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劫(盗亦有道之九龙杯番外)(出书版) BY: 小谢

第 1 章 信笺

铁星霜亲手在桃树底下挖好坑,亲手将十八只酒坛放进去摆好,盖上土封好。站远一点儿看看自己干的活儿,他满意地叹了口气,拍去手上的土。

珑儿奇道:“我也听说过酿酒的法子,倒没见过这样的。公子你这酒是什么名堂,怎么就要窖藏六十四年?”

铁星霜微微一笑,“这叫百年酒。要是到时候两个人能喝到,就算是百年同心,能结下一世的缘法,要是喝不到……”他顿了顿,垂下睫毛,半晌轻轻一笑,“若是喝不到,那就是缘份不够了。”

珑儿调皮地笑起来,“公子和少爷这样的情份,一定是有缘的。”

铁星霜心里微动,什么也没说,笑了笑,攀着井绳爬出去。

看看太阳,该是吃午饭的时辰了,铁星霜一面往他和纳兰小七住的院子走,一面吩咐:“去把他叫回来吃饭。”

珑儿笑道:“公子忘了?少爷今儿出门了。”

铁星霜怔了怔,淡淡道:“看我这记性。咱们自己吃吧。”

这半年来纳兰小七哪里也没有去过,只是陪着铁星霜,他家底殷实,倒也不怕银子不够,每日里变着样的弄好东西给铁星霜,加上他每日陪着心思的宠爱,铁星霜武功虽废了,人却一天比一天精神起来,越发的清爽利落、英姿焕发了。

铁星霜挟了几口菜,想起早晨送来的那笺,忽然出起神来。那是贵族女子用的桃笺,格调高雅、香氛清远。本来说好了今天一起将“百年酒”下窖的,纳兰小七接了信笺话也来不及多说就走了。送信笺的人会是谁呢?怎么就这么急?

铁星霜抬起筷子,敲了敲细白瓷的饭碗,眼光投向窗外。

“公子,尝尝这鱼,是从西湖运过来的。难得的是这么新鲜。”珑儿知道他在想什么,夹了块鱼在他碗里,想引开他的心思。

铁星霜抿了口鱼肉,果然鲜嫩。

可是,纳兰小七此刻在哪里呢?也在吃饭吗?

嘀嗒声落进耳中,却是下了雨。雨丝细若牛毛,织出一张雾气蒙蒙的烟雨图来。

铁星霜搁下筷子,吩咐:“给他送副雨具去。别淋坏了。”

翠烟阁。

风卷着雨丝扑进窗来,打湿了纳兰小七的衣襟。

温润如玉的茶盏在手里盈盈一握。纳兰小七神色淡然,修剪得干净整洁的手指在盏壁上细细研磨。

“公子若不答应,我只好死在这里。”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孩子跪在他面前,神色决绝,正将一把短刀顶在自己颈上。

纳兰小七看也不看她,良久,叹了口气。

女孩子一狠心,将短刀顶进颈子里去,血水冒出来的一刹那纳兰小七伸手捏住了刀身,苦笑:“有你这么个忠心的丫头,她真是好运。”

女孩子惨然一笑,“小姐对我有再生之恩,我为她就是死了也不过这样。”

纳兰小七手按额角:“燕家的势力太大,再加上你们卢家那几位公子爷,哪一个都不好缠。要我说么,燕大公子英名远播,人物也是极俊雅的,你们小姐配了他也算郎才女貌,那也很好的。”

“这种事讲得是两情相悦,匹配不匹配由不得别人说。”

纳兰小七笑了笑,肚子里却打起主意来。卢家八小姐卢玉儿是什么人物他最清楚不过。那女子机敏狡黠,连他亦在她手里吃过亏。她曾谈笑间降服采淫盗,她曾单骑闯十二连环坞,她曾与他盗出皇宫藏酒痛饮于御园中,那么个不羁的女子,是卢家族长困的住的吗?她若不愿嫁,谁勉强得了她?这一卢玉儿新婚在即,突然派侍女红红来请他助她脱困,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玄机?

红红仰面看纳兰小七,忽的冷笑,“纳兰公子武功过人,智绝天下,难道也怕卢家和燕家的势力?”

纳兰小七大笑,摇头:“激将法可没用。”

红红道:“这是实话。”

纳兰小七敲了敲手背,微笑不语。

“我家小姐的脾气纳兰公子是知道的。她宁折不弯,被逼得狠了,也不过是条死路。”红红忽的凄然一笑,“老实说,这来求你,我是背着小姐来的。她那么骄傲的人,怎么肯容我来求你。”

纳兰小七心里的疑团得了解答,松了口气。卢八小姐有多骄傲他自然最清楚不过,怎么会来求他?经历过的女子中,能与他抗衡、斗智的也不过一个卢玉儿,他不是没有心动过,然而卢玉儿冷若冰霜,利如尖刀,纵然那一抹华艳妩媚令他念念不忘,总不敢也不忍轻易下手,后来有了铁星霜,将一切风流心思收拢,便把这卢玉儿撤底撂开了手。

纳兰小七慢条斯理喝了口茶,道:“卢小姐聪明绝顶,谁能困得住她。我看你多半是白操心了。”

红红忽的起身,咬牙道:“你……你……”长叹一声,将短刀一折为二,惨笑,“纳兰公子不用推拖,你真的不肯管?”

纳兰小七心里斗争得厉害。他与铁星霜才过了半年安稳日子,正是蜜里调油的甜美滋润,哪里舍得分开?但这卢玉儿,卢玉儿……当日纵马倚画桥,携酒步苏堤,那些个美好的日子怎么能忘记?他怎能弃她不管?

红红幽怨地看了纳兰小七一眼,掩着嘴转身下楼,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口的刹那突然有压抑不住的抽泣声传来。

纳兰小七心底一声长叹,道:“回来。”

脚步声立刻停住。

“这个忙我帮了。”纳兰小七将茶盏放回桌子上,淡淡道:“你就住在这儿,今天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交待些事情。明日一早我来此见你,咱们一起出发救你家小姐。”

纳兰小七拂了拂衣服上的尘土缓步下楼。

经过红红身畔时,见她脸上泪痕犹未干,纳兰小七递了手帕过来,“擦了吧,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不等红红说什么,他已走下楼去。

雨下得越发大了,门口一个纤细的身影,撑着伞,微有些忧虑地望着他,带着淡淡的愤恨神色。

“珑儿啊。”纳兰小七淡淡道。

“给!”珑儿将手里的另一把伞递过来,小嘴撅着。

“谁惹我们的珑儿大小姐了?”纳兰小七笑问。

“少爷,你……你是不是要跟她走?”

“你听见了?”

珑儿的嘴撅得更高,嘟囔道:“别人也就算了,那个卢玉儿都要成精了,你招惹她干什么。你和铁公子那么好,我以为你要收心了,你这又……”

“珑儿,”纳兰小七喝了她一声,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看了珑儿片刻,忽的一笑,“你是我的人,什么时候向着他说起话来。”

珑儿大急:“我……我是看不过眼!”

纳兰小七叹息一声,“怪不得他不肯信我,原来你也不肯信我。”

珑儿哼道:“这怪得别人么?还不是你毛病大……”

纳兰小七含笑接了雨具往家里走,心里思量不定。卢玉儿的忙他不能不帮,铁星霜这里怎么交待也要想妥当。铁星霜不信他,他知道,这件事完完整整说给铁星霜听,只能更增铁星霜的疑心,若要瞒过他,铁星霜敏感非常,但凡泄出一点风声,只怕祸患更大。他左思右想都没有两全之法,为难之极。

“少爷想要骗铁公子,那可别想。”珑儿在他身后说。

“哦?”

“铁公子见了那样的信纸,嘴里不说,心里肯定有了想法。你再瞒着他,他更起疑心,他起了疑心也不会问你,只会自己在心里来回想,只能越弄越糟。”

铁星霜的毛病纳兰小七哪有不知的,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回头瞧着珑儿道:“这事你别管,我正好逗他玩一玩。”

珑儿大急,叫道:“少爷!”

纳兰小七却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笑吟吟地快步往家里走,珑儿一路小跑跟着,好不容易进了家门,纳兰小七撂了雨伞就往铁星霜房里走。

饭后乏困,铁星霜正靠在躺椅上休息,忽觉有什么东西凑过来,一张眼便见纳兰小七漂亮的脸偎在他脸侧。铁星霜略挪了挪身子,让出地方给纳兰小七在旁边坐下,他心里有疑问,却不问一个字,重将眼闭上休息。

纳兰小七伸出手指描摩铁星霜美丽的唇型,铁星霜拉住他的手按下去,懒洋洋地说:“老实点儿。”

纳兰小七索性将嘴唇凑过去吻住他。

铁星霜牙齿一合咬住纳兰小七的嘴唇。他用的力气不大,也不甚疼,但却抽不出唇来,纳兰小七在铁星霜腋下挠了一下,铁星霜禁不住痒,哈的一笑。纳兰小七趁机抢出自己的嘴唇来,拧住铁星霜的鼻子说:“好呀,敢咬我!”

铁星霜呼吸被困,也不急,张开眼睛,一双明亮的黑眸凝在纳兰小七脸上,奇道:“不咬你,那去咬谁?给我想想,昨日来的那张公子想必喜欢……”

纳兰小七吓了一跳,连忙松手,委委曲曲地将自己的嘴唇送过去,无限酸涩地说:“给你咬给你咬,不许再提张公子李公子的!”

铁星霜笑了笑,却不咬纳兰小七,只是将手伸到纳兰小七后颈上轻轻摩挲。

纳兰小七见他垂了眼眸,面容沉静,眼中却有着一抹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郁色,不由勾了他的下巴。

铁星霜被迫抬头,黑眸中光华流转,似有什么要问,却终究没有问。

纳兰小七道:“怎么没一点儿精神?”

铁星霜道:“天有些闷的缘故吧。”

纳兰小七将他揽在怀里,柔声道:“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跟我说,我说过要你开心的,就一定算话。”

铁星霜沉默半晌,慢慢道:“我总觉得这些日子像在做梦。”

纳兰小七心里一颤。

不待纳兰小七说什么,铁星霜忽然一笑,携了纳兰小七的手站起来,“走,去看看芭蕉,刚种下,这一场雨别淋坏了才好。”

经了雨,芭蕉益发绿得肥润。

雨还在下,细若游丝,缠绵不绝。

铁星霜低头在小径上走了片刻,转回头来望向纳兰小七,眼睛黑得发亮,如两粒珍珠。纳兰小七最爱他幽的眼神,不由凑过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

铁星霜的腰细而柔韧,少年特有的清新体味在怀中微微荡漾,和着风雨,格外撩人,纳兰小七将鼻子凑到他颈中,轻声道:“霜霜。”

铁星霜与他每日厮磨,对彼此的身子再熟悉不过,笑了笑,忽然将手往他身下一掐,纳兰小七没有防备,痛叫了一声一跳三尺高。

铁星霜得意地大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钻过廊下栏杆,一溜烟地跑进了房去。

纳兰小七低骂了一声,翻过栏杆追进房去,看到房中景致不由一怔。

铁星霜衣裳委地,背对他直直挺立。铁星霜皮肤本就白皙,休养半年,更觉晶莹玉润。天色阴沉,他的皮肤却似在闪光,纳兰小七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一步步朝他走去,能听到自己的足音在震动。

他的手抚上铁星霜的肩,少年的肩很瘦,但也很结实。

他察觉铁星霜的僵硬,心里在犹豫,铁星霜却忽的转身吻住他。

需索的吻,仿佛要抓住什么,带着惶惑的不安。

纳兰小七说:“霜……”

铁星霜咬住他的唇,不容他说,不听他说。他要的是拥抱,是吻,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那些话――那些甜言蜜语,那些虚枉的握不住的东西。

纳兰小七叹息一声,反抱住铁星霜。他知道铁星霜在和自己心里的魔斗争。他为铁星霜做到那一步,拼出身子给人砍,铁星霜不能不信他,然而铁星霜虽然想要信他,与生俱来的多疑却又令他永远不能真正信任他。

纳兰小七心想:什么时候你才能抛开一切疑虑,真的信我?或者,真的需要一的证明。不用言语,而是,用行动。

纳兰小七紧紧抱住铁星霜,进入他,充实他,安慰他。

每都是这样,当铁星霜不安稳的时候就会这样需索他。

最后一汗淋淋的伏在铁星霜身上时,纳兰小七柔声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要去多久说不好,但我会尽快回来。”

铁星霜闭着眼睛,纳兰小七无从猜测他的心思。

纳兰小七亲吻铁星霜的脸庞,“他是卢家的八小姐,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我曾经喜欢过她,她也曾经喜欢过我。现在她要嫁一个她不愿意嫁的人,她的丫头来求我救她。她的夫家是燕家,卢燕两家势力不小,这件事很棘手,但我一定会全身而退回来见你。我会尽量不让你等得太久的。”

他的描述简洁准确坦白。

铁星霜将眼睁开一隙,看了纳兰小七良久,伸出手指拨弄他喉结,半晌才道:“路上要小心。”

纳兰小七道:“很危险,我不能带你去。”

铁星霜点头:“我明白。”

纳兰小七道:“秦二姑娘来了信,说有办法恢复你的武功,但要等一个人。”

铁星霜淡淡道:“知道了。”

纳兰小七静了许久叹息道:“你心里的话不能对我说吗?”

铁星霜眼光闪烁,良久方道:“分开一下也不错吧。总这么凑在一起,时间长了会腻的吧。”

纳兰小七道:“我没有腻,难道你腻了?”

“等腻了再分开就晚了。”铁星霜看看纳兰小七,道,“要是我腻了你,一定告诉你,让你自己滚蛋。”

纳兰小七道:“我不滚。”

铁星霜笑道:“踹飞了你。”

“好狠的心。”纳兰小七赖到铁星霜身上,“不管,我赖定了你。再说,我这么漂亮的人物,你上哪儿找去。”

铁星霜笑道:“漂亮的人多的是,不信我就找不到。”

两人说着,又笑闹成一团。

第二天醒来时纳兰小七不在身边。铁星霜只道他已经走了,正出神忽见他从外面走进来,铁星霜心里涌出说不出的感情,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陪了纳兰小七吃饭,连送也未曾送,铁星霜留下一句“你回来时别忘了带几样有趣的玩艺儿来”就去了后院看他种的芭蕉。

芭蕉是移来的,不服水土,一夜之间便枯萎了。

铁星霜蹲下身子,将枯了的芭蕉拔出来。

芭蕉离了熟悉的土地是要死的,人呢?

习惯了依靠自己,习惯了佩剑和血腥,便不能再习惯依赖和绝对的信任。

叱咤江湖的神捕铁星霜离了江湖,离了曾那么痛恨的衙门,原来也像这离了故土的芭蕉一样,会因不习惯而枯萎。

异样的感觉传来,铁星霜猛地抬头。

纳兰小七站在园门口。

铁星霜看着他说不出话。

半晌,纳兰小七道:“看好家,不许勾三搭四。”

铁星霜笑了笑,“你也一样。”

“对,我也一样。”纳兰小七笑笑,转身往外走,不停地回头看铁星霜,仿佛不好好看一看,铁星霜就真的会勾三搭四一样。

当纳兰小七的身影彻底消失,珑儿的声音在铁星霜身后响起,“公子放心好了,少爷说话最算话了,一定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铁星霜淡淡道:“回屋吧。”

珑儿又说:“他只是热心肠,不能放着有人受苦却不管。”

铁星霜略一笑,心想:这热心肠可不就是惹祸的事端?但他爱纳兰小七的,岂不也正是这份热心肠?

