尽管知道理由,我还是瞪了他一眼。温迪刚才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曾经也是一个足球偶像。

比赛很激烈,球员飞奔得比马还快,看台上的观众也群情激昂,一直在挥舞着自己球队的旗帜和唱着歌。就算不懂足球的我也看得津津有味,即使那些球迷吼唱出来的队歌几近要把我的耳朵震聋。

温迪没有和我说话,这是很不寻常的。他直勾勾盯着那个黑白相间的小球,根本没有眨过眼睛,他的皮肤上泛着红潮,好像内在的什么光芒被点燃一样。这个时候我也知道不可能把他拉回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米兰和国际分别在上半时和下半时各进一球,对德比来说,平局收场应该是最好的结果。我还没有记住名字的二人组在退场前呵呵地笑着,互相朝着对方作了一个棒呆了的手势,我觉得他们仿佛默契的多年好友。

自圣西罗出来,我们和瑞纳多在交叉路口分手。他要赶去赴美女的约会,我和温迪准备在我的别墅暂过一夜,明早回维罗那。

顺着上坡道往前,温迪走在我右侧,戴了面具般面无表情,从球场出来他就一直沉默着,就算刚才瑞纳多拼命说着有趣的笑话,也挑不起他一点兴趣。

他不时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下意识的举动,渐渐地我发觉他的动作就像射门,用脚背搓出一个个漂亮弧线,伴随清脆的声响落在我们前方几十米之外。

“乔什……”

“嗯?”这个时候,我能做的就是扮演一个最好的聆听者,这也是我擅长的。

“一开始,就是还得用拐杖走路的那个阶段,我很害怕任何和足球有关的东西,晚上做梦总是梦见自己球场倒下的那一刻,没有安眠药根本睡不着。说真的,我以为自己会得精神衰弱。”他苦涩地自嘲,眉心因为回忆而微蹙,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过去,我明白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愿去回想,“球队的朋友我一个都没有联系,我和他们说我只想和家人在一起,其实我是拼命想要逃离这些。”

又一个石子落下来,滚了几滚,掉入左面的湖泊。湖畔长着一簇簇赛贝拉斯草,已经过了最茂盛的时期,却因为黄昏的光线和湖面的反射染上一层鲜艳的色泽。

“过了大半年,我才战胜自己的恐惧。“他对上我的视线,嘴唇倔犟地向上扬,“而你来西班牙的时候,我终于能够面对现实。”

也许是由于我的眼神黯了一下,他大力地摇摇头,“不要紧张,我的老乔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倏地笑了,好像摘下面具,所有的表情一下子活了过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天的比赛真的很精彩,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时光。当时我坐在看台上,突然就有一股冲动,我好想上场踢球,我不要当观众,我要当他们的对手。”

此后他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到他往前了几步,转过身凝视我,“乔什,真好。”

“什么?”我没有接上他转换的速度。

“能喜欢上足球真好,我觉得自己很幸福,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他在笑,眼神带着无限的温柔,眼角却浮现淡淡的怅惆和忧伤。我看着看着,那一点漆黑像是要跑到我心里去。多么美丽的黑眼睛啊,即使面容被踩得粉碎,那里的光芒都永远不会消失。

我们的周围落叶树正在开着,大朵的,粉红色厚质的,所有的叶片凋零后,在光秃秃的枝干上傲然站立。

就像是站立在枯枝上的火苗,随时会跳落地面。

2

十月的天空,蓝蓝的,犹如从水彩管里挤出来的那种颜色。阳光毫无顾忌地洒溢,连朵云都没有。

周末的下午,温迪如猫般蜷缩在葡萄架下的大藤椅里,我正在帮他修剪头发。

额前的刘海长了点,尖尖的,有一些要刺到眼睛里。几下咔嚓的声响,几缕漆黑的发丝瞬间落地。

屋子里开着老式留声机。尽管血统优良,但年代久远了,唱针无法再跟着黑色圆盘流畅地旋转,听上去总是低几个音阶。

“小小的罂粟,小小的罂粟,

你不伤人?

你闪烁不定。我不能碰你。

我把双手伸进火中,什么也没燃烧。”

沙哑的男中音,叹息一般吟唱,流转在空气里的歌声显得如此幸福,又如此哀伤。

我无意间碰触了他的肩膀,他倏地一下缩起脖子,披着的白色毛巾也弄掉了下来。

那里的肌肉又紧又硬,他现在大概觉得酸痛不已吧。这些日子,他和附近的孩子一同去足球场。他教他们踢球,偶尔自己也踢两脚。这算是一种进展吗?至少他逐渐习惯了不再是球员的身份。

他龇牙咧嘴地喊痛,那可怜兮兮的表情使得人好气又好笑。我用手指替他按压了几下,明明身体已经开始淡忘,可心却没有。这也许就是他身上最让人放心不下的一部分。

那些残存在藤蔓上的叶子从中间的青绿过渡到边缘的淡黄,仿佛被雨水冲刷而褪色。照耀下来的点点阳光和它们融为一体,椭圆的光斑一会儿青一会儿黄,温迪安分不下来,老惦记着用脚去踩踩它们。

我将他的发根梳齐,他对着玻璃仔细瞧了一会儿,上面的倒影清爽非常。

“乔什,你的手像是能变魔术啊,真厉害。”他扮了个鬼脸,心情好得很。我把他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拿下,一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乔什!”他忿忿抗议。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把它从丢在一侧的薄上衣里找出来,切换了一下闪光的液晶屏幕,是瑞纳多。

“老伙计,出来喝一杯。”电话那头无比喧闹,大笑声碰杯声不断,像是一间小酒吧。

“等一下我和温迪要带杰斯珀出去散步,没有时间。”

“把小鬼一同带来。”

我叹一口气,“瑞纳多,他还小。”

“小?”瑞纳多低低怪叫一声,“乔什,只有你认为他还小。”身后似乎有人叫他,他加快语速,可能是要挂电话,“那就算了,乔什,你喜欢的话就继续当你的甜心爹地吧。”

甜心爹地?我凝望着挂断的手机,挑了挑眉毛。“怎么了?”温迪投来询问的目光。我微笑了一下表示什么事都没有,然后打出手势让他赶快把杰斯珀带出来。他好像不太相信,盯着了我半晌,结果还是撇撇嘴去找他的猎犬了。

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我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对温迪的感情很微妙,我根本无法说清,如果我有孩子,如果我是一个父亲,我可能会明白那是什么。但此刻我只是怕他不快乐,怕他不开心,或许我所期待的远远没有一开始想象中的那么多。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因此而不耐烦,温迪也没有让我失望过。

走出家门天气突然转坏,地平线那头一大片黯淡的云朵正在缓慢翻滚,缓坡上的草也因为起风了而四摇摆。

于是,我们留在了家里,原本兴奋无比的杰斯珀大受打击,躲进自己的小窝怎么也不肯出来。

我准备将剩下来的时间用来整理房间,曲谱和一些歌词印本堆得到都是。

为了感谢我的好手艺,温迪自告奋勇地来帮我的忙。尽管不想伤害他的自尊心,但他真的没有一点整理东西的天赋,在他制造了一大堆混乱后,我终于看不过眼,要他立即坐到椅子上什么都不准碰。他很不服气,瞪眼想辩驳,可目光一触到我坚持的脸色也只能呐纳咕囔几句,乖乖照办了。

我把废弃的印本挑出来,有条不紊地归类,紧接着堆在角落里。他无所适事,吃起了做蛋糕用的橄榄,有如六七岁的小孩一样用前面的门牙咬着,咯嘣一声,我闻到一股酸涩的香味。

等到墙角被排满,房间看上去既宽敞又洁净,我拍去手上的灰尘,把一些东西重新摆放入柜子。

“这是什么?”温迪好奇地指着两叠厚厚的明信片。

我看了看,转而递给他,“都是你们寄来的,这叠是艾维塔的,这叠是你的。”

“有这么多?我都不记得了。”他的眼睫毛忽闪了几下,遮住了眼睛,像是很想瞧瞧。

我理解他的意思,觉得有趣地笑了笑。解开他那叠的包装纸,我把明信片分开,一张张排列在羊毛地毯上,排完一纵列之后,再移往横列排成一列,不一会儿,整个地面都被铺满了。

正面大多是西班牙的风景,塞万提斯纪念碑,阿波罗喷泉,普拉多美术馆,格拉那达斗牛祭典等等。背面则有一两句短短的留言,简单且直接,这点,他和他的母亲一样。

“呃,这张是我十五岁的圣诞节寄出去的,那张……”手掌支着下颌,他敲敲额角拼命在脑海里搜寻,“是我进巴萨二线队时寄的。”他犹如进入了宝山,东瞧西瞧,口气异常惊喜。

正前方的明信片这样写着,〈大腿肌肉拉伤,两星期不能踢球。〉

“我第一受伤,是在少年队的时候了,我和戴安住在宿舍,晚上睡不着,我们就玩枕头大战。”我和温迪盘腿坐在地上,他向我指手画脚地比划,“结果……我从床上摔了下来,把大腿拉伤了。”他摸摸鼻子,面上不由一片潮红,可能觉得很丢人。

“那这张呢?”

我指了指另外一张,正面和其他的不同,明亮而鲜艳的底色,将摇曳的光线清晰地凸显出来,很明显是理过后的广告照片。

(十八、九岁的少年,帽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他穿着半旧的牛仔裤和宽松的T恤,正以一个漂亮的姿势乘着滑板飞跃过街角的铁栏杆。)

“啊……”他眼睛一闪想了起来,“他们要我做这个滑板的形象代言人。拍广告时可真够烦的,打下的灯非常刺眼,眼睛痛得直掉泪。”

“你会玩滑板?”从照片上看很精通的摸样。

“一开始不会,不过很容易学,几天就能摆出样子了。”

就好像面对过去的自己,他很自然也很高兴,话也说得多了。我非常乐意奉陪,我从来不想在这方面约束他,可约束他的往往是他本身。

我想起以前艾维塔告诉过我的,他幼年的一些事情。

自小就把保护家人当成自己的天职,为了内向的弟弟不被欺负可以和附近的孩子打成一团,又咬又踢,很多时候都带着一身泥巴和伤痕回来。可他在家却是一个乖巧又善解人意的孩子,唯一的缺点就是挑食,不肯吃鱼和一些蔬菜,把他们视为大魔王。吃饭时,会趁母亲不注意把他们偷偷放进口袋,这让艾维塔觉得头疼无比。

真可惜,我没有亲眼见过这些,如果可以经历这个孩子成长的每一个阶段,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吧。我这样想着。

我又挑出一张,
“……她是一个好女孩……”他轻轻眯细眼睛,仿佛正从哪里凝望很久以前的记忆,而后他曲起膝盖,微微偏头,下颌顶在膝盖上,“她有一双会笑的碧绿眼睛,长而卷的栗色头发,身子不高,就到我下巴,生气起来就会狠狠咬我的肩膀。”说到这里,他下意识抚摸肩膀,柔和的微笑在面容上一点点荡漾开,“她是法国人,来西班牙旅行,我们在一起时非常开心。可惜她在西班牙只能呆几个月,我记得她上飞机回国的时候把眼睛哭肿了,我看着觉得难受极了……”

“初恋?”作为男性而言,第一个情人总是最难以忘怀的。

“是的。”他说得很坦率,眼睛却微微滑到一旁,躲开了我,羞涩的样子。

令人愉快的下午,他一直说着某些我不知道的故事,甚至还会因为几件趣事拍手大笑。

我凝视着他,那样单纯,那样率真,就像童话里面的小飞侠。是不是因为沉湎于追逐梦想,而忘记了长大。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他永远就这样,永远不要被成人的世界所污染。

他笑得瘫成一团,滚到我怀里。

“乔什,乔什。”

他仰视我,那么的快乐,脸颊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夜空里的星星。

“谢谢你。”因笑意而颤抖的双肩逐渐平缓下来。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温和地注视他。

“因为你愿意听我说话,无论那是什么,只要我回过神,你就会在这里,在我身旁,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你。”他一面说一面把玩起了我的手指,我知道他喜欢我这双手。

“乔什,乔什,我的老家伙,”他喃喃念着,突然作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在我掌心轻轻一吻,柔软的,温润的,就如一朵正在盛开的白,还沾着黎明的露水,轻飘飘落在了我的手里,令人难以抗拒。

我一怔,刹那间忘记抽回手。

“我喜欢你,乔什。”他扬了扬好看的下巴,双眼明亮而倔强,“胜过喜欢戴安,胜过喜欢妈妈。”

3

醒来的时候,天刚亮。拉开直落式窗帘,西面的天空漂浮着朦朦胧胧的鸽羽灰,云层的边缘呈现一小片淡紫。

披上外衣,忖度着去厨房煮壶咖啡,却不慎踩到了昨夜熟睡后脱手掉在床脚的书。是一本当红的剧本,作者叫柯柯什卡,记叙意大利著名舞者安奎丽克的两恋情,题头摘录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樱桃木流理台和大理石橱柜,咖啡壶向外冒着蒸气。一缕浓郁的香味逸散而出,这味道令人心安,冬季的早晨也因此变得温暖而熟悉。

我凝望窗外,冰冷的空气覆盖在玻璃上,形成一粒粒结晶,黎明的日光透过云层斜照过来,它们显得那么小,又那么亮,折射出红的、蓝的、绿的、紫的光彩,看起来就好像极光。听我的老父亲说,我曾经囔囔着要成为一个冒险家,前往南极拍摄极光,我完全没有印象,坚持认为这是他的臆想,我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可笑的念头。

我把这些告诉了温迪,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当时他趴在书桌上,正埋头和学校的作业奋战,尽管球员在意大利是一个让人羡慕的职业,艾维塔依然要求他完成一定程度的学业

等我说完,他咬着铅笔,若有所思。

“乔什,如果我老了,不踢球了,不过这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至少要到我四十岁。”他一手比了个四,另一个手又比了个十,接着他绽放开小小的笑容,眼神诚实而真挚,“那时,我想环游世界,我们一起去看极光好吗?”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仿佛长着翅膀的奇妙生物,他的突发奇想常常会使我吃惊。

就像他那句突如其来的“喜欢”。他的语调那么坚持而顽固,迸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可他的手却显得局促不已,一会儿搁在膝盖上,一会儿磨蹭白羊毛地毯。我凝视着他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自己要情不自禁了。我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微微改变姿势。

“我也喜欢你。”

我拍拍他的头,就像拍一只很喜欢的猫或者狗。他眼神里的光彩顿时黯淡下去,懊恼地摇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然后,他抬高双眼,愣愣地注视我,“乔什……”他在叫我的名字,很模糊,但还听得见。如同从灵魂里面渗透出来的声音,异样地柔软,有着我想理解却又不能理解的东西。我不由得苦笑,把他拉了过来,用拇指的指腹温柔地抚摸他刚才笑得有点湿润的眼角,“以后对别人说‘喜欢’时不要再用这样挑衅的方式。”

二楼传来开灯的声响,旋即是水槽的金属把手被扭转的吱吱声,是温迪醒了吧。

果然,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阵具有韵律的脚步声,有人伫立在我的背后。“今天的咖啡特别香,下楼梯时就闻到了。”

我倒了一杯咖啡,回过头。温迪穿着粗毛衣,才洗过脸,散落在额前的刘海滴着透明的水珠。

他凑过来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咖啡,从这个角度看他,他的睫毛长得惊人,右肩斜斜敞开来的毛衣领,喉头的线条,形状美好的瘦削的锁骨……

属于年轻人特有的硬质美感,从冬日乳白的光线中凸显出来,令人眩目,我悄悄移开了目光。

他把咖啡咽了下去,眉毛打了结,好苦!他的表情如此说着。我轻笑几声,从挂钩上取下一个马克杯,给他倒了一杯牛奶,还加了大量的糖精,“艾维塔和戴安什么时候来?”

“圣诞前夜吧。戴安隔天就要前往罗马筹备他的舞台剧,妈妈会跟着他去。”他用手心包住烫热的杯子,满面笑容,自从接到弟弟的电话,他就一直期待着这见面,“乔什,要不要看看我为圣诞节准备的衣服?”

“嗯?”我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他。

“等等。”他蹦蹦跳跳上了楼,五分钟后又蹦蹦跳跳再下来,我正在翻阅刚来的报纸,随意一瞥,一口咖啡呛在了喉咙里头。

鲜红的帽子,肥厚的衣服,雪白的大胡子和眉毛,就差背一个口袋了,我的面前是一个笑嘻嘻的圣诞老人。

“这是瑞纳多选的,他也买了一件。乔什,你要不要?这真的很有趣。”

他一面说,一面把粘贴在嘴唇旁的白胡子摆正。整个脸都被遮住了,只剩下一双黑眼珠灵活地流转。

我用右手指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如果有时间,我要找瑞纳多好好谈一谈。

开车上街去买圣诞树。还有几天的时间,可圣诞的气氛已经很浓厚了。多数行人都怀抱一个大纸带,里面放着红酒和蛋糕。还有一些小孩打扮成天使的摸样,淡金的卷发,蔚蓝的眼睛。

我想要一棵现成的圣诞树,温迪却希望能够亲手装饰。于是我们挑选了一棵大杉树,几个店员替我们把它搬回了家。

一下午,温迪都忙着在树枝上挂亮晶晶的星星。他向我描述小时候他和戴安穿着睡衣,踮着脚尖站在楼梯上,偷看妈妈在圣诞树下放礼物的情景。我一边看书,一边腾出一只手帮他扶正摇晃的梯子,“我也曾那样干过,结果我的父亲从书房里走出来,笑着说,睡觉去,小混蛋。”

“真的吗?”他的眼睛猛地睁得很大,目光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歪着脑袋想象了几秒,慢慢地,他的惊讶变成了温柔,又从温柔变成了珍惜,“乔什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就和现在一样。”

我挑挑眉毛,视线终于从小说上转移向他,“温迪,你的措辞有问题。”

他摇摇头,只是很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自金属大理石餐架中挑出几个餐盘,瞄瞄表,艾维塔和戴安快到了。客厅那头传来温迪的口哨声,“这真是一棵漂亮的圣诞树。”看来,他总算来得及把那棵树装点好。窗外,天空正从冰蓝逐渐过渡成橘红色。

门铃响了。

是我开的门,艾维塔穿着长大衣,雪白的,她一年都会买一件白色的大衣。戴安跟在她身后,又瘦了不少,更加突出面部的锐利棱角,细细的眼尾飞扬,有一种挑剔般的冷淡。

张开手臂和戴安拥抱以后,温迪面向艾维塔,“妈妈。”嘴唇嗫嚅着,太长时间没见,他甚至是害羞的,红潮一点点弥漫上颧骨,那样近似恋爱的神采,那样奇异而刻的眷恋,无论他有多大,他永远都是艾维塔的孩子。艾维塔微微一笑,以一个温柔的母亲的姿态拥抱了她的儿子。

