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F代] 梦?杀(全) BY 南有嘉鱼&霍青桐合写
引言、
不怎么吓人的中元征文哈哈,柔和型的――
此文由南有嘉鱼亲与我共同合写。尝试这种写法,觉得很有点刺激和兴奋,期待这碰撞和交错!
基本分两个视角,一戚一顾,一人一章,共同构架,随心而写,尽兴而思,由性而发。
于鱼,此文是给悠然的聘礼,于我,此文为送两人的贺礼。
是为坑前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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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一条山路上走,两边都是好古怪的山。我不停地走,很匆忙,好似要去一个什么地方,见一个什么人。四周的景物一直在变,一会是荒山,一会是一条条的山梁。”
“那是什么样的山梁?”
男子顿了一顿,只能尽量描绘得详细:“呃,荒的土梁……四周没什么人烟。你知啦,我是本埠人,我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地方,像一条条……突出来的挡墙?”
“如果是一种长条形的呈起伏的脊状地形,那叫墚。”
“墚?咩来嘎?我听都没听过。”
“那是一种叠加的古侵蚀地形,黄土高原上就常有――嗯,你先接着说。”
“我披着一件毛皮衣服……呃,好像是毛皮掮肩,手里还拿着一把很重的剑。我走在路上,很兴奋,但好似心里又有点茫然,好似有一件什么很不确定的事情。”
“悲哀呢,你会感到悲哀么?”
“呃…不知道,就是奇怪在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种情绪,却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十年了,已经十年了!从我十六岁起就经常做这同一个梦,你能解释吗?”
――静静的房间里,他突然激动起来的声音把自己和她吓了一跳,那张清朗英俊的脸,明亮而挣扎的眼,略带迷惘的表情,在她的瞳孔中丝丝印射、晕染,
“梦只是一些影像的投影,或许你少幼时见过这些景物,让你印象刻。”女子的声音十分温柔恬静,没由来的就让人心安。
她在短暂地惊愕之后,已很快恢复了平静,柔和地说:“要不要续杯茶?”
男子轻轻摇头:“不,我能确定,我都在香港出生长大,从来没有去过那样一个地方。十年来,我不断地在那个梦里走,提着剑,要走到一个地方,去等一个人。”
“我看过你的病历,三年前开始你来这里接受辅导和治疗,我的前任,Dr傅已经为你的情况作了详细的解释,并且最后结论是你已经基本痊愈了。”
“是的,那之后我很少再做这个梦。”男子苦闷地皱了皱好看的眉:“可是,三个月前它又来了。”
“会不会因为最近工作压力太大?”
“不,这不同。以前这个梦都是两个月才做一两,可这个月,我每个星期都会做这个梦。一模一样,在梦境里,我穿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事情,遭遇一又一的重复着。”
“什么遭遇?”
“我走到一个棚里,或是亭子里,等一个人。”
“你等的人来了吗?”
“我唔知,我只觉得好慌张,我迫切地要等到那个人。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黄昏,风很大,刮得我脸上都疼了,天空是一种奇异的蓝。十年都做同一个梦,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
“柏拉图曾经说过,所有的现象都是短暂的,惟有思想才能永恒。可能就是你不断想这些细节,它们才会在你梦中一出现。”
“可是……息医生,柏拉图有没有说过,梦里也能闻到香味?”
“香味?”她明显有点震惊。
哈,谁会信?!
他惟有自嘲地对她笑一笑:“是啊,讲来你都不信,在半夜的梦里,我居然能闻到一道菜的香味!”
“做梦是人大脑功能区之间的检测,你根本不可能闻到什么味道,那只是大脑皮层带动的一个幻觉。”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复杂理论,但那个味道,感觉真的好真实――”
他看着她漂亮的眼睛,继续:“而且,七天前,这个梦,它进展了。”
寂寞的房间里,空气幽凉。
只有一男一女的对话和录音机嘶嘶转动的声音。
“我还是给你续杯茶。”她静默了有快五秒钟,长身而起。
ok,喝点茶也好。他确实也口渴了,说话原来也是一件这么累人的事情。尤其是说这么一件好象根本说不清的事情!