第 2 章 抢婚

过了靖州,至宝庆,再到长沙,跑死了五匹马,纳兰小七和红红终于追上了燕家的迎亲队伍。送亲的是卢家四公子和五公子,迎亲的燕家号称龙凤双绝的燕三公子和燕四公子。长长的迎亲队伍,怕不有百十号人,除了那四个名震江湖的名门公子,还有不少好手,纳兰小七踩完点回来,抱着酒坛子一阵头大。

是拼命,还是留着性命回去见铁星霜,这是个难题。

纳兰小七想:有家的男人,和没有家的男人,这之间的区别还真是大啊。

红红坐在旁边,看纳兰小七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可怜兮兮地说:“公子,要是小姐问起你怎么会来,你可别说是我苦求你的,就说你得了信儿急坏了立刻就要赶来。小姐要是知道我那么求你,会杀了我的。”

纳兰小七心想:“我也想杀你。”但嘴里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心肠虽刚硬,对女孩子――尤其心眼不坏的女孩子――实在是刚硬不起来。

强杀进去救人无疑是不行的,倒不是不可能,而是太笨。

再者,晚亭阁上他已宣布退隐江湖,若是再抛头露面,只怕又要惹出祸端,此后可就永无宁日了。

纳兰小七弹了弹指甲,心想:只好如此了。提笔写下四张药方,命小二拿着药房去配药。小二拿了药方去,提着药包满面困惑地回来。纳兰小七要的药都平常,但四张药方治的病却奇怪,剂量也完全不对,药房先生问他,他完全说不出名堂,不由将纳兰小七多看了几眼。

纳兰小七也不理他,将药包拆开,从每个药包中取了所需要的药材捣烂熬好,交给红红说:“那家客栈的老板我认得,你带了我的信物去,让他想办法把这药放到他们的饮食中,然后我们便动手。”

纳兰小七在江湖中有个“七绝公子”的雅号,其中一绝便是解毒术。擅长解毒的人用毒也必高明,红红疑虑地看向纳兰小七,纳兰小七微笑道:“你们家两个公子在里面,我有分寸,这药不会死人,也就是叫他们三五天没力气,用不出武功。”

红红这才放心,拿着药包去了。

晚间,红红回来,轻声说:“已办妥。”

纳兰小七点头道:“好,今晚行动。”

红红忽然道:“公子救出我家小姐,打算怎么安置她?”

纳兰小七笑道:“卢小姐这样的人物,哪里需要我安置。她冰雪聪明,又不是一般的弱女子,定能将自己安置妥当。”

红红眨了眨眼睛说:“公子难道不知道她的心意?”

纳兰小七心里叫苦,一把揽过红红,抚摸她光滑如玉的脸颊,笑道:“别人的心思我都知道,惟独不知你的心思。”

红红望着他,似笑非笑,“我是小姐的狗,小姐的心思就是我的心思。”

“狗?”纳兰小七失笑,叹息道,“红红,你又美丽又聪明,会有很多男人喜欢你。她不管对你有什么好,你仍是你。”

红红咬着下唇笑起来,推开纳兰小七的手,撅嘴道:“你就是会说好听的逗人开心,你要能逗的我家小姐开心才算你的本事。”

纳兰小七苦笑摇头。

红红忽笑起来:“纳兰公子以前可是从来不畏丛荆棘的。”

纳兰小七叹道:“从前年轻。”

“现在也不老。”

“老了,老了,”纳兰小七摇头,“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嘻,”红红掩嘴偷笑,“我家小姐的脾气坏得很,你要是不能逗得她开心,说不准她要打你欺负你。”

纳兰小七见她脸颊微红,眼中波光流转,压抑多日的风流绮思忽然都涌了上来,就要上前拥住她的纤腰调笑,忽然想起离家时铁星霜的落寞神色,心里悚然一惊――我果然是不可救药的,怪不得他不信我,我还想着要给他看看我的做为,这怎么就又犯了毛病。

卢玉儿表面矜持,却爱着纳兰小七,红红服侍在侧,从前在背地里少不了与纳兰小七调笑,颇多暧昧。这时她弄出风姿来,本以为纳兰小七又要过来调笑一番,却见神色数变,最后竟整理了衣服正襟危坐起来,想起晚晴阁上纳兰小七解剑任人宰割以血还债的江湖传闻,心里不由一阵酸涩,不再挑拨纳兰小七,叹息一声在旁边坐了。

这一晚天气很好,月亮如一方白白的剪纸挂在柳梢上。

事情办得太容易,反而觉得不安,纳兰小七心头一抹烦乱挥之不去,他加了小心,越过迎亲和送亲的人的房间悄悄掩到卢玉儿住的院子里。

夜已,灯还亮着。

纳兰小七的迷药方子是从药王谷得来的,无色无味,什么样的武林高手也难过此关,他倒不担心这个。但卢玉儿接出来要怎么安置的确是难题。叶城是不能带的,甚至他连一点踪迹都不能露,得罪了卢燕两家还有好日子过吗?

纳兰小七悄悄来到窗下,房中静得很,没有一丝声音,纳兰小七叩起手指在窗上轻轻敲了敲。

三长三短,是他和卢玉儿曾经用过的暗号。

敲声一过,窗子霍地打开,露出一张妩媚华艳的脸,她轻轻一笑:“你没有失约,果然来了。”

纳兰小七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卢玉儿身后喝道:“卢玉儿,你知耻不知耻,他是恶名昭彰的采大盗!”

那声音……那声音……纳兰小七只觉脑中一炸。眼光越来卢玉儿已看到后面的人,面貌英俊,衣饰华贵,料来不是燕家的人就是卢家的人。

卢玉儿微笑:“他恶名昭彰也好,是采大盗也好,我就是喜欢他。”她携了纳兰小七的手,轻盈地跳出窗外,柔柔一笑,“你来了,我真开心。”

纳兰小七心头一凛扣住了卢玉儿的腕脉。脉象杂乱微弱,内息一点也无,内功显然是被药物控制了,怪不得她这么骄傲的个性会被困住。纳兰小七刚才心头生了疑,思忖这送亲抢亲难道是卢玉儿设下的圈套,可卢玉儿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再者,武功全失也太危险了,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纳兰小七按下心头的疑虑,苦涩便一层层地泛上来――现在怎么办呢?难道跳出去解释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那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卢家的人燕家的人信吗?

卢玉儿抓着纳兰小七的手低声催促:“快走啊,傻子,等着别人抓啊?”

纳兰小七抓住卢玉儿掠上房脊。下面有人叫:“八小姐!八小姐!八小姐被纳兰小七带走了!”

纳兰小七嘴里的苦流到了心里去。

客栈外系着马。

纳兰小七带了卢玉儿跳上马,两人一骑,踏着月色奔向远方。

夜风扑面,纳兰小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行踪被人识破了,这可怎么好?才过了半年的安宁日子就到头了吗?

“纳兰,”卢玉儿偎在他怀里,低沉的声音中透着十二分的喜悦,“红红跟我讲你来救我,我……我心里真是高兴。”

纳兰小七微微低了头,卢玉儿脸颊绯红,星眸闪亮,显然是激动异常。

她豪放中又带矜持,少有这么动情的时候,纳兰小七看得心中一荡。卢玉儿看了他良久,神色渐渐沉黯,却忽然展颜一笑,揽住他脖颈,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口,低笑道:“你干嘛这么一副苦瓜脸,我又没有逼你救了我就一定要娶我。卢玉儿就算身败名裂为天地所不容,也不会沦落到逼娶的份儿上。”

纳兰小七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江湖向来是个流言满天飞的地方,无事还要起三尺的浪。纳兰小七劫持卢家待嫁的八小姐的故事变换了无数个版本在街坊间流传开来。有说“纳兰小七经过长沙,见了卢家八小姐的美艳姿容,情难自禁,夜入客栈与卢燕两家斗了个天昏地暗终于抢了人去”,还有人说:“唉呀,不是,其实这两人早就认识,勾搭了多日,卢家人看不下眼,要将卢八小姐嫁入燕家好叫她收心。”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其中不乏香艳的段子,纳兰小七却只是觉得苦不堪言。他对自己下的药极有信心,按说那晚卢燕两家的人应该睡个死熟,怎么会有人那么清醒地叫破自己的身份呢?最重要的是,铁星霜听到这些流言会怎么想?还有,这桩事要怎么了结呢?要是放在从前,卢玉儿武功俱全,救出来一拍两散也就是了。而现在卢玉儿内息全无,这时让她自己走无疑是在害她。

纳兰小七想到了一个地方:药王谷。他和卢玉儿商量,卢玉儿却轻轻摇头,淡笑道:“我不去,我和他们又不认识,没的给别人取笑。”

纳兰小七道:“秦二姑娘人很好,不会笑话你。”

卢玉儿低头不再言语。

纳兰小七向来不喜勉强人,便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们另寻他去。”思量许久,忽然想起保宁府的银枪侯温方如是卢玉儿的忘年交。温方如年逾六旬,是个越名教任自然的人物,向来视礼法如无物,最喜放浪不羁的名士,几年前遇到他与卢玉儿,双方十分投契。温方如名震天下,势力足可与燕卢两家抗衡。

想到此,纳兰小七微微一笑:“就是保宁温老爷子那里了,你要是再不愿意去,我可就没有办法了。”

卢玉儿眼光微一闪,垂下眼眸去。

纳兰小七见她唇边似笑非笑,似是含了苦楚,疑惑陡生,却见她忽的启唇一笑,幽幽道:“保宁吗?我也有许久没去了……”

“玉儿,”纳兰小七莫名的有些心悸,“你要是不想去……”

“不,”卢玉儿轻轻摇头,半晌道,“纳兰,你觉得去保宁找温老爷子好吗?”

纳兰小七道:“这是最好的一条路了。”

卢玉儿缓缓抬了眼帘,一双眼眸黑得如化不开的夜色。带着些凄然的笑意,带着些无奈,带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纠缠挣扎。

“到了那儿,一切就好了吧?”卢玉儿问。

“别担心,有侯老爷子,有什么事摆不平的。”纳兰小七安慰。

卢玉儿微微点头,脸上的笑容如一朵开在水里的,声音亦是虚幻得抓不住,“不错,有他在,什么事摆不平的?”

纳兰小七吐了口气。卢玉儿由最初的喜悦到后来的落寞他不是看不见,见惯了卢玉儿的锋利与矜持,时至今日他才看出卢玉儿对他竟是有情的。只是,却太迟。要是以前他或许会大喜,但如今他已有了铁星霜,便只能装聋作哑。他最担心的是卢玉儿把一切都挑到明,但卢玉儿什么也没有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遇到一个又聪明又洒脱懂得适时放手的女子更幸运的事?

甩脱追杀,半个月后他们到了保宁府。

远远地看到温府的烫金大匾,纳兰小七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惆怅。到了这儿,他和卢玉儿的缘份就算到头了,今后能不能再见都难说。想到此,不由回过头去看卢玉儿。卢玉儿穿了一身素衣,脸藏在斗笠下,只能看见抿成一线的唇,倔强而脆弱。这样美丽的唇,透着凉意,是需要一个男子丰厚坚定的唇吻上去的吧?但那个人绝不会再是他。

纳兰小七心里轻笑――有了铁星霜,你就把这些肠子收了吧。

策马行到近,纳兰小七咦了一声,“温方如只有一个儿子,早娶了妻吧,难道是纳妾,但怎么这般隆重?”

镶铜钉的朱门敞开着,檐下大红灯笼一字排开,匾额上结了彩绸,自敞开的大门望进去,到张灯结彩,红色绚人眼目。

卢玉儿淡淡道:“不是娶妻纳妾,难道不能嫁女?”

“温方如没有女儿吧?”

卢玉儿轻轻一笑,转了话题:“纳兰,你送到这里就要走了吗?”

纳兰小七思念铁星霜,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回去,微笑道:“到了这儿我就放心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只怕不能再陪你。”

卢玉儿点头道:“那……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纳兰小七心里一颤。他知道不是到这离别之际她也不会提这种要求,更知这句话必是挣扎了许久才从卢玉儿嘴里说出来的,心里挣扎了一下,转念想:不过是一个吻,铁星霜也不会知道,吻了便吻了吧。纳兰小七略一笑,凑过唇向卢玉儿颊上碰去,“玉儿,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卢玉儿静好如梨的面庞微微一转,却用朱唇迎了他的嘴唇。纳兰小七见那凉薄如瓣的唇微微开启,美得令人心悸,双唇相接,奇异的馨香涌入鼻中。纳兰小七脑子里微有些胡涂,仿佛给扔到了黑沉的水里,他突然悚然一惊,喝道:“这香……”声音出口才发觉低得几不可闻,身体软得几乎坐不住,似是靠在了什么人身上。他努力睁大眼睛,卢玉儿的眼睛冷得如冰,热得如火,似一把烧红的利刃扎在他脸上。

“有件事没有告诉你,”卢玉儿的声音仿佛隔得很远,“我认了温方如作义父,今天是我成亲的日子。”

“我要恭喜你吗?”纳兰小七虚弱地笑了笑,心底的惊惧不安一层层上涌。

“新郎官儿――”卢玉儿顿了顿,她的眉眼在纳兰小七渐渐模糊,声音却还清晰,“是你纳兰小七。”

“我不娶你,我要……要回家……”纳兰小七笑了笑。

卢玉儿轻轻一笑,手指掠过纳兰小七英挺的面庞,“这一你可走不掉了。”

第 3 章 逼婚

“他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范的。”温方如的眼光沉稳如石,笑得有些无可奈何,“终生大事你可要想清楚,离了他,好男人多的是。”

“没法子,我喜欢的偏偏是他。我既然走了这步棋,自然有办法逼他就犯。”卢玉儿端坐在镜子前。一身素衣换成了大红的喜服,头上的凤冠镶了数十颗明珠,映着翠饰金玉,烛光下满目都是耀眼的光华,镜中那张脸却是白得吓人,一双黑漆的眸子黑得看不见底。

“他喜欢的是男人。”

“那又怎样,”卢玉儿手指一紧,白玉的梳子断为两截,“我得不到的谁也得不到,就算毁了我也不给别人!”

她突的起身扑到温方如膝下,双肩颤抖,声音哽咽:“救我,义父,救我!我要做他的妻子,哪怕只有一日!”

“然后呢?”

“……”卢玉儿抖得更厉害,半晌惨然一笑,“没有然后了,义父……他的性格坏极了,没有女人能系住他……是我命不好。义父教我放长线,可我这线才放了一半他就上了别人的钩子了……这是我的命……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做不了他心里那个人,我也要做他的妻子,他最后一个女人。”

“你……要杀了他?”温方如眼中有叹息之色。

卢玉儿眼帘一抬,语气坚决:“他是我的,义父,他只能是我的!”

短短十天,卢玉儿和纳兰小七成婚的喜柬撒遍江湖,几乎每个武林世家和大门大派都收到了赴宴的邀请。

纳兰小七的家既不是武林世家也不是大门大派,但也收到了一封喜柬。喜柬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纳兰小七和卢玉儿的生辰八字。

铁星霜将那喜柬上上下下看了三遍。

珑儿以为铁星霜要大怒或是伤心,可铁星霜却笑了,他抖了抖做工考究的喜柬说:“这可是奇了,你猜是你家少爷邀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还是那位卢小姐想我要去?”

珑儿脸都白了,抓住铁星霜的袖子结结巴巴说:“公子,你别急,你可千万别急。这里面一定有原因,少爷是去救人的,怎么会和别人成亲?”