平安夜的晚餐,我们打开暖炉,享用塞满栗子的火鸡。这样的情形十几年前也有过,艾维塔拉大提琴,我弹钢琴,她的儿子们唱圣诞快乐。难以言喻的错觉啊,仿佛流逝的时光又回来了。也许知道我在想什么,艾维塔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谢谢”,她用唇形无声地说着。

邻居的孩子们,那群小天使,按门铃问我们要糖果。等我们一开门,他们开口就唱,“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他们和温迪一向亲昵,毫不避讳地拉着他的衣角,温迪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把早就准备好的甜食全部给了他们。

晚餐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我去厨房冲了四杯红茶。温迪好心情地换了他那件圣诞服。戴安的眼皮跳了几下,但没有做任何表示,艾维塔倒是很喜欢,捧着骨瓷杯笑个不停。“带我看看你的房间吧。”她作了这样的手势,温迪向我点点头,便和母亲走上了二楼,他们母子的确需要单独的空间交谈一下。

餐厅里面只留下我和戴安。他从一进门就刻意无视我的存在,连声招呼都不打地沈默着。我们相对而坐,气氛显得十分沉闷。

他点燃了一根烟,我微微投之以不可思议的眼神,也许是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到了可以抽烟的年纪,从他熟练的姿势判断这是养成很久的习惯了。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雾,他的神色有些明暗不定。

“哥哥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他突然开口,好像是反复思量后才下的决定,“他太执著了也太天真了,只看得见他想要的东西,他的亲人,他的足球,他的梦想。从小到大,他都有自己的世界,他也始终活在那个世界里。也因为如此,他从来没有长大过。当然,如果没有那件事,他继续这样下去也是无所谓的。”

我没有接话,只是从柜子里找出一个香烟缸,搁到他面前。

“我希望哥哥回西班牙。”他伸手轻弹烟灰,烟头的红芒闪了一闪。

很奇妙地,这时我才察觉到戴安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他半靠半坐着,交叠双腿,身材份外颀长。夹着香烟的手细而长,很有骨感。男人,我注意到自己用了这个字眼,但温迪不是,他是男孩,我的男孩。

“你不认为他在这里不快乐吗?”我温和地反问。

他眯细了瞳孔,倏地变得烦躁,把还有一大截的香烟掐熄,“不要认为自己可以控制得了一切,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你的期望进行的。”

“我并没有那么说过。”我朝他笑笑,松开重叠的双手,手指触着下颌,我终于弄清戴安厌恶我的原因了。

“哥哥不是那么具有依赖性的人。”他站了起来,挥挥手,显得有点激动,“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在他身边的原因,他才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孩子。在你这里,也许可以减少他的痛苦,可他的伤口并不会痊愈,他永远无法长大,永远走不出自己的世界!”他的声调猛地提高了,但目光却相反得愈加冰冷峰利,令人悚然而退。随后他仿佛恍然大悟,渐渐地把视线凝固在我身上,长时间的,好像想在我的眼睛里寻找什么,“或者这就是你希望的,对你而言那样才最安全。”他清晰而缓慢地说着。

我的胸口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一些模糊的东西一闪而过,但很快地又变得平和而沉寂。

打量我的表情,他的眉间笼罩着阴霾,可他似乎放弃了,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我们都明白,彼此之间没有再交谈的必要了。

临近午夜,艾维塔和温迪走下楼。“妈妈,我们走吧。”戴安把大衣递给母亲,接着他望向温迪,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嘱,“再见,哥哥,好好照顾自己。”

“嗯。”兄弟俩微笑着击掌。艾维塔注视着我,流露出微妙的表情,的笑意也没有褪去。她向我点了一下头,“以后继续拜托了”,她的眼睛这样说着。我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把杯子和盘子搁进水槽,等着明早收拾。回到客厅,空落落的,温迪依依不舍地去送他的家人了,恐怕还不情愿只送到坡道下。茶几上摆有几盘影碟,是戴安临走前留下的,“哥哥的球迷寄来的,都是他以前比赛的录像,给不给他随你吧。”

我想了想,还是挑选出其中一盘,把它放入了影碟机。

屏幕渐渐亮起来,一开始就是满场飘扬的旗帜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我一眼认出了他。

神采飞扬,栩栩鲜明,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生气。绿茵场内,他像羚羊一样飞奔着追逐足球,没有人会怀疑,那一刻他已经和这个黑白相间的小球融为了一体。

“进了,进了!漂亮的抽射,是九号帕奎因!”解说员兴奋地呐喊。

他挥舞拳头,一面大叫一面奔跑,队友簇拥过来紧紧地拥抱成一团,那种快乐可以感染任何一个人,是的,他正在全心全意享受着足球带来的快乐。

我从没有亲眼目睹过温迪的比赛,屏幕上激情四溢的青年是我不曾见过的,拼命地在禁区内一冲刺,跌倒了就飞快地爬起来,几乎释放了所有的热情和力量。

我不得不承认,温迪天生就是属于足球的,只有足球才可以给予他鲜活的灵魂。而在我身边的他却一天比一天温和,虽然没有动摇,但总是静静地,地看着某个地方。也许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见到的他是不完整的。他的快乐已然不多,很多时候他在笑,可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

不期然地,我觉得有点疲倦,用遥控关掉影碟机,朝后重重依靠住沙发背。

不是叹息的时候,可有什么不一样了,我模糊地感受到,有什么不一样了。我记起他的童年,咯咯大笑扑到我背上,十多年后的第一见面,他摇曳在阳光下的温润容颜,还有,还有……那一刻,他无言而专注地凝视我,那种漆黑的眼神令人心痛。一瞬间,我突然很想见温迪,却又害怕见他,这是一个不可测的无底洞,甜蜜而忧伤,等待我闭着眼睛跳下去。

门开了,我的圣诞老人回来了。

“妈妈和戴安已经上火车了。”因为室外过于寒冷,他呼出的气还是乳白色的。他抬眼,怔了一怔,“乔什,你怎么了?”他很担心地蹙起眉头,“你的脸色不好,你很累吗?”

“过来,温迪。”我向他伸出右手。

不解地眨眨眼睛,他还是走了过来,把手放在了我的手心。

我轻轻地拥住他,他的身体热乎乎的,平滑的肌理,埋藏在下面的温热脉动,我就像怀抱住一个小太阳。替他摘掉那两道贴上去的白眉毛,我望进他邃的黑眼睛,有微微的光芒在里面流淌,碧绿的青草,墨绿的枝桠,太阳的碎片在叶尖和叶梗不停闪烁,清澈而温暖。

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我笑了。尽管不知道原因,可他似乎被我蛊惑了,嘴角也扬起柔柔的微笑,他低下头亲吻我的脸,小而细碎,白胡子弄得我有些痒,但还可以忍受。

“温迪……”我不禁揽紧他,“我的专辑差不多完成了,接下来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他正专心吻我,声音闷闷的。

“我们去度假吧。”

我们预定了去英格兰的飞机票,温迪把他的杰斯珀和园托付给了邻居加布里太太。那是一个温和亲切的胖妇人,听温迪宣扬,她的小熊松饼是整个意大利最美味的。

圣诞前后是英超联赛最如火如荼的时期,温迪怕错过比赛,索性订了一张时间表,计算好各队的赛程。他拉着我在各个城市间穿梭,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指给我看场上哪个是戴维・贝克汉姆,哪个是欧文。

并非刻意回避戴安的话,只是希望事情或许会自然过去,对温迪也比以往要留心。

结果却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发现。

他和球迷格外极容易打成一片,搭着肩昂首阔步,站在粗壮的手臂和啤酒肚间若无其事地大喝白兰地,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尤其他的酒量好得惊人。至于那些英格兰女孩,那些火辣的目光,他会亲吻她们的脸颊,彬彬有礼地说再见,他的沉稳和自制足以令她们放弃轻佻的念头。他并不需要任何人,他完全可以做得比谁都好。但当他回到我的身边,他自然而然地就是一个小小少年。

为了看热刺和阿森纳的北伦敦德比,我们乘火车从曼彻斯特赶到了伦敦。

淡灰色的天空,一年四季都是雾蒙蒙的天气,哥特式的古老建筑矗立在街头,青石板小路穿过一条条狭窄的小巷,抵达低地公园。红色的邮筒和双层巴士随可见。

对于伦敦我并不陌生,年轻的时候从罗马飞到这里,向伦敦音乐学院的杨教授请教过一段日子,接下来就在泰晤士河畔邂逅了我的前妻琼。她是一个摄影师,那天下着小雨,她穿了一件晴雨衣,正在拍摄伦敦铁桥。我骑着自行车经过,偶然瞥见了她的侧影,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就像瓷像。

我和她的结合让家人和朋友都震惊了,他们不希望我娶一个外国女人,最终他们如愿以偿,我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三年。我太年轻了,对工作充满了野心,根本没有剩余的时间去维持一段婚姻,那让我感到非常非常疲惫。

比赛在四点开始,还有三个小时。气温较之前日又下降几度,寒风扑面而来,温迪呼出的白雾也瞬间消散在空气里。我没有同意他提前进场的建议,而是拉着他径直走向街口的下午茶餐厅。

对门口的侍者做了"两位"的手势。我脱掉大衣挂在手臂上,温迪摘下了围巾和毛帽子,他向我打了声招呼,跟着侍者先去了洗手间。

我点了两份伯爵红茶,还给温迪要了一份兰姆酒蛋糕。端过来的是英国骨瓷壶杯,上面绘有典雅的蔷薇纹,同款瓷盘上盛蛋糕,兰姆酒的气味同红茶香融合,馥郁而醉人。

我啜饮了一小口,淡淡的佛手柑香味透过舌尖在嘴里扩散,然后顺着喉咙缓缓流下,顿时驱散了滞留在体内的严寒。

“乔什?”

背后传来不确定的疑问,我转过头。厚厚的牛仔裤,蓬松的金发扎在颈后,女性的脚步轻盈,一眼看过去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琼。”非常意外,除了过节时几个礼节性问候的电话,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我走到对面替她拉开椅子。

即使在这样出乎意料的情况下相遇,也不具有任何冲击性了。真不可思议,曾经连相对而坐都觉得生硬尴尬的两个人,分手后却能相得如此自然。

“你看上去真漂亮。”我赞美她。这是实话,我记得我们分手时她的那双眼睛,里面有不可测的感伤。我甚至是有点后悔的,也许不该如此快地同意离婚,她的事业正于低谷,婚姻的失败影响了她,那让她感到自卑,她再也拍不出好的照片。

“谢谢。”她笑得很明媚,没有一点阴霾。

“你要去工作吗?”我注意到她搁在桌上的照相机。

“我准备和同事前往中东,我想拍摄一些有关战争题材的照片。”

“你一直擅长的不是风景吗?”不能不说是有点惊讶。

“那些已经不可能再有突破了,这的机会难得,我很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她莞尔一笑,平淡的面容蓦然之间变得晶莹异常。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身上增加了自信和精干的气质。我不觉感慨万千,离开了我,她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给自己更好的生活。

“你和别人来度假吗?”她倏地问,眼光流连于桌子上的两份餐具。

“是的。”在她面前没有隐瞒的必要。

她淡淡地笑了,“你一定很喜欢那个人,你现在的感觉要比过去柔和多了。”她歪头,耳环晶亮一闪,衬得后颈优美雪白,“过去我们太天真,对彼此也太苛刻了,所以才会分开。”旋即她摆摆手,“尽管我们谁都没有错。”

我用温和的眼光望着她,揉进了一股笑意,“琼,你真的变了……”话音没落,就有人叫她的名字,“琼!”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伫立在门口,参差的浅栗头发,直直垂在肩头。

“抱歉,我的搭档来了,我先走了。”

她起身,走到我的身边吻我的脸颊,“祝你幸福。”她轻轻说着,再亲吻我,然后背起她的照相机,朝我微笑,“再见,乔什,再见。”

她向青年走去,几缕金发落在脸颊,流光粼粼,仿佛每走一步便有阳光溅在上面。再见,我沉思着,同样祝你幸福。

“那是?”温迪的声音,他看见了刚才的情景。

“我的前妻。”没有回头。

“真漂亮,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让她离开。”我笑了笑,侧过头想如往常一般摸摸他的头,却被他很快闪开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黑得出奇,“乔什,乔什……”他缓缓说着,几乎是不动声色的,“有些时候,不要把我当小孩。”

我们在伦敦多停留了几天。这是一个无比疲劳的假期,对我而言已经到了非休息不可的时候。

下午,我们沿泰晤士河散步,并肩而行的温迪忽然咯咯地笑。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有几个苏格兰少年坐在铁栏杆上,他们穿着苏格兰裙,珊瑚红的格子纹,其中一个吹风笛,其他人面对伦敦铁桥轻快地歌唱。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我把视线转回来,仔细打量温迪,“你穿那个肯定不错。”

“啊?”疑惑的神情。

“苏格兰裙,也许墨绿的比较适合你。”我想象着温迪穿起来别扭的样子。

他扬扬眉毛,投过来有点凌厉的一眼,“乔什,你的坏心眼真令人讨厌。”

于是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和他这样开着玩笑已经成了生活的一种习惯,并且令人如此愉悦。

河畔有几家小店,铺面很小,却卖许多稀奇的玩艺。其中一家的墙壁上挂有一套英格兰古堡的画盘,一个个鉴赏过来,淡绿的色调,清浅的光线,将森林中古堡的浓重感整个凸显出来,足以令我爱不释手。

在我为画盘的瑰丽着迷的同时,温迪和店主在一旁闲扯,没有几句就熟稔了,他还挑选了约翰蓝侬的老唱片要求店主播放。

“是《beautiful boy》吗?”

我微笑了一下,这是蓝侬献给他儿子的曲子。

没有带足现金,我和店主约定明天来取。在哼唱的旋律中推开店门,一大片冰冷的风迎面而来,整个伦敦城已然成了雪的世界。

白色的妖精们飘飘扬杨从天而降,传达天空对大地的亲吻,落在枝桠,落在屋顶,落在行人的眉间和肩头,静悄悄地融化,纯净又魅惑。

我想起了少年时代说过的,不会再有国家能像英格兰一样令雪下得如此动人了。

温迪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不知不觉绽放开笑容,“真漂亮。”他惊喜地赞叹着,在雪地里飞奔起来,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凹陷。他的心情感染了我,这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同时也把自己留在了我的心里。

“唱歌吧,乔什,唱歌吧。”他挥手,扯开嗓子冲我大喊。

我笑了笑,如果是平日,这种街头艺人一样的行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可当一个你喜爱的大男孩在你面前天真烂漫地微笑时,你会抛弃所有关于复杂和邃的爱好。

“Oíche chiúin oíche Mhic Dé

Cách ’na suan dís araon

Dís is dílse ‘faire le spéis

Naíon beag leanbh ceansa ‘gus caomh

Críost ’na chodladh go sámh

Críost ’na chodladh go sámh

Oíche chiúin oíche Mhic Dé

Aoirí ar dtús chuala ’n scéal

Allelúia aingeal ag glaoch

Cantain suairc i ngar is i gcéin

Críost an Slánaitheoir Féin

Críost an Slánaitheoir Féin”

(白色的圣诞夜,宁静的圣诞夜,我的孩子啊,愿主垂怜,愿主垂怜。)

这是一首古居尔特语的民谣。

他愣愣地失神了,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他的背后是无数的雪白莹光,一闪一闪,隔绝出一个寂静的空间。

周围的事物模糊了,他的剪影却无法形容地清晰,和平时不太一样,羽毛般的头发,纤细的淡蓝血管,漆黑的眼睛沉静且敏感,不可思议地展现着令人心痛的味道。

我想到了一幅肖像,一幅什么地方画展里曾见过的古代肖像,被挂在角落,光线幽暗柔和,布满尘埃,给人一份遥远的距离感。

一瞬间,我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焦躁,我似乎有点难以自拔了。

“温迪……”

“什么?”他从那个空间里骤然惊醒过来,目光茫然。

“难道你的人生没有其他值得快乐值得期待的事情吗?”

“难道你什么都不想要吗?”

“难道你没有足球就不行吗?”

(难道……我真的无能为力……真的无法改变什么吗……)

我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追问这些,我说得太直太急了,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一开口我便后悔了。

他的笑容顿时僵硬了,脸色苍白,仿若有一把刀扎在他柔软的心里。我知道我伤害了他,同时也伤害了我自己。

他无语地凝视我,眼睛越来越亮,我们四目交接,他终于勉强地一笑,那种缓慢攒起来的亮东西顺着脸颊流下来,无声无息的,他没用手去擦,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一直是如此好强不服输。

左胸微微地痛了,我以为我这样的年纪已经不会再感到什么刺痛了,可那不是真的,沉寂已久的感情来得那么急切,那么汹涌,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

(世界消失了,只有一双眼睛占据了我整个视线,它漆黑异常,不见底。)

我走过去把他的手抬到自己的唇角,“温迪,温迪……”我轻轻地吻着,一个一个手指吻过来,他的手心具有想象中的温暖热度。我拥抱他,做了一件以前就想做的事情,我亲吻他的眼睫,感觉那细微颤抖的睫毛一丝丝拂过嘴唇,上面湿漉漉的,冷的是雪,热的是泪。

“乔什……”

又是那种声音,小而干涩,犹如迷路的孩子。

以前不是没有过亲吻的,我们都习惯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可是从来不曾如此潮湿,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恍惚和战栗,额角,眉心,鼻梁,一点点,在肌肤上撒下火种,整个身体内部熊熊燃烧起来。

“我非常难过,真的,真的,我让你伤心了。”

我抚摸他柔软的头发,闭上眼睛,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着。

5

推开玻璃门,熟悉的蓝调清晰地传入耳中,小酒吧的墙壁是锈色的,四面挂有异常醒目的枣红挂毯,形态各异的梁柱将空间分割成好几块,制造出奇妙的格局效果,而雾面灯的柔光无形之间又减缓了那种棱角分明的感觉。

果然是瑞纳多喜欢的设计。

弹了弹手指,我只要了一杯冰开水,拉开高角椅坐下,迎接上瑞纳多不赞同的眼光。

“老伙计,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瑞纳多若有所思地窥视我。

“真的有那么明显?”

