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聊斋奇谭之六)
1
月下。一壶清酒。一枝桃。
陶逸之坐在青石凳上。青石桌上放着一个青瓷瓶。青瓷瓶里插着桃。
淡淡的粉,吹弹得破,如少女的脸。微微的露珠,凝在瓣上,像少女眼角的泪珠。
陶逸之已经对着这枝一整夜了。
那天夜里,他沿着一条雾气弥漫的小巷回家的时候,有个低低的,干涩的,苍老的声音,在角落里唤着:“这位公子……”
陶逸之回头。角落里站着一个老婆婆。干枯而瘦小,像是风干的鱼。
“公子,买枝吧。”
老婆婆手中捧着一枝桃。仿佛她身上所有的水份都到了那枝桃上面。娇嫩的苞一个个合拢着,微微地露出粉红的蕊,饱满,鲜润,水灵。
“买枝吧……”苍老的声音浮在雾气里。悠悠的,一颤一颤的。
陶逸之问:“多少钱?”
“不要钱。”
陶逸之往怀里摸银子的手停住了。“不要钱?不是卖吗?”
“只要你爱,这枝就是你的。”
陶逸之不知道怎么样才叫爱。但是他把带回来了。他到山间汲了清泉,把家里的瓶全翻寻了出来。汝窑的玉壶春瓶,湖田窑的青白釉瓶,釉里红的美人醉。很多,各种各样的。
最后他选了一个龙泉窑的瓶。龙泉窑的瓶有两种,一种是粉青,光润柔和,如同淡青的玉。一种是梅子青,浓翠欲滴,如同翡翠。
陶逸之选了前者。
他也奇怪,明明青红是不相称的颜色,自己为何会如此选择?
他喝酒。对影成三人。墙上自己的影子是一人。自己是一人。等等……怎么,还多了一个影子?
瓣绽放。
桃开了。
他释然。原来是的影子。
淡粉的瓣,在绽开的时候,却变了颜色。
陶逸之是懂之人。他知道,绿色的,是最珍贵的。不管是绿色的菊,还是绿色的牡丹。
可是他从没有听说过世上会有青色的桃。
不是绿色,是青色。
有一种石头,叫天青石。把那种石头,去掉了石头的硬锐,再在水里浸一浸,就是这种很奇特很奇特的绿色。
天边的山,高高低低地起伏。你往远望去,最远最远的那座山,山上生满了碧绿碧绿的树,和草。因为太远太远,还隔着轻轻的雾,所以碧郁的青就成了淡淡的青。就是那种颜色。
明月照在山间的清泉上。泉水幽幽的绿,越往越绿。越往水面越浅。就在月光与水面相接的那一个瞬间,呈现出来的那种颜色,就是绿色的桃的颜色。
轻轻的笑声在身后响起。清脆,像玉石互击时发出的声音。像风吹过山林时的声音。像泉水流过山石的声音。
陶逸之骤然回头。
一个人站在桃树下。
陶逸之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巴巴地买了一枝桃回来。自己的宅子周围本来就是一大片桃林。这时候正是桃盛放的时候,随便一掐,也是一枝。多掐几枝,就是一把。
青衣黄裳的男子,手里也拈着一枝桃。
他出现的时候风吹过的声音好像都不同了。满天的瓣在飘,粉色的,像一群蝴蝶在飞。围着他飞。
他在微笑。天上的月光,星光,都进了他的眼睛。
“你是谁?”
他笑。“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陶逸之怔住。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青瓷瓶里,空无一物。不,还是有东西的,清泉还在瓶里悠悠地荡漾。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轻轻地笑。“在问别人名字之前,你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礼貌。”
“陶,陶逸之。”
流云般的青袖,衬着淡黄的裳。白玉般的手,手指拈着桃,洁白透明的手指,淡粉的瓣。
“姓陶?那你应该种菊,不应该种桃。”
陶逸之望天。天幕是一片墨蓝,幽幽的墨蓝。星子嵌在上面,闪着银光,有些黯淡,有些亮得刺目。满庄的桃,在星光下闪着娇嫩的颜色。
陶逸之笑:“这庄子是我买的。这一带都只种桃。春有桃赏,夏有鲜桃摘,岂不是好?”
对方认真地点头。“我明白了。”
陶逸之重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轻轻地笑,手指在酒里醮了醮。撕下一片桃的瓣,写了一个字。又撕下一片,又写一个字。再撕下一片,再写一个字。
托在掌心,轻轻一吹,瓣就向陶逸之飘来。
“春天的桃,期是很短很短的。看到桃,就知道,春来了。可是,几场春雨后,桃就凋了,谢了,看不到淡淡的粉了。褐的枝,绿的叶,都还在,粉白的,不会开了。如果要再赏桃,就只有等到来年了。”
陶逸之听着,像在听美丽的传说。
“我的名字叫姚青缃。”
“青色的青?”
“青色的青。”
“湘水的湘?”
“不,素缃的缃。”
“青者,青色,青史也。缃,浅黄色,书卷也。家学世传,好名字。”
“是吗?名字好坏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听说过,有的人会走一种运吗?”
“什么运?”
对方的笑意更浓,夜色里,很耀眼。像,慢慢绽开。“桃运。”
“我没有见过绿色的桃。”
对方反问:“你没有见过就能说明没有绿色的桃吗?何况,我不是绿色,我是青色。明白吗?青色。”
陶逸之失笑,道:“好,青色。你说是便是。”
姚青缃轻轻一笑,说:“我带你去看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姚青缃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白皙的手指,粉色的唇像桃的瓣。“后两句,就不用说了。桃……也分很多种,明白吗?”
那个夜晚,桃开了。淡青的苞,一瓣瓣地绽放,舒展,蕊毫无保留地展露着,露甜美而醉人。
陶逸之醉了。
“你是谁?你是谁?”
美丽的眼睛。眼睑微微地内摺。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媚。朵被雨露滋润之后才会呈现出来的妩媚。迷离不安的风情。
“我就是你带回来的那株桃啊。”
天明时,陶逸之睁开眼。
青石桌。青瓷瓶。青色的桃。
陶逸之坐着,等着夜晚来临。
他没有来。
2
凋了。淡青飘落。像滑到地上的淡青的袍子裂成了小小的碎片。
褐枝绿叶依旧。
陶逸之冲到那天回家的小巷里。雾气弥漫。
老婆婆还在角落里。
“我要那天的桃!”
老婆婆笑。“只有一枝,已经卖给你了。”
“谢了!”
老婆婆继续笑,咧着没有牙的嘴。“桃开就只有那么几天。等来年吧。”
只谢了一枝桃,还有期晚的还没谢。陶逸之一向是个固执的人。本来这一带便盛产非常味美多汁的桃子–当然也盛产桃。没桃哪来的桃子?桃子有很多种,黄桃,水蜜桃,青桃,毛茸茸的猕猴桃。
桃也有很多种。陶逸之不是匠也不是果农,他不懂,不过他知道怎么用最快的方法得到消息。
他放下了一锭银子,这锭银子足够买下老王的整个桃园。
陶逸之的要求只是老王给他介绍所有品种的桃。本来,老王的桃园就是当地最有名的,品种奇多。有结实的,也有开的。
老王大摇其头:“公子,我种了一辈子的桃,也没见过青色的。绿色的桃倒不是没有。”
陶逸之吃惊地道:“当真有绿色的桃?”
老王点点头:“当真有。不过,中以绿为尊,非常少见。但是,只是绿色,淡绿色,不是青色。”
突然,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不过,上,在夜里,我看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陶逸之的心开始用力地跳。“什么事?”
老王答道:“公子,你知道,现在桃树还没有结果,也不怕人来偷。至于摘的,”他伸手指了指,“这漫山遍野的桃,便是一人来摘上一满捧,又能摘了多少?所以,我这园门在春天里不关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陶逸之也耐耐心心地听着。
“我看到一个青衣的公子,站在我的桃园里。”老王已经浑浊的老眼里,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光彩,像是看到了开放得最美丽的桃。“他站在‘碧桃园’里。”
见陶逸之露出不解的神色,老王连忙解释:“碧桃,是桃的一个品种。是最美的一种桃,也分为很多种。有白碧桃,红碧桃,五色碧桃,绛桃,千瓣桃红,很多种。而其中,最珍稀的要数‘绿桃’。我这桃园中,也仅有一株。”他吸了一口气,“那位青衣的公子,就站在那株绿桃下。”
“那天,在吹风。公子,您知道,春天的风,是暖的,会醉人。”老王的眼睛,也像是被轻柔的春风吹过。
陶逸之点点头。春天的风是和风,夏天是熏风,秋天是金风,冬天是朔风。
“您知道,我是养的,对的颜色非常敏锐,一点点细微的差别都能分辨出来。的优劣好坏,往往就在于最细微的颜色差别。”
陶逸之继续点头。他当然不会怀疑这个老匠的眼力。
“那位公子站在绿桃下。那个晚上,月光很亮,淡绿的瓣,一瓣瓣地落在他身上。绿色跟青色,是不同的。他衣服的颜色,就像是……”老王努力地搜刮着脑子里的词,最后伸出手,指着远。
“就像远方的山的颜色。”
陶逸之叹息着,回答:“是呀,就像最远的山的颜色。”
老匠继续说着。“我想走过去,招呼他。却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站在那里,动不了。这时候,我注意到他手中,拈着一枝桃。”匠的声音,颤抖起来,“是一枝青色的桃!青色的,不是绿色的!就像是他衣服的颜色!”
陶逸之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老匠叹了口气,非常失落地道:“我想走近,那青衣公子好像发现了我,对着我的方向–我本来是在桃林里–微微笑了笑。然后,我就只看到满天淡绿色的瓣飞舞,而那位公子–”他再吸了口气,“不见了。”
老匠伸出手,在怀里掏着什么。半日,方才掏出一块物事,小心翼翼地递给陶逸之。“我在那株碧桃的枝上,发现了这个。”
陶逸之伸手接过,那是一方似被撕掉的衣袂,看起来像是衣袖。衣料极薄,淡青色的,上面有很精细的绣。
绣的用的竟是同色的青色丝线,若不凝神看去,便会看不出来。
陶逸之把那片衣料放到自己怀里,又顺手摸出一锭银子,笑道:“把这个给我吧。”
老人颤抖着手道:“可是,可是……那天晚上那位公子……”
陶逸之把那锭银子塞到他手上,笑容更,柔声道:“就当是做了一场梦罢。”
离开了桃园,陶逸之便到了市镇上。这里向来华,又是江南一带,绣工极精,陶逸之准备去碰碰运气。
走到第五家“天云绣坊”,老板接了过来,端详了半日说:“是呀,是我们坊里的绣品。”又把那块青纱翻来覆去地看,叹了口气,道:“要在这纱上绣枝桃,可真是不容易。”
陶逸之怔了怔。那纱只有一小块,上面的图样看不甚明,原来却是一枝桃。
本来也该是一枝桃罢。
陶逸之转过身走了,一旁的小伙计伸了头过来道:“平常人都是带着大姑娘的手帕荷包什么的来问是不是咱家绣的,这人怪,带来的却是位公子的衣服。”
掌柜的脸上却有种奇怪的神色,也不理会小伙计的话。半日里,才皱了眉头道:“这来问话的公子倒不怪,要叫我说,奇怪的却是要绣桃的那位公子。”
陶逸之听到了小伙计的话,也懒得答理。掌柜的话却让他停了步。
“奇怪?有什么奇怪的?”
掌柜跟小伙计面面相觑,陶逸之放了一锭银子在柜台上。掌柜苦笑道:“公子,其实也没什么。只是……”
陶逸之挥挥手道:“不妨,你尽管说。不管怎么样,这锭银子都是你的。”
3
桃都是长在山上的。外人把这座山称为桃山,里面满山遍野的桃树,属于一家又一家。里面有条桃沟,游人要赏桃时,便是最佳的去。
但这桃山背后,却少有人走到。那路蜿蜿蜒蜒,任陶逸之脚力过人,也走了两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方才见到路边有间茅屋,旁边种的全是桃。这种桃,方才在王家桃园里,陶逸之是见过的,叫做“人面桃”。这桃外面的瓣是淡粉红色,越向内里瓣越红,倒真似个娇羞不肯露面的美人。
陶逸之迟疑着,想去推柴门。但屋里又太安静,他犹豫着,忽然吱呀一声,里面的房门开了。
陶逸之忙叫道:“有人吗?”
“谁?”有个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相隔甚远,陶逸之也听不分明。只见柴门一响,一个青衣男子站在面前。
陶逸之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这与那天夜里见他却又大大不同了,此刻见姚青缃,只觉眉目如画,唇角一丝浅笑动人至极。陶逸之对着他看了半日,道:“能不能讨口水喝?”
姚青缃一笑,侧过身道:“进来吧。”
房中陈设简单雅洁,只有一榻一几。几上搁了一只普通的青瓷瓶,里面插了几枝桃,正是路旁那种人面桃。
四壁萧然,只挂了一幅画,绘的竟是一株淡青的桃。陶逸之正走近了细看,姚青缃已端了茶出来,笑道:“既然渴了,怎么还不喝?”
陶逸之一笑,回身来坐下。端上来的茶水里浮着几片瓣,异香扑鼻。陶逸之也不在意,喝了两口。姚青缃在一旁坐了,笑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陶逸之从怀里摸出了那方衣袂,递给他道:“来还你东西的。”眼光在姚青缃身上瞟了瞟,却不见着有破损之,想来定然早已换了衣服。
姚青缃看了看,却把那衣袂搁在一边,笑道:“远客既然到访,不如在这里喝上两杯?”
陶逸之忍不住问道:“桃谢了,你为什么还在?”
姚青缃答得却也巧:“难道你希望我不在吗?”
陶逸之从来不是口拙之人,这时也难于回答,只得一笑便罢。姚青缃一转身,自掀了帘去厨房。
过了半个时辰,菜总算是摆好了。端上来的是几碟简单的小菜,青翠欲滴。中间却摆了一盘鱼,陶逸之极精于烹饪,但却从未见过这等作法。这茅屋后面绕了一弯清流,想来鱼便是从那里捉来的了,个头虽小,但看着却甚肥美。
那鱼上洒了点点瓣,色呈淡紫。陶逸之本以为自然是桃了,定睛一看,却知绝不是桃。用筷子挑了一瓣细看,奇道:“这是什么?”
姚青缃笑道:“一种草,佐味的。”
陶逸之道:“什么草?不像是草,倒像是。”
姚青缃略顿了一下,答道:“一枝红。”举筷道,“我就不招呼了,你随意。”
陶逸之见他只夹小菜,却不动那鱼一下,姚青缃见他眼神,便道:“我是不吃荤的,只因你今日前来,方才做了一味鱼。”话语里颇有悻悻之意,陶逸之顿觉歉疚,忙伸筷下去,把那鱼上的瓣拂开来去,夹了一筷,只觉鱼肉极白极嫩,瓣却是一种淡淡柔柔的紫色,当真是浓香馥郁,闻之欲醉。
姚青缃把两人的杯子都斟得满来,那酒是一种亮黄色,陶逸之对酒也知之甚详,却看不出这是什么酒。细细闻了闻,又品了品,只觉一股极浓的桃子味,不由得失笑。这酒想来定是用鲜桃酿成,姚青缃对这桃爱恋不说,连饮酒也爱屋及乌了。念及此,陶逸之不由得又朝那盘鱼瞟了一眼。一枝红?这名儿耳生得紧,究竟是什么?
姚青缃见他还不动箸,有些着恼。“怎么了,嫌弃我这山野之物?”
陶逸之忙道:“决无此意。在下只是……”说到此突然脸上一热,坐在对面的姚青缃也是脸上一红。
两人前日夜里一宵缠绵,说不尽的浓情密意,到了这青天白日之下,却反而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客气气,疏远得紧了。
陶逸之突然把筷子一扔,桌子一推,那盘鱼也掉到了地上,摔得碎了。汤汁溅了一地,姚青缃嗳哟一声,还不及说话,便被陶逸之拦腰抱起,向内室走去。
那茅屋虽简,但也有三进。陶逸之掀起竹帘,只见里屋还布置得雅洁,榻上胡乱扔了几本书。陶逸之瞟了一眼,微觉诧异,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却写着:《桃源记》。再瞟一眼,另一本却是《山海经》。
“你……”
姚青缃方才说了一个字,便被陶逸之放在榻上,吻住了。
“吃那些劳什子作什么。我是饿得慌,但我现在只想吃你。”
陶逸之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已近傍晚了。姚青缃还睡得甚沉,陶逸之起身离去,他也未醒。
陶逸之来到一家老字号的侯记药店,走了进去。他问老掌柜:“什么是一枝红?”
老掌柜一楞,回答道:“是一种草。”
陶逸之道:“可是,我看起来像,不像是草。”
老掌柜道:“是草。你看到的,是草上所开出来的。”
陶逸之眨眨眼睛,努力去意会这“草上的”。又问:“这……草可有毒?”
老掌柜道:“有毒,自然有毒,而且是剧毒。虽可入药,但若是人不经意间吃了,又未曾及时救治,必然丧命!”
陶逸之笑了笑,道:“多谢。”正要走出去,忽然又回头问道,“如果只是极少量的呢?”
老掌柜笑道:“那便会让人周身麻木,动弹不得。公子可吃过一味菜,名叫醉鱼?”
陶逸之道:“醉虾吃过,醉鱼倒未曾吃过。那醉虾是将虾用酒闷晕,活着上桌,想来这醉鱼也是一般的了?”
老掌柜摇头道:“非也,非也。不知者都跟公子一样,以为醉鱼便是用酒将鱼灌醉,殊不知那是下品的作法。”
陶逸之好奇心起,道:“愿闻其详。”
5
老掌柜笑道:“真正上好的醉鱼,不是用酒醉倒的,而是用这一枝红醉倒的。”略斟酌了一下又道,“倒也不是醉倒,只是那一枝红中有毒,若是极轻的量,便是浑身麻木动弹不了。再略重两分,便会昏睡过去不省人事,在黑甜乡中便作了人口中物。再若是下得重些,那就真真小命不保啦。”
陶逸之啧啧称奇道:“那这份量岂不是极难定?”
老掌柜取了一个戥子,道:“称出数钱即可。”
陶逸之又道:“不知何有这种醉鱼可吃?”
老掌柜笑道:“公子可算是问对人了。”伸手一指道,“朝西边一直往下走去,有间老店‘桃源居’,就有这味鱼。那味道……”说着说着,只管咂嘴,“可真是世间美味呀。”
陶逸之一笑,又道:“掌柜,给我也称些这一枝红吧。”停了停,又道,“只要几钱就成了。”
老掌柜忙去称,陶逸之忽然问道:“这一枝红,可还有其他的名字?”
老掌柜望了他一眼,道:“有。”
陶逸之道:“是什么?”
老掌柜答道:“醉鱼草。”
陶逸之满怀期待地来到那桃源居,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那“桃源居”名字算得上雅,却实在是其貌不扬,破破烂烂,一个酒亭建在高,只是左右也不见得有什么好风景。里面也是破旧不堪,一个客人也不见。陶逸之连叫了好几声,方有人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陶逸之见了那人,吃了一吓。只见那人又高又瘦,生得瘴头鼠目,其貌不扬,阳春天里还穿皮衣戴皮帽的,看着着实可笑。唇上留了两撇老鼠胡,配上那双溜溜转的小黑眼睛,陶逸之总算是明白了“猥琐”这两个字如何写法。
“来干什么的?”那人拖长了声音问,那声音又尖又细,听得陶逸之好生别扭。陶逸之一指门口那酒幌,道:“这里不是酒店?当然是来喝酒的。”
那人白眼一翻,道:“我这里酒只有一种酒,菜也只有一种菜。”
陶逸之笑道:“阁下便是这里的老板了?”
那人越发得了意,眼睛更是用力一翻,陶逸之很是担心他的眼珠子都要翻出来了。“在下苏蜀。”
陶逸之忍笑道:“失敬,失敬。”心中却道这人其貌不扬,却取了个好生别致的名字,真真有些糟蹋了。
苏蜀的下巴仰得更高,眼睛几乎生到了额角上去。“不敢当。”
陶逸之又道:“这里的酒是什么酒?菜又是什么菜?”
苏蜀道:“酒是烧刀子,菜是醉鱼。两样一起,二十两银子。”
陶逸之笑着摇头,这二十两银子当得一个普通人家一年的用度了,苏蜀实在是敲竹杠不眨眼的。也不与他争执,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笑道:“那就给我上酒上菜吧。”
那锭银子二十两还不止,苏蜀一看直了眼儿,忙捧到手里掂了掂,又细看了看成色,还咬了咬,生怕有假货。确定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袖到袖里,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扬起声音叫:“上菜喽!”
这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一片金光笼着这桃源居,本来破旧不堪的小酒店却竟也似被镀了层金,看起来闪闪发光。陶逸之游目四顾,四周却是静得吓人,除了风吹过的声音,竟什么都听不到。一时间心里突地生了寒意,暗想自己在这里也已坐了半个时辰了吧,这酒菜却还未端上来。
突然听得这酒亭的木板楼梯一阵咯吱咯吱响,陶逸之精神一振,人也坐直了。只见影影绰绰有个人影,自酒亭的楼梯上慢慢走了上来。走得并不快,还隐隐听得碗盏相碰之声。
那人出现在陶逸之面前之时,陶逸之险些连下巴都掉了下来。
端着一只木盘出现在眼前的人,一身青衣,眉目如画,竟然是姚青缃。只见他微低了头,将酒菜搁在桌上。陶逸之看去,正是一盘鱼,与午时姚青缃在山间茅屋中为自己所做的一模一样。还有一小缸酒,陶逸之拔开塞子吸了一口,只觉酒香沁人,大声赞道:“好酒!”
姚青缃却不理他,转身想走。陶逸之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姚青缃夺手不得,只得由着他看,看得久了,姚青缃脸上也挂不住了,薄怒道:“要吃就吃,只盯着我作甚?”
陶逸之双手捧起那个小酒缸,笑道:“没有酒碗,我们两个人怎么喝?拿个碗来吧。”
姚青缃哼了一声道:“你倒真把我当成侍候你的啦?”
陶逸之道:“这满屋子里见不着个人,我也只有使唤你了。我可是付了银子的啊。”
姚青缃从他手里夺过那酒缸,“啪”地往桌上一放。陶逸之慌忙抱住,笑道:“可别这样,二十两银子啊。”
姚青缃狠狠刮了他一眼,转身下去了。回来的时候,果真拿了一只酒碗回来。陶逸之大喜,忙在酒碗里倒满了酒,顿时酒香四溢。陶逸之把酒碗推给姚青缃,一边伸伸手,示意“请”。姚青缃道:“只拿了一个酒碗,你自己喝吧。”
陶逸之端起酒缸,笑道:“我不用碗,就这么喝。”
姚青缃道:“你对吃挺讲究的,怎么这劣酒也喝得下去?”
陶逸之笑道:“吃是吃,这酒是酒。品酒固然是人生乐事,大碗喝酒岂不也是一大快事?何况……”又吸了一口气道,“这酒虽粗劣,却着实痛快。这人哪,吃得太精细了反而无味了,山珍海味要吃,五谷杂粮也不能没有。”
姚青缃一笑,端了酒碗,正要喝,突然听到亭下有个声音哈哈笑道:“你们倒是逍遥快活,也不给我留上些儿?”
陶逸之听得这人说话响亮,中气十足,低了头去看,却是个胖得出奇之人,却一身的绫罗绸缎,油光满面。知道此人定有来历,便笑着提了声音道:“那阁下便上来喝一杯罢?”
