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柔福纪事 BY 飘蓝
作者:feelin2127-7-2 2: 51
楔子 最后一炉香
四月的江南天气,似乎总是这般温软多雨。纠纠缠缠,断断续续,像弥漫一天一地的轻浅愁绪。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我倦倦地半躺着,听着舫的窗外雨打荷叶,莹如珍珠,湖面层层涟漪聚了又散。
丝丝斜风夹着江南特有的沁凉水汽,从半掩的窗扉间飘了进来,轻柔地拂过面颊。我缩了缩颈子,拥紧身上的缎被。
似乎有几缕清丽婉转的歌声自湖上传来,不甚分明,倏忽而逝。
“姑姑,今儿新采的茶可好了,待会儿给你尝尝。”有人挑开珠帘走了进来,步履轻快话音清甜,是柳儿。她大约是见我正合眼侧卧,立时住了口。
“嘘,轻点儿,姑姑正歇着呢。”青儿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竹篮,轻声嘱咐。在我收养的这几个女孩子里,青儿最是性情沉稳,总是让我很放心。
“哦。”柳儿放轻了动作。
于是,先前那歌声又丝丝絮絮飘回了耳畔,调子在高打了一个楚楚婉约的转儿,缓缓落了下来――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青儿过来给我掖掖被角,我忽然睁开眼问道:“那歌儿是谁唱的?”
她以为我睡沉了,怔了一下才轻轻答:“好象是岸上散苑的唱班在练曲,是不是碍着姑姑歇觉了?”
有隐隐的酸楚和失望泛上心间。我微叹一声,摇了摇头。
青儿退出舱外,和几个姐妹在船尾整理新茶。曲子已经唱完了半晌。倦意袭上来,我感觉全身都乏透了。
逝者已矣,然而回忆总如窗外这春雨,绵绵不息。
我静静闭上眼睛。
恍惚阖眼间,我又看到了自己,老态尽除,回复当年的朱颜女儿,穿着一身拓榴色的长裙,盈盈笑着跟在一个人身后,踏过江南的烟柳长湖画桥。
“苏词豪放,须关西大汉持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柳词哀婉,宜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拍板,曼吟‘杨柳岸,晓风残月’。”
“那幺,似公子这般哀艳绝美的词作,又有什幺样的吟唱方能配得上呢?”
“原本是我一个人的伤痛,如若传唱了出去,不过给人间多添一段伤心曲,又有何益?”
公子,你听。隔了这许多年,又有人在吟唱你的伤心了。
也许有人会说,柔福是个苦命的女人,她伴着两个男人过了大半生,到头来,也只落得个无家无亲无夫无子的结局,
我想告诉你们,柔福这一生其实是最幸福的。我只那么用心、用力地爱过一个男人,陪着他看遍华红尘,走过开谢。柔福其实很满足了。真的。
况且我知道,我的大公子,会在一个开满彼岸的地方等着我。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找他了。
柔福这十几年,总算没有辜负他的嘱托,也盼他,莫忘我们来世的约。
如果你有兴趣,听听柔福这一生的故事,我将会为你泡上一壶香茗,点上一炉沉水香。
我的故事,从暮春的京都开始。
[1楼] 作者:feelin2127-7-2 2:5
第一章 梦魂惯得无拘检
夜半时分,我被床底下一阵希希@@的骚动吵醒。
我疲惫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低矮简陋的屋顶,破败的木梁,丝丝潮湿的腐味窜入鼻翼。
我发了好一会儿怔,才拥紧冰冷的棉被,低低地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也有过朝朝锦衣玉食、夜夜被温衾香的生活。
阿玛虽是当朝的兵部侍郎,甚得朝廷器重,为人却很温和,总会耐心地教我认字读书,骑马射箭。
他说,我是先帝御封的安格格,虽非皇室血脉,也该有满清格格的风范。不能如汉人的小家碧玉一般,终日里只知闺绣,粉淡脂莹。
父母膝下还有两个幼弟,都生得聪慧可爱,可阿玛绝不偏袒,视我如男儿一般珍宠。
阿玛很仰慕汉人文化,他曾说,柔福本是宋帝一位公主的封号,他只希望我记住,女子温柔即是福。
对了,忘了说。
我的名字是柔福,董安・柔福。
这间小小的下人房里,其它的侍女都已经沉沉睡去,鼻息浓重。
我稍稍侧了一下身子,只觉四肢百骸均如遭雷劈一般,疼得几欲散架。
三月前被抄家,阿玛隔日被斩,男丁流放边塞,府里所有女眷均被籍没充作官奴。家道一夜倾颓,我的生活瞬间天翻地覆。
我被拨到当朝大学士明珠大人的府里做丫鬟。明大人是今上跟前的重臣,府邸也极尽奢豪,画栋雕甍,家丁成群,比我阿玛在位时的家境富裕得多。
整日整日不停的劳作,我至今仍然没有习惯。想来也是,原本是金枝玉叶的女儿,十七岁的年纪,何曾试过自己事事亲为?
看了一眼桌上的莲更漏,原来已近三更。
我苦笑着垂下眼,却蓦然撞见,三只肥大的老鼠正排着队列,从我的被窝上施施然走过去……
默然了片刻,我控制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啊?”
满屋的人都被我的叫喊惊醒了,一脸惊惶地掀被起身。
我瞪大眼指着角落里的老鼠洞,手指颤抖,只吓得说不出话来。
“老鼠么……还以为你见鬼了!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啊?”被吵醒的人一脸怒容,语气鄙夷。
“嘻,人家可是大小姐,尊贵惯了,哪像我们,身份低贱,粗枝大叶……”
“哟,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现下还不都是侍奉主子的下人,天生的的奴才命!”
我转过头去,强忍着眼泪一声不吭,那些指手划脚的影子被烛火投在墙壁上,像是群魔乱舞。
门板被“咚”地揣了一脚,管家怒喝:“你们一个个吵什么!明儿是不是想挨板子?”
众人这才敛了口,各自上床。
“全叔,什么事?”一个少年声音自院外传来。
“没什么,不过是下人们不安分。大爷慢点儿走,奴才给您照着路。”
“全叔,妹妹的风寒可有好转?大夫怎么说……”少年渐渐远去的声音,在夜中听来,极为安静沉柔。
窗外风敲竹韵,月色祥和。不知何飘来断断续续的笛声,悠悠柔柔。
我却是一夜无眠。
日,朝日晴好。正值暮春天气,旭暖的风里总似有一缕缕香,沁人心脾。
我怀里抱着一大堆待洗衣物,艰难地跟在总管婢女身后,亦步亦趋。
“走快点儿,跟上!哎,我说你,磨磨蹭蹭些什么?”赵妈妈见我走得慢,一脸不耐烦地呼喝。
我着急赶了两步,不料脚下一滑,手一软,手上抱的衣物全数掉落在地上。脚踝像是扭了,直疼得我一头冷汗。
“哎唷,你作死呀!”赵妈妈气得老脸发青,“这些可都是主子们穿的用的,弄坏了你就是十条命也赔不起!发什么楞呀,还不快捡起来,回头要是有什幺差池,看怎么收拾你!”
往日在自家府里,衣裙首饰用之不尽,有谁敢这么和我大呼小叫?
但,今时不比往昔……我微叹了一声,弯腰去拾。
突然,片片梨瓣像是阵雨般,从头顶扬扬而下,顷刻间落了一地,莹白如雪。
我诧异地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白衣的少年高高地挂在树杈上,正朝着我轻轻而笑。
看他约摸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衣着清素却又极为雅贵,看样子应该是府里的少爷。眉间清秀如水,虽还尚显青涩,却也不由得让人赞一句“绝色”。
有那幺一瞬,我恍惚了一下,怀疑自己碰见了传说中游历林间的精灵。
“我的小爷,您怎么爬到树上去了?哎呦,您可别吓奴才……”赵妈妈急得手足无措。
少年笑道:“妈妈别慌,我这就下来。”清澈沉静的声线,正是昨晚听到的那个声音。
只见少年双手攀着向下爬了几步,就直接从一十二尺高的地方轻巧地跳了下来,拍拍手上的灰。
赵妈妈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大爷,这么高的树,万一摔着挂着,老爷怪罪下来,奴才可担当不起。”
“我方才不过是见树上有个空巢,想来定是落了满巢的梨,映雪妹妹向来又喜欢梨糕,就想给她送些去。”少年眸色略浅,温温清清。忽而又转向我,“她是……”
“大爷,原来您在这儿!可叫奴才好找!”一个小厮匆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老爷说卢大人到了,在前厅等着您呢!”
少年闻言笑意微敛:“嗯,我这就去。”言罢便快步离去了。
我望着那个秀拔的背影,心下已然明了。
明珠有长公子纳兰成德,小字容若,年少秀致,才华杰出,以少年俊才名冠京师。我亦早有所耳闻。
想来……便是他了。
我在洗衣板上用力地搓揉着衣服,时而抬起酸软不堪的手臂擦擦额上的汗水。
“小心点儿洗,大奶奶的那件得用西洋夷皂。”周妈妈半躺在藤椅上,趁着午后温软的阳光闲闲摇着团扇纳凉。
“要是再像昨儿那样撕破衣裳,我不打烂你的手!”赵妈妈捧着一碗茶,掀了掀茶盖轻啜一口。
我只累得口干舌燥,无暇去理会她们说些什幺。只盼着早些洗完盆里的衣物,回到破旧的小屋里歇上一觉。
“看你说的,别吓坏了这位千娇百媚的小格格。”周妈妈笑道。
“她算是哪门子的格格?见过有格格睡下人房洗衣烧水的么?”赵妈妈仗着是大太太的陪房,言行刻薄,“以前不过仗着老子有头脸,如今贪赃被斩,树倒猢狲散,该是丫头还是得乖乖认命!”
父亲一生清廉,却枉遭牵累,我哪里容得他身后被人这般诋毁?我停下动作,冷冷扫了赵妈妈一眼。
“老天有眼,自己家里脏还容不得别人说了?”
我不为所动,依旧狠狠瞪着赵妈妈。
“哟哟,还敢跟我叫板了?”赵妈妈肝火大动,几步过来在我小臂上死命拧了一把,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落在我左颊上,“看你再横!还瞪?再瞪一眼试试看!”赵妈妈枯瘦的手接二连三扇在我脸上,接着又不停地拧我的手臂。
我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一手捂着脸,目光如冰地看着赵妈妈扬起的手。
“别再打了!妈妈住手罢。”大公子不知何时到了门外,神色淡然地道。
赵妈妈立时住了手,陪笑道:“大爷怎么会来这儿?”
大公子不理会她,径直走到我跟前,俯下身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着他小心翼翼的语气,我一时间忘了身上的痛楚,眼神柔和下来:“董安,柔福。”
“柔福?好名字。温柔有福。”大公子微微笑了,“跟我走吧。”
我愣了一下:“去哪儿?”
“你的脸肿得厉害,要擦些药。”大公子拉我起身向外走去,“还有,你今后就跟着我吧。”
明澈的日光静静洒在少年的白衣上,映出衣角淡淡的针织纹路,是一枝清雅的竹。
我的生命,因为这个暮春午后少年的一句话,而截然不同。
半世浮沉,一生牵念,皆缘起于此。
自那日起,我便成了大公子的专房丫鬟。
大公子年纪尚小我两个月,平日里温柔平和,对下人也是不骄不横,平易近人,得人心。
年,大公子进国子监读书,自此便很少回府里。我每日只须负责大公子房里的清洁,至于洗衣烧水这等粗活,自有旁人去做。而大公子房间一向简雅,我也很是乐得清闲。待收拾齐整,还不到晌午。炉里添香,火上煎茶,便凭窗远眺,或临案读书。
大公子的书房藏书丰富,大公子也常挑两本轻松有趣的给我解闷。有时更可读到大公子新作的辞赋。
如斯平静安乐日子,晃眼便过了四年。
我曾听有些小丫头在私下悄悄议论,柔福如此为大爷眷顾,怕是过不了几年,就会飞上枝头了。
我每每当作无稽之谈一哂而过。但不知为何,心里仍会有淡淡欣喜。
这日午间,大公子刚从外头回来,半躺在院落里蔷薇架下的凉椅上小憩。我坐在一旁持了针线,为大公子缝一件月白色的睡袍。
“大哥哥!”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院外响起,随后走进一个着浅秋香色撒夹裙的身影。
“嘘……大爷正歇着呢。”我遥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伸了伸舌头,耸肩笑笑。容色绝丽,眼眉间却自有一股秀朗的韵味。
她是大公子的表妹,舒穆禄・映雪。自小与大公子青梅竹马,甚是亲厚。
映雪姑娘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在我身畔坐下,两手托腮看我做了一会儿针线,又转头去看大公子。
突然听得映雪姑娘“噗哧”一声轻笑:“别装了,大哥哥,你眼皮直发颤呢!”
大公子亦浅笑着睁开了眼。“还是瞒不过你么?怎么,妹妹找我有事?”
映雪姑娘从袖里掏出一张纸:“看看,这是什幺?”大公子待要伸手去接,她忽又收回,自己展开念了出来,却是一阙《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却无言。”
映雪姑娘念罢便一言不发,笑吟吟看着大公子。大公子低头无声笑了笑:“如何会在你那儿……”
“想是大哥哥无心拉下的。”映雪姑娘用食指点了点下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姐让大哥哥这般思慕,相看好却无言?”
静了半晌,大公子温声道:“你不知么?”
“我如何会知?想来定是名门千金。嗯,大哥哥也到了要娶亲的年龄了,妹妹日日盼着见未来的嫂嫂呢!”
大公子轻笑着摇了摇头:“现下还不能和你说。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公子明明就是……我诧异地看了大公子一眼,却只瞥见他向我淡然一笑,垂下眼睫。
映雪姑娘起身抖落裙上的蔷薇瓣:“太太先前让我过去一趟,大哥哥歇着吧,妹妹就不叨扰了。”
大公子点点头,目送着映雪姑娘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外。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连我都能听出公子词里写的是谁,映雪姑娘素来冰雪聪明,怎么会……公子,你怎么不与她说清楚?”
大公子却截了我的话头:“对了,前儿宫里不是赐下一些敬亭绿雪茶叶么?映雪妹妹向来喜欢这个。柔姐姐,你给她送些去吧。”
待我捧了一包茶叶到映雪姑娘住,却见她正在廊前心不在焉地逗着鹦鹉,眼眶微红。
她见我来,又挂上一副笑脸,忙让我屋里坐。
“姑娘不是去了大太太那边吗?”我把茶叶交给丫头,随口问道。
她语气略显慌乱:“啊……太太不在屋里,我就又回来了。”
只剩下我二人时,我喝了口茶水,终于还是轻声开口:“公子的心思……姑娘难道真的不懂么?”
屋里一时间静默无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轻轻的抽泣声。我忙转过头去,看见一滴泪珠自清丽的脸上滑落。
“我如何不懂呢?但我已年满十八,过不了多久就该进宫选秀……我真怕,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缘……”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抚了抚她的背,软语道:“姑娘莫要凡事都往坏想……”
她伸手擦了擦眼泪:“我最怕,误了大哥哥一生。所以还不如就此陌路的好。”
那一刻的映雪姑娘,语气里隐隐透着坚定和绝决。
素日里常见的,是大公子与她对诗,她时而轻抚枝,时而驻目凝望潺潺流水。眼眸里总带着三分的清浅愁意。
而此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的,却是映雪姑娘着一身红色箭袖骑装,在风里纵马而驰。
她是真正的满清女儿,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英气。
“今日之话,还望柔姐切莫说给大哥哥听。”她拉着我的手,神色恳切。
我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园里依旧绚烂如锦,然而总是有谢之期。一时的美丽灿烂,只会令得凋后的秃枝愈发惹人心伤。
园里的树荫依旧浓郁了整整一夏。
那个夏末的午后,日头很晴朗。府里的姑娘和丫头们聚在园里头放风筝。我的那只“青鸾”线断了,在微风里晃晃悠悠地栽了下去。我手里还握着线轴,匆匆跑出大门去捡,却在门外拐角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当心……”他扶住我的肩,语气温和。
我从他天青色的衣襟上抬起眼,刚想道谢,目光却顿时定在了他的脸上,动弹不得。一声“皇帝哥哥”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他也怔了一下,但立时便神色如常,微微笑了笑,把手里那只断线的青鸾递给我:“你方才是在找这个吧?”
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他俊朗的眉宇间依稀还存着一抹少年时的青涩。当年的御苑里,也是这样满天都飞舞着五彩艳丽的风筝。我的风筝线和他的缠在了一块儿,谙达便忙递上大剪刀,说风筝随风去了是散灾。我心疼那只新扎的七色纸鸢,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轻声软语讲个玩笑,我又立时破涕为笑……
几年过去,已是沧海桑田。皇帝哥哥不再是当初稚嫩的少年了。几月前,皇后赫舍里氏逝于坤宁宫,听说皇上因此辍朝五日,并亲送大行皇后至巩华城殡宫。今日的皇帝哥哥,气宇轩朗,眼里却也多了一道化不开的凝重之色。
而柔福,却也远非往日金尊玉贵的小格格。
我黯然地接过风筝,福了福身子:“谢谢。”
转身欲走,却听得他突然间开口,轻轻地问一句:“格格近来还安好吗?”
这叫我该如何答他?我苦笑不语。
他倒也不等我的答案,只自向前走,“容若在府里么?”
我早知老爷是当朝首辅重臣,圣眷正浓。大公子与皇上年纪相若,自小来往甚密,公子虽未在宫中任职,却也时常出入宫禁,当下也不以为奇,应道:“大爷在房里写字。”
他点点头,顿下脚步道:“容若应该待你不错。自己珍重。”
“大爷待奴才甚是宽厚,奴才……生活得很好。”
“柔福,你恨过朕吗?”
我愣了一下,恨吗?怎幺会恨呢?只怪阿玛识人不清,反遭牵累,他也可说是不得以而为之。真心地笑笑:“我怎么会恨皇帝哥哥呢?皇……皇上英明仁慈,柔福应该感恩才是……”
“这倒不像是从前的安格格了。”他背对着我笑了一声,“柔福,你变了很多。”
“柔福的确变了很多。可方才的几句话,皇帝哥哥,我是真心的。”
他不再说话,径自走进府里。
放了一个时辰的风筝,回房时,皇上与大公子在书房里相谈甚欢。
他们二人之间竟完全没有君民关系的压抑气氛。只见皇上不时展眉而笑,公子眼里亦有别样的清亮神采。
大公子见我回来,让我把梨酒温一壶送进书房。
这样的两个人,若是脱去了那层身份,应该是会成为挚友知交的吧。我边看着砂陶吊子上的火,边如此想。
我端着酒壶进书房的时候,忽听得映雪姑娘在外喊道:“大哥哥你在么?”