我先是讶然,接着苦笑,没有向他隐瞒。

从伦敦回来,已经有三个星期了,这期间我很少见到温迪,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他每日清晨外出散步,到了黄昏才姗姗回来。哪怕偶尔遇见,他也是呆坐在庭园里,任由头顶上的树叶在他衣服上冻结出一抹抹暗绿阴影。凝神的他正在沉思着某些我不能弄清的东西,远远地,可以看见那双大而的眼睛,黑得不见底。我想我那时的话还是给了他狠狠一棒,他的情感已经被压至顶层,他极需要一种强烈方式把自己彻彻底底释放出来。

“是不是和小鬼有关系?”美丽的琥珀色液体,冰块敲击酒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瑞纳多灌了一大口威士忌,露出好玩的笑容。

“猜对了。”不想否认,我对他讲述了这个假期的经过,当然,同时也在细节上做了必要的省略。

瑞纳多夸张地扬起眉头,“虽然是迟早的事情,但你的速度竟然比我预想得还要快啊。”他促狭地眨眨眼,几乎要忍耐不住地大笑出声,“怎么说呢,乔什,你毕竟是这么一个沉闷又无趣的男人。”

冷笑两声,我没好气地说着,“谢谢你的赞扬。”

一开始没有把温迪当成恋爱的对象。

在心理上等于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一旦有了明确的认知就不会再放任自己。可料想不到那个时候胸腔突然被整个冲破,那冰凉又火热的感情不停地满溢出来,只想他好好的,只想他好好的,于是忘却了任何顾及和界限,情不自禁地拥抱他亲吻他。

就此,情感决堤了。

“为什么你不对他说呢?”一面闷笑一面开口。

“说什么?”

“说你爱他,爱他爱得要死。”瑞纳多的身体向前倾,以双肘撑住桌面盯着我,眼神兴奋得无法自制。

我犹如见到怪物一般睁大眼睛,对他荒谬的提议好气又好笑。半晌,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杯子上,玻璃的水杯,没什么起眼,杯口绘有几片小绿叶,在光线下一闪一闪,令人产生叶尖旋转舒展滴落露水的错觉。我喃喃自语,叹息似的,“如果我说了,这就是最差的爱情,最差的。”

“为什么?”

我搁下抚触额头的手,“时机不对。已经于一个被人同情被人保护被人照顾的地位,再要他以补偿的心态承受这份感情是不公平的,他太骄傲了,即使这是他一生最低落的时期都会严重挫伤他的自尊。而且……”我小幅度地摇晃杯子,不是没有淡淡的惆怅的。“我的年纪不轻了,玩不起了。”

是的,在这般岁数,想战胜那种恐惧,那种把心交给一双单纯眼睛的恐惧是需要勇气的,至少目前的我只能体会,并不具备。

穿过上坡路的一个小拐弯,头顶传来鸟类振翅的啪啪声,我顺着声响望过去,没见到通常在这里出没的翠雀的影子,只有薄薄的云层飘浮在天蓝晴空下。手中用几张银锡纸包裹的红酒还有些微微的余冷。

和瑞纳多分手时,他得意兮兮地交给我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

“从拍卖会上弄来的,共有两瓶。这瓶送给你和小鬼,美丽的皇后总不能由我一个人独占。”他耸耸肩。

像这样被称为“皇后”的波尔多陈年葡萄酒,售价是相当昂贵的。我沉吟片刻,随即无声地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拍拍瑞纳多的肩,接受了老朋友的好意。

在林荫道的尽头撞见了温迪。

他带着杰斯珀出来散步,针织厚毛衣和长裤,非常休闲得体。看见我,他摸摸耳朵,眼神犹疑了几秒,太多天没有交谈,他不知应该如何开头。

杰斯珀殷勤地冲我摇晃尾巴,我挠了挠它的下巴。这似乎化解了他的困窘,他笑了,很天真很少年气的那种,没有人可以抗拒他的微笑,我也一样。

这个笑容里一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不存在了,我模糊地想着,就好像他过去最高兴的时候经常会突然沉默下来。现在的微笑温暖,明朗,发自内心,他仿佛又从哪里重新得到了力量。

我们并肩而行,风穿过树林沙沙作响,这一带的树叶很少因为寒冷而凋零,无数土褐的枝干延伸到视线的顶端,绿色如早晨的轻雾一般弥漫。

“真漂亮。”他赞叹。日光小心翼翼地描出他的面孔,清晰瞧见眨睫毛时抹下的优美阴影,“我刚来时就喜欢上这里了。

“这里的人也很好,加布里夫人会烤各式各样的松饼和蛋糕,店的老板娘常送我玫瑰和土耳其桔梗,塞贝先生家里的薇薇非常漂亮,噢,我忘了和你说,那是一条雌性黄金猎犬,我的杰斯珀都爱上它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几近是有点罗嗦的,我温柔地注视他,因为那一点都不讨厌,他是真心诚意地喜欢他们,也真心诚意地想和我分享这些。

来到家门口,我摸出钥匙开门,先走向厨房。

温迪去了庭园,从他来到这里,屋子前的土地就如同有了新的生命,步道上黑白相交的碎石,木栏上攀爬着的藤蔓,还有围绕着墙壁开满了整幢屋子的朵,即使是冬日,也闻得到幽幽的暗香。相较过去,已然初具规模。

而近几日他也更加费心思地照顾他的庭园,用上了各式各样的小铲子和盆。我偶尔瞥见,他一面给木贴上标签,一面在笔记本中记录下照顾它们的办法。

我从冷冻库上层找出了冰块和小冰桶,一层层剥着红酒外面的锡纸。温迪在庭园里呆了一刻钟后推门进来,他停在了厨房门口,目光无声地留连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有话想说,转过身示意他坐到早餐桌旁,给了他一杯柠檬水。

窗外的天空很蓝,蓝得可以滴下水,云层和云层的交界微微闪着白光。他低下眼睛用双手握住杯子,向左转几圈接着又向右转几圈。我在他对面坐下,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地凝视我。

“乔什,我想去旅行。”

“出去走走看看也好,我会腾出时间陪你去的,就像这度假一样。”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咬着下唇,使劲地摇摇头,“我是说就我一个人走。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静默,非常非常静的,甚至听不见彼此的呼吸声。我的胸口有些闷,我推开椅子走到窗畔,外面的阳光让我稍微舒服了一点。

“记得吗?我小时候曾和你说过将来我要周游世界,那不是玩笑,现在也只不过早了一点而已。”

我觉得自己恼怒了,可只是觉得而已,因为它来得如此缓慢如此迟钝,以至于没有一丁点真实感。我回过头面对他,我想象得出自己表情的意思,随便你吧,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不愿意再谈论下去,我对他说,“我有点累,想先去休息了。”

“乔什,你生气了吗?”我经过他面前,他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

“没有。”我忍耐着,略微降低声音,尽量平淡地说。

“你有。”他的目光灼灼,异常坚持。

“我说了没有。”

“可是你有。”他提高了声调。

我的耐性达到了饱和,“这个答案对你重要吗?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的视线从他的手上扫过,语气厌烦,“放手吧。”

他的面孔一片空白,好一阵没有表情,渐渐地,他的神气变得很柔和,柔和得令人有点伤心。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我不再看他,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他一个人丢在大厅里面。

6

想再抽一根烟,却发觉烟盒已经空了,我侧过头看见堆得慢慢的烟灰缸,不由一楞。手指翻弄了几空盒,随即哑然失笑,除了年少时那段还不懂怎样排遣压力的日子,我从不曾这样失态过。

究竟是怎么了,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什么要忽然发脾气,多么可笑而且愚蠢,尤其还是对那个孩子。

事实上,突如其来的怒火已然逐渐消失了,缭绕在身畔的只剩下无可奈何,不是对温迪,而是对自己的。上一有这种棘手的感觉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今它们居然一声不吭地都回来了。也许我真的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精神去承受那些因爱而来的烦恼、忧愁和患得患失。

瞄瞄腕表,七点三十,应该准备晚餐了。我走出房间,整幢屋子悄无声响,杰斯珀无精打采地趴在门口,所有的讯息都告诉我温迪不在这里。是我的话刺伤了他吧,所以连杰斯珀都不带便出门了。

无疑这让我松了口气,暂时冷却彼此的情绪是正确的,我也不愿意面对他时再由于厌倦而说出什么冷酷的言语。

我随意替自己弄了一份番茄意粉,晚餐结束后也如往常一般喝了杯红茶,这个夜晚只能辜负瑞纳多的红葡萄酒了。

把盘碟搁进洗碗机,我回到客厅,打开落地灯,晕黄的光线由暗及亮,窗帘的层层折纹也折射出来冰块似的微芒。我靠在沙发里头看书,安伯托・埃柯的小说,有一个非常美丽的题目,《蔷薇的名字》。

连自己都觉得奇怪,此时此刻心境如此平和,仿佛刚才的愤怒只是一个滑稽的错觉。我几乎感受到这和以往的每个夜晚没什么两样,我阅读书籍,温迪在我身边同杰斯珀玩闹,读到自己喜欢的地方我就念一段给他听,在这方面他一向是专心致志的聆听者,纵使有一些他根本听不懂。

我有点想他了,我想是的。

是被邻居家的声响吵醒的,那对老夫妻有听歌剧的习惯,今日的唱片是《图兰朵》,似乎是情不自禁跟着一同唱了,“喔,尘世,再会吧,再会吧。”嗓音出乎意料地高亢,恐怕整条街都能听见。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昨晚竟然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

阳光早己充满了整个大厅,袖木地板,手织的浅绿长毛地毯,格子窗帘被照耀得近乎透明,散发着明亮清爽的气息。

杰斯珀睡在我的脚下,依然找不到温迪的身影。

整夜未归?紧锁眉头,我上楼查看他的房间,床单平整,暗示着没有人在上面休息过。

伫立在门口,脑海中飞快掠过他平时经常去的地方。不不不,这些都不可能。他为什幺不打电话回来?我开始有一些紧张感了,这孩子究竟去哪里了?

和黑夜不同,白昼令所有的担忧都无所遁形,明白这样下去自己只会想象出一个个坏的可能性。不愿意再等了,我走下楼,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准备出门寻找温迪。刚开门,就一头撞上了人。

是温迪。

他正埋头用钥匙开门,撞到我大吃一惊,摸摸脸颊与鼻子,显得有点不自然。我体内刚刚绷紧的力量一下子松懈下来,担心和恐惧瞬间统统蒸发在了空气里。

“你去哪里了?”

我打量他,皱巴巴的短外套,裤管潮湿,鞋底沾满白沙,一副可怜兮兮的摸样。

“呃,我只是想在海岸附近散散步……”或许是心虚,他的眼光没对上我,小声回答。

我的眉心纠结在了一起,声调不自觉地沉下来,“你要知道现在是一月,只有疯子才会在海滩呆整整一晚。”

我不曾对他如此严厉过,他显然被震慑住了,结结巴巴,“可是……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大海,因为看着它能令糟糕的情绪完全消失,所以……”

“……”是很想生气,但他总能温柔地抚触到我最没有防备的地方。无言地盯着他,我还是投降了。我摸摸他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烧,只是眼角和鼻尖冻得有点发红。还有手,我摸了一下,冰凉的,早就被冻僵了。

推他去了浴室,打开暖气,调节冷热水的温度,我向他下了命令,“没有暖和之前不准出来。”他乖乖点头,抽下挂在金属架里头的毛巾。我略微安心了,替他掩上门。

酒柜中还有一瓶白兰地可以用来暖身体,我倒出少许加热,往里面掺了一些柠檬汁。等我把一切弄妥,鼻尖捕捉到一股温润的水气,还掺杂着隐约的沐浴液的香味。我端着杯子回过头,他已经从浴室里走出来,脸色有点疲倦,可眼神还很灵活,正用微妙的表情望着我出神。

“怎么了?”我问他。

眨了眨眼,他骤然扑上来拥抱我,我一晃,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没让杯子里的的酒泼洒出去。

“乔什,乔什,我的老家伙……”

他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会这样叫我,轻声的,弃而不舍地一遍遍重复,带着模糊的恳求的味道。一刹那,我的心柔软得无以复加。

“乔什,我们和好吧。”他闷着头,竭力想要装出诚恳的样子,但还是传出了断断续续的笑意。

叹了口气,我低下头在他的耳畔低语,“亲爱的温迪,不要老是用这一招。”

侧了一下身,我把酒杯放在桌沿,看来目前要解决的不是它,而是我和温迪之间的问题。这时他故意把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我身上,“温迪!”我警告他,可还不及调整姿势了,我们一起摔到了沙发上。他趴在我的胸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摇摇头,没好气地弹了弹他的额头。

“乔什,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过了一会儿,他不笑了,长睫毛下的眼睛应该是宁静的,然而漆黑有什么在起伏,跟随着他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犹如小小的波涛。

“我并没有对你好。”我感觉他的头贴在我的前胸,“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他抬头,长时间地凝视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寻找一些东西。这年轻的容颜如此美好,象牙白的面孔,漆黑的眼睛,仿佛触手可及。此时此刻,我清楚自己是爱着他的,或许还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明白了,那件事情以后,一直有一种东西横亘在他生命里,让他觉得痛苦觉得仿徨,日复一日,再也没有能力把握任何东西,只能静静等待时间流逝而己。

他的母亲,他那美丽又坚强的母亲却一点帮不了他。他始终都在独自努力,始终都在逼迫自己和过去一样快乐活泼。

“乔什,能遇见了你,真好。”他梦呓一般说着,“你那么成熟,那么稳重,那么温和,而且还非常自制。更重要的是你还对我太好了,给了我你所能给的全部。”

“……”不,我的孩子,那不是全部。

“但我依然觉得害怕,一想到未来的日子难道都要这样过下去,我就觉得害怕。”他的目光飘浮在半空,显得焦躁和不安,当它再回到我身上,那些又都消失了,“所以,我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过去我只知道踢球,或许错过了很多东西。这我想自己去找,找一个可以重新出发的起点。”

我真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下定决心了。推倒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世界,挺直背脊走了出来,去寻找一个新的自己能够立足的地方。

“戴安说得过,我不能总依赖你,不能总让你把我当成小孩。”他耸耸肩,唇角微翘,脸颊染上一种说不出的少年的柔嫩,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可是请你相信我,我是喜欢你的,甚至是爱你的,远远超过了我对家人的爱。”

我在心中默默叹息,温柔地抚摸他额前的刘海及耳际,“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温迪,但还是比不上你的足球,对吗?”

他不再说了,只是凑过来吻我。这个孩子,一旦明白无法再用言语打动我就会采取这种方式。他的头发贴在我的脸上,散乱的,柔软的,还很湿,就像他一个又一个的亲吻。

我想起了昨天瑞纳多的话,他抱着双臂,微微蹙着眉,难得用慎重的口吻说着。

“他不能永远都是一个孩子。如果他还在踢球,那就得面对各种各样的挫折和竞争,他也许会受伤,一又一的,不仅有身体上还有心理上的。等到了某个时候他不再那么优秀,他后面的人便会超过他,所有的荣耀都成为过去,他甚至还得到小球会里继续苦苦挣扎。乔什,你能想象吗?他会像我们一样苍老,熟诣世事,体会到人生的各种痛楚和苦难。当然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那么他就必须用另外的方式去办到,我们不能用爱的名义去抹煞他人生的必经过程。”

(命运是公正的,它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我,你,还有他。乔什,命运是公正的。)

我的手指穿梭在他的头发里,漆黑的头发被抚开转眼又落回原。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这个瞬间永远停滞下去。

“你想去就去吧,我亲爱的温迪,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

温迪在一个星期内理好了所有的事情。他把杰斯珀留给了我,当然还有他异常珍惜的庭园,他没忘记他那本笔记本,叮嘱我一定要按照上面说的去照料那些草和树木。

那些同他关系良好的邻居们都很难过,他们早已经把温迪当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布加里夫人是最伤感的一个,一见到温迪就拉着他的手,摸出手帕擦眼泪。

“他们是一群非常可爱的人。”温迪不止一和我这么说。因为他的缘故,邻居们很少再对我露出崇敬的表情,相较过去的十二年要亲近许多,假如忘掉偶尔给我增加的困扰,从某方面而言,他或许改变了我的生活,也说不定。

温迪订的是二月初的机票。这时的维罗那没有春天那么酸涩,也没有夏天那般炙热,栗子树冒出可怜的点点白,带着不属于任何一个季节的清新感。

我和瑞纳多开车送他到机场,他预备先回西班牙,先和艾维塔和戴安告别,再开始他的旅途。

机场大楼里的人并不多。在很短的时间内办完check in手续,他随随便便把双手抄在牛仔裤带里,和瑞纳多开起了玩笑。他不想要一个伤心的分别,所以故意显得比平日要轻松自在。

“各外旅客,飞往西班牙的278班飞机……”

通知旅客登机的广播响起,他的肩膀倏地僵硬了一下,“我要走了。”他从口袋里面抽出手,“再见,乔什,再见,瑞纳多。”他向我敲了敲他的背包,那里面有我给他笔记本电脑,“我一定会用这个写信的。”我听到他不成声的话语。

等待登机的人在通道前排成一列,他向那头走去,走到一半,他慢慢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凝视我。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那么亮,拼命地想要诉说着某种东西,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悄无声息地碰撞,突然间他飞奔了回来。

太快了,我只来得及伸开双臂接住他,“乔什,我的乔什。”他的头埋在我的脖子里,双手环住我的肩膀,狠狠地加重了“我”的读音。我一怔,轻声地笑了,我懂得他的意思,类似于小孩的独占欲,尽管是幼稚的,却也因为单纯而令人觉得可爱。至少让我了解了,他也同样舍不得我。

我紧紧抱了他一下,而后缓慢地推开他,“走吧,要赶不上飞机了。”

他地再看了我一眼,仿佛要记住点什么。旋即搁在我手臂上的指头离开了,淡淡的残香飘散开来,清新的青草香混杂着柑橘和薄荷的味道。柑苔绿,我的柑苔绿。

这是笔直地,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条小通道,他再也没有回头。

我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瑞纳多走近我的身畔,带着欣赏了一场好戏似的满足的表情,“把可爱的小鸟放走了,你不会后悔吧。”他揶揄着,眼底闪烁诡异的笑意,“看着吧,等小鬼回来,肯定会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男人,到那时你可就难以应付了。”

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戴上墨镜,迈开脚步走向飞机场外。

擦肩而过的男孩哼唱着那首歌,“在我做梦的眼里,我看你就像一个天使,当然,你并非天使,当然……你并非天使……”

外面,阳光明媚。

章三 My dear……

1

栗色马以不疾不缓的步子前进着,姿态从容,时不时把嘴伸向浓绿的树叶。我一拉缰绳,停在了十字路口。六月的阳光单纯而耀眼,照耀着爱丁堡,粉白粉红的杜鹃沿着小径边沿生长,成簇成团,树皮呈现一种可可亚褐色,飘散出浓烈而辛辣的香气。令马慢步打圈,我感觉到四周鲜艳非常的光线,使人愉悦的,受温迪的影响,我也开始懂得享受夏日的乐趣。

踩着马蹬直立,我摘下挡在前面的一根树枝,上面的朵早已凋谢布满了齿轮状的绿叶。马打了个奔,我轻轻抚摸它的颈部,这是一匹谢特兰纯种良驹,双眼炯炯有神,鼻翼轻颤,马尾悠闲地搅动着空气。

腾出右手瞄了眼腕表,九点过了几分钟,现在回酒店的话,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能用来打理自己的仪容,然后出席琼的摄影展。