6
那胖子哈哈大笑,道:“原本这等劣酒是入不了我朱非眼的,只是这位公子方才一席话说得有趣,再低劣的酒也想喝上两口尝尝了。”
说着便一面往酒亭上走,他生得肥胖无比,压得那木板楼梯叫得凄惨,陶逸之悬着一颗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那楼梯都压断了。
还好这朱非总算是平安无事地走到了酒亭里,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笑嘻嘻地道:“酒不是好酒,菜倒是货真价实的好菜。”
陶逸之朝那盘醉鱼瞟了一眼,道:“愿闻其详。”
朱非更笑得开心,脸上一对眼珠子又小又亮,笑得几乎看不见了。“这醉鱼草,须得要一色的淡紫色,决不能有其余颜色。这锅,须得要用纯金打造的锅。这酒,须得要上好的女儿红。这鱼,须得是西湖鳜鱼。这盘鱼,可谓是四品皆齐,极品,实乃极品啊!”只见他鼻翼扇动,陶醉不已,把脸伸到了菜盘前,又是吸了一口气。抓起筷子,便想去夹鱼。
忽然斜下里伸出一双竹筷,一夹却夹出了他的筷子。朱非抬眼看去,却是姚青缃,冷着一张脸道:“这鱼不是做给你的。你不能动。”
朱非涎着一张脸笑道:“在下生平并无什么嗜好,就是好吃。这盘鱼实乃天下极品,这位公子,要多少银子你尽管开价便是。”
姚青缃脸色更冷,道:“我做的鱼,也要看人。如阁下这般的满脑肠肥的,下辈子也别想吃到嘴里。”
朱非顿时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陶逸之也不防姚青缃说得这般直截了当,便笑道:“这盘鱼是我先付了银子的,阁下要吃,也得先尽着我罢?”又转向姚青缃笑道,“现在这盘鱼是我的了,何必动肝火呢?”
姚青缃瞪了他一眼,一拂衣袖就想走。陶逸之忙拉住他,道:“这酒也倒好了,怎么能不喝呢?”把酒碗硬塞到姚青缃手中,姚青缃想摔,却被陶逸之一手搂住了肩,几乎是硬灌下了下去。那烧刀子本来便不是一般地烈,虽然只有半碗,但他一喝下去,便两腮通红,如同桃一般,更是头晕眼,伏在桌上咳个不止。
朱非在一旁看着,嘿嘿地笑道:“公子,你还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啊。”
陶逸之笑着抱起酒缸,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得那酒烧得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疼,却是舒服痛快之极。伸筷去挟那盘中的鱼,脑中却是一昏,居然没夹到。再一挟,这却差得更远,不知道挟到哪里去了。手也拿不稳一双小小的竹筷,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陶逸之只觉得脑子里天旋地转,对面的姚青缃晕红如桃的脸也在眼前转个不停。正晕得紧,突觉得有股淡淡香气近了过来,却似那夜在姚青缃身上闻到的桃清香。
“我知道你在我酒里放了醉鱼草,你却不知道我趁你去跟朱非说话的时候,已将一撮醉鱼草放在了你的酒缸里。你午时不肯吃鱼,如今你喝得倒是心甘情愿。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姚青缃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陶逸之只突然觉得一张肥如猪脑的脸在眼前放大,然后听得朱非格格地笑着说:“还是公子有手段哪!”
听得姚青缃笑道:“手段谈不上,只是他要耍小聪明,却耍到自己头上去了。”
朱非嘿嘿一笑,这时候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却是那酒肆老板苏蜀。“那还不是因为这人只顾着看公子你了,哪里还顾得了这酒里有什么?”
陶逸之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到了脑子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陶逸之醒来的时候,却竟还是在那桃源居里。略略动了动,费力地低了头一看,还好,四肢完全。这时候早已是夜了,附近又极偏僻,只见一盏灯挂在酒肆门口,灯光昏黄,四周却还是一片黑暗。
陶逸之站起身来,还觉得手足发麻,脑子发晕。点了桌上的油灯,却见那酒肆里空无一人。伸手在桌上一抹,竟是一手的灰。
人都到哪里去了?
陶逸之无来由地上来了一股寒意,急急地夺门而出。他明明记得是从东边一直过来的,途中连道弯都没拐,但这时一连奔了几里地,方才见着前面有间茅屋,里面点着灯。陶逸之上前敲门,隔了片刻,方听到里面有人应道:“谁啊?”
陶逸之提高声音道:“过路的,想打听一下路。”
“这么晚……这地方过路?……胆子还真不小啊……”只听得脚步声过来,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那灯本来就不甚亮,被风一吹,更是忽明忽暗,映在两个人脸上,都跟鬼相差不远了。
陶逸之笑道:“在下迷路了,想求老人家指点一下。”
老人打量了他片刻,大概觉得陶逸之不像坏人,便道:“进来吧,进来吧。”
陶逸之进来坐下,只见房中简陋,老人端了杯水来道:“唉,连茶也没有。我去找找,兴许有点酒。”
陶逸之双手接过,道:“多谢了。”
老人翻寻了半日,果然翻出了一小壶酒,还有几块硬饼子。陶逸之先前鱼也没下肚,早已饿了,忙谢了接过。老人问道:“这位公子,这时辰了,你怎么一人孤身到此?”
陶逸之叹了口气,道:“都是我太嘴馋,有人向我说这里有个桃源居,里面的醉鱼天下无双,我便来了。如今,唉,却寻不着回去的路了。”
“酒店?”老人想了片刻,道,“以前附近是有个酒店,不过,早就没人了呀!”盯着陶逸之,看了半晌,“你……莫不是见鬼了?”
他又凑近陶逸之,神神秘秘地道:“那里死过不少人呢!”
7
陶逸之喝了两口酒,身上暖了,又撕了两块饼子吞了下去。“哦?死过不少人?”
老人见陶逸之有兴致,也忙喝了口酒,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那桃源居至少是荒废了十年八年了!有些乞丐,流浪汉便到那里去过夜,本来是无主的地方,自然也没人管。”
陶逸之想着那酒店里满满的尘土,以及一股说不出的阴冷之气,确实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然后呢?”
老人抹了一把嘴,左右看了看,似乎是怕有什么人藏在房里似的。“然后,那些人,就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死了!因为他们都是些没家的苦人,死了,也没人关心。”
陶逸之了然地点头。谁会关心这些乞丐的死活?不过跟野狗差不多。
“发现他们的尸体时,按说,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最多也就是烂得辨不出面目了。但是……每发现的,都是骨架!只是骨架!光溜溜的骨架,那肉就像是用了剃刀,一刀刀剔下来的,那刀功,比得上屠夫啊!”
陶逸之听得好笑,道:“听你说来,倒像是亲眼见着似的。”
老人一拍桌子,道:“您还真说对了!有一回,我就正巧走到那桃源居,发现了一具尸体!”
陶逸之嗯了一声,喃喃道:“既然这老店也荒废十来年了,那侯记药店的老掌柜如何还向我荐呢?……”
老人听清了他的话,却是一脸古怪的表情。陶逸之问:“怎么了?”
老人呐呐道:“您见的那位侯老掌柜,可是长得瘦瘦小小,一双眼睛却很是有神的?”
陶逸之道:“正是。”
老人顿时一张脸吓成了青白色,往后一退,险些连桌子都翻了。“您……您可别开玩笑!”
陶逸之情知有异,道:“怎会玩笑,我昨日是真真见着了的。”便将跟老掌柜的谈话大致说了一遍,老人颤声道,“确实有家侯家老店没错,可是,可是,那老掌柜,连同那店,都在十年前,一起被场大火烧了,连尸骨都烧成灰了呀!如今那里还是一片废墟,您是打哪儿见到这店的?”
陶逸之一下子站了起来。
“朝哪个方向走?”
老人道:“向南边一直走便是。”
陶逸之又是浑身一个机伶,道:“南边?”
老人道:“是呀。”
可是,来的时候,我是一直对着西边走的。回去的时候,也该一直对着东边走才对。这话,陶逸之说不出口。好在此时天边已经发白,方向也能辨了,陶逸之辞谢了老人,匆匆而去。
向南走了没多远,便又见到那小镇了。那侯记药房本来在小镇临边上,陶逸之走得近些,倒抽了一口凉气。果然如老人所言,一片废墟,哪里有什么侯记老店?更不要说瘦瘦小小的老掌柜了。陶逸之摸着怀中那里还剩了几钱药草的纸包,一时间只觉得疑真疑幻。
陶逸之再回到姚青缃那座山间茅屋时,已又是晚间。只见屋里一点微灯闪动,陶逸之迟疑了片刻,也不叩门,推了柴门直接便走了进去。
“你来了。”
姚青缃坐在灯下,双眼流波,两颊微晕,手边放着酒壶酒杯,显是在自斟自饮。陶逸之看着,却不觉得已然是痴了,浑忘了面前这人还不知是妖是鬼。
“你回来得好快。”
姚青缃扬了扬眉,道:“我一直在这里,何谈回来?”
陶逸之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姚青缃微微一惊,陶逸之却抓住了他的脚踝,去察看他的鞋底。
“桃源居那里有种黄土,跟你鞋底上的一模一样。这山间却不曾见这种土。”
姚青缃略挣了挣,陶逸之却拿住了他脚踝不肯放手。面上红晕更浓,叱道:“还不放手?”
陶逸之笑道:“你说了我就放。”
姚青缃端了桌上的酒杯,劈面向陶逸之淋了过去。“若不是我,你现在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你还来找我兴师问罪?”
陶逸之呆了呆,手也松了。“先前不是你调换了那酒杯?”
姚青缃大声道:“那不是我!”见陶逸之一脸惊诧,道,“那一窝子,都是妖怪。害人性命的!想必你也听说了这些年来这一带莫名其妙在那桃源居丧命之人极多罢?都是他们干的!”
陶逸之道:“那你给我做的醉鱼……”
姚青缃怒道:“醉鱼草虽有毒,但极轻,顾名思义,那是醉鱼的,不是醉人的!我好心好意替你做鱼,你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不但不吃,还……还……”却更红了脸说不下去。
陶逸之见他神情极美,心中一荡,朝他坐近了些,搂了他道:“还什么?”
姚青缃低了头不说话,陶逸之在他唇上吻了吻,道:“你为何不早早对我说,也省得我这一番奔波。”拍了拍胸口,道,“着实吓了我一跳。”
想了片刻,陶逸之又道:“那苏蜀,朱非,都是些什么?”
姚青缃不经意地道:“你看他们像什么,那便是什么了。大凡变化者,多也跟本来原形相关。”
陶逸之回想那二人模样,失笑道:“那朱非满脑肠肥,身形极胖,莫非是……”后面那个字到了舌尖却说不下去了,姚青缃却正眼不转,只道,“你看像便是了。”
陶逸之又细想那苏蜀,莫说别的,单单是他唇上那两撇老鼠胡,已经无可争议了。笑了片刻,道:“那末那个跟你一般模样的呢?”
姚青缃脸色微微变了变,分明是不想回答。陶逸之却盯了他不放,姚青缃不得已地答道:“他原本便是那模样。”
说了这一句,却牢牢闭了口不肯再说了,任陶逸之满腹疑问,也问不下去了。况且那灯下人面如玉,眼如横波,屋外桃娇如人面,香气浮动,再问岂不是有些煞了风景了?更禁不起姚青缃微偏了头溜了他一眼,这一眼真真把陶逸之三魂六魄都勾走了。但着迷归着迷,该问的还是得问。
8
“青缃,你近我,却是为了什么?”
姚青缃浑身震了一震,陶逸之道:“你刻意近我,我又怎会不知。我虽然自命风流,但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此地步。这两日发生的事又是奇怪,我怎会不疑?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再难我也会替你办。”
姚青缃双臂捉了陶逸之脖颈,却沿着他背一路滑了下去。“你身上刺的那条龙……似龙,却不是龙。”
陶逸之笑了一笑,道:“你看得还挺仔细。”
姚青缃又红了脸,几番云雨他还是一般的羞涩。陶逸之道:“那也不是刺的。生来就有的。”
见姚青缃一脸怀疑,便把灯擎了过来,自己趴下,道:“你自己细看。”
两人虽然已有几床第之事,但姚青缃面薄,从来都是要灭了灯烛才肯解衣。陶逸之却想看他灯下之态,强了几不肯,也索罢了。姚青缃举了灯,细细去看陶逸之的背,不由得低呼出声。
陶逸之的背肌肉坚实匀称,却生着一条龙。活灵活现,直欲飞出。那龙却与见惯的有些不同,姚青缃微微蹙了眉,一手擎了灯,却不言语,只是手指在陶逸之背上结实的肌肉间游动。
“果然是天生的,这倒奇了。”姚青缃喃喃道。陶逸之笑道:“你可看够了?”
姚青缃砰地一声将灯放下,道:“谁稀罕看了?”却一脸的沈思之色,陶逸之忍不住问道:“怎么?想起什么了?”
姚青缃笑道:“我找上你,确是有事相求。”
陶逸之道:“但凡差遣,莫不从命。还说什么求不求的?”
姚青缃道:“我要你随我到一个地方去,做一件事。”
陶逸之笑道:“想来必是个不能轻易涉足之,也是件十分为难之事。否则,你不会在初见我时,便……”
姚青缃这时却连脸红都省了,道:“不错。此事关系重大–关系到我的性命。”眼波一转,低笑道,“若你想跟我长长久久一……”眼睛瞅着陶逸之不动,却不说下半句了。
陶逸之笑道:“你是要我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呢,还是说为了你上刀山下油锅都不会皱下眉头?”
姚青缃一笑道:“得了,哪有你说的这般夸大其词?”附了陶逸之耳,轻轻道,“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是一座山。”
陶逸之嗯了一声,道:“什么山?”
姚青缃道:“此山本在虚无缥渺间,又哪来的名儿?”
陶逸之点头,姚青缃又续道:“在那山间有所在,生满桃,殊无人迹……”一转头却见陶逸之脸上带笑,薄怒道:“你笑什么?”
陶逸之笑道:“青缃,若你是要跟我再讲一遍桃源记,那倒也不必了。”
姚青缃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便是我出身之所在。”
陶逸之不再打岔,任由他说了下去。
“那里有条小溪,沿着山腹而入。溪水清澈,两旁都生满了桃。你见过的,没见过的,什么样的都有。每年春天,桃盛放的季节,那溪里便落满了桃瓣,白的粉的绛的绿的,顺着水流悠悠而下。”
陶逸之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你也是那里的一株桃么?”
姚青缃点点头。
“那本是你出身所在,亦是世外桃源。你又到这污浊世间来作甚?”
姚青缃叹息一声,幽幽道:“这世间又何来真正的世外桃源?人世间有不平之事,总有一物能降得了一物,平民百姓总会被官吏们欺凌。那桃源里,也一般的绝非太平之。”
陶逸之无言地点了点头。姚青缃道:“有一种妖物,最喜桃。凡见着异种,必要待开之时,连枝带叶一起吞掉,还会想方设法地作弄出些吃法,他们美其曰为‘品’。”叹息一声,道,“若说猫为鼠之天敌,那么,这种妖物也就是我们的天敌了。”
陶逸之道:“这种东西是什么?”
姚青缃道:“魍魉。”
陶逸之笑道:“传说中那种有影无形的怪物?”
姚青缃道:“那也只是传说附庸罢了。只有影子的物事,哪会如此懂得吃喝?”
陶逸之点点头,道:“有理。只不过,我能帮你什么?”
姚青缃道:“一物降一物。这魍魉虽然可恨,不过他们也是有天敌的。这种东西,又以吃魍魉为乐,凡捉到一个,也必是想尽方法才会慢慢吃掉,其惨可怖。”突然伏至陶逸之背上,低声道,“这种妖物,算得上是龙的一种。”
陶逸之呆了呆,突然失声笑了起来。“叶公好龙的把戏,也不是这么玩的吧?我这可是条假的哪!”
姚青缃瞪了他一眼:“驱鬼的符也还是画的呢,一般的有用。”
陶逸之怔住,虽然姚青缃的反驳总觉得有不妥之,但也想不出更高明的反驳之言。只得讷讷道:“你是要用我身上这条假龙,去镇住那个玩意儿?”
姚青缃答得干脆:“正是。”
陶逸之道:“你有把握?”
姚青缃道:“只要你肯去,我自然有把握。”
陶逸之笑道:“要我去也不难,不过,我要问你一件事,你要照实说。”
姚青缃道:“知无不言。”
陶逸之眼里却露了丝狡黠之意,捉了他肩头,笑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背上有这条……龙的?难不成你一直在偷看我洗澡?”
姚青缃顿时脸红到了耳根,道:“谁偷看你洗澡了!”
陶逸之笑道:“那便是偷看我平日里更衣了。再不,我睡的时候,你便在窗外?”
姚青缃藏在他怀里不肯露出脸来,他的脸贴在陶逸之赤着的胸膛上,只觉灼热难当。陶逸之更是心猿意马,笑道:“你不说,我就不去。”
姚青缃的声音细若蚊鸣,陶逸之不支了耳朵去听,还真听不清楚。“你……你当那夜,我……我来跟你……是为了此事?”
陶逸之一呆,道:“难道不是?”
话未落音,劈面就挨了一个巴掌。虽然打得不重,脸上却也火辣辣的。陶逸之摸着脸发呆,姚青缃怒道:“看你这人平日还知情知趣的,竟这般不解风情!”
9
陶逸之被打得莫名其妙,见姚青缃从自己怀里挣了出来,气得双颊如火,半敞的领口露出一片白皙肌肤,煞是诱人。便赔笑道:“是我的不是,没领会到你姚公子的一番情意,是我不是,你尽管打好了。”
姚青缃眼睛对着他一转,当真是双目如水,一片的水色风光,转得陶逸之的心又痒起来。口上也没闲着,啧啧赞道:“真不愧是桃化的。”
姚青缃白了他一眼,道:“好像平日里说跟桃有关的,都不是好话罢?”
陶逸之打蛇随棍上,忙笑道:“别人说的不是好话,我说的,一定就是好话!”
姚青缃道:“其实也没甚错。桃本是争春之物,春暖开,思春之心一起……”红了脸低了头,却又瞟了陶逸之一眼,细声道,“看到你,却实不是为了别的……”
陶逸之笑道:“青缃,你可真是说得我心怒放了。好好好,你说到哪就到哪,哪怕赔上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姚青缃道:“也不是那般简单的。”
陶逸之道:“还待怎的?”
姚青缃笑道:“那些魍魉也知我出山的目的,派了下属前来拦阻我们。我们要平平安安地回去,还真是不容易哪。”
陶逸之挑眉道:“为何自己不来?”
姚青缃道:“我还不值得他如此小题大作。”
陶逸之又问道:“来的又是何方神圣?”
姚青缃笑道:“你不是已经见着几个了?”
陶逸之道:“一个朱非,一个苏蜀?”
姚青缃道:“你说那苏蜀肖鼠,我还说你是鼠目寸光呢。”
陶逸之被他奚落得讪讪地,道:“赐教赐教。”
姚青缃吃吃一笑,侧头想了片刻,道:“你已经遇上六个了。”
陶逸之一惊,伸了手掰指头,数道:“苏蜀,朱非……那位侯掌柜?难道,那个半夜在路上碰见的老人也是?还有谁……?”
姚青缃见他苦思的模样,只是吃吃而笑。陶逸之想了半日不得要领,姚青缃方笑道:“你难道忘了当日是谁把我给送到你手上的?”
陶逸之啊了一声,呼了一声道:“难道……难道是那个老婆婆?”
姚青缃笑道:“那可不是个老婆婆,是个大美人儿,只是扮成了那副模样而已。试想若是一个绝色美人来向你卖,你还会留意那?”
陶逸之脸也不红,道:“那自然只会留意人,不会留意了。”却又奇道,“她既然是来阻你之人,为何还会听你的话?”
姚青缃道:“跟我相比,这些还是些道行不够的小妖精。他们的主子也未免太小瞧我了。若不想自己送命,不帮我还能怎的?”
陶逸之问道:“还有一人,便是那跟你生得一个模子之人?”
姚青缃道:“魍魉这种妖物,本来便能随意幻化。他们引你到桃源居,倒也并不为别的。他们知道我跟你在一,但也单单是以为我是起了思春之心而已–他们只是好吃罢了,那胖子朱非,便是他们的掌厨。”
陶逸之一脸古怪的表情,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他们想要吃我?”
姚青缃道:“正是。”
陶逸之失笑,道:“世上人千千万万,何必定要吃我?”
姚青缃道:“这我也不明白,他们挑猎物自有其法则。说不定,你的肉挺香?或者,你的血挺甜?再不,你的骨头嚼起来特别脆?”
陶逸之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便搂他在手臂里,笑道:“是啊,你要不要来尝尝?”却见姚青缃头发早已散开,微卷地落在肩上,便伸手去拿他落在枕间的簪子,笑道,“我替你绾上。”一面又拿起姚青缃的外衣,想替他披上。
姚青缃嗯了一声,却良久不见他动手,懒懒地道:“怎么了?”
陶逸之道:“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陶逸之道:“那日,我带了你的一方衣角,去到镇上的天云绣坊。那里的掌柜,告诉了我一桩事。”
姚青缃道:“衣角?我的衣服没破,不信你自己看去。”
陶逸之从怀里摸出那方青色的衣袂,道:“这不是你的?你那晚上没去桃园?”
姚青缃道:“桃园?哪个桃园?”
陶逸之道:“王家桃园。”
姚青缃道:“没有,我除了那夜去见你之外,便没去过别的地方。”
陶逸之噢了一声,道:“那倒奇了。”心里想着,手上也不自觉用了几分力,只听一声轻响,低头一看,那支簪子竟然被他折断了。
姚青缃也自他怀中跳了起来,瞪着他道:“你把我的簪子弄断了。”
陶逸之手里拿着那断成两半的发簪,也觉不好意思,讪讪地道,“不过是根木头簪子,我再给你买一支便是。”
姚青缃眼睛瞪得更大,道:“谁说是根普通的木头簪子了?你拿着全天下的银子使去,也休想买得到。”从他手中把那簪子夺过来,扁了嘴又是不快又是生气。
陶逸之赔笑道:“这簪子有何来历?”
姚青缃道:“这是桃木的……”
一言未毕,陶逸之便大笑起来,道:“桃木?这满山遍野不都是桃树?要多少有多少,下山找个手巧的匠人替你重雕一支便是。这也值得恼?”
姚青缃更是着了恼,涨红了脸道:“你不知道就不要胡说!桃木是桃木,这不是普通的桃木!”
陶逸之只得闭了嘴,姚青缃横了他一眼,道:“你可知上古传说,夸父追日,毙于道上?”
陶逸之不提防他一扯便扯到了千里之外,忙道:“自然知道。”
姚青缃悠悠地道:“那你讲给我听听。”
“大荒之中,有山名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大泽,未至。道渴望而死……”陶逸之越念越慢,念到最后一句时,已是满脸苦笑,“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桃林,桃林弥广数千里焉……”
一抬头,见姚青缃一脸得色地对着自己看,苦笑道:“原来是昔年夸父所化出的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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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青缃哼了一声不理,陶逸之喃喃道:“生桃林,桃林弥广数千里焉……”突然注视着姚青缃,问道,“难道你们便是这些桃树化成的?”
姚青缃微叹一声,道:“非是如此,草木修仙乃是最苦,我又怎能这般悠哉?”
陶逸之伸手握住他手,问道:“我弄坏了你的簪子,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姚青缃见他语声温柔,眼里满是担忧,也再放不下脸来,低声道:“不会的,如你所言,我们那里这等桃木多的是。我只是……只是……”
陶逸之笑道:“你这小东西,是来消遣我的?”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咬着他耳朵道,“我心疼你担心你,你却拿我开心。今儿可决计饶你不得!”
姚青缃怕痒,被他弄得连脖子都缩起来了,细声道:“今日……是我不好,你要怎么……由得你便是了……”
陶逸之得了他这句话,更是心怒放,笑道:“那今日就不吹灯了,如何?”
姚青缃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忙道:“不!不……别的都依你,灯还是要吹的……”
陶逸之见他害羞得可爱,噗地一声便吹了灯,笑道:“好好,随你随你。反正今日月色如此之好,吹不吹灯,还不是一样的?”
一早起来,陶逸之只觉神清气爽,跑前跑后地帮着姚青缃弄早饭。姚青缃只吃茹素,虽说山中鲜菇嫩笋也着实美味,但日日里吃,任凭你是换了百般样,也总觉得口里只冒清水。陶逸之一向对吃极是讲究,这时却只盼着能吃上一大块糕样的肥牛肉,也强似那做得跟一条鱼无异吃起来却分明是马铃薯的物事。
“青缃,我去后面的小溪里捕条鱼可好?”