铁星霜嗯了一声说:“珑儿,你见过卢小姐吗?”

珑儿说:“别人都说她好看,不过,我看她没有公子你好看。”忽然想起铁星霜最讨厌别人说品评他容貌,不禁吐了吐舌头,“公子,我没别的意思。”

铁星霜没有理会她,出神地喃喃:“温方如……卢玉儿……有意思。”

珑儿猜不透铁星霜心思,正急,忽听铁星霜道,“也罢,咱们走一趟吧,看看这几个在玩什么把戏。”

“不行,”珑儿大吃一惊,“少爷临走时吩咐了,不管他在外面出什么事都不许你轻举妄动。他说不管怎么着,他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找咱们的。”

“这一回可难了,”铁星霜摇头,“温方如,卢家、燕家……这一大堆关系可是难料理得很,他救了人不赶快抽身,倒去成什么婚,不是昏了头就是身不由己。”

“少爷被人抓住了?”珑儿惊问。

铁星霜道:“我也不知道,去看看吧。”

珑儿记挂着纳兰小七的吩咐,又担心纳兰小七的安危,犹豫良久,也只得照铁星霜说的办。珑儿是个美人胚子,铁星霜相貌也过于俊美,略一合计,两人易了容,弄了两套平常的衣物带了个小小的包裹出门了。

珑儿身上有武功,一路上还不觉得怎样,铁星霜却格外觉得辛苦。但他性格坚忍,也不说什么,只是拼命赶路,好不容易赶在喜柬标的日子里赶到保宁府。进了城才知道,卢燕两家的人早已把温方如的府第围得水泄不通。

两人进了家客栈,在前面饭铺里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中午时分,正是吃饭时候,大堂中坐了许多人,其中多有带刀拿剑的江湖人士。

小二正给铁星霜与珑儿这边正布菜,那边就嚷嚷开了,“小二!上菜!饿死老子了,跑坏了两匹马来赶这场热闹,奶奶的,累死老子了!”

那是个身材魅梧的大汉,他旁边一个面孔微黑的年轻人拍了拍他肩,道:“小声点儿,什么叫看热闹,给卢燕两家的人听见了,还有你命在吗?”

那大汉嘿的笑了笑,心虚地四下一望,说:“怕什么,卢燕两家好了不起吗?他们家的女人闹了笑话出来,怪得了谁。”

他话里豪迈,转头四望的动作已泄了心里的惧意。放了两句场面话出来,便在一条凳子上坐了,说话也收敛许多。

那两人落座的地方正在铁星霜和珑儿旁边一桌,他们的话铁星霜听得一听二楚。

那大汉是个多嘴的人,得意洋洋地向那面孔微黑的年轻人炫耀江湖见闻:“银枪侯势力大得很,不单在江湖上子弟众多、朋辈如林,在官道儿上也结交着贵人,但这卢燕两家也是了不得的武林世家,强强相遇,谁胜谁败还真不好说。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儿这事儿着实是热闹。就算把这些抛开,单是‘风流大盗劫色长沙府,世家贵女下嫁保宁城’这一桩风流韵事就能流传千古。”

那面孔微黑的年轻人道:“这银枪侯何以会趟这趟浑水,着实是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姓刘的大汉撇了撇嘴,“卢八小姐的母亲并非正室所出,却是一名妾室,那妾室与银枪侯有一段渊源,从前还看不明白,如今这么着,我瞧着这卢八小姐多半是温方如这老东西的种……”

他的话未能说话,喉间突然格格两声,垂头倒在桌子上,血水自浓密的头发底下溢出来。

那面孔微黑的年轻人一惊而起。

铺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没一个人像是出手的人。

是卢家的人,还是燕家的人?对方杀了老刘,会不会杀他这旁听的?年轻人脸上神色变了几变,抛下一锭银子急急忙忙逃走。

铁星霜内功虽失,那一份敏锐的洞察力却在。他眼光虚空,若有意若无意,似是没注意什么,却将刚才的一切都收在眼里。

杀人的是另一张窗子下坐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也不算十分年轻,但衣饰简洁,容貌清爽,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他看上去像个读书人,神情儒雅安静。但就在刚才,他只是略动了动手指便将一粒生豆弹指射进了那刘姓大汉的咽喉里。

那一份指力铁星霜自信若是从前自己也能做到,却不会似他这般用得轻松自在。

那人异常敏锐,被铁星霜打量了一眼便将眼光射往这边,铁星霜不动声色地收拾了眼光低头吃菜,那人打量片刻一无所获,只好无奈放弃。

待那人走后,珑儿轻声说:“那人的武功高得很。”

铁星霜点了点头,“那是卢家的玉犀指,你见到他一定要记得避开。”

“卢家的人?”珑儿吃了一惊。

铁星霜递过去一个眼光,将两根手指摇了摇。珑儿机敏,连忙收声。

竹杖敲在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一名盲眼老者停在铁星霜面前,举起的铜盘里稀落地散着几个铜板。

“哪来的臭要饭?出去出去!”小二过来驱赶。

铁星霜抬手止了小二,摸出几个铜板放进肮脏的铜盘里。

盲眼老者刻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摸索着抓住铁星霜手说:“八十一……第八十一个……”

珑儿见他的手脏得很,忙取了根筷子敲他,“乱抓什么?放手!”

珑儿手劲不小,老者痛得咧了咧嘴,却将铁星霜的手抓得更紧了,一面捏一面说:“这骨象……这骨象清奇,根基却薄,不是福寿之象。”

珑儿怒道:“胡扯八道!”

铁星霜眉峰微挑,抽了手又往盲眼老者铜盘里放了数枚铜板:“多谢,请便。”

“小公子,你当下便有大难……大难啊……” 老人手抖得如风中飞叶,“不但你身边最重要的人有性命之忧,就连你也是凶险万分。”

铁星霜身边最重要的人除了纳兰小七还会有谁?珑儿记起纳兰小七曾说过江湖上有一家被称为摸骨世家的人,摸人手骨便能知其祸福,又听他说得有板有眼,便信了七分,问:“这大难能解吗?”

盲眼老者摇头喃喃:“祸福天注定,要看各人的造化,小公子须记住一句话:眼前有路须抽手,莫待无路空回头。”

“笃笃”的杖节敲地声出了门,消失在人流里。

珑儿将那句“眼前有路须抽手,莫待无路空回头”念了几遍,参不透里面的玄机,朝铁星霜望去。铁星霜易过容,脸上少有表情,一双眼睛平静沉,却看不出变化来。

珑儿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凡事都无主见,便问:“公子,咱们这下怎么做?”

铁星霜道:“也没有什么可想的。今日就是喜柬上成亲的日子,咱们买些祝贺的仪物过去,看一看再说。”

两人结了帐,问了道路向银枪侯府走去。

路上多有带刀使剑的江湖人,铁星霜眼光锐利,一眼即知其中看热闹的有之,混水摸鱼者有之,一心来寻晦气的有之。

这里面也只有自己与别人不同吧?

别人的动机千千万万,他却只有一个心思:把纳兰小七找回来。

阳光毒辣,晒得他眼。张灯结彩的银枪侯府落入眼中,那一片红刺得人眼疼,铁星霜以手遮额向前方眺望,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纳兰,你此时……可好?

纳兰小七此时一点也不好。

他躺在床上,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分力气来。

卢玉儿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将另一件大红的喜服展开纳兰小七他看,柔声问:“好看不好看?”

那是一件新郎官穿的喜服,刚好和卢玉儿身上所穿的配成一套。虽然被人所制,纳兰小七却不愿失了风度。他笑了笑,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柔:“天下再没有比你更配穿红的人了,好看得很。”

卢玉儿淡笑:“我问的是我手上这件。”

纳兰小七眨了眨眼睛,“也好看。要是这件衣服穿在真心喜欢你的男人身上,两情相悦,永结同心,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完美不过的事。”

卢玉儿也眨了眨眼睛,悠悠笑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想,这男人又帅又拽,我且狠狠作弄他一下,看他还拽不拽。”

“好像我被你作弄得不那么拽了。”

“也让我吃了苦头。”

“其实,”纳兰小七轻笑,“你吃苦头时候的样子很可爱。”

“你不太拽的时候也很可爱,”卢玉儿微笑着俯下身子凝视纳兰小七的眼,轻轻摇了摇头,“我当时想,这人在水牢里挨了三天三夜该蔫了吧,可一打开水牢,竟看到你在笑……不拽么……我可觉得你拽得很……后来我就想,这个男人这么拽,我干脆嫁给他,作弄他一辈子,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纳兰小七不提防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无言以对。

卢玉儿露出一丝凄凉笑意,低声道:“要是那个时候我不摆架子,你或许就遇不到他,或许就会娶了我吧?”

“过去的事了,”纳兰小七叹息,“你忘了吧。”

卢玉儿哼了一声,“要是能忘,我干嘛诱你来上当。”

沉默了一下,纳兰小七说:“玉儿,你知道我的。我没长性儿,喜欢胡闹,不值得什么人这么待我。”

“你对他,”卢玉儿微微沉吟,笑了笑,“也是没长性?”

知道她指的是谁,纳兰小七心里不由一沉。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老实说,他是有点儿怕卢玉儿的,这女子骨子里有一股偏执,能做出一切不可思议之事。落到她手里,他自己倒是不怕,却怕她在铁星霜身上打主意。

看清纳兰小七眼神的变化,卢玉儿的笑容不觉冷了下来。

杖节“笃笃”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外。

卢玉儿问纳兰小七:“你猜门外的是谁?”

纳兰小七摇头。

卢玉儿拍了拍手,那人便自门外走了进来。

那是一名盲眼老者,一身破旧的青色长衫,一手捧了面铜盘,一手拿着九节的竹杖。他麻木的神色里透出几分凄苦,朝着卢玉儿的方向拜了拜,低声道:“卢小姐嘱咐的事我已办好,你可以放了我儿子吧?”

卢玉儿淡淡道:“办成了?”

“办成了。”

“你是怎么办的?”

“我戴上小姐给我的抹了剧毒的薄皮手套,假借替他摸骨握住他的手。”

“他没有怀疑你?”

“我本来就是摸骨世家出身,被赶出来的这些年里浪荡江湖,以摸骨算命为生,这都是我的老本行,任他眼光再锋利,也绝对看不出什么。”

“这么说,他已经中毒了?”

“是。”

卢玉儿笑了,点头道:“好,你可以出去了。”

“我的儿子……”

“你办成了我的事,你的儿子当然会好好地回到你身边。”

杖节“笃笃”声由近而远,消失在门外。纳兰小七静静听着,脸色有些发白,却忍住什么也没有说。他已无须再说什么,也无须再问什么。卢玉儿默默看着纳兰小七,她也没有说什么。她也无须再多说什么。

半晌,纳兰小七说:“卢小姐,我娶你。”

这一声“卢小姐”已将卢玉儿远远推开。卢玉儿觉得这三个字如一把冰刀插进心里,她却只是笑,点头道:“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

纳兰小七也笑:“你又美丽又聪明,我娶了你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卢玉儿凝视他良久。纳兰小七的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他有一张男子气的脸,削薄的唇和稍嫌挺秀的鼻子使他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冷酷,但当他笑起来时,仿佛冰雪都为之融化。

这样的笑容令人沉醉和迷恋。

当初,卢玉儿想,就是这笑容把我迷惑了吧?

她轻声说:“小七,我有件礼物送你――他会来参加咱们的大礼,我许你和他见一面,也许你和他说几句话……可是,你千万不要叫我失望。”

银枪侯温方如雄霸一方,当年给儿子办喜事银子得流水似的,大办一个月,惊动了百里之内的百姓跑来看热闹。温方如收了卢玉儿做义女,替卢玉儿和纳兰小七办婚事,事情虽急,却是早有准备,比之给儿子办婚事并不逊色。再加上四方武林人士和剑拔弩张的卢燕两家,这场婚礼看起来也就格外显得有趣。

温方如将府前一整条长街搭了数百座凉棚招待来客,只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才迎进府中。铁星霜和珑儿不是什么贵客,拿了喜柬进去虽容易,但这样一来身份就暴露了。铁星霜知道此行颇多凶险,不愿意珑儿掺和进来,借机与珑儿商量,由珑儿引开府前管事之人,他相机混进去。珑儿人虽机灵,却没什么阅历,听了铁星霜的话信以为真,只得答应。

铁星霜易容后面目平淡,清冽的气质却遮掩不住,来时又换了华贵衣饰,颇有翩翩佳公子的气度。珑儿在那边纠缠,他随在一名正往府中走去的公子后面。温府管事分派人手去对付珑儿,这边就有些照顾不到,见铁星霜气质不凡,跟在他们家贵客身后,就没有多理会。

铁星霜跟着那年轻公子入了府便要走开,那人却突然回身一把抓住他手腕。铁星霜武功虽废,要躲开他这一抓原来没什么问题,但身在险地,不敢轻举妄动,竟听凭那年轻公子抓了他手。

那年轻人穿了一身宝蓝衣衫,腰带上镶了一块白脂美玉,腰侧悬一条镶宝的长剑,衬得体态修长优雅,英气十足。

铁星霜冷冷打量他,道:“放手。”

“你也是来吃白食,我也是来吃白食,咱们恰好凑一对,这不是好的很吗?”年轻人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铁星霜刚才听到温府管事称呼他是玉公子。江湖上姓玉的只有江西落谷玉田山庄,玉氏夫妇膝下一子名唤玉生烟,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佳公子。此刻听他自称是来吃白食,铁星霜猜不透他用意,淡淡一笑道:“玉公子过谦了。”

那年轻人微笑:“真的玉公子被我绑起来扔在了五福客栈里。”

铁星霜哦了一声,淡淡道:“那兄台可要小心,真的玉公子挣脱了绳子跑来,你可就惨了。”

那年轻人还待说什么,里面突然热闹起来。

铁星霜被人流拥着往里走去。温方如性奢而豪阔,府中到是飞檐画角,各挂满彩锦扎的球束,一眼望去只觉绮艳满眼,泼天的富贵喜气扑面而来。

铁星霜随着人流进了待客的茶厅,几个江湖人正在那里喝茶聊天。

其中一人小声道:“这纳兰小七武功高,名气响,却是个大盗,卢家小姐这朵鲜可是……可是……嘿嘿……”

“话不能这么说,”旁边一人道,“是真名士自风流。这纳兰小七虽然风流,倒不作什么恶,通晓医术,着实做过几件大大的好事。自古红颜爱名士,卢家小姐是巾帼里的英雄,为人行事不受俗礼羁束,与这位七绝公子堪称天作之合,我倒觉着是一桩大好姻缘。”

铁星霜听着刺耳,眼光往那边移去。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容貌端方温和。

那中年男子话音刚落,便有人嗤笑出声。

铁星霜随了众人转头,见发出笑声的是个少年,模样清秀,举止浮荡轻佻,眉眼间颇有几分春色。

那少年坐在窗前,笑了一声,被众人一看却故意转过脸看向窗外。

“三少笑什么?”有人问。

“好笑就笑了,”那被称作三少的少年抿起嘴,眉间颇有几分促狭之意。

他越是惺惺作态,众人的好奇心就越足,其中一人不依不饶地问:“三少的消息最快,难道你有知道什么了?”

三少淡淡一笑,眼光四一转,笑道:“说出去,我怕牙被卢小姐打断。”

众人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一齐看向三少,逼迫道:“快说快说!三少别是故作玄虚戏弄我们吧?”