三天前收到琼的邀请信,她将在爱丁堡开她的第一摄影展。搁下手头的录音工作就过来了,瑞纳多恐怕要气得直揪头发吧,这些日子他一直神经质地担心我赶不上原计划的进程。

我的心情与他截然相反,特地打电话预定了一家附近有马场的酒店,现在的天气正适合骑马,我擅长并喜好这项运动。

耳畔传来短促但毫不散乱的马蹄声,我朝骑马小径瞥去,是一个年轻的骑士,他的姿势称得上漂亮,双腿夹紧马腹绷紧背脊,唰地一声高高跃过两米高的栅栏,不是什么太精彩的骑术,却在阳光的映照下迸发出一股令人眩目的活力。他让我想起了温迪,那个孩子在飞跃类似障碍之前总会下意识轻舔干涩的上唇,目光闪亮,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他很聪明,虽然从不曾骑过马,但只被教了几就掌握了要领,速度足以和我并驾齐驱,欠缺的只是由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和优雅而已。

没有时间让我更多的心神沉浸在回忆里了,我用脚尖小小地踢了下马腹,慢跑回了马厩。

刮了刮胡子,脱下骑马装换了蓝的衬衫和开斯米长裤,我到达美术馆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其中有不少认识的娱乐记者,他们瞥见我就犹如天下掉下来一个宝藏,立刻簇拥上来提问,“费因斯先生,有传闻您和卡珊卓・威尔森将进行首合作,请问您对此有何看法?”“请问你的新专辑会在年末发行吗?”当然也少不了类似“最近您和前妻来往频,是否意味着有复合的可能?”等问题。

我一笑置之,倒是负责接待宾客的青年不怎么痛快地替我挡掉了那些闪烁的镁光灯,他是琼的搭档,我在电话里听琼提到过,是一个大胆无畏的小伙子,而且长相英俊,有些像年轻时代的约翰尼・德普。

就是这个青年摸样的约翰尼陪伴着琼前往海湾地区,陪伴着她走进巴基斯坦难民营,他们拍摄的难民的单幅照获得了当年荷兰世界新闻摄影大奖。琼也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取材方向,比起风景,她对人物有着更为刻的一瞬间的领悟。

青年用客观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注视我,“你好,费因斯先生。琼在那里。”他侧过身指了指七点钟方正被记者访问的琼,他的眼神落到琼身上,霎那间变得热切而撩人,“她可能抽不开身,需不需要我带你参观一下?”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走走吧。”

我明白他的感觉,所以很自然地谢绝。他对我怀有一点戒备,这很容易看得出来,当然也是因为完全他没有掩饰的结果,一般人都不会乐意和所爱的女人的前夫相吧。

整个摄影展被划分为四个展区,我跟着人流饶有兴致地观赏过去。

各种各样的不同光线,各种各样的男人、女人、老人、儿童,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也说不出什么令人称道的评论,但这些照片是具有灵魂的,自那一双双眼睛里可以清晰感受出灵魂的震颤,有他们的,也有琼自己的,这远远不是只靠技术便能做得到的。

我替琼感到高兴,她做得那么好,那么完美,她终于得到了渴望多年的成功。

进入最后一个展区,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因此冷气格外足,身旁的一对小情侣忍不住搓了搓手臂,轻声私语了几句退了出去。空旷的展厅静悄悄的,回荡着鞋跟一下下敲击血纹大理石的沉实声响。忽然声响消失了,我停下了前一刻想要迈出去的脚步,伫立在一幅放大照前面,仔细看着辨认着,目光逐渐地凝结,我摒住了呼吸。

雪白的丁香开得到都是,铺天盖地,从瓣的缝隙间洒下蔚蓝而晴朗的天空的碎片。活生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近乎感觉到那轻抚着脸颊的微风,还有每一片白色瓣的香味,潮湿而甜美。

人的身形隐约在一簇簇丁香后面,修长的手脚,翻领T恤,破旧的牛仔裤,暗示着那人非常年轻,但光线幽暗,脸庞并不真切,只看得见一双眼睛,阴影里面,一双亮眼睛。可我记得那双眼睛,这就足够了,足够了。睫毛很细很长,影子拖下来有一种隐忍的令人疼痛的意味。漆黑的眼神彷佛在问什么,又像在诉说着什么,笑意被揉碎了一点点撒在里头,流转着皎洁而温润的神采。对现在的我而言,也许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美丽的东西了。

就像一个突如其来措手不及的相遇,如此令人震撼,令人吃惊,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我的小少年又回到了我的身旁,微笑着,倾诉着,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如同雕像一般愣在那里,他已经离开多久了?有两年多了吧,我恍惚地想着。我不知不觉伸出指尖描摹着相片中他的轮廓,摸着摸着几乎都有点酸楚了。

“是这个孩子吗?”

珊瑚红的在眼前绽放,琼走了过来,线条典雅的礼服婀娜摇摆,身上散发出微微的香甜。她凝视我,再望了一眼照片,已然是一种了悟的眼光。

我一径沉默着没有回答。

“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我在巴黎度假,经过橘园馆的门口遇见了这个年轻人。他正从里头出来,我忍不住偷拍了他,他察觉到也没生气,还和我聊得很愉快。他说有一个朋友非常喜欢橘园馆中莫内的《睡莲》,所以来看看。知道吗?我一下子想起了你。你是最爱《睡莲》的,多少乘飞机到巴黎只为望一眼这幅巨型壁画。”

一年多前……一年多前……他曾经给我来信,那时他正在巴黎观看巴黎圣日尔曼和马赛的法国德比。

〈真是一场激烈的比赛,尽管技术比不上西班牙或者意大利,但极端突出了自己的个性,有柔软性,有节奏感,崇尚进攻。无论是教练还是球员都没有被胜利或失败的概念所限制,这是很罕见的。〉

他的电子信件在比赛结束的一小时后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信箱里面。

我的回信则是无关的琐碎的。

〈知道巴黎的橘园馆吗?那里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睡莲,清晨的、傍晚的、灰紫的、金红的、细致的、奔放的,春夏秋冬他们都在那里,不停地盛开,不停地绽放,永远不会凋落。橘园馆外面还结着一树树白丁香,非常小,而且碎,风吹过去,落了满头满脸。〉

〈看吧,乔什,我们完全无法沟通。〉

这是他的回信,我靠在椅背上,把这句话来回咀嚼,开始想象他耸耸肩或者挤挤眼的摸样。

可他还是去了,不过是因为我说了我喜爱那里,纵使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在四面墙壁挂满了睡莲画的房间里想了什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为了来到一个更加接近我的地方而感到快乐。

温迪,温迪,我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这就像一个奇妙的魔法,这就好像一首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要把你的名字写上千百遍,然后压在胸口,然后亲吻它。

“这个能给我吗?”我向琼作了请求。

“当然可以,乔什。”琼微微一笑,神情平静而温和,她是一个极有分寸的人,我们或许会成为终生的朋友。她转过头凝望着这幅相片,“你知道我们这一行见过许多漂亮的人,这个孩子算不上出众的。但他的表情真得很好,原来思念一个人的快乐是可以这样纯粹且毫无杂质的。”

由于瑞纳多三番四打电话来催促,我乘当日的飞机返回了意大利。

推开家门,杰斯珀慢慢悠悠过来迎接我,蹭了我两下又继续趴在垫子上晒太阳,它是一只老狗了,身体变得臃肿,神气也远不及当年。

我启动电脑,点开hotmail信箱,通常温迪一个星期内会给我来两三封信,不再是过去那些明信片中的寥寥几字,他努力克服自己对纸笔叙述的笨拙,尽所能详尽地告诉我我各种各样的见闻,还有他自己的感想。

两年来,他也算游历了不少国家,法国,荷兰,威尔士,爱尔兰,比利时,捷克,南斯拉夫……杂乱无章的,背着行李带想到哪就去哪,有的呆一个月,有的只呆几天。戴安不无讽刺地评价哥哥简直就是在自我放逐。不不不,说得太严重了,我宁可选择浪漫一点的说法,我的孩子他只是需要回避一些事情再思考一些事情,而这种旅程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

〈乔什,我此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阿根廷的首都?我失笑,他似乎就是不肯乖乖呆着,这么快又换地方了。

“我爱这里的足球,简直爱得要发疯,你绝对无法想象他们的足球多么富有想象力和创作力。我经常和一些孩子踢街头足球,他们都是天才,尤其是小里卡多,噢,乔什,真想让你瞧瞧他的射门,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射手。”

同意大利一样,阿根廷是足球的国度,曾经出现过马拉多纳这样的球星,可想而知他会有多么兴高采烈。如果他就在这儿,恐怕会一股脑扑到我身上在我的耳旁大喊大叫。

“乔什,我结识了一个女孩子,她是房东的女儿,叫丽塔。她会做一种奇怪但味道不错的阿根廷甜食,还能用吉他模仿钟声和弥撒小奏鸣曲。她长得并不美,可她的侧脸有点像妈妈,……”

我知道那些热带女子,她们的个性自然而且鲜明,有着漂亮的橄榄色皮肤,洁白的牙齿,犹如夏日艳阳下的朵。而温迪也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男孩。何况这不是第一了,无论在哪个国家,他的身边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女孩。

无限的疲惫感和厌烦感突然一齐涌上来。我伸手关闭了电脑,凝视着荧光屏逐渐黯淡下去。

无法否认,我经常想起温迪。有时回忆很模糊,像用绿油彩画的的几片叶子,被水融化开来,是沁在画纸上的梦境,有时又很清晰,仿佛曾经反覆在心里刻划着他的身影。

他的手肘顶在琴盖上、右手支撑着下巴,缓慢绽放出笑容的样子。他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你,下一刻又伏下长长的睫毛,不经意移开了目光的样子。甚至还有他嘴里塞着一个蛋糕,又用手从小草篮里抓一把小松饼的样子。

柑苔绿,我的柑苔绿,也许我总在期待那股柑苔绿香气的出现。哪怕在路上行走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寻找这股香气,寻找同他相似的身影。

苦笑了一下,有几分艰涩的味道。我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苦杏酒,一面把那幅放大照摆在了桌上,琼很细心,不仅装上了相框,还裹上几层油纸。我一层层撕开,透过玻璃,温迪的目光仿佛荡漾开来,带着某种固执的使人头疼的柔情,一下子变得无比幽。

拇指摩娑着镜框,最的心底慢慢涌起了一层温柔和忧伤。见鬼,酒杯凑到唇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骗得了谁呢,我甚至连自己都骗不了,我想念他,真的,我想念他。

2

面向广阔庭园的落地窗户悉数敞开,微风徐徐。杰斯珀懒洋洋地趴在那头,一片叶子飘到了他的黑鼻尖,它伸爪挠挠。

指尖挨个敲击低音部分的琴键,漫不经心的。

“树长进我的手心,树叶升上我的手臂,树在我的前胸,朝下长,树枝象手臂从我身上长出。

你是树,你是青苔,你是轻风吹拂的紫罗兰。

你是个孩子――这么高,

这一切,世人都看作愚行。”

“你的歌词?”瑞纳多歪歪头,他以舒适的姿态枕靠在高背椅上,膝头摊着杂志。

我冷冷地睨视他,“这是庞德的诗,你追求那位专栏女作家时从我的书房里抽走了他的诗集。”

瑞纳多一拍额头,用夸张的幅度耸耸肩,“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个和你一样无聊的男人。”

没有理睬他,我继续给钢琴调音。过了十多分钟,我放下音叉,目光再度转向他,“把这首诗印刷在专辑封面上吧。”我的口气并非提议,而是已经决定了。

瑞纳多怔了怔,他抱着手臂,用研究的眼光盯了我半天,而后装模作样地叹气,“乔什,老伙计,你是不是思念你的小鸟了?”他甚至是有点怜悯地看着我。

对他投射过来的玩味视线不是很愉快,我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有可能。”

微微蹙着眉,认真刺探的神色逐渐消失,他沉思半晌,“乔什,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心情,觉得为一个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他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独自说了下去,“留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居的情人。新年假期,她回自己的故乡基辅,我一个晚上没睡着,想她想得难受,第二天我决定去找她。我是一个穷学生,没有钱搭飞机,火车票都买不起,我搭顺风车去。当时天极冷,下着雪,乔什,你永远猜不到雪有多大多。好几我都有预感我走不到那里,我会活活地冻死在路上。一直到现在,我还会梦见自己冻得说不出话,只能一口口往嘴里灌雪的样子。”

“然后呢?”

“然后……”瑞纳多挑挑眉,“我活着见到了她,两个月后我们结婚了。”轻描淡写地结束一切,他望向窗外,淡淡的灰蓝,云走得很快,变幻着不同的形状,他笑了一笑,“那时我真爱她,那场雪像是得不到她宁愿死的选择。”

他转过视线凝睇我,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乔什,放纵一下自己吧。我们的时间不再充裕了。”

九月中旬,戴安的新剧《河岸》在罗马上演。两年来,他一点点有计划地把自己的事业重心转移到了意大利。艾维塔和他都有重新定居意大利的意思,他们正在罗马近郊寻找一幢和巴塞罗那的家差不多的大房子。

我和瑞纳多去观看了首场演出。

这是一个有关于越南的故事。相较而今,更像是旧日的越南,作为殖民地的,布景里面有复的白色浮雕,法式建筑,街头的梧桐树,当然也少不了艳丽的丝绸。但内容却是完完全全的东方化,甚至不屑用到任何一点西方的眼光。我有点讶异,随后不禁笑了起来,果然是戴安,非常有魄力的表现手段。

主角是一个亚裔女孩,漆黑的头发,眼睛明亮,仿佛会在水中消失的微笑,衣摆上的鲤鱼刺绣游走在纤细白皙的手脚之间。

同意大利的女人大相径庭,拥有独特且无法令人忽视的异国风情。我想起了一些娱乐报道,那上头曾大篇幅报道她和戴安的绯闻。

最后一幕结束后,有一半的人热烈地站起来鼓掌,另一半则在原坐着不动。前几排那些评论家的表情迥异,眉头蹙起或是点头欣赏。明天的专栏评论会怎么样,也许可以猜得到。戴安应是早就预料到了毁誉参半的结果吧,这部作品对观众而言,不是蜜糖,就是毒药。

有人从身后拍了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是艾维塔。她向我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凑近过来,用中指在我手掌上写字。

〈能找一个地方聊天吗?〉

我颌首,朝左侧的瑞纳多打了一声招呼。而后和艾维塔并肩走出了剧院。

我们穿过了两条大街,挑选了位于广场左侧的露天冰激凌店。大大的木头桌子和椅子,不太干净,罗马从来不是一个干净的城市,但脏也有脏的可爱。我叫了一份提拉米苏口味的冰激凌,我记得艾维塔喜欢吃这个,尽管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侍者弯下腰把冰激凌和银色冰匙摆在桌面上,抽走托盘,直起身体的同时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或许是认为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女应该呆在某餐厅的贵宾室,而不是和一大堆年轻人挤在这里吧。不过有什么关系呢,眼前是熟悉的城市和熟悉的人,此刻我并不想计较太多。

艾维塔看了眼洒了糖浆和杏仁的冰激凌,一抹笑意在脸上漾开,眼角飞扬起细小的皱纹,“你还记得?”她用神情如此说着。她斜斜靠着扶手椅,半身沐浴在阳光下,面孔像闪光的河流。似水流年,似水流年,她变得更加平静温和,一种简单的优雅,还有一点微妙的怀旧。

她从草编手提带里找出纸和笔。

〈罗马没有什么变化,和我们认识的时候一样。〉

〈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初我还是一个傻小子。〉

接过纸,注视了一小会儿,我迅速下笔。

清爽的空气,渗了一小点透明的蓝,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树叶在摇晃的声响融为一体。

远方几十米,街头画家正在等待光线的变化好捕捉阳光照在模特的头发、嘴唇、裙子上的奇异的美丽。我们右桌的一对年轻恋人额头抵着额头情话绵绵,他们说的是希腊语,男孩的面孔也相应地有棱有角,他用抑扬顿挫的调子对女友说着,“如果把罗马的英文名字倒过来,amor,就是拉丁文‘爱’的意思。”

顺着我的视线望去,艾维塔读懂了他们的话,我们目光交接,默契地一笑,这就是我们爱过的石头城,单纯而迷人,就像爱情一样让人无法抗拒。

凭借用纸笔沟通的方式,我们回忆了许多在罗马城的往事。她的大提琴,我的钢琴,我们合奏的圣桑的《天鹅》,当然还有那两个孩子,小小的温迪和小小的戴安。

附近几十个喷泉倏地冒出高高的水柱,被淋湿的女孩子们尖叫着逃开,艾维塔的眼睛因为泉水反射的阳光而眯了起来,几缕黑发皱曲地飘拂在她的脸颊旁。我知道她想说的并不只是这些,所以我很耐心她等待。她察觉到了,向我微笑了一下。

〈乔什,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懂得生活的人,你什么都有了,你清楚你是什么人也做着你该做的事情。〉她顿了一下,低垂眼睛,好像下面的话是必须反复思考后才能下笔的,〈唯一的遗憾是你太珍惜自己,太保护自己了。〉

她抬头,我沉稳地接住了她的视线,示意她继续写下去。

〈但多么奇妙,你唱的歌是那样好听,让人感到你又是一个懂得爱情的人。真的,乔什,真的。〉

周围客人的闲谈声化成了教堂里的低语声,人影渐渐模糊,连光影都一并凝滞,树影在身上抹出的淡绿随着微风的吹拂散于无形。

那个圣诞夜,温迪和艾维塔说了什么吧,我猜得到他们的谈话,这个孩子既然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对母亲就更加不需要隐瞒。

始终横亘在内心角落的一小块东西消融了,舒缓地,无声地消融。我握了握艾维塔的手,“谢谢。”她点点头,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曾经共同度过了很多时光,尊敬和信赖,彼此认同,是一种比血缘更加亲密的关系。

在我十九岁那年,在那个光影交织,被葡萄藤蔓包围的音乐教室,她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中央的红木椅上,怀中拥着一把大提琴,美得不似真人。

即使是几十年后的现在,我们不再年轻,她依然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女性。

我把艾维塔送回了她和戴安下榻的酒店。戴安正焦急不安地在门口徘徊,我们的身影一出现在他的视野内,他便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

“妈妈,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给我留言?知道吗,你把我急坏了?”他的语速飞快,显然种种可怕的想象已经把他折磨得失去了往日事的冷静步伐。

艾维塔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用担心,接着使用流畅的手语向他解释缘由。

戴安的目光逐渐从母亲那儿游移开,凝固在我身上,眼神锐利刺人,含有责难的意思。从小到大,我在他眼中总是扮演企图夺走他亲人的坏家伙,过去是他的母亲,现在是他的哥哥。

“妈妈,我们进去吧,你也累了,需要休息。”他一分钟都不想等,拉起母亲就想离开。

“戴安。”我想了想,叫住了他。

“什么?”他停住了脚步,极不耐烦的声音。

“我不是什么年轻人了,强烈的感情不再适合我。我并不想独占他,我只想和他一起寻找生命里值得快乐的事情,然后分享他的快乐,仅此而已。”

身躯僵硬了几秒,戴安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原本紧抿着的嘴唇突然松开来,像是要说些什么,可是旋即又回复了漠然和冷淡。他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和艾维塔默默走进了酒店。

我确信我的心情已经传达给他了,而他也有所理解。至于能不能消除他的敌意,我并不在意。将来的一切,就交给时间来决定吧。

我转身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温迪的信件从没有停断过,他毫不厌烦地对我倾诉着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无论是悲伤的,还是喜悦的。我渐渐意识到,他是在希望和我共享人生。我的心里淌过一丝暖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觉,这种情感似乎只会存在于爱情小说中,在现实生活里这令人感到安心温暖。

十月底,他来到了冰岛。

〈冰岛的球员很少,可那里的孩子都喜爱足球,我想我或许能够教他们,这应该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

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他的话题都离不开足球。

〈到了夜晚,推开阁楼的气窗,我可以看见北极方向的天空闪烁耀眼的光芒。有时像一条彩带,有时像一团火焰,有时又像一大片五光十色的湖水。它们轻飘飘地浮在夜空里,忽暗忽明的,发出橙黄的橘红的蓝紫的,各种各样的光芒。乔什,这就是你所说的极光吧,真的很美。〉

我向后靠住椅背,想关掉电脑,却发现信箱里还有一封信,也是温迪的,和上一封只间隔了几分钟,怎么回事,是忘记说什么了吗?