姚青缃正眼也不抬,继续剥笋。“不好。”
陶逸之装出一副笑脸,那笑涡得足可以装二两蜜进去了。“青缃,你看,那里的鱼银白细长,想来定是肉嫩刺少,必是佳肴……”
姚青缃剥好一只笋,抛进篮里,笑道:“我想好今天早上做什么了。”
陶逸之忙道:“做什么?”
姚青缃横了他一眼,道:“本来是打算清水煮竹笋,如今你既一心要吃荤,我便做个竹笋炒肉罢。”
陶逸之顿时丧了气,一坐坐下不开口了。姚青缃笑道:“给你吃,你又不吃,可别怨我了。”
陶逸之忽然用力嗅了嗅,姚青缃笑道:“怎么,难道这山里,还能有美味佳肴让你食指大动?”
陶逸之摇头道:“不是酒菜香气。”
姚青缃道:“那是什么?”
陶逸之道:“是女子的脂粉香气。”
姚青缃便推开柴门,也闻了几闻,笑道:“你鼻子还真灵。想必这女子用的是哪家香粉,你都闻得出来吧?”
只听一声银铃般的娇笑声,一个红衣女子,袅袅婷婷地站在门外。那女子容色绝丽,笑靥生春,手里拈着一枝桃。
姚青缃哼了一声,道:“来得可真快。”
女子格格一笑,道:“这么快便忘了我的好了?那晚若非我把你送到陶公子那里,如今你们又如何能有这凡间神仙的光景?”
姚青缃闻言当即满脸通红,双眉上扬,似想发作。陶逸之却吃了一惊,这女子看来年方双十,美若天仙,回想当夜那个鸡皮鹤发弯腰驼背的老婆婆,实在难以想到一。
那女子拈着那枝桃,十指纤纤,但见她容色亦如桃,含笑一顾间实是风情万千。微微一福,道:“小女子红袖,那晚让陶公子见笑了。”
陶逸之正想回礼,却见姚青缃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他,顿时连话都咽了回去,更莫说见礼了。
“送了就送了,你还来干什么?”
姚青缃一脸没好气,红袖却不理会,把那枝桃送到陶逸之面前,娇笑道:“世上的桃,并不止一枝。青色的桃固然珍奇,却少了桃本来的娇媚丽质。陶公子请看这枝人面桃,笑容如,更是别有一番销魂滋味。陶公子何不一亲芳泽?那时便知道小女子此言无虚了。”
陶逸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偷眼去看姚青缃,却见他一张脸也气得几乎成了青色。那红袖却还笑盈盈地接着说道:“想那结了实的桃子,青的便是没熟的,非但酸涩,不够甜美,且也不够水嫩莹润,哪像熟透了的水蜜桃,一咬便是汪着一包水?陶公子是有品之人,自不会辜负这等妙。”
陶逸之几乎被她手里的桃戳着面门,不得不正了眼看上去。见那桃果然是粉光脂艳,春色暗生,瓣微微颤动,妩媚动人之极。笑了一笑,道:“既然姑娘赠,在下不收,便失礼了。”伸手接过,转身便插入瓶中,笑道,“虽然房中已有桃,不过正是浓春之际,多几枝也无妨。”
陶青缃还是瞪了一双眼睛对着他死盯,红袖却已经变了脸色,勉强笑道:“这等珍贵之,陶公子却只将来插瓶,岂不是暴殄天物?”
陶逸之微微一笑,却一伸臂,把身旁的姚青缃拦腰抱了起来,一低头吻在他唇上堵住了他的惊呼。半晌,抬起头来,对红袖笑道:“就算当日夸父手杖所化的桃木成千上万,我也只取这一枝小青桃。”
姚青缃本来羞得面红过耳,把头埋在他怀中不敢抬起来,听了这句话却睁大眼睛亮晶晶地对着陶逸之看,眼中的神情极是奇异。
红袖脸色一变再变,终于苦笑了笑,道:“受教了,小女子告退,不扰二位了。”她口里说着,却还没有走的意思,陶逸之便抱了姚青缃往茅屋里走,一面笑道:“青缃,就算现在还是日上三竿,你这屋里又没个帘子的,也要委屈你了。谁叫你这么挠人的心呢……”
只听姚青缃模糊的挣扎声,紧接着便听到衣衫被扯开的声音。那红袖终于也是站不住了,一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11
“你这是从哪里弄了匹马来?”陶逸之一出门,便见姚青缃手里牵了匹马慢悠悠走过来,一时间还真吓了一跳。这马就像是平空里从地下钻出来似的,极是高壮,一看便是良驹。
姚青缃扔了缰绳,走到他身边笑道:“不是说了要去桃源吗?该走了?”
陶逸之笑道:“这么几天都等不得了?我本还想在这里跟你过几天神仙日子呢。”
姚青缃一笑,回转身拍拍马背,道:“再住下去,我怕我两人便整天粘在榻上起不来了。况且,这山里有什么神仙日子过?你跟我回去了,那里才有得是好日子呢。”说到最后几字,声音里又甜又腻,几乎是漾了一汪蜜。他背对着陶逸之,看不到陶逸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古怪光芒。
陶逸之走上一步,自他身后搂住他,这一抱却抱得很用力。姚青缃微觉诧异,道:“怎么了?”
陶逸之低声问:“青缃,你是真喜欢我吗?”
姚青缃自他怀中挣脱出来,回头面对着他道:“自然是真的,我不喜欢你,我会跟你在一起?会任你……任你……这般亵玩?”
陶逸之痴痴地盯着他的脸看,看了半日,却长叹了一声,道:“我对你又怎么是亵玩了?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你难道不清楚?”
姚青缃笑道:“我听说,这世上男女,应该是先有情,才会……有这等事的。你对我,可不一样。”
陶逸之淡淡一笑,道:“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我也不可能对一个凭空出现,是妖是人是鬼都不知道的青衣美人,便这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收下了。”
姚青缃听得好奇,问道:“那你的原因是什么?”
陶逸之温柔地对他凝视了半日,眼神里极是情款款,却让姚青缃好生不自在。“你是我梦里的人。”
姚青缃一怔,不明就里。陶逸之微笑道:“在梦里,早已见过你千百。梦是恍恍惚惚的,却未料到你真从梦里走了出来。”见姚青缃睁大了眼睛,陶逸之扶了他上马,道,“别问了,还是上路吧。”
姚青缃却也当真听话,不再问了。陶逸之怀里温香软玉,一缕缕的柔发拂在脸上,淡淡的清香钻入鼻端,那双搂在姚青缃腰间的手却也开始不安份起来。姚青缃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任他把自己腰带扯开了,竟都毫无反应。直到陶逸之的手指触到了肌肤,方才“啊”地一声想跳起来,但人在马上,又被陶逸之扯了回来。
“青缃,我告诉你啊,我遇上了鬼。”
姚青缃一面竭力躲闪他手指沿着自己腰间往下滑,满面飞红,轻喘道:“鬼?……你一时遇上妖怪,一时又遇上鬼?……天下哪有这么多鬼怪?”
陶逸之一手捉住姚青缃的手,扯了他腰带缚在身后,一面凑近姚青缃耳侧,柔声笑道:“可就真有这么多。那天呀,我去那家天云绣坊找位老掌柜时,他告诉了我一件事。说是有一夜,一位青衣的公子踏着月光,来到他铺子上托他绣几件衣物。那天月色极好,那公子手里提了一盏灯,将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却看不到他本该映在地上的影子。他跟小伙计一直盯着那公子的脸看,虽然看得着了迷,却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那公子离开后方才想起,直吓得冷汗淋漓。”
姚青缃一面扭着身子躲闪,一面细声道:“那……那又如何?”
陶逸之道:“我平时里见着的你,从未没有影子啊?”
姚青缃道:“那老掌柜眼睛都半瞎了,定然是看错了。”
陶逸之笑道:“那老掌柜年纪虽老,眼睛却不瞎。何况,难道他跟那小伙计一起都瞎了不成?”
姚青缃双手被他缚在身后,挣扎不得,陶逸之手早已探入他衣内,在他柔滑细致的肌肤上抚摸揉捏。一时间滑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姚青缃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别……你想干什么……”
陶逸之手更是不安份了,姚青缃哀告道:“这里光天化日,又是在马上……你……两旁都是树林,到……”他对陶逸之的脾气已很是清楚,知道要叫他住手是白日做梦,只得退而求其。陶逸之却不买他的帐,笑道:“我就是想在这光天化日里。马上又怎么样,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会让你舒服的。”
姚青缃已羞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见陶逸之不肯作罢,用力在他胸前一撞,陶逸之不防他这般,嗳哟一声,两个人都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时正是清晨,又在密林之中,一片鸟鸣之声,清幽之极。日光乍现,姚青缃一溜白玉般的肩头露在阳光,极是诱人,陶逸之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咬了一口。姚青缃呻吟了一声,道,“这么下去,我迟早会死在你……你……”
陶逸之轻笑道:“昨夜你不是叫了半日要死了?怎么还没死呢?”见姚青缃微微动了动,似想坐开些。陶逸之一声轻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要我去帮你的忙,你不给我点甜头,怎么行呢?”
姚青缃听了这话,咬了几下唇,终于闭了眼睛显是屈服了。身子更是软了下来,一滩泥似的任他揉搓。半垂了睫毛,口里轻轻呻吟,再不反抗。陶逸之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吻,笑道:“这对你就这么重要么?青缃……”
陶逸之口里说笑,见姚青缃实不愿光天化日里跟自己亲热,也不好相强。伸手拿起自己落在地上外衣披在身上。见姚青缃已坐起身来,懒懒地把浅黄的里衣披上,似还嫌不够,又把青色的外衣也拉了上来。却又没披好,拉上了一边,另一边又散了下来,几缕漆黑的头发绞缠在象牙般的肩头上,黑白相衬,映着日光,耀得人眼。陶逸之只觉一阵阵山风吹过,颇有凉意,便把自己身上的外衣拉过来,披在姚青缃身上,一手搂在他腰间。
忽然听到几声清脆鸟鸣在头顶响起,陶逸之一抬头,却看到几只白毛红嘴的小鸟,还未看清,便有什么东西打在自己眼睛上,嗳哟了一声,低下头一看,却是一串碧绿晶莹的果子。又奇又笑,正想说话,又是一串果子落了下来,散了一地。一只小鸟飞下来衔起一颗,落到姚青缃手上,却似是邀功的模样。姚青缃伸手去摸那只小鸟,手指洁白,羽毛如雪,看上去煞是赏心悦目。
12
陶逸之拾起一串果子,放到姚青缃口边。姚青缃微张了口,陶逸之手却一缩,自己噙了一颗,慢慢凑近了他的嘴。那颗葡萄便在两人唇齿间辗转,虽是清甜,两人却哪里还知味。
方才松松披上的衣衫,又尽数滑了下来。
过了半日,两人方才渐渐分开。姚青缃抬起眼睛,眼神很是迷茫。目光缓缓掠过桃林,幽幽地道:“你难道不知道,桃的期极短么?桃只是争春之物,却不能惜春送春。除非到得桃源中,那里的桃,才是终年不败的。你……你……”垂了睫毛,道,“你若还想我……就趁这几时桃尚未凋尽,否则……就又得再等一年了。”
陶逸之听他说完,见姚青缃已窘得不敢抬头,凝视了他半日,道:“我不是答应了你去了么?何况,莫说等一年,等十年百年也无妨。你……”似乎有话要说,却又顿了一下,没说下去。姚青缃等着他说,却见没了下文,陶逸之一向爽快,何时见过这般吞吞吐吐?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姚青缃便笑道:“哪有那么多十年百年的,你这一辈子,有几个十年?”
陶逸之也笑,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今生跟你有这等缘份–”说到此眼睛对着姚青缃溜了一溜,把姚青缃又溜得低下了头,“想来至少也有百十年的缘份罢?”
姚青缃低声道:“缘份二字,是说不得的。”
陶逸之笑道:“对,也是求不得的。”
姚青缃低低一笑,不再说话。陶逸之搂住他,笑道:“我们这一路上要走多久?不会走上个一年半载吧?”
姚青缃笑道:“走上一年半载又如何?你怕了?”
陶逸之淡淡道:“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说这话时很是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个简单的事实。却让姚青缃听得很是奇怪。陶逸之却又扯回了方才的话题,道:“先前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哩。”
姚青缃道:“什么话?”
陶逸之笑道:“别装糊涂,你若再装糊涂,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反正我也累了一天,走不动了。”
姚青缃脸色微微一变,又笑了起来。“你倒真是无赖。那老掌柜可曾说过,后来我去取的时候如何?”
陶逸之道:“取的时候他们连看都不敢再看你一眼,还能如何?”
姚青缃道:“我不是人,没影子有什么奇怪的?”
陶逸之笑道:“我只知道鬼没影子,还没听说妖没影子。”
姚青缃横了他一眼,道:“我就没,怎么样?”
陶逸之一笑,不再追问。却转口道,“越走越荒凉,这一带我也来过,没见过这般的路。”
姚青缃笑道:“天下路何其多,是你自己没走过,怎么怪起路没让你见到了?”抬头望望天色,道,“天也晚了,该找个地方歇息了。”
陶逸之望了望远,果然一片灰色苍茫。点点头道:“是该找个地方歇息了。不过,这荒郊野岭,哪有……”一句话未说完,他便顿住。只见远密林中,微微有一星灯火闪烁。姚青缃笑着道:“这不就有地方住了?”
陶逸之嗯了一声,道:“是有地方住了。”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住口不言,倒弄得姚青缃好生没趣。过了半晌,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怕那里有鬼?”
陶逸之道:“青缃,我看你是看多了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罢。那不过是闲人所著来消遣游戏的玩物罢了,如何当得真?”
姚青缃笑了一笑,不再说话。座下马匹行得甚快,已经离那灯火颇近,陶逸之定睛看去,竟是幢极精致的小楼,里面灯火通明,还飘来阵阵酒菜香气。陶逸之笑道:“这可是远远胜过我所想了,本想有间茅草房栖身便好,没料到却好上了十倍百倍。”
那小楼雕梁画栋,四角飞檐上挂着几串铃铛。按说这山中风声呼啸,铃铛应是响个不停,偏生那铃铛虽然被风吹得飘来荡去,却是毫无叮铃之声。四周皆是荒野,此时天近全黑,一旁的老树枯藤看来鬼影幢幢,阴森至极。孤伶伶一幢小楼座落在一片平地正中,微微月光洒在楼顶,更添凄冷之意。时时响起几声老枭啼鸣,甚或野兽之声,诡异难言。
姚青缃下了马,道:“进去么?”
陶逸之携了他手,道:“自然。我可不想在这荒郊野外露宿一夜。”
两人踏在地上,枯草之声沙沙作响,听着着实毛骨悚然。陶逸之忽觉眼前一亮,小楼门前隐隐现出一个人影,身形袅娜,长发如丝,竟是个女子。再走得几步,陶逸之便看清了竟是白日间那个自称红袖的绝色女子,此时她仍是一身红衣,笑容如。手中提了一盏灯,灯上画了一枝嫣红的桃,极是娇丽。
“两位公子总算来了,红袖等得好苦。”
风声如刀,夜枭鬼啼,却夹杂着莺声燕语,巧笑倩然,这情形诡异无比。陶逸之却并无怯意,微笑道:“姑娘为何要等我们?”
红袖衣袖一拂,纤纤玉手指着小楼门楣之上,笑道:“客栈无客,还能叫客栈么?”
陶逸之一抬头,果见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桃源客栈”四个字。字颇娟秀,显是女子手笔。姚青缃道:“原来你还是客栈的老板娘?”
红袖格格而笑,道:“公子多说了一个字,我是老板,可不是老板娘。这桃源客栈,只有我一个老板,其余的都是伙计。”
陶逸之道:“那客人又有几位?”
红袖长叹一声,道:“荒山野岭,还能有多少客人?否则小女子也不会在此眼巴巴地等着两位前来投宿了。”
13
姚青缃暗暗拉了他一下衣袖,示意他不要进去。陶逸之并不理会,微笑道:“我们两人,也只住一夜,姑娘你养得活这一屋子的伙计?”说着拉了姚青缃进去,红袖微微一让,退在一旁,笑道:“按说呢,是养不活的,不过我这些伙计都是不收工钱的,所以还勉强凑活得过去。”
姚青缃冷笑道:“不要工钱,难道只图一饭一床?”
红袖笑道:“一饭一床虽不止,倒也多不了几许……”说着已进了小楼,一个十几岁的小伙计忙上来抹桌端茶。姚青缃一看便笑,道,“好生富贵气象,若是在华热闹之所,倒也罢了。在这里,实是匪夷所思。”
红袖笑道:“小女子愚钝,听不出公子的言外之意。”
姚青缃道:“这山野荒凉至极,竟会有这种地方。若不是狐鬼精怪的障眼法,倒是奇了。”
红袖睁大眼睛,笑道:“我从未说过我不是狐鬼精怪啊?点幻出来的幻境也罢,真真实实的楼台亭阁也罢–只要能暂时作个栖身之所,又有何妨?”说到这里,眼睛朝姚青缃溜了一溜,笑道,“何况公子你自己也……”
陶逸之听着两人唇枪舌剑,一直笑而不言,眼睛却盯着那奉茶的小伙计。那伙计一直低着头,陶逸之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稀觉得身形有几分熟悉,但要想时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端起茶水正要喝,见姚青缃又红了脸,捏了一把他的手,对红袖笑道:“姑娘说得有理。我们走了一日,也倦了,劳驾姑娘替我们准备间客房可好?”
红袖忙笑道:“早已备下了,公子请随我来。酒菜也马上送来。”
只见一人捧了一个托盘出来,陶逸之见着,不由得失声道:“是你!”那人生得尖嘴猴腮,其形若鼠,一身老羊皮袄,却不是那桃源居的老板苏蜀是谁?苏蜀见着他,却连眼皮都不抬,把托盘里的酒菜放在桌上,又走了出去。
姚青缃道:“看不出来,你还人人都认识?”一扭身上了楼梯,只听他脚步声逐渐远去,丢下陶逸之站在当地,却不明白他恼个什么。
夜半时分,陶逸之一觉醒来,却发现姚青缃已不在身边。他轻轻坐起身,透过窗户往下看去,只见楼下依稀有光。一个声音隐隐传来,陶逸之凝神听去,却是那朱非的声音。
“怎么?人来了,还不敢了?上也放了,这难道还要放?”
只听红袖低低说了几句,她声音更轻,听不分明。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难不成也看上那小子了?”
这声音却是苏蜀。红袖又低声说了几句,显然是众人争执不下。陶逸之听着心中好笑,暗道我又不是那十世修行的唐僧,怎么这一群不知道是什么的妖怪就缠着自己不放?一念及此,又朝空着的床瞅了一眼。姚青缃呢?半夜三更,他独身一人会到哪里去?他并不担心姚青缃会出什么事,但仿佛姚青缃也染了这个地方的诡异。晚间姚青缃对他的挑逗毫不起劲,弄得陶逸之也不起劲,蒙了头便昏昏入睡了。
突然一个男声越众而起,听起来苍老得多,让陶逸之奇怪的是这声音觉得耳熟。“既然主人开了口,你们还争什么?”
朱非嘿嘿笑道:“我怕主人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了。”
那老人又开了口:“小心你的嘴。”
他声音并不大,但朱非显然是自觉失言,果然不再开口。那老者又嘿嘿一笑,慢悠悠地道:“那小子再命大,也只能活到桃源。你们担心什么呢?难不成是担心他跟主人……”
红袖忽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极是动听。“没什么好担心的。公子从来不是会心软的人。”
只听苏蜀笑道:“我不担心主人,我怕的倒是红袖心软。女人见了英俊的男子,总会春情荡漾。红袖啊红袖,我对你一向是又爱又重,却始终得不到你的青睐。唉,看来一个皮囊说来只是臭皮囊,却好生重要哪。”
红袖带笑啐了他一口,道:“你也想打我的主意?告诉你,下辈子都不能!”
那朱非笑道:“我跟老高一般,只为了摊上这个臭皮囊,就没得指望了。看来,我也得去物色个象模象样的好皮囊才成。”
突然有人哧哧笑了起来,道:“落有意,流水无情。我说红袖姐,那人再好,也是主人看上的人,你就别妄想了罢。”
这声音听来一半还是童声,陶逸之突然恍然,这不是当日那天云绣坊的小伙计的声音?先前在楼上奉茶的也是他,难怪觉得眼熟。忽听那老者声音笑道:“红袖啊,我且讲个故事与你听吧。”
只听红袖笑道:“老马就最爱讲故事。你遇上陶逸之,也是给他讲了个神神秘秘的故事。你给他讲尚可,给我还有什么好讲的?”
陶逸之好奇心更盛,实在忍耐不住,悄悄下榻,推门进了走廊。楼下一群人说得热闹,并未察觉。陶逸之悄然来到转廊,往下一看,堂屋里一片黑暗,除桌上搁着一盏画着桃的灯外,并无别的光亮。一瞟之下,陶逸之不由得暗自吸了口凉气,知道自己这回是真进了妖怪窝。
那爱说故事的“老马”,竟是那夜偶遇给他讲故事的老人。另一个瘦小干枯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却是那侯记药店的老掌柜。那个尚是童音的少年,是天云绣坊的小伙计。最让陶逸之好笑的是,朱非跟苏蜀生得那般模样,双眼却都是含情脉脉地盯在红袖脸上,一转也不转。红袖似乎也早已见惯,只作未见,旁边的人也似见怪不怪,还在一本正经地你言我语。
那盏灯本已半明半昧,只照得亮桌子附近一片,堂屋大半都还是漆黑的。忽然,一片黑暗里,传出一个声音,含笑道:“你们半夜里聚在这里,就不怕陶逸之醒来看到了?”声音极美,带着一点春风的软腻,陶逸之心中怦然一动。这声音不是姚青缃是谁?
几人顿时噤声,半日,朱非笑道:“发现了也无妨,我们便在这里……也是一样。何苦还要走那么远的路?”
1
暗里突然现出一只手,白皙柔软,指间拈着一枝桃,瓣娇红,片片桃叶新绿如碧水。陶逸之有点着魔般地盯着那只手看,依稀见得指尖晶莹如玉石,纤细如柳条,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只听姚青缃的声音又带笑响了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有些事,非得在合适的地方做才行?不要打陶逸之的主意,都听见了?”
几人不敢再说,红袖低声应了一句:“是。”却似乎想说什么,姚青缃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红袖道:“公子……就不怕陶逸之发现?……”
姚青缃沉默半日,一笑道:“这不用你操心了。”挥袖一拂,桌上那灯顿时熄灭,整座小楼也浸入一片黑暗之中。陶逸之一时间楞在那里,这小楼突然静得如同死域,倒教他不知如何是好了。若是要回房,引出响动来,却瞒不过这一屋子的人–不,精怪了。
一阵冷风倒灌进来,陶逸之打了个寒噤。风虽然吹得透骨,但却也觉得舒服,便倚在那里不动。忽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那手柔若无骨,却冷冰冰地教他打了个寒颤。陶逸之猛地回头,只见姚青缃站在他身后,手里却提着那盏桃灯,笑吟吟地看着他。
“更半夜,你在这里作什么?”
陶逸之沉思地看着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替他掸下了肩头上的几片瓣。娇嫩粉红,初开的桃的瓣。
“你吓了我一跳。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姚青缃笑道:“睡不着,出去走走。”
陶逸之道:“你不怕?”
姚青缃道:“问得奇了,我会有什么怕的?”
陶逸之道:“怎会没有所惧之物?这世间一物降一物,大鱼会吃小鱼,小鱼会吃虾子。虾子还会吃泥巴哩。就算是条修行千年的蛇,也一般的会怕的水里的鹤,或是天上的鹰。”
姚青缃手指拈着那灯的提绳,微光下依稀见他眉目流转,唇角含笑,其美不可方物。“哦?那你觉得,一枝桃会怕什么?”
陶逸之微微一哂,道:“难为我了,我还未曾想出来。”
风声响动,姚青缃已提着灯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房中。“那你就慢慢想罢,我先睡了。”
他并没熄灯,只随手放在了案上,和衣便在榻上躺下。陶逸之也觉有些倦了,正要上榻,忽然眼光凝在那画了桃的灯上。
那是一枝淡青色的桃。
陶逸之看了半日,也和衣上了榻。却又无了睡意,只睁着两眼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不睡?明天还要赶路呢。”姚青缃的声音带着些倦意,却更是诱人。陶逸之还是沉默。姚青缃终于回过头来,灯下一双眼睛微微带饧,半开半合,其色夺人。
陶逸之道:“我怕我这一睡下,就会永远醒不过来了。”
姚青缃“哧”地一笑,道:“杞人忧天,伯虑愁眠,我倒不料你比俗人还俗。”
陶逸之朝他俯下身,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看。“你究竟是谁?”