“在啊,有事么?”公子忙迎了出来。
映雪姑娘由一个小丫头扶着,一颤一颤地走进来,眉尖微蹙:“方才放风筝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想和大哥哥讨一些跌打药膏。”
大公子吩咐小厮去取,蹲下身看了看映雪姑娘的伤势:“没什幺大碍,只要记得每日换药三,好生歇养。”
将药瓶递给映雪姑娘,大公子又温柔地嘱了一句:“下回当心点。”
“她是谁?”一直坐在屋里,安静不语的皇上突然开口问道。
我微感诧异,答他:“她是公子的姑表妹,叫舒穆禄・映雪。”
皇上持着一柄收起的折扇骨,轻轻敲着手心:“看样子,她和容若感情匪浅……”
我看着公子一脸怜惜地拍拍映雪姑娘的背,微微笑道:“是,映雪姑娘八岁起便住进府里,和公子打小儿一块长大,青梅竹马,自是比旁人亲近些。”
皇上若有所思般轻声自语:“舒穆禄,映雪,么?”
他慢慢挑起一抹淡笑。
***
章目出自晏小山《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过谢桥。
词写小山对一见倾心的歌女的情思恋。末句写的是思恋之切,以致梦魂相牵,在梦中常访伊人旧居。
“谢桥”并非实指,而是用以借代恋人之所。容若词中亦多见“谢娘”“谢桥”“谢家庭院”之语。
注①:公子原名成德,后康熙十四年(即公子二十一岁时),因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即后之胤i),为避太子嫌名,才更名为性德。
②:本文是公子的同人,而非影视版同人。
纳兰形象参照钟纳兰,但,谢绝联想夏康熙。
[2楼] 作者:feelin2127-7-2 2:6
第二章 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宋朝周敦颐有《爱莲说》,赞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比之梅兰竹菊,莲虽稍显轻柔,却也不失君子风范。
无奈终是捱不到秋初,园里的白莲都已尽数凋颓,只余下一池秃黄的莲叶,看得人心里煞是哀凉。
我倚着石桥栏杆,从莲叶上移回目光,手上继续专注地编着一条淡青色的缨络。
大公子闲时便会在院里舞剑,他舞剑的样子甚是俊逸风流。可惜他那把配剑上的穗子已经旧得褪掉了色泽。我日间无事,便想给大公子编一条新的剑穗。
忽然有脚步声自远而近,我抬眼望去,却见几个宫中太监服饰的人,一路自前门迤逦去往正厅。
我心里微怔,有种不好的预感压上心头,似是风雨欲来前沉甸甸的乌云。
四望望无人,我放轻了步子趋近前厅,在一扇紧闭的窗外凝神倾听。
“圣旨到!明珠,纳兰成德,接旨!”一个太监尖声道。
老爷沉厚的声音谦恭有礼:“小儿现下不在家,公公您看……”
“那明大人接旨也是一样。”太监笑道。
只听见厅内众人齐齐跪倒在地。“臣明珠,恭聆皇上圣谕。”
那太监清咳了一声,随后大声宣读:“明珠子纳兰成德,年二十岁。人品端秀,才华出众,堪称大清才俊之典范。念其父明珠于朝廷功高劳苦,加之已适婚龄,特赐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温为妻,赐淑人封号,于下月初六完婚。钦此。”
皇上……给公子……赐婚?
像是被一记闷雷当头劈中,我足足有半晌回不过神来,楞楞地定在原地。
“明大人,还不快接旨谢恩?”太监讨好般笑道。
老爷语气平稳,却透着掩不住的欢欣:“臣代小儿成德,谢皇上恩典。”
“咱家这里先给大人贺喜了。万岁爷登基以来恩及四海,但这御赐婚典,可还数头一遭。以令公子的人品,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公公过誉了!小儿济济无名之辈,皇上如此看重,下官实在受宠若惊。公公快请上座!”顿了一顿,老爷扬声吩咐道,“来人,给几位公公奉上上等的雨前龙井!”。
前厅里众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无心去听,只拖着沉重的步子,昏昏噩噩沿路往回走去。
我不敢想象,待会儿公子从外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会是怎样情景。
还有映雪姑娘……是啊!公子心心念念都是映雪姑娘,以他的性子,定不会接受这个婚姻。可是圣旨难违,即便以老爷在朝中的地位,怕也是不敢对皇命说上半个“不”字的吧?更何况……听老爷方才的语气,倒是有十二分的欢喜……
这般情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在屋里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茶水斟了忘记喝,针线拿了复又搁下……一直过了两柱香时间,眼见得天边落日西沉,余辉映了满山苍翠皆成金红,还不见公子回来的身影。
我终是在屋里待不住,便起身想去大门口候着。谁知刚走近偏厅,便听得“砰”的一声脆响,瓷杯被摔在地上粉碎四溅。
“你……你再说一遍试试看!”老爷盛怒的喝骂如同万钧雷霆。
我心底大叫不好,几步跑过去,果然见大公子跪在地上,肩背挺得笔直。
“儿子不愿意娶那位卢家小姐。”大公子语气坚决,却有些儿微颤。
“皇上谕旨,岂是你一句不愿意就可罢休的?再说,皇上恩厚泽,御赐姻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儿子……早有意中之人,此生不作他想。再者,儿子与卢家小姐素昧谋面,也不想误人误己。”
老爷已然气得脸色发白,一只手指着低头跪在地上的大公子,只是不住的颤抖:“荒唐,荒唐!一派胡言!”
大太太见状忙上前劝道:“老爷当心别气坏了身子。冬郎到底是年轻气盛,还不懂事,不是存心顶撞老爷。”又向大公子递了个眼色,“冬郎,还不快向你阿玛认个错儿?”
大公子只是抬起头直视着老爷:“还望阿玛能上奏请求皇上收回旨意。否则……”他一字一顿地道,“儿子,宁死,也不愿相从!”
“你给我住口!”老爷已是气极,顺手抓起桌上的茶壶,朝着大公子扔了过去。大公子却也不闪不躲,硬生生受了一记,瓷器擦破了额角一大块。我不禁低低一声惊呼。
“老爷!”大太太只吓得肝胆俱碎,忙上前扶起大公子,察看他额上的伤势。“伤得怎么样?痛不痛啊冬郎?”
“成哥儿,你就服个软,别和老爷较劲了。这般的门当户对金玉良缘,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呢!你又何苦……”自小抚养大公子长大的乳娘孙妈妈在一旁唉声叹道,一双混浊的眼里泪光隐隐闪动。
大公子却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任由殷红的血自额上伤口渗出,一滴滴淌在素净的白衣上,像是茫茫雪地里几点孤傲的红梅。
长长叹了一口气,老爷沉声令道:“给我去祖宗牌位面前跪着,等你想通了再出来!阿全,给我看紧了他,一步也不许他踏出祠堂!”
“是,老爷。”全叔低头应道。
“老爷,冬郎他年纪尚轻,开导开导就是了,犯不着……”大太太连忙求情。
老爷却是再也不看公子一眼,冷哼一声,负手离开偏厅。
我站在门外,看着公子倔强的背影,心竟疼得,像是要揪起来。
夜,月正中天。清冷孤光映着屋上琉璃瓦片,泛出微寒的光泽。
我悄悄提了一盏灯笼往祠堂走去,一路上夜阑人静,只有摇曳的树枝在风里传来“娑娑”的轻响。
到得祠堂门口,却见高高的两扇大门上,挂了一只巨大的铜锁。
我侧耳听了听,里头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伸手轻轻叩了叩门,小心地唤了一声:“公子。”
“柔姐姐?你怎么来了?”大公子声音略显干涩暗沉。我眼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公子,你还好吧?额上的伤口还痛不痛?上过药没有?”
他将声音放柔:“那点伤不碍事。柔姐姐,你还是快回去吧,若让人撞见了,阿玛会怪罪下来。”
“公子……”
“柔姐姐你怎么了?”
我强抑住哽咽的声音:“公子,你还是和老爷认个错吧。这桩婚事既是已成定局,犯不着再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门内静默了片刻。大公子忽又道:“是映雪妹妹托你和我说的么?”
“亦是柔福心中所想。”
“你告诉她,这么些年来,我的心意始终如一。即使天风雪雨,亦难动摇半分。你和她说,我心匪石,坚不可转!”
我将公子这番话转述与映雪姑娘听,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既欣喜又复杂的神情,映着滟滟的烛光,明艳至极,却也凄哀至极。
“大哥哥好傻……这叫我如何能安心离开?可惜天意难违,我们的缘分终有尽的一日……”
第二日傍晚,祠堂大门轰然打开。
几个小厮搀着大公子从里头出来的时候,大公子已是昏迷不醒,额角的伤口已然结出暗红色的疤,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大太太在一旁只心疼得不住地抹眼泪。老爷一向威严的眉宇间亦有难掩的担忧之色。
三日过后,大公子才自床上悠悠转醒。其时,府里头早已为大婚张罗齐整,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映雪姑娘一直没来看望公子,公子却也不问,每日里只静静休养。只是往日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却似蒙上一层终年难散的大雾,朦胧不明。
大婚前两日,大公子正持了一卷书,靠着大迎枕半倚在床头闲读。我在一旁清点婚宴穿的喜服。
突然有人挑开帘子走了进来,盈盈笑着唤了一声:“大哥哥。”
“妹妹来了啊,快坐。”大公子搁下书卷,用手撑着直起身子。我扶了他一下,帮他掖了掖菊叶靠枕。
一领莲青色的大裳衬着小巧而尖的下颔,几日不见,映雪姑娘却也清减了不少。我不由想起那夜她对我说的话,心下一阵哀凄。
“大哥哥大喜,听说新嫂嫂无论人品还是学识俱是一流,与大哥哥天作之合。可惜,映雪明日便要进宫选秀,见不着新嫂嫂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闭上了眼,公子脸上的神情叫我不忍去看,不忍去想。
“你心里真的这么想?”公子声音很沉,定定望着映雪姑娘。眼神明澈而执着,似要直直看透她的心思。
映雪姑娘有些慌乱地避开他的注视:“我给大哥哥准备了一份厚礼,这就回屋去取。”说罢转身欲走。
大公子抓住映雪姑娘的手:“此事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或者我这便进宫请皇上收回成命……又或者……我带你离开这儿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黄山,看看漠北的吗?我们……”
“没用的,大哥哥,没用的……这是天意啊……”映雪姑娘挣脱他的手,眼眶登时红了,一串串泪珠沿着脸颊往下流。她望向门外廊上一溜的芙蓉彩穗宫灯,勉强牵出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大哥哥你看,全府上下都在为你的大婚忙着呢。你看,还有这些大红的喜服,大红的龙凤烛……再过两日,你的新娘子就要来了……明日妹妹也要进宫……”
“大哥哥,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当晚,大公子将自己关在房里,吹了一宿的笛。
玉笛声本清越,然而伤心之人谱伤心之曲,凄哀沉郁,令人不忍多听。我在院里望着一轮皓月冷千山,也是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我端了一盆清水想给大公子洗漱更衣,一推开房门,便闻见满屋的酒气,久久不散。
大公子和衣躺在床上,脸色憔悴,脚下躺了一只刻酒壶,尚有些酒液在缓缓流出。
我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却是冰凉一片。脸畔锦绣缛上,已湿了碗大的一块。
情之一字,伤人至。
我轻轻替他盖好被子,眼前却不由浮现出去年的春日里,我坐在回廊下读李义山诗集,正念到“东风无力百残”一句,有人从身后伸手过来,倾了满满一捧桃在我书上,嫩红娇艳的瓣如红雨纷纷而落。我回头,就撞见他含笑的眼。
眼前熟睡的面容,犹有孩子般透明的光采。然而白如冷玉,不见血色。昔日唇角常挂的三分笑意,此刻尽数换作眉间一丝清冷的哀愁。
韶秀年华依旧。可是,谁来告诉我,那个爱笑的,无忧的,精灵一样的少年,到哪儿去了?
两日后便是初六。天高风清,宜婚嫁。
自清早起,府里便没有半刻的宁静。凡目及之所,俱是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彩缤纷,时时喜乐声喧。
观礼的宾客多是高官显位,非富即贵,流水般络绎不绝。
眼见已近拜堂的吉时,老爷嘱我去催大公子,进屋却见他仍着平日里常穿的一身白色锦衣,负手静静立于窗边。一套大红喜服还迭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
“公子,时辰快到了,更衣吧。”我轻声道。
他闻声缓缓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嗯。”满室的喜气富贵映衬下,愈显得单薄而寂寥。
我忽然想起一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眼前的人虽已换作红色喜服,然而面色苍白,神情淡漠,倒似这一切的喜庆与他没有丝毫干系。
我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一直在屋里听着外头人声鼎沸,丝竹喧哗。
直至礼毕后,喜娘牵着一袭盛装的新嫁娘走入洞房,忙上前扶她坐在了大床上。
新人蒙着盖头,照例不得自行揭去。只看见她身段娉婷,步态端庄,在我接过她的手携她跨进门槛时,轻声道了一句“有劳姑娘”,声音温柔,甚得名门风范。
我因人多事杂,新人坐定后便掩了房门,吩咐几个丫头老妈子伺候着,去张罗其它事务。
婚宴一直持续到夜,所有宾客才陆续离去,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其间我没有见到大公子一面,想着那卢家小姐性情温和,却也隐隐为大公子欣慰。
那晚夜色尤为明净,没有一颗星,皓月光辉清丽莹润。是良辰,也幸得这美景来衬。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时,念着一对新人应该起身了,便唤上一个小丫头端着毛巾脸盆和要换的衣物,往新房走去。
初升的日光映在枝叶扶疏的树木间,有几只鸟雀在梢头婉转而鸣。
“公子,少夫人。”我敲了敲房门,里头没有一点儿动静。
我微感诧异,又叫了几声。方听得新夫人在内应了一句:“是柔姑娘么?”
“是,柔福来伺候你们梳洗。”
过了片刻,房门“吱呀”一声由内而开。新夫人仍穿着昨夜的大红喜服,头戴金玉珠翠,耳着明月,明艳逼人的新娘妆一丝不乱。
屋里没有旁人,床上的枕头被褥也都整齐如初。只有焚着御赐百合宫香的紫铜香炉,还在吐着袅袅的烟气。
我不由心下一惊。难道……公子昨夜竟是,一宿没回房?
我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先支走了小丫头,而后连忙进屋掩上门。
新夫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淡淡看着我,神色静切。双眼微红,隐隐透出倦色,想是一夜没合眼。
我也静默了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才有机会好好端详她。眼前的女子并非绝美,然而容貌端秀,眼角眉梢自有一股独特的温婉气质。就像是柔绿的柳条垂在湖面,轻轻拂起一层涟漪;又或是,初秋日某个黄昏的丝雨,落上黛青色的瓦。
“公子他是不是,一夜没回来?”我打破尴尬的沉默,试探着问了一句。
她不作声,只是垂下眼睫,微微侧过脸。
我看向床沿一方红色的盖头:“那……这盖头……”
“我闷得慌,自己揭了。”她轻轻挑起一个笑容。
我不禁心里一阵难受。按照规矩,新嫁娘不得自行揭去盖头,这被视作不祥之举。“那我先给少夫人更衣吧。”
“我自己来就行。柔姑娘还是先去找找……找找他吧。”
心下一紧,我看了看桌上的西洋摆钟,再过半个时辰就该给高堂请安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大公子。我看向新夫人:“昨夜之事,还请少夫人……”
“姑娘放心。”她极温和地笑了笑,“我不会向其它人提起半句。”
床挂彩绣,地铺红毡,缨络瓶,锦P蓉褥,一对高大的龙凤描金红烛已积了淋漓的蜡泪……新夫人盛服严妆,款款浅笑,却透不出半分喜色。
我微叹了一声,出了新房。
我在书房里找到大公子,他正趴在书案上支肘而眠。窗没有合上,几片微黄的叶子自半开的窗扉间飘落进来。
睡梦中的公子眉头微皱,长长的眼睫投下两道阴影,额角伤还有淡红色的痕迹。嘴唇轻轻颤动,像极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本存了几分埋怨,此时竟也不忍怨他。
我不知皇上赐婚是出于什么用意。我只知道,这场婚姻同时伤害了三个人。而公子,恐怕是被伤得最的那一个吧。
那日,映雪姑娘挣开他手的那一刹那,公子眼里的一点明亮神采,瞬间便暗淡了,我像是亲眼见着一场事凋颓,天地间顷刻都失掉了光采,只剩下清冷冷的天,和白茫茫的地。
――“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那一句,无疑是致命的。
而又有谁,忍心再去责备他呢?
新夫人在正厅里给老爷太太敬茶时,老爷倒是随口问了一句可还住得习惯。
我有些紧张地看向新夫人,她只是浅浅笑着答道:“不敢劳公公挂心。容若他,待我很好……”
公子亦略感意外地转头看向少夫人,她只是不闪不躲,不卑不亢迎上他的目光。笑意温存而宽容,不带半点责备怨怒。
耳垂下两粒圆润的翡翠吊坠轻轻晃动,在细白的脖颈间映下柔柔的光晕。
我看到,公子眼里的一层薄冰,似乎开始慢慢消融。
半月后,宫中传来消息。
秀女舒穆禄映雪,因言行得体,举止从容,破例被选于乾清宫任职。
听到消息,全府上下既惊异又惋叹,不明白以映雪姑娘那般出众脱俗的人品,如何竟未被选入后宫。
然而得以在御前任职,却也是天大的恩宠。
惟独公子一直沉默不语,仍是照往常一样用功读书。可是看他的神色,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复又生出淡淡的欣喜。
那年冬天的雪,竟是出奇地大。无数粗盐块的雪从灰蒙蒙的天空扬扬而下,触目所及俱是银装素裹。
院子里一排光秃秃的树干都被冰雪厚厚覆盖,惟有几株白梅在雪地傲然开放,孤芳清净。
大公子不在府里,少夫人只着淡妆,一人倚在外间炕上,映着窗外青白色的雪光,手里翻着一本书。
屋内燃着熏笼,倒是温暖宜人。我往火盆子里又添了几块烧红的炭,几点火星子窜动,“噼啪”轻响。
听得一阵踩着积雪而来的脚步,知道是大公子回来了,我忙掀起帘子,冷风夹着雪珠子自外灌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公子这么早便回来?快,进屋暖暖,外头天寒地冻的……”待公子进了屋,我忙又放下帘子拉好房门。
少夫人亦起身下了炕,给公子倒上一杯热酒:“你不是说和几个朋友聚会联诗,怎么这会子便散了?”