点开,很短的信,根本没有几个字。

〈乔什,我想你。〉

我愣住了,闪着光的荧幕,荧幕上头的字一个一个跳进眼底,它们拥有温柔的使人动容的力量,从眼睛缓慢又固执地渗透到心脏,心脏控制了我的身体,也控制了我的大脑。

温迪,我的温迪,他显然犹豫过也困扰过,他来回思索,为此而烦恼,但他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告诉了我。如果此时此刻他在我的面前,如果他愿意亲口对我说,他的长睫毛是否会轻微颤抖,声调是否会像鸽子一样柔软,柔软得让人想亲吻他。

我叹了口气,分不清究竟甜蜜还是苦恼。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想你,温迪,非常非常的。

一刹那,所有的坚持和顽固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觉得我的生命不再是自己的,而是依附到了某个夏日,有温迪的夏日。我的温迪,他就像希腊牧歌里永远的少年,有着羊角骨一样的脚踝,浓浓绿叶一样的笑容。斑驳的阳光沿着他的颈项肩线迤逦,无声地滑落手臂。他沉默而专注地凝视我,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乔什,你知道,我总是在这里的,总是在这里的。”他小声地说着,嗓音柔和异常。

我在电脑前端坐了很久,当太阳下山的时候,我打电话预订了明日飞往冰岛的机票。

3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飞机抵达冰岛的首都雷克雅未克。着陆时,一种奇异的忐忑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温迪,我可爱的小少年,见到他时,我该挂一副怎样的表情?噢,不,这个念头一窜过脑海,我便淡淡嘲弄自己,这是怎么了,乔什?你简直就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为了久别的情人而心烦意乱。

已经过了旅游季节,入境的人并不多,我尾随在几个黑人后面,到兑币换了一笔克朗。机场大楼的透明采光天顶倾泻下音乐声,暖性且具有冥想风格的旋律,是比约克的新歌。我和她合作过两,她是一个不太美丽的女人,皮肤苍白,浓黑卷发在面颊两侧纠结,显得有些邋遢。但她却是一个极好的歌手,她歌唱草药,歌唱苹果,但不倾诉心灵的创伤。如果失去了她,音乐的魂魄会随之从冰岛消失,而且天知道要消失多长时间。

穿过两号通道,我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索那个身影。我总是能找到他的,我从不怀疑这点。

环顾四周,目光悄然停留在某。他靠在不远的柱子旁,戴着一副墨镜,高莫测,看不清神情。两年了,他的模样又瘦了一点,当然不至于到削瘦的程度,只是更加凸显出细长的肢体和面部刻的线条。头发长过了颈项,有几络散散拨在耳后,由于晒了太多阳光,原本漆黑的色泽一层层淡下去,有些褪色。

人潮渐退去,他终于发现了我专注的视线,原来他是在发呆?我忍不住笑笑。他吃了一惊,飞快摘掉墨镜,眯细了眼睛,动也不动地凝神望着我。

曾经无比熟悉的神气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他身上那种困扰过我的不安感消失了,颧骨,眼角,鼻梁,嘴唇,下巴,所有浮在表层的光都沉淀下去,在内里揉和成一种奇妙的沧桑感,至少是像二十六岁的人了。

我和他隔了十几米,各自静静地伫立着,一半在暗,一半在明,喧闹的声音,忽闪的人影,光影摇曳下的容颜,统统都停滞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那灰白色的外套因擦肩而过的人所带起的风而被微微吹摆开来,凝结的时间继续流转。

温迪用力吐了一口气,不堤防绽开了一个微笑。

温迪,温迪,我恍恍惚惚想着,他还是我的温迪,他那少年般的柔软依然存在,依然让人如此轻易感染到他发自内心的欢欣。

他把墨镜挂在外套领口,眼中再无旁人地笔直向我走来。“乔什。”他的嘴唇无声地叫着我的名字,伸出手掌覆上我的脸,小心地,除了触摸什么也不做,仿佛在触摸稀有卉的枝叶。

我搁下旅行箱,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再松开,反复数,我把他的手拉下来,亲吻他的手心。

“乔什,乔什,我的老家伙。”

他怀念地咕哝,蓦地扑上来拥抱我。

年轻,温暖,柔韧的怀抱,是我的温迪,当这个意识充满了我的大脑,我终于无法克制地展开手臂揽紧他,经过无数努力建立起来的平静轰然倒塌,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满足。

下一刻,温迪把他的额头凑过来,紧紧地贴在我的额头上。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光线那么暗那么黑,可他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如同夜空的星星,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缓慢闭上眼睛,“上帝啊,乔什,你真的来了,上帝啊。”

他的眼睫毛细微颤抖,一下一下,敲击在我的胸口,我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温迪,温迪……”我断断续续念着这个名字,或许他无法想象,我是多么渴望这样呼唤他,几百遍,几千遍,几万遍,哪怕他不想再听我也不会停止,是的,他无法想象。

温迪开车将我带到他的住所。沿途是一个又一个湖泊,镜一般的水面映照出带点蓝紫的色泽,有天鹅和鹭鸶在上面优雅地梳理羽翼。冰岛是一个奇特的地方,不同于其他北欧国家,它的地热足以使许多地区一年四季绿意盎然。

温迪的屋子在几座乡村教堂后头,四野开满了一种不知名的小,由于气候的奇异,没有一点香味,但的颜色特别鲜艳醒目。

几个男孩和女孩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当温迪下车走过去,他们哗啦一下都站立起来,异口同声朝温迪打招呼,“教练!”

我记得温迪在信中向我提过,他在离住几公里远的一个体育中心教小孩踢足球,有男孩也有女孩,从九岁到十四岁不等。说的就是眼前这群孩子吧。真挚的笑颜一个紧挨一个,看得出来他们非常喜欢温迪。

“你们怎么在这里?”温迪拍了拍其中一个男孩的头,表情有点惊讶,“不是告诉过你们,这几天不训练。”

“我们只是想来见见教练。“一个细细的声音回答,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短外套和皮靴,一身利落的装扮,淡金色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眼角上挑,大大的眼睛犹如猫眼。

“安妮,现在不行,我有朋友来。”温迪摇摇头,俯下身体,平视女孩的眼睛,“后天吧,后天我一定去训练场。”他面带微笑,口吻郑重,没有一点敷衍的意味。

女孩定定瞅着温迪,随即开朗地笑了,她一笑,面颊上就浮现一个小酒窝,“嗯。”她用力地点点头。

“那我们走了。教练,再见!”孩子们挥挥手,咯咯笑着,四散走开。安妮走了几步,回过头,似乎情不自禁想要看温迪的脸,手指头一又一笨拙地摩擦衣角,“教练,我们等你。”也不等温迪回答,就一甩辫子撒腿奔向自己的伙伴们。

我打开后座的门,提出旅行箱,漫步走到他身旁,“很可爱的孩子。”

“嗯。”温迪朝我笑了笑,不自觉流露出疼爱的情绪。

“正于敏感年纪的孩子,可能仅仅因为一皱眉,一个微笑,一种姿势,而爱上年长的男人。”

温迪怔了一下,收敛了笑容,随即把视线定在我的面容上,“乔什,你相信这种爱吗?”他放缓了声调,说得很轻,几乎是低语。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他站在那儿,就好像风景,背后淡青的天空不动声色地将他卷入了画面。我想起某一个初夏的早晨,打开窗见到这个季节里第一朵玫瑰的蕾,有着神秘的令人心动的力量。

“我相信。”

教堂的钟声响起,连绵不断,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楚我的话。微风吹拂,他略微侧过头,前额细碎的黑发飞扬。

屋子很宽敞,卧室和客厅全都打通,地上铺有厚厚的地毯,即使光脚踩下去,也有层层叠叠的暖意包裹上来。大木头餐桌上,杂乱地摆了几本足球杂志和一叠体育报纸,我给他的手提电脑正无声无息地在中间沉睡着。

“乔什,坐了那么久的飞机是不是有点累?你想吃什么吗?”温迪一面走一面说,他打开冰箱,里面堆了满满的甜食,只在角落有几块腊肉和鲜鱼肉。他摸摸鼻子,困窘朝我望望,这个小动作他依旧保留着。

“不用了,给我一杯咖啡就行了。”我好笑地凝睇他多少有点挫败的神情。

“我煮的可没有你好。”虽然嘴里这么咕囔,他还是自橱柜里拿出了咖啡壶和咖啡粉。

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的身影,背脊挺直,步履轻盈,神情也比往日要自然舒缓许多。从机场到这儿的路途中,他不停和我谈他的旅行,谈他在旅行中遇到的人和遇到的事。他的眼神和分别时不同,是经过淬炼的清澈明亮。我和他的母亲始终都认为他有足够的坚强舍弃某些东西,并从舍弃的那瞬间得到新的收获。而今,他是不是已经可以用自己的眼睛重新确认未来了?

一径沉思着,我不经意望向他的卧室,床头上摆着十几个相架,木质的,黄铜的,白银的,全部是他和家人的照片,这些自小就是他最宝贵的财富,走到哪里都不曾丢下。格子窗外的日光无声挪移,有光芒在相架堆中一闪,绿莹莹的。犹如被一双手牵引着,我慢慢靠近,一个叶子状的香水瓶安静地躺在那里,透明的嫩绿液体在里面流转着,晕染出难以言喻的温柔光泽。

胸口被什么东西轻柔碰触了一下,我用指尖摩挲它,就像摩挲某种没有形体的感情。草叶和木苔的香味在鼻尖淡淡飘散开。

“乔什。”温迪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走进来。

“这个你一直带在身边?”我的眼光没有从那瓶柑苔绿上移开。

他看看那个瓶子,再看看我,缄默了几分钟,但目光强烈得让人无法掩饰任何感情,“是的。”他放下咖啡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固执而倔强地说,“因为这是你给我的。”他转开视线,迎着光影缓缓垂下眼睑,一小排细细的光栅栏浮现在眼睛下的一小抹肌扶上面。

我想说一些话却说不出来,我该怎么形容,我该怎么形容呢,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我只要凝视他,就有揪心般的甜蜜,也有揪心般的欲望。

我的神色份外温柔,用手心小心翼翼捧住香水瓶,贴近唇角。

“乔什?”

闭上眼睛,无限怜爱地亲吻。

温迪被吓了一跳,眼睛缓慢睁大,愣愣眨了眨,过了半晌,他小声开口,“乔什,你是在诱惑我吗?”语尾消失,他紧张地轻舔下唇,嗓音暗哑,眼睛的色泽变得又暗又黑。

“是的。”唇角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我向他伸出手。

他犹豫了下,还是走过来,把手放进我的掌心。我没立即吻他,只是低下头去亲他颤抖的睫毛,他线条美好的眼睑,眼睑上的肌肤孩子般柔嫩,能够窥见淡蓝色的血管。他的身体紧绷,似乎内心正翻涌暗流。我耐心,反复地吻他,仿佛在安抚他,也在安抚我自己。我等待着,回忆着,我们的呼吸混在一起,在每一寸肌肤上出没,无不在。我的嘴唇盘旋在他的唇角,当我感觉他的肌肉逐渐放松,紧张感消退,我终于亲吻了下去。

柔软地,温和地,一点一点,像羽毛吹拂般轻轻亲吻下去,每一遍辗转都让我觉得疼痛,细小的,扎在胸口,一闪便不见了。他倏地抓住我的手臂,手指头神经质攀着我,我离开他,拉开一点距离,他的眼珠是墨黑的,吸走了全部的光,不见底,带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神态,下一刻,我重新吻上了他的唇,比前一还要温柔有力。

“你知道的,温迪,我爱你。”我在他的唇边低语,“你知道的。”

他僵住了,微微哆嗦了一下,然后忽然咬在了我的嘴唇上,他发了疯似地回应我,蛮横,凶狠,好像一霎那所有的气力都回到了他的体内。

他抚着我的面颊的手插到了我的头发里,旋即又拼命压住我的后脑。我感受到他掌心烫得惊人的温度,他因为吸不进空气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我从不知道他的心可以跳得这么厉害,几乎快要连成一气,我想我也是同样的。世界无穷无尽地燃烧,把其他东西一扫而光,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气息,火热,激烈,浓厚,令人眩晕。于是,汹涌的海水,一波高一波地漫上来,我一浪低一浪地沉下去,不停地沉落,不停地沉落,一直沉到灵魂的最,那是连我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无人之境。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温迪,在这之前我从不曾梦见过他,一也没有。

梦里的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麦芽色的皮肤,眼睛又大又黑,一件宽大的白T恤松松套在身上。他手脚矫捷地窜上树,想去拿挂在枝桠上面的球袋。

天气炎热,没有风,树叶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凝结在半空,偶尔落下一两点透明的微绿。虫鸣声此起彼伏,如潺潺水流一般刷过身躯。我伫立在树下,仰头瞧他,“跳下来吧,我接住你。”我伸开两只胳膊。

一把攥住球带,他向我点点头,可能训练刚结束,他满头大汗,额际的汗水滴进眼睛,他随手掀起T恤的下摆擦拭,又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泥印子。“哟嗬!”他大喊着,右手支撑枝干毫不犹豫地挺身一跃,小小的躯体笔直掉在了我的臂弯中。我往后退几步,将他放下。他把球带一甩背在肩头,随即从突然飞扬起来的刘海里,明亮而快活地冲我一笑……

我睁开眼睛醒过来,面前的窗纱已被映成白茫茫的一大片,冰岛的黑夜极其短暂,星星还来不及闪光就隐没在云层背后。我下床推开窗户,蜘蛛网上挂着宿露,阳光无所顾忌地闯进屋子轻拍着我的肩膀,一股清凉的风吹起来,我觉得舒服地眯细眼睛,很久都没有这样神清气爽过了。

我见到温迪正从不远的乡村教堂回来。有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叫住了他,应该是这周围的邻居,两人友好地攀谈开来,末了,老妇人自篮里抽了一大把藏红给他。温迪微微一笑,感谢性地亲吻了老妇人的脸颊。我用温和的眼光地凝望着他。说老实话,他不是最漂亮最迷人的,他的颧骨过高,两颊过瘦,这些小瑕疵使他的面部具有一点使人觉得困惑的特质,但是当他蹙眉,当他微笑,又或者是用柔和而清爽的嗓音开口,他的眼底就闪耀着不可思议的光亮,神气鲜活非常,令人难以忘怀。

我的视线不知不觉跟随着他,倏然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喜悦,像一波挨一波的白浪,愈滚愈,愈滚愈远,充满了整个身躯。我很想找出一支笔描绘点什么,我不知道怎样称呼这个念头,或许它会是一首歌,关于眼前的我所爱着的一切。

几下钥匙开锁的轻响,温迪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他的脚步轻快,面容闪着光,他一面哼着意大利本土歌《为你送上红玫瑰》,一面把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瓶中。

然后我们的目光在晨光中相遇,“早安,亲爱的乔什。”他一瞬间盛放开笑容,他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又长又黑的睫毛扑闪,露出上颚洁白的牙齿,就好比一个美丽的早晨,我这么觉得。

我步入厨房,准备我们的早餐。樱桃木流理台上搁着温迪带回来的鸡蛋和各种水果。原本他是希望展现一下自己的手艺,可回想到他冰箱里的盛况,我还是极快地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十五分钟后,洒着橘黄果酱的卷饼和沙拉摆放在了餐桌上。

他早已经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我拉开椅子同他相对而坐,打量他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吃相。尽管他的言辞和举止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变得成熟得体,但在我前面的他还是以前的他,脱去男人的身份,恢复成一个男孩的模样,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异常温柔。

真的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和他共度早晨了,此时此刻的感觉竟然是难以想象的美好。

没有他的两年里,我想念他在房间里走动的沙沙声,想念他用洗车的水管和杰斯珀玩闹的身影,想念他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不停地唠唠叨叨,想念他疯狂地开快车,想念他盯着一个方向失神,他吹口哨,他微笑,他生气,吊起眼睛对我吼叫,虽然这种情况少得可怜。

我笑笑,环顾四周,来的时候没有留心,而今看来这个屋子里的家具虽然有些陈旧但很舒适,他似乎是有有长住的打算。

察觉留连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十分微妙,温迪抬头投以疑惑的眼光,“怎么了?”