姚青缃道:“你怎会不知道我是谁?”声音微微一变,柔如春风,“青史的青,素缃的缃。你难道忘了么?”
陶逸之道:“你是那日我在酒肆里遇到的人。你不是姚青缃。”
姚青缃顿时变了脸色。那不是人的脸色,是一种介于惨白和青之间的颜色。陶逸之心中不禁一寒,倒退了一步。那“姚青缃”却又笑了起来,只是那脸色看着着实让人心中发寒。
“你怎么发现的?”
陶逸之朝桌上的灯点点头,道:“灯上画的桃,跟这客栈里用的颜色不同。”
“姚青缃”叹道:“计虑周密,没提防在这小事上露了马脚。”一拂衣袖便往门外走去,陶逸之喝道:“青缃在哪里?”
“姚青缃”回头笑道:“我不告诉你。”
陶逸之忍着气,道:“你们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姚青缃”格格笑道:“自然是为了吃你。”
陶逸之道:“我的肉又不是唐僧肉,有什么好吃的!”
“姚青缃”却不笑了,道:“虽然不是唐僧肉,可也差不到哪里去。否则,姚青缃又何苦千里迢迢要把你骗走?他就怕留你在这里出事。”
陶逸之还想再问,只见青影一晃,冷风过,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唯有孤伶伶的一盏灯立在案上,那枝桃更是栩栩如生,其姿若舞。
只是,世上又哪来青色的桃?
陶逸之醒来之时,窗纸已然发白。他微微一笑,似乎却是在对着自己而笑。一抬头,却见姚青缃正呆呆地坐在窗前,右手托腮,手边那灯竟然还没熄。
姚青缃脸色苍白,晨光下看来却格外清新晶明。睫毛上跟发际都沾了露珠,闪闪发亮。陶逸之一翻身坐起,搂他入怀,道:“你昨晚上哪去了?”
姚青缃勉强笑道:“这里闷,我出去走走。”
陶逸之眉头一动,似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只笑道:“下若要出去先告诉我一下,省得我担心。”
姚青缃笑道:“我看你是香梦沉酣,便是雷打也醒不了。担心?担心什么?”
陶逸之却似乎没听到他这句话,只是道:“我做了个梦。”
姚青缃道:“什么梦?”
陶逸之道:“梦见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望着姚青缃,道,“你难道从来不会有梦么?……”还没等姚青缃回答,自省地一笑,道,“我弄错了,你是自然不会有梦的……”
姚青缃手指在他下巴上刮了两刮,笑道:“你是被鬼迷了吗?这样古里古怪神秘兮兮的,可别吓我。”见陶逸之笑了起来,神态已如常,又问道,“你醒来之时,我看到你在笑,你在笑什么?难不成真是做了什么好梦?”
“不是。”陶逸之微笑,“梦里的一切已太久远,久得已经模糊不清了。模糊得已经无甚感觉了,虽然我很希望还有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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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
陶逸之一笑,道:“我只是在想,一觉醒来,这小楼居然还在。”
姚青缃道:“不在还能怎样?”
陶逸之大笑道:“我还以为会像志怪传奇里所写那般,有旅人投宿在荒郊野店,身边还有美人相伴,一朝醒来,发现自己竟是睡在乱坟之中。我本以为也会如此,醒来发现居然还在榻上,真是大吃了一惊。”
姚青缃也笑了起来,道:“我还没见过不想睡床想睡乱坟堆的人。”
陶逸之道:“若是睡在乱坟堆里倒是正常了,你不觉得这里冒出这座小楼很是奇怪?”
姚青缃道:“奇怪也罢,什么也好,总之,我们现在就上路。”他站起身来,陶逸之略一迟疑道,“现在就走?”
姚青缃道:“现在不走,你还想在这鬼怪窝子里呆一晚?”
陶逸之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肯住下?”
姚青缃冷笑道:“不是你定要住下么?好在他们还算聪明,虽然鬼头鬼脑,还没真作出什么来。否则,有得他们好瞧的。”
陶逸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笑道:“一个小桃妖,也在这里口出狂言。”
姚青缃冷冷道:“那也要看是哪一种桃妖了。”
仿佛是要答他这种话,红袖枝招展地出现在门边,笑道:“二位公子都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姚青缃道:“你这里的东西我担心吃了会死人,不必了。”
陶逸之对红袖抱歉地笑了笑,跟着姚青缃便下了楼。一旁红袖还站在那里没动,直到那小伙计鬼鬼崇崇地钻到了她身旁。
“红袖姐,人妖殊途,人妖殊途,想清楚啊!”
红袖一巴掌拍在那伙计头上,喝道:“小鬼头,要你多话!”
陶逸之对时间记得并不那么清晰。日出日落,若要刻意地去数也就太无趣了。也懒得记路,就跟着姚青缃,在弯弯曲曲岔道横生的山里走。走了似乎很久很久,有时候明明没有路,一绕一转,便又是路。有时候明明有平坦的大路,偏要去走那荆棘丛生的地方,走上一阵子,竟然又是柳暗明。
一路上,那朱非苏蜀红袖等人再没出现。陶逸之也安下心,有姚青缃在身边,这段路几乎是他能够梦想的全部了。陶逸之在夜里,常常捏着他的下巴,笑着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姚青缃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想问的,恐怕不是这个吧?”
陶逸之承认。姚青缃便笑,滚到他膝上。“我告诉你,我这是第一出来。不骗你,我一直是在山里的。至于你说我从哪里学来的,我天生就会。信不?”
陶逸之莞尔。搂着他,轻轻道:“我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头。”
姚青缃奇道:“走到头了就是桃源,那里难道不好?”
陶逸之的眼里现出一种莫名的神色,点点头,道:“好,你说好便好。”
在陶逸之的想象中,或者是意识里,他一直认为,姚青缃口中的桃源,就会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一般。石壁里有一洞口,沿着水路而入,便是满山遍野的桃林……当然,也不会有人。
因此,当姚青缃指着一个黑黝黝,不见底的大洞对他说那就是入口的时候,陶逸之实在是没有心理准备。看了半日,方笑道:“无底洞?你不是说一道溪流是入口?”
姚青缃道:“有底的,多一会儿总会到底。溪流……天热了,干了。”陶逸之想笑,却笑不出。姚青缃双手已搭在他脖颈上,一双眼睛瞅着他,道,“可以走了吧?别说你害怕了。”
陶逸之微微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姚青缃有双极美的眼睛,不算特别大,但极灵活。笑起来的时候,像两弯新月。眼角微微上挑,挑出的是说不尽的风情。他的妩媚不是外露的,是一种藏在骨子的蚀骨的媚态。
“我说过,我没有什么可怕的。”陶逸之看着他的脸,姚青缃的脸颊绯红如火,“你的脸红得像盛放的桃一样。”
姚青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滚烫的,像火烧一般。他的手却冰凉,让他自己都打了个激灵。陶逸之笑道:“青缃,我觉得,你很兴奋。就算是跟我亲热,最忘形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你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兴奋。”
姚青缃眨了眨眼睛,道:“是么?大概是因为回家了,所以特别高兴吧。”
陶逸之又笑,捏了一把他的脸。吹弹得破的瓣般的触感。“小心啊,开得太盛,就免不了快要凋谢了。”
姚青缃突然笑了起来,嘴唇勾成一个美妙的弧度。“不会的。我是不会开谢的。”
陶逸之道:“是么?不会开谢的,那就不是了。”顿了一顿,道,“我知道你等了很久,等不及了。其实,我也等不及了。”伸手搂住他的腰,道,“如果是你想要的,刀山火海我都跟你去。话是我说的,我不会反悔。不过,你可不要后悔呐。”
姚青缃还未来得及咀嚼他这句话的含义,便被陶逸之搂住跃下了那个洞穴。陶逸之只觉耳旁风声呼呼,眼前一片黑暗。终于触到实地时,鼻端一阵阵的腐败发霉的味道。骤然从空气清新的山林里来到这里,陶逸之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欲呕。抬起头环视四周,以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和怪石,其形千奇百怪。莫说千树百树的桃,这里除了狰狞怪石,可说是寸草不生。心知这里定是山中环抱的另一个山头,刚才那个洞穴,应该是条近路。尤其诡异的是,四周都弥漫着一重浓雾,那雾竟是一种带着点铅灰的桃红色,浓浓粘粘,重得看不清天色。若是这雾常年不散,这里恐怕根本分不清白昼黑夜。那股让陶逸之不适的味道,就是这重雾散发出来的。
16
姚青缃静静站在一旁,见陶逸之只是四顾打量,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陶逸之道:“问你什么?”
姚青缃一楞,却不知道如何说的好。只听一个老人声音在一堵大石后响起:“问你为何看到此绝非什么桃源,却不置予评。”
陶逸之笑道:“原来是侯掌柜,好久不见了。”
侯掌柜也笑道:“陶公子好记性。”忽然听到有大口咀嚼之声,一皱眉道,“胖子,你有点吃相成不?”
那朱非手里抓着一条油腻腻的东西,正在使劲啃咬,嘴边全是油,吃相着实不雅观。陶逸之定睛看去,他在吃的竟是一条人腿。不由得一笑道:“原来那位马老跟我讲的故事却是真的。或以食,或以财,或以色骗得路人前去,就被你们这蛇鼠一窝整治了吃个精光,运道好的还能留下几根骨头,运道不好的只怕连骨头也没得剩了。”
老马从另一大石后转了出来,微笑道:“世人岂有不爱财的?看到一屋子黄灿灿的金元宝,不昏神的还没几个。”
陶逸之道:“即使还有,也抵不了这位红袖姑娘的一笑一言。”
红袖一向是笑语盈盈风情万种,此时却是脸色苍白,殊无笑意,那风情之态也尽收了。抬头看了陶逸之一眼,又垂了下来。陶逸之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红袖低声道:“我本非人,公子……不要怪我。”
隗逸之微微点头,道:“凭你这一言,我不怪你便是。”
那小伙计笑道:“红袖姐姐从来是杀人不眨眼睛的,所谓最毒妇人心是也。偏偏对你是另眼相看……”
那鼠相的苏蜀瞪了小伙计一眼,道:“你再胡说,红袖不气,我可要教训你了。”
小伙计伸伸舌头缩了回去,这群人都只当陶逸之是砧板上的鱼肉似的,有说有笑,丝毫不把他放在心上了。
陶逸之扭头去看姚青缃,姚青缃似乎站乏了,已坐在一块大石上,双目流波,笑靥生春。陶逸之还真没看到他笑得这般开心过,仿佛整个人都要笑出来声似的。
“青缃,最无情的还是你啊。”
姚青缃笑道:“有情无情又能如何?只怪你见色起意,被色所迷。怨不得我。若非路途太长,非得你自愿随我前来不可,早在桃源居时我便任着他们要了你的命了。我又何苦对你虚与委蛇这么久?”抬起眼睛看陶逸之,道,“你似乎并不惊奇。”
陶逸之道:“你看我像吃惊的样子么?”
姚青缃道:“你早已知道?”
陶逸之道:“从来都没有两个姚青缃,一直都是你一个。你们在桃源居时便尝试过一,没有成功。所以,在桃源客栈的时候,你不敢再鲁莽行事,一直要等到回这里才行事。”
姚青缃面上已不见笑容。良久方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陶逸之黯然道:“什么时候?我也说不清楚。或许从最开始就知道你来意不善,却一直置若罔闻。世上或者也本来并没有姚青缃,一个都没有。姚青缃只是个来引我入觳的幌子罢了。”
姚青缃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逸之道:“姚桃谐音,你这名字也是随意起的。大概是你见了你自己的衣衫颜色,而杜撰出来的罢?世上本没有姚青缃,就像世上本没有青色的桃一样。姚青缃只是为了要我的命而随意取出来的一个名字。等我死了,姚青缃也不会存在了。”
姚青缃道:“你真的不笨。”
陶逸之道:“我那日到你山间那茅屋里,看到你房中那些书,便已有所悟。什么桃源,什么夸父所遗的一片桃林,都是你从山海记,或者桃源记里所看来的,现学现卖。都说老马会讲故事,其实更会讲故事骗人的是你。你在这些故事里顺手拈来,讲得活灵活现,桃源,春天的争春的桃,桃木簪–不过都是你随兴所言的罢了。我一直觉着你对那些志怪传奇有兴趣,看来我还真没走眼。”
姚青缃笑道:“说多了,说得自己都有些当真了。不过,你命真的很硬,那日在桃源居迷晕你之后,朱非他们想动手,可我要的并不是一个死人。无奈之下,我只得多耗费时日,慢慢把你带过来了。”
陶逸之道:“既然如此,又何苦白来算计我一?你骤然现身,就不怕我有所疑心?”
姚青缃道:“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跟着去是为了阻止的。我知道你会疑心,但我也看得出你的性子,若没有十足十把握,你不会多说什么的。何况……我知道你对我着迷,不会轻易破坏我们的关系的。”
陶逸之叹道:“你实在是把我拿捏得分毫不差。”
姚青缃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跟我来?”
陶逸之叹了一声,道:“跟你多在一刻,多看你一眼,也是好的。我不在意你骨子里是什么,你是什么妖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
姚青缃道:“难道你在意的只是这个躯壳?”哼了一声冷笑道,“我说你俗人,我倒没想到你是这等浅薄之辈。你难道不知道躯壳只是个皮囊,百年之后,不过是一堆白骨,终会归于黄土?”
陶逸之静静地道:“我不是浅薄之辈,红粉骷髅的道理我自然也懂。只是,你不该用这张脸。否则,我不会招惹你,你也可以安安乐乐过你的日子。”
姚青缃似觉得他这话不中听,一皱眉头,道:“我若是个庸常模样,你难道还会看上我?难道还会跟我来?何况,我是什么模样,我自己根本无从选择。”
“哦?”陶逸之微微有点惊奇。“我并未看出你的原形。你这些手下一眼便能看出来,你……我怎么看你都是人。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人……”
17
姚青缃笑道:“他们是我这些年来收服的。跟着我,他们自然能吃到想吃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陶逸之道:“以你的修为,应该想的是得道成仙。你为何还要跟这些东西缠在一?”
姚青缃道:“我是从不吃人的。”
陶逸之道:“这我看得出,这也是我一直隐忍的原因,我实在不肯相信你的目的是要杀我。你虽然助他们杀人,但你素来斋戒茹素,看得出你想要的也是修成正果。”
姚青缃道:“不错。你知道我修了多少年么?”
陶逸之对那小伙计瞅了一眼,笑道:“你手下这最的小猴子都有五百年,你没个两千年,收服得了他们?”
红袖一直听着他们对答,此时突然叫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陶逸之笑道:“别管我是什么人。总之不是来收妖的道士便罢了。青缃,我一直不懂,你骗我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苏蜀嘿嘿一笑,唇上的老鼠胡子也了起来。“为了你身上的那条天生的无角龙。”
陶逸之一怔,目注姚青缃。姚青缃避开他的眼神,道:“我跟你说的,至少这一点是实情。”
陶逸之道:“你不是桃妖。”
姚青缃笑道:“自然不是。你看我像什么?猜猜看?”
陶逸之望着姚青缃。姚青缃的脸,在月光下几乎吹弹得破。但陶逸之已经知道,那异乎寻常的美丽只是假相。
陶逸之并没有愤怒。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原来,桃之夭夭,并非灼灼其华。”
姚青缃手中不知从哪里拈了一枝桃,轻轻一吹,淡粉的瓣就溶成了一种淡淡的青。跟他衣衫一般的青色,在最初相见时便让陶逸之醉到了心底的那种远山般的青。
“世上哪来的青色桃?君不知,这世上凡异种之物,多属妖魅之物?不过是些许法力弄出来的玩意罢了。也亏得你要信哩。”
姚青缃笑着,摘了瓣,一瓣瓣地放在掌心,一吹便散了。“桃是夭夭,只是此夭本为夭折之夭。你只是解错了意罢了。”
陶逸之笑道:“是我的错。”这时那浓重的瘴雾之气略有散去,陶逸之四周一望,隐隐可见一道水涧围着这山头,被那雾气重重包笼,苍苍茫茫,虽然只是一线之地,却似一天一地。“如今我已被你引至此,你待如何?”
姚青缃吃吃一笑,抛了那枝远去,只见那枝仿如穿云度雾而去,煞是好看。“我不想如何啊,你应该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如果我真的讨厌你,我就不会跟你在一了。”
陶逸之望定他。“这些话就别再说了。我现在只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
姚青缃又笑,道:“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
陶逸之点了点头,道:“是,你是早已告诉过我。只不过,我是被色所惑,看着你的脸便忘了去多想。”目光游移在姚青缃脸上,只见姚青缃笑得却有几分天真,几分得意,一张脸都像玉般发着光,美得着实是耀目。姚青缃却越笑越是止不住,直至笑弯了腰,陶逸之却也耐心等着。等他笑毕,方道:“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
姚青缃偏了头,道:“你想看我的真面目?”
陶逸之道:“想。”
姚青缃摇头,道:“就算我想让你看,也看不了。”
陶逸之道:“那你现在的模样借的是谁的?”
姚青缃一怔,蹙起眉头,想了起来。想了半日,道:“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还是在我修炼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不,不是人。我那时法力浅薄,也看不出他的真身,不过,我知道他不是人。我很喜欢他,所以就化成了他的样子。”
陶逸之眉头一动,道:“也是在这座山里?”
姚青缃侧了头看他,道:“对呀,我修炼便是在这里的。”
陶逸之的眼光定在他脸上,又转过头去看那水涧。半日笑道:“我也实在是太愚钝了。其实,根本不必你暗示,我从最初就应该很清楚的。”
姚青缃有些惊异,道:“为什么这么说?”
陶逸之道:“大凡精怪之物,修成人形后,总难免会被打回原形。只有一种精怪不会。那就是魍魉。”
“魍魉。”姚青缃反复地念了两遍,笑着点头道:“难得你知之甚详。唉,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忘掉自己是这东西呢。秉水泽山林之气而生,只是借了个好皮相而已。本来的样子,也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你也不必看了。”
陶逸之道:“即使我想看,也看不到。”
姚青缃道:“不错,我初修炼时是什么模样,便永远是那模样了。不论我想与不想,我一直都会是这样子了。所以,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
“桃瘴里生出的魍魉,”陶逸之喃喃地说,“我怎么就这么迟钝?竟然会忘了……”
姚青缃拍手笑道:“桃瘴里所生的魍魉,不是作桃妖,又该是什么呢?”
陶逸之道:“这里地势奇特,一道环型的涧,把这山头和外面隔开了。这山头,便是你的地方。而一旦离了那水涧,那外面的山头,便是你所不能去的地方。那个无底洞穴,想来便是你发现的一条捷径了……”
那苏蜀突然尖着嗓子道:“是我发现的。”
陶逸之一笑道:“老鼠最善钻营,此言果然无错。想来你知道了这条出路后,便常常悄悄离开。你想到那外面山上去,因为那里才有数不尽的仙草仙,修成正果的机缘会多得多。然而,你不敢去,你不能去。所以你便收了他们助你,若是事成,自然少不了他们的好。”
姚青缃听他说着,极是诧异。“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陶逸之道:“你答了我,自会告诉你。”
18
姚青缃道:“我想要的,是魑的血。有了魑的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谁也奈何不了我。这魑名为精怪,但实则是龙,非常物能比。他们同族群居,彼此感情厚,若是看到有同类在这里,他们不会不理的。就跟我不能到外面去一样,他们也不能上这里来。”
陶逸之叹道:“不错,魑是少有的极重情重义之物,若是见着同类在此,哪怕是拼了命也会来的。他们在这里会缚手缚脚,自然会沦为你掌中之物了。”
姚青缃道:“魑是我的天敌,就像猫于老鼠一般。我从未曾见过凡人身上,也会有这种天生的形似纹刺的魑。我一偶然间看到了你背上的魑,便知道可以用你来引真正的魑出来。”
陶逸之看着他,突然笑道:“青缃,你有没有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
姚青缃一怔,他早已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这个可能,但这个可能太恐怖,他根本不敢往下想。红袖已经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声音发颤地道:“你……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你是……”
姚青缃摇头道:“不可能,如果他真的是,我就不可能活到今天。”
陶逸之微笑道:“是呀,魑不可能不吃魍魉的。对魑而言,没有比魍魉更美味的东西。”
姚青缃道:“不错,魑对我们的血肉,是近乎贪恋的,为此肯不惜一切代价。”
陶逸之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青缃啊青缃,你真是傻。你也不想想,我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如纹刺的魑?”见姚青缃脸色陡变,陶逸之笑着接了下去,“如你所言,这世上,凡怪异之物,大为妖属。一个凡人身上,又怎会有魑的印记?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跟我一般,因为太巧合,所以你压根就不会往此去想?”
见姚青缃脸色更是苍白,陶逸之又笑道:“你也未免太过得意忘形了,你该比我更清楚,这桃瘴,乃是最凶险的一种瘴气。若是常人,早该昏晕了,我在这里,还好端端地站着呢。”
苏蜀,朱非几个都已经吓得魂不附体,陶逸之笑道:“寻常的妖怪我也是不吃的。只不过,我今天很生气,非常生气。所以,不要怪我毁你们的修行。这个世道本来就是这般弱肉强食,谁修为,谁强一点,谁就可以活下来。”
红袖觉得一阵冷风袭了过来,心中一寒,闭上了眼睛,只求速死。她并没有反抗,她知道跟魑去抵抗是无谓的,而且魑对猎物的狠毒她也是清楚了。但她睁开眼睛时,见身边已横陈了化成原形的动物尸体。再看看自己,竟然还是人身。陶逸之道:“我说过,冲你那句话,我放过你。”
红袖脚一软,便滑在地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了一眼姚青缃又看向陶逸之,眼中颇有恳求之意。陶逸之道:“你立即离开,不要再回来。”
红袖颤声道:“你对公子……他,他其实不是你想的那么无情……只是,他不懂……”她说得吞吞吐吐,陶逸之一笑,笑容里却尽是苦涩之意。“红袖,你要说的,我明白。你很聪明,你该知道,你离开,比留在这里要好。”
眼望红袖匆匆离去,陶逸之一回头,见姚青缃已退在山壁之上,尖利的山石擦过他的脸,擦出几道血痕,如同白玉上抹了嫣红的胭脂,艳得刺目。“你……你真的是……”
陶逸之笑道:“对呀,我就是你要对付的–嗯,人们都管我叫‘魑’。”脱下上衣,肌理结实的背上,一条无角蛟龙确是天然生就,而非纹刺而出的。
“我们似龙,却又非龙。跟你们所出相似,都在山中。我们偏好的就是吃掉魍魉。”陶逸之咂了咂嘴,“实在是美味,现在都想着那味道。上一,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我离开这里已有数百年,这味道却一点都不曾忘。”
见姚青缃退无可退,陶逸之却双手一撑,撑在山壁上,把姚青缃困在怀里。陶逸之几乎触着他的嘴唇,温柔地道:“不过,你的味道还有更美妙的地方。”
姚青缃脸色发青,那绝不是活人的脸色。陶逸之并不在意,一收手臂,把姚青缃圈至怀中,柔声道:“真是想不到啊……我不止一猜过你的原形,却再怎么也没想过,你会是个魍魉。”声音里微微带了怅然之意,“是啊,是我糊涂。若非魍魉,又怎会生成这等模样?……”
“你是我的天敌,也是死敌。大凡被你们逮着,下场都会非常凄惨。”
陶逸之贴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怎么会杀你?我喜欢你呀。”
姚青缃望他,惨然而笑:“猫会放过老鼠么?”
陶逸之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微笑道:“如果我是猫,你是老鼠,那么我会。”
他的话并没有减轻姚青缃的惊惧,姚青缃吓得魂不守舍,陶逸之是看得出来的。陶逸之对他看了片刻,突然似有所悟,笑了起来。“青缃,你曾见过你的同类被我们吃掉?”