他看着她转身,弯腰给杯里加水。
她的姿势很娴静,也很优美。
说实话这个息医生都算是一个大美女,身材也超正,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这样想着,又环顾了一下四周:Dr傅上个月辞职去了英国,刚换了这位漂亮的新主诊医生,诊所的样子却还是没怎么变。令人安心的淡绿色壁纸、舒适的蓝长沙发,窗台上生长得很茂盛的龙舌兰――三年了,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可惜以前他每来这里看诊都没什么欣赏或调侃说笑的心情,因为坐在这里是要按钟计费的――
所以他只有抓紧时间把他的困扰他的痛苦尽量完整地告诉告诉那个笑得有点假的老头――他需要帮助――呃,其实除了心理医生,他确实不知道还能把这些荒谬的烦恼跟谁去说。
可现在――呵,他对着Dr息婀娜的背影挑了挑嘴角:看来以后要勤点过来才行。
“说吧。”她重新坐在他面前,轻声道:“你的梦,有了什么进展?”
“那个,息医生,你有没有养宠物的?”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她怔了一怔:“宠物?没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也弄不清楚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只好当玩笑开下去:“有时候我倒几想养个小动物什么的,比如,两只小山羊――”
“你这念头好可爱。”她露出一个美丽的浅浅笑容,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继续说下去?”她眨了眨眼睛,试探性地问他。
“够钟了,我还有事要走先。过几天再来,我会先预约。”男子站起身,顺手抄起一边的外套:“哦对了,今天你的茶叶特别香,还有,这件衣服很衬你。”
“戚,香港警察把口都是这么甜的么。”她眼波盈盈,笑得更甜。
似乎他那一对的酒窝真的把她醉到了似的。
“DIU,又红灯!?”戚少商扶着方向盘简单要疯掉。
中环没有一天不塞车!干诺道水泄不通,他只好从梳士巴利道生生兜个大圈返警局。
“阿头,你回来啦!”八仔扯着嗓子突然跑――不,简直是撞过来的!
戚少商脸都青了:真受不了这小子整天这个失惊无神的样子,都不晓得上头怎么把他分来跟我!无端端坏了我这组的威名!
“撞鬼咩,乱叫什么。”恶狠狠地瞪那小子一眼。
“阿头,我都帮你查晒所有叫这名字的人啦。”他把一叠资料匡一声砸在桌子上,八八咂咂地说:“你又讲不清到底哪几个字,我到户籍把同音的人名都翻了一遍,姓顾的姓古的姓辜的,叫什么XIZHAO的,全都在这了,累得我啊――”
戚少商一听他讲话就气不打一来,恨不得给他两下:“你个仆街仔啊,叫你做一点事,就好似要你命一样,不想做就给我扯!”
八仔忙不迭地往后跳了两跳,堆笑说:“Sorry,Sir!我只是好奇你要查这些来做咩嘛。”
“你做你的事,问少几句会死啊!”戚少商没好气,压根不想再理他。这小子,连上司脸色都不会看,点做人!
看他没走的意思,正想找点话训示一下他,已有个手足急急奔了过来:“戚Sir,督察急call,尖沙咀弥敦道有命案,要你马上过现场!”
“DIU,又来?!”注定没有哪天能把办公室里的椅子坐热的!一日做到黑,如果不是搏升职一早不干了!
但是――“九龙那头关我们咩事?”戚少商瞪了瞪眼睛。
“不只死了一个,是枪杀案,死者之一是我们一直跟开的那单贩毒case的疑犯,细眼呼。”
戚少商脸绿了一绿,人已经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对住穆鸠平吼:“八仔,去叫上小孟,你们两,马上跟我走。”
――新人当然还是要带一带的,见多几死人的场面看个死仔包还可不可以这么生龙活虎!