“这里的生活还好吗?”我啜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很好。”他想了想,缓慢放下手中的银羹匙,“我教孩子们踢足球,教他们享受足球的快乐。如果不是他们,我恐怕也记不起我在他们这个年纪时的心情,那么单纯,只是一心一意想把球技练好,没有竞争,没有排挤,没有其他任何杂念,那是最美好的时光。我想我会一直干下去,这个职业非常适合我,即使我离开冰岛。”他沉吟片刻,静谧的笑意缓缓荡漾在他的眼睛里,又从翘起的唇角缓缓溢出,“原来通向梦想的道路并不是只有一条,我并没有失去它,那些孩子可以替我去实现。”

“听到你的话,艾维塔肯定会高兴的。”我也是如此。

“是旅途中认识的朋友们教会我这些的。”他的眼角清清亮亮舒展开,用怀念和尊敬的口吻说着,“我曾经在火车上遇见过一位眼盲的老先生。他年轻时是一个画家,有才能,但缺少机遇。当终于有画廊愿意买他的画,他以为自己就要走向成功时,他得了一场大病,失明了。他很消极,把家里所有关于绘画的书籍和器具东西都丢了,他说不能画画,就像死了一样。可是现在,他老了,做了几十年的瞎子,却愿意乘火车去远方‘看’那幅画,那幅自己唯一挂在画廊里的画。他的发鬓雪白,服装整齐,神情平和安详,他告诉我,时间医治一切忧伤。”

温迪的手肘撑着桌子,交叠的手轻触着下颚,他顿了顿,意味长地望了我一眼,仿佛注意力转移似的接着往下说。

“我还遇到一个男孩,他向比他年长的女人求爱,女人说,再过二十年,她六十岁,他只有四十岁。男孩说,再过一百年,我们就一样了。”

我心头微微一热,我想说什么,温迪却开口阻止了我。

“乔什,我不是傻瓜。我早已经过了什么也不顾忌,什么也不计较的年龄,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他的嘴唇紧抿,表情很严肃,同时还隐藏着难以言表的钟情,忧郁和眷恋。

我苦笑几声,“温迪,现在也许还瞧不出来,但过了几年我们的差距会无限拉大,你风华正茂,而我则满脸皱纹,肌肉松弛。”

把餐巾丢在一旁,他站起来,身体向前倾越过桌面,他贴得我很近,他的气息刷过我的鼻梁,“我爱你,乔什,我爱你。”他亲吻了我一下,旋即目不转睛地凝视我,漆黑的眼神无声且热切地熨烫着我的身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哪怕你变成一个糟老头。”

我交叉双手,缓和了神情。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默地用目光描摹他面部的线条,那紧绷的皮肤,那微微张着的嘴唇,那散发着奇异光彩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让我感动。

我的缄默令他紧张,他是明白我的,只是他还太年轻,我的存在,我的靠近对他而言是如此重要。

“知道吗?我的心跳得初恋一般。”我自嘲地笑笑,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那里的肤色比手指要白,是因为总是佩带金属手表的缘故,我把他的手放在面颊上,嘴唇上,心坎上,“既然我来了冰岛,就没有理由再拒绝你,我亲爱的温迪。”我压低声调说着,他的黑眼珠慢慢变得温润,我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乔什,乔什,我的老家伙……”他闭上眼睛,影子消失了,我得到了一个更的亲吻,意外地温柔和甜蜜。

那个夜晚,我们在阁楼上裹着毛毯一面守候极光,一面计划着第二日的行程。温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盏老旧的煤油灯,一小簇桔黄亮起来,柔和的光芒在他的头脸交错摇晃。他生气盎然,快活得出奇,好几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想象着挥霍掉我们剩下的假期,我们要去冰岛南部像纽西兰的草原,去北部荒芜的火山熔岩。去瞧海鸟和驯鹿,去骑冰岛马,去洗温泉。当他说到这些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情,就好像一个小孩,在欢喜的同时,毫无保留地让人分享自己柔软而天真的爱,他总是如此的,一一使我为他动容。

完全敞开的天窗外,在黑黑的树上,无数朵模糊的渐渐被月光渗透,获得了生命般活了起来。河水在流,鸟在啼叫,月亮越升越高,越变越白。没有香味,宁静而醉人的夜晚。我们交换了几个蜻蜓点水似的吻,把想传达给对方的话寄托在了里面。这时,浓重得仿佛有了形体的夜空里浮现出了一点点透明的红光,闪闪亮亮凝聚成一团,沉的暮霭顿时散开来,成束成束的光芒射向大地,时不时还变幻着艳丽的色彩、浓淡和形状。远方是一大片山峦的棱线。

他火热的手指缠着我的指头,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小时候对我说过的话,一刻也没有,这美丽的光景就是他带到我面前的。

我们不说一句话,好像一开口,此时的幸福就会失真。当光亮渐渐淡去,他轻轻叫我,“乔什……”他的嗓音如同黎明前万物的声响,“我感谢上帝,感谢他把你给了我。”

我的喉咙一阵发紧又是一阵发痛,我拉下他,变换了手臂的角度,让他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听着我的心跳声,他打了个呵欠,可能是困了。

“温迪……”

“嗯?”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还会回意大利吗?”

“会的。”

“什么时候?”

“很快,很快……”他咕哝了几声,语尾轻下来,听不见了。

我眺望夜空,夜里天空的距离不像白天那么遥远,感觉上靠得更近,满天星斗近在眼睛。我埋下眼睛,凝神注视温迪睡梦和清醒中飘游的面容,黑暗里,他的身体像一棵树,他的脸像一片夏夜的绿叶,有着光滑清爽的气息。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他的黑发紊乱地散在额头,我温柔地一点一点把它们拨开。

“早点回来,否则我就老了。”

我低喃着,他没有回答,只是发出安静的寝息声,已经睡着了。

我亲亲他的额头,随即闭上眼睛,四周的漆黑逐渐消失了,现在变成一大片绿色,随风摇曳,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终于,我知道了那是一首怎么样的歌,夏天来了,叶子浓绿浓绿地燃烧。

终章 nowhere but here

暖和的春日的下午,我带着杰斯珀散步回来,向下倾斜的树林小径铺有细密的鹅卵石子,行至山坡拐弯,灌木从中笼罩了一片片雪白和嫩黄,都是开了的果树。

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临,我回到维罗那也有四个月了。温迪依旧给我来信,一个星期一封或者两封,几年前我爱他,我知道我爱他,而现在,我想起那两个星期,那我和温迪在冰岛共同度过的两个星期,我终于理解了他早已理解的,我爱他超过了我原来认为可能的程度。

那些日子里,我和温迪在树林荫道散步,在破旧的小教堂前等候晚霞,在山顶眺望蓝紫色的大海。有时候我们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唱歌给他听,我发现他喜欢乡村歌曲,偶尔还会跟着拍子即兴起舞。他也邀请我和他共舞,那是一失败的尝试,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大半个世纪的男人搂在一起除了跌跌撞撞什么都做不了。

温迪,我的温迪,他时常飞扬起唇角,意义不明地轻笑,或是眼睛闪闪地说出一个很调皮的双关语,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讨厌书籍,我看过的书他也会仔细读一遍。我对他说,“温迪,如果有一天,你认为我不再值得你做这些,不要隐瞒,请告诉我。”他的头微微朝上,凝视我的脸,他的眼神仿佛足以洞穿人内心的奥秘。他显出某种沉思的神态,然后慢慢微笑。他的微笑就好像一种奇妙的魔法,使我无法把眼光游离开,无法不去爱眼前见到的一切。他温和而坚决地低语,“永不,永不。”

我想,我已经爱上这种类似于家庭的生活,他是我的孩子,我的伙伴,我的情人。

所以我应该做些什么,在从冰岛返回意大利的飞机上,我思索了几百遍,是的,我应该为我们的生活做些什么了。

我朝杰斯珀打了声唿哨,它甩甩耳朵,摆脱了围绕它的蜜蜂跟上我的脚步,我们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望见了瑞纳多,他在我的屋子前面晃来晃去。他蓄了半长不短的头发,穿了一件银灰的外套,随随便便抄着手。

“嗨,老伙计。”

他挥手向我打招呼,没有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不耐烦,相反他的心情极好,眼角眉梢意气洋洋。是因为爱情的缘故吧,他有了新女友,那是一个会唱《哈巴奈拉》的吉普赛女郎。

拉威尔的《哈巴奈拉》,没有人能逃脱那艳红的裙浪,那腰肢脚踝上叮铃作响的银铃铛,她用甜美的嘴唇歌唱,“爱情像一只自由的鸟,谁都不能驯服它。没有人能捉住它,要拒绝,你也毫无办法。”

我打开门让瑞纳多进来。忙碌于恋情的他能抽出空来找我,多半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而我也正好有一个决定要对他宣布。

我先把杰斯珀安顿好,给它弄了一点吃的和水,随即回到了客厅。瑞纳多半靠半坐在沙发里,微微倾斜身体,他的手机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他正在笔记本上忙绿地写着什么。

我在他的对面坐下,等待了几分钟。“瑞纳多。”我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

“什么?”瑞纳多抬起脑袋,快速用眼神询问,他并没有停下手里的笔。

“我想要退隐。”

笔尖猛地在纸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瑞纳多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刹那间我从他的老朋友变成了一个外星怪物。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眨了眨眼睛,努力消化对他来说非相当惊人的消息。良久,他回过神,对手机那头的人说了一声抱歉,切断联络,把目光定在了我脸上。

“不是开玩笑吧。”这是他好不容易吐出来的回应。

“当然不是。”我靠向沙发背,语气平和,“就像你说的,我的年纪不轻了,我想过一点平静简单的生活。”

同时也是为了温迪。他选择了我,就预示着他要过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我不愿意他成为媒体猎奇的题材,不希望人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那么至少我可以从大众面前消失,留给他一个尽可能自由的空间。

瑞纳多的嘴角些微痉挛了好几,他似乎很想劝阻我,但最终他只是挫败地低头抓抓头发,小声嘀咕,“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怂恿你去找小鬼的。”

“在那之前,我要推出一张单曲CD,这是我最后的工作。”我站立起来,从不远的写字桌上找出几张写得极为整齐的散页,“歌词和曲谱我都写好了。”

几乎有点粗鲁地接过我递给他的稿纸,瑞纳多随意扫了几眼,缓慢地,他面部沮丧的神色消退了,他一目不瞬地瞧着,“噢,乔什,老伙计,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口气泄露出内心情感的暗涌,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我,“这简直是天才的创作。”

“我叫它《柑苔绿》。”

“柑苔绿……”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瑞纳多的眼睛里有东西瞬间闪过,他紧紧地盯着我,一种奇异的微笑照亮了他的脸,“乔什,这一定会是首很棒的歌吧?”

“是的。”我露出了笑容。我控制不了自己语调里的感情,也根本不想控制它,那些魔力和激情在消失了多年后再回到了我的体内,“它是最棒的。”

覆盖在窗户上的一簇簇嫩绿的树叶,使这个房间充满了绿色的微光,一阵微风把各种各样奇妙的香味送进屋子里。我眺望向外面,那是温迪的庭园,他的栗子树,他的石南,他的苦苹果……层层叠叠的绿色里依稀藏着一个身影,白色的衬衫,领口半松,随意挽着袖子,硬绷绷的牛仔裤洗得发白。渐渐地,他的另一张面容重叠上去。我们在雷克雅未克的机场告别,他和我拥抱。他突然一下攥紧我的手,他用的力气很大,但还可以忍受。

“乔什,等我,当我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我会回意大利的。”

那一瞬间,他熠亮的黑眼睛,他晒成温暖的小麦色的手指,他的气息,他夏天一般的味道……我样样的记得,永不忘记。

杰斯珀静静走过来,我伸手抚摸它的下巴,它快乐地摇了摇又浓又密的尾巴。它一定知道吧,知道它的主人,它的温迪要回来了。

是的,是的,我的孩子要回来了。

等他回来,我要告诉他一件事情。也许那是在一个午后,风很轻,云很淡,叶子沙沙沙沙作响,我们在树荫底喝着下午茶,杰斯珀趴在他的脚下。我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我遇见了一个孩子,他有又直又黑的眉毛,长长的眼睫,象牙白的脸,笑起来犹如细碎的阳光。我喜欢他,我一直都喜欢他,终于有一天喜欢变成了爱。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屋子里正放着音乐。那是一首叫做《柑苔绿》的歌,夏天的那种绿,比蔓绒一点,比艾篙浅一点,就好像我爱的孩子一样。

后传 玫瑰的名字

1

从的睡眠中逐渐转醒,温迪朦胧地感知右侧的床垫陷下去一块,有人坐到自己的身旁,一个温柔得令人安心的亲吻落在了他的发鬓上。

乔什的早安吻。

他睁开眼睛,卧室中的米黄织纹窗帘遮得严严实实,较远的羊毛地毯隐没于昏暗的光线。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雨声。

“时间还早,你继续睡吧。”指尖安抚似的触摸温迪的耳垂,有一络冰凉的黑发落在乔什的手指上,“我先走了。”

“嗯,小心开车。”

温迪一面点头,一面微微仰起面容响应乔什的吻。轻柔地啄了几下,唇角恋恋不舍地摩挲片刻。再一碰触,缭绕的些微气息骤然变得灼热,两人纵情地轻啮起来。

变幻着角度的吻,直到乔什调整了下呼吸,拉开他和温迪的距离,蹙起眉头盯着他亲爱的孩子,嗓音低哑地开口,“我想,早安吻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翘了翘嘴角,温迪说话的声音有点喘,“我也这么觉得。不过……”长睫毛煽动的瞬间,潮湿的眼尾细细荡漾开来,“我喜欢。”

松开缩着的身体,他伸出手抓乔什的领带,却被乔什一把攥住,以十指交缠的方式压在耳畔,温迪的另一只手环绕上乔什的肩膀,抚摸他的发尾回答着他落在自己眼角细碎的亲吻……

乔什迟了二十分钟才出门。

温迪躺在床上,将枕头抱向自己这头一点,耳朵捕捉到熟悉的引擎声,是乔什的BMW,此时大概正顺着单行道下山,声响越来越模糊。

他的睡意已经被乔什带走了。

这些年来,他和他的老家伙过着宁静而安稳的生活,再加上乔什的健康问题,退隐之后很少再接受音乐界的邀请,但也有几例外,就好像这要灌的慈善唱片。

翻个身,床头柜上摆放的一本诗集砸到了温迪的脑袋。乔什的东西,每日临睡前都要读一小段,薄荷叶形状的书签插在他昨晚翻到的那页。

温迪用指头抚摸坚硬的书皮,和乔什在一起六年了。不用看,光凭记忆就能清晰地回想出这里面的内容,包括乔什念给他听时的沉而又和缓的腔调,每到语尾便微妙错开的音节。

“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慢慢吟咏,梦见你当年的双眼/那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晕影……”

模仿乔什背诵了一小段,温迪不由得笑了笑,掀起被单跳下床。原本趴在毛毯上的杰斯珀二世立刻站立起来,钻进床底给主人叼来拖鞋。它是杰斯珀的儿子,和它的父亲长得极为相像。温迪拍拍它的大脑门作为感谢。

打开衣橱,找出白衬衫、浅灰毛衣背心和米色长裤。旋即伸手大力拉开窗帘,淡蓝色的光亮洒进来,雨点带着角度,斜斜划过玻璃窗。

温迪的一天又开始了。

温迪工作的地方距离家有十几公里,开车的话不超过半个小时。

回到意大利以后,他一直担任着维罗那俱乐部U17的教练。由于成绩不错,也曾经有一些甲级俱乐部向他表示过兴趣,温迪始终没有答应。这几年的经历使他对小球会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需要的是这样一个没有太多政治或者金钱因素干扰的环境,可以让孩子们体会到足球真正的快乐。

街道两侧的房屋呈现出潮湿的暗红,雨水顺着屋檐淅沥倾注在地面,路口没有几辆车经过,打着雨伞的行人也是稀稀拉拉。

在红绿灯口回转,停在了街道旁的一家手工甜品屋的门前。

这家店是两年前发现的,店面不大也不出名,可手艺极好。特浓咖啡的苦、甜酒的醇厚、巧克力的馥郁、手指饼干的绵软、可可粉的清爽,一层层都揉和得完美。温迪有午餐以后吃甜食的习惯,所以每天工作前必定会先绕道来光顾这里。

推开玻璃门,带起的风让上面挂的琉璃风铃叮当作响。店内布置成以黑森林为主题的橙色、绿色和浅褐色,落地玻璃窗前放着一个大木桌,桌角是几朵手绘的雏菊,洋溢着温暖的意味。

坐在双脚梯上摆弄藤蔓吊篮的少女回过头,见到温迪,藏在金发里面的脸蛋顿时明亮起来。她几步跳下梯子,紫色丝绒裙摆绽开了朵。

“你好,尼娅。”

“你好,帕奎因先生。”

她就是这里的店主,和温迪很熟悉了。听说这家店是由她祖母传到她母亲手上,再传给她的。

尼娅双手捧起木桌上头的盒子,嫩绿色包装外裹着一层银灰纱质网袋,袋口再以苔绿绒缎带固定。“这是芝士饼和软巧克力,我加了一点特制的葡萄酒。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每天早晨她都会特别用心给温迪准备好把刚出炉的甜品,即使他有事不能过来也是一样。

“谢谢,每都麻烦你了。”

温迪伸手去接,尼娅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他的手腕,指尖是温热的,还有一点紧张的汗水。

“那么,明天见。”

温迪用礼节性的微笑代替告别,把盒子提在手上转身离去。走出店门,他听到了尼娅的声音,“明天见。”犹如唱歌般甜美的腔调,充满了无限的喜悦和期待。

因为母亲的影响,温迪尊敬女性,同时愿意取悦她们。对于这个女孩,知道她是用什么眼光来看自己,不是没有感动过。有时候,温迪也觉得她是一个很可爱很惹人喜欢的女孩,但是光有这些并不能点燃他心中的爱情。他现在所爱着的人,年长、英俊、优雅、好沉思、嘴角常带着微妙的浅笑,温迪喜欢他那种不像意大利人,反而像是英国绅士的做派。见到这个女孩,温迪终于了解到当年乔什对他的心情,是在熟视无睹和表示亲切之间难以拿捏分寸吧。

重新撑开雨伞走向自己的法拉利,温迪的指头摸到伞柄上刻着的“J”字母。Jush,Jush,轻轻在心底抚摸着这个名字,温迪打开车门,上了车。

刻意避开了交通堵塞的时间段,温迪到达训练基地的时间比往常要早。

他沿长廊走着,头顶上的雨棚发出滴嗒的声响,不时有穿着运动装的少年从他身旁经过,开开心心向他打招呼,“教练好。”走廊外头是铁丝网围住的训练场地,有些年月没有修整了,里面的草皮青一块,黑一块,难看异常。温迪不止一向俱乐部的高层反映这样的场地很容易给队员造成身体伤害,但乙级球队的资金短缺,实在没有太多的余裕顾及后备基地。虽然理解俱乐部难做的立场,但毕竟有按捺不了的时候,而要面对这样三天两头就来争取权益的员工俱乐部也颇为头疼。

由于场地积水严重,温迪安排队员们在室内训练。

二线队的赛事很快就要到了,俱乐部对此相当重视,温迪也明白它的意义,那不仅是对整体作战和教练排兵布阵能力的检验,更加是这些小队员被挑选入一线的机会。

队员们抿紧嘴角,时不时用球衣擦拭流下来的汗水,大概都是憋着一股劲要在比赛时表现到最好。小保罗是他们中间最顽皮也是最有才华的,他一面帮塔维尼压腿一面说了什么笑话,惹得大家吃吃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

温迪苦笑不得地走过去敲了敲小保罗的头,小保罗低下头扮了个鬼脸,随即大喊一声,“是,教练!”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温迪喜爱他的队员们,他们热情单纯,眼底有丰盈的火在闪烁。看着他们,仿佛过去的时光在这群年轻人身上重现,浓绿无风的球场,阳光在面孔上手臂上腿上化成碎片,汗水以及尘土的味道,欢呼和呐喊,教练对他们说,每个人身上都有太阳,只是要让它发光……温迪从不曾怀疑,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月。

铅色的混沌天空。

温迪在俱乐部研究对手的录像资料,一直到八点才回家。摸出钥匙开门,醇美的蓝调正在屋子里轻轻流转,乔什已经回来了。

温迪脱掉被浸湿的鞋子,把雨伞放在门前的雨筒中。他走了进去,晕黄的灯光洒满房间。他的老乔什正躺在有扶手的长沙上看书,杰斯珀二世趴在他脚边,看见温迪,它无精打采地晃晃尾巴,因为下雨的关系他无法出去散步,显得很哀愁。大厅的方桌上摆放着他们晚餐,还冒着热气,应该是乔什刚刚做好的。为了乔什的健康,这两年来温迪的饮食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他早已习惯跟着乔什吃面食或者粥。

温迪把耷拉着耳朵的猎犬赶了下来,自己坐到了乔什的身旁。

“吃了药吗?”