姚青缃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呼,那已经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他本来也并不是人,只是有人的模样,人的躯壳。如此而已。
“很有趣也很难得的经验。什么时候的事?说来听听。”
姚青缃脸色青白,陶逸之却还不肯放过他,勾起他的下巴笑道:“怕什么,说呀?你看到的总不会是我吧?”
姚青缃颤声道:“你放过我吧……”声音几如游丝,陶逸之笑道:“我从来就没想把你怎么样啊。”
姚青缃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又吃了一吓地闪开。没想?陶逸之的眼睛活像是抓到老鼠的猫,闪着绿幽幽的光。猫抓到老鼠并不急于吃掉它,而是打算慢慢地戏耍,慢慢地玩。玩到老鼠精疲力竭为止。看着猎物极端的恐惧,是一种莫大的快感。
姚青缃道:“你一开始便知道。”
19
陶逸之道:“不是一开始。是慢慢地,不知不觉地知道了。知道你对我,虚情假意,只想骗我到此,要我的命。但我也未曾想到你会是魍魉,我是真没往那去想,因为太巧合,我反而从未如此想过。青缃……若我只是常人,此时已命丧你手中。如今,我可以要你的命,我到现在却还舍不得。”
姚青缃闭上眼睛。“你肯放过红袖,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跟你好歹也曾有……”
陶逸之一直态度平静,此时忽然暴怒起来,将他一把推开喝道:“闭嘴!”又强自抑制了怒气,冷笑道,“你是祸首,这群东西只是受你之命。按说,我连那几个都不该杀,莫说他们不配我杀,修炼不易,我也该讲究好生之德。只不过,我今日的怒火没发泄,他们做了你的替死鬼!”
姚青缃被他一推,摔在地上,垂头不语。陶逸之低头俯视他,姚青缃背对着他,整个人在轻轻地颤抖。一头乌黑的柔发拂在脖颈间,微微露出脖子上一片细致白皙的肌肤。像才结实的青桃,带着细细的绒毛。陶逸之心中怦然一动,小腹下有股热流冲了上来。
姚青缃还未反应过来,衣襟便被一拉拉开了。陶逸之咬着他的耳朵,低低地道:“既然认命,就让我再好好享受一。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他并不看姚青缃的脸,把他按趴在地上,姚青缃喘息着,他跟不上陶逸之毫不怜惜的动作。眼前的瘴气越来越浓,红如血雾,最后终于成了一片模糊。
陶逸之终于停了下来,把姚青缃翻过身来面对自己。姚青缃瞳孔涣散,眼角有几颗泪珠缓缓地滑下来,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渗了进去。陶逸之的心软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替他拭去了。
“我不吃你,你跟我走。”
这里的路并不好走。姚青缃几乎是衣不蔽体,头发散乱,脸色白得发青,跌跌撞撞地走着,已经走了几个时辰。陶逸之本可以不让他走得这么辛苦,但偏想让他不好过。姚青缃已经跌了几,手臂在山石上挂出了不少血痕,陶逸之只当是没看见。
“你如果走不动,我还要你这双脚来做什么?”
姚青缃又跌了一跤。他抬起头对着陶逸之呆呆地看,看了很久,惨然一笑道:“你也玩够了吧?你一开始便知道我的意图,却一直耍我耍到现在。要吃就吃,别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陶逸之淡淡一笑,道:“我是知道你来意不善,但也真不相信你会这么狠。下你开口之前先想清楚,不要说赌气的话。如果你请我来吃,我不会客气的。实话告诉你,青缃,我也真是饿了。这里是你的地方,那种气味让我很不舒服,我非常想喝你的血来提提神–就像是人喝酒来提神一样–或者,可以用你的手指头,或者耳朵,或者别的什么来下酒?”说到这里,陶逸之的眼睛,发出一种幽幽的冷光,碧莹莹的光。他不经意地舔了舔嘴唇,眼里的残忍与饥渴之意并不是假的。姚青缃浑身瑟缩了一下,不敢再说一个字。
这整座山头都被笼在桃瘴里,桃红色的茫茫一片,浓得近乎是血雾,根本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姚青缃猛地停住了脚步,回头有些胆怯地看了陶逸之一眼。已经走到山顶的最高,跟旁边的山头隔着一道涧。涧上云雾蒸笼,完全看不清下面的景致。
陶逸之忽然从他身后伸过手来,掩出了他的口鼻。“不要呼吸,我带你过去。”
姚青缃先是惊得脸色煞白,听他这般说,又放了心。他自然知道,这水涧里住的是什么。是魑,陶逸之的同类,他的天敌。
“你的味道太好,如果让他们嗅到,恐怕我也难分到你几块肉了。”陶逸之笑着说,像是戏谑,又像是讥嘲。他抱起姚青缃,姚青缃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眨眼间已经渡过了那涧。
姚青缃见陶逸之并没放下自己来,却是加快了脚步,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究竟要带我上哪里?”
陶逸之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到这里来?我是了你的心愿哪。”说着加快了步子。这边山头跟方才那边又大不相同,满山荔萝藤蔓,交错缠绕,说不尽的奇异草。这里本是姚青缃不惜一切想来的地方,但如今看在眼里,却是弥漫着一股阴森之意,隐隐地带着血腥味。
也不知在山里左绕右转地走了多久,赫然面前竟是一堵洁白光整的石壁。只见陶逸之在石壁上敲了几下,石壁竟自己缓缓开启,现出一个一人来高的大洞来。里面却是一片漆黑,但空气清新,显然里面还有别的通风之。
陶逸之一把将姚青缃抱了起来,笑道:“回家了。”
姚青缃看着里面一片黑暗,说什么也料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带到魑的巢穴来。陶逸之本可在黑暗里视物,当下便抱了姚青缃,往里面一步步走去。
姚青缃闭了眼睛,只觉七弯八拐了走了好一阵,终于被轻轻放在一柔软的所在,想是厚厚的兽皮。虽然闭着眼,也觉得有了光亮,想是陶逸之点了火。
“睁眼吧,你总不能闭上一辈子。”
一辈子?姚青缃打了个寒噤。难道陶逸之就打算把他一直这般困着?极不情愿地把眼睛睁了一线,又慢慢睁开了。这是个洞穴,布置得很是舒适。姚青缃向身下看了看,果然是躺在几块兽皮上。本来应该是舒舒服服的,他却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浑身都在冒着冷汗。
石壁上有一盏灯,是个圆球,里面没见着火把,也没见着蜡烛。就那样平白地燃着,只是颜色是一种惨绿色,姚青缃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2
“你知道你睡在什么上面吗?”
陶逸之正站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姚青缃依稀看到他手上拿着把明晃晃的匕首,不知道在割什么,割得哧哧哧的。又低下头,去看身下的兽皮,想伸手去摸,又缩回来了。
“那你知道那灯是为什么亮着的吗?”
姚青缃摇摇头。陶逸之已经把他要的东西割下来了,黑漆漆的一块也不知道是什么。他又把靠壁的一块石板搬起来,伸手到下面去摸。忽然发出一声欢呼,姚青缃看他拎起来一个坛子,想来里面一定是酒。
陶逸之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把姚青缃拉起来,拉到石壁上的灯前。“你仔细看。”
姚青缃皱着眉,但陶逸之按着他的肩头,他不想看也躲不开。那圆球是中空的,灰白色的,里面燃烧着发出光亮的,像是一根两头粗中间细的木棍,也是灰白色的。
姚青缃的脸色慢慢也变成了灰白色,终于发出了一声极叫,往后便退,却被陶逸之搂在怀里,逃不开。
“你想到哪去?回那兽皮上么?只要你有胆子再躺上去。”
姚青缃颤声道:“那是……那是……”
陶逸之笑道:“不错,就是从你同类身上剥下来的皮。其实也就是人皮,倒是柔软厚实得紧,比那什么虎皮的好得多了。”朝那盏灯扬了扬头,“这是砍下来的头盖骨,这种骨头我也收集了不少,用来点灯着实不错。”
姚青缃的脸就跟那头骨做的灯相隔不足寸许,听到这句话,一声惨叫,更是拼命挣扎起来。陶逸之笑着退回到了兽皮上,把姚青缃放在膝上,一边闻他发际淡淡的香气,一边笑道:“好了,不吓你了。饿了不?吃点东西吧。”摇了摇那坛子酒,道,“我藏了几百年的哦,喝一口,压压惊好了。”
把那酒坛子打开,顿时酒香四溢。陶逸之把酒坛凑到姚青缃唇边,姚青缃略略迟疑了一下,不敢违抛,只得仰脖喝了几口。那酒也不知道是什么酿的,虽然极纯,但却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姚青缃脸上虽然泛出了点血色,但却不敢再多喝一口。
陶逸之把那块割下来的黑乎乎的东西递到姚青缃唇边,姚青缃皱着眉,不知道是什么,也不肯吃。陶逸之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笑道:“我以前留下来的存货,用烟熏过的。还真不错,这么多年,都还没坏。味道好像还更好了。”
姚青缃喝酒喝得急,这时正往脑子上冲,原本并不在意陶逸之的话。突然脑子里闪出个念头,盯着陶逸之手中的食物,刚刚有点血色的脸颊,又成了灰白色。
陶逸之笑着,道:“这反应快,没错,也是你同类的肉。”见姚青缃脸上闪过了一丝松口气的表情,笑了笑道,“怎么?庆幸自己没吃?”
他语气里带着点什么东西,让姚青缃有点疑虑地瞅了他一眼。姚青缃浑身猛地抖了抖,缓缓把眼神移到了一边的酒坛上。
陶逸之笑着把酒坛捧起来,仰起脖,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姚青缃听着声音,知道酒坛快要见底了。陶逸之却不喝了,放下酒坛,笑着道:“想不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姚青缃犹豫着,他当然知道不看比较好。陶逸之却似乎并不想放过他,笑嘻嘻地把他拉到灯下,把酒坛直直地对向了他的眼睛。
姚青缃看清了坛底的物事。
这他连叫都没叫出来,伏在一边,呕吐起来。陶逸之好心地帮他拍着背,低低地笑道:“你知道么,你们身上,眼睛跟舌头可是特别美味的。所以我上抓到你的同族时,先就把他的眼睛挖了出来,舌头割了下来,用来泡酒。这酒的味道,我想了几百年了。”见姚青缃已经吐得苦水都出来了,把他扶下放平,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分你喝两口,我够不够意思?嗯?”
他的手一触到姚青缃的脸,姚青缃就像是被蛇咬了似地向后退去。陶逸之笑道:“小心啊,后面可是你同类被剥下来的皮。”
姚青缃抱住了头,拼命地摇。一头浓发自他指间泻下,陶逸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却没了笑容。
“青缃。”
姚青缃不再摇自己的头,安静了下来。但不抬头,也不回答,只是发抖。
“青缃。”陶逸之又叫了一声。姚青缃还是不说话,只是不易觉察地把自己更蜷紧了些。那模样活像一只落进猎人手里的小兽。
陶逸之有点不耐烦。“青缃,别让我说下一。”
姚青缃终于抬起了眼睛。他眼睛里满是恐惧,和绝望。以及无助。蝴蝶落入蜘蛛的网里,或者一只小鼠被猫的利爪抓住时,就是这模样。已经不企求逃脱,只是无望的恐惧。
“把手伸出来。”
姚青缃的手本来缩在袖中,听到陶逸之的话,只得一点一点地伸了出来。陶逸之握住他手腕,见他右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笑着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玩着那玉似的几根指头,笑道:“你知不知道,你们身上最美味的地方是哪里?”
姚青缃口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想逃开,手却被陶逸之捉得牢牢。陶逸之把他的手放到自己口边,吮着他的手指,仿佛在品尝什么无上的美味。
“就是这里。”
他唇舌的动作非常轻柔,姚青缃却恐惧得面无人色。终于勉强挤了一句话出来:“逸……逸之……”
陶逸之挑起眉头,笑着对他看。“我还以为你吓得连我的名字也忘了。”
“逸……逸之,你要吃我,先杀了我,再……”
陶逸之笑出了声,在他的脸上拧了拧,道:“小傻子,你几时听说过我们吃你们的时候,会先杀了你们再吃?就是要活着的,一点一点地吃,慢慢地吃,才是最大的享受。因为……”陶逸之的眼里,忽然露出一种奇特的血光,“因为那时候,魍魉是最鲜活的。才是最最美味的佳肴。”
姚青缃已经恐惧得几乎发疯。
他听说,一个魑,吃一个魍魉,至少会上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妖怪,本来就比人类的生命力来得强。
那已经不能算是“吃”,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非常优美的享受方式。
21
陶逸之已经把那柄匕首拔了出来。蓝汪汪的刀刃,锋利得让人心寒。
陶逸之一手托起姚青缃的脸,一手握着那匕首,匕首的寒气扑面而来,姚青缃甚至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头发寸寸断落。
“你记得吧,青缃,我一直说,你身上最美的,就是这双眼睛。”
陶逸之柔声地说着,那股寒气在姚青缃的眼前回旋。“睁开眼睛。”
姚青缃用力摇头。陶逸之笑了起来,“那我就先割你舌头了。”用力在姚青缃下巴一捏,姚青缃就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口。
姚青缃绝望地等待着冰冷的匕首探进自己口中,割掉自己的舌头。
但他等来的是一个炽热的,柔软的而且很熟悉的东西。
陶逸之缓缓离开他的唇,姚青缃大大地睁着眼睛,对着他看。
陶逸之摇头,叹息地笑:“我教了你这么久,还是没教会你在接吻的时候闭上眼睛。”
姚青缃还是瞠视着他,那柄匕首,已经被陶逸之扔到了一边。陶逸之双手托起他的脸,在他脸上轻轻吻了吻,道:“傻孩子,我是吓你的。我怎么忍心把活生生的你这么一点点地吃了?”
姚青缃还在发抖,陶逸之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青缃,你听好。我不会吃你,虽然你的本意是要害我。我是真心喜欢你,但我不能容许你再一的背叛。你最好给我乖乖地呆在这里,听我的话,我说什么就做什么。否则,”陶逸之托住他下巴的手,忽然用力一拧,疼得姚青缃几乎掉下了眼泪来,“我不会原谅你。”
陶逸之放开他,道:“你呆在这里,我出去给你找点吃的。”
姚青缃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陶逸之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姚青缃颤声道:“让我离开这个地方吧!”
陶逸之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嘴角,道:“你就好好地看看你同类的下场吧,除了我刚才给你看的和你吃下去的,还有很多。你可以慢慢地适应一下。”见姚青缃嘴唇惨白,心中终是不忍,又加了一句道,“不是我不想带你离开,只怕出了这里,我也护不了你。”
见姚青缃在石台上左挪右移,生怕触到那兽皮,陶逸之冷冷地道:“这整块石台都是用骨头拼起来的。”
不理会姚青缃的害怕,陶逸之一手把他拖了起来,另一手转动了石壁上一个手柄。只见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是间小小的石室。
姚青缃定睛一看,只见石室里,生满了一种通体雪白的藤蔓,纵横交错,连石室底也厚厚地交织了一层。只是那藤蔓上生满了小刺,连刺都是白的,看着着实诡异,那本该是素洁的白看来却妖艳得出奇。
“那是……那是……”
陶逸之面无表情地道:“把衣服脱掉。”
姚青缃惨叫道:“你把我杀了吧!”
那种藤蔓是魍魉的克星,一旦那小刺刺入体内,就会慢慢吸尽精血而亡。藤蔓本是雪白,吸尽血时会变成血一样的鲜红。且那藤蔓本是剧毒之物,莫说通身刺入便会剧痛无比,那毒素渗入体内,更会痛得死去活来。
陶逸之更不与他多说,三下两下把他衣衫撕去,把他一扔便扔了进去。那些藤蔓顿时如同鬼魅般朝他卷来,立时缠绕在他身上。从脖颈,双臂,腰腿一直到足踝,那藤蔓像活的般直往姚青缃白皙如玉的皮肤里刺,顿时藤蔓泛起了一种极淡极淡的粉色,宛如桃初开时的色泽。
“你该知道这种藤蔓吧?这是桃瘴里所特有的毒物,一旦缠上魍魉,就舍不得放开了,倒跟我们很是类似。”
陶逸之转身向外走去。“这里只有我能进来,若我有个闪失,你会慢慢被这桃藤折磨至死。相信我,这个过程是很慢的。以前,我曾经捉到过一个魍魉,我慢慢地吃了他一年,我在不吃的时候,就把他扔在这里面,让他慢慢失这种苦。凌迟也不过千刀三日,跟这可是无法相比的。”
陶逸之回来的时候,姚青缃已经疼得昏迷了过去。陶逸之伸指在桃藤上一弹,桃藤立即退了开去,那刺退出皮肤的疼痛,让姚青缃醒了过来。
陶逸之笑道:“自己过来。”见姚青缃疼得脸色发灰,又道,“过来,我帮你止疼。”
姚青缃早已疼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只求止疼,慢慢挪了过来。陶逸之笑道:“桃藤怕的是我们,它的毒素,也只有我们的精气可以消减。”见姚青缃睁大了一双迷迷茫茫的眼睛对着自己看,满眼的水气,心中更是大动,眼光在他身上掠了掠,只见姚青缃几乎是半跪在自己跟前,一身玉石般的肌肤上,密密的渗着鲜艳的血点,妖娆之极。胸前两点也有鲜血渗出,显然已是肿涨,比往日看更是娇艳,忍不住伸了手,在他胸前用力掐了掐。姚青缃也不知道叫疼,只还是对着他呆呆地看。
“还没听明白么?”
姚青缃竭力想着陶逸之的话。陶逸之已经解了衣服,露出赤裸的结实的胸膛,线条完美得无懈可击。
姚青缃慢慢爬到陶逸之面前,双腿绕在他腰间,手臂搂住他脖子,对着陶逸之已经勃起的分身,缓缓坐了下去。
陶逸之倒不防他这般直截了当,心里也存了恨意,明知道姚青缃会受伤,也不理会,双手还搂了他腰,发了狠地助他一臂之力。
姚青缃一声哀叫,后穴几乎是立即被撕裂了。陶逸之顿时觉得腿间一片潮润,温热的血很快地流了出来。
他心里一软,便想把姚青缃放开。姚青缃却搂紧了他脖子,一阵提腰扭臀地摆动,口里喃喃道:“我疼……”
陶逸之一怔,方想起他下身的疼痛,决抵不过身上伤口的疼痛,一时间倒觉得有些后悔了。但他的欲望早已被姚青缃挑了起来,姚青缃又从未这般主动,脑中一热,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在他体内一直猛力的乱冲乱撞。姚青缃虽然下身一阵阵地钝痛,但身上小刺的疼痛却越来越轻。
22
姚青缃最后浑身无力地倒在了他怀中,仿佛没了骨头似的。虽然知道陶逸之是什么,但至少他现在还是看惯了的样子,也比去跟那骨头为伍地好。陶逸之觉着他在发抖,笑道:“怎么?你知道我是什么,还敢来亲近我?”
姚青缃把头埋在他怀里,陶逸之只觉得顷刻间胸膛便被湿了一大片。知道姚青缃在哭,心更是软了,一手搂了他躺下,道:“睡吧,有我在这里你至少可以少受点罪。我白日里都要出去,你就跟这里的藤作伴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姚青缃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最后昏昏沉沉地在他怀里睡了过去。日里陶逸之一回来,姚青缃便主动伏到了他身边。陶逸之知他是伤口疼痛,他本来把姚青缃扔到桃藤里,一是怕他逃走,二是为了泄愤,却不料到换来的却是姚青缃伏贴之极的乖顺。
几乎不用陶逸之说什么做什么,姚青缃都会主动摆出他所要的姿势。陶逸之对他的欲望被挑逗得有增无减,但看到姚青缃太过温顺,怯生生的模样,疼也不敢叫一声,陶逸之又觉得心疼了。
“好了,是我不好。”陶逸之伸手去触那藤,手过一一地枯萎。收回手,又把姚青缃整个人搂在怀里。“看,他们不会来折磨你了。都死掉了。”
陶逸之把一个竹筒递到姚青缃唇边,见姚青缃吓得立即往后缩去,叹了一口气,道:“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保证不是……”停了一下,道,“放心,我不会再吓你了。把你吓傻了,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姚青缃小心地嗅了嗅,一股桃香味,知道是用桃子榨烂的汁。借着火光细看,清澈暗黄,心里放下了大半,早已渴了,一气喝了半筒。
陶逸之一手搂着他,一手在他脸上摩挲着,姚青缃偷眼去看他脸色,觉得平和,大了胆子道:“逸……逸之,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陶逸之淡淡地道:“现在不行。”
姚青缃顿时丧了气,又不敢再说。陶逸之见他嘟了嘴,模样好生可爱,忍不住在他身上又揉又搓起来,只笑道:“你现在想出去?我的族人可是闻到了你的味道,到在寻你呢。若是找到了你,几个人来分着吃,样更是多,要不要试试?”
见姚青缃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陶逸之又点了点他鼻尖,笑道:“你呀,就最喜欢自作聪明。你再机灵又能怎么样?我就是你的天敌,你注定了就是要被我吃的。”
姚青缃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却笑得眼里都泛起了一片桃的水色,看得陶逸之有点发怔。“第一见面的时候,不就让你吃了么?”
陶逸之一笑,这话说得要反驳倒也无从驳起。只道:“罢了,我也吓够你了,你也吃了不少苦头,你骗我我也不追究了。等这里清静了,就离开吧。莫说你呆着受不了,在外面的世界住得久了,我又哪里住得惯这等地方?”
姚青缃低声道:“你打算一直带着我?”
陶逸之瞟了他一眼,见他神情黯淡,却不是装出来的。心下不快,硬了声音道:“难道你就真那么讨厌我?”
姚青缃声音更低,幽幽地自石壁回响起来。“那倒不是。只是……只是你毕竟是魑。我们毕竟是天敌……说不定哪天,你就会把我……把我……把我……”连说了三个“把我”,却嗫嚅着说不下去。
陶逸之大笑了起来,拧着姚青缃下巴,摇头道:“你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妖精。”
姚青缃不乐意了,大声道:“我也已经快两千年了!谁是小妖精?”
陶逸之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调笑道:“谁说你不是小妖精了?”一只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从东摸到西,“还是个迷死人的小妖精……”
“你……还没回答我呢……”
陶逸之见他固执,心里似乎就怕着自己把他吃掉了,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不会吃你,你放心好了。”心里却在埋怨着这个生得风情万种实则却丝毫不解风情的小妖精,话还要自己怎么说?自己对他难道还不够好,居然还要向自己最疼爱的人去一再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不会吃掉你”?一再保证,姚青缃方才勉勉强强地信了,搂着他又睡了。
姚青缃一觉醒来,只见陶逸之双目幽幽地对着自己望,那眼神很是奇怪。忍不住问道:“怎么不睡了?”
陶逸之微笑道:“睡不着。”
姚青缃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陶逸之道:“我怎么看你了?”
姚青缃迟疑了一下,缓缓道:“你看我的样子,好像你……曾经爱过我似的。”
陶逸之笑道:“我本来便是爱你的,当然该这么看你了。”
姚青缃道:“不……是曾经……爱过……不是如今……”
陶逸之朝他挪近了些,摸了摸他的脸。“真是孩子话,什么曾经又如今的?睡吧,别说些傻话了。”见姚青缃仍然盯着自己不放,笑道,“青缃,你这是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姚青缃道:“是你看上去奇怪。让我……很不安。”
陶逸之笑着摇头,道:“没什么,不要胡思乱想。只不过睡不着而已。想起了……一些事。”
姚青缃笑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陶逸之轻叹一声,道:“从前修炼时的事。”
姚青缃一听到这个精神便来了,一钻钻到他怀里去,笑道:“我要听,你讲讲。”
陶逸之盯了他一眼,道:“你不怕?”
姚青缃摇摇头,道:“我已经跟你在一起了,要怎么样都由得你了,我没什么好怕的了。”
陶逸之淡然一笑,他最近总是这样笑,笑得很远,远得让姚青缃几乎觉得害怕。“青缃,告诉我一件事。”
姚青缃道:“什么事?”