三少仍是笑,伸手捂住自己肚子,手掌掩在肚子上缓缓推出去。

铁星霜心里电光一闪,就听有人低声道:“……怀上了?”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知道。”三少哈哈一笑,起身往外面走,“各位少陪,兄弟出去转一转。”

一人抓住他问:“难道是纳兰小七的种?”

这一句也正是铁星霜想问的,凝神去听,只见那三少神秘一笑,道:“纳兰小七是什么人,他不愿的事谁能迫他。”

铁星霜只觉耳中轰的一声。来时,他没有一点一滴的怀疑。纳兰小七以血还债,退出江湖恩怨与他归隐,那一份情他不敢猜疑亦不愿猜疑,可……纳兰小七的从前呢?他知道的女人已有四五个,他不知道的还有多少?这不是已经跳出来了一个卢家八小姐……怀上了,纳兰小七的种,纳兰要娶她……铁星霜只觉手心里的冷汗一个劲儿往外涌。

“小兄弟,你热吗?”一条丝帕递到铁星霜面前。

铁星霜抬眼望去,原来是在门口遇到的年轻人。铁星霜全身虚软,一口气吊着提不动,凝视那人良久,淡淡道:“多谢,不用。”

便在这时喜袍响了。

“快走,要开始了。”年轻人丝毫不理会铁星霜的冷淡,扯了他手站起来,“喜堂在那边,咱们瞧瞧热闹去。”

第 章 喜宴

年轻人的手劲儿很大,铁星霜无力挣扎,任他牵着手进了成礼的喜堂。年轻人扯着铁星霜挤到前面。

隔着两三名贺客,铁星霜看到了纳兰小七。

新郎官的喜服穿在纳兰小七身上很好看。不知是人将衣服衬得好看,还是人太好看,将衣服穿得好看。纳兰小七显然饮过酒,脸颊上透出一抹艳色,那一抹艳色恰到好,与这满堂的喜庆相得益彰,看在铁星霜眼里却似是不可救药的毒,一箭穿心,仿佛立地要痛楚而死,但却偏偏不死。

铁星霜定定地望着纳兰小七,纳兰小七却始终没有往人群中看一眼。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夫妻对拜――”

执事拖得长长的声音落在铁星霜耳中,觉得有些奇怪,有些遥远,还有些可笑与悲哀。纳兰小七举动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他脸上淡淡的,带着微微的喜悦,那一份喜悦淡却足,仿佛是自心底溢出来的。铁星霜寻不到一丝破绽,便不由得失望。若是做戏,为何做得这样足?

“慢着!”纳兰小七与卢儿交拜的一刹那,一个硬梆梆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知为何,卢、燕两家的人都被放了进来,温方如竟没有加以阻挡。说话的是个样貌儒雅的年轻人,双眼陷,却似得了一场大病似的。他身后几个年轻人俱是佩着长剑,人物一般的英俊豪爽。

“燕某虽然不才,没过门儿的妻子没人抢走,还不至于无耻到唾面自干。”年轻人道,“温老爷子是江湖上说得着的人物,今天来的宾客也都是成名的人物,就请大家来评个理。温老爷子做主把我燕冲天的妻子配给别人,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他身旁另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冷哼:“家姐被奸人所劫,温老爷子不念着武林一脉的情份扶持也就罢了,竟然……竟然……哼!”

温方如还未说什么,却见红嫁衣下伸出一只修长的手,纤细白皙,柔弱无骨。那手在面前轻轻一挑,遮面的红盖头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朱红樱口。

“我自己愿意跟他走,与义父何干?”朱辱微启,展开一抹讥讽笑意,“三哥,你们要巴结燕家,何苦赔上一个我?”

纳兰小七劫了燕家新娘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心眼透亮的人多都将此事避了,来此参加婚礼的要么是两方请来助拳的,要么就是艺高人胆大特意凑热闹来的。若是这场婚礼顺顺利利地举行,里面好多人都要失望的。此刻见燕冲天、卢飞鹰跳出来,卢玉儿又说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正遂了众人看热闹的心思,都睁大眼睛看好戏。

温方如哈哈一笑:“玉儿,爹爹不怕事,你往自己身上揽的什么?”

卢玉儿道:“他们明知道我和纳兰是两情相悦,却还要弄得跟我是个受了挟持的女子一般。他们死要面子,我偏不让他们得意。”

燕冲天和卢飞鹰气得火冒三丈,温方如却哈哈大笑。

燕冲天喝道:“温方如,我敬你是一方的大豪才叫你一声老爷子。你如此辱我,以为燕家无人吗?”

温方如道声不敢,收了笑容,略一抬手,两名小厮各捧了盏金盘上前。温方如揭开第一盏金盘上的丝锦。丝锦下是一张纸,他拿起来一抖,几个眼尖的看见了,上面写的却是生辰八字。

“这生辰是玉儿的,”温方如淡淡道,“六夫人七月进的卢府,二月生的这孩子。――明说了吧,玉儿这孩子是我温方如的骨血。她要嫁人,不管你们定的是哪家,只要她愿意,我就无话可说。但她若不愿意……”温方如笑了笑,“――我就不答应。”

卢飞鹰怒道:“你胡说!”

温方如道:“六夫人的书法颇有佳名,我这儿还有一封六夫人当年写来的信,卢公子要不要请几位懂书法的人鉴定鉴定?”

卢玉儿的身世血统在卢家早有流言蜚语,卢飞鹰也听过一二。为了这个,小时候他们兄弟没少欺负卢玉儿。后来卢玉儿年龄渐长,出落的美丽无比,功夫又出类拔萃,将一众兄弟都比了下去,再没人敢找她的麻烦。今日温方如说出这一番话,若是当真将那信拿出来对质,只怕要大大地丢脸。

卢飞鹰应变不足,气得满脸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冲天比他机灵,喝道:“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我燕家聘礼也下了,难不成就这么罢手?”

温方如淡淡道:“燕公子还是要娶玉儿?”

燕冲天冷笑:“她非得跟我走不可。”

“好!”温方如一拍手掌,“有道是英雄配美人!燕家回风剑法名震江湖,这位纳兰公子武功亦是不凡。燕公子可敢赌上一赌,就以燕家的剑法对纳兰公子手里的剑,谁若更高明些,谁便是我女儿的丈夫!”

他话中有话,一面将卢玉儿与自己的父女关系一锤定下,一面又将了燕冲天一个军。燕冲天若是不就,就是怕了纳兰小七,以后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燕冲天明知不公平,却无法拒绝,他道了声“好”,冷笑拔剑。

温方如道:“慢着。这里是喜堂,又是老朽的家,规矩自然由我定,两位意下如何?”他眼光一转,燕冲天满面冰霜,纳兰小七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燕冲天冷笑一声,斜睨着温方如,看他如何说。

温方如淡淡一笑,吐出三个字:“生死决。”

众人本以为他会安排个两不相伤的赌局,燕冲天甚至准备好了反讽拒绝的言辞,蓦地听到这三个字,微一怔,长笑道:“好!”陡然出剑,刺向纳兰小七。

纳兰小七只是笑,一面笑,一面退了七步。

燕冲天益发的怒,剑势如狂涛般卷向纳兰小七。

第八步时,纳兰小七背后已是廊柱,燕冲天算好他一切退路,务求一击必杀将他斩于剑下。他当然听说过纳兰小七的名字――七绝公子,风流倜傥,名冠国。他曾想过盛名以下约有一定的能力,但今日一见……燕冲天心里冷笑:除了一副好相貌,武功,也不过如此。

燕冲天手腕一转,使出燕家回风剑法的杀招:无孔不入。

回风剑法,拟风而发,最高境界便是风一般的任意潇洒。意随心动,剑随意转,浑然天成,不滞不涩。

燕冲天这一式“无孔不入”已得回风剑法精髓,身姿潇洒,剑尖微颤,瞄准了纳兰小七随时择其弱点而攻之。

铁星霜对天下武学多有涉猎,知道这一式的厉害,紧张得几乎叫出声来。但就在这时,忽然有一缕极细的光亮起,那细而微弱的光穿透颤动的剑光,锐利地扎进众人的眼中。铁星霜心里忽然就安定下来。

刹那间,所有的光都消失了。燕冲天握剑呆立,纳兰小七面上依然带着笑,垂手站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有人惊叫了一声,声音低哑,满含着震惊。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一缕细细的殷红自燕冲天眉心滑落。

“失礼了,”纳兰小七淡淡一笑,略一抬手,便有小丫头接了剑去,“喜宴这就要开始,燕公子不妨喝了喜酒再走。”剑离手的一瞬,他手腕酸软欲断。

卢玉儿那“媚丝一点酥”的麻药真厉害,服了解药也不过能得片刻自由。然而卢玉儿、燕冲天这些都不算什么,他最担心的却是铁星霜。他知道铁星霜要来,进喜堂的第一眼,他就找到了铁星霜。但他不敢动,不敢说,甚至不敢用眼神稍作示意――那会害死铁星霜。

要是他不动武,铁星霜或许能料到他武功被制,但他偏偏动了武,伤了燕冲天。铁星霜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呢?

燕冲天面如死灰,拂袖而去。

卢飞鹰犹豫了一下,也走了。卢家另有他事,大事给他使用的人不多,纳兰小七那惊鸿般的一刺更是叫他胆寒。

既然燕冲天这新郎官都走了,他为什么不走呢?

燕卢两家的人一走,喜堂上又热闹起来。

谈笑声由疏落而密集,交杂成一片,铁星霜耳中嗡嗡的,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窖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一不冷。他站着不动,看着喜娘将新郎新娘推入洞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纳兰纳兰,你究竟在干什么?

“原来七绝公子是这个样子的,”门外遇到的那年轻人像是张狗皮膏药,才一会儿就已贴了过来,挽住铁星霜手臂说,“走,喝酒去。”

铁星霜略一笑,淡淡道:“好,喝酒去。”

年轻人的酒量很不错,但铁星霜的酒量似乎更好。年轻人醉眼惺忪的时候铁星霜的眼却清亮如水。铁星霜知道真正的热闹还没有开始。再晚一点,宴席开始,新郎官出来劝酒,那才是真正热闹活泼的时候。如果纳兰小七是被人所制,敬酒这一桩礼节必然免去。若是……若是纳兰小七笑吟吟地出来敬酒呢?想到刚才看到的纳兰小七的笑容,铁星霜打了个寒颤。然而他又摇头。

不,不能怀疑纳兰。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的苦才走到一起,半年的相依相守,那么多的喜悦安乐,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他想起那盲眼老人的话:

“这骨象……这骨相清奇,根基却薄,不是福寿之象。

“小公子,你当下便有大难……大难啊……不但你身边最重要的人有性命之忧,就连你也是凶险万分。”

“祸福天注定,要看各人的造化,小公子须记住一句话:眼前有路须抽手,莫待无路空回头。”

大难……眼前不就是一场大劫难吗?铁星霜向来不信天地鬼神,骨相什么的说法更是不信。但那老人的这句话是没错的:眼前,是一场大劫难。只是,这劫难有多大?

时间过得极慢,好不容易挨到敬酒的时候。

铁星霜冷眼看着纳兰小七一身大红喜服在宾客间穿梭。

终于,他走到铁星霜和玉生烟这一桌。

纳兰小七酒量一向不错,脸上却透出微熏的酒意。

玉生烟举杯祝贺,起身时趔趄了一下,伸手胡乱抓去,正推在铁星霜身上。铁星霜身子轻,被他这一推险些跌倒。纳兰小七看得清楚,一把扶住铁星霜。

玉生烟醉得不算厉害,连忙过来也扶住了铁星霜,一面又忙着赔礼。

铁星霜无心理会玉生烟,眼光漠然地朝纳兰小七方向转去。纳兰小七神色微熏,眼神却是清醒的。他可以确信,纳兰小七已认出他,那种眼神他认得。纳兰小七唇边带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容色平和安稳,是再妥当不过的样子。铁星霜的心脏压抑不住地猛跳起来:纳兰小七既已认出他,怎么可能如此平和?――其、中、有、事。

铁星霜不动声色,举杯淡淡道:“恭喜。”

玉生烟靠在铁星霜旁边,也举杯,笑道:“能娶到卢小姐这样的佳人,纳兰公子好福气,好福气啊。”

“多谢,”纳兰小七笑了笑,脸朝着玉生烟,眼光却瞟向铁星霜,“玉兄远来辛苦,多饮几杯。”

“那他呢?”玉生烟却嘻笑着靠过去,“纳兰公子那一段风流韵事在下听过,你和卢小姐成就了这段美满姻缘,却把你的小情人摆在哪儿?”

纳兰小七眼光微沉。他身后跟着的两人都是卢玉儿的人,他要想不动声色地暴露点什么当然不是难事,但铁星霜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却不敢想。铁星霜当然聪明,可他没了武功,还是卢玉儿的对手吗?更重要的是,铁星霜知道卢玉儿这个女人有多可怕吗?他必须把一切都隐藏得好好的,铁星霜越伤心越难过,卢玉儿反倒越能放过他。日后,只要自己脱因,一切都还有机会。

打定了主意,纳兰小七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玉儿怀了我的骨肉,我不能不管。那孩子么,他要是愿意跟我,我总有地方安置他。”

铁星霜震了震,却仍是不动声色。

纳兰小七看在眼里,知道他仍有疑心,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令他由疑心到确信到失望放弃。他亦知道自己残忍,此时却只有如此残忍才是最大的慈悲。他要用这慈悲为他二人换一个将来,只要活着,此时,便纵情地恨吧!

纳兰小七看着铁星霜,望进他眼中,缓缓说:“我那时真的想要永远只同他在一起,可世上的事谁也料不到。我那时怎么知道自己在外面有了骨肉?我以前觉得孩子什么的没一点儿意思,可真的知道了,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想要那个孩子,想看着他长大,教他武功,教他读书……”

铁星霜带着面具,纳兰小七看不见铁星霜的表情,只见他微垂了头,眼中静静的,不起一丝的波澜。

纳兰小七举杯饮尽手里的酒,起身离去。

“你似乎不开心?”玉生烟乜斜着醉眼看铁星霜,低笑着凑过来,喃喃,“你带的有人皮面具,不过这可瞒不过我。我天生有一种本事,偏偏就知道你相貌好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又黑又,这么一双漂亮眼睛的主人怎么会不漂亮呢?这么漂亮的人不开心……那可是大罪过……”

“我不开心,难道你就开心?”铁星霜淡淡道,“玉大公子不好好做自己的贵公子,却扯谎说自己是个小贼,还装醉说疯话……我不开心,你也不开心,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我不问你,你又何必问我。”

“我要是说我喜欢你呢?”

铁星霜眼光微转,冷冷盯住玉生烟。他易容后是个相貌平淡的少年,一双眼睛乌黑沉,仿佛是穿不透的雨夜,却又闪着铁器的锐利寒光。玉生烟第一眼就喜欢上这双眼睛,此时被铁星霜逼视着,心里便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泛上来。铁星霜瞪视他良久,眼中渐渐生出一层讥讽似的笑意,端起一杯酒,仰脖缓缓饮尽,掸了掸袖子起身离席。

玉生烟苦笑道:“你这人真无趣,开个玩笑也不行吗?……喂,我说你别走啊,这样我很没面子的……”

铁星霜一步不停,他几乎是从宴席上逃出去的。那一种红色,那一种喧闹,那一阵阵的酒气菜香逼得他透不过气。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塞在那里,堵得他难受。

沿喜堂外的廊子走,右面是一道浅水,水中养着数百头大鲤鱼,水质清澈,鲤鱼往来游动清晰可辨。风从水走吹来,颇解暑气,铁星霜觉得清爽了许多。他将近日发生的事一件件梳理起来,却只是梳理不通。纳兰小七的风流多情他自然知道,但也知道纳兰小七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不愿意不信纳兰小七,心底却总有个声音在小声地说: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来此,是多么可笑。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当初不死,是多么可悲!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既有今日,当初却又何必?