公子着一件羽毛缎斗篷,头罩雪帽,本落了满身的雪珠,进屋被热气一熏,便都化了。他解了绦结,我替他除下雪帽和斗篷,露出里头一件带白狐皮围脖的白色锦袍。
“今儿天太冷,便早些散了。”公子喝了一口梅酒,见窗格半开,向少夫人道,“怎么不进暖阁里看书?那头风大,仔细别冻坏了身子。”
少夫人笑了一笑:“不碍事,我身上穿得暖和。里头不通风,老打瞌睡。”
经过几个月的共,公子和少夫人关系渐渐缓和起来。虽算不上恩爱,却也可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少夫人教养甚好,知书识礼,时常与公子谈书论道,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安乐。
我忽然忆起早间老爷太太谈论的一件事,心下有些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跟公子开口。
待少夫人去了四太太取一件折枝卉的外裳,我才小心地说:“早上听大太太说起,过几日就是惠主子的生辰,皇上恩准老太太和太太携女眷进宫,给惠主子贺寿。”
大公子自斟了一杯酒,心不在焉地道:“小姑姑的生辰,每年还不都是一样……”突然意识到什么,执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转头看向我,却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如果有什么话要带给映雪姑娘的,柔福可以代为转述。”
“有什么话要说……”大公子神色恍惚地苦笑。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柔姐姐,劳烦你给我研墨。”
我依言取了砚台,研好墨汁。却见大公子将一柄坠翠玉的折扇在桌上摊开,拈笔蘸了饱饱的浓墨,略一沉吟,在扇面上提笔而书。
一手极俊逸秀致的字迹,衬着淡淡的山林水墨画,是半阙的《减字木兰》――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河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眼见得自映雪姑娘入宫,已过了近半年,谁知公子的心思非但没有淡化,反而愈见坚定了。
我暗自叹了一声,收好折扇,又问:“公子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你告诉她……算了……你拿这柄扇子给她看就是了。只是千万当心,莫让人撞见了。”公子悠悠看向窗外雪景,“今年这场大雪,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停了……”
惠主子生辰那天,宫里排了寿宴。除了惠妃娘家人,其它一些主子妃嫔也带了寿礼前来祝贺。
老太太和惠主子久别相见,自是一番家常问候,温情脉脉,落了一回眼泪。
那日皇上因着三藩之乱,与朝臣在书房议事,一直没有来。
眼见得西边天际,日头一点点往山后落下,老太太和太太才与惠主子依依话别。往回走途中,我借口有东西拉在惠主子宫里,一路往回小跑。
因幼时常随阿玛额娘出入宫禁,我沿着一点依稀的记忆,找到了乾清宫。一路上守卫见我着侍婢服饰低头而行,以为是宫女,也没人注意到我。
刚到干清殿外,就听得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柔姐?”
我回头,就看见映雪姑娘着一袭鹅黄色宫女装,手里托了一盘四色御用甜点,神色惊异:“柔姐,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这?”
“是公子让我……”突然省起宫规森严,我忙住了口,四下张望一周。
映雪姑娘会意,拉着我走进一间偏殿,掩上房门。
殿内昏暗,她的样子我看不清晰,只觉几月未见,她又愈发清瘦了,更显得风姿秀致,楚楚可怜。我掏出折扇递给她:“今儿我是随老太太进宫,这是公子让我交给姑娘的。”
“大哥哥……大哥哥有话要和我说?”她声音微微发颤。
“公子说,姑娘看了这把扇子自会明白。”
映雪姑娘展开折扇,就着殿外漏入的几缕光线看。偌大的宫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半晌,我才隐约看见一点晶莹的泪自映雪姑娘的眼中流出。
“姑娘别伤心。这都是公子的真心话。”我轻轻抚着她的肩,“老太太她们还在外头候着,我不便久留。姑娘可有什么话要转告公子的?”
映雪姑娘吸一口起,定了定神,走到桌前取了一支紫毫,除下颈上一只贴身挂的绣囊,在上头写了两个很小的字――上邪。
上邪!我心神一震,看向映雪姑娘。她拉起我的手道:“柔姐,这个你千万拿给大哥哥看。”
我重重点了点头,把绣囊揣进怀里。“柔福这便走了。宫里不比外头,姑娘定要小心事,凡事都让三分。为了公子这一份心,也为了自己,保重。”
我出了殿门,低头匆匆往回赶。在回廊拐角,却听得有太监扬声道:“给万岁爷请安!”
我心里暗叫不好,连忙回头,忽听得皇上在身后唤住了我:“柔福?”
我心一横,转身请了个双安,努力装作面无异色:“奴才方才回惠主子那儿取东西,不料却迷路,走到这儿来了。请皇上恕罪。”
“哦?你在这宫里也会迷路?”皇上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看得我冷汗直流。
对着他一双黑玉般望不见底的眼,我有些慌乱地垂下头:“想是多年未曾进宫,宫里殿多路杂,早已忘了。”
不料他却没有进一步追究,只向身畔一个小太监道:“小路子,你领她出去。”
我顿时如获大赦,请了个安便急忙走了。生怕再多待一会儿,会给皇上看出什么端倪。
回府的路上,我脑海里一直在想映雪姑娘回给公子的那两个字。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是至死不渝的山盟海誓啊!
他那厢是天上人间情一诺,她这厢是天崩地合,冬雷夏雪,乃敢与君绝。
我心里既喜又悲。喜的是公子的一片真心终有回应。悲的,却也是最担心的。
最怕映雪姑娘一入宫里,无由得见春……
谁知刚一回府,我赫然发现――那只绣囊,映雪姑娘交给我的那只绣囊,不见了!
公子虽未责怪半句,我却痛悔不已。他只听了我转述的经过,既欣喜又担忧。
日,宫里突然遣人来说,舒穆禄・映雪,因品貌双绝,得皇上宠爱,被册为贵人!
天边浓云翻卷,竟是风雨欲来之势。
***
章目出自竹林七贤之一嵇康的《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首 》之八
我友焉之,隔兹山梁。
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徒恨永离,逝彼路长。
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注①:小玄子赐婚那段,自然是我瞎编的+还有那个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圣旨……
为了照顾情节需要,某些地方无视历史,比如公子一早就有的孩子……
要各位忍受这种文理不通乱七八糟的东西,辛苦了><
小玄子为什么要给公子赐婚呢?还有他一系列行为之后的动机……这是很需要琢磨的哟……
②那个惠妃,据说是明珠的妹妹。见《康熙王朝》。
至于《秘史》里头那个惠儿,我也巨汗
③下章起小玄子的戏分会多起来了。
有米人和我一样,觉得“成哥儿”满好听的呢?嘻嘻~记得好像是从《西风独自凉》里看来的,是满早以前一篇写公子的文,恩作者好像是台湾人,挺言情的^^
[3楼] 作者:feelin2127-7-2 2:7
第三章 泪痕红碰掮透
按照惯例,由宫女晋为妃嫔,是要按答应,常在一级一级来的。如今映雪姑娘一跃而为贵人,竟是大大的逾矩。
老爷老太太均感过蒙拔擢,受宠若惊,为自家出了两个主子而自豪。我隐隐感到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记得那日宫里遣人来报喜的时候,众人纷纷交换着喜出望外的艳羡目光,我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慌慌转头去看公子。不意外地,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和惊痛至极,淡似烟灰的眼眸。
从前听人讲经,我不甚明白“刹那成永劫”的意,如今我忽然懂了,什么叫做刹那间心海历尽千劫。
如果非要说是天意……那一刻,我恨这上天……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而凡人卑微如尘,生老病死遑论,就连原本以为可以紧紧抓牢在手心里的,一点小小的幸福,竟也由不得自己主宰。
公子虽未说过一句话,人却日渐沉寂下去。我也曾旁敲侧击探问过几,公子却总是无声笑笑,找些旁的话题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本就是温柔沉静的性子,而今在人前虽还是浅笑如常,然终掩不了眼底一抹如水的寂寞。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无论如何也追之不及。如今我只知尚有抱负未曾实现,有父母需当奉养,有阿温一生长伴。”只有一,大公子如是说。
“这真是公子心里所想的么?”
他静静看着我的眼,忽又笑着摇摇头:“的确不是。但又能如何?宫似海,我早已不敢奢望。柔姐姐,以前我不信,可是现下想想,或许她说得对,这是命啊……”
我无言以对。我心里虽也不无安慰,但当公子真的放下一直抱持着的一点执著时,我却忽然很心酸。如同眼睁睁看着他亲手浇灭了生命的一簇火焰。
公子轻轻碰了碰梢头的一朵红梅。像是不堪这冷白如玉的手指触碰一般,红梅轻颤了一下,落入他的手心。
“皇上是个圣明的仁君,映雪妹妹她……我很放心……”
年,三藩叛乱依旧在轰轰烈烈地上演,边地战乱纷,京城却仍然太平鼎盛。
十二月,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大公子为避太子嫌名,故更名“性德”。其时,这个名字早已是传遍京城,众人皆知。
大公子十八岁时曾参加乡试,中过举人。一直到康熙十五年,大公子参加殿试,中二甲第七名,御赐进士出身。
合府上下俱是一片欢欣。老爷本就希望公子在仕途一路上有所作为,如今更是欢喜得不住夸赞,满面春风得意。
那日公子进宫面圣回来,已是夜色初降,月上柳梢。
少夫人因近日来身子常有不适,早早便睡下了。我轻轻给她放下帐帘,又添了几块安神定气的苏合香,却忽然听见书房那边传来几缕笛声,似是哀婉无限,欲诉还休。
是公子……
我端了凉茶循声而去,夏日的夜晚极为明朗,天幕上粒粒星子,剔透玲珑。
几点流萤轻盈飞舞,我看见大公子倚着一株垂柳席地而坐,微敛了眼,在吹奏一只玉笛。
他一身干净的白衣,如天边流云,沾染不上丝毫凡俗尘烟。指间清碧的冷玉愈发衬的手指几欲透明。
眼前的人,竟似不属于这紫陌红尘。原是寻常景物,只因他往那一坐,竟似身晶宫鲛室,玉宇琼楼一般。或许他本就是天上之人,只是偶落尘世,才沾惹了这七情八苦,再也回不到清净无欲的天界,只能作人世间一枝孤芳自洁、冷香自清的白梅。
我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世间之事从来难有双全,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饱诗书,必遭天妒。
而公子,就时常让我心里不安。总怕哪天一睁眼,公子已经从身旁消失。到那时,我真的想不出,茫茫天地间,还有何是我的归依……
我正思潮起伏间,忽然听得笛声倏忽而止,一声低回的叹息随夜风传来。
我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神,走出回廊拐角。笑道:“听笛声就知道公子在这儿。既是回来了,怎么不回房里歇着?见过老爷没有?”
大公子闻声抬头,见是我,微微笑了笑:“见过了。”
我走近他身畔,把盘子搁在地上:“今日进宫面圣,皇上想是大为褒奖了?”
公子只默不作声,我心里微诧,抬眼看向他,却看见他低了眼,双唇微微发颤。
“怎么了?有事么?”我握了握他的手心,却是冰凉得骇人,心里不由慌起来,“公子是不是生病了,我这就去通知太太……”
“柔姐姐……”大公子拉住我,摇了摇头,我便也挨着他就地坐了下来,“今儿进宫,我……见着映雪妹妹了……”
“映雪姑娘?怎么会……她还好么?”
公子遥遥望向天际几抹淡云:“当时她就从我跟前走过去,那么近……可是,我却不敢抬起头来看看她……”声音渐低,满是苦涩。
我正要说些什么,忽而一阵风起,卷起公子身边的一页素笺飞了过来。我忙伸手抓住,笺上却是公子新作的一首《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笔致清端,然而像是下笔时情绪激荡,有些笔画显得后继无力。字迹早已干透,只“天为谁春”几字不知被什么洇湿过,墨痕晕晕地散开来。
沉默良久,我才长长地叹了一声:“公子,你就当映雪姑娘是你的一个劫数。人生数十载,总是要历尽千劫的……不要太过执著,就让它去吧……”
“况且还有少夫人,她最近身子不好,你还是多关心关心她……”
公子没有说话,神情淡然。檐下铁马在微风里铮铮清鸣。
他重又执起玉笛放于唇际,乐声幽幽而出,这吹的却是一曲《鹊桥仙》。
夏夜的银河宛若玉带横挂天边。那牛郎织女,一河之隔,却是从此相思相望不相亲,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我仰头望了望清晰明丽的银河,又转回视线看向公子,却意外瞥见他手腕上两道淡红的勒痕,像是被人大力箍过。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伤的?”我一把抓过他的手,挽起袖子细细察看,幸好手臂上没有其他的伤痕,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
“没事……”他有些慌乱地抽回手,放下袖子。
“是什么人干的?公子是不是和人打过架?”
他把脸稍稍偏向一边,轻轻地说:“不过是和人比试摔跤时弄的。柔姐姐别担心。”
我心里仍有浅浅的疑惑尚未消去,看公子的神色倒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但当下也只得道:“那我给你取点消肿的药擦一擦。”
“嗯。”他温温地笑了笑。
我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这种感觉从皇上赐婚开始就一直存在心里。
此刻那一团迷雾却仿佛开始渐渐消散,似乎只欠缺什么时机,就能云破月出,一窥究竟。
日,因友人南归,公子和几个文友邀在酒楼为他饯行,一大早便出府去了。
园里的几株月季开得正盛,红白黄粉,色缤纷,映在盛夏明湛湛的日光下,煞是娇艳绚丽。
少夫人着一件嫩黄蕊色洋绉裙,裙角绣了本色暗。拿一把大剪刀,在院子里给月季修剪枝。我在廊下一壁做着针线,不时抬眼看看她。
少夫人虽说出身名门,却是性情温婉,从不发脾气。看似柔弱,却自有一种秀雅如兰亦清持如兰的气质。
此时她立于间,妆容素雅,额上略见薄汗,然而身畔妍丽的都似让她给比了下去,自褪了颜色。
有妻如此,该是大公子的福气吧……我如是想道。
少夫人却突然扶着额头,身子晃了晃,便只听得“砰”一声闷响,她整个人跌倒在地。
我惊了一跳,忙搁下手里针线冲了过去,却见她已是晕了过去。
我连忙叫了几个小丫头来,把少夫人扶进房里。又唤了小厮去通知太太,顺道请个大夫。
我守在床边看着她,脸色发白,秀眉微锁,眼睫紧闭一动不动。心中大是着急,这才忽然想起应该去通知大公子一声。
吟枫楼……对了,公子今天去的是吟枫楼!
我吩咐小丫头看着少夫人,便一个人出了府直往吟枫楼奔去。
天气炎热,街上行人杂多熙熙攘攘。我一路小跑,顾不得旁人诧异的目光,不时撞到人,挨上几句怨骂。然而我无心理会,只想尽快找到大公子。
吟枫楼是京里有名的大酒楼,气派豪华,来的也多是有头有脸的人,非富即贵。到了吟枫楼,却见掌柜的不在柜台上。我直往二楼雅间去,每一间都是门扉紧闭,喧哗不断。
我抓住一个路过的小二问:“这位小哥儿,请问今天来的几位贵客公子,是在哪间房?”
看样子还是个孩子的小二抓抓脑袋,一脸茫然地思索了一下,眼睛一亮:“你问的是早上就来的那几位?是不是还有个公子长的像神仙样的好看?”
我不禁失笑,重重点头道:“对,就是那个公子!”
“可是……他们一个时辰前就散了啊……”小二偏着头疑惑地看着我。
“这样啊……”我失望地垂下头,“麻烦小二哥了……”
四顾一周,我想着公子此刻恐怕已经回府了,正要下楼,却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容若……”
声音极近温柔,极近缱绻。似低喃,却又似叹息。
我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里传出的。我回身走过去,却见门并未关上,只虚虚地半掩着。
忽然似有一道灵光闪过,我猛地忆起那个声音是谁,不由浑身重重一颤。
我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自半开的门外看见,公子躺在窗前一张黄梨木榻上,似是醉得沉了。而一人着海蓝色长衫背对着我,正在柔柔地,柔柔地,吻上公子的脸。
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又立即电光石火间伸手掩住了口。
一些片断在刹那间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间,我原本的一团疑虑豁然雪亮。
――“看样子,她和容若感情匪浅……”
――“舒穆禄,映雪,么?”
――“明珠子纳兰成德……特赐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温为妻……于下月初六完婚。”
――“秀女舒穆禄映雪,因言行得体,举止从容,破例被选于乾清宫任职。”
还有我丢失的绣囊……之后映雪姑娘忽然被册为贵人……公子腕上的勒痕……所有不对劲的一切……
原来,他竟是……
我思绪纷乱,不经意间碰了一下门板,心下刚一惊,一只筷子挟破空之声而来,插在我脸侧的门面木板上。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见是我,略感意外地微怔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是你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进屋去。他稍稍侧了身让我,我上前探了探公子的额头,触手温凉如常,才松了一口气。
他立起身子走到窗前:“你方才都看到了?”
我不知该怎么答他,只道:“少夫人病了,我只是来接公子回家。”
“他只是喝多了几杯,没事的。你一个人怎么扶他回去?”
我想了想,道:“那我马上去雇一辆马车来。”
“嗯,你去吧,我看着他。”
我转身向门外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欲言又止踯躅道:“皇帝哥哥……”
他如少年时般温和地笑了笑:“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回过身来,定定地抬头看着他的双眼:“你有那么多的后宫佳丽,粉黛如云,为何还要……还要……你可知经此一事,公子被伤得多。”
皇上轻轻俯下身去,看着熟睡的公子。那张安静如孩子的睡脸,因着一点醉意,颊上染了微微的薄红颜色。雅间里弥漫着淡薄的酒气。
“因为朕有时,也会很寂寞……想有个能说真心话,能将自己的一切都坦白交付的人……如今既然有了这么个人,我只想抓牢他……”
“寂寞?君临天下,坐拥江山的人,也会寂寞?”我愕然不解。
“会。会很寂寞,很寂寞……”
我依然不信眼前这个富有四海的男子,会是个为情而生的人,追问道:“那么,家国之于皇上,公子之于皇上,孰轻孰重呢?”