“不是吧,跌这么惨……”
“也真是不好彩,这样都可以摔下来……”
戚少商拨开人群往里走,远远已听到班手足围在现场的窃窃私语声。
“又说是枪杀?”他皱着眉头问。
“是枪杀。但同时有单自杀case,顺便看一下,有没有疑点。”孟有威刚已电话了解了一些情况,立刻简单地报告了几句。
戚少商点点头,下意识地抬头朝重庆大厦顶端看了过去。
这鬼地方,牛鬼蛇神鱼龙混杂乱七八糟,隔三岔五的都要出点事,真是话它唔邪都唔得。
他暗暗叹了口气,看向地上那具横卧的男子尸体――
血,粉碎的头骨,和着脑浆,把身边那块水泥地溅成了一幅抽象画。
一望之下,戚少商的身体就僵硬了:
“钩子……”他木然,而又凄厉地低唤了一声。
紧挨着他的穆鸠平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阿头,你没事吧?”
“阿头,你认识死者?”孟有威目光一闪,沉声问道。他已发现他这一向沉稳淡定的上司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是钩子。”戚少商煞白着脸,惨笑了一声:“勾青峰,我在警校的同窗死党。”
一个礼拜前他们还通过电话,约好找时间一起回母校去踢场球。可现在,他已经死了,还死得这么凄惨――
戚少商忽觉胃部有点不适:入这行以来,他已见过无数的血腥和暴力,早已泰然若素不为所动,可这会,他却突然觉得有点眩晕。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念叨了一声。
孟有威略一低头,轻声道:“按现场的情况来看,死者是自杀,当然也有失足跌落的可能性。”
“没可能!”戚少商一点就着:“绝对没可能!他绝不会!”
――压抑的怒火已经快把他撑爆,以他对勾青峰的了解,钩子根本没有自杀的理由。还有,直觉――对,就是直觉!多年的查案经历,已让他具备了这种直觉的判断力,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为自己一段很隐秘的情绪所困扰,但那种细腻的直觉却好象因此更加敏感和敏锐了。
“阿头,这个,我们不如过那边枪杀现场看看吧。”穆鸠平小心翼翼地说。
戚少商明亮逼人的眸子黯了一黯,咬牙道:“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在这个不夜城。
戚少商疲惫地走到街边,点燃一只烟,地吸了一口。
枪杀案的脉络基本清楚,几个死者确是他们一直follow的贩毒集团的主要疑犯,初步推测是黑道之间的火并仇杀。这些他已交待小孟和这一区的同僚共同跟进,尽快提交report上来――
让他心神不宁,情绪败落的是钩子的死。
一定不是那么简单,一定不是――他带着伤感和沉痛反复地想,想到头痛欲裂。
难道,该不是,这跟那个也有关联么……?那个……梦里的……该死……
“阿头,返差馆吗?”穆鸠平一声呼唤把他从神思惘然中拉了回来。
戚少商抬头,略加思索,回道:“你和小孟先把车开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等下我自己坐天星小轮回去。”
穆鸠平怔了一怔,很有点贴心地试探了一句:“要不今晚我们陪你饮杯?”
“到时先讲。”戚少商一摆手:“迟点call我吧。”
●2、
“据本台消息,华洋混杂,一向被形容为罪恶温床的弥敦道重庆大厦,今晚又发生一宗凶杀案,一名冷姓男子遭凶徒枪杀,一枪直接命中其头部。消息称,受害者所操控的企业曾涉嫌黑社会活动,警方怀疑此事跟黑帮仇杀有关。
另外一起命案现场是重庆大厦对面的锁乔大厦,死者是一名勾姓男子,年约27岁,生前是汇丰银行行警,自19楼坠下身亡。警方到场后,发现死者伏尸楼下,被大滩鲜血包围。经法医官检定初步判定为自杀,警方称并没有证据显示死者与重庆大厦的血案有直接关联。”
新闻里死者穿着大红T恤,安静的卧在一片血色中,像某种被祭祀的供品。这幅诡异的图片随即被下一道插播的新闻淹没,“香港著名影星王某今日在医院诞下一个女儿……”
大屏幕下每个人都走得匆匆忙忙,很少有人停下来扫上一眼。有什么好关心的,都市里的人生本就是一场战役,每天都有人死,有人生,想活得好,就要有一颗够顽强的心脏。不然,摔死活该。
一道淡淡的眼光收了回来。几乎没有表情的轻扬了一下唇角,男子转身进了身后的置地广场。
只来过两,专柜的售货小姐已经殷勤得有些过份了。
“先生,还是burberrys的衬衣和calvin klein的长裤吗?”