铁星霜忽的握住拳,起身往前走去。

因宾客众多,喜堂设在前面大厅,由大厅至洞房还有一段路要走。铁星霜取下人皮面具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他相貌清丽绝伦,又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别人见了只以为是亲戚家的少年,竟然没人阻拦。他眼活心灵,趁别人不在意,悄悄闪进洞房旁边的一间屋子去,早有些少年躲在那里听房。铁星霜微微一笑,也凑过去,那些少年见他生得清丽,都笑着将一根手指放到唇上示意他噤声。

几人暗藏不动,将耳朵凑到墙上听那边言语。

铁星霜内力已失,但墙不甚厚,声音倒还听得明白。

“小姐大喜的日子,这是怎么了?”声音嘶哑,是个老婆婆。

“你这小丫头懂什么,”这个声音娇嫩中微有些低沉,正是卢玉儿,只不知为何听起来闷闷的,似是不怎么欢喜。

“小姐喜欢姑爷,姑爷也喜欢小姐,这有什么懂不懂的?”

“他对我……我自然知道。但你也知道,他前段儿认识了一个姓铁的……还是个男人,闹得沸沸扬扬……”

“那又怎样,”老婆婆道,“他再怎么着也是个男人,小姐为姑爷生下了一个孩子,他能么?”

“你作死呀,”卢玉儿似是急了,却忽的轻叹,赌气似的说,“你们就笑吧,我做也做下了,还怕别人说么……”说着似是要哭出来。

那老婆婆连声说自己该死,又劝道:“姑爷不是说了要和那姓铁的恩断义绝吗?姑娘听我说,姑爷虽然没什么长性儿,我看得明白,他对这孩子却喜欢得很。姑娘生下这个孩子,就是在姑爷脚上锁了链子,他是再也走不脱了。要说那姓铁的,姑父从前喜欢过的人还少么,可后来呢?一个个不都是风流云散了?……姑爷的心就是那天上的云,谁也留不住……可姑娘有了这孩子,就留住了……只要他肯留下,别的,也计较不了那么多……”

“可我,”卢玉儿似是在苦笑,“想留住他的心。”

这句话里的苦涩如一根针刺进铁星霜心里。纳兰纳兰,铁星霜痛苦地想,真的就没人能留住你的心吗?我们的……过去……难道也会像你曾经的每一段风流韵事一样风流云散,然后成为江湖上的一段传说,最后,我难道终于只能承认:我也不过是你传奇般的人生里的一抹浓笔重彩?

不,铁星霜想,我不愿!他答应我的,我要他一一做到!

“那可办不到,”那老婆婆淡淡说,“小姐认命吧,他是这么个人,你爱上的偏偏是这么个人,你又有什么法子?”

“我偏不认命!”卢玉儿冷笑,“我不信改不过他。”

“小姐赢了那姓铁的,只不过因为姑爷已得到了他,而对小姐,姑爷虽得了手,却一直被姑娘的矜持挡在丈外,如今还亲热甜蜜着,又有孩子这一层关系……要是反过来,姑父和小姐相好已久,忽然遇到那姓铁的,姑娘你也不一定赢……小姐赢的是运气……可不管怎么说,总是赢了,小姐就看开点吧。”老婆婆叹了口气,“男人啊,就是这样……我的好小姐,计较太多就不能活得开心。”

房中静下去,再没别的声音。

在隔壁偷听的少年们本以为会听到些绮艳的话,却听到这么一番议论,众人互相看看,都觉得无趣。待了一会儿便有人散去,少年们爱热闹,不一会儿便走了个精光。铁星霜靠墙坐了多时,缓缓爬起来往外走。他心里冷极了,又觉得不甘,翻来覆去地想:不管如何,我总要亲口问一问他才行。

他出门去,缓缓向外走。喜堂里,仍在敬酒,张眼望去,纳兰小七熟悉的面孔从众人中穿梭而出迎着他走来。他以为是自己看了眼,凝神细看,那挺秀的鼻,薄薄的嘴唇,英挺绝伦的容貌不是纳兰小七又是谁?

纳兰小七也已看到他,神色间有些嘲讽的意思。

铁星霜如被施了定身法,全身都移动不得,眼睁睁看着纳兰小七走到近前。

“恭喜恭喜,”铁星霜木然道,“纳兰公子得佳人青睐,春风得意,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多谢,”纳兰小七神色中三分苦涩三分无奈,放轻了声音说,“乌衣巷,张府。”

第 5 章 危情

铁星霜离开温府找到乌衣巷时天色已暗下来。巷子不长,其中一家门上匾额上写着“张府”二字。

铁星霜手刚伸出去门就开了,一名老婆婆走出来,上下打量几眼,含笑说:“这就是铁少爷了吧?纳兰公子说少爷兴许会来,叫老身等着。”

铁星霜略一点头,道:“是我。”

老婆婆热情地将他迎进去,上了茶。自从被诸葛明彦设计了那一,铁星霜便不再喝茶。和纳兰小七在一起久了,渐渐才重拾旧日嗜好。茶是今年的新茶,香味清远,铁星霜却无心细品。

“少爷要是累了,就先歇着。”老婆婆说。

“他――”铁星霜沉吟着,“跟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铁少爷只管住着,纳兰公子得了空儿自然会来看您。待他来了再和铁少爷说,那也是一样的。”

铁星霜本是抱了希望来的,听了这话心便沉了下去,却不动声色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你不妨先跟我说。”

老婆婆迟疑了片刻,道:“纳兰公子为铁少爷烦恼了多日,和老身说过几,铁少爷的事老身也多少知道些。纳兰公子的意思,不愿意和铁少爷了断,可又舍不得那孩子……说到底,是他的亲骨肉……”

铁星霜冷笑:“他不愿和我断,又不愿和他断,那要怎么样?”

“这院子,是纳兰公子为铁少爷准备的。我听纳兰公子说叶城还有座宅子,铁少爷都能可以住……”

铁星霜霍地起身。

那老婆婆被铁星霜眼中严厉的神色逼视,剩下的话不敢说下去,沉默良久方道:“铁少爷累了,先休息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铁星霜一声不出,站起来走出门去。

“铁少爷――”老婆婆叫了一声,铁星霜已走至门外。

纳兰小七醉了。

他一向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少。他喜酒,好酒,却惟独不喜与人拼酒。他认为拿美酒来牛饮不但是一件很不风雅的事,也是一件很无趣的事。美酒如美人,是要细细欣赏品味的。

温家的客人太多,只是敬贵宾也有些叫人招架不住。

纳兰小七寻了个机会避到喜堂外的走廊下透气。走廊下面便是水,风从水上吹来,拂在面上有着微微的凉意。隔着水,远远的有朦胧的灯火。

纳兰小七轻叹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黑暗中有个清瘦的人影儿,那人影儿一动不动,叫人难以发觉。

“你有什么话尽管说,”纳兰小七道,“你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那人影儿还是一动不动。

“你既然来了,总该说上两句话,打我,骂我,甚至要和我一刀两断……”

纳兰小七的话没说话那黑影儿已扑了上来。纳兰小七被他抱住,那废了武功的手上力气却不小,紧紧箍住了纳兰小七的腰身问:“一刀两断?”声音低沉,带着些微的喘息,却听不出感情来。

“我当然不想……”纳兰小七道。

“那就跟我走!”

“我不能……”纳兰小七硬着心肠说。

“你不能?”那黑影儿抬起头来。喜堂的窗子开着,光照出来,映出那张清丽绝伦的少年的脸,一双眸子是不见底的漆黑。

“霜,我不能抛下那孩子……”纳兰小七知道这小小的走廊上杀机重重。他一字不对立刻便是大祸。他不怕死,但怕铁星霜死,更怕的是连死也不能。可这种话说出来,又觉得可笑。卢玉儿当日矜持冷淡,不许他近身半步。他喜欢的是热烈的女子,虽觉得卢玉儿与众不同,日子一长也便将她放下了。他连碰都不曾碰她,哪里会有儿子?谁又能想到矜持傲物的卢玉儿竟是衷情于他这浪子的?

铁星霜安静地注视着纳兰小七,将他痛苦思索的表情收入眼底。孩子……孩子……铁星霜心里一片冰寒。他纵然有翻手倾天的本事,也给纳兰小七生不来孩子。可是,纳兰,一个孩子就将你的心夺走了,你待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锐利的疼痛梗在心上,铁星霜呵的笑了一声,问:“你就这么为难?”

“我没有别的办法。”纳兰小七痛苦地叹息一声,握住铁星霜的肩。

铁星霜慢慢地放开纳兰小七的腰,用手抚摸纳兰小七的胸口,良久淡淡一笑,道:“你没办法,我有。”

纳兰小七微一怔,忽见眼前银光一闪,他第一意识便是要躲,却硬生生站住,任凭那一股尖锐的痛楚刺入胸口。他刚痛得闷哼了一声,就听见有人在身后惊叫:“姑爷!姑爷!来人啊,有人伤了姑爷!”

纳兰小七喃喃:“原来就是这个法子?咱们的债清了吗?”

铁星霜呆呆地望着纳兰小七,忽然勃然大怒,喝道:“清!?清不了!”滚烫的血落到铁星霜手上,仿佛在那里烫出个洞来,那痛一直烧到心里去,铁星霜突然一把抱住纳兰小七,嘶声道:“为什么不躲!你明明躲得开的!”

“忘了我吧。”纳兰小七道。

“你拼命挨我一刀为的就是这个?”铁星霜怔怔问。

“你以为呢?”

铁星霜一震,瞪视着纳兰小七一步步后退。无数人涌了出来,将铁星霜的退路团团围住。玉生烟也挤了出来,挺身而出护在铁星霜身旁。有人叫道:“玉公子且站开,他伤了我家姑爷。”玉生烟笑道:“是么?”反而将铁星霜护得更严实。

纳兰小七摆了摆手,淡淡道:“别追了,放他走。”

众人还在犹豫,铁星霜已返身朝外面走去。挡在前面的人都将眼光投向纳兰小七身后。温方如站在那儿,脸上淡淡的没什么神色,声音也淡淡的:“傻站着干什么,姑爷不小心弄伤了,还不快扶姑爷回去。”

人群散开,眼睁睁地看着玉生烟与铁星霜走进黑暗中。几名仆人抬了架子过来将纳兰小七扶上去。

纳兰小七一身是血的被送进洞房旁的另一间厢房,卢玉儿赶到的时候脸白得跟纸似的。她奔过去一把抓住纳兰小七的手。

纳兰小七淡淡道:“这下你放心了。”

伤口不浅,好在伤的是右胸,而不是心脏所在的左胸。卢玉儿全身都在抖,好半天才咬着牙说:“你们俩真是一对,都这么狠。”

“咱们俩才是一对。”纳兰小七淡笑,“你要记得答应过我的话。”

“我当然记得。”卢玉儿道,“你放心吧,送解药的人已经上路。他会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对了,或许,他能让铁星霜爱上他。”

卢玉儿不动声色地观察纳兰小七的反应,纳兰小七眼中黯淡了一下,终于只是哦了一声,淡淡道:“今晚不能圆房了。”

卢玉儿淡淡道:“来日方长,你休息吧。”起身离去。

夜已,烛泪一络络地垂下来,堆积出各样形状的图案。纳兰小七看着自己的手,那手修长柔韧,透着十二分的优雅。他微微转动自己的手,缓缓握紧。陡然,烛爆了一下,室内骤然一亮。就在那亮光下,纳兰小七苍白忧郁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浅笑。

“你很开心?”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纳兰小七一跳。那声音很耳熟,纳兰小七略一想,淡淡道:“原来是卢大公子,你的兄弟和小舅子白天来,你怎么却是晚上来?”

“晚上风景好。”

“哦?不知卢兄看到什么好景致了?”

“美人卧床,展颜一笑。”

纳兰小七脸上的表情仿佛被噎了一下,他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是在说我吗?我算哪门子美人,你那妹子才是美人呢。”

那年轻男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进的房。他相貌清爽,穿了一件竹青的衣衫,益发衬得儒雅安静,然而眉尖斜挑,却泛着一抹肃杀之气。

“七绝公子不是美人,天下间还有美人吗?”卢东青似笑非笑道。缓步走到床边,手指搭上纳兰小七腕脉。

纳兰小七全身一麻,积聚起的一点内力尽数散去,全身绵软使不出一分力气来。他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卢玉儿所用的药厉害,他一时解不开,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能完成一切,他几乎已接近成功,这卢东青竟然会跳出来搅局,更不妙的是,卢东青的神情言语间,分明对他有意思。

“当日一见,我便为你动了心。”卢东青轻笑道。

他的手滑进纳兰小七衣襟里微微揉捏。纳兰小七头皮一阵发麻。卢玉儿是真的爱他,再怎么着也总留着余地,卢东青在江湖上是却是出了名的阴损狠辣,落在这人手里还不如死了痛快些。

纳兰小七正打主意,听卢东青又道:“纳兰公子要铁星霜活,就不要乱打主意。”

纳兰小七眨了眨眼睛,没有出声。

卢东青道:“你以为卢玉儿会放过铁星霜?女人嫉妒起来是件很可怕的事,男人就不同。我只要你的身体,至于什么人喜欢你,你喜欢什么人……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叫我满意,那些我都可以不计较。”

纳兰小七苦笑道:“可惜我这人一向不太听话。”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听话得很?”卢东青微笑,“你难道没有怀疑过,铁星霜好歹做过捕头,见多识广,怎么那么容易被卢玉儿暗算?”

这问题纳兰小七不是没想过,但铁星霜武功被废,卢玉儿又谋略超群,一消一长,他便没有多想。

“你低估你那心上人,也低估我那妹子了。”卢东青淡笑道,“摸骨张手上涂抹的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一种有药香味的草药。那草药不十分常见,却也不算生僻,铁星霜当是认了出来,才肯让摸骨张为他摸骨。那草药无毒,还有提醒安神的效果,可惜了,却不能碰薄荷,遇到薄荷便要转化成至阴至寒之毒,入骨髓肌里无法清除。”

纳兰小七一震。酒中的确有淡淡的薄荷味,他当时虽察觉了也不十分在意。酒中带薄荷味极为少见,难道……这薄荷味儿竟是夺命的利器!

卢东青抹去纳兰小七额上渗出的汗水,淡淡道:“卢玉儿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放过铁星霜。从前不会,现在铁星霜伤了你,她更不会放过他……”纳兰小七猛地一挣,卢东青一把将他拉回来摁到床上,笑道:“蛮冲乱撞什么事也办不成。你与其发疯,不如求我。”他忽然放低了声音,“你伤成这样,卢玉儿不守着你,你猜他是去了哪里?”

纳兰小七又是一震,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将头抵在床头的栏板上,后背被卢东青按着一分分地压下去。最后,他轻吐了口气,放弃反抗,舒舒服服地趴下,笑道:“怪不得你以前见我的时候那么副怪样子,原来是看上我了。”

卢东青道:“怎么不反抗了?”