“嗯。”眼也没抬。

“休息了吗?”

“嗯。”

无论温迪问什么,乔什只是点点头,都不曾放下手中的书。

不满地撇撇嘴,温迪没好气地想伸手抽走那本书。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他狡黠地笑了笑,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地,用手握住了乔什的脚踝。手下的棉布是温暖的,脚的骨络优美而富有雕塑感。温迪时轻时重地来回抚摸着隆起的脚背,不时用指甲摩擦乔什的皮肤。

温迪感觉手下的肌肉倏然一动。乔什搁下了书,瞳孔的颜色渐渐变得幽,他用捉摸不清的神态凝视温迪,“怎么了?”

忍不住笑了出来,温迪张开手臂环抱住乔什的腰,把脑袋放在他的胸口,倾听他稳定有力的心跳声。

乔什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宽肩长腿,他骑马游泳打高尔夫,肌肉坚硬且扎实。只是……明显瘦了,前几天偶尔瞥见乔什的皮带,经常使用变成椭圆形的孔往里面移了一格。那肿瘤切除手术已经过了一年,乔什复原得很快也很好,但相较过往,食欲是明显下降了。

感受到乔什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穿梭,温迪幸福又忧伤地叹了口气。他仰起脸朝乔什微笑,三十多岁的人,他依然有孩子气的额头,明亮干净的眼睛,可以笑得很温存,“乔什,我们早上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

乔什挑挑眉头,一副高莫测的表情。“你是在邀请我吗?”

你说呢?用眼神这样说着,温迪凑过去亲吻他的手腕内侧。乔什望着他的孩子,温迪的嘴唇湿润且柔软,触感如同羽毛,漆黑的头发掉在他的手掌里,轻飘飘摇晃着,熟悉的木质香气流动在周遭,一时浓郁一时幽微,仿佛无不在。过了一会儿,温迪把头抬了起来,那是一张写满了所有表情的面孔,眼光热切而温柔,带着某种期许的味道。

笑了一声,乔什把他的孩子抱紧了,然后弯下身,在温迪的耳旁很疼爱地落下一个吻,顺手弄乱他的头发。这是温迪小时候乔什经常做的事情。

彼此拥抱着翻了个身,乔什把温迪压在身下,“你以前可没有这么狡猾。”用气音在温迪耳畔呢喃着,神情无比柔和。

远方的雨声持续不断,梅雨季节还远没过去。

2

连日的绵绵细雨在黄昏时停歇了,尽管只是暂时的,但羽毛状的霞彩缀满天空的景象依旧美丽得令人屏息。

靠窗的四人宽大座位,红白织纹桌巾给人以厚实且舒服的感受,琉璃瓶子中装饰着一朵小小的白玫瑰,楚楚可怜的瓣尽情绽放。坐落在路口转弯的餐厅,沿着向西的街道走十分钟就是火车站。

乔什一面摊开报纸阅读一面等待着瑞纳多。

自从乔什退出音乐界,瑞纳多便追着自己的梦中情人去了热带群岛,一年不过回来两。昨日他在罗马下飞机,费整整一天和他的几位老情人叙旧,此时应该正搭乘着火车往维罗那这头赶来吧。

觉得快到约定时间了,乔什把折好的报纸放下来,又特意找出了体育版搁在最上头,这是给温迪留着的,他一向只对报纸的这版有兴趣。

抬眼透过玻璃向外望,一对年轻情侣牵着手从右斜方的广场走过,透明的雨衣上滴嗒滴嗒落水,两人故意使劲踩着水洼,溅得对方满头是水,相视大笑后热烈拥吻。

率真可爱的年轻人,恨不得全世界都能来分享自己的幸福。

刚敛回视线,有人敲了敲外面的玻璃,是瑞纳多,他嘿嘿笑着向乔什比划了几下,然后加快脚步走了进来。

同乔什一样,瑞纳多也是倍受时间恩宠的男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似乎特别轻浅。长期在热带居住,露在短袖上衣外的手臂晒成了漂亮的橄榄色,头发也长了一点,用异国风味的皮绳绑在颈后,怎么看都有几分风流的味道。

乔什展开臂膀和瑞纳多拥抱。分开时,瑞纳多重重拍了拍乔什的肩头,这个动作传达过来的情感胜过了口头上的千言万语。

“小鬼呢?”瑞那多带着期待的神情环视四周。

“俱乐部里还有些事情理,他要过半个小时才能赶来。” 乔什扫了一眼桌面上的手机,液晶屏幕上面留着温迪五分钟前传递来的信息。“等他来我们再点餐吧。”

谈话被打断了,侍者端来咖啡。瑞纳多抓了两包糖袋,一口气撕掉。不经意瞥见乔什的前面只有一杯清水,不禁讶然,“老伙计,你不喝咖啡?”认识乔什的人都知道,他有非常严重的咖啡瘾。

大概是问题太出乎意料,乔什怔了两秒,然后微微一笑,“温迪说,除非我不再腹痛,否则不能碰咖啡因。”语气里没有任何不甘愿的感觉,真正透露思绪的是越来越温柔的目光。

咦了一声,瑞纳多有点稀奇地扬了扬眉毛。“小鬼有这么强悍?”

“我想,对我而言是这样的。”

不自觉地放缓放柔声调,乔什一点一点在脑海里重现温迪的模样,他帮自己熨衣服,他一面大声讲电话一面吸尘,他做饭,他洗车,他把柠檬洁厕净冲入下水道,星期天他还硬拉着自己一同上教堂。

那是乔什人生中最狼狈也最辛苦的日子,胃癌的症状让他尝尽了苦头,紧接着又是一场大手术。他从不曾料到有需要温迪来看顾自己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时间足够让他想很多事情,想得最频的就是温迪,慢慢地,那些烦躁和焦虑都沉淀了下来,心境变得出奇地平静,他开始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待生命和世界,从不相信天主的他最终听从了上帝的召唤,并接受了圣事。

“你是在炫耀你和小鬼的甜蜜生活吗?”啜饮了一口还是觉得苦涩的咖啡,瑞纳多不怀好意地揶揄。

“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没有理由不同意。”交叠双手,一派自然地对上瑞纳多的视线。

把乔什的微笑收入眼底,瑞纳多有点吃惊,这再不是从前那种毫无破绽的笑容了,额角的端整轮廓,细长的眼睛一点都没有变,却让人感到内心的平和与满足。瑞纳多并没有转变促狭的语气,眼光却变得邃,“真令人高兴,老伙计。”

临近用餐时间,餐厅里面的人多了起来,穿插在人影中的是高跟鞋敲击地板声,嗡嗡聊天声,餐具碰撞声。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银叉一闪而过的光茫,橄榄油和迷迭香的味道弥漫在鼻尖。

乔什用手指轻点杯沿,他的手指同颀长的身材和宽厚的肩膀大异其趣,修长而白皙,且充满力度。“过几天我要去纽约,那里寄来了传真,说研发出了一种新药,对防止病情反复很有成效。”

“要在那儿呆多久?”

“还不清楚,我想至少要三个疗程吧。”

“温迪陪你去吗?”

“不,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比赛,他不应该为任何事情而放弃那个。”乔什的声调很平缓,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不是逞强或是其他什么,而是更加沉的,灵魂般的情感相交后,给彼此的毫无保留的信赖。

这个决定的确是他和温迪共同做出的。这几天温迪一直在帮他收拾行李,他把行李箱塞得满满的,几乎巴不得把自己也塞在里面,但那也是几乎而已。他们都坚信这只是短暂的离别,毕竟最辛苦的阶段他们已经走过来了。况且乔什还谁都要清楚,他所爱的孩子竟然有多么美丽多么坚强。

还记得四年前艾维塔去世的那个夜晚,从头到尾都好像是昨天的事情。

那是一场意外,飞机掉到了海里,在机场听见遇难者名单的时候,乔什感觉温迪的身体瞬间僵硬,然后又一下子瘫软,他伸手从背后支撑住温迪,怀中的躯体在发抖,极其微弱但一刻不停,温迪的眼睛盯得很大,从无法置信到一片茫然,他的嘴巴张了好几,好像要说一些话,可他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用尽全力只发出了一点点声响,“mu……”嘶哑的音节无限拖长,最终变成了嘶嘶声。

乔什半拖半抱把温迪带回了家。那个晚上,温迪失眠,而且胃疼,疼得面容苍白,冷汗淋漓,这是他的老毛病,但从来没有一这么强烈。乔什明白那是心理上的问题。

黎明时分,他好不容易睡着。乔什想去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水,刚从床沿站起来,温迪的手就突然攥住了他的衣角。“……”温迪闭着眼睛,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乔什低下头,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再陪陪我好吗?”低微模糊的嗓音,他睡迷糊了,所以才说了小孩子一般的话。

乔什的心缩紧了一下又一下,他坐了下来,摸摸温迪的额头,那上面是一层冰凉的汗水,“温迪……”他叫着他孩子的名字,用温迪最喜欢的那种声调,低沉而柔和,“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这个夜晚的印象如此刻,使乔什在确认自己得了胃癌后,首先担心的是温迪。可他的孩子接受了,没有逃避和退让,他眼底的光不曾熄灭,他的灵魂远比想象中的要坚韧。

是什么时候开始,乔什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凝视着温迪,就如同凝视着一棵大树的成长,或许别人意识不到他的改变,可乔什知道。他的手指触摸他的额头,眼睛,鼻梁,嘴唇,下巴,就像在唱一首赞美诗。也许有一天,他能在这棵大树的绿荫下长睡……

瑞纳多的目光在乔什脸上搜寻着,他的老朋友又陷入了自己的思潮,若有所思地放下咖啡杯,瑞纳多露出略带不安的关怀神情,“老伙计……”

乔什回过神,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错,清楚瑞纳多想说什么,乔什投之以温和的目光,然后笑笑,打断了他的话,“别担心,瑞纳多。也许你不相信,但我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我是不会离开他的,肯定不会。如果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要留下一些东西给他,留在他心里,一辈子都不会消失。”

语尾悄然轻了下去,乔什和瑞纳多都没有再说话,各自静静喝着水和咖啡,直到几分钟以后,瑞纳多打破了平静。

“他来了。”

他向乔什传递了眼光,同时用手指指玻璃的左前方,坐在他对面的乔什顺着他的手势向那望,是温迪,他正朝这里走来。

他的脚步矫捷轻快,每走一步都溅起水珠,刚才寂静的空气倏地活了起来,折射着色彩的光影流转变换,又随着他的动作破碎成无数片,飞扬在空中亮晶晶地闪烁。

己经快要到两人坐着的餐厅,温迪却突然顿住脚步,仿佛有什么骤然引起他的注意,而非得回过头去确认不可。

乔什瞄了一眼招牌,那是一家出售电影和唱片海报的小店。

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温迪着了迷般屏息凝神,旋即他双手抄在外衣口袋,慢慢微笑。垂下视线想了几秒,温迪走进店内。等他出来时,右手握着一样用牛皮纸卷住的东西。

他仰头瞧瞧天色,察觉又耽误了一些时间,赶紧飞奔着穿过街口。在餐厅前调整呼吸,推门进入,瑞纳多向他招招手,“小鬼,这里。”

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可以听见,餐厅里有一霎那奇妙的安静,接着就是一阵细小的窃笑声。

温迪面部的笑容僵硬了,他几步来到我们的面前。一面把东西放在空着的椅子上,一面坐了下来。“不要叫我小鬼。”恼羞成怒地瞪了瑞纳多一眼。

“好的。”瑞纳多吃吃笑开,“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在那家店里买了什么,小家伙?”故意加重了小家伙的读音。

“原来你看到了啊,大叔。”温迪挑挑好看的眉角,冷笑一声,回应了瑞纳多的挑衅。这么多年,他们俩的开场白从来没有变过,或者说是从未更加高明过。

在瑞纳多的一再要求下,温迪不情不愿地把东西摆到桌上,“其实也没有什么……”他好像有点不自在,刻意清了清喉咙,随即又偷偷地瞥了乔什一眼,耳根不易察觉地泛起了一点红潮,“呃……那家店要理掉一批旧海报,是很久以前的了,我就要了其中的一张。”手指搁在牛皮纸上,踌躇再三,温迪最终拆开包装,把海报一点点展开。

真的很久以前的了,因为这上面的乔什还是很年轻的样子,坐在晨光照射下的木阶梯上,包裹在棉布里的长腿,微皱的衬衫半敞,左手拿着香烟,指头上的银指环反射着冰凉的光芒,有几缕头发微微刷过鼻梁,唇间泛着薄笑。

瑞纳多轻轻吹了声口哨,向乔什投以恶作剧般意味长的眼光,然后把头凑向温迪,“小家伙,有眼光,这可是好东西啊。我记得,这是乔什灌第三张唱片时拍的,当时评价一直很好,都说……”

“性感的不得了。”温迪很快地接腔。

“对,就是这个。”瑞纳多拍了一下手,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乔什从刚才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他无奈地摇摇头,想对那个让人额角抽痛的孩子劝说些什么。但当他和温迪视线交接的时候他放弃了。因为温迪凝睇着他面容绽放出的笑意,只要他微笑,如水年华就仿佛从他身上退去,还原成那个初见的小少年,睫毛忽闪下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好像天空里刚诞生的星星。有些事情要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能体悟,乔什爱这个孩子,他热爱他就像热爱生命,现在的他,只想珍惜和享受与温迪相的每一分钟。

难得相聚的三个人又笑闹了一阵子,笑得累了,温迪作了一个饿坏了的手势,他们叫来侍者点餐。

头盘要了黑鱼子,油橄榄,渍蘑菇,炸鱿鱼。野菇炖饭以后的主菜是烤雏鸡配渍蔬菜。甜食是温迪选的酸枣蛋糕。乔什和瑞纳多则挑了餐后的白葡萄酒。

鲜红的小番茄和浓绿的油橄榄,三个高脚杯轻轻碰在一起。歌声像潮水一般漫过来,沙哑低徊的唱腔,是乔什曾经很喜欢的女歌手。

“你在我心里就像植物生长在大地。”

我爱你,你是我的宝藏,我的世界……”

窗外的街灯渐亮了起来,点在昏黄的背景里面,雨又开始下了,犹如情人间温柔的亲吻和誓言,顺着耳朵滑到颈项,降临在大地。

3

梅雨季节快结束的时候,戴安回来了。

他背着巨大的行囊去越南取材有大半年了。为了和亲爱的弟弟保持联系,温迪每月的电话账单上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把车停在屋子外面,温迪没有打算敲门,而是从大门右侧的壁灯底部摸出钥匙。原本是去接机的,但半途戴安打来电话,他搭乘了早一班的飞机,现在已经到家了,于是温迪立刻转动方向盘,拐弯绕上另一条公路来到戴安在罗马郊区的住宅。

大厅里乱七八糟的,到堆满了戴安从越南带回来了的东西,各种各样奇怪的银器,木头雕刻,冰凉艳丽的刺绣像流水一样从桌面淌到地面。

大概是听到了声响,戴安从浴室里出来。他刚洗完澡,穿着宽大的浴衣,白浴巾搭在头顶,几络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庞,一面走一面滴水。见到温迪,他简单打了声招呼,眼角眉梢的不耐跟着水珠滴落,消失无踪。

“你这样会着凉的。”温迪把戴安拉到客厅明亮,自然而然地用浴巾替戴安擦拭头发,类似的事情温迪从小就做惯了,对这个弟弟,他一向宠爱得不得了。有时候想到爱躲在他背后的戴安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不再需要他了,温迪不禁有点怅然。

“丹呢?”伸手掠了掠戴安散乱在额际的前发,温迪不在乎自己的袖管是否被弄潮。

“她还在西贡,两个星期后回来。”

丹称得上是戴安的御用女演员,异国的女孩子,纤细白皙,像东方的陶瓷一样美丽。她和戴安的绯闻一度传得沸沸扬扬,温迪也知道其实那些报道是真的,但他们却丝毫没有结婚的打算。依照戴安的说法,如果给对方保留一个空间,会使两人的恋情愈加厚,的确,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变得相互需要,甚至决定彼此决不分手。温迪不是很能理解这些,但只要戴安快乐就行了。母亲在世的时候,也一直是用宽大、柔和、静谧的母爱来包容他们兄弟俩。

“你的乔什呢?”甩了甩濡湿的头发,戴安戏谑地问了一句。

“到纽约去了,医生建议他在那里进行辅助治疗。”戴安竟然会问起乔什,这让温迪有点吃惊,戴安一向是不喜欢乔什的。母亲去世以后,温迪曾经希望他能搬到维罗那,但戴安拒绝了,他始终对乔什存有敌意。

“是吗?”平淡的,听不清情绪的腔调,略微眯细眼睛,戴安的目光和水珠同样冰凉。

戴安从温迪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半干的发鬓和发尾,随即走入卧室换掉浴衣。趁这个空档,温迪到厨房冲了一杯咖啡,特意没有放糖,他老是想藉此更加靠近乔什一点,尽管乔什一瞥见他喝清咖啡便好笑地用手指头戳戳他皱起的眉头,“别太勉强了。”

温迪端着咖啡杯踱步到阳台,举目四望。右面安静地躺着一大片蓝的湖水,湖景很美,雨水落到湖面弥漫成白雾,依稀见到水鸟的身影优美地滑行。湖的四周环绕着青葱嫩绿的树林,顺着山坡往上斜去,有一小角雪般的白色,是开了的丁香。更加远一点的话,可以看见巴拉丁山丘,乔什,他的老家伙是怎么说的,那是一个诗歌里面赞颂的地方,那是一个比月亮还古老的地方。

戴安自卧室走了出来,他穿了高领衬衫和牛仔裤,虽然品味大走极端,但对这种类型的穿着的喜爱兄弟俩却如出一辙。或许是年岁渐长的关系,温迪和戴安的相貌不再那么相似,同温迪总是以眼神追寻别人的身影和话语,定住视线再慢慢露出微笑的样子截然相反,戴安有精瘦的肩膀,紧绷的下巴弧线,薄薄的唇,平日里冷淡漠然的目光只要眼角一挑就显出无视他人的神态。