“柔福,你这话问错了。”他舒展眉宇笑了起来,立起身,负手望着天际群山绵延,“家国天下,是我必将承担的责任,亦是身为帝王一生的抱负。”
“而容若,是我最想抓住,最想得到的那个人……”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反复复总在回味皇上的这几句话。
原本对他任意主宰公子的命运而心存怨忿,但临别时,他将公子抱上马车前的最后一个凝眸,却有太多牵扯不清的眷恋。
――“再会了,冬郎……”他唇角挑起一抹温温存存、意味长的笑意。
那眼神分明在说,他已陷其中难以自拔。
八岁御极,除鳌拜,撤三藩,天下之人所看到的,是一个英明果敢的君王。
然而不曾想,这个年轻天子的眼底,亦会有如斯寂寞沉郁的神色,不见底。
想来,无论表面多么风光亮丽,日光照不到的背面,也总会有阴影存在吧。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和痛,公子如此,就连皇上也不能幸免。只是有的人长歌当哭,有的人哀怨缠绵,有的人强颜欢笑,有的人甚至将自己的伤痛掩藏得极好,使得别人只能望见他的风光他的抱负他的意气他的锋芒。
时近更,忽听得里间一声低低的呻吟。知道是公子醒了,我忙披了一件外裳下床。
进了里间,公子已经一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另一手扶着额头,双眉紧锁。
“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头痛得厉害……”他使劲摇了摇头,想使意识清醒些,“我何时回来的?”
我倒了一碗预备好的解酒汤给他,拿了一件外裳给他披在肩头:“小心别着凉了。下午我去吟枫楼找你,见你醉得不省人事,就雇了马车接你回来。”
“今日荪友回乡,就和他们多喝了几杯……对了,你去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下午少夫人在院里晕倒了……”
“阿温?她怎么样?”公子惊道,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公子莫慌。已经请大夫来把过脉了,说只是日光太烈,加上夫人最近休息不好,体虚气弱,这才害了一点轻微的暑气,服两剂药就好了。”
公子这才放下心来:“那她人呢?”
“夫人在暖阁里歇着呢。傍晚间已经醒了,现下想是睡熟了。”
“我进去看看她。”公子披衣起身,我帮他小心地挑开珠帘,看他进去,才重又放下。
看着轻轻摇晃的珠帘,我微微叹了一声。方才有些话,我几乎就要问出口了,可最终还是掖回了心里……
两个月后,宫中突然来了两个公公带来喜报――
“舒贵人早间突感身子不适,就那么晕了在地,万岁爷传了御医去请脉,原来是喜脉!明珠大人,咱家这便给您府上道贺来了!”
老太太只高兴得连声念着佛号:“映雪这孩子,虽是我外孙女,打小却和亲孙女一样养着,如今能有这造化,我也替她欢喜。”
老爷也陪笑道:“我看这孩子,也是个有福气的,不枉了老太太疼她一场。”
执事太监边喝茶边笑道:“太后还特别开恩,准许府上女眷进宫去探望舒贵人。”
老太太只高兴得连忙吩咐人准备东西,我回头去寻公子,却不见了他的身影。我沿着回廊往后院去找,只见公子站在栏杆前,抬手拨弄琉璃灯罩上的宫绦。
“公子……”
“柔姐姐,你不必说,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他停下手,看向我笑了一笑,“时至今日,我早已断了那个念头。如今,我只希望皇上能待她好……”
顿了一顿,又道:“况且,如果我再去见她,只会是害了她……”
我心里倏然一惊,脱口就道:“是不是皇上会……”
“柔姐姐,你说什么?”他神色一震,眉轻轻挑起,“你怎么知道……”
心里暗自后悔莽撞失言,我闭了闭眼,干脆心一横:“那日我去吟枫楼找你,皇上也恰好在那儿。他都告诉我了。”
公子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晕红,神情微窘:“你都知道了啊……其实,唉……”他回过身去,声音轻淡,“我和映雪妹妹,今后是再无相见之缘了。自此……陌路……”
日进宫,我见到了映雪姑娘。
如今的舒贵人,已非往日跳脱慧黠的小姑娘,眼前的是一个宫装丽人,珠环翠绕,容色绝艳,明丽不可方物。
她斜倚在榻上,慵慵倦倦,眉间却有一丝寂廖之意。
她见了老太太,先是哭了一回,而后拉着老太太的手开始叙家常。我一直侍立在旁,她却始终没有抬眼看我。
直至临别之时,众人依依惜别,她才握了握我的手心,轻声道:“柔姐,告诉大哥哥,让他多珍重。”
我慎重地点了点头,悄悄把手心里她递来的一张纸条攥紧。
回到府里见了大公子,他看了那张纸条后神色复杂,忽又笑了笑,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拾起他搁在桌上的纸条,这才看到纸上的内容。
一路上虽被手心的汗水洇湿了些,字迹却还是清晰可辨――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风雨更伤春。”
下一句映雪姑娘没有写出来,我却也一看便知,是“不如怜取眼前人。”
薄暮时分,公子仍旧没有回来。
我往厨房张罗好晚饭,正欲去通知少夫人,穿过园子的时候,忽听得园内假山石后有人在轻轻啜泣。
我心中好奇,想是哪个小丫头挨了主子的骂,躲在这儿伤心。正想过去安慰她一下,绕过山石,却惊然发现竟是少夫人!
她坐在池塘畔的大理石上,身边搁了一卷书。淡金色的余辉洒在池子里,和天边浓艳的晚霞交相辉映。
我试探着开口:“夫人?”
她见我来,有些慌乱地抿了抿唇,本就未着脂粉,此刻脸色愈发素白。
“出什么事了?”我在她身畔坐下。
她取下挂在襟上的丝绢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没什么。不过是看了些悲哀的词曲,心里有点感触罢了。”
“夫人要保重身体,否则公子会担心的。”
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下,突然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拉起我的手:“我知道,容若他心里有人……”
我不由大惊,连忙道:“夫人怎么会这样想?公子只是……”
她一向温柔的眼里,此刻有种清莹而坚定的光:“柔姑娘,你和我说实话。你告诉我,是不是映雪姑娘?”
***
章目出自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g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碰掮透。桃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是一首太过著名的词。因为它背后那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这是陆游自身的一桩婚姻悲剧。陆游二十岁左右与表妹唐婉成亲,伉俪情笃。无奈唐氏为婆婆所恶,两人被迫离异。陆游再娶王氏,唐婉改适赵士程。约十年后,陆游春日出游山阴沈园,与唐婉夫妇不期而遇。唐婉遣致酒肴,陆游怅然神伤。因写此词,题于壁间。
唐婉后来看到,也写了一首《钗头凤》,凄哀入骨。一并录上来吧。
《钗头凤》 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本章还有两引用诗词的地方――
《古诗十九首》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是写牛郎织女的,和秦观那首《鹊桥仙》都是精品。
《浣溪沙》 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注:①荪友,即严绳孙,公子挚友,江苏无锡人,诗人,画家。著有《秋水集》。康熙十五年夏,严绳孙回南,公子作《送荪友》诗、《水龙吟(再送荪友)》词赠之。
[楼] 作者:feelin2127-7-25 16:7
第四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
少夫人嫁进府里已有两年之久。这两年间,她与大公子一直相融洽,从未有过争执。即使是大婚当晚的冷落和排斥,事后她也没有过半句怨言。
平日里,或是公子读书累了,倦得斜倚在廊下阖眼睡去,她担心他吹风着凉,拿一件外裳轻轻给他盖在身上;又或是公子随口说一句莲子茶不错,她便不辞辛劳亲手煮了给他喝。
我原以为,少夫人要的并不多。虽非公子心底最牵挂最眷念的那个人,但两年的朝夕相伴,她已然是他最好的红颜知己。
他们之间,在不知不觉中已形成不可言说的默契。其中一方只要稍有清减,另一方便嘱咐加餐饭;一方只须戚一戚眼眉,另一方便先忧了心神。我以为少夫人的不争,是因为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已经让她满足。
现在想来,却不禁为原先的想法涩然失笑。
是,少夫人要的不多,不过是此生相守相依,不过是公子将真心交付。
然,不去争不去怨,不是因为满足。恰恰相反,是因为心里雪亮,知一旦争了怨了,或许连这已经拥有的平静和美也会失去。
试问,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情专意切,不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看着少夫人发白的唇和噙着泪水清凌凌的眼,我心上泛起一阵浓浓的苦涩。
当下只能告诉她真话:“柔福替公子说句实话,还望夫人听后莫要再多心。是,映雪姑娘曾经是和公子情意厚,甚至有过盟誓。可自映雪姑娘入宫后,公子自知缘分已尽,早不作此想。这两年来,公子待夫人如何,夫人想来比柔福清楚得多。”
少夫人扬首望着天边的绮云丽霞,轻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容若一心一意,不求夫妻情浓,我只希望,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只想着我一个人,没有别人,没有映雪我甚至做好准备。与他一同怀念她,分享他们的回忆。可我怕,怕他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我微微笑着安慰她:“夫人却是太多心了。“当下便将公子以前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告诉给她听‘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无论如何也追之不及。如今我只知尚有抱负未曾实现,有父母需当奉养,有阿温一生长伴。'
“夫人若还信得过柔福,就听柔福一句劝,不必再胡思乱想。柔福跟着公子六年了,公子是个怎样的人,我也还看得通透。公子说出的话,自是句句真切。”
少夫人静默了半晌,才拿绢子复又擦干眼泪。微垂下眼帘,唇角轻轻挑起一个温柔的笑意:“我懂了,柔姑娘,我实在不知怎样谢你才好。容若有你这般一心为他,实在是他的福气。”
福气么?我伸手搅乱一池的碧水悠悠,看着几条红色锦鲤从莲叶下轻盈游过,池底郁郁青苔,碧嫩柔滑,却看出了几许伤怀之色,不由有片刻恍然失神
我只知道,十七岁那年能够遇上他,是我一生的福气。
眼见得天边晚霞渐渐暗淡,天际有暮色如淡淡的墨痕在宣纸上四散开来。
我回了回神,笑道:“夫人,晚饭已经张罗好了,我们走吧。”
少夫人亦笑着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来:“今儿容若大约是不回来了。我们两人一块吃吧。”
我刚要答她,忽然她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额头。
“怎么了夫人,是不是不舒服?“我忙扶紧她。
“胸口气闷得厉害头有些晕” 两弯秀眉轻轻拧起,一张削如莲瓣的脸白得似是要透明一般。
我搀着她慢慢往屋里走:“这头有风,夫人还是先回房,柔福这就去请大夫来看看。”
少夫人点了点头。我将她扶回房间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浅浅啜了一口,却立时又尽数呕了出来,面色愈发泛青。
我见事情紧急,助她在凉榻上躺下,连忙去通知太太。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大太太同大夫一块急匆匆赶来。大夫隔着帐帘为少夫人把了把脉,随后抚着颔下髯须笑道:“恭喜夫人,是喜脉。”
我不禁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大太太亦是满脸欢喜之色:“大夫,是真的吗?”
“错不了。“大夫走自桌前坐下,执了笔开始开药方,“只是夫人素来有体虚气弱的病根,从今儿个起一定要加倍注意身体,保持心情平静,万不可动气伤神。”
大太太坐在床沿,轻轻拍了拍帘外那只戴着青玉镯的手,嘱咐道:“听见了么?以后要记得加倍留神。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冬郎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欢喜。”
“太太放心,阿温知道了。“少夫人轻声答道。
我送大太太和大夫出去,大太太又细细碎碎嘱了我几句。待回房时,却见少夫人已挑起了帐帷,披衣坐在床边。
床头几缕浅绯色的流苏拂在她的髻上。原本灰白的脸色,如今却泛起水润的嫣红,以及珍珠般莹洁的光采。
“柔姑娘,你知道吗?如今,我忽然什么也不怕了。“轻柔的声音,却分明有种鸣金振玉般坚定铿锵的力量。那是将为人母的一股勇敢的力量。
正说着话,公子已经推门进来。“阿温"一双温柔如夜的眼眸里透着七分的欢喜,却又有三分的不知所措。
倒是少夫人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容若,你要当阿玛了。”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外,轻轻掩上门时,只看见少夫人倚在公子怀里,任公子轻轻抚着她的背。不时在耳畔低语着什么。
望着青鸦鸦的天幕上初升的明月,我诚心地双手合十,为公子祈祷。
那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的迟。
日子依旧拖着缓慢的脚步一天一天流逝,坐在傍晚温热熏人的风里微眯起眼,似乎有种时光如天边浮云般颓滞不前的错觉。
只有蓦然看到树梢上渐渐褪去鲜绿的叶尖,或是院落里一簇火红亮眼的枫槭,又或是不知何时消失的蝉鸣才会惊觉,秋意已渐渐弥漫开来。
有时,人的感情岂非也正是如此?原本陌生而淡漠的两个人,原本以为不会有交错痕迹的两颗心,就在不知不觉中,已然亲密相依。
但有些时候,却也会在懵然不觉间,悄声疏离,渐行渐远渐无音。
又有谁,可以预期宿命呢?
自从大公子中进士进宫面圣以后,一直未有委任,闲职在家。
我心下觉着奇怪,也曾问过公子几,但每回都被他一笑带过。他对此似乎毫不在意,竟还乐得清闲,整日里看看书,会会友,余下的时间大多数都用来陪少夫人。
这样的日子,却也平静安乐。
月底听说京里印了一批新书,大公子见我终日待在府里闷得慌,便带我一同上街。
我已经几个月没踏出大门一步,自是欢欣难耐。在箱子里翻翻拣拣,挑出一件新近裁的芙蓉色裙袄穿上,不住地催公子快些。他只笑着打趣说我像个孩童一般。
虽已近仲秋时节,街上却依然货架琳琅,车马络绎,行人喧攘。全然不见秋日应有的萧瑟冷落。
午后阳光静暖,轻柔地辉洒在身上,有种浑身舒泰的惬意。在府里待得久了,整日整夜对着方寸大的天空和齐整俨然的屋舍,都快忘了外头的市井生活是怎样的。
我间或偷偷看向走在身边的那人。他不时停下步子,随手翻翻小摊上的书籍。日光静静打在他身上,映出清雅秀致的眉目和唇畔一抹温柔沉静的笑意。素白色衣角随风而扬,道上偶有车轮马足卷起尘沙,却仿佛丝毫沾不上这一袭白衣。周身如同有一圈淡淡的光华,恍若天上谪仙。
忽然看见前方有一群人围成一堆看热闹,我好奇地凑上去一窥究竟。
却见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低头跪在地上,身上衣衫褴褛,乱蓬蓬的发上还插了一根稻草。
我拉拉公子的衣袖:“公子你看,小姑娘头上插根稻草干甚么?”
“这是草标,她是在卖身。“公子淡淡答道,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旁站着个满面髯须的穷汉子,亦是衣着破旧:“各位大爷老板行行好。我们叔侄两个上京寻亲,不料亲人早已过世。现下盘缠已经用光,没地方住,也没钱填肚子。我这侄女年纪虽然小,但是打小儿就听话懂事。哪位大爷老板不嫌弃,就请赏条活路,把这孩子买去当个丫头使唤我答应过孩子亡故的爹娘,总不能叫她跟着我捱穷过苦日子”
那汉子越说越是声泪俱下,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却渐渐起哄散去了。我心中不解,转过头去问公子:“小姑娘身世这么惨,这些人怎么还一脸冷漠的样子?”
还未等公子回答,身边一个挎着菜蓝的老大娘已经小声说:“这位姑娘一看就是不常出门走动的。如今这京城里呀,这样拍的可多着呢,专拐那七八岁的孩子行骗!每天都有!”
“您是说,这小姑娘不是他侄女儿?“我心下一凉,看向那个插草标卖身的小姑娘。
“哪能呢!定是不知从哪儿拐来的。可怜这小丫头,不是被卖成下人使唤,就是要进窑馆。这一生可就这样毁了。“老大娘惋惜地摇摇头。
正说着,一阵香风萦来。一个浓脂艳粉、缓鬓倾髻的女子手执轻纨团扇半遮着面,袅袅婷婷走过来。涂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挑起小女孩的下颔,端详片刻,扔给那汉子一枚碎银:“面相还不错,我要了。”
汉子立马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月娘姑奶奶,这也太少了点吧?”
唤作月娘的女子娇娇娆娆笑起来:“你看看她才多大?至少也要我梳香苑养上个六、七年才能迎客吧?谁知道是不是赔钱货”
梳香苑!那不是京城最大的青楼?看那小女孩满脸泪光楚楚,我不由得忆起自己的身世,心中一阵酸楚。
我刚要开口请公子救她,却见公子向我点了点头,我会意,将钱袋递给公子。
公子走上前去,递给那汉子一锭金子:“我跟你买了。够不够?”
“够了够了,太够了!“汉子一迭声地答应,捧着这亮澄澄的足锭黄金,直喜得合不拢嘴。
眼见一桩既定的买卖被这白衣公子搅黄,那月娘怒道:“喂,我说你”
应是看清公子的衣着显贵,立时改为娇嗔:“这位公子,你抢了月娘的人,是不是该向月娘添酒三杯以示歉意呢?”
那双柔媚无骨的手眼见就要向公子挽过去,公子只刚轻轻皱起眉头待要拒绝,一柄折扇却重重敲在月娘腕上。
月娘痛呼一声缩回手,抬起头刚要发作,却见面前是一个着宝蓝色苏绣长衫的男子,含着极为温雅的笑意道:“他可是我的人,不能让你随便碰。”
听到这句霸道无理又略显任性的话,我不由轻声失笑,心下也隐隐觉得他做得好。乍见到那人来的时候,我惊惶了片刻,也不知自己是在担心害怕些什么。
毕竟是在风月场里见多了世面,想是猜到眼前这人并非好惹的主,月娘送上一个软媚的笑容:“既然是公子的人,月娘自然不敢越距。两位公子改日若是光临梳香苑,月娘定当奉上美酒娇娃,盛情款待。“说完盈盈施一个礼,却也走得落落大方。
公子脸有些微微的红,嘴唇颤了颤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走到那小女孩跟前俯下身轻轻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抬起头,脏污的小脸却掩不住一双清亮纯澈的眼,怯怯地答:“小桃。“却是软糯糯的江南吴音。
公子温柔地笑着,拈下她发上的草标:“那你的父母呢?你还记得吗?”