点头,轻而稳定的声线,如雨滑过落弦,带出冰凉华丽的质感,“麻烦你准备两套,一套现在换,一套我带走。”
出了换衣间,柜台小姐一边替他整理领口一边暗自想,上天总是偏心的,人长得好看,连件最普通的风衣,贴在他身上,就显得体态修长,说不出的好看。
她在这个大牌旗舰店里的几年里接待了不少富豪和明星,算得上见多识广,这个客人却仍然让她失常了。从他推开门到走进来,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几个动作,更是舒服顺眼之极。最漂亮的是那双眼睛,很清亮的黑,仔细看,又好像不见底。每来都买同一款式的风衣,衬衣,和卡其长裤,很有礼貌,微微有点孤傲,举止斯文大方。
不知道他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她轮班。想着有点失神,手指一滑,擦过了客人脖部的皮肤。微微一触,像拂过了一匹丝缎,冰凉的触感带来微麻。她红了脸,赶紧道歉。
男子摇头,示意没关系,眉头却微不可觉的轻皱了一下。
秋风有点凉。
戚少商倚着船舷,下意识地裹了裹外套,缩了缩颈子,好象那里有一圈可以保暖的裘皮围肩一样猛然因自己这个动作愕了一愕。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可遏止地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见鬼……他暗暗地咒了一句。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戚少商几乎被吓了一跳,拿出来一看,不出所料是八仔的号码。
“阿头,过不过来啊,老地方,我们都在了。”
“现在几点?”戚少商揉了揉眉角。
“八点刚过,你在哪里啊?”
“我刚上渡轮。”戚少商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一眼周围的乘客:“你们先玩吧,我不一定过去了。”
八仔还说了一句什么没太听得清楚,戚少商有点失神地挂了线,垂首思索了一下,又拿起电话来拨号。
听到接通的声音,他心里不由自主地跳了一跳。
“喂,卷哥吗?是我。”戚少商转了个身,迎向瑟瑟的秋风,却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了一下眼:“呃,现在有空吗?”
维多利亚湾亮灯的时候,象连绵无尽的巨大珠宝店全都开亮了橱窗里的灯。男子倚在渡轮左边的船舷上,微眯了眼,低下头看表。
灯光把他的白衬衣映成一片浅青。
八点十分。正是夜上浓妆。夜风带着潮湿的水气,像一只轻抚过额头的手。
这个东方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闷热粘湿,拥挤喧腾,一个庞大的水泥森林。
他记得欧洲的唐人街,有的是桑葚,咸鱼和中国红,以及一些久远的味道――光线昏暗的店堂里,中药被分门别类地装在一个个小格子里,它们一律有着漂亮得可以直接入诗为画的名字,他看着一把银色的小刀把它们挑出来,剥离,切碎,捣散……
很多年了,那种清苦的气息仍然在他心里。
小轮气笛长鸣,他的眼神迅速收缩了下。随后自嘲地一笑。自从踏上这里,心神好像就有些不受控制。几乎是最后一个跨下渡轮,抬头看了一眼,辉煌的灯火,照得前面的人流如潮,走得快的那个人已经出了码头,他心里微微烦燥。
这是一个连树都冲锋陷阵的城市。
“顾生,今日甘早嘎?”