“没用的事做来干什么,”纳兰小七叹道,“你要是能治好铁星霜就带我走,但你要想得到我就先治好他。你要觉得这两样都做不到,就请你快走吧。”

卢东青用奇怪地眼神看着纳兰小七,道:“我就算两样都做不到,一样可以带你走。至于你的身体,我可以用强Jian的方法得到。”

“这样岂非很无趣?”纳兰小七看了卢东青一眼。

卢东青若无其事地看着纳兰小七说:“这种事也有它的乐趣。”

纳兰小七叹了口气说:“看来我配合你一下比较好。”

“这才是聪明人。”卢东青放柔了声音,托着纳兰小七的腰将他抱起来,“其实我不喜欢强Jian,我觉得你情我愿更有趣。铁星霜我可以救,他的解药我也能拿到,我只是想要你明白,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纳兰小七笑了笑,将手搭在卢东青肩上,心想:“我也不喜欢被人威胁,可惜,鱼肉落在刀俎上的时候没资格说这种话。”

温府外候着卢东青的人。卢东青跟随在侧,几名黑衣人用手搭成一个临时的架子抬起纳兰小七转眼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城中宵禁,但哪里禁得住他们这些武林高手?一行人出了保定府西门,不多时来到一片树林前。明月高悬,枝叶皆清晰可辨,四下都看得分明。小树林中奔出一人,躬身道:“公子。”

“事情办好了?”卢东青问。

“办好了。”那人答道。

卢东青抬脚往林中走去,纳兰小七被黑衣人抬着跟在后面。走了片刻,前面出现了亮光,走到近才看清,发出亮光的原来是堆篝火。篝火升在一大片开阔空地的中央,一名女子委顿在旁边地上。那背影纤美秀丽,纳兰小七心中刚一动,抬着他的黑衣人略走两步,他便瞧见了那女子侧面。不是别人,正是卢玉儿。

纳兰小七心念电转,喝道:“臭丫头,把解药交给我!”

卢玉儿也不作声,只是将眼眸微微一抬,迅速向纳兰小七看了一眼。她黑漆漆的眼中似怨似恨,又似什么都没有。

纳兰小七怒道:“我平生最恨被人要挟,你也知道我虽然怜香惜玉,却生就一副硬心肠。你听话些,还能少吃点儿苦头。”

卢东青淡淡一笑,按住纳兰小七肩头道:“急什么,解药我已拿到手了。你看我对我多好,事事都办得妥妥当当。”

纳兰小七道:“她诡计多端,你拿到的别是假药。”

“保管是真药。”卢东青扶纳兰小七在旁边坐下,方道,“卢玉儿,你拜坏卢氏门庭,可知罪吗?”

卢玉儿淡淡道:“我已不是卢家人,不受你管。”

“这倒也是,”卢东青微垂了眼光,淡淡道:“我真糊涂。应该押你回卢家,让你们母女跪在祖宗灵位前置。”

卢玉儿眼光一闪,瞪着卢东青没有出声。

卢东青展颜一笑,“忘了告诉你,温方如去的人没把你母亲接出去。就凭那几个人也想困住我,你们将我卢东青看得忒轻了些。”

卢玉儿脸色惨白,半晌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怕你当不起。”卢东青迅速截断了卢玉儿的话。

“你想怎样?划下道来!”

“你们母女的命都在我手上,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你自负才高,谁也不放在眼里。可是小妹,你虽然聪明,论到阴狠毒辣论到阴谋诡计还不是我的对手。”卢东青微笑着伸手遥遥一指,“这里风景优美,哥哥选来做你的葬身之地,你还满意吗?”

卢玉儿明知求他也是白求,但母亲在他手上,难道就这样等死?

卢东青喝道:“来人,给我挖!”

四五个大汉拿着铁锹过来,就在火堆旁挖起坑来。坑不甚宽,却挖得极。卢玉儿渐渐回过味儿来,知道是要将她活埋。

自从得知有了铁星霜的解药,纳兰小七神情便轻松起来,一眼也不看卢玉儿。卢东青神情优雅,那一份自在淡然,仿佛不是要活埋人,而是在月下赏、水港观鱼似的。他将手圈在纳兰小七身上,偶尔凑过头去在纳兰小七脸上亲一口。纳兰小七既不逢迎,也不拒绝,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待坑挖好,卢东青要埋人,纳兰小七慢悠悠开了口:“慢着,这个女人太可恨了。拉过来给我打一巴掌。”

卢东青好笑地看着他,“你打女人?”

“偶尔。”纳兰小七道,“女人也是人,谁说不能打?”

纳兰小七受了重伤,穴道又被制住,卢东青料他耍不出什么招,命人把卢玉儿拉过来。卢玉儿身死地,却不慌乱,望向纳兰小七的眼中保持着镇静。

“说起来,我的确很少打女人。”纳兰小七笑道。

卢玉儿淡淡道:“你不是杀过女人吗?打女人算什么。”

纳兰小七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那一回,他们两个路过洞庭湖,蝎子寨的人马为了几十亩地生生将十几户庄家人逼死。卢玉儿当夜不告而别,上了蝎子寨,不料着了人家的道。纳兰小七跟了去,因为卢玉儿吃亏而大怒,出手挑了蝎子寨,最后将蝎子寨的女寨主钉死在寨门上扬长而去。

“你说的对。我不但杀过女人,也杀过长得很漂亮的女人。”纳兰小七道,“你记住,我打你不是为我,是为了铁星霜。”

卢玉儿眼光黯了黯,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就在这时,纳兰小七扬起了手,然而他扬起的手却不是打向卢玉儿,而是点向旁边的卢东青。他手掌微斜,食指微屈,用的赫然便是卢家的玉犀指。

玉犀指是一门极霸道的点穴功夫,纳兰小七内力被制,怎么可能用这招?卢东青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纳兰小七的武功已恢复!想明白了这点,他不由大吃一惊。身怀武功的纳兰小七便是飞上长空的神龙,谁敢试撄其锋?

卢东青连忙急退!

纳兰小七留给他的退路只有一条,退到一半他才想起守在那退路上的是卢玉儿。

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卢玉儿的手指狠狠点在他了胁下。卢东青强聚了一口气顶住卢玉儿那一击,半边身子已麻了。

卢东青料想自己必死无疑,纳兰小七的玉犀指却迟迟没有点到。卢东青眼角余光望去,纳兰小七脸色腊黄,站都站不稳。他忽然明白纳兰小七武功根本没有恢复,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卢玉儿刚才那一指虚浮无力,显然内力并未运转自如。

“给我拿下!”卢东青怒喝。

卢玉儿蓄谋已久,一指得手,哪敢多留,抓起纳兰小七飞身而起,将一人踢下马去,抢了马纵马奔了出去。

卢玉儿机敏过人,纳兰小七也是逃生高手。卢东青派出去的人追了很久,才有人回来禀报,说是把人追丢了,正在继续搜寻。卢东青内力厚,已休息过来,依照纳兰小七逃去的方向重新分派了追踪计划。待下属离去,他跃上一根较高的树枝向城中望去,城里起了火,在这里犹能看见通天的火焰,四更时分天还黑着,那半边天空却红得透亮。卢东青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喃喃:“追丢了怕什么,我还可以来个守株待兔。”

第 6 章 设局

“你跟着我干什么?滚!”铁星霜停住脚步。这里是他和珑儿约好会面的地方,后面却跟了个甩不掉的玉生烟,真是讨厌。

“我是来保护你的。”玉生烟笑嘻嘻地说。

铁星霜道:“我不需要保护。你要是闲得无聊,最好找个地方好好痛哭一场,等你真的开心了再出来笑。”

玉生烟摸摸自己的脸:“我现在就很开心。”

铁星霜冷冷道:“你这么笑实在很难看。”

“不如我们抱在一起哭吧,”玉生烟说着已靠过来,将肩膀探出来,“呶,我的肩膀借给你,咱们一起哭。”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哭?”

“为痛失所爱哭。”玉生烟笑道,“哭完了,我们一起把喜欢的人找回来好不好?”

铁星霜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

“因为只要你找回所爱,我就也找回我的所爱了。反过来,如果我找回我的所爱,你就也找回你的所爱了。”

铁星霜蓦地回头。

玉生烟仍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螳螂捕暗,黄雀在后。卢玉儿为得到你的纳兰费尽心机,假意允婚,又勾结温方如对付卢东青,拖住卢府势力。她却没想到,卢东青早已洞悉了她的计谋。卢东青也是个傻子,他以为他喜欢纳兰小七……其实哪儿跟哪儿呀,不就是小的时候母亲受了六夫人的气,憋了一辈子的心火憋到今儿个,活生生憋出了毛病。”玉生烟叹了口气,“这个笨蛋,只顾着报复了,连自己真正喜欢的是谁都不知道了。”

他说话颠三倒四,铁星霜思路敏捷,略一想也就明白:“卢东青想要纳兰?你喜欢卢东青?”

玉生烟点头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保护你了吧。”

“因为卢玉儿和卢东青都要我死?”

“正是。”玉生烟笑道,“他们都要你死,我偏要你好好活着。等你的纳兰小七脱了困,你们开心地在一起吧。卢东青其实打不过纳兰小七,到时候他拿你们没办法,一定很生气,我恰好可以乘虚而入。”

铁星霜呆了片刻,道:“你不生他的气?”

“气啊,”玉生烟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可谁教我喜欢他呢?”

这句话正触到铁星霜心里最柔软的一。他从前心肠刚硬,要是那时碰到这样的事,要解决也不过是一刀的事。可是,纳兰小七的背叛令他悲哀、愤怒,恨到绝,伤到绝,却仍是下不了手,刺向纳兰小七的那一刀几乎是拼着同归于尽死于彼的决心,终于还是没能下得了狠手。

他正出神,忽听珑儿的声音叫道:“公子你在这儿啊,叫我好找!”

珑儿跑得头发也乱了,扑过来抓住铁星霜的手腕大叫:“我溜了进去找你,怎么也找不着,又想你是不是在这里等我,来这里也找不到,慌得到找……”她絮絮说着,忽然伸手指着铁星霜背后惊呼:“呀,好大的火?”

铁星霜心里一凛,转头望去,火光冲天,赫然便是温府的方向。他脑筋转的快,看向玉生烟:“是卢东青干的?”

“应该是吧?”

铁星霜狠狠瞪了玉生烟一烟,提脚向温府奔去。珑儿紧紧跟上来,急道:“哪里着火了?不会是温府吧?”

“不用走这么急,纳兰小七一定不在府里了。”玉生烟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却始终缀在二人身后丈远,“好在你刺了他一刀,卢东青想做了他,也要等他的伤好些。”

珑儿听到后面,不由得望着铁星霜叫道:“公子!”声音尖利吃惊,透着十二分的不信。铁星霜心里一阵烦乱,冷冷道:“是啊,刺了他一刀,谁叫他不好!”

珑儿拦到铁星霜前面,吃吃道:“你……你真的刺了少爷一刀?”

铁星霜搭拉着眼皮道:“刺了。”

珑儿的小嘴扁了几扁,忍不住哭起来,指着铁星霜道:“少爷不好,你……你也不能拿刀刺他呀……”

铁星霜怒道:“我已经刺了,你要怎么样!我不但要刺,等找到他,我还要亲手杀了他!”

铁星霜脾气不好,武功被废后难免会失落忧郁,甚至乱发脾气。铁星霜发脾气的时候每每都是纳兰小七陪着他,这是珑儿第一直面暴戾的铁星霜。铁星霜长相俊美,发怒时的样子却极为慑人,珑儿泪眼婆娑地望着铁星霜,竟吓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抖着嘴唇说:“公子你好狠的心,少爷是怎么待你的,你都忘了么?少爷好好的出去了,带着你回来时一身都是伤……”说着,她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公子你好没良心……少爷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你都忘了……”

铁星霜只觉一股寒气透入肺腑,冻得他呼吸不动。纳兰小七为他挨刀不由他选,纳兰小七为了一个孩子放弃他也不由他选,这浮萍般随波逐流的一场生更不由他选。他错了么?为什么错的是他?纳兰小七凭什么一手遮天,遮了他的选择?给或不给,要或不要,凭什么要由纳兰小七选?

铁星霜恨这样软弱无能的自己,连带着,将纳兰小七也恨上了。

“我不欠他……我什么也不欠他……”铁星霜喃喃,“你们都觉得我欠了他,可我不欠他,我什么也不欠他……那又不是我选的!”

“不错,你不欠他。两个人之间的事爱爱恨恨本来就纠缠不清。谁爱谁多一点儿,谁欠谁多一点谁能分得清呢?更何况,那些根本不是你选的。”玉生烟柔声道,“但现在回去找他,要把他夺回来是你选的,不是吗?”

铁星霜心里一片绝望,这句话却仿佛一道光照了进去,满胸的寒意里生出一丝绵绵的暖意来。

“不错,现在回去找他是我选的。”铁星霜喃喃。忽然之间,他想通了。纳兰小七不容他选,他便选不得吗?他铁星霜没有了武功,还有脑子,还有腿有手,能跑能跳能说能笑,只要他想要,便可去夺去抢,为什么一定要别人送上门来?

玉生烟拍拍珑儿的小脸安慰:“别怕别怕,那一刀肯定很轻。你看他这么紧张地跑回来,心里一定是爱惨了你家少爷。他这么爱他,怎么忍心杀他?卢玉儿怀了你家少爷的孩子,你家少爷要做人家的爹去。铁公子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他要是不吃醋反而坏了,是不是?”

珑儿顿时睁大了眼睛:“少爷跟本没碰过卢玉儿!”

铁星霜骤然回头,玉生烟怪叫道:“没碰过?”

珑儿点头:“从来没碰过。”

玉生烟道:“也许他没告诉过你。”

珑儿摇头:“少爷的事都跟我说的。卢玉儿自命非凡,和公子认识的时候不算短,可从不假以辞色……”

“先不说这个,”铁星霜道,“我们去温府看看再说。”

火不知是从哪里烧起来的,三人赶到时温府的大门已烧得进不去人,越过火光往里望去只见一片汪洋火海。珑儿抓住旁边的人一问才知道,火是突然烧起来的,各几乎是同时起火的。自火烧起来,温府没有出来一个人,要不是巷子里白天搭的凉棚还在,大家都要怀疑这是座空园子了。

珑儿急得往火宅里钻,被玉生烟一把拉住。

“他不在里面,别怕别怕。”玉生烟安慰。

“他要万一在呢……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救我家少爷!”珑儿哭得泪人似的,疯了一般又是抓又是咬。玉生烟无奈,只好点了她穴道让她安静下来。珑儿动弹不得,委坐在旁边地上,对玉生烟怒目而视。

铁星霜面对熊熊火海站得笔直,火光落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形成两簇小小的火苗,然而他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却是出奇的冷静。

玉生烟道:“我能肯定他不在里面。”

铁星霜淡淡道:“我知道。”他为人本来机智冷静,此前患得患失步步被动,此刻定了心神,思路立刻清晰起来。温方如大挫卢燕两家,卢玉儿与纳兰小七拜了天地,放火的当然不是他们。那么,就只剩一个卢东青了。卢东青要得到纳兰小七,放火之前一定会把纳兰小七带走。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卢东青把纳兰小七带到哪里去了?第二个问题:纳兰小七如果没碰过卢玉儿,当然不会有什么孩子,那么,纳兰小七为什么会默认了此事呢?当务之急是解决掉第一个问题,只要找到纳兰小七,第二个问题总有办法弄明白的。

铁星霜问:“如果你是卢东青,你会把他带到哪里去?”