陶逸之盯着他,地看。“你是怎么修成这副模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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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青缃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突然笑了起来。“我们修炼,与一般的狐鬼精怪有些不同,这你应该是很清楚的。”
陶逸之点头。“据说魍魉在修炼之时,是要凭运道的,若是遇不上合适的形容,就永世只能是个影子,无法修成实体。”
姚青缃涩然道:“影子?我们连影子都不是。魍魉魍魉,只是影子之外的一层淡影。看到天上的日光麽?日光将人的影子在地面拖长,有时会有双影,我们便是外面那层淡影。所以能修成血肉之躯不知要多少机缘巧合,就算修成血肉之躯,十有七八也会被你们给吃掉。”
陶逸之接口道:“所以你就想要魑的血,你想要什麽都不怕,永生不死。”
姚青缃坦然道:“不错。”
陶逸之一笑,笑容中颇有冷嘲之意:“永生不死?你以为这是好事?”
姚青缃道:“凡修炼之物,莫不以此为修炼的目的。这若不是好事,那什麽才是好事?”
陶逸之不再争辨,只道:“你继续说。”
姚青缃道:“那时我既未有实体,所修年数也尚浅。我记得,那时候这座山还是一体,并未有中间那条水涧将这座山分成两半。山里青翠碧润,鸟兽极多,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叹了口气,道,“那时候,这里也没有你们,我们也不用那麽担心害怕。”
陶逸之道:“後来呢?”
姚青缃道:“一个月圆之夜,我见到一个青衣男子,在月下吐纳。一朵白色的莲在他手中,一瓣瓣地舒展,就像月光的颜色一般。那时候,我都看呆了。”
陶逸之道:“所以你便化成了他的模样。”
姚青缃道:“我们与普通妖物不同,若是在修炼之时化成了谁的模样,便永远是那般模样了。即使失尽法力,或者是丧命,也会是这个模样。”
陶逸之沈默了很久,道:“这座山,历来是修仙之所。你可知道你所见的青衣男子是什麽吗?”
姚青缃抬起头。“已经过得太长久。千年之前,我如何记得。”瞟了一眼陶逸之的眼睛,又避开。陶逸之的眼睛里,清清澈澈地映出自己的形容。“我只知道,他一定不是人。凡人不会有那种美。我似他,但我不是他。即使他是妖,也跟我这等有影无形的魍魉不同。”
陶逸之微笑,喃喃道:“那是自然,桃争春,烂漫娇丽,怎能比寒玉清冷?……”
姚青缃并未听清他在说什麽,只又说道:“我还记得,他身边有个人陪著他。”
陶逸之笑道:“是麽?”
姚青缃点点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侧过头,想了片刻道,“有一日,山里起了很浓的雨雾。听比我年长的那些魍魉说,这里已经很久不曾有雨雾了。以前曾有过,是翠色的,浓润晶明。听他们形容得美极,只可惜我无缘一见。那一天,天上雷声轰鸣,闪电不断,地裂山摇,这座山被分成了两半。外边一圈的山上,依然是山青水秀,奇草琼。这里面的山却是寸草不生,如同死地。中间相隔的就是那条水涧,从那时开始,水涧里就有了魑。”
陶逸之一笑,笑容中却有凄冷之意。“听来仿佛是天河,隔了牛郎织女,隔河相望,永不相逢。”
姚青缃反驳道:“不是永不相逢,每年七夕是有喜鹊搭桥的。”
陶逸之又笑。“七夕,对,我还忘了有七夕。”他笑容里极是凄清,姚青缃只看得一阵寒意入骨,道,“你……你是怎麽了?”
陶逸之见他不自觉向後移了移,又笑了,道:“你也会知道这些。”
姚青缃一扁嘴,道:“自然知道,我在外面也呆了不少日子了。我知道凡间之人也会在七夕焚香祷告,乞巧求福……我看了很多书的……”
陶逸之一笑截断他道:“那不过是一群俗人的痴心妄想罢了。青缃,莫非你也信?”
姚青缃道:“信?信什麽?”
陶逸之摇摇头,不再说话。姚青缃却还沈迷在方才所讲的那个故事里,幽幽地道:“传说,他们……不,你们是来到这里守护著涧底的宝物,不让人来拿走。”望著陶逸之,道,“涧底真有宝物吗?”
陶逸之笑了。“有。”
姚青缃两眼放光,道:“什麽宝物?”
陶逸之又笑,姚青缃觉得他的眼睛似乎也被雨雾润湿了似的。“一块玉。”
姚青缃道:“玉?什麽玉?”
陶逸之不答他的话,只恍恍惚惚地道:“只可惜,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见了你之後,才慢慢地想起来。”
姚青缃奇道:“为什麽是见著我?”
陶逸之不回答,道:“天亮了,我出去了。”伸手在石壁的一个石槽里取出一个玉瓶,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转身出去。姚青缃一个人被扔在那里,好生不快。这几日陶逸之来去都带著这个玉瓶,姚青缃闲极无聊,早已太为好奇,一心想偷来看看。晚来,见陶逸回来,又把那玉瓶极是珍重地放在石槽里,一双眼睛便一直在上面溜。陶逸之瞪了他一眼,道:“你敢动一下,我就拆了你的骨头。”
姚青缃只得乖乖地回到他身边,陶逸之每对他发作後都会心生歉疚,照例是又哄又亲的。两人亲热了一时,姚青缃只叫累,便靠在他怀中睡了。陶逸之不知怎的也觉得疲倦,便也合了眼。
一睁开眼时,身边却不见了姚青缃。陶逸之皱眉,他不奇怪姚青缃会逃,但担心的是这里危机,怕他走不了多远便会被逮住活活吃掉。忽地忆起昨夜姚青缃不住偷瞟那只玉瓶,心中一寒,抬头一看,那个玉瓶已经无影无踪。陶逸之怒极,翻身便坐了起来。
他找到姚青缃并没多少时间,姚青缃就在不远一桃林里。那玉瓶上有封印,他正拿在手中查看,想要设法打开,见陶逸之追来,吓了一跳,却也不是如何惊慌。只垂了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
陶逸之却根本不听他解释,一手已掐在他颈间,咬牙道:“我对你一再容忍,你却从无一丝真心。你想要的,一直是我的命!”见姚青缃被掐得脸色惨青,呼吸不得,喝道,“你不配要这个模样,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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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间加力,若非是有所顾忌,早已把他的颈骨一折两断。终是不忍,放了手,姚青缃跌在地上,足足过了一柱香时分,他的脸方才渐渐鲜明,不复像刚才似蒙著一层雾般模糊不清。
“若非你长了这张脸,我早就要了你的命!”陶逸之脸色也发青,冷冷地掷出这句话来。姚青缃险些被他震得魂魄散尽,好不容易才定了下来,蜷在一边喘息不止。听了这话,姚青缃结结巴巴地道:“什麽……你……你说什麽?”
陶逸之道:“你知道这东西有什麽用?你连是什麽都不知道,就干冒奇险想偷走?”
姚青缃嗫嚅道:“我……我知道这是你们守护的东西,一定是宝物……所以……”
陶逸之冷笑道:“一不做,二不休,逃了还要偷东西?姚青缃,算你狠!”
姚青缃见他怒火冲天,低声道:“我……我真不是要偷……我只是想看看是什麽……”陶逸之越听越怒,一手又已掐住他脖子,姚青缃用力掰他的手,颤声道,“你……你明知……我跟这个躯壳是分不开的……若强要我走……我会……”话未说完,已被掐得说不出话来,陶逸之恨恨地道,“会怎麽样?会死?那你就给我去死!”
只听姚青缃一声惨叫,声音却似乎远在天边似的。一声脆响,却是一枝桃从桃树上生生折断,跌到了陶逸之的脚边。姚青缃整个人便往後倒,陶逸之慌忙伸手扶他,一阵冷风骤起,把那枝桃飘飘悠悠地向山涧吹去。
陶逸之微一迟疑,想飞身过去,却又放不下手里的人。这一迟疑,桃已飘落了下去,云雾,看不分明。
“救我!”
姚青缃的声音依稀在他耳边响起,陶逸之不知道那是出於自己的想象,或是真的姚青缃在求他相救。本待不理,一抬头却看见满山遍野的桃开得灿烂,一瞬间竟忆起初起姚青缃时,那漫天纷飞的瓣,和那一缕悄悄钻进心底的春风。
陶逸之终究放了怀中的躯体,飘身到了水涧里。那枝桃正在水面上打转,陶逸之伸手拈起,竟恍惚是在当日初见从红袖手上接过时,那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一时间竟有些茫然之感,不知今夕何夕。桃瓣轻颤,浑如昔日姚青缃在自己怀中那如春风般的颤动。
回到山间,陶逸之砍了一根竹子,盛了些清泉,把桃枝插在里面。一转回头,姚青缃还躺在那里,面色如生,唇色红润,看来像是熟睡,只是没了呼吸。陶逸之把他轻轻抱起,放在一块青石上,将他头发理顺,衣襟抚平。然後便握了他双手,痴痴地对著他看。
这一看直看到日落西山,陶逸之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然全黑。叹了口气,一手把姚青缃抱起,一手端了那插的竹筒,回了洞里。
“救我……”半夜时分,低微的声音又在陶逸之脑子里回响。陶逸之烦极,坐起身来,喝道:“别叫了!”
姚青缃的声音却挥之不去,一直回荡,仿佛是在对著他耳畔低语。“求求你,让我回来……求求你……”
陶逸之冷笑道:“让你回来?不知道你下会不会趁我睡梦里把我杀了?”
“如果你七日内还不肯让我回来,我……就不会有我了……”
陶逸之笑道:“世上本无青色的桃,世间也本来没有姚青缃。本来就无,又何谈有?”
转过头,去看那依然沈静的躯体。他的眼神,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陶逸之自然知道,七日七夜後,他若还不让姚青缃回来,便会魂飞魄散。姚青缃本不信陶逸之会如此狠心,但随著一日一日过去,陶逸之却只一直痴痴看那已无生气的躯体,瓣也一瓣瓣开始枯萎。
“你留一个空壳作什麽?”
中还有一抹影子尚未消逝,姚青缃并不甘心。陶逸之每当夜人静的时候,就会听到姚青缃的声音在自己脑子里响。“让我回来,我不要这麽死!为什麽你宁可要一个空壳,也不要我?为什麽?这张脸究竟是谁的?”
陶逸之在喝酒。喝了很多,烧得心发烫。到交更时分便是七日七夜了,现在,还能选择麽?
粉色的瓣,青碧的叶,一点一点的飘落。
“我的名字叫姚青缃。”
含著笑的声音,像夹著春雨的风,足以熨贴人的心。
陶逸之把头埋在手里。又是幻觉麽?为何跟姚青缃初见之时的情景,驱之不去?为什麽?
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部灌完,陶逸之把那枝扔回到姚青缃身上。只见一股青烟一窜,过得片刻,姚青缃的睫毛开始微微颤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除了未散尽的惊惧,竟有一丝藏不住的妩媚和得意。
“你……你最後还是不忍心……”他的声音很低微,但却隐隐带著快意。陶逸之此时听到他这语气,更是恨极,也不知道是恨姚青缃还是恨自己?恨恨地道:“如果你不是化成了这副模样,我一定捏碎你的骨头!”一把拧住姚青缃的脖子拖了起来,姚青缃一声惨叫,觉著陶逸之并没使力才惊魂方定,只听陶逸之对著自己,一字字道:“你再敢用这种语气说话,就别想再活命!”
顺手把姚青缃用力一掼,姚青缃撞在石壁上,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揉了一把眼睛,已经看不见陶逸之的身影,知道这又捡回了一条命。
陶逸之冲出去,一拳砸在一株老树上。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不应该有所犹豫的,而我不仅犹豫了七天七夜,我还作了这样的选择?陶逸之伸手摸索著怀中的玉瓶。冰冷的玉质,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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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青缃复原之後,陶逸之却有些躲著他。常常连晚间也不回来,留姚青缃一个呆在洞里闷得发慌。他这些天有些恍惚,有一日竟将玉瓶忘在了洞里。姚青缃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趁著陶逸之出去的功夫,偷偷去拿到了手中。还未打开,便听到有人声,忙想放回原,却不小心一绊,玉瓶脱手飞出,在石壁上磕成碎片。里面装的竟全是玉的碎屑,随著玉瓶的碎片落了一地。陶逸之听到声响,冲进来一看,整个人似乎都结了冰似的。
满地寒玉碎屑,像是剜了他的心一般。他想也没想,一掌朝姚青缃挥过来。
“谁让你动的?!”
姚青缃被打得好一阵子什麽都听不到看不到,眼前发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陶逸之站在当地,慢慢冷静下来,看到姚青缃缩在一边,两眼无光,心中颇感歉疚。自去一点点拾那满地玉屑,不再理会他。姚青缃呆呆看著,只觉得冷,透了骨的冷,比方才触到那寒玉时更冷百倍。
那玉屑众多,直捡了几个时辰,陶逸之也并不嫌烦,一点点地仿佛是在把生命集起来似的。姚青缃半边脸肿得老高,火一般烫,也不敢说一声,只悄悄抱膝坐在一边。忽然看到脚边有颗极小的玉屑,便捡了起来,正想递过去,陶逸之一声怒喝:“我叫你不要碰的!”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又落在姚青缃脸上。姚青缃呆了半日,慢慢笑道:“也好,这下两边脸都一般肿了。”把那玉屑抛到陶逸之手心里,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只知道那是你心上的宝,我就是根草。”说罢一扭身倒下睡了,背对著陶逸之,再不说话。
陶逸之怔怔看著手里的玉瓶,又去看背对著自己的姚青缃,一时间心中翻腾,竟回不出话来。
姚青缃睡到半夜,忽觉得陶逸之的手臂搂在了自己腰上。一扭身闪开了,更往石壁靠去。陶逸之又向他贴近了些,姚青缃又往後躲。
陶逸之笑了笑,用力把他扳过身来,吻了吻他额头,道:“怎麽?生气了?”见姚青缃闭著眼不开口,眼角犹有泪痕,便轻轻吻了去,柔声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你只管打回来便是。”
姚青缃木然道:“我如何敢打你?一个惹得你不快,又不知道你会怎麽折磨我了。”说到这里自觉伤心,紧咬著嘴唇不语。
陶逸之道:“你定然想问,那寒玉碎屑是何物,我竟会为此小事,对你这般?”
姚青缃道:“有什麽问的?我连这死物都不如。”
陶逸之脸色一沈,道:“青缃,你不要说这赌气的话。你真认为这寒玉是死物?”
姚青缃沈默不语。他也已修炼多年,一眼便已看出这寒玉绝非凡品,碧色晶莹,虽已碎成千片万片,但依旧灵气流动,宝色不减。
“青缃,你想听故事吗?”
姚青缃本要点头,忽觉陶逸之语气极是凄凉,眼中一缕笑意也近於凄绝,便摇摇头。“我不想听。”
陶逸之微笑,却抹不去眼里那伤感之意。“青缃,你很聪明。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好。但有一点你记住,这块玉曾救过我的命,所以,我才这般细致地自涧底收集起来。你明白了麽?”
姚青缃这才知道,这些时日陶逸之每日清晨即出,日落方归,原来一直是在水涧里找寻这块玉的残屑。想著不由觉得惊痛,这玉屑在涧水里,这一点一滴寻找,需要多大心力?又得要多少耐心?或者是……多少情意?
陶逸之抚著他的脸,温言道:“还疼吗?”
自然是疼的,那两巴掌陶逸之可没省力。姚青缃听他轻言细语这般一说,心中一酸,死咬著唇不开口。陶逸之把他拥进怀里,道:“以後不会了,你放心。你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怎麽样。以前……只是跟你玩笑,今後,你好好跟著我……”
姚青缃却觉他最後一句话刺耳,自他怀中挣脱出来,道:“好好跟著你?什麽叫好好跟著你?”
陶逸之不防又刺著他了,诧异道:“又怎麽了?”
姚青缃道:“你为什麽成天长吁短叹的?”
陶逸之一怔,失笑道:“我有吗?”
姚青缃道:“你自己去照照看,瞧你那样子,仿佛我欠了你祖宗十八代似的。一看到我,勉强要装出副笑容,骨子里却是一副恨不得把我吃了的表情!”
陶逸之笑道:“我本来就恨不得把你吃了,这有什麽?”
姚青缃道:“你知道我的意思。这个身子本来就是我的,你似乎觉得不该是我的?”
陶逸之变了脸色。“青缃,别再说了。”
姚青缃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你若能收齐这寒玉的碎屑,再多寻些仙丹灵药的,或者能让这寒玉的主人活过来。那时候,你必须要给他找个躯壳。所以,你明知道这个身子是我的,却硬要我走,置我的死活於不顾。你是想把我的身子给这块寒玉!”
陶逸之终於忍耐不住,大声喝止道:“够了,青缃!若早知你这般不知好歹,我就真应该任你元神散尽而不管不顾,留著这个躯壳来给这寒玉的主人!”
姚青缃痴痴地望著他,终於淡淡一笑。幽幽地道:“你总算是说了真话了。原来你一直不杀我,不吃我,留著我,甚至宠爱我,全部的意义都仅此而已。难怪你一直说,姚青缃从来都不曾存在过,原来……姚青缃对你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陶逸之放缓了声音,低声道:“青缃,寒玉已不可能集齐,我只是尽人事罢了。你不用害怕,更不必有这些无谓的担心。”
姚青缃笑道:“如果能呢?如果能,你会怎麽做?”双目注视著陶逸之,见他答不出来,却仰起头对他一笑,笑容如水。“也罢,你什麽时候要,你就什麽时候拿去。我不能反抗,只能随你了。”
陶逸之苦笑道:“怎麽会?青缃,别胡思乱想了。”姚青缃却不理会他的话,双臂已经缠上了他的腰,陶逸之略略僵了一下,并没推开他。姚青缃笑道:“你好些天都没碰过我了,不会对我厌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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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缃,青缃,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姚青缃在他怀里低低而笑,声音甜腻地道:“我不是人。我怎么会是人?你问得真是可笑。”
陶逸之低下头去吻他。“是,我说错了。我常常都会忘记,我也不是人。我发现我比较适合当个普通人,凡间比较适合我。在这山野里,我呆不惯。”
姚青缃的手在他腰间不安份地动,吃吃笑道:“你一直都在人间?”
“自从修炼到可以离开的时候,我便很少回来了。当初遇到你那里……确是我的家。我在那里已经住了不少时日了。”
姚青缃笑道:“不老不死,旁人就不会起疑心?”
陶逸之也笑。“我在同一个地方,不会住太长的时间。在常人中过久了……加上你又刻意隐藏,我只闻到桃的香味,却……唉,我真是被你迷惑了,我见到你的时候,就一直想,怎么如此眼熟。就仿佛是我的一部分似的,那么自然地溶到了我的生命里。仿佛一直都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似的。”
姚青缃道:“没有分开过?我们曾在一起过?”
陶逸之黯然。“不是你。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我也什么都忘了,直到有一天,我在梦里惊醒,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姚青缃睨着他,似喜又似嗔地道:“想起来了?记忆鲜明,心痛不减?”
陶逸之道:“不。”
姚青缃奇道:“不?”
陶逸之微笑道:“你不懂的。”
姚青缃一撇唇道:“你说都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陶逸之微微苦笑,隔了半日方道:“你见过古画吗?”
姚青缃道:“见过。不过我不会画。以前挂我墙里的都是托人画的。我想一个魍魉也用不着去学琴棋书画,你对我的兴趣也不在于此。”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倒惹得陶逸之一阵好笑。捏了捏他鼻子,道:“我对你身上哪里都有兴趣,”又在他双腿间捏了一把,“对这里兴趣最大。”看着姚青缃脸红如桃,笑容却已收了。“一幅画,方画出来的时候,是色彩鲜明,栩栩如生的。等到过了几十年,画的颜色便会慢慢淡掉,褪去,纵然还能看出轮廓,却也是模糊不清了。甚或,再过长久些,连画纸都会发黄,残破,风化。最后,说不定会化成灰了。”
姚青缃道:“越古的画,才越有价值。人们才会更珍惜,更加意地小心珍藏。”
陶逸之道:“再珍视,再小心翼翼,总归是老了,旧了,残了。况且,太过珍视,便会更加小心,连触碰都不敢。那这幅画还有什么意义?”
姚青缃想了半日,道:“它还在,便是它的意义。”
陶逸之微笑了,道:“对,还在便有意义。哪怕都碎成片片,也还是它。”见姚青缃眉尖微蹙,眼神如泣,那模样极是动人,笑了笑吻住他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今夜且快活过去罢。良宵难得,再说这些话题,有些不合时宜了。”
姚青缃伸指在他眉间轻轻抚摸,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陶逸之道:“我很想说不是。但你并不是傻子,我虽然待你不见得好,但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不要再说任性的话了,青缃,伤了我,也伤了你自己。”
姚青缃一翻身,背对了他,含混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有时宁可你只当我是个魍魉,只爱我的肉我的血,吃了我,一了百了。”
陶逸之道:“你这可是真心话?”声音却并无调笑之意,大有“你若是真这般想我就成全你”之意。姚青缃雪白的肩头微微颤动一下,道,“一半吧。虽然有时候会这么想,但还是很害怕。没谁想被跟自己好过的人当成菜肴一般吃掉吧?”
陶逸之笑道:“说得好。青缃啊青缃,我倒真喜欢你这点与众不同的小鬼灵精。”
姚青缃道:“与众不同?与谁不同?”
陶逸之顿了片刻。这他没有回避,道:“柳听竹。或者……叶知秋。再或者……相柳。”
姚青缃翻身坐了起来,拉起衣襟掩住了赤裸的身子。“谁?你相好这么多?”
陶逸之并没发脾气,只是淡淡地道:“前世今生,轮回不止。只是如此罢了。如果可能,我倒希望能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去拂姚青缃的头发,微微有些怅然地道:“不论几轮回,我们总会相遇相恋。唯有你,你不是他们,所以,你不会得爱上我。最初,你只是想利用我。如今,你只是怕我,所以才会对我献媚讨好,甚至不惜献出你的身体。是么,青缃?”
姚青缃也沉默了。最后一笑道:“你也想要得不到的东西么?”垂下头,声音却更是低了。“你一向聪明,很聪明,比我聪明很多。但我说实话的时候,你却从来没有相信过。是不是……骗你的数多了,或者骗得太狠了,你就根本不肯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了,哪怕我是真心的?”
陶逸之道:“你对我是真心?”
姚青缃道:“若非真动心,我怎么会对你投怀送抱?除了你,我从未跟别人接触过。这个你应该知道。”
这点陶逸之倒是信的。跟他初度云雨时,姚青缃的青涩和羞惧不是装出来的。“你想杀我的时候,可没犹豫过。”
姚青缃抬起头。他的眼神清清澈澈,一见到底。“我对你是真喜欢,跟你在一起也是真快乐。但是,那并不妨碍我要杀你。”
陶逸之大笑起来。“这个道理倒是新奇,受教了。”
姚青缃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重要的,和更重要的,就这么回事。你难道就没有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牺牲一样不那么重要的东西的时候?”
这一语问得陶逸之无了言语。姚青缃见他不再说话,又悄悄伸手在不该碰的地方摸了一把。陶逸之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兴致?”
姚青缃笑道:“自然有……难不成你没了?”
陶逸之连答都懒得答了,一把将他按在了身下。听他的呻吟求饶,倒是觉着满足快慰。姚青缃在他身下扭动挣扎,陶逸之倒没见过他这般放浪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方才那番话也刺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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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姚青缃的踪影。陶逸之不知道自己怎麽会睡得这麽熟,想来又是姚青缃做了手脚。
相见真如不见?……陶逸之不自觉地又伸手来怀里,去摸那个玉瓶。喃喃道:“听竹,听竹,你当时何必救我?我一个人活下来,便是好事了?……当日,我是以为只要活著就会有希望,总比一无所有的好。现在才明白……我是错了。”
百无聊赖地走了出去,只见已是日上三竿,天气极好。陶逸之在洞里呆得闷烦,这时见了阳光,也觉心里舒畅了些。信步在山中走著,却隐隐希望能遇上姚青缃。又觉好笑,姚青缃早在入夜时分便溜掉了,怎会还留在这险地?
“逸之,你回来了。”一个男子声音在背後响起,陶逸之一回头,微微一惊,道:“原来是三哥。怎麽,最近都不出去,一个个都呆在这山里?”