小女孩低下眼,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公子拉她起来,伸手替她理理散碎的头发:“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又转向我道::“柔姐姐,你去给小桃买些吃的东西来。”
我应了一声,到街边的小货摊上买了些热腾腾的桂糕。待我回来时,却只见小桃一个人站在原地,人群已经散光,那两人却也不见踪影。
“小桃,那个哥哥呢?“我问她。
她伸手指了指前方一条小巷。我心中疑惑,把桂糕递给她,叮嘱她站在原地等我,便往小巷子走去。
刚到巷口,便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上唤你入宫,为什么不来?”
我一惊,放轻脚步走过去。只见皇上背对着我长身而立,看不见面上神情。公子却是微垂了眼站在他面前,神色淡然。
“上因为内人身体不适,容若脱不开身,请皇上恕罪。”
“哦?“皇上轻笑了一声,突然两指捏着公子的下颔,迫他抬起头来。我低低地惊呼一声,连忙用手掩住了口。
“皇上"我看见公子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抬起头,看着朕!”
公子缓缓抬起眼,此时漫天的晚霞都映在他身后,愈发地衬得容色如画,眼眉如水,却是一片全然的清冷。
他意欲要吻下去,公子却只是抿紧了唇,叹息似的闭上眼。
我刚想上前阻止,却见皇上忽又放开了公子,“容若,你知道吗?方才朕在想,你是不是也与旁人一样,对着朕的时候总是挂上一张面具?朕想,要怎么做,才能看到你最真切的喜怒哀乐,而不是这样一副淡漠得,让人生气的表情”
公子蓦地一震,旋即脸色有些苍白,半晌无语。
皇上却也不等他的回答,转过身来。看见我愣在巷口,也不觉意外,只微微笑道:“天色不早,我们该走了。”
带上吃得满嘴糖渣的小桃,一路上跟着公子拐过了十七八个胡同小巷。我心中诧异,却瞥见皇上始终挂着一抹淡笑,满脸从容了然的神色。倒像是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我待要开口问他,他却把折扇抵在唇上,神秘地摇摇头,轻轻"嘘"了一声。
终于,公子停在了一户门前。粉墙黛瓦,门上挂着风干的咸菜,阶上搁着藤筐竹e,只是寻常的人家。
公子抬手敲了敲门,里头应了一声。片刻后,门"吱嘎"一声开了,里头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稍显黝黑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滴溜溜直转。
“姥姥,是哥哥来了!“少年惊喜地大声喊道,又一面扯着公子的袖子,“哥哥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们了。快,来里头坐!”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本就错愕不解,又被那少年一嚷,更是满脑糊涂。
公子笑着摸摸那少年的头:“他叫海子,还有其他一些孩子,都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孤儿。我见他们身世可怜,就托这家的阿婆收养,代为照顾。”
待跨进门槛,我才看见小小的院子里,全是十岁上下的孩子。眨着一双双亮亮的眼,欢喜地超公子迎过来。我竟有那么一瞬间,眼里涌起满满的泪水,几欲掉下来
正屋的帘子掀开,一位年逾甲的老婆婆拄着拐仗颤颤巍巍走了出来,蔼然可亲的脸上全是欣喜之色。公子忙走过去轻轻扶着她:“阿婆,这些日子身体怎么样?银两还够不够?”
“好,好,我很好。“阿婆笑着拍拍公子的手,“上个月倒是来了一位姓艾的公子,说是你的朋友,给我们送了些银两衣物来”
皇上却笑着走上前道:“阿婆,别来无恙吧?”
公子倒是同我一般吃了一惊,转头看向皇上。皇上只微笑不语,黄昏的暮霭里笑意温和,定定地看着公子的眼。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那么一个世界,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旁人无论是谁,都不得踏足半寸。
他们的那一方天地里,喜乐也好,伤痛也罢,晴空万里也好,急风骤雨也罢,都只他二人自知。
木叶萧萧的秋过后,凛冽寒风携裹着疏疏细雪而至。
云销雪霁之后,又自有景明风清,春暖绽之时。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既便是沧海桑田,四季轮回,也不喾如是。
有时,我望着窗外院落里一丛丛妍丽芬芳的枝,不由想道,我的人生,也许便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吧?守着一个人,一直这样过下去
其实大公子也和我提过几,让我出府去嫁个人家。只是每一都被我断然拒绝。
我也不甚明白自己的心意。我只知道,这外面的大千世界虽然天高地阔,华锦绣,却没有我的归所。
“又到春末了啊"我望向院里满满一架的荼蘼,盈白胜雪,“开到荼蘼事了,这样美的春色,转眼就要过去了”
公子轻笑了一声,让落在书页上的瓣随风飘去:“春有百秋有月,夏有清风冬有雪。柔姐姐,你不必这般惆怅。”
我靠在凉亭的栏杆上,微眯着眼把头向后仰:“四时风光虽说各擅胜景,我总觉及不上春日里的热闹。”
公子搁下手中书卷,笑道:“柔姐姐,我说一件趣事与你听。记得是我六岁的时候,先生正在教《菜根谭》。讲到其中一段,‘春日气象华,令人心骀神荡,不若秋日云白风清,兰芳桂馥,水天一色,上下空明,使人神骨俱清也’。先生让我谈谈感想,我说‘春来桃水,夏夜星满天,秋日傍晚的红枫幽径,冬日清晨的草上霜,在我看来都别有韵致。只要心无挂碍,四季景色皆如虚空,如莲华之着水,于心无所牵扰,又何来高下之分。'”
我听得兴起,追问道:“之后呢?先生怎么说?”
“先生直愣了半晌,说:‘荒谬,荒谬,荒之大谬’,然后罚我抄三遍《菜根谭》。”
我大声笑了出来,只揉着肚子道:“那是先生说不过你!“公子亦低头轻轻地笑着。
方才的一点怅惘情绪早像是叶上宿雨,被初阳一照,消逝无痕。
前方传来一阵说话声,却是两个小丫头晓月和红湘低语着什么走了过去。
我本无心理会,却有断断续续的一两句传入耳中
“映雪姑娘也真是命数不好”
“我看不定就是另一个贵人主子做的手脚呢皇上好像是碍着她娘家的势力,才没有认真追究”
“要不怎么说宫里多是非呢”
虽听不明白,却也知绝非小事,我心里一阵凉过一阵,转头去看公子,他蹙紧了眉,唇色发白。
我忙上前唤住她们:“晓月,等等。你们在说什么呢?”
“柔姐。“她们停了下来,有些踌躇地对望一眼。
“听你们方才说的,是不是映雪姑娘出了什么事?”
“柔姐不知道么?我们也是昨儿才听四太太说的"晓月压低了声音,“听说舒贵人年前突然小产只是上面一直没透下消息来”
我心里重重一沉:“怎么会”
“听说那日有位主子给舒贵人送了盒藕粉桂糖糕,舒贵人只刚尝了几口,就就不行了”
“那那她如今怎么样?“我吸一口气问。
“老太太进宫看了一回,说是身子已经没大碍了。”
我有些疲累地点点头,待她们走了,回头去看公子时,却见白色的身影一闪,公子已经出了门去。
自半开的窗扉间看了看屋里,少夫人侧卧在榻上睡得正沉,呼吸匀净。我心下一横,便也追了出去。
我和大公子上了马车,径直往紫禁城急驰。一路上公子什么也没说,只轻抿着唇神色凝重。
到了皇宫门口,公子跳下马车,拿出一块色如柳叶、莹碧清润的玉佩给守卫看了,守卫便二话不说放我们进去。
走了几步,公子忽然停下来,迟疑不前:“柔姐姐”
我心下明白,后宫内苑是禁地,他不便入内。便微微笑道:“柔福明白,公子在这里等着,柔福进去看看映雪姑娘便出来。”
公子点点头,依言候在原地。我沿着上回来时的记忆,找到了映雪姑娘住的宫院。
甫进院落,便只见铺落了满地的榴,红如胭脂,艳如烈火,在微醺的暖风里低低回旋飞舞,像是阵阵红浪拍上我的裙角。
我四顾了一周,没有看见任何人。待我冲进正屋里,只看见地上躺着一匹三尺长的黄绫,旁边一柄琅珐鞘刀,刀尖上犹自残有暗红的血迹。
我在原地怔怔地呆了半晌,才记起公子还等在外头,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外走去。
五月榴红胜火然而在我眼里,这遍地的千叶红,玛瑙重瓣,却都凄艳似血。
远远见着那道白衣的身影,我只叫得一声"公子”,却思潮纷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突然一个干净淳和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朕已经放她走了。”
皇上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一身乳白缎子团福长袍的便装,领口和折袖却是御用的明黄色。
他在我身畔说话,眼神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公子:“她说,她对不起那个孩子,朕却觉得欠她太多便让她出宫去了。她说,她不想再回到从前的生活”
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利刃剜在我心上。公子的心,想必更加的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还有一句话"皇上缓缓走到公子身边,微俯下头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
公子神色一震,低眼静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我知道了。”
碧青的柳条在春末的微风里轻轻拂动,细软的叶梢偶尔扫过白衣公子的脖颈。然而在他眼里,我看不见半分春色。
回府的路上,我问公子皇上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他却一言不发,只淡淡地望着车窗外人声喧嚣的街市,神色静切。
却又似,满目寂寥。
刚到得大门口,却见管家一脸焦急地候在阶前,公子刚跨下马车,他便心急火燎地喊了出来:“大爷您可算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全叔?“我忙问道。
“少夫人少夫人她"全叔只急得结结巴巴,满头大汗。
公子脸色一变,不等他说完,便匆匆往后院走去。我也忙追在他身后。刚走过拐角,晓月便已迎了上来,满脸泪痕:“柔姐,柔姐少夫人不行了”
我像是被重雷当头劈过,眼前突然一片白茫,周遭所有的声响瞬间沉寂了下来。
使劲攥了攥手心,直到指尖抠进皮肉里逼出一丝刺痛,我才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屋内黯淡无光,床上帐缦低掩,我只看见垂在帘外的,一只素白而泛着淡淡青灰色的手,腕上空荡荡地挂着一只玉镯。
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一声轻响,回过头只见公子整个人向后倒去。
我的惊呼还未出口,一双手及时地托住了公子沉沉下坠的身子。
乳白的袍色。修长而有力的手。
和腕上的明黄翻袖。
***
章目出自贺铸《半夜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旧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是一阕悼念亡妻的词。非常有名。
个人认为其凄哀断肠、千回百转之,倒是可以和公子的悼亡词,苏轼的《江城子》,潘岳的《悼亡诗》相提并论。还有不得不提元稹的《遣悲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亦是感人至。
[5楼] 作者:feelin2127-8-6 12:58
第五章 此心安是吾乡
有时候我会想,人心虽只方寸之间,但那小小方寸,却最是不可测。
否则,何以那般狭小的一块地方,竟可以容纳那么多的回忆和那么的喜怒哀乐爱恶欲;何以有的人满眼华热闹,心却仍旧一片寂寥冷清;何以有的东西拥有时只觉寻常无奇,待到无可挽留,才惊觉早已浸入骨髓,割舍不断,才感受到血肉相牵却又生生分离的痛楚。
我静静看着凉席上昏迷不醒的那人。苍白的唇轻轻抿在一起,书房里的一盏烛光透着暖意,却愈发衬出神色的憔悴,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不希望他醒来……
往日里,无论是如何伤痛。如何绝望,只要回到家里,总会有那个女子,带着温柔而包容的笑意,如一池静澈的春水,迎接他疲惫不堪的心;总会有她为他凉夜披衣,研墨添茶。
如今,当他已习惯了转身便能见到身后那道秀静纤弱的身影,却发现蓦然间消失不见,碧落黄泉,无可寻。
公子心里的某块地方,是否已经空了?公子心里的某根支柱,是否已轰然坍塌?
我不敢去想。
“你去歇会儿,我来看着他。”平静温和的嗓音落在耳畔。方才皇上在书案旁支颔小睡了一会儿,不知何时却已醒了,见我一直守在公子旁边,便走到我身后轻声问。
我缓缓摇了摇头:“不了,睡不着。”话甫出口,声音干涩暗哑得吓了自己一跳。
我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先前我瞥见老爷太太来看过,想是见了皇上也在这儿,还没进屋便一声不发走了,之后却也没再来,自去张罗少夫人的身后之事。
看着皇上小心地把公子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下,又给他提了提被褥。我有些神思恍惚,这个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天子,虽无后宫三千,身边却也是佳丽如云婉转承欢,从来只有旁人对他揣意逢迎,谁又知他竟会心细如斯。
皇上伸手探了探公子额头的温度,公子忽然眼睫一动,惊惶而又急切地唤了一声:“阿温……”
放在额上的那只手顿了一顿,复又轻轻下移,遮住轻颤的眉眼:“她眼下不在,你先睡吧。”
公子一直未清醒过来,因着这句温温存存的安抚,不到片刻呼吸又归于平静。
我心里难受得紧,悄悄出房门流了一回眼泪。待得哽咽稍息,抬眼去看时,已是月上中天。眼中因浸了泪水,一弯上弦月的清辉也模模糊糊地晕散了一片。
眼前依稀还是去年的中秋夜,淡云轻掩,清丽月色如水样流泻,廊下相依望月的一双人影如在天上宫阙……
还有那些簪画眉的笑语,红炉醅酒的温情,沐雪赏梅的雅趣……
人自有离散,月亦有盈缺。我却不知,这一轮月是否还会再圆。
不知不觉间,我竟又踱到了卧房外。床上已空荡无人,只有晓月还在拾掇房间,整理一些少夫人平日穿的衣物和配饰。
晓月见我来,叫了一声“柔姐”,我拉着她的手问道:“今儿下午,你一直都在这儿吗?”
晓月点点头,我拉着她坐下:“下午的情况,你说些与我听听。”
她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轻轻说:“下午大爷刚出门不久,夫人就醒了,拉着红湘问了几句话,没多大会儿就捂着肚子说疼,整个人都发抖得厉害……后来忙去请了大夫来,折腾了足足三个时辰,小少爷才算落地……大伙儿刚松了口气,夫人就不行了……大夫说,夫人是因为心情受到刺激才导致胎气不稳……”
我强抑着眼泪,哽咽道:“那夫人……有没有说过什么?”
“只是在最后,夫人一直唤大爷的名字……”
身后门扉突然响了一下,我回头却见公子静静站在那儿,在夜风里单薄得像是一抹几欲随风而散的云烟。
方才的话他不知听了多少……我心下一惊一冷又是一苦。
“公子……”我试探着轻唤了一声。他却恍若未闻,面色白得几近透明,只进了屋来径直往里走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是床前一扇抠金团镶云母片的屏风,上面是公子前几日为少夫人画了一半的像,柳叶弯眉,眸如春水,堆云乌发上简简单单一支珠钗,只寥寥几笔,却是极尽神骨情态。
当时公子只一时兴起,便执意要给少夫人作张画像。少夫人说不过他,便安安静静坐在海棠树下让他画了。那日天色稍晚,画便这么先搁置着。
而今,屏风上却多了一蓬艳绝凄绝的血,早已干透,隐隐呈暗红色。染得那温婉女子的画像透出些许凄怆之色。
公子指尖缓缓抚过那一抹血痕,我心里痛如刀铰,暗自埋怨下人事先不收好这扇屏风。
似有一声隐约的低泣,公子背靠着墙面慢慢滑了下去,最后缩在墙角,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肩膀不停轻颤。
一角乳白色的衣袍突然出现在眼前。皇上单膝跪地,将一件月色长衣轻轻披在公子肩头。
然后用自己坚强有力、掌控天下的双臂,把那个遍体鳞伤、脆弱得像是孩子的人,揽入怀里。
只经得断断续续几场冷雨,枝上春已尽数摇落,胭脂洗净,遍地残红。
人已去,浮云散,然落依旧,触人心伤。
七日后,少夫人的灵柩被送往双林寺禅院暂栖。我随着公子留在寺里守灵半月,方自回府,后来,公子也常常独自一人入寺守灵,直至少夫人下葬。
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沧桑到尘满面,鬓如霜。而少夫人逝世至今尚不到三月,公子已然憔悴得令人心疼,一抹悒郁伤痛之色沉淀在眼底,浓得化解不开。
我不知昔日子期死,伯牙碎瑶琴,是否也是这般的孤冷哀凄,心灰意死……抑或尚且不及?