皇后大道西的中档公寓区,虽然才一周,管理员对这个礼貌安静的住客已经很有好感。
见青年男子微微一怔,似笑非笑,才一拍自己额头,“哦哦,对不住,我又忘了,您是从国外回来的,不懂白话。”
男子对管理员笑了笑,沉静而安稳。
他进电梯,上楼,打开房门,在黑暗里静静环视片刻,方才开灯。
简洁的居室,一式的白。
悄无声息地在各室转了一圈,回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顺手开了答录机。
“咔嗒。Gavin,我是amy,请与我联系。九点三十分。”
“咔嗒。Gavin,你在中国呆了三个月还没有呆够吗?如果香港的事情办完,请回英国。我在布里奇诺斯等你。十四点五十四分。”
温润纯正的英式发音,像一条细细的线,在白色的房间里滑过。男子穿白衬衣,青色仔裤,右腕上套了一只宽大的银镯子,脱了外套,更显得腰的纤韧,腿的修长。他姿态慵懒地,靠在窗边喝水,像头优雅沉默的豹。
窗外是蓝色的维多利亚湾。汽笛声,远远地,像在静寂的夜里投入了石块。
“咔嗒。朝,你一直没有复电,很担心你。小晴。十八点零六分。”
她说中文的时候有点夹音,但是很温柔,像她十七岁时的头发,弯曲的,轻柔的,甚至有淡淡的香。
他转过身,眼里带了点惆怅的异色。然后扯上窗帘,关掉答录机,在沙发上躺下。
梦几乎是马上就来了。
很熟悉的,他仍然在一条河边,能够听到很清晰的水流声。
眼前是彩舟画舫,浆声摇动起满天水。
他双眼直直地盯着船头那星柔光。一盏状如青莲的灯,在夜风中若隐若显的晃,底下吊着一个铜铃,清清脆脆地响着。
河水清凉,吹得那扇窗微微地摇,只一会,那盏暖暖一团晕黄的光,就灭在了极极远的梦里。
四周都是暗影幢幢的影壁。他冷冷的转身,一步一步地,把半帘灯焰,一怀梦水,都抛在了背后。很坚定。心里微微地苦涩着。
然后,又是他,正在穿过一条雨廊,经过紫藤架,上面吊了一架秋千,一个风筝搁在上面。小小的敞轩边种了竹,半卷疏帘。阳光筛过竹影,满地细碎的光线。他在飞里抖落了一身风尘,青衫翩翩,踏上了台阶。
门吱嘎一声。女子正在窗前画眉,金兽炉燃起一枝沉香,满室氤氲。映在他眼里,怒放成一枝血色的桃。
这是他做了千百的梦,他很熟悉。像往常一样,他微笑着,走上前去,拈起画笔,似要为她眉梢最后添上一笔春情。
女子仰起脸,微羞,如远山含黛,不知为何,这样温馨的场景,却让他心底隐隐惊怖地轻跳着。
忽然狂沙。
他手里的画笔变作了一把利器。
裹在黄绢里。
他又成了一个剑客。他要杀人。如此坚执,如此慎重地,预谋着要杀掉一个人。
仰首望天,天空是一层伤寒的蓝,低低地压下来。四周只有荒凉黄土,呼呼的风,惨烈地吹着。他站在风口,身边有一口井,井轱辘的绳子都缠成了一团。他看着那口井的影子慢慢移动,心里有微微焦急。
他在等待,身边有人在说着什么,他没有理会,伸出手臂,一只大鸟的影子扑了下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它冰凉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衣衫。他知道,他等的那个人,他要来了。
然后,又是那个梦。
梦里的梦。
还是他,他站在一个巍然的大殿前,身上痛得好像七经八脉都扭成了一团。他失败了。他的心里,愤恨,激狂,又是不可置信的绝望,心底仿佛翻转出最不可抑的无尽悲辛。
那样的苦痛,恨不得立刻死了,也胜过那一刻的煎熬。
他在梦里也像是在做梦。
有一群人拥了进来。他突然觉得心里愁郁无边,这世上所有情缘浅,原来统统都是让人辜负的。他死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拼命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一股莫名的力量牢牢地缚住了他的四肢,恶梦还在继续。
他咬着牙,喘息着,瞪大眼睛,看着人群那个女子……
……
男子突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声惊喘压在喉咙里。
他死死地看着窗外。
窗帘飞舞着,透进来的月光十分幽凉,把屋里的家具照成一道道扭曲的影子。
微微地喘息着,缺乏血色的薄唇半张。眼里还有残余的惊恐和挣扎,四下游移。
夜像死去一样。