那人笑道:“出去是好,只可惜总是吃不饱。”又指了指自己鼻子,道,“现在叫我吴风。”
陶逸之笑道:“这个名字容易记。三哥说得不假,在外面碰到魍魉的可能太小了。”
吴风笑道:“我们这运道好,居然逮著了一个。”说著眼睛放光,“若不是真馋了,还真舍不得吃。模样生得可好,美得不像是人。”
陶逸之道:“本来便不是人。”
吴风一楞,道:“你怎麽了?心情不好?”又笑道,“不信你去看,那模样就像是玉琢出来似的,精致得紧。”
陶逸之不感兴趣地道:“玉琢的又怎样,再美也没活气儿。魍魉我见多了,都是照著人的模样变的,美则美矣,毫无生气,一张好看的画,或者一个精致瓶罢了。我看得上的,只是那活鲜鲜的肉和血。”
吴风笑道:“你还不信你三哥的眼光?这这个……”他想了片刻,道,“像朵。初春里开的桃。”
陶逸之心中怦然一动。便道:“在哪里?”
吴风道:“老地方,地牢里。我陪你去。”
两人顺著石洞而下,吴风道:“你这一去,毫无消息。还以为你怎麽了呢。”
陶逸之心神不宁,只笑道:“这天底下,能降得了我们之物恐怕还少吧?”
吴风朝洞外望了一眼,道:“如今,这天底下也只有这里可让我们修行了。你可知道这水涧是如何成的?”
陶逸之道:“那时我还人事不知呢。”
“听说,是被人震断的,据说这水涧下沈了很多千年寒玉的碎屑。那玉是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而生的,後修炼成仙……”
陶逸之道:“既然是已成仙,为何会碎掉?再是什麽灵物,一旦碎尽,也是一般的元神尽丧。”
吴风道:“这我便不知了。只是这水涧灵气重,是托了这玉之福。”
说著已到了地牢门口,那地牢积水过腰,倒是一汪清泉,只是冷得沁骨。陶逸之本可暗中视物,凝神看去,水中隐隐约约有个人影,青衣缃裳,长发如水,容颜清雅,却不是姚青缃是谁?
“你认识?”
陶逸之嗯了一声,眼睛还没离开姚青缃。姚青缃脸色发青,衣襟尽湿,早已昏了过去,若不是被铁链锁住,早已溺在齐腰的水中。他虽昏迷,但容颜仍是极美,风致不减,睫毛上全是水雾,唇色晶红,一般的诱人。
吴风见他看得入神,哧哧笑道:“怎麽,还是熟人?舍不得吃了?”
陶逸之笑道:“没这回事。猫吃老鼠,天经地义。”
吴风正色道:“若不是这来的人多,都想分上一杯,我也舍不得吃。我说,逸之,我是跟你一般,在外时日多,懂得些怜香惜玉。其余这色人,依然还是与千年前无甚区别。魑最大的乐趣,本来就是吃。”
他们说话声音不小,姚青缃略动了动,已然苏醒。微一抬头,见到陶逸之,姚青缃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有些云里雾里。待得清醒过来,见陶逸之也是不声不响地望著自己,姚青缃咬著牙道:“原来你明里是放我,暗地里却是……”一句话没说完,陶逸之已大步踏著水走了进去,揪了他的头发便按在水里,过了一柱香时分方才拉他出来。冷笑道:“我怎麽样?你本是砧板上的鱼肉,你以为你是什麽?”
姚青缃咬著下唇不再说话,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陶逸之从未见到他哭成这般,心下倒有些不忍,便放了手。一旁吴风看著,道:“逸之,你久未回来,还是先上去招呼一声吧。”
陶逸之点头,转身欲走时,只听身後姚青缃发出一声小小的哀叫,也不理会。直到走出地牢,陶逸之方才问吴风道:“三哥,他知道你们要把他怎麽样了?”
吴风道:“自然是知道了,还没吓死算他胆子不小。”
喝了半日酒,陶逸之已知过了量,只觉心口的火一撞一撞地往上冲,满头满身都在发热。出来想吹吹凉风,那脚又不知怎麽的拐到了地牢里。
那地洞里虽有清泉,却仍有一股腐臭之气,却混杂著一缕清甜之极的芳香,显然是姣青缃身上的香气。只见姚青缃被锁在地牢的墙上,手脚都被铁链拴得紧紧,却不像先前见到那般只是被铁链拴住了腰。
“怕你寻死,把你锁得这麽紧?”陶逸之走到他身边,轻轻抚了一下他的手腕。手腕早已被勒出血痕来,陶逸之伸手扭断了。“下来吧。”
一边将他抱了下来,放到泉水旁的一块平地上,一边道:“我也帮不了你了。等到天亮,你就会被锁在外面,然後……先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舌头割下来。再然後……应该是一人分一根你的手指……一块块吃你的肉……或者,要十天半个月吧……魑一向是懂得如何品尝佳肴的,何况是你这般的美味……”
姚青缃面无人色,一头朝石壁上撞过去。陶逸之将他一拦,道:“你不会以为这石头能把一个修炼千年的妖物撞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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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光在姚青缃身上来回巡视,姚青缃衣衫破碎,白皙肌肤在黑暗中耀目之极。一双眼睛亮晶晶如同露珠,哀恳地对著自己看。陶逸之看了他良久,道:“若是你不悄悄溜走,你又何至於落到这等结局?我想救你,也不能了。”
他转身便往外走,忽然腿上一紧,一回头,却是被姚青缃抱住。姚青缃自知天亮便是大限,现在生死已不是所忧心之事,怕的只是被零零碎碎一点点吃尽,那是比凌迟更可怕的酷刑。
“我逃走,是因为……你并不真在意我,你在意的只是……我原本是想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陶逸之笑了。“青缃,我知道你很会说谎,但这个谎也说得未免太不象话了。”
姚青缃颤声道:“我……我没说谎……我……”
“你说这话讨好我,是想我给你个全尸?”陶逸之并没推开他,脸上漠然地毫无表情。“那是不可能的,青缃,你也知道。”
姚青缃伏在他脚边,竟是无法形容的软弱无助。“我不奢求你给我全尸,我只求你让我死得痛快些。”
陶逸之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忘了,你曾见过你的同类被杀的惨状。”他笑起来,弯下腰,捏住姚青缃的下巴。“青缃,你若是懂事一点,我会成全你。”
姚青缃再不懂事,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情欲。陶逸之的手指在他唇间轻轻摩挲,姚青缃噙了他的手指,近乎讨好地轻轻吮吸,一种又酥又麻的感觉,让陶逸之浑身都有些发软。终於抵抗不了他的诱惑,俯下身去抱他,口里笑道:“青缃,你真是桃变的?……”
也不知过了几时,陶逸之满足地挪了挪,见姚青缃蜷缩在一旁,一丝不挂。他早已全身乏力,只勉强抬起头看著陶逸之。陶逸之却只管穿自己的衣服,不理会姚青缃的眼神。姚青缃笑了一下,笑得极是无力,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把衣服穿上。”
姚青缃觉得有什麽轻薄的物事扔到了自己身上,只苦笑道:“人都要死了,还是这般的死法,还有必要著衣麽?”
陶逸之道:“穿上,我带你走。”
姚青缃一震,抬起头来,只见陶逸之只穿了里衣,却把外衣扔给了自己。陶逸之脸上似笑非笑,道:“我也不是人,没有那些文缛节,你著不著衣我也实不在意。只是你却不知你有多诱人,我怕我抱著个光溜溜的你,走不出几步便又被迷倒了。”
姚青缃又惊又喜,不可置信地道:“你真愿意救我?”
陶逸之脸上笑意一敛,冷冰冰地瞅著他,瞅了半日,道:“趁我没改变主意,快点。”
姚青缃哪敢再多话,急急把衣衫披上,陶逸之挽了他手臂,低声道:“你跟我走便是。动作快一些,若是天亮便更有麻烦了。记住,不论发生什麽事,你都不要开口,只管跟我走。”
姚青缃只顾点头,陶逸之一笑,推开石门。姚青缃只觉一颗心砰砰直跳,他知道一路上定然会碰到不少陶逸之的族人,决不可能顺顺利利一路过关。
走不了十数步,一人迎面而来,笑道:“逸之,你还舍不得那小妖精?这半夜里,还去看他?”
陶逸之没有说话,姚青缃素惧他们,更低了头不说话。只听喀地一声,姚青缃一抬头,失声而叫,还没叫出声,便被陶逸之一手捂住了嘴。陶逸之已活活扭断了那人的脖子,鲜血溅得他一头一身。陶逸之瞟了一眼姚青缃,笑道:“怎麽?莫说你还怕见血?”
“你为了我,把你的同类都杀了?”
陶逸之的手上,全部是血。黑色的血。陶逸之不经意地道:“我不杀他们,他们会杀你。你想死麽?”
姚青缃摇头,却道:“你们这一族,是最重情义的。你……”
陶逸之不耐烦地道:“我不是他们这一族的。”见姚青缃瞪大了眼睛,只得解释道,“对,我是魑,不过,其中另有渊源。以後再向你解释吧,别慢吞吞的了,走快些。”
见姚青缃伸手想去碰那些血,陶逸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我知道你一心想要魑的血,我不会给你的。”
姚青缃道:“为什麽?你怕我永生不死,你就得不了这个身体了?”
陶逸之更是不耐,道:“你究竟走不走?”
姚青缃道:“我也想走,你看我的脚。”
陶逸之一低头,见他的脚上血痕累累,刚才又走了几步,更是伤可见骨,埋怨道:“你怎麽不穿鞋?”一语未尽,他自己却又呆呆发怔,双目怔怔地看著姚青缃一双赤足,看得似乎要将他吞进去似的。姚青缃本来便脸无血色,这时更吓得脸色惨白。陶逸之见他发颤,抚慰地碰了碰他的手,只觉冰冷。安慰道:“没事,我背你走。”
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却让姚青缃更是瑟缩,陶逸之见他如此,柔声道:“为什麽?你为什麽这麽怕我?”
他语调近乎痴迷,姚青缃从未听到对自己这般说过话,又不敢不答。只得低声道:“我若不怕你,那世上的老鼠岂不都怕猫了?”见陶逸之仍旧呆呆对著自己凝视,哀求道:“我不要血了,你别这样看著我行麽?”
陶逸之嗯了一声,道:“我变回原形,你到我背上来。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姚青缃立刻闭上了眼睛,只觉被放到了什麽的背上。虽然害怕,但毕竟脱不了好奇心,只觉耳边呼呼风响,又忍不住悄悄将眼睛睁了一线。只见身边犹如腾云驾雾般,又是惊讶又觉好玩。耐不住笑道:“原来魑跟龙也无甚分别,只是无角罢了。”
陶逸之一肚子的闷气无发泄,突然发现姚青缃在好奇地捋他的龙须,更是七窍生烟,喝道:“不准动!”
姚青缃哪里听他的,用力又扯了两下,格格格地笑道:“好玩,真好玩!没想到你变回原形也这麽好看!”
他的手也不知道在干什麽,似乎在数著什麽数。手指空按过一片片龙鳞,终於选中了一块,缓缓地伸过手去。忽然脚下一轻,已经落在了实地上,姚青缃微觉失望,走了下来,一回头见陶逸之已经回复了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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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青缃眼睛里却闪亮著孩子般的喜悦,笑道:“我从来没想过,我能骑在魑的背上。”陶逸之淡淡一笑,道:“你不怕了?”
姚青缃左右四顾,道:“你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陶逸之道:“附近的一座山。歇一会,我们再走。”
姚青缃道:“走到哪里去?”
陶逸之道:“回我们初见的地方好了,好歹那里也算我的家。”
姚青缃道:“春已过,桃已谢,还有什麽意思?”
陶逸之微笑道:“今年的桃谢了,还有明年啊。年复一年,只要你肯等下去,总是能看到的。”朝他伸出一只手,“跟我来。”
姚青缃犹豫地伸出手,陶逸之轻轻握住。那只手非常美,手背白润,手指修长饱满。陶逸之啧啧叹道:“好漂亮的手,倒是中看得紧。只不知道中不中吃?”
姚青缃已知他是在玩笑,不似之前那般害怕,便也顺著他的话笑道:“那你便吃掉好了。反正吃掉也长不出来,你想好了。”
陶逸之瞅了他一眼,半日方缓缓道:“以前倒真也吃过不少魍魍的手。还从没哪个魍魉的手被吃掉之时,已经死了的呢。”
姚青缃对著自己的右手,翻来翻去地看。看了半日,一缩缩在了衣袖里。陶逸之看著他这举动可人,微微一笑,道:“我若真是要,你藏袖子里有什麽用?”
姚青缃涨红了脸,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陶逸之沈下声音喝道:“谁?出来!”顺手将姚青缃拉到了背後去。姚青缃见陶逸之脸色骤变,眼中寒意毕现,虽然知道不是对著自己,但也不禁更向後缩了缩。
树後走了一个人出来,却是吴风。吴风见陶逸之脸色难看,忙笑道:“逸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怎麽样的,我只是跟著来看看。我早就看出来你对这小妖精锺情,舍不得吃他。可也没想到你锺情到这份上……”
“三哥。”陶逸之打断了他,“你已经知道我杀了谁了?”
吴风道:“知道。本来我不该不管的,但受人所托,这我就当锯了嘴的葫芦好了。你们走吧,爱上哪去便上哪去。”
陶逸之道:“那便多谢了。”携了姚青缃便要走,吴风叫了声:“等等。”
陶逸之回头,吴风双眼盯在姚青缃身上,迟疑良久,道:“逸之,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前日见到这小妖精……便知不能不说了。”
陶逸之本就觉得吴风心中有事,便对姚青缃道:“你到一边歇歇去,一会便走。”见姚青缃怯生生地看自己一眼走开了,又觉说得太硬,扬声道,“你四走走罢,只别走远了。”
吴风看著姚青缃背影渐远,忍不住笑道:“你还真疼这小妖精。”
陶逸之微叹一声,并不接口。吴风又道:“我也交上了桃运,嘿嘿,我还以为只有你那般好运,能交上桃运呢。”
陶逸之有些诧异,道:“这地方,非鬼即妖,能交上什麽桃运?”
吴风笑道:“说对了,就是个妖精,一个美貌绝伦的蛇妖。”
陶逸之有点好笑,道:“三哥,你好歹也是条龙,像青缃说的,虽然没角也算条龙。却去跟条蛇相好?”
吴风大笑,道:“有个词儿不是叫龙蛇混杂麽?龙蛇本来就是一家的,除了多上几只脚!”
陶逸之倒被说得无了话,笑道:“说得是,只要自己喜欢便好。”
吴风道:“她说她认识你。”
陶逸之一怔,道:“认识我?”一转念间便恍然,道,“原来你说受人所托,便是红袖?这是个好女孩子,恭喜你了。”
吴风道:“她就是挂著你那小妖精,才托我来看看。若不是我出声得快,恐怕也被你杀了。逸之,为了那小妖精,你手下可真不容情。”
陶逸之不言语,半日道:“你告诉红袖,我不会对青缃怎麽样的。”
吴风笑道:“这个我信,若非真心实意,又怎会连同族都杀?”对著陶逸之看了片刻,道,“逸之,你不打算再去集那寒玉了?”
陶逸之道:“不去了。”
吴风点点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陶逸之一惊,吴风道:“逸之,我比你多活了些时日,我是知道你的出身本源的。”
这话问得陶逸之脸色骤变,道:“三哥,你何出此言?”
吴风道:“我知你本是个凡人,只是得了仙药,可长生不老。後来……不知道你们究竟触犯了什麽,天都不能容。为了救你,那块寒玉才会碎成片片。你的魂附在那魑的身上,你自己却不知道,直到……直到你遇上那个小妖精,我一见他便知道了。因为……他模样跟昔日那人生得一模一样……”
陶逸之不语。终於道:“你既知道一切,为什麽不说?若你当日就说了,我也不必浑浑噩噩,苟延残喘这麽几千年了。”
吴风道:“我向来不肯多事。何况……唉,我一直见著那朵寒月芙渠,那般一朵仙葩,最後却……”
陶逸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青缃过来了,别说了。”
吴风道:“你跟他在一,还是要小心为妙。毕竟,我们跟他们是天敌。”
陶逸之不以为意。“只有他们怕我们的份,没有我们怕他们的道理。”
吴风摇头道:“小心,我们也是有弱点的。那第九块龙鳞……”
陶逸之道:“多谢提醒。不过,我死了可能比活著更好些。”唤了姚青缃过来,道,“多多保重,我们先走一步了。”
3
回了陶逸之那庄子,陶逸之虽然人不在,但一直有管家看守打扫,虽然桃已谢,但桃林依旧茂盛。见姚青缃闹著说要变出满园子桃来,陶逸之笑道:“你弄这些法术,会惹得人人侧目了。再过两个月,也该结桃子了,强要那桃作什麽?”
一日姚青缃到了正屋,却直了眼。满屋皆是绸缎衣料,姚青缃看著一片颜色缤纷,几乎把眼睛都刺痛了。陶逸之朝他招手道:“青缃,过来。”
姚青缃走到他身边坐下,道:“这是干什麽?”
下人一件件把衣服摊开,见陶逸之只是摇头,便又一件件叠好。陶逸之一手端了酒杯,递到姚青缃唇边,姚青缃小小喝了一口,道:“你要做衣服?”
陶逸之嗯了一声,姚青缃见那些衣料颜色各异,华丽如霞,苦笑道:“你不会要把我打扮成这般枝招展的模样吧。”还有下半句不好意思出口,陶逸之一向品味不错,什麽时候爱起这红柳绿的来了?想著偷偷瞅了陶逸之一眼,最近陶逸之是沈静得过份了,倒让他有些害怕。
“不是。”陶逸之一面捋著他的头发,一面道,“我是想找我想要的衣服。却一直找不到想要的颜色。”一转头,道,“天色晚了,先不看了。”
姚青缃道:“好暗,我叫人去点灯。”从陶逸之怀中想站起来,陶逸之却又把他拉了回来。“你去点灯好麽?”
姚青缃有点意外,但也并不当回事。陶逸之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灯都是挂好的,你去点上就好。”
院落四周的树上,果然都挂上了一串串的灯笼。大红的灯笼,鲜W如血。姚青缃看著高高的灯,有些犯难。“我能不能不用火来点?”
陶逸之在窗边笑道:“随便你怎麽点,只要你点燃就好。”
他坐在窗前榻上,几上一点烛火,自斟自饮,好生逍遥。姚青缃又看了他一眼,心里暗骂,又不敢出口,只得一一去点那些灯。
“全部点燃行不行?”
陶逸之听他这麽说,便知道姚青缃想偷懒,用法术总比一串串点快得多。当下笑道:“不行,我就要你一盏盏点。”
姚青缃虽觉奇怪,但也不敢不听。只得在院子里一串串地点那灯笼。点好了,也觉得好看,仰起头细细去看。
“青缃。”
陶逸之在唤他,声音里却微微地带了颤音。姚青缃回头,灯笼的红光笼在他脸上,透中一种清W的冶丽,那种美是近乎凄W的。
陶逸之缓缓自房里出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他眉心之间。“这里,少了……”
忽然推开姚青缃,回到了房中。姚青缃一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听陶逸之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青缃,进来。”
姚青缃不自觉地觉得有些害怕,只得挪了进去。只见陶逸之盯著他,眼神又是热烈又似是绝望。“把衣服脱掉。”
姚青缃脸色本白,这时又一下子发了红。陶逸之眼睛一直盯住他不放。姚青缃特别害怕他这样子看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被一只猫盯上了,动弹不得。虽然满心不愿,也只得伸手去解衣带。
衣裳一层层地滑到地上,姚青缃最後被陶逸之抱入怀中时,已经一丝不挂了。陶逸之已好些时日没跟他亲热,惴惴不安中又隐隐有些期待,闭著眼不敢去看。突然觉得有什麽轻软的衣料披在了肩头,睁眼一看,竟是一件大红的衣衫,红得如同燃得正旺的火一般。
姚青缃打了个寒噤,想脱下来。“不,我不想穿这衣服。”
“为什麽?”
姚青缃道:“这颜色太红,红得像血,把我都淹进来了。”说著想脱下来,却把陶逸之拦住了。
“不要脱,我喜欢你穿这样。”说著还替他扣上了衣襟,系上了衣带。
姚青缃觉得陶逸之的举动很是怪异,怕得发抖。哀求道:“让我脱下来吧,我讨厌这颜色,像血,又像火。看著这颜色我的眼睛都疼……”
陶逸之不理会他,只抱他在榻上躺好,自己下了榻。姚青缃见他走开,一翻身便想坐起来,陶逸之把他按了下去,道:“你不听我的话了?”
姚青缃道:“你要我穿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裳都行,只要不要我穿这件。”
陶逸之道:“我就要你穿这件。”一边说,一边用衣带将他的手脚都缚在了床头。姚青缃挣扎不得,又是害怕又是委屈。陶逸之右手举灯,怔怔地站在床头看他。他那模样,让姚青缃看得心头发寒,仿佛随时会把那烧滚了油的灯扔到他脸上似的。
“别怕,别怕……”陶逸之一边喃喃,一边举起头细细地看他的脸。那灯焰离脸越来越近,烫得让姚青缃闭上了眼睛直向後缩,最後终於忍不住叫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疯了!”
当地一声,灯落到地上。陶逸之茫然地看了一眼,笑了起来。“我倒宁可是我疯了。”
见姚青缃吓得不轻,便伸手把他抱在了怀里。姚青缃只觉他的怀抱温暖坚实,不自觉地朝他靠了靠。“逸之,别再吓我了……”
陶逸之吻了一吻他的嘴唇,吹灭了灯。“好。”停了片刻又道,“我并不是想吓你,青缃。”
姚青缃恨恨地道:“我知道,你是在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我不是,永远也不会是。你如果弄不清楚这一点,我宁可你把我吃了。或者,你觉得这样很痛苦,就让我把你杀了。”
陶逸之笑了,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很痛苦,这几千年,都是白活了。我以为自己是真正活过的,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假的。这几千年都是假的,还不如你这个影子来得真实。这让我确实很难以接受,如果是梦,梦会醒。我这几千年,是一直存在著,活著,却又是假的。”见姚青缃听得害怕,便一笑道,“好了,别说了。我心里是怎麽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要害怕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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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夜里,月亮极好,天上一颗星也无,唯有一轮圆月,光华四射。
姚青缃仰面躺在他怀中,一头如流云般的发水一般散落在他膝头,一直落到地上。他也没有绾钗,任一头黑发如水滑落,更显得面庞如玉。
陶逸之一手端了一只玉杯,杯里盛著半杯酒,香气袭人。他啜了一小口,低头覆上姚青缃的唇。姚青缃只得喝了,一缕酒液顺著唇角流下,陶逸之一点一点地吻干了。
“就像是我刚认识你的样子。”姚青缃依在他怀中笑,陶逸之也笑了笑,道,“若是一直这样,那便好了。”
一伸手,掠过姚青缃的发际,陶逸之道:“青缃,你的头发长长了。”
姚青缃摸了摸头发,已然垂地。“不是长长了,是本来便这麽长。当时出来的时候,觉得太长了不便,路人也侧目,便弄了点手脚。现在没必要了,也就随他去了。”
陶逸之伸手自石桌上拿起一个檀木小盒,揭开,姚青缃探头去看,却是一盒朱砂,鲜红欲滴。陶逸之随手取了一管笔,一手托了姚青缃的脸,道:“别动。”
姚青缃只觉他用笔在自己额间点了点,又是脸红又是不解。对著镜子一照,额上一点鲜红滴落,犹如一滴泪痕。一时间心中却有却极异样的感觉,似有所感,似有所悟,却又说不清楚。
“青缃。”陶逸之把他放在膝上,指尖轻轻在他面上滑动,柔声道,“你为我做件事好麽?”