毕竟她是他的知音,更是他的妻子,他的亲人。
小少爷我只见过一,之后便被大太太接去亲自抚养,想是怕公子见了伤心。襁褓中小小的孩子生得倒是玉雪可爱,眉清目秀,隐见其父母神韵。
展眼将至重九时节,秋意浓重,素菊经霜尤傲。
因是刚历丧事,今年的重阳佳节虽如往年一般准备齐全,羊肉、菊酒一应俱有,掺了枣子、栗子、杏仁的菊糕透着诱人甜香。然而看在眼里,总不免看出几分萧瑟清冷。
我给小少爷绣好一件兜肚,闲着无事,便又拿出前月里剩下来的素白色鲛e绉纱,开始试着扎样。
时有清风徐徐而来,带着一点菊香气。我侧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公子,午后的日光柔软清透,他闲坐在藤椅上,正拿了一只汝窑囊,身畔搁着一大把刚采的白菊。
剪去一截茎,洁白的素菊被拈在同样白净修长的指间,轻轻地斜插入囊。
这般寻常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极为优雅美丽,令人看之心倾。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身边静静插的,仍是当年初见时那个出尘无忧的清贵公子。如果不是眉间那丝隐约的哀愁突然刺痛双眼。
前几日夜里,我睡梦正沉,突然被里间几声模糊的呼喊惊醒。忙披了暖袄去看时,却见公子拥着锦被双手环膝,低头坐在床上兀自出神。我问他时,他只轻声说他梦见少夫人了,梦里少夫人淡妆素衣,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万语千言难尽。
之后我便一直担心至今,公子倒也没有什么过激情绪,然而越见沉静寡语。微垂的长睫掩住一双眸子,却不知有多少伤心被他埋在心底。
忽然身后传来落叶被踩断的脆响,我还不及转头去看,就听得一个声音含笑道:“都说白菊最是风骨清雅,然而这让你给一比,都要自惭神采不如了。”
那只指骨有力的尊贵的手,将最后一朵白菊插入囊,竟是搭配得天衣无缝,趣致不俗。
“皇上……”我惊了一下,却也忘了要起身行礼,只怔怔地拿着扎了一半的样。
公子刚要起身,皇上却轻轻按在他肩头,展眉一笑:“不必弄那些文缛节的。朕今日来,不过是想找你喝杯酒,一起过这重阳。”
公子微微低下眼:“宫里应该安排了晚宴,皇上还是回去的好。”
“这会子时辰还早,晚上再回去便是了。”皇上转到前面来,见红木小几上放着一盘玫瑰蒸酥酪,笑道:“朕倒还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这个。”
有一块被咬过一口搁在盘沿,皇上刚拈了起来,我急忙提醒他:“皇上,那块方才公子……”
话没说完,便见他将那半块酥酪放入口中,边含笑看着公子:“以前老嫌它太过甜腻,现下尝来,倒也不错……”
我在旁看得无语,只见公子脸上腾地红了,慌乱站起身来别过脸去:“天色已经晚了,宫中事多,皇上不该在这里逗留。”
皇上唇角笑意不减,却已换了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什么时候起,你见了朕都这般淡漠?”他声音渐低渐沉,“相比之下,朕倒还更愿意看你脆弱时候的样子,温顺得……叫人止不住要怜惜……”
公子只看着地上几片枯黄的叶子,神色淡然:“皇上是天子,容若只一介草民,自然要守这身份礼数,不敢僭越。”
“既然如此,你若不是草民,又当如何?”皇上微俯下头凑在公子颈间轻声开口。
如同往平静无波的湖面投下一粒石子,荡起波澜,公子神色颤了一颤:“皇上意思是……”
皇上却舒展眉宇笑了起来:“今儿先不说这个。这些日子朕一直在学习洋人的几何学,觉得甚是有趣,想起你日前提过有点兴致,正想找你一块儿研究研究。”
展开手里握着的一卷图册,却是满纸的各式图形。皇上又微笑道:“朕记得你收藏有一部西洋的天文望远镜,秋夜银河清晰,不如一起赏月观星……”
公子面上刚褪的一抹浅红,又愈发滟滟地燃了起来,他转向我道:“柔姐姐,你去沏壶茶送来书房。”
我应了一声,如蒙大赦,不知在逃什么似的连忙走了。
待我沏好茶端进书房,只见公子和皇上坐在书案前,均对着纸上几个不知所谓的图形凝神思忖。我进屋把托盘轻轻放下,他们也毫无察觉。
“有了!”公子突然用食指点了点下颔,眼里露出一点透明清亮的神采,“这里加条辅助线。”伸手指向图纸。
与此同时,皇上的手指恰好与他一同,落在同一个地方。
公子愣了一下,一抬头便撞上皇上蕴满笑意的眼。公子也微微弯了唇角,牵出一个温润浅淡的笑容。
那是自少夫人逝世后,已阔别多月的笑容。
仲秋的晚霞也变得格外明丽缱绻,姹紫嫣红,风姿万千。
日,公子被传进宫,上封其为御前三等近身侍卫。
御前任职,也是清贵的头衔,对八旗高官子弟来说,倒是惯常的恩宠。老爷当年也是由御前侍卫做起,一步步升到如今的地位。
自宫里回来,老爷便欢喜得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公子却只一直神色冷淡,若有所思。
昨日皇上的那句话,我忽然懂了。我想,皇上恐怕也是存了私心的。
此后,公子便常常在宫里当值,很少能回来,有时值夜守甚至彻夜不归,直到第二日天色初曙才带着一点倦色回府。
有那么几回,我支额在桌旁守着一盏灯火,看着皓月西移,灯百结,双眼渐沉,就这么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醒来后却发现肩上多了一件大裳,而公子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然而总是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悄悄地浸入心间。
如此日复一日。秋月春风,云聚云散。
年暮秋,冷风刚至,寒意初露端倪时,我陪同太太去城郊法华寺祈福,吃斋念佛十日。
山上空气清新冷冽,清晨看日照疏林,夜晚听钟敲清韵,渐觉心情平静空明了不少。
我为公子求了一签,向寺里的大师求解。面容慈蔼的大师抚了抚颔下白的长须,悠悠道:“这位施主生平之劫数,惟在‘执念’二字。”
我心下凛然,恭敬问道:“有何解?”
“放下。”大师提笔在签上不知写着什么,“放下即是解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涩然苦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我也懂。可是要忘忧离爱,又谈何容易?若真能做到,岂非已成了圣人?”
“一切众生皆有命数,施主也不必太过强求。”说完便将那纸签文递给我,念了声佛号。
我接过一看,浑身重重一震,半晌不能说话。
但觉满殿的木鱼声响,钟磬清音,殿外的风啸山林,松涛阵阵,皆成一片苍凉。
回到府里我才知道,公子早于三日之前离家,扈驾北巡。
我先前便一直郁郁不乐,听了消息心里更是百味陈杂,隐约感到惴惴不安。
傍晚收拾房间时,突然发现砚台下压着一封信,好奇地抽出一看,顿时大为震惊――
“……三月前,兄于蒙古喀喇沁草原探听到令表妹踪讯,特告弟知。顾贞观旅。”
夜间,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不成眠。心里颠来倒去一直在想映雪姑娘的事,先前那份不安感愈发强烈。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心上烦乱不定。
终于,我咬了咬牙,起身来收拾了些衣物细软,背上一个包袱悄悄往马厩去。
找到公子平日里最钟爱的那匹乌云骓,轻手轻脚牵出府外。幸好昔日练的骑术尚未荒废,我蹬上马背,俯下身凑在高大骏马的耳边低语:“乌云骓,就靠你了,我们一起去找公子。”用力一夹马腹,乌云骓撒开四蹄往前疾奔。
秋末的夜寒意袭人,风声一路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刀锋般凌厉的气势刮过面颊,冷痛交加。
然而,我无心理会这些。我一心想的只是尽快追上公子,否则,我会不安至死,
日间一路问人,加之快马兼程,第三日午间便找到了宽城东御驾休憩的驿站。
我心中欣喜万分,直想径直去找公子。忽转念一想,身上定是狼狈不堪,去看乌云骓,它也不停地喘着粗气,疲劳到了极点。
驿站旁不远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我便牵了乌云骓过去喝水,顺便洗把脸梳梳头发。
就着河水俯身照了照,果然满面风尘。我自嘲地笑笑,掬了一捧清水洗净脸上的尘沙。又打散零乱的发辫,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重新编过。
忽然有石块自对岸扔了过来,落在脚下的河水里,溅起一大朵水。我惊了一跳,举目望去,却是几个村野孩童,脸色黝黑,一脸顽皮调笑。
石块不停地扔在四周,激起的水溅湿了衣裙。我连忙大声喊:“不要扔了,别闹了!”但那些孩子扔得愈发起劲,甚至有些石子落在身上,将手臂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我着急想躲开,无奈我坐的大石有一半在水中,一时间无着力。慌乱中,我整个人跌进河里,幸好靠岸之水浅无甚大碍,但仍被河底的卵石摔得一阵钝痛。
那些孩子见我跌进水里,立时一哄而散。我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衣裙湿了大半,风吹在身上更是透心彻骨的寒。发辫散乱,手脚没有一不疼。
乌云骓喝饱水,扬头长嘶一声,有些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几乎流下泪来。
突然听得一个熟悉又略显惊讶的声音遥遥传来:“柔福?你怎么在这儿?”
我回头去看,皇上一身天青色锦袍便装,向这边急步走来。他身后一个白衣的身影,伴着同样熟悉而又惊诧的声音接踵而至。“柔姐姐,你怎么会来?”
我心中有块大石瞬间落地,一时激动欣慰难言,就这么踩着河底的卵石向岸上走。
刚踏上长满芦苇的湿地,我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却是皇上眼明手快托了我一把,将我拉上岸去。
“扭到脚没有?”皇上轻声问我。我摇了摇头,只咬着下唇看向公子。
公子也赶了过来,急忙问道:“柔姐姐,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没有。我只是不放心公子,才追了来的。”又一阵风猛扫过来,我只冻得浑身发抖,话音发颤。
皇上脱下肩上披的一领紫貂大氅,给我搭在身上。公子轻叹了一声,过来给我细心地系好绦结:“一路上没事吧?”
我拥紧大氅裹住湿透的全身,慢慢地摇摇头。
公子把我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又道:“边地苦寒,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柔姐姐,你回家去罢……”
我心中一凛,抬眼看定他:“柔福早已经没有家。惟有心安之,方是归所。公子,我只有跟着你,心里才安宁!”字字句句郑重有力,声如金玉,掷地清响。
公子低了头,看不清面上神情。只静静站在芦苇地里,一片白茫茫的芦似与他身上衣袍溶为一色。
半晌,才隐约听见他一声叹息:“柔姐姐,你何苦……”
“罢了,跟着就跟着吧。”皇上拍拍我的肩,语气温和,“有你在容若身边照应着,也未尝不好。”
因着女装多有不便,皇上给我找了一套普通侍卫服。
换了一身男装,我揽镜照照,却也觉平添了几分干练和英气。
忽然瞥见地上掉了一个小小的锦囊,我怔在了原地。原先是我贴身揣的,里头放着我上为公子求来的一纸签文,我始终没敢再打开看。
签上写的是――“情不寿,慧极必伤。”
***
章目出自苏轼《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是吾乡。
这背后有个故事,东坡如此写:无定国歌儿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住京师。定国南迁(因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五年乃放还)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注:①卢氏逝后,据说灵柩曾栖于双林寺院一年有余,直到道康熙十七年七月,才葬于皂荚屯纳兰家祖坟。
[6楼] 作者:feelin2127-1-3 12:18
第六章 苍苍碧落,信映黄泉
一路渐行渐北,越见天高地迥,风物人情都渐渐与北京城大异其趣。
凡有水源之,草甸丰肥,牛羊遍野,城乡富庶。除此之外,则举目尽是沙野戈壁,风沙粗砺,气候寒苛荒凉。
皇上沿途亲自骑马极少乘车,每日行猎,并会见蒙古各部王公。
“被宫墙院圈得太久,几乎忘了这天有多大,地有多阔,草原有多么的一望无际。“皇上自策了一匹马行在前头,不时扬起马鞭指点周围景色。
不同于往日威严高华的气质,眼前的年轻天子眉目轩朗,意气风发,眼里装载的满是清气长天。
忽然,公子缓缓控马出列,向道旁而去。我跟上他,望见前方遥遥可见一方坟墓,乍看并无甚奇特之。
然而周围均是塞上白草,独这小小坟墓上碧草青青。
我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青冢?
我转头问公子:“公子,这是不是传说中昭君的青冢?”
公子悠悠望向那一片秀丽的青草,神色微怅:“或许就当它是吧”
群山万壑赴荆门,长生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我思绪激荡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一声:“这昭君也实在是个勇敢坚强的女子。只可笑那前汉朝廷,竟需要靠一个弱质女子来维持安定。”
“我却羡慕她,羡慕得紧"公子忽然轻声道。
我怔了一怔,看向公子。只见他神情悠远,眼底却似空茫无一物:“她至少有一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必老死宫不见天日。远嫁塞外也许并非坏事,在我看来,这远比困在高墙碧瓦中自由得多。”
“自由"我出神地喃喃低语了一遍,“这就是公子所希望的?”
“其实也只是奢望罢了。“公子低头无声地笑了笑,又道,“心上牵挂着太多东西,就注定一生被其束缚,逍遥不得。”
说完便掉转马头,策马追上队列。
我一路上暗自出神,一直在回味公子的那句话。自由出身贵胄,圣眷恩浓如他,也会希冀这般平凡甚至廉宜的东西?
然而,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昔年李青莲虽有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汤,然而身朝堂的他从未真正展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才是属于太白的铮铮风骨。
昔年陶潜虽身居官场,满腹经纶,但他一生的光华,却是在南山下一所小小的屋舍里才展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只有逃离樊笼,一身清风的五柳先生,才有如此令人叹绝的隐逸情怀。
昔年庄周垂钓于濮水之畔,楚国使者请他出山,许以高爵显位,封妻荫子之荣,然而庄子情愿影栖碧泉,“曳尾于涂中"自在悠闲,也不愿作庙堂上的乌龟"留骨而贵”。
眼前一派塞上广漠风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旷野寒风中,只觉身周万籁俱寂,只余那一声悄然叹息清晰宛然。
自入十月以来,天空阴霾不开,浓云密布,朔风凛冽。黯沉沉的天色直压得人心头厚重如铅坠。
无数雪粉冰粒自空中纷纷飘落,塞风扫到面颊只觉一径的干冷,隐隐生疼。
“万岁爷,这雪眼看是要下大,怕是不能再往前行了。“侍卫总管翻身下马,到皇上銮辇前跪下叩首,恭声请示。
“刚十月上,怎么就落雪了?“皇上仰头望了望昏蒙的天色,微微颔首,“这风也刮得紧,那就选个地儿扎营吧。”
当下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驾便挑了个背风,就地驻下。张罗了大半个时辰,居中一顶大帐已初初扎起来。这一路行来,虽也常见稀稀落落的部落人烟,却是无可堪住宿。离前方一片大草场和驿站尚余一日行程,眼下暂时无所着落,只能就地扎营暂避风雪。
天色渐暗,雪势却也愈大愈急。先前的细珠碎粉顷刻间已成鹅毛雪片,琼玉缤纷乱舞。举目四望,天地间俱是一片苍苍茫茫,浑浑噩噩。
皇上倒也颇为细心,特别给公子和我单独安排了一顶帐篷,以便宿夜起居。并命人给我们的帐篷多搬了几只火盆。
我问搬火盆来的随行太监时,他只随口答道:“万岁爷说纳兰大人自小有畏寒的病根,吩咐奴才多照应着。”
“畏寒?怎么从未听公子提起过?“每至冷天倒是常见公子捂着个手炉。我当即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公子。
公子只淡淡笑了笑道:“都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了。那” 突然间仿佛忆起什么,他临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没什么要紧的,不严重。”
夜间风雪未停,呼啸肆虐。地上雪积得薄,朔风卷起雪尘直扑人面。四下里漆黑如墨,居中的大帐还亮着灯火,想是皇上还在商议与蒙古亲王会见的诸多事宜。
我随侍卫队巡了一遍,便到换班休息的时间。公子交接完毕,刚欲返回帐子,却忽听得一阵纷沓的马蹄声自远而近。
“来者何人?“领头的侍卫赶出几步,紧张地大喝了一声。
来人并不答话,听马蹄声音似乎不下三人。这批随扈的侍卫俱是从大内精选的高手,见状都屏息握上腰间的佩剑。
我的心也不由得跟着紧了一紧。马蹄声在三丈外倏然而止,为首的一人利落地勒缰下马,迎面大步走来。火把照耀下,隐约可见是个高大的青年。后面还有三人,全是一般的黑色风氅打扮。
那青年走近了几步,双手抱拳朗朗一笑:“大人不必紧张。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喀喇沁部的,此行到京城去做生意,不想回程路上遇到这样大的风雪。见这里有火光,就想来借个火取取暖。”
他说的却是一口流利斯文的汉话。遮雪的风帽下露出蒙古式的发辫,轮廓浓重,鼻梁高挺,一双鹰眼邃如夜。却也极为英朗俊逸。
侍卫总领不耐地挥挥手:“这里是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快走快走!”
“喂,你这人口气好大,大哥对你这般礼貌"后面一个清秀少年性子稍为浮躁,眉一竖便高声喊了回来。
“四弟!“被叫做大哥的青年一抬手,少年便立时住了口,只是还心有不甘地朝这边狠狠瞪了几眼。
青年缓缓环视了一周,想是猜到驻营在这儿的人身份非凡,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既是如此,在下也不便搅扰,就此告辞。”
牵了缰绳欲上马时,公子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声:“阁下稍等!”
青年闻声回过头来,微扬起长眉看向公子。只见公子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酒囊扔给他,淡淡笑道:“夜风寒,喝点酒可以暖暖身子。”
青年手一抄稳稳接住,拔开塞子凑在鼻端嗅了嗅,随即笑道:“是竹叶青!”
公子亦轻轻挑起唇角:“虽然比不上马奶酒性烈,希望可以助阁下稍御风寒。”
“我倒是偏爱这清雅的香气谢了!“青年揽了缰绳翻身上马,忽又回过身来朝着公子微微一笑,“我记住你了!“火光下浓的轮廓愈发衬得那笑容有些意味长的味道。
四人纵马离去,蒙古青年清朗沉敛的声音却随着风雪遥遥传来,“山水有相逢,我们后会有期!”
听着他四人驰远,马蹄声渐渐隐没在猎猎的风声中,侍卫总领如释重负,挥挥手喊道:“行了,都回吧!该换班交接的都麻利些!”
回到大帐里,我在火盆子上烧了些热水,拧了热毛巾把子递给公子净脸。转身收拾床铺时,却听得公子忽然开口问道:“方才他说的,是喀喇沁部?”
我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公子问的是那个蒙古青年,想了想答道:“是喀喇沁部啊,怎么了?”
“没什么"公子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擦净双手,把毛巾交还给我,“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我心下虽觉有些不对劲,却也没放在心上,加上行了一日的路,头刚一沾枕,四肢百骸里残存的倦意都沉沉地泛上来,立时和衣睡去,一夜好眠。
日醒来,我惬意地吸了口气,伸展一下手脚,已无昨日的酸软疲劳。
睁眼望向对面的床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被褥还叠得齐整,昨晚穿着的侍卫服饰也叠好放在床沿。
略惊了一惊,我忙起身下床,掀起毡帷。此时天光初明,地上一夜之间积起三尺厚的雪,雪势倒已经小了很多。
举目望去只有几个守夜的侍卫远远站着,偶尔打一两个呵欠。却不见公子的影子,四下寂无人声。有些担心地看向居中的大帐,那里却平静得不像有事发生。
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想了一阵,蓦的一阵寒风迎面袭来,我打了个哆嗦,往衣领里缩缩颈子。就见大帐的软帘挑开,皇上边理着身上狐裘的绦扣便走了过来。
抬起头看见我。皇上笑了一笑:“看你倒是歇得好。容若起了没有?”
我更加疑惑:“我一大早醒来就没见公子”
“不在么?朕没让他值夜守啊"皇上眼露诧异之色,微蹙了眉峰环视附近。
雪倏然间又大了起来,冷风一阵疾过一阵。我心里忽然一个激灵喀喇沁部!
是啊,我怎么能忘呢!顾先生给公子的信里,提过的喀喇沁部啊!