玉生烟还未开口,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淡淡道:“温府已经毁了,武林同道心知肚明是卢燕两家下的手,大家也都知道纳兰小七必死无疑。这样的话,我把纳兰小七带回府里去不是正好吗?”

铁星霜朝声音来望去。说话的是个儒雅斯文的年轻人,神情肃杀,唇边含了一缕讽笑。铁星霜记心好,认得这年轻男子是在酒楼上弹指杀人的年轻人。他用的是玉犀指,分明是卢家的人,卢燕两家大闹婚礼的时候却没有出现。铁星霜心头微动,突然知道他是谁了。

玉生烟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向那年轻男子笑道:“东青,真巧,原来你也在这儿?”拿出一条帕子在脸上抹了抹,露出一张精致秀丽的面孔来。

“果然很巧。”卢东青盯着玉生烟,忽然翻手擒住他手腕,连点他数要穴。玉生烟不提防他突然出手,连反抗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不能动了。

“石不凡,你知道不知道你很讨厌,”卢东青轻轻扇了他一个耳括子,“我娘死的时候托姨娘和你照顾我。我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了,不是六岁,用不着你跟前跟后了。我警告你,再也不许管我的闲事,否则我绝不饶你。”卢东青直起腰,挥手道,“来人啊,把石表哥扔到臭水沟里去。上泡十二个时辰,这泡上二十四个时辰。”

石不凡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两名黑衣人上来,低声道:“石少爷,又要对不起您了。”揖了揖手,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将石不凡抬走。隔了片刻,听见“扑通”一声,想必是石不凡被扔下臭水沟的声响。

卢东青转身瞧向铁星霜,道:“你在找我,我也在找你。”

铁星霜淡淡道:“不错。”他表面镇定,心里却翻起了巨浪。从卢东青一出现他就觉得不妙,筹划了数条逃生的法子,然而卢东青的武功太高,他纵然有千条妙计也都无用。

卢东青道:“你找我是想知道纳兰小七被我带哪里去了,我找你却是为了以你为饵,抓住纳兰小七。”

铁星霜微微变色。

“如果我告诉你纳兰小七逃走了,你一定会觉得我没用。”卢东青愉快地说,“不过没关系,纳兰小七一定会回来这里的,因为他太聪明了。他一定会料到,我找不到他,就一定会来找你。他也一定能和我一样猜想:你会赶来这里。所以,无论他现在身上的伤有多重,他一定会想办法赶来这里救你。”

铁星霜笑了笑,“我刺了他一刀,你以为他还会回来见我?”

“当然,”卢东青道,“为了保护你,他答应娶卢玉儿,我告诉他卢玉儿不会放过你,他为了我能救你,不惜向我臣服。铁星霜,你可是他的死穴啊。只要你在我手里,哪怕天涯海角,我肯定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赶来。”

卢东青俯身拍开珑儿的穴道,柔声道:“小姑娘,去告诉你家公子,他的小霜霜我带走了。他要是不来卢家找我,我就要了他的小情人。”卢东青骤然抬头,轻笑,“铁公子,不要妄想死。也许他能来,能救你……为何不试一试呢?何况,就算你死了,只要我把这个小姑娘杀死封住消息,他一样会来。”

铁星霜本已握紧了刀,这本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然而现在他握刀的手僵硬了。良久,叹息一声收了刀,道:“看来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卢东青取过铁星霜手上的刀,笑道:“看来的确如此。”他神态儒雅,相貌清爽,此刻铁星霜看着他的眼神,却仿佛在看一条毒蛇。

穴道刚刚解开,珑儿全身发麻还动不了。纳兰小七找不着了,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卢东青带走铁星霜,她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心里一片绝望,想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待了一会儿,身体能自由行动了,她茫然地站起来,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哭,不哭,要救少爷,要救铁公子。珑儿,你可要坚强啊。

第 7 章 入瓮

夏日天气多变,中午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下午忽然就阴云密布下起雨来。雨水能冲去踪迹,对追踪不利,但对于此刻的纳兰小七来说,这雨水却是致命的。刀伤忌水,沾了水便发起炎症来,到了晚间,纳兰小七浑身火烫,人也昏迷了。

卢玉儿算计纳兰小七时用心狠辣,眼睁睁看着纳兰小七伤势严重,生命的力量一分分散去,那一种痛却再承受不起。她本是刚强的女子,抱着纳兰小七策马飞奔,眼中没流一滴泪,泪都流进了心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两人一骑在罗网里穿梭逃亡。

也不知策马狂奔了多久终于看到灯光。

前面是一座小村落,卢玉儿踹开一家房门,逼着主人引路,找到一名大夫。乡间的医生,也没多大能奈,在卢玉儿的逼迫下替纳兰小七清洗伤口,重新包扎了一番,张望着卢玉儿的脸色说:“姑娘,他的伤太重。要是能醒,就好了,要是不能醒……”

底下的话不用再说,谁都清楚。卢玉儿怒道:“要是不能醒,我拆了你的骨头!”

那乡下医生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

奔波一日一夜,卢玉儿疲累不堪,命他们各自去休息。待那乡下医生和那农人离开,卢玉儿呆呆站了一会儿,在纳兰小七床边坐下。

高烧还没有退下,纳兰小七苍白的脸颊上透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伤了,病了,人事不醒了,那鼻子却仍是骄傲地挺立着,嘴唇微抿着,仍是那么倔强。但她知道,那骄傲之下的温柔,那倔强之下的体贴。落有意,流水却无情。她要的是他的专情,他的专情却给了另一个男人,能给她的只有片刻的温柔与体贴。那怎么够呢?雪地里的行人若从没未遇到篝火也罢了,既然遇到了,怎么舍得离开?

卢玉儿俯下头去,吻住纳兰小七的唇,因为发烧,那唇是滚烫的。卢玉儿贪恋那唇上的暖意,她舍不得离开,想要获得更的暖意,想要那暖意温暖她的整个生命。

“纳兰,你知道么?我多未像现在这么恨你!”卢玉儿捧住纳兰小七的脸,热泪滚落,“只因为,我从未像现在这么爱你,这么怕失去你。”

耳中传来隐隐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带来凛冽的杀机。

卢玉儿最后看了纳兰小七一眼,将他移到床下面去,从里间拉出那乡下医生来,把腕上的玉镯塞到他手里:“救他!”

卢玉儿奔出房去。

暴雨如倾,天地如一片墨海。卢玉儿翻身上马,清叱一声奔入了雨中。后面的追兵发现了卢玉儿,呼喝着追了上去。马蹄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雨水冲刷大地的声音。那乡下医生战战兢兢地将纳兰小七从床底下拖出来,哭丧着脸嘟囔道:“能救的话还是要救的,可这伤……我哪知道能不能活……”

纳兰小七受制的穴道已被卢玉儿解开。他所修的内功极为奇物,人在昏迷中,内功可自行运转疗伤,再加上他身体强健,第二天早上人便醒了过来。那医生大喜,连忙叫内人熬了粥端来。纳兰小七他问:“和我一起的姑娘哪里去了?”医生照实说了。纳兰小七知道卢玉儿机智聪敏,又记挂着铁星霜,也顾不得她了。

仗着身体底子好,纳兰小七休息了七八天就雇了辆马车离开村子,命车夫直奔保宁府。这里离保定府有二百多里远,道路不好,纳兰小七身上的伤还不好,车子不敢走得太快。第一天只走出三十多里,第二天走出四十多里,到保宁府时已是第四天。

温府已烧成灰烬,温家的人尽数死在里面。纳兰小七在温府外面站了很久,听见珑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后面叫道:“少爷。”

纳兰小七刚一转身珑儿已扑了过来,扑到近前,想起纳兰小七胸口有伤,她硬生生站住,又是笑又是哭:“少爷,你可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纳兰小七淡淡道:“星霜被卢东青带走了吧?”

珑儿呆了呆。纳兰小七来之前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铁星霜的事告诉纳兰小七。她恨铁星霜伤了纳兰小七,可半年相,铁星霜的聪敏机智、细微体贴,还有纳兰小七和铁星霜在一起的快乐都是抹煞不去的记忆,她又怎么忍心铁星霜落入孤零零无人拯救的悲惨境地?纳兰小七一见面就道破一切,她的那些小心思小疑难也就不存在了。

纳兰小七淡笑道:“你该不是打算隐瞒此事的吧?”

珑儿脸色白了白,低下头,恨声道:“他竟然拿刀刺你,他……他……”

“他拿刀刺我,我可是高兴得很。”纳兰小七微微一笑,“你一定以为我是疯了,可是我没疯……他从前和我在一起是被我感动,是因为他无依无靠无路可走。直到刺我那一刀,他才是真的将我放到了心里。珑儿,你还小,以后你会明白,爱有多,恨才能有多。就像我当初看见他割腕自杀时一样……那时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我恨他,恨的是他不懂得爱惜自己。若我不爱他,他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珑儿望着纳兰小七微笑的面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可是……可是卢东青肯定设了很厉害的陷阱等你去……”

“那是自然,不过,”纳兰小七微微一笑,“就凭他卢东青,只怕还困不住我。”他仰起头望向对面的牌楼,道:“阁下站了多时,何不下来一见?”

珑儿抬头望去,咦了一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石不凡笑道:“当然是等你家纳兰公子。”

珑儿奇道:“你等我家公子做什么?”

石不凡笑嘻嘻地望向纳兰小七,道:“当然是帮他救人。”

得知石不凡是卢东青的表哥,纳兰小七第一个感觉是诡异。石不凡提出了一个计划:纳兰小七擒下他去交换铁星霜。卢东青不答应是肯定的,到时候纳兰小七放掉石不凡,石不凡就有理由留在卢东青身边,借机帮纳兰小七救铁星霜。用石不凡的话说就是:“要是我去找他,他一定把我踢走,要是我受了伤可怜巴巴地被丢在那里,他难道能不管我?”后来,石不凡又说了一句更荒诞的话:“不管为了六夫人还是为了你,卢玉儿肯定要回去找东青,到时候我要是能借机为东青挡上一剑什么的,他对我一定与从前大有不同。”

纳兰小七苦笑:“他那样心狠手辣个人,值得吗?”

石不凡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天生就是心狠手辣的人?”

纳兰小七答不出,想起初遇铁星霜时铁星霜的铁腕凶狠,半晌叹息一声道:“你说的不错,有谁是天生就心狠手辣的。”

石不凡道:“纳兰公子,我帮你救铁星霜其实有个私心,要是东青以后落到你手里或玉儿手里,请你想办法保他一命。”

他神情真挚严肃,纳兰小七虽有不甘,终于淡淡道:“好,我答应你。”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只要铁星霜受一点点委屈,绝对要卢东青的好看,至于卢玉儿要怎么做,他难道真的去插一脚?

石不凡叹息一声,望着马车外向后退去的林木,幽幽道:“东青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姨母性格怯弱好欺,六夫人心计,又霸道,硬是把姨母逼得上吊自尽,东青从小被送出卢家学武。后来被接回卢家,性格就变了,不爱跟人说话,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做出的事常常出人意表。他恨卢玉儿不是一天两天了……玉儿也可怜。只怪六夫人太霸道,做孽太多,报应就报到玉儿身上了。这一玉儿为你做出这种事,恰好给东青瞧准机会将计就计,不但灭了姨父的心头大患温方如,又铲除了六夫人。”

纳兰小七没想到卢家有这么多纠葛,淡淡道:“我不是观世音,别人的苦难我也管不了。星霜若是没有事,此事便作罢,我只当被恶狗咬了一口。”

石不凡又叹了口气,道:“你放心,东青不会怎么样铁星霜的。他最恨的人是六夫人和玉儿,对付你,不过是要拿你伤卢玉儿的心。”

纳兰小七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三人一路上筹划计算,却没有料到刚踏进襄阳城就被卢府的人盯上了。卢府大管家孙万福揖手为礼:“纳兰公子好,表少爷好。”

石不凡笑嘻嘻道:“你怎么在这儿,难道是表弟要请我喝茶?”

孙万福笑道:“表少爷真是神算。老奴正是奉了大公子之命来请几位喝茶的。”

自古宴无好宴,纳兰小七和石不凡都猜不透卢东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纳兰小七伤势虽未大好,动手不成问题,自信能应付得了卢东青,与石不凡交换了个眼神,纳兰小七淡淡道:“多谢卢公子盛情邀请,带路吧。”

孙万福拍了拍手,三乘轿子抬了过来。

“珑儿留下,我和石公子共乘一轿吧。”纳兰小七说着,拉了石不凡上了其中一辆轿子。珑儿乖巧聪明,知道自己去了只是多添麻烦,虽不情愿只得听了纳兰小七安排。

行到卢府,轿子并不落地,径直抬进府中。纳兰小七从轿帘往外看去,并不见古怪。轿子来到一座院子里落下,卢东青已候在廊下。阳光明媚,和风细细,他站在房檐的阴影下,凭空多出几分阴郁气息。

纳兰小七依计划站在石不凡旁边,道:“卢公子,我将贵表兄送来了。”

石不凡规规矩矩站着,略微露出些畏缩的意思。

卢东青看了石不凡一眼说:“我不要他,你仍带走。”

石不凡委屈地说:“表弟你可不能这样。姨母死的早,留遗命叫咱们两个互相扶持,你不管我,等你死后见了姨母怎么交待?”他体态修长,一副面孔却精致得跟女孩子似的,扮可怜相的样子十分可怜可爱。

卢东青却不动心,只是淡淡道:“这种只会惹麻烦的表兄一脚踢开了,母亲定会赞我英明。”

“你说他不待见你,看着你死在面前也不会眨一眨眼,原来没有骗我。”纳兰小七微微苦笑,掐住石不凡脖子道,“既然如此,不如弄死了你我再和他谈条件。”

卢东青在廊下茶桌旁坐下,悠然道:“你最好现在把他弄死。这样铁星霜若是死了,你总算不太吃亏。”

“我不想死啊!”石不凡叫起来。

“啧啧,遇上这么个狠心的表弟,真可怜。石公子,我劝你从此忘了他吧,他不管你的死活,你也再不要管他的死活。”纳兰小七哈哈一笑,推开石不凡在卢东青旁边坐下,淡淡道:“你这个无用的表弟不如派人赶出去,免得在这儿打扰你我清谈的兴致。至于你我的恩怨,铁星霜若有事,我再拆你卢家一样不晚。”

“你拆得了?”

“你要试?”

卢东青与纳兰小七目光交锋。纳兰小七目光坚定锐利,卢东青的目光阴郁幽沉,谁也无法将谁穿透。

石不凡嘟囔着:“不用他送我走,我自己走。”愤愤地往外走,嘴里又说,“卢东青,我今天走了再也不上你家来了!”

往常呕起气来,这话没说过一千也说过八百。卢东青并不往心里去,招手道:“来人呀,把表少爷送出府,关好门,别叫他再混进来。”

纳兰小七静静看着他们表兄弟斗气,无端地想起与铁星霜斗气的情景,不觉淡淡一笑。这么一出神,一双手忽的被卢东青抓住,卢东青起身压迫过来,笑道:“你这么开心,难道是因为重又见到我?还是决心为铁星霜委身于我?”

纳兰小七道:“他喜欢你,你看不出?”

卢东青淡笑:“那种娇气包我看不上眼,还是比较喜欢你这样的。”

纳兰小七奇道:“你何苦招惹我?难道是我的样子看起来比较好欺负?”

卢东青笑道:“我比较喜欢欺负不好欺负的人。”

纳兰小七也笑了:“如果你欺负不起呢?”