交叉双臂瞧着他的哥哥,戴安显出沉思的样子。半晌,他走到温迪身旁,双肘撑在石栏杆上,手指触着下颚,缓缓开口,“乔什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还要几个月吧。”漫不经心回应了一句,温迪用手心包裹着烫热的马克杯,感受着那飘在咖啡上面令人惬意的热气。

戴安高莫测的目光冻结在温迪的面容上,“你有没有想过,他不会回来,或者不能回来了。”

“戴安?”温迪拧起了眉毛,把手里的杯子放下。

没有掉转开眼光,戴安勾起唇角冷笑,“难道我说了错吗?他还能活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戴安!”这是警告,温迪的语气变得严峻,他的眼睛直接黝暗下来,暗涌着旁人理解不了的情绪,上帝知道,他多么痛恨这些话。

那些景象一直栖息在他的心里,犹如做梦一般。

他来到乔什的病床前,凝神望着乔什的脸,床上的男人刚做完手术,脸色苍白,温迪用眼神描摹他面部的线条,一笔笔全部铭刻在自己的心里。当光线掠过,乔什的眼皮微微颤抖,温迪明白他的脑海里面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沸腾,他要清醒过来,他要拯救自己的生命。而后,乔什真的睁开了眼睛,慢慢地,缓缓地,就好像书里面描写的那样,上帝的光芒重新出现在他的身上。温迪无法抑制地盯着乔什的眼睛,还有那双眼睛里面温柔而悲伤的自己,阳光把树木纵横的倒影印于墙壁,窗帘被风鼓吹鼓吹着,送来清爽的大地的气息,在那一刻,他俯首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给了他世界上最珍贵的恩赐。

“戴安,你需要冷静一下,我们等会儿再谈。”

温迪揉了揉有点痛的额头,想要抽身离去。戴安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猛地一把抓住温迪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继续紧追不舍,“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当时死在手术台上就好了,你不需要再和他绑在一起,他不会再成为你的负担。”尖锐的语气几乎同等于逼问。

眼前一片灼热的空白,温迪只感觉得到胸口涌起的怒气,他的呼吸变得又沉又重,终于忍无可忍地朝戴安脸上狠狠揍了一拳,他打得很用力,戴安整个人跌坐在地面。温迪向后退了两步,打戴安的右手依旧气得不停发抖。

手指摸了摸青紫的嘴角,戴安抬眼望向哥哥,温迪散发慑人神采的双眼里,翻腾着的无疑是一股怒火。戴安勉强地苦笑一声,抿了一下嘴唇,“从小到大,这是你第一打我。”

小时候温迪经常和人打架,那是为了保护家人,保护内向害羞的弟弟,所以即使弄得满身泥土和淤青,或者被母亲责备,温迪都无所谓。亲爱的戴安,亲爱的兄弟,温迪总是微笑着拥抱他的小弟弟,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好哥哥,而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

戴安没有试图站立起来,他收起双腿坐着,面无表情却像失神似的,“哥,哥……”他低垂下视线,声音苦涩,“哥,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是怎么说的,你说将来你会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三个可爱的孩子,一条长毛猎犬和一个玫瑰园,退役以后你可以牵着猎犬和妻子在园散步,可以教孩子们踢球。你没有忘记吧?哥,你是一个那么热爱家庭的人,我也一直认为你会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幸福。可是现在呢,你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不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如果连乔什都走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啊。”他的语调渐渐轻了下来,里面有一种轻微的颤抖,温迪屏息,那颤抖像是当胸穿过。

戴安仰起面容,露出非常悲哀的表情,“哥,哥,我不想让你伤心,不想让你难过。”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戴安微微哽咽了一下,他的眼角泛红,有点潮湿,他立即用手遮住了眼睛。

温迪咬了咬下唇,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换了一张忧伤但柔和的脸,他明白了,就像母亲的去世带给他的伤害,这些伤害也同样留给了戴安。那意外让温迪第一面对了死亡,他也被迫开始了解终有一天乔什也会同样离开自己的事实。但是他不曾后悔过,即使偶尔也会考虑自己的人生究竟留下点什么,想象如果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会怎么样,可温迪比谁都要清楚,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超过乔什,他的存在,他的靠近,都带给了自己无法言喻的欢喜和感动。

在戴安身畔缓慢坐下,温迪伸手环抱住他的兄弟,让戴安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种拥抱的方式就像儿时他们两个躺在庭园的草地上,头靠着头看星一般。

“戴安。”温迪的声音渗透着难以想象的暖意,他轻柔抚着戴安的背脊,“这辈子我梦见过上帝两,一是在七年前,他对我说,他把乔什给了我,一是在母亲去世的晚上,我梦见她和父亲躺在鲜盛开的大地上,上帝站在他们身边,他说,他们不希望我们茫然和难过,希望我们快乐和坚强。”

从戴安那里回到家,已经是夜了。温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怜爱和牵挂使得他与乔什的生命浓郁纠结,他不奢求戴安完全了解这些,但希望他不要继续顽固地抱持着心结。在这个世界上,温迪还可以全心全意义无反顾爱着的只有戴安和乔什了。

扯开衣领,温迪准备好好洗个澡,电话铃声倏地响了起来。

从纽约打来的电话。

“温迪。”

听到那一头奇迹般传来乔什的声音,温迪不知不觉放松背脊,整个人陷到了沙发里头。乔什的声调听起来犹如海浪,又温暖又舒服,温迪紧绷的精神刹那间悄无声息地融化开。

“你那里还在下雨?我听见了声响。”

温迪把电话夹在脖子底下,探出半个身躯伸手拉开窗帘的一角,雨点在玻璃窗上流淌,形成无比优美的图案,还透着一股特殊的凉意。

“这应该是最后一场雨了。”温迪微笑着打开沙发右侧的落地灯,“乔什,念首诗吧,否则我会睡不着的。”

那头的乔什轻笑几声,温迪可以想象他此时一面站在电话机旁,一面用手把落到眼边的头发给拨开的样子,还有那温柔得令人心痛的目光。

屋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断断续续,寂静和安心的气息包围着整座老房子,突然这声响逝去了,越来越远,听不见了,但温迪却没有觉得。极度静谧,停止流动的空间,只有乔什一个人存在。

“当你佝偻着,在灼热的炉栅边/你将轻轻诉说,带着一丝伤感/逝去的爱,如今以步上高山/在密密星群里埋藏着它的赧颜。”

抑扬顿挫的调子,微妙的转变的音节,和记忆里的一摸一样。多么奇妙啊,这声音一点点渗透进温迪的心里,继而涨满左胸,那里是心脏的部位。是母亲还是乔什说过,所有的事物最终都会回到心脏,存在那里的记忆,总能治愈人类所有的伤口。

雨变大了,雨点掉在茂密的树叶间,仿佛跳跃了几下才坠落,响声连成一片,整个世界再度转动起来。

温迪自言自语地呢喃,“老家伙,老家伙……”

“什么?”

“我爱你。”他把嘴唇贴在话筒上,他的呼吸静静地传到那边去,这就好像一个吻,温迪模糊地想着,他祈祷乔什也能感受到。他的希望很快实现了,乔什爱抚般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傻孩子,你已经说过很多了。”

在心中满足地叹息,温迪不再说话了,他怀着温柔的心情聆听着下雨的声音,他知道乔什也一定在从电话里听这些声响。蓦然之间,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些雨就好象在他们身体里面刷刷地下,轻轻地,缓缓地,落到玫瑰瓣上,又滑到绿叶尖,潮湿又温润,要下整整一个夏天。

穿过石桥走到尽头是一家叫作“波莱罗”的小酒吧。平日里温迪禁止他的小队员们来这里,这就好像不能让脱缰的野马到撒欢一样。

可今天不同,今天这些勇敢的男孩赢得了比赛,而且是如此重要的比赛,他们为此做了好几个月的准备。

大伙儿闹得很凶,小保罗双手摆出弹吉他的姿势跳上桌子唱歌,几个小时前,当终场的哨声划过半空的一刻,他甚至在场内连翻几个跟斗。这样的庆祝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表现得那么完美,那么出色,他们应该得到奖赏,或许以后他们还会得到的更多。

温迪被灌了几瓶酒,有点微醺了,他从椅背上抓起外套,向同伴打了招呼,到外面吹吹风。

从正门走出去,夜风扑面而来,一丝凉意拂上身躯,温迪摩擦了下双臂。他顺着鹅卵石小路散步,径直走到桥头。那些大红色,粉红色和黄色的杜鹃盛开在古老的石阶上。对面是一排枝叶低垂的茂密梧桐,夹杂了几盏晕黄的路灯。周围的光线并不暗,夜空呈现一种清澈的蓝黑,布满了亮晶晶的星星,前几个星期的阴雨连绵好像只是一场梦。

温迪的皮肤上还残留着阳光的热度。比赛结束以后,队员们纷纷冲向他,把他举起来抛向天空。温迪的视野顿时被无限延伸的晴空充满,乳白色的鲤鱼般形状的云朵,阳光四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温迪的耳畔都是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们身上蒸腾着青春和梦想的气息,仿佛从躯体内侧明亮起来,不可逼视。

晕乎乎的脑袋清醒了些,温迪下意识扯了扯领带,因为比赛时他一直神经兮兮不停地拉扯,织纹领带已经被揉成一团。温迪不会打领带,在这方面他一向笨手笨脚,这条领带还是乔什临走前特地打好给他留下的。

温迪拂了一下头发,兀自露出温情的微笑,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乔什。

“是要找我吗?”

男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迪愣了愣,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令他的背脊窜过一阵暖流。他走神般回过头,男人端整刻的面庞,淡棕色的头发被月色照亮,一瞬间温迪真以为是自己的想念有了形体,借着氤氲夜色出现在他面前。

“你怎么……”

太出乎意料了,温迪的眼光在乔什身上打圈,结结巴巴说不上话来。他感觉紧张,就像第一对乔什说“喜欢”那样紧张,可又有些不同,那时并没有细小的喜悦在心底闪烁不定。

“情况良好,所以我的治疗提前结束了。可惜我还是没能赶上你们的比赛。”见到温迪的样子,笑意爬上乔什的眼睛,又从他的嘴角缓缓泄出,他张开双臂,“怎么了,不想和我拥抱一下吗?”

先睁大眼睛望着乔什,接着低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路灯勾勒出温迪的身形,乔什可以见到温迪的唇角在阴影中扬起微小但好看的弧度。温迪缓缓抬起眼睛,他接过乔什向他伸出的那只手,郑重地握了握,而后悄悄交缠上乔什的指头。薄雾般的灯光使得温迪的发丝染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泽,看起来那么细那么滑,在额头柔柔飞扬。树叶的影子落在他手臂上,脸上,叶影摇曳,让人觉得痒起来。乔什的手指突然强力地收紧,他拦腰抱起了温迪。

没想到乔什会这么做,又或者是酒精在体内起了作用,温迪吃了一惊后吃吃笑了起来。他把双手搭在乔什的肩头,亲了一下乔什的发鬓,和乔什额头抵着额头。他的眼睛亮灿灿的,没有平时的飘忽,流转间又变换着各种各样的情感,被这样具有温度的眼光烫伏着身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

朦胧的新月,微暗的街灯,轻啄嘴唇,温迪和乔什都非常享受着这一刻温存的气氛。半晌,乔什在温迪脖子里印下一个吻,接着把他放到桥栏杆上。

“怎么了?”温迪的手臂绕过乔什的肩膀,碰碰他后脑的头发茬,那里摸起来很柔软,他用手指绕着它们。

“你太重了。”暧昧地笑了笑,“你还是小不点的时候多好,又听话又乖巧,抱起来也方便。”

“没关系,我亲爱的老家伙,如果你抱不动我,我可以来抱你。”温迪装摸作样地说,他促狭地眨了一下眼睛,长睫毛软软搭在面容上,流露出一股动人的神态。

乔什把温迪的手从自己头发上拉开,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然后贴在自己的脸颊旁,淡淡的星光下,他的神气变得异常柔和,“你快乐吗,我的孩子?”

目光交汇,温迪读懂了乔什的意思,“快乐,非常非常快乐。”空气里的光逐渐沉淀下来,只有温迪的面容漂浮在上面,如同一块瓷片反射着月亮的光芒。他闭着眼睛和乔什交换了一个长吻,旋即把头靠在乔什肩上,近乎耳语,“我已经拥有了一切。”

似乎是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乔什在知道维罗那俱乐部给了温迪一个大假后,预定了米尔拉号船票,他带着温迪到前往希腊的科孚岛。

这是一个再美好不过的的假期了。

他们居住在靠海的别墅里面,每天早晨听着远微弱的笑语声和风吹过海面的叹息声醒来。

他们一同骑着自行车在古老的小巷和斜坡的树林里穿梭。友好的当地人会送给他们月桂和染料木。他们向小贩购买最早成熟的柠檬和无果,到山坡上看美丽的姑娘和小伙子用大被单收橄榄。

不想出去的时候,他们就呆在别墅里,温迪很愿意这样做,因为他有了一个乐此不疲的游戏。每当乔什戴起新买的眼镜准备阅读带来的书籍,温迪便会晃到他跟前,伸手摘掉他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用自己细碎绵密的亲吻骚扰他的老家伙,在乔什面前温迪不需要讲什么接吻的礼节,他就是喜欢毫无章法地亲他,而结果也如他所愿,乔什往往只能无奈地把书搁下,专心致志地应付他。

对了,还有那蓝的,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瓣的大海,他和乔什可以看着它整整一个晚上。当满天星光让温迪的心情无比愉悦时,他们还会开着玩笑,在海岸彻夜漫舞。

那一在海滩过夜。黎明时分,温迪靠在乔什的肩头醒过来,四周微暗,浮现在光亮中的乔什的侧脸,看起来沉谧而带点疲倦。温迪无声地笑了,总是这样的,在不经意的一瞬间,他更加更加地爱这个男人,无可救药的。他贴过来亲吻乔什的太阳穴,“醒了?”乔什把头侧转过来,捻了捻他因睡眼惺松而上下翻动的睫毛。

海潮在他们身边来来去去,海平线的朝霞越来越亮,很快就要日出了。

温迪伸了拦腰,扯了扯皱巴巴的裤子,他忽然开口,“乔什,还记得我们第一见面时,我是什么样子吗?”

“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何况你当时那么小,我不记得了。”

“说得也对。”呼吸了一口微咸的空气,温迪灿然地笑了笑,舒展肢体仰躺下来,“只要我记得你的样子就行了。” 温迪合上双眼,任暖洋洋的海风抚触着他的头发和面庞。

模模糊糊,他听到了乔什的声音,不紧不慢,低沉柔和的声线,像母亲的大提琴声一般好听,“温迪,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会难过吗?”

温迪感受着自乔什身上传达过来的温度,他们挨得那么近,他能够切实感到乔什的存在。他把脑袋后仰,搁倒在沙滩上,白色的细沙纠结于他的发间。他睁开眼睛转过脸看向身旁的人,然后微笑,如此自然,如此单纯。

“当然会,我会很难过很难过,但我也相信这和过去我们的离别一样,只是暂时的,最终我们还是能够相见。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么几年,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后,我可以在上帝身边找到你。”

温迪的话音被海风吹散了,可乔什听见了,他凝望着他的孩子,这一幕令他哽塞。他把目光掉转回去望向大海,感觉到一种老去,但那是一种惬意的老去,平静而安详。

海面上翻涌起了玫瑰色的泡沫,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天空被火烧似的澄红笼罩。偌大的太阳缓缓升出水面,美得如同燃烧的火球,将世界染成鲜艳的红色。

新的一天来临了。

未来的每一天也都将如此开始,永不改变。

尾声

四年后,乔什・费因斯因胃癌恶化而去世。

依照遗嘱,他的财产捐献给慈善事业,只有维罗那的房子归于温迪・帕奎因名下。参加完葬礼的第七天,温迪独自一人离开了意大利。

在后来的十几年内,他的足迹踏遍亚洲和非洲各国,他始终坚持着对足球的追求和热爱,先后出任过六家俱乐部的教练。

四十八岁时,他被诊断患有严重的心肌病变,于是他回到了维罗那,回到了那座拥有他和乔什无数回忆的老房子里。

他临终前的日子宁静而平和,戴安一直看顾着他,他数把园扩大,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玫瑰,人们说,只要在晴天去那里,就好像一伸手能摸到天堂。

温迪死后两年,戴安完成了他毕生最后一部舞台剧。他把这部作品献给了他去世的哥哥,名为《玫瑰的名字》。

――我的园里绽开着一朵美丽的,我满怀情爱,长时间地凝视着它。终于,朵开始变形,心浮现出一张温柔可亲的脸,我亲吻它,我把它叫做玫瑰。

【全剧终】

后记

可以称得上是追星族,一直爱着的人笑起来像个孩子。温迪的形象就是来源于他,所有的星星和玫瑰也要归于他。

有时候想象温迪的样子,是不是就像希腊牧歌里面的少年,有着晶亮的眼睛,低垂的眼睑,羊角骨般的脚踝和橄榄色的皮肤,或许鲜活的五官一旦静止下来还会带有几分神经质的味道。这样的孩子总是要伴随着阳光、树木、绿叶出现的,因此用了柑苔绿香调作为温迪的象征,绿草和木苔的清香,是所有香水中最绿的一种。

写着写着,我几乎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给温迪,直率,明朗,温情,坚韧,倔强,包括他来自于天性的爱。他坚持这种爱就像小时候坚持母亲的大提琴声是水和叶子的声音一样,甚至要用这种爱来感染另外一个人,最亲爱的老乔什。我承认我偏心得不得了,所以不顾这两个人年龄、性格和阅历上的巨大差距,让乔什接受了温迪,也许是心底一直想着不是所有的青春和情感都会被扼杀掉,应该有一些能在某个角落开出美丽的朵来。

至于乔什,我不愿多说,他的爱温和而细腻,但内容邃。我会开玩笑地把他比喻成艾篙,姿态沉稳庄重,汁液带点苦味,但风吹过来时,一大片一大片的,会唱很好听的歌,会念很好听的诗,最重要的他知道爱的珍贵,也知道应该怎么样去爱。

以前和人说过,如果认为正传的主题是一个人的成长,那么后传就是两个人的爱情与生命。

共同度过人生,分享快乐和痛苦,直到他们的声音终于可以开始齐奏:我会在心底拥抱你,我会在心底亲吻你,如果你不回来,微风、阳光、河流也会跟我说起你,说起我们。

结尾的前几天,呆在家里一面嚼薯片一面看喜欢的文艺腔电视剧,记得里面有一句台词是这么说:

爱在哪里?爱在岁月里,在有一天,我们快乐而坚强的心底。

突然觉得,原来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如此复杂,如此简单。

至此,衷心感谢每一个阅读到这里的人,为了你们体贴和耐心。^^

Irovelian [feng3333] 1-31 22:25 15 《柑苔绿》+后传《玫瑰的名字》 [feng3333] 168K 1-31 22:32 19 《眠兔》+番外 [feng3333] 157K 1-31 22:29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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