“公子该不会是"我心下重重一沉。皇上已经几步走过去问守夜的侍卫。
侍卫躬身打了个千儿,搓搓冻得发紫的双手,向前方一指:“昨儿晚上纳兰大人就骑了马,匆匆忙忙往那个方向去了。问他他只说有要紧事儿,天亮准回来的。”
皇上的脸色瞬间暗沉了下来。风雪顷刻便大得骇人,我几乎站立不稳,牙关直颤个不停。却又担心得紧,踉踉跄跄跑去帐里解开拴在角落的马,也顾不得皇上在一旁喊我,直奔了出去。
狂暴的大风似要翻天卷地,一搅乾坤。眼前尽是纷乱的雪片,看不清前路。我出来得匆忙,身上只穿着一件侍卫服,被冷风侵袭得神志昏沉。心里却只一味在想,公子千万不能有事
因是逆风而驰,马儿有些受不住,不时停了脚步欲往回走。我心下一急,摘掉盔帽,拔下插在发间的一支银钗,向后使劲儿戳了下去,立时染了满手的血。
马儿吃痛,扯着颈子长嘶一声,立即撒开四蹄向前奔去。好几风刮得太猛,我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只能俯下身死命地抱住马的脖子。
不知跑了多久,忽然看见前方白茫茫的雪地里露出一点黑色。近了看,却是一匹通体墨色的骏马侧躺在地上,大半身子已被掩在了雪下。
是公子的乌云骓!我又喜又惊,连忙从马上跳下,顶着狂风急奔过去,被风掀翻跌了几跤,这才连跑带爬挨到乌云骓旁边,拍着骏马的脸,一迭声地唤:“乌云骓,公子呢?公子去哪儿了?”
似乎有所感应,乌云骓僵硬的身子动了动,缓缓立了起来,却又前蹄一软立时栽了下去。我这才发现乌云骓的前蹄受了伤。
乌云骓又挣扎着立起,颤颤巍巍向一旁踱了几步,便又跌倒在地,嘴却开始不停地刨积雪。
一角白色的衣襟露了出来,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惊呼了一声,立即扑在地上开始用手扒雪。是公子啊冷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浓长紧闭的眼睫,冻得清透如玉的耳廓,然后是看来细致脆弱得不堪一折的脖颈,然后是修长漂亮的、曾经拈笔插的手,然后是绣了云纹的浅玉色的腰带,然后是有竹枝样的下摆
天地苍莽,风雪悲回。我大声哭喊着,把冰雕一般的不省人事的人,紧紧地,抱在怀中。
上苍啊,你若是定要收回这个落入凡尘的谪仙,可不可以,不要先让他遍体鳞伤?
上苍啊,若真是慧极必伤,柔福愿代公子受那崎岖坎坷,天风雪雨,受那四百四病,千伤万苦!
感受到公子一丝浅浅的呼吸,我不禁泪如雨下,一串串泪珠还未落地便结成了冰R。我不敢想,若是晚来半刻会是怎样。我只是用痛得麻木的手,不停搓揉着公子的脸,公子的手。
耳畔只听得呼啸的风声,夹裹着我干哑无助的哭喊,在苍穹下低低回鸣。
我不住地抽噎着,呆呆望着皇上远远纵马而来,翻身下马奔到身畔,轻轻揽了揽我的肩。
直到他小心地开口唤了我一声:“柔福?“我这才如梦初醒,拽住他的衣角哭了出来:“皇帝哥哥公子他”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低下身抚了抚公子的脸,然后解下身上一领雪白的狐裘,将公子紧紧裹住,从我手里接过公子,拥在了怀中。
火盆一个个地加,棉被一床床地添,热毛巾一遍遍地擦
我一直目不交睫坐在床边守着公子,直到暮色四起时,公子才低吟了一声,悠悠转醒。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确定没看眼,正惊喜地想开口,却听他轻轻唤了一声:“映雪妹妹"缓缓张开的眼眸里一片水雾迷蒙。
“咔"一声脆响,皇上指间一只翠玉杯被生生捏得粉碎。抱公子回来后,皇上亦在帐里守了整整一日,只是沉着脸一语未发。此刻眉宇间却有种危险的阴郁气息渐渐聚拢。
我心下一凉,忙轻声唤公子:“公子,快醒醒”
公子微蹙着眉,滟滟火光里脸色白得叫人心疼。好一会儿眼神才清晰起来,叫了一声"柔姐姐”,双手撑着床榻想坐起身。
“公子当心!你刚醒过来,身子不好使不得力。“我忙去搀他,行营里床铺简陋无靠倚,我便让他依在我身上。
皇上立起身走过来,定定看着公子沉声问道:“你今日出营,是干什么去了?”
公子眼神颤了颤,最终只低下头,声音轻淡:“请皇上降罪。”
因是背着火光,我看不清皇上面上神情,只听得他语气愈发低沉,带着逼人窒息的威压:“你去找一个人,是不是?你还不死心,是不是?”
公子没有说话,只低头静默。皇上猛地伸手托起他的下颔,指尖却一路流连地轻抚上苍白的唇。“你告诉朕,私自出营,该当何罪?”
我心里一凛,只见公子漠然垂下眼:“该当杖刑二十。”
“不要啊"我连忙道,“皇上开恩,公子刚昏迷了一日,受不得刑罚啊”
皇上却霍地长身而起:“来人!“随扈的总管太监闻声进来叩了个头:“奴才在!”
“不要啊,皇上不要啊"我只急得眼泪不住地往下掉,“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负手转身离去,扔下冰冷的一句话:“将纳兰性德押出去"他略顿了一顿,“到外头跪着去,不到天亮不许起身!”
我徒然地求情,眼看着皇上的背影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心也一寸寸地凉了。
公子却在床榻上叩下头去,神色平静地道:“谢皇上恩典。”
日间雪已经停住,此时狂风也已渐渐收了。
然而天空还是被厚厚的浓云遮住,掩去了如水月色,掩去了星垂平野阔的壮丽,只余沉沉的夜色笼住四野。
在皇上大帐外跪了一个多时辰,却仍求不到皇上开恩。我抬手背擦干眼泪,起身揉揉发麻的双膝,自回帐里热了一碗奶子给公子送去。
还未走近,便遥遥见着一道白色的身影晃了一晃,倒在雪地里。
“公子!“我扔了手里的碗,几步跑过去扶起公子。三步开外就竖着几枝烧得正旺的大火把,窜动的焰光在更暗夜里隐隐递来一丝暖意。然而那点暖意丝毫染不上这身清冷的白衣,额间触手如寒冰,紧闭的眼帘轻轻颤动。
我的心已然痛得千百转,一片狼藉。只不住地哽咽着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一路伴着公子走来,却只看着他一路受伤,爱人亦被伤,被爱亦被伤。
“没用的,大哥哥,没用的这是天意啊"“大哥哥,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今儿进宫,我见着映雪妹妹了当时她就从我跟前走过去,那么近可是,我却不敢抬起头来看看她”
“我知道,容若他心里有人"“你告诉我,是不是映雪姑娘?”
“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容若一心一意,不求夫妻情浓,我只希望,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只想着我一个人,没有别人,没有映雪”
“因为朕有时,也会很寂寞想有个能说真心话,能将自己的一切都坦白交付的人如今既然有了这么个人,我只想抓牢他”
“她说,她对不起那个孩子,朕却觉得欠她太多"“她说,她不想再回到从前的生活”
“大夫说,夫人是因为心情受到刺激才导致胎气不稳"“只是在最后,夫人一直唤大爷的名字”
你们都说爱他。是啊,你们都爱他。现在他变成这样。
那么,谁来把我的公子还给我?
谁来把我的,爱笑的公子,精灵一样的少年,还给我?
我搂紧怀里脆弱得似乎随时会消逝的人,望着黑沉沉的天幕无声地哭着,任由眼泪滑进口中带出一阵苦涩味道。
若换作是我,又怎舍得,伤他至此?
清苦的药香萦在清晨冷冽的空气里,有些缠绵的味道。
我用汤匙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一只手扶起公子,小心翼翼地就着微张的唇倾进去。
大半药汁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我忙取帕子给他拭净,轻叹了一声。公子昏迷中还发着高烧,额头滚烫,颊上一片嫣红色泽。
皇上不知何时进了帐来,接过我手里的碗,放柔了声音:“我来吧。“他也似乎一宿没合眼,面上有些淡淡的倦意,却已经消了气头。
我点点头起身让他。他在床沿坐下,把公子揽在怀里。自己喝了一口药汁,然后伸手托住公子的后脑,低头覆上苍白的唇,撬开牙关,将药汁缓缓哺入。
我坐在桌旁,双手托腮静静看皇上喂完一碗苦药。似乎每只有公子合上眼,露出孩子般安静的睡颜,他也才会卸下平日里的气势和威严,如此温柔细心。
看着皇上给公子盖好被褥,我突然莫名地觉得很安心。便起身出帐,去煨给公子的第二剂药。
用扇子打着风,看着药吊子上的一小簇火焰不温不火地烧着,劳累紧绷了一日一夜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双眼沉沉合上,手支着额头打起盹儿来。
醒来的时候药已经煎得差不多,我忙熄了火,用托盘端着滚热的药回大帐去。
刚到得帐外,便自掀开的毡帷看见公子正跪在地上,低眉敛目:“容若知罪,愿意受罚。”
皇上立在他面前,冷哼一声:“你说与表妹情意笃,朕选她进宫,你不死心,如今朕放她远走高飞,你一样不死心!”
皇上向前逼近一步,脸色愈发阴晦暗沉,浓黑不见底的眼眸定定看着公子:“你说,朕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绝了你的念头?有时候,朕真恨不得斩了你的羽翼,好让你安安分分待在身边”
我心里一凉,手里捧的一碗药"咣当"一声摔到地上,瓷碗粉碎药汤四溅。
公子似是全身震了一震,随即竟抬起头来,目光清冽地直视着皇上:“敢问皇上,是将容若置于何地?”
皇上眼里顿时燃起幽烈的焰光,抓着公子的衣领直直将他拎起来,重重压到桌上!
“那你呢?你又将朕置于何地?”
我大惊失措,顾不得礼数,径直冲进屋内跪倒在地:“皇上,求你放了公子,公子身体还虚”
话说了半截儿,就看到皇上摁住公子的手,向着唇上吻了下去。
片刻的惊惶失神之后,公子开始奋力挣扎,无奈重病未愈体虚气弱,双手挣不开皇上的钳制,整个人更被紧紧压在桌面上不得动弹。
眼见皇上一路沿着下颔,吻到细致白皙的脖颈,公子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似是冰凉的无奈,又似浅浅的叹息。
我已是脸如连珠,泣不成声:“皇上,快放开公子皇上,求你”
那个吻恋恋地止在耳畔。皇上忽然轻轻叹了一声:“容若,那你呢?你究竟,将朕的真心,置于何地?”
说完他便放开公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跨出大帐时,他突然顿了一下,淡漠地说:“我会让人再煎一碗药送来。”
石蓝色的袍角一转,便消失在帐外。步履匆匆,带着些受伤一般的情绪,脚步声疾疾远去。
公子忽然双膝一软,顺着桌沿滑了下来。头埋在双膝之间,隐约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泣,在大帐中依依回荡。
究竟是谁伤了谁?又是谁衣带渐宽人憔悴?
***
章目出自《汉书》拟西涯乐府二十首之《罗雀行》
子若昭昭,懔若寒霜,逝者如斯,别如前乎?
今诚判别三秋,望淫淫之秋水,识殷殷之惆情,临青冥之明月,思阆苑之信誓,然露重星灰,苍苍碧落,信映黄泉。
注:①第二章小小更正一:惠嫔那拉氏(也就是公子的姑姑)是在康熙二十年才晋为惠妃的。看到相关资料才发现这个bug,特此更正。
②康熙十六年十月,容若随驾北巡近边,康熙沿途会见蒙古王公。
《蝶恋(出塞)》“今古河山无定据"一词即作于此时。
第七章 一杯且买明朝事
前些日子那场隐天蔽日的大雪刚下了一日一夜便停住。待雪化后,初冬的时节天气竟奇迹般回暖了少许。
那些蒙古贵族官吏们纷纷大颂圣恩浩荡天降异兆,一个个说得天乱坠,皇上的心情似也格外舒畅,听说一例都有厚重封赏。
到了驿馆休养得几日,公子高烧退去,身体也好了些,只是脸色还稍觉苍白。
满天的愁云惨雾渐渐散开去,眼见上下已开始打点返驾还京的事宜。晨间闲来无事,便搬了小椅坐在院子里头,听公子吹一曲玉笛。
忽然有叶笛的乐音自不远传来,公子眼神闪了一闪,稍稍一顿,却还是接着吹下去。一高亢一清冽,却是两相配合得宛若天成。
一曲既落,便不意外地看见皇上自院外走了进来,却是一身海蓝色的便服。随手扔了指间叶片,含笑道:“我看你身子倒是好些了。”
因是数日未见,乍见皇上来,我直慌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却不想只迎上这般温温和和的一句话。
皇上早先便说过,身边无人时不许公子行礼。公子当下只是站起身来,将玉笛插回腰间,点点头轻声道:“大夫说烧退了便没什么大碍。前日就已经停了药。”
“这就好。“皇上朗朗一笑,“朕今日高兴得很,正好日头也晴明,想找你一块儿去偷得浮生半日闲”
“皇上?“公子神情微诧,抬起头来。
皇上却笑笑不答,朝院外扬声喊道:“小桂子!”
“奴才在!“御前随驾的桂公公连忙进来,打了个千儿立在一旁。
“朕日前听你说,附近一带风光秀美。今儿朕想去随看看,只是不知往哪边最好?”
“回万岁爷的话,往西去有座山倒是美得紧。“桂公公一眨眼笑笑,“不知道万岁爷要带几个人护驾?”
皇上笑道:“一个也不带。有容若在,出不了什么事儿。不过是散散心,别到嚷嚷。”
“是,是。“桂公公拍拍胸膛得意道,“奴才知道该怎么做。万岁爷尽管放心。”
“好。“皇上解下腰间系的摈榔荷包扔给桂公公,“这个赏你了!“又回头看向公子:“走吧。柔福也一块儿来。”
公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像是不忍怫了皇上的行头,只朝我淡淡一笑,跟了上去。
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
说也奇怪,这一带附近皆是险山恶水,沟绝壑,独独这片小山峰林木秀密,层峦叠翠,一水一石都蕴着些灵性。
初冬午后的林间气息冷冽,日光自头顶上高大浓郁的松柏叶隙透下来,映着窄窄一溪流水。
我仰头惬意地吸一口气,转头问坐在大石上编藤筐的女孩:“阿那瑶,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寒山。“阿那瑶冲我笑笑,一排洁白玲珑的齿贝平添出几分娇俏,手上功夫却是半刻不曾停,十指灵活如飞,“阿妈说这是几百年前有个汉家文人给取的。我就不喜欢,听起来总觉得冷冷清清的。”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李白曾有"寒山一带伤心碧"的词句。
刚好笑地摇了摇头,有个清朗的声音伴着淙淙水声响起:“G乃一声山水绿,岩上无心云相逐。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阿那瑶"噗哧"一声笑起来:“艾大哥,你这样可不行。就算有鱼,鱼听到你的声音,一早就游得远远儿的了。”
一身海蓝色长袍的人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地笑道:“钓鱼一事本就图个怡情养性,鱼儿上不上钩又于我何干?”
我也不禁轻声失笑:“若都像你这般,我们的晚饭可就没得着落了。”
一直持竿静坐在不远的白衣公子听了这话,也弯了唇角莞尔一笑。
我看着一湾潺潺溪水,不由有片刻的恍惚。我忽然希望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简单干净,尘世间的喧嚣纷扰都染不上心间。
“有了!“公子忽然出声,随即猛力一拉,竟然没能拉起来,“好沉”
“定是条大鱼!“皇上闻声扔下钓竿,起身走到公子身后,双手覆上他的手,助他使劲儿一拉,“哇!真的很沉”
两人一齐用力,只听"哗啦"一阵水声,一条长约尺许、通体银白的鱼裂水而出,日光映着宛如银刀。公子连忙抓住鱼线,鱼儿挣扎了几下,两人被水溅了个措手不及。
一旁的阿那瑶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看着那两人难得一见的狼狈样,我也忍俊不禁。
公子摇头轻声笑笑,刚要去掏怀里的帕子,皇上却突然伸手轻轻帮他抹去了脸上的水渍。公子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几日前那场争吵还清晰在目,然而看着眼前的情形,却忽的有恍如隔世之感。又转念一想,皇上是天下万民之主,自当心胸如海,一时的意气一时的不悦,于他而言也许是转瞬即忘不足挂怀的小事。
只不知,今日的执念,在他心里究竟有几分的重量。
会不会,也有随风而逝的一日?
阿那瑶几步跑了过去,一看那鱼便惊喜地喊道:“这几天居然还有这种清刃鱼!我想着水面都快结冰,以为早没什么鱼了”
皇上笑道:“不如我们就地架火烤了吃吧。往日在家里,都没什么机会尝这样的山野风味。”
“还是让我来吧。“看着皇上满眼跃跃欲试的神色,我微叹了一声,上前接过公子手里的鱼,取下鱼嘴含着的钓钩。一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是出身富贵钟鸣鼎食,我怀疑他们会不会知道要先清内脏
阿那瑶捡了一些枯树枝架在一起,忽又道:“说来前几天那场大雪也蹊跷得很。我听阿爸说,这是南边起了乱子,老天爷在惩罚了。”
皇上眼神忽地紧了一紧,微微敛了笑容:“自古民无二主,臣无二君。那些个乱臣贼子自以为手握重兵便可自立主位,却不得民心,成不了大气候。天不灭之,其也必自取灭亡。”
阿那瑶托腮想了一阵,随后又耸耸肩笑道:“艾大哥说的一定很有道理,不过我也不大懂。”
“其实也没什么难懂的道理。“公子帮着把树枝搭好,“天道无常,当有德者辅之,帝道无常,惟有德者居之。”
皇上看着公子展眉一笑:“就是这话。等着看吧,不出五年,南疆一定河清海晏!”