卢东青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纳兰小七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突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卢东青悠然道:“纳兰公子有七绝之艺,据说除了那七绝之外,易容星相等术都颇为精通。你可曾教过卢玉儿易容之术?”

纳兰小七心念电转,易容……卢玉儿……易容……卢玉儿……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纳兰小七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霍地起身吃惊地盯住卢东青。

“卢玉儿闯进我的书房,若是看到我伏案而眠,你猜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卢东青笑道,“她会不会分辨一下那是不是铁星霜呢?”

纳兰小七心神俱颤,恨不得扑上去将卢东青碎尸万段,却不敢轻举妄动,勉力保持镇静,沉声道:“卢大公子,他与你无怨无仇,也没有得罪过你。你想做什么划下道来,我纳兰小七奉陪到底就是!”

卢东青淡淡道:“卢玉儿没有得到的人,我想要得到,仅此而已。”

纳兰小七冷笑一声,退后一步,扯落腰带,一把撕开衣裳,露出精壮的胸膛来。卢东青微有些意外,随即镇定下来,目不转睛地盯住纳兰小七。纳兰小七和铁星霜在一起后言行收敛不少,但他从来不是三贞九烈的人,对这种事也并不如何看重。片刻间,纳兰小七全身衣服脱了个精光。他细腰窄臀,是极标准的身体,骨肉匀停,精壮却没有过于明显的肌肉。可惜的是,被乱刀砍下的伤纵有药王谷的药泉洒浴,从前光滑如缎的皮肤却不能恢复了。

卢东青对那段以血偿债的故事也有所耳闻,今日亲眼看见仍是忍不住有些感慨,注视着那些褐色的伤痕,问道:“这些伤都是那个时候留的?”

“与你无关。”纳兰小七冷冷道。

卢东青缓步走到纳兰小七身边,伸手抚摸那些或或淡的刀痕。没有伤的地方,皮肤是油缎般的光滑健美,然而那种华美连最上等的丝缎也无法比拟。卢东青也是使刀的行家,轻易地就能判断当日伤口有多。他心里微微有些发寒,这么多的伤,纳兰小七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人难道是砍不死的?要怀着多么的感情和多么巨大的勇气才能承受这一切?卢东青忍不住问自己,我会为了某个人做到这步么?

在这一刻,很奇妙的,卢东青突然对纳兰小七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敬意。

纳兰小七不耐烦地说:“你想要就快点儿,我要快点儿带他走。”

卢东青问:“他值得你为他做这么多?”

“这个,与你有关吗?”纳兰小七没好气地说。

叹息一声,卢东青俯身将纳兰小七的衣服拾起来,淡淡道:“我突然对你失去兴趣了。你可以带铁星霜离开了。”

纳兰小七一时反应不过来。卢东青笑了笑,勾起纳兰小七的下巴,悠然道:“难道你对我发生了兴趣?”

纳兰小七呆了呆,拧眉道:“你又耍什么样?”

“带他走,还是不走。”卢东青道,“选一样。”

纳兰小七瞪了卢东青片刻,拾起衣服就穿。他脱的快,快的也快。卢东青若有所思地看着纳兰小七,突然说:“我刚才好象爱上你了。”

纳兰小七不屑一顾:“你爱上你表哥比较有好。”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卢家一名家丁奔了进来,惊呼:“大少爷,不好了!小姐……”他意识到说错话,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卢玉儿果然来刺杀大少爷的替身,表少爷不知道怎么在那儿,替大少爷挡了一剑,受了重伤!”

纳兰小七和卢东青都是一震,纳兰小七扬手长剑挥出疾刺卢东青。一剑击出,顾不得看得手没有,纳兰小七提了那仆人奔了出去,喝道:“指路!”

那人吓得说不出话来,直是不住地抖。卢东青从后面追上来,喝道:“跟我来。”纳兰小七见卢东青一脸焦虑,不似作伪,眼下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得跟在他后面。

两人轻功俱佳,一路穿房越户,片刻间来到另一座院落。

院子里围满了人,被房门前两具尸体所摄,围在外面不敢进去。

纳兰小七抢先掠进房去,看清房中情形,只觉嗡的一声,心胆俱裂,连手脚都软了。铁星霜衣裳上满是血,眼睛紧闭,躺在卢玉儿怀中。卢玉儿撕了衣裳,正在手忙脚乱地替铁星霜包扎胸口的伤,血绵绵不断地涌出来,布带转瞬间就被浸湿了。石不凡衣裳上也尽是血,张着血淋淋的两手靠在旁边的桌子腿上。三人旁边的地上抛了一把染血的宝剑,那剑纳兰小七认得,正是卢玉儿的佩剑。

看见纳兰小七,卢玉儿缓缓放开手,脸上闪过奇异的神色,那是将绝望、悲戚、痛楚揉和在一起,百洗百炼后凝成的最浓艳的凄凉。

此时,纳兰小七已顾不得卢玉儿。

除了铁星霜,此刻还有什么能进入他的眼,他的心?

俯身抱住铁星霜的一刹那,纳兰小七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历尽了多少辛苦多少折磨,终于能将这具身子抱入怀中了,怀里的人却身受重伤、生死难测。

“霜,我们回家。”纳兰小七轻声道。他心里或许有恨,但此时,他不想浪费一点时间在那些人身上。不要报复,不要血债血偿,什么都不要,他只要铁星霜活。其它的,什么都不重要。

“纳兰你听我说,”石不凡挣扎着扑上来,“你不要急,我撞开那一剑……本来是对着心脏的,我撞开了……那一剑歪了,没伤到要害,他死不了……”

石不凡神情紧张极了。纳兰小七冷笑。石不凡怕的是他日后报复卢东青,若铁星霜不死……天哪,保佑铁星霜不死吧,他愿意放弃报复,不对付这里的任何人,哪怕是设下这个圈套的卢东青,哪怕是亲手刺伤铁星霜的卢玉儿!

纳兰小七轻声道:“让开。”

“他会好好活下来的,我们找大夫,快找大夫!”石不凡大叫,“来呀,来人,请的大夫呢,怎么还没请到!”

纳兰小七大吼:“我让你让开!”

石不凡不知所措地看着纳兰小七。卢东青揽住石不凡拉到后面,低声道:“不凡,你受伤了,回来坐下。”

纳兰小七抱着铁星霜掠起,消失在闪亮夺目的阳光里。

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再呆,这些人,他一刻也不想再面对。

第 8 章 同归

石不凡说的没错,那一剑刺歪了,没伤到要害,所以铁星霜活了下来。巧的是,两人的伤都在右胸上。很久之后纳兰小七听说卢东青并没有杀卢玉儿,但从那之后也没有人再见过卢玉儿。――这是后话。

卢东青送来的铁星霜的解药被纳兰小七扔了。来襄阳之前纳兰小七就找人去药王谷请秦二姑娘,秦二姑娘既然到了,还需要什么解药?秦二姑娘不但解了铁星霜的毒,还带来一个好消息,能帮铁星霜恢复武功的人到了。

纳兰小七早就知道秦二姑娘想到恢复铁星霜武功的办法,但一直在等一个人帮忙,经了卢家那一桩事,更觉得恢复武功的重要。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纳兰小七大喜过望,笑道:“究竟等的是什么人?你越不说我越想知道。”

秦二姑娘笑道:“这个暂且保密,到时候见了就知道。”

铁星霜身子本来就弱,受了那一剑更显得孱弱。马车走得慢,到药王谷时已是秋天。想起上一来的时候就是秋天,那纳兰小七伤得死去活来,这一却换了铁星霜。

秦二姑娘和珑儿坐前面一辆马车,纳兰小七与铁星霜坐在后面的马车里。铁星霜靠在纳兰小七胸膛上往窗外望去。漫山皆是黄叶,风吹过哗哗拉拉地飘起来,如漫天飞舞的黄蝶。秋菊开了,有白的,有紫红的,一丛丛开得如火如荼,仿佛嫌山的颜色太过单调,特意过来装点一番似的。

纳兰小七道轻声道:“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这一来药王谷,是要帮你恢复你武功的。”

半晌,铁星霜哦了一声。

纳兰小七以为他会很高兴,却不料是这个反应,心里隐隐有些失落,笑道:“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铁星霜道:“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纳兰小七心头一烫,扳过铁星霜的脸吻下去。铁星霜浅浅一笑,咬住纳兰小七的唇细细吮吸。这是铁星霜的惯常动作,每他寂寞的时候、忧郁的时候或者心烦意乱的时候都会这样亲吻纳兰小七。纳兰小七直觉铁星霜身上有哪些地方不太一样,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好将他抱紧,然而怕碰到他的伤,又不敢抱得太紧。

恢复武功是一件大事,先要将身体养好。秦二姑娘住在前山,纳兰小七与铁星霜住在谷中,每日泡药泉,并以秦二姑娘开出的药膳调养。待铁星霜身上伤好后,由易至难练习外家功夫强身健身。

无论纳兰小七要铁星霜做什么,铁星霜都乖乖答应,再不像从前一样任性或者耍脾气。然而他越是这样,纳兰小七越是觉得不安。在纳兰小七一天更甚一天的不安里,药王谷来了客人。

那天早晨,山谷中似平日一样传来秦二姑娘的琴声,然后不知何忽然有箫声响起。琴箫合鸣,初时萧为琴辅,到后来,琴声却跟着箫声起伏。

铁星霜不甚懂琴,只是觉得好听,纳兰小七却面露喜色:“是他?”

铁星霜问:“你认识?”

“原来能恢复你武功的人是他。”纳兰小七笑道,见铁星霜有些奇怪,笑着解释,“我多年前见过他一面,听过他的箫声。他姓顾,名天逸,不多在江湖上走运,很少人知道他。”

铁星霜果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心里的疑惑更。能助他恢复武功,必有非凡之,他从前在六扇门里做捕快,对天下成名人物及隐逸都有所了解,阅历非浅,若有这么个人竟连名字都没听过,那实在是奇怪。

纳兰小七笑道:“他爱静,不喜欢热闹,也不管江湖上的是非,你不知道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天下这么大,能人异士多的是,谁能尽知呢?”

两人到了前山,秦二姑娘正与一名布衣男子坐在菊圃前饮茶。一眼瞧见那男子,铁星霜只觉眼前一亮。铁星霜生得清丽绝伦,那布衣男子的容貌竟不在他之下,然而不似铁星霜冰雪般的凛冽锋利,他眉眼端方温和,神情淡然,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自然妥贴。铁星霜对人向来戒备,不知为何对他一见就觉得亲切。

秦二姑娘素来不拘礼节,随手一指:“坐。”

纳兰小七含笑打了招呼,为铁星霜和顾天逸做介绍。

顾天逸见多识广,话虽不多,偶尔答上一句,颇见风趣机智。饮过茶,顾天逸向铁星霜道:“我修的内功颇有些奇特,听秦二姑娘说对铁公子能有些裨益,故此前来。我还另有要事,不能在此久留,这就为铁公子略尽些绵薄之力吧?其中或许要受些苦楚,只好请铁公子忍耐一下。”

铁星霜、纳兰小七与秦二姑娘一起起身道谢。

进了内室,铁星霜依照秦二姑娘吩咐褪去上衣,秦二姑娘为铁星霜施了针,将全身筋脉舒通一遍,顾天逸将两手按到铁星霜头顶,一股温熙之气缓缓注入身体在周身游走。初时麻酥酥的颇为舒服,后来如万蚁啮身,苦不堪言。铁星霜努力忍耐,后来打熬不过竟然昏了过去,中间醒过来几又昏过去又醒过来。

其中的痛苦折磨也不必细说,后来也不知是第几从昏迷中醒来,发现回了山谷中的卧室。纳兰小七守在床边,笑说恭喜,扛过了难关。铁星霜想去向顾天逸道谢,才知顾天逸已离谷而去,他竟颇有些惘然。

纳兰小七酸溜溜地说:“你别以为他是什么善男信女。顾天逸杀起人来,比土匪还恐怖。”铁星霜想象不出顾天逸杀人的样子,只是淡淡一笑。

秦二姑娘每日为铁星霜施针通筋脉,铁星霜丹田中的内息一丝丝聚拢起来,虽不到从前的二三成,假以时日,完全恢复也不是不可能。

纳兰小七为铁星霜高兴得无法形容,铁星霜却只是淡淡的。

来年春天,铁星霜内功恢复了五六成,纳兰小七问他要不要四下游玩,铁星霜摇头说:“我想回家去。”去年二月末,两人是乘马车回的蜀地叶城,这一铁星霜恢复了武功,两人买了两匹快马,把珑儿甩在后面,风驰电掣般地奔回叶城。

一路风尘仆仆地奔回叶城,看到那座青砖大院,看到墙头上伸出的桃枝,铁星霜和纳兰小七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桃已开残,风吹得满地都是落红。铁星霜绕着桃树走了几圈。树下埋着十八坛酒,那是他亲手酿好埋下的百年酒。当日一句无心之言,如今想起来,暗暗心惊。人生艰难,刀风霜剑,别说是六十四年的相守,就是十年二十年的平安都是难得。

铁星霜道:“我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太贪心。”

纳兰小七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微笑道:“不怕你太贪心,你要什么,我都帮你弄来。”

铁星霜凝笑注视着纳兰小七的眼睛说:“我什么都想要。”

“我呢?”纳兰小七缓缓压过来,两臂一展将铁星霜困在桃树与他之间,低笑,“你想不想要我?”

铁星霜道:“想要。”纳兰小七笑着吻上去,却被铁星霜抓住手臂。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不许生气。”铁星霜头略一低,从纳兰小七臂弯钻出去。

纳兰小七看他神色,没来得有些发怵,叹道:“你说。”

铁星霜小心翼翼退开几步方道:“你听了一定不能生气……因为石不凡在中间挡了一下,所以那天卢玉儿刺我那一剑我本来能躲开的。”

他的预告显然未起效,纳兰小七的头发几乎根根竖起,双眼直冒火星,怒道:“能躲?能躲你为什么不躲?”

“这是我欠你的……”铁星霜的话未说完,纳兰小七已扑了上来。

铁星霜脚步微错,远远掠开,提醒纳兰小七:“你说了不生气的!”

“我也不想生气,可你竟然这么笨……我不生气?我都要气死了!”纳兰小七怒气冲冲地叫嚷,使了个小诡计,成功将铁星霜圈入怀中。铁星霜缩在他怀里,将头埋下去。纳兰小七把他的脸拉起来,正要训斥,却见那一双眼眸黑亮黝……那双眼睛太美了,他满腔的怒火都在瞬间平息,胸中发出一声叹息,低头吻住铁星霜。

铁星霜回应他的吻,喃喃:“我刺了你一刀,我自己也挨了一刀。我那时想这样很好,我见你的时候就不用再愧疚了。”

“真想咬死你!”纳兰小七咬牙切齿。

“刀刺进来的一刹那我就后悔了,等你哭着抱起我的时候我悔得肠子都青了。这半年来,我慢慢地想明白了。就算我欠了你,那又如何,只要我在你身边,只要你在我身边,那就很好了。”

纳兰小七呼吸一窒,终于明白铁星霜长久以来的沉默,原来是在想这个。良久,吸了口气,纳兰小七道:“你现在才明白么?”

“似乎不太晚。”

“是,不太晚。”

阳光自茂密的桃枝间照下来,映出两条纠缠拥抱的身子。桃开了,梨开了,再过一个月木香也要开了。浓郁的甜香被风吹得满院子都是,连人的呼吸间都带了甜香。春光已残,他们人生的时光却是正好。

一切都还不晚,足够相爱、相伴。

――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