这段日子二人过得很是闲适清静,陶逸之也似是全然忘了之前那段事,对姚青缃体贴温柔一如最初。姚青缃也渐渐放下戒心,不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这夜两人本是饮酒赏月,但陶逸之神情语气都甚古怪,让姚青缃又觉害怕。陶逸之察觉出来,安慰道:“别怕,不是什麽大事。”将他抱了起来,道,“你随我到这边来。”
桃园角落里,却种了很多竹子,竹根下一弯清泉。那竹子尚稚拙,显然是才移来不久。姚青缃从未注意这个角落,只见搭了一间竹屋,翠绿清幽。
姚青缃笑道:“你什麽时候从爱桃成了爱竹了?”想从他怀里挣下来,陶逸之却把他放在竹屋里的一张草席上。轻声道:“不要动。”
陶逸之伸出手,一点点地抚摸著姚青缃的脸。姚青缃呆呆地看著他,只见陶逸之的眼睛似乎特别亮,亮得让他害怕。
“你不是……你不是……”
姚青缃实在忍耐不住,推开陶逸之,向外奔去。陶逸之叫了一声:“听竹!”姚青缃硬生生地顿住,回头。
他额头上那点朱砂,在月光下红得犹如鲜血一般。薄薄的淡青色衣衫,清浅的绿,不如竹那般青翠,更似初春的柳条。他的脸晶莹得犹如脆薄的冷玉,眉目清雅,难描难画。
“你叫我什麽?”
陶逸之怔了很久,垂下头。姚青缃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失落,伤感,五味俱全。姚青缃心中也是五味夹呈,他并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只是手指甲用力掐著自己的掌心,直掐得出了血也不自知。
“青缃,过来。”
姚青缃站在当地,月光已经不像是光,像是纷纷的银白的细雨,洒落在他身上。“不。”
陶逸之道:“青缃!”声音里说不清是急是怒,姚青缃却站著不动。
“你告诉我,谁是听竹。”
陶逸之沈默片刻,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姚青缃一转身,坐到了一株桃树下,不再说话。陶逸之见他这般,只得近前来,低声哄劝道:“听我说……那真的不重要。你是青缃,只是姚青缃。”
姚青缃指著自己的额头道:“那这是什麽?你在这里修种竹林,把我扮成别人的样子,这又是为什麽?难怪你一直说我是你梦中的人,你梦中的人,不是我!”
陶逸之盯著他看,道:“青缃,你要我说你是在吃醋?如果是的话,我不跟你计较。如果不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姚青缃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低声道:“是,我忘了。”不再说话。陶逸之也後悔自己说错了话,但想再说什麽挽回已然不及。姚青缃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只有一片空白。
“你要我穿红衣,在我额心上点朱砂,我不用想也能想出来是为什麽。如果你想要我这般打扮,你说一声便行,我会照你吩咐做的。我是你养在笼子的鸟,如果我不听话,你会把我喂给猫吃掉的。”姚青缃停了片刻,恨恨地说出了最後一句,“我知道,我的命终究是朝不保夕,不管你在我耳边说了多少好听的话!”
陶逸之道:“青缃,你听我说……”
“你不是想看这点朱砂痣麽?我便让它永久不褪!”姚青缃右手里抓了一根竹枝,削得极尖,在自己额头上用力一刺,顿时鲜血迸流。陶逸之“啊”地一声,忙奔上前,只见姚青缃把那小木盒里的朱砂尽数倒在额前,又用手使劲揉了进去。陶逸之脸色陡变,颤声道:“青缃,你这是干什麽?”
姚青缃额头上血红一片,却冷笑道:“朱砂浸进去,就永远消不了。这样,你可满意了?”
陶逸之木立当地,作声不得。看著他白净的额头上赫然一点鲜红,心中便是说不出来的滚味。见姚青缃竟进房里披了那件红衣出来,陶逸之一把抓住他,一撕两半。姚青缃却冷冰冰地道:“你怎麽又不喜欢了?我这是在讨好你,你又有什麽气可生?你不就是要我这容貌,这张脸如今是我的,我爱怎麽打扮,是我的事。你惹火了我,我就毁了这张脸,你能怎麽样?”
这话让陶逸之连连後退,最後笑道:“好,你毁。看不到,也许更好些。”
姚青缃一转身走离了他的视线,陶逸之无力坐下,却看到一本扔在石上的书。还是一本桃源记。姚青缃对这个是百看不厌。
陶逸之打开那本旧书,里面夹著一片桃瓣,还有一片柳叶。桃跟柳叶一起飘飘悠悠地朝泉水里落去,陶逸之半跪下来,伸手去拾。当他拿到手中的时候,惊觉地发现竟是拾了桃,放了柳叶。
陶逸之只觉心中陡地一空,缓缓在水边坐了下来。久久凝视那一溪流水,脸色似喜似悲。
32
回去的时候,却见姚青缃出奇的高兴,脸上容光焕发,正端了一盘菜放在桌上。陶逸之心情也跟著大好,笑道:“怎麽,你今天肯做菜给我?”
姚青缃笑道:“跟著我吃素可好?”说著吩咐下人把酒送了上来,陶逸之看著吓了一跳,足有十大坛,道,“你我喝得了这许多?”
姚青缃道:“不醉不归。”
案上放了几碟小菜,姚青缃却也不吃,只一味喝酒。陶逸之还从不知他酒量这等的好,几乎酒到杯干。眉梢眼角笑意满盈,眼睛却有种让陶逸之不忍卒读的东西。
那十坛酒终究还是没喝完。陶逸之抱起姚青缃,摇摇晃晃地向榻边走去。姚青缃早已醉了,只是格格地笑,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不放。
陶逸之忽然觉得背後一痛,仿佛是一根烧红了的针刺进了心房似的。很热,但同时又很凉。他低下头,去看姚青缃的脸。姚青缃的眼睛,依然醉意朦胧,但却有股说不出的狠厉之色。
“你还是想杀我。”
姚青缃道:“我那日听到你们的说话了。我才知道,原来要杀你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他笑了起来,一口朝陶逸之肩头上咬了下去,“现在你得听我摆布了。”
陶逸之哼了一声,又硬生生地把这声压在了喉咙里。姚青缃已经硬生生地在他肩头上咬了一块肉下来,他唇边全是鲜血,却还笑得甜美之极。只见他口唇微动,已将那块肉嚼碎了咽下去。
“青……缃,你好狠。”
姚青缃却不理会,见陶逸之伤口血如泉涌,伸手去按住他伤口,却哪里按得住。那血流得越发快了,陶逸之喝了一声:“把手拿开!”
姚青缃吃了一吓,果真挪开了手,手上满是鲜血,吃吃笑道:“原来传说是真的,原来你们的死穴,就在背上那条龙的右眼上,也就是你化为原形时的第九块龙鳞。”
陶逸之闭上了眼睛。“你想干什麽?难道我对你还不好?”
姚青缃睁大著眼睛看他。“不是说我们喝了你们的血,就不管怎麽样都不会死了?”
陶逸之叹息一声。“原来你为的还是这个。”
姚青缃却笑道:“难道不是真的?”
陶逸之冷冷地道:“自然是真的。恭喜你了,以後什麽也不必怕了。这天地之间,不管是什麽天灾,也伤不了你一分一毫。地老天荒,海枯石栏,你会活得长长久久。也好,反正你本是无喜无悲,无欲无求,只要活著便罢了。”
姚青缃眼中仍是一片空空荡荡,陶逸之长叹一声,只觉头晕眼。他半个身子都是血,姚青缃看著也并不害怕,他双手搂了陶逸之粘在他身上,竟还伸了舌头去舔。
陶逸之一把将他的脸拍开。“不准再喝血了。”
“为什麽?”姚青缃不高兴了。
陶逸之道:“你都吃了我的肉了,还要怎麽样?”
姚青缃把头在他肩头上摩挲,陶逸之叹了口气,道:“去吧,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要再回来这里来了,下你若是遇上我的同类,可不会有这麽幸运了。”
“下?”姚青缃眼睛晶晶发亮地对著他看,“你不是说会一直带著我吗?”
陶逸之淡淡一笑,道:“我很想,不过,没有机会了。”
“为什麽?”姚青缃还在问,忽然看到陶逸之脸上出现一种因为痛苦而痉挛的表情,呆住了。
陶逸之忍痛抬起头。“青缃……”
姚青缃摊开手,手上全部是血。是玄色的血,姚青缃张著嘴,却没有发出声音。陶逸之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头发。
“没事,别担心。”
姚青缃听了这话,笑了起来,他没有流泪,这一笑却像是云开月明。
“要死了,所以就没事了。”
姚青缃瞪大了眼睛。“死?”
陶逸之道:“你这般做,我不想死也不行了。”
姚青缃跪坐在他身边,他的眼光茫茫然地掠过窗外的桃园。满园的桃树已结了实,青莹莹的一片。他的眼睛带著困惑,和天真的不解。
“不……不,我不想你死。我……我这麽做会害死你?”
陶逸之叹息一声,手指缠住他的头发,一缕缕地纠缠。“要死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不想死呀。别开口,安安静静听我说。”
“青缃,对我来说,你不是什麽山泽水气而生的妖邪。你只是一天夜里,被我带回来的一枝桃。桃之夭夭,本来便是灼灼其华。这句诗,从来都没有错过。我本来只是无情的妖,是你给我这段生命带来了灿烂,就像春天里,桃一朵朵地盛放。就像那天夜里,你在我面前绽放的明亮与华W。你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就那样,看著你绽放。你是我的阳光,春天,朵。我曾经,真的那麽想,那麽想,就跟你在桃园里过下去,就那样过下去。不,我不知道什麽是一辈子,但是只要我们还活著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夜里看著你熟睡的脸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碰见你,我会是什麽样子?”
“什麽样子?”
“春的妩媚,我不懂。夏的炽热,我不懂。秋的丰饶,我也不懂。只有冬的冰雪和寒冷。只是活著,仅仅是活著。一个没情没泪没血没心的魑。活著而已。”陶逸之吻他的唇,“是你让我真正活著的。让我懂活著的意义。”
姚青缃仰起头,对著他笑。“我从来不知道我对你是这麽重要。我一直以为,我对你的全部意义,不过是让你想起了你一直爱著的人。”
33
陶逸之微笑道:“如果没有你,我也根本不会再想起过去的事。凡事都是两面的,说不清是好是坏。”见姚青缃抱住他不松手,柔声道,“我要走了,你放开我。”姚青缃抱住他,不放。“你不准走。”
陶逸之无奈地笑。“我也不想,但我也没办法啊。”他很急,急著离开。因为有一句话,不忍说。有一件事,不忍做。不忍死在你面前啊,青缃。不忍告诉你再也见不到我了啊,青缃。如果这一死,能得见听竹,也不是坏事,只是,他早已不在了。
“那你会回来吗?”
陶逸之顿了一下。不说话。姚青缃却盯著他的眼睛,道:“你要去找他们去了,是不是?”
陶逸之微笑,摇头。“我早已经失去相柳了。再也找不回来的。”
“告诉我,谁是相柳?”
陶逸之道:“很久很久以前我爱的人。”
姚青缃道:“我是不是跟他一模一样?”
陶逸之却道:“不是。”
姚青缃奇道:“不是?怎麽会?你不是说我跟柳听竹一个模样?”
陶逸之微笑道:“是,你跟听竹,或者知秋是一个模样。但是相柳不一样。”
姚青缃道:“难道他还比我更好看?”
陶逸之道:“不错。”见姚青缃一脸的不相信,微笑道,“你很美,青缃。你的美是人世间不会有的一种美,清雅,灵秀,超凡绝俗。可是,你知道麽,世间有一种美丽,只是美丽,仅仅只是美。不是任何别的什麽,只是美。可以超过你一切想象的极限,你想像不到世上会有那样一种美……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只是美,就够了。”他抚摸著姚青缃的头发,微笑道,“不过,你的头发,倒是跟他一般的长。”
姚青缃道:“我如果不见到,我不会相信。”
陶逸之脸上依然是那做梦般的微笑,道:“你不会再见到了,我也不会再见到。他恨他那张脸,他说如果不是因为那张脸我就不会看上他。所以,虽然听竹──不,应该是知秋──是他的转生,但却不再是他的模样。是的,骨子里还是一样,容貌还是极美,美得让人忘记一切……不过,不是他的脸。而你,青缃,你连灵魂都不是了。如果换了相柳,或者知秋,他们决不会想要杀我,不管发生什麽事。”
姚青缃道:“我是好不容易才活到今天,我活著不容易。我不懂得为别人如何付出,我只知道怎麽为自己活著好。”
这话却让陶逸之生生地打了激灵。是,姚青缃永远不是相柳。永远不会到了泪尽之时还是不恨不怨。
“逸之,你不是一直想问我是怎麽修炼成这模样的吗?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姚青缃伏在他膝上,一手牢牢抓住陶逸之的一只手,只觉得那只手一点点在变冷。
“好。”陶逸之的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他的另一只手,轻柔地抚著姚青缃散落的长发。
“很久很久以前,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是多久了。我在山里修炼的时候,常常能听到有人的笑语之声。我曾告诉你,你在山中修炼时,长年里看到一个容颜极美极清的青衣男子,我便化成了他的模样。我却一直未曾告诉你,我其实一直知道他是什麽化的。”
陶逸之低下头,对著他看。姚青缃叹息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为什麽。因为我羡慕他,因为……我看著那个清雅如竹的青衣男子,我就移不开眼睛了。那时候我道行尚浅,看不出他的原型,很多年之後,我知道这山里多产美玉,我想,他定然是一块玉石,集了天地日月之灵气而生成的,否则,不会有那等的清灵绝俗。其实,我在你集捡寒玉时便已隐约想到原因,只不过,我不想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前世太遥不可及,我只知道那便是你梦中的人。”
陶逸之微笑,俯下身,轻轻去吻他。“自从那个初春的夜晚,你站在我那桃林中,漫天飞舞的瓣在你身边如同被吹落的柳絮,你就是我梦里的人。再也没有别人。”
姚青缃低低笑了一声。“就算是假话,听起来也很动听。”
“青缃,你爱我吗?”
姚青缃错愕地抬起头,对著他看。陶逸之的眼神燃烧得发亮,像是燃烧到最旺时候的火,马上就要熄了。陶逸之攥住他的手,把他捏得发疼。
陶逸之终於叹息了一声,缓缓松开了手。“我怎麽能去问一个不懂什麽是爱的人,爱不爱我。”一缕淡淡的苦笑浮上他的脸,“不懂爱,总可以说吧。青缃,你就说一句吧,说你爱我。我并不奢求是真的,假的也好,我只想听到这一句。也许我自私,但你吃了我的血,喝了我的血,我都不在意不计较,我只想听你这一句话──补偿我。”
姚青缃跪在他面前,忽然笑了起来,却笑得很是顽皮。“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陶逸之微微一笑,道:“我什麽都答应你。”
姚青缃伸手抱住他的腰。“我不让你走。你哪里也不要去,就留在我身边。”
陶逸之无奈地笑。“我也不想走,可是,我不能不走。”
“那你答应我要回来。”
“你说过,世上没有青色的桃。等到真有青色的桃开的时候,我就会回来。”陶逸之轻轻点了点姚青缃的鼻尖,“所以,你要乖乖地等我。我的小桃妖。”
姚青缃道:“你真的会回来?你不骗我?”
陶逸之微笑。“当然。不过,我回来的那天,你得做你答应我要做的事啊。”姚青缃点点头,突然羞红了脸,小声地道:“你……你能不能再说一?”
陶逸之笑了起来,伸臂把姚青缃搂在怀里,在他耳畔柔声道,“我知道这句话很俗,不过是世人最爱说的。不管是真情,或者假意。青缃,从我第一见到你,就爱上你了。我的梦中人,就像是一幅画在纸面上的美人图,而你,就从画里走了出来。那麽鲜活,生动,带著初春绽开的桃的气息。”
“你不是柳听竹,你是姚青缃。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我负了听竹,但我不会再负你,青缃。”
3
我曾以为,誓言便是永远。我曾以为,千世万世的轮回,也冲不淡我们之间的情感。
我错了。
没有什麽抵得过时间。
起誓又有何用,怎抵得过千年轮回。时间耗尽了情感,而轮回,磨尽了记忆,只留下些些续续的残影,提醒我,曾经爱过。
我曾信誓旦旦,说,不论几生几世,不论相逢,相恋永远是绝望的悲剧,我都无怨无悔。我错了,当轮回洗不清记忆的时候,我才知道这种痛已经沈淀到了灵魂,原谅我,我无法再承受。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注定了是永远的悲剧。我以为,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十八层地狱也无妨。
相柳。
你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吧?我还记得我曾经许下的誓言,不论轮回多少世,不论我是什麽,都会遇上你,恋上你。
然後……走向绝路。
没有终结。
不,不,我又恍惚了。你不是相柳,也不是听竹。你徒具他们的形,你却只是个影子。可是,我为什麽会为你而驻足?不是说好了,我会永远随著相柳?如今他已不在,我却还留恋著一个不是他的你。
永世的痛也无妨,永无休止的纠缠也无妨。可是现在,我後悔了。我应该让你,永远痛苦下去麽?永远……
姚青缃决不是相柳。青缃甚至不是一个名字,青缃只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幻象。只是,他借用了听竹的模样,仅仅如此而已。
我以为我只是迷恋这个迷恋了千年万载的灵魂,但那时,我应该让他死,我却救了他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爱情是世上最无法预测的东西。
我以为,相柳是我永不会变的挚爱,所以我甘愿下界,无尽轮回。我却再也不曾想到,时间和轮回,已然磨尽了我的誓言,我的情感。一切都磨成了灰。死灰里复燃的,却是对另一个人的爱。
我记忆里,依稀还残存著初遇相柳时,那一瞬间的惊W,那一瞬间的动容。亲手杀他时,那入骨髓的痛,还依稀残留在心底。
可是,一闭上眼,满天便是碧桃飞舞,瓣散开之际,却是姚青缃的脸。
微笑的如玉如月的脸,盛满的是春天的酒,蜜,醉人的风。
我仿佛听见珏公主在笑。
这局棋,最後赢的是她?
不。
我亲手杀相柳那日,我曾对他的血起誓,千年万载,我也不会改变。我不会。
如果我爱上了另一个人,就让我亲手把这份爱扼杀。如果我杀不了他,就让我杀死我自己。
我不会违背对相柳的誓言。纵然,数千年後,我已不知,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歉疚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当时,曾经以为会是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不可预知的是,人心,却那麽变幻莫测。已经记不清当年那股烧灼的烈火焚身的感觉,迷茫中,偶而会有一点尖锐而澈的刺痛,刺到心底。但,痛已经不会弥漫,因为已经痛得太久。
痛到麻木。爱已成了习惯。
那时候,爱已经变质,不再是爱。爱需要持久弥新,爱就像每年初生的桃一样,需要青春的力量来浇灌。否则,就会死去,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死去。
陶逸之轻抚姚青缃的脸。“对不起,青缃。”
姚青缃怔怔地看他。“为什麽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纵然爱你,也被轮回的记忆纠缠,我不能爱你。因为我虽想跟你一起,却不能背叛我的誓言,所以,我只能牺牲你。
陶逸之缓缓低下头,去吻姚青缃的嘴唇。他的唇柔软而温润,盛著春天的微风,阳光,还有第一场春雨湿润和喜悦的味道。细致而缠绵。
青瓷瓶。青绿的叶。一片片地掉。
青缃,青缃。
如果还有来年,桃再开时,我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一直地看著你。
看著褐色的纤细的桃枝上,绽放出一片片娇嫩的新绿。看粉嫩的苞,在一场春雨後,一点点地洒落在桃枝上。
看瓣一瓣瓣地绽开,绽开出淡淡的青。
你的微笑也在那一刻,绽放如。
我真想看著你。一直看下去。
姚,青,缃。
当记忆成了残影,当幻象成了实物,当错觉成了真实。
影子也会成为怀中拥得紧抱得住的温柔。
只可惜,终是海市蜃楼。幻觉,眨眼即散,如烟。
陶逸之只觉唇间有咸涩的味道,是自己的泪,还是姚青缃的眼泪?
他低下头,轻轻吻去姚青缃脸上的泪珠。
若是记忆也能这般吻去,那便好了。
唯一能给你的,就是永远的遗忘。
如果这也能算是一种爱的话。
尾声
那年,满山满野开遍了桃。柔润的粉,水盈的红,雪般的白,W极的绛,淡淡的绿,光致的紫。抢尽了春光。
没有青色的桃。本来,世上就哪有青色的桃?
姚青缃坐在一株桃树下。瓣一片片地飘落在他身上。美如图画。
我好像想起了什麽,又好像忘记了什麽。
这是你的慈悲,还是你的残忍。
每年桃开的时候,我总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不是在遇到你之後,而是在遇到你之前就开始了。
或者是一点点的记忆,只是一点点残余的,零星的回忆。但也足已让我在桃开的时候,来到你的身边了。
可是,时间太长,太久。让我都不记得了,直到在你最後带著悲伤的眼睛里,唤起了那一点点沈淀得太久太久的记忆。
你为什麽就不肯等等我,问问我。
是因为,你爱得太疲倦了吗。所以,你连那个摆在面前的谜底都拒绝追问了。
姚青缃闭上了眼睛。
今年春天过了,还有明年的春天。谁说的,桃红又见一年春?我会等,会一直等下去。一直。
两个人出现在他身边。一男一女,男的英挺,女的娇美。
姚青缃笑了起来。“红袖,你来了。”望著红袖,问道,“你说,他会回来的,是麽?”
红袖轻轻地道:“是,他会回来的。”
姚青缃抓起一把寒玉的碎片,放手,听那玉屑落地的声音。“红袖,你听,这声音像什麽?”
红袖声音已带著哽咽,摇头道:“不知道。”
姚青缃笑了起来,道:“每年的第一场春雨,在夜里听雨声,就是这样的声音。”
红袖怔怔地看,看他把满地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来,然後又一把把地抛下来。
吴风摇摇头,道:“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一直听到这声音。”
他不知从何取出了一个沙漏。精致的玉制的沙漏,只是里面的沙换成了玉的碎屑。就这样,周而复始,永远不停。寒玉的碎片在狭小的沙漏里,互相撞击,变得更碎。
终有一天,会碎得如同沙漏里的沙。用手握住,也会从指缝间滑出去。
红袖捂著脸,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吴风拥住她。
“不用为他难受。他并不悲伤。甚至,他还是快乐的。山中七日,世上千年。他不会知道这世间过了多少年,他只会这样一直等下去。”
红袖泪如雨下。“可是,这是永远没有止境的等待。”
姚青缃手里托著那沙漏,痴痴的看,脸上带著淡淡的笑。他的笑,像第一缕春风拂过了桃树,桃微微绽放的第一片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吴风喃喃。“他真美。”
永远不会夭折的一朵桃,再灿烂再芬芳,也再不是一朵。
世上没有不会凋谢的。如果有,那麽就一定是朵假。
世上本没有青色的桃。
哦,你说你看见过?
那麽,一定,一定是个梦。
──桃夭・终――
後记
很多年前,真的是很多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看了一个故事,名字叫“桃鬼运”。故事的情节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虽然我一直在努力回想。我只记得开头,一个老婆婆,把一枝美丽的桃在夜里送给了一个路过的男人。然後,当然的,那枝桃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只记得这麽多。那个开头写得很美,非常美。所以,多年以後,我写了一个短篇叫“桃夭”。朋友说,这个题目早写滥了,可我还是把这个短篇扩写成了长篇。我喜欢写陈旧或者白烂的题材,旧瓶装新酒甚至旧瓶装旧酒都无所谓。连琐里的画皮,画眉里的画中仙,锦瑟里的鲛人,抑或是桃夭里一场灿烂而哀伤的桃运。
陶逸之,姚青缃,这两个名字取得很用心,但其实都是不存在的。陶者,逸者,都是影射虚幻的桃源。姚桃谐音,青衣缃裳,更是随意而起,就像柳听竹所谓的指柳为姓以竹为名一样。他们都是假的,虚幻的,不存在的。桃夭,实则上是两个虚幻的人,一点点残余的零星的灵魂相互碰撞产生的故事。
我开始後悔把桃夭作为聊斋奇谭的终章,因为我发现我已经没有兴致再去写相柳了。
已经注定是这个结局,又何必在乎那个遥远的开端?
这大概是我第一为自己所写的结局真正地悲伤。也许因为写这个系列写得太长久,也许是因为我的心老了?……
好吧,还有一个番外,是介於空翠和桃夭之间的。名字叫“夏雪”。
为什麽叫夏雪?……看了就知道了。
世上本没有青色的桃。夏天又哪里会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