公子恰好回头,正撞上皇上黑明亮的眼眸和踌躇满志的笑意,也浅浅回以一笑。那一瞬,似乎碰撞出悠远而清脆的声响。
日薄西山之时,随阿那瑶到她坐落于山腰的家,用了一些山间清淡的菜肴。阿那瑶的父母热情之至,对初见面的我们也款待周全,把家里最好的待客酒菜统统搬了出来。
虽是粗茶淡饭,却远比山珍海味珍馐满席叫人窝心。
其间听着阿那瑶明快的笑声,看着阿爸阿妈淳朴的笑容,不经意间有种久违的暖意漫过心坎。
临别之时,阿那瑶递给皇上一个荷包,桃红软缎,绯流苏,鼓囊囊的荷包里塞的满满的清香艾叶。
看着明朗如三月桃的女孩,脸上浮起淡淡红晕,我不禁轻叹了一声。遇见这样的人,不知是她的幸福,亦或不幸?
告辞了阿那瑶一家人,走下弯弯窄窄的山路时,已是明月初上。
如水夜风里有丝丝的泥土清香。公子突然曼声长吟:“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走在前头的皇上轻笑一声,手里折扇轻摇,接着扬声吟道:“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月下青烟淡淡,薄如轻纱。此情此景,恍如庄周一梦,不知此身何,只愿长梦不复醒。
三人静静走了一会儿,皇上突然开口:“今日你可还快活?“这自然不是在问我。
公子先是一怔,随即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待在朕的身边,也并非那么难受吧"皇上突然顿下脚步,负手而立,“就算是朕的私心也好,即便对你有所委屈,终此一生,朕只会勉强你这一件事。”
我心神不由重重一震,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见公子双唇紧抿,眼睫轻颤,清幽月色映得面颊似要透明一般。
“就算你将朕的真心弃若敝屣"话音微微一滞,皇上回过身来,神色平静却眸光闪烁,“朕也不会放手,不会放你离开。”
我似乎听到这句话背后那份碧落黄泉心不死的执著,不禁黯然。
公子突然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皇上,其实”
还未及说完,枯草间簌簌一阵响动,一只野兔猛然间自草丛里蹿了出来,疾风般往我脚边掠过。
我吓了一跳,刚往后一躲,便听得有人大叫"小心”,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我的腰将我往旁带了几步,我只觉双脚离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待回过神来,已被那人放了下来,忽地双脚一软,便落入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柔姐姐!“公子急切地唤了一声,我方才定了定神,转瞬又面上一热,轻轻推开那人。
抬眼看时,却是一个蒙古打扮的青年,眉目英气,眼神明亮,手里握着一张弓。想是见我尴尬,他略带歉意地笑笑:“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姑娘。只是刚才姑娘站的地方,有我原先设下的捕兽夹,事非得以,还望姑娘不要介怀。”
我手背抚着滚热的脸摇了摇头:“没关系”
公子走到我身边柔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我笑笑轻声答道。忽又想起他那一口流利的汉话,有个念头在心里一闪,刚要开口问他,公子却已上前一步,含笑道:“承蒙阁下出手相助,在下代舍姐聊表谢意。”
那青年看了我一眼,摆摆手朗朗一笑:“举手之劳而已。”
公子眸色微微一亮:“不知阁下是否来自喀喇沁部?”
那青年惊诧道:“你怎么会知道?”
公子还未回答,忽然身后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同样蒙古发式装扮的青年自林间走了出来,夜色里更显身形高大,浓眉挺鼻却是前些天见过的那个蒙古青年。
“青山绿水,相逢有缘;杯酒之恩,铭记于心。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后会有期’了。”
公子也舒眉一笑:“这般缘分,也当为之浮一大白。”
“正是!“青年掺了笑意的鹰眼掩在眼眶的阴影下,愈发阴枭桀骜,“对了,我叫越穆,这是我三弟越昊。未知几位如何称呼?”
公子微微颔首道:“在下姓兰,单名一个叶字。”
“为木当作松,为草当作兰。兰公子倒是姓得好姓。“越穆扬眉笑道。
公子淡淡一笑:“这是舍姐柔福。这位是"转向皇上时,公子略微迟疑地顿了一顿。
皇上不着痕迹地接过公子的话,微微挑起一个笑容:“在下姓艾,名字恰好也是一个叶字。”
“幸会!“越穆向皇上抱拳致意,眼神里带了些许思忖的意。
皇上略带疑惑地问道:“越穆兄既是蒙古人,何以如此精通汉话?”
“艾兄有所不知,我兄弟几个常年在京城做贩马生意,要是没这点本事,还如何在京城立足?“越穆哈哈一笑。
公子问道:“在京城马驿做得兴盛的寥寥可数。敢问贵店宝号?”
越穆笑着摆摆手还未回答,方才救我的三弟越昊便抢着答道:“我们的店名叫四平。”
四平!那可是京城最大的马驿,不止在京里,在外地也都享有盛名。
越穆瞥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小小生意不过图个温饱,不足挂齿。”
皇上眼神却忽地一凛。眉头一轩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得"嗖"地一声,一枝箭从树梢飞了过来,闪着寒光的箭锋却是正正对着皇上!
“当心!“公子惊呼一声,极快地踢飞了那只箭。皇上却一把将公子扯到身后,合起的折扇一挥,挡开了接踵而至的几枝箭。
我在一旁只惊得说不出话来,转头去看越穆,他扬声喝道:“都给我住手!“右手打了个响指,近旁的树荫里便跃下几个黑衣劲装的人来。
皇上冷冷扫了越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越穆浓眉紧蹙,厉声问道:“你们在干些什么?”
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行了个礼:“主上息怒。“接着几步跑到越穆身边,俯身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只见越穆脸色一变,转眼看向皇上,冷诮的鹰眼里已覆了层寒霜:“我想问艾兄一句话。”
“但问无妨。”
“艾兄的真名"越穆唇角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恐怕是姓爱新觉罗吧”
我心中一紧,看向皇上。皇上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阁下的真实身份,想必是朱三太子的旧部吧。”
越穆昂首大笑道:“果然犀利!“说着抽过黑衣人手中长剑向皇上刺来,剑光寒如秋水,身形矫健快若闪电,想是武艺超群的好手。
事出突然,我刚脱口惊呼了一声,只见白色的身影一闪,公子已挡到皇上身前,抬手硬生生握住了剑刃!
“公子!“我几乎下意识般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全力朝越穆刺去。谁知一直站在一旁一语未发的越昊迅速地攥住我的手腕。
“你放开我!“我狠狠去瞪越昊,无论如何用力也挣不开他的钳制。
越昊夺下我的匕首,低声道:“我们只是要杀皇帝,你放心,大哥无意伤你弟弟。“我横他一眼,几步跑到公子身边。
皇上忙去拉公子的手,声音暗沉:“你快放手。”
公子只用力握住长剑,殷红的血顺着冷冽的剑身流了下来。抬眸定定看着越穆:“那杨起隆不过招摇撞骗之徒,况且其党羽早已事发被诛。以你的才能和胆识,何苦为他卖命?”
“杨起隆?哈哈,一介草包而已!“越穆竟也不再动作,玩味般看着公子,“我要的,只是借他之名,推翻清廷!”
“你尽管来!“皇上冷笑道,“不过你最好回京去看看你的四平马驿,看你养的杀手如今还剩下几个!”
越穆闻言面色一沉。公子微叹一声:“眼下四海清平,天下局势已定,你这样做只会徒添纷乱。”
“我兄弟四人祖籍扬州。“越穆声音见低,“满人禽兽不如,扬州屠城,三十多万人的血,街上的店家招牌都漂在血河里”
“但你想想,前明末年君昏臣聩,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公子脸色微白但话音清冽,“敢问阁下,莫非宁愿因一己之私仇,而致天下重陷水火?”
越穆浑身一震,低眼静默了片刻,轻轻收回长剑,我忙撕下一块衣料给公子裹伤。两道剑伤不算很,但血流不止,我心疼得不住抽泣。
“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越穆缓缓收剑回鞘,转眼看向皇上,“人君者当以何为政?”
皇上看他一眼,朗声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何谓以德为政?”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使民无饥寒,当正法以齐官,平政以齐民。”
“好!希望你不要让我后悔今日的决定。“越穆把长剑扔给黑衣下属,一拱手道,“告辞了!”
皇上突然扬声道:“等一下!”
越穆疑惑地看向皇上。皇上微微一笑道:“以你的才干,如果愿意报效朝廷,我定当待君以国士之礼。”
“心领了!“越穆大笑着转身,摆摆手,“这些年在蒙古逍遥惯了,受不得规矩束缚。”
那群黑衣人跟在越穆身后离去。越昊转身欲走,忽又唤了我一声:“喂!”
“什么事?“我给公子包扎好伤,回头应了一声。
“你要不要"越昊似乎有些犹豫地眨了眨明亮的大眼,抓抓脑袋,“哎呀,还是算了我要走了!“不待我回答便转身跑去追越穆。
我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抬眼去看公子,公子只摇摇头朝我轻声笑笑。
走在最前头的越穆忽又停下了步子,转身笑道:“时辰不早了,附近一带人烟稀少无投宿,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邀请三位到我们喀喇沁部做客?况且,兰公子手上的伤也需要及时清理”
越昊也极为高兴,抢着道:“还有啊,昨天是我二哥越海新婚大喜,宴席和舞蹈一直要到持续三天才结束,很热闹的!“说着边一脸企盼地望向我。
喀喇沁部?只见公子眼神一紧,皇上已温温一笑:“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越穆给我们找了三匹高头骏马,几人一路向北纵马而驰。
约摸大半个时辰光景,就看见前方远远一大片绵延宽广的草场。晴朗的夜幕下帐篷连延,篝火丛丛,欢歌曼舞,一派喜庆气象。
“就是这儿了!“越穆翻身下马,立时有人迎上前来接过他手里的马辔。
越穆吩咐一个蒙古女孩带公子去给伤口上药,自己便回帐篷洗脸更衣。我们围着篝火坐下,满头俏丽发辫的女孩便给我们端来了马奶酒和烤羊肉。
捧起酒盅浅尝了一口,劲道强烈,我登时被呛得满头烟霞,脸直涨得红如火烧连声咳嗽。皇上不禁失笑,给我拍拍背。
刚缓过些劲儿来,越昊已换了一身衣服出来,长长的发辫更衬得双目明亮如星辰。过来刚要拉我一起去跳舞,皇上笑着问他:“你说你二哥大喜,怎么没见着新娘子?”
“二哥二嫂刚忙了一天,想是早就歇下了。“越昊撕了块香气扑鼻的羊肉递给我,“说起我二嫂,是二哥到京城做生意时候结识的。她可是天仙一样的人品。”
“哦?“皇上像是想到些什么,眼神忽地一凛。我还来不及细想,已被越昊硬拉了起来,去和他们一起跳舞。
一群人多是年轻男女,毫不避忌地手挽着手,伴着马头琴的乐音,围着火堆随意起舞,笑语不断。我见他们如此,便也无意扭捏,大方地由越昊带着,随着节拍跳起来。
“春天的喀喇沁草原是最美的,碧草连天,欢快的牧歌可以让天上的飞鸟流连不走。“越昊突然开口,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笑容。
我想象着壮丽迷人的塞上风光,轻轻笑了起来:“一定让人不舍得离开。”
“那你就留下来吧。“越昊停下舞步,看住我的眼,我怔了一怔,“我们蒙古男儿最喜欢勇敢的姑娘。方才你要保护你弟弟的样子,你真的很勇敢!嗯,我”
心直口快的蒙古青年突然红了脸,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我也懂了他的意思,面上一热,却是想都不想便说道:“我不能留下,我要跟我弟弟在一起!”
“这样啊"越昊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琴声渐完,跳舞的人们也三三两两散开。
我心里突然很愧疚,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低声道:“对不起,我”
“不用内疚啊!“越昊转眼又笑了开来,拉起我的手,“我带你去看星星!”
边塞天高地远,夜空广无垠。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越昊不停地对着星空指指点点,给我讲一些或美丽或悲壮的传说。
更时的夜风已有了透骨的寒意,四下里却依然欢歌如昼,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烤肉香气。
皇上在不远火堆旁席地而坐。公子似是染了醉意,将头枕在皇上的膝上仰躺着睡去,火光映出面上浅浅的的薄红色泽。
我弯起唇角,对着星空吸了一口气。都说赏心乐事难求,良辰美景易逝,可这一刻满心满眼的静谧安乐,我只愿它长伫长伴。
日清晨,天光微明之时,突然来了几个随扈的侍卫大臣,请皇上速回驿馆,有要事请奏。
刚要起身回去,皇上却摆摆手对公子说:“你们倒不必赶着走,且在这儿散散心,晚些回去无妨。“说完挽缰上马,又温声嘱道:“只是要当心些,日落之前一定要回。”
虽微感诧异,公子还是点点头留了下来。看着皇上骑马驰远了,我们返身回去,和越穆说明了情况,又在大帐里一起用了些早饭。闲聊许久,过了正午才起身告辞。
“还是那句话,山水有相逢。“越穆向公子笑道。
“嗯,后会有期!“公子颔首,轻轻回以一笑,转了马头离开。
我拉着缰绳,又回头朝越昊笑笑:“再见了!“说完一夹马腹追上公子。
初冬的暖阳照在身上,让人从心里泛起一阵舒悦的惬意。我和公子不疾不徐地并骑而行,清风拂过脸颊,携着丝丝旷野气息。
忽然间,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就看见了那个在马背上舒展双臂,仰首朗笑的女子。
那不是映雪姑娘?
我心下一紧,连忙转头看向公子。公子也在怔怔地望着她,原先已恢复得稍见血色的脸顷刻已冷白如雪。眼神一瞬也不移,同样苍白的唇轻轻颤动。
心里忽的一阵酸楚,待要出声唤映雪姑娘,公子却拉住了我的手,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疑惑不解,但我还是随着公子一同向她静静望去。
眼前的映雪姑娘一身蒙古人装束,两根干净的发辫垂于胸前,披一件大红披风,纵马驰骋在广阔的草原上。广袤无垠的蔚蓝天幕下。她的披风飞扬起来,亮丽得如同烈烈燃烧的火焰。
原先的舒穆禄映雪,是宫内苑柳叶下的一只黄莺儿;而如今的她,却是大草原上翱翔碧天的白雕!
公子突然翻身下马,牵着马头慢慢向映雪姑娘走去,我便也下马跟在他身畔。
映雪姑娘见了我们向她走近,怔了一怔,随后勒紧马缰,身子一腾,本就骑术甚佳的她轻盈落地。
“两位应该是外地来的贵客吧?“她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薄汗,笑容舒朗。然而那甜净如昔的声音落在耳边,我却诧异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映雪姑娘,你怎么”
“柔姐姐,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映雪妹妹。“公子平静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却分明感到他手心的温度冷如冰霜。
公子转向眼前那位姑娘,温和地笑了一笑:“姑娘对不起,你与在下的一个亲人太过相似,以致有此误会。”
哪位姑娘笑着摇了摇头,眼里神采在日光下,清亮得如同早春艳阳下的冰雪:“没关系。我想两位一定是太过思念那位亲人,才会将我误认为她。却不知两位是否正与那个亲人相隔两地?”
用力眨了眨眼,我努力地想将眼前的女子看得更真切些。怎么可能呢?那熟悉的清甜的声音,熟悉的清澈的眼神,宛然便是昔日的映雪姑娘!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女子有这愉悦爽朗的笑颜,碧映雪姑娘多了几分开怀。
虽然如此,我仍是不敢相信
公子显然是不愿回答那个问题,环顾了一下四周景色,反问道:“姑娘是打小儿就生长在这片大草原上的吗?”
“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何”
我惊奇地问:“还有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家乡么?”
她低下头;抬手轻轻抚顺马背上的鬃毛:“三年前,我不知为何患了一场重病,记忆全失。醒来时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幸好一支蒙古商队经过,见我情形孤苦,便好心收留了我,并带我回喀喇沁安家。时至今日,我对自己的过往仍是一片空白。”
三年前三年前!那不就是
我心里重重一沉,忙看向公子。公子轻抿着唇,眼神复杂,显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有时,回忆也许并不是美好的。忘却前尘的人应该比耽溺于往事的人幸福得多。勉强自己去找寻旧日时光,只会徒增烦恼。大草原天高地阔,长风万里,这里的生活很适合姑娘。”
那位姑娘抬起头看着公子,适才的淡淡忧郁已一扫而空,整个人都似散发着明丽的光彩:“我亦正作此想。人生短短数十载,本就喜忧参半,风浪多,正应随心所欲地生活,才不致虚耗光阴。何必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公子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听得有人喊了一声"阿雪”,一个俊朗的蒙古青年站在一顶帐篷前向这边叫道。
“他唤你什么?“我惊诧地问道。
“他是我的丈夫。“她笑着向青年招了招手,高声喊道,“越海哥,我这就回来!”
他回头牵过自己的马,向我们笑道:“两位若是不嫌弃,请到寒舍歇歇脚,尝尝越海哥做的手抓羊肉。”
公子只是浅浅笑了笑:“姑娘的盛情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与舍姐还有要事,不便留下。”
“那有缘再见!今日公子的一番话,晴雪记于心。“她拉起马走了两步,忽又回身,盈盈一笑,“哦,忘了说,我叫苏晴雪。”
舒穆禄映雪苏晴雪
小雪初晴,天朗风清。
“大哥哥大喜,听说新嫂嫂无论人品还是学识俱是一流,与大哥哥天作之合。可惜,映雪明日便要进宫选秀,见不着新嫂嫂了”
“没用的,大哥哥,没用的这是天意啊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当初的言笑晏晏,当初的海誓山盟,当初的痛苦绝望迷惘挣扎,还清晰一如昨日之事。
她怎么会忘?她,怎么能忘?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倒吸一口凉气:“公子,她就是映雪姑娘,对不对?是皇上对不对?”
公子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望了望她归家而去的身影,而后看向干净如洗的碧空,悠悠道:“她如今过得很开心,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映雪妹妹。我很放心,也很羡慕”
“那有缘再见!哦,忘了说,我叫苏晴雪。”
火红色的披风衬得她亮丽如朝霞,满眼装载的都是郁郁草原的生气。
“相见争如不见"公子忽地猛一抽马鞭,一骑疾风般向前驰去。
我却分明感到一滴温热随风飘来,落在脸颊上,浸入心底,俱是酸楚。
***
章目出自范成大《鹧鸪天》
嫩绿重重看得成,曲阑幽槛小红英。酴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
春婉娩,客飘零,残残酒片时清。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升。
词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但我喜欢末两句那般风流闲雅的气度^^
注:①康熙十二年,京师民杨起隆伪称朱三太子以图起事,事发,杨起隆逃逸,余党被诛。此为"朱三太子案”。
②关于映雪,我是觉得很对不起她的,无辜地被牵累了这么多。所以给她一个好些的结局做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