这是公元26年的香港。万籁俱静。浮生若息。
慢慢伸出右手。掌心上已被掐出两行的血印,隐隐作痛。
他长长地,压抑地,吸了一口气。
额头,眉角,背心,都已是薄薄的一层冷汗。
抬腕看表,夜十一点。
翻身进了洗手间,水声哗哗,一会换了一件衣服出来。却还是件白色的衬衣。
发梢还在滴水,他向电话留言机的方向看了看,仿佛经过了短暂的思量,走过去拿起电话,又微微地犹豫了一下,最终却还是一皱眉,拿过外套,走了出去。
关门时“碰”的一声微响。夜风里,好像谁的叹息。
●3、
音乐声很柔煦,灯光是不刺目不跳跃的明黄,威士忌没有加冰,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温润、妥帖。
在“TONIGHT”,在今夜。
戚少商微抿唇角,出神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纵情喧嚣,窗外的红尘美好。兰桂坊,迷失的夜晚,酒醉的柔肠。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摇晃了一下,冷冽沉厚的男声把他从凝神中拉了回来:“喂!想什么这么出神?”
戚少商乍惊,抬头,嘴角瞬间泛起一抹笑容:“你来啦。”
“等很久了?”雷卷眯了眯眼睛,拉过身边一个眉目秀蕴、静美无华的黑衣女子,朝戚少商抬了抬下巴:“我女朋友,沈边。”又朝女子眨了下眼睛:“这位就是我们香港警察的典范,戚少商戚Sir。”
戚少商摇头苦笑,惟有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女子微垂了垂眼眉,一声不响地紧挨着雷卷坐了下来。
“喝点什么?”戚少商挑挑眉毛:“还是老样子?威士忌?”
“我陪边儿喝红酒好了。”雷卷摇头,苦笑着回了一句:“除了这个,你就不能弄点别的?永远都这么烈,不如直接灌酒精――”
“钩子死了。”戚少商快速地说了这几个字,直直地抬眼望向雷卷的眼睛,涩着声音补充:“就在今天下午,重庆大厦那头出的事。”
“你讲咩?!”雷卷变了脸色,声音也一并苍白起来:“钩子?勾青峰?”
戚少商沉痛地颔了颔首:“单从现场看没有他杀的嫌疑,初步认定自杀。”
“绝对没可能!”雷卷低吼了起来:“他没可能会自杀!妈的,从警校毕业的人会失足?”
戚少商目光一亮:“你也这么认为?”
雷卷颓然地往后一靠,痛苦之色溢满了眼眶,点头说:“我跟他隔三差五都有联络,前两天还一起商量过投资股票的事,他刚准备调职,心情很好,上礼拜还说约着一起回学校踢场球……”
“他也约过我。”戚少商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眼色一动:“我知道他跟你交情很好,所以才想找你问问,看是不是他最近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在警校这班师弟里,确实就属他和你们这几个和我最老友。凭他的性格、为人,和我对他的了解,他没有可能这么做。最近他也没提起过什么,没有不对劲的样子……可是,人的遭遇很难说,如果他确实突然遇到了什么……少商,你不是打算要把这件事追查下去吧?”
戚少商没有作声。
雷卷怔了一怔,皱起了眉头:“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
戚少商静默了一下,眼睛里明明灭灭:“一时间不知道怎样说起。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别想那么多。”雷卷地看了他一眼:“钩子的死我也很难过,但你也别太多心,这个世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端过刚送上来的酒杯,碰了碰戚少商面前的那个:“早跟你说过,做这行压力太大,自己一定要学会放松。实在不行就干脆像我一样,转行做别的好了,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戚少商笑了一笑,举杯喝了一大口酒,仰头靠向椅背。
雷卷这才悠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家吧不错啊,TONIGHT,几好,几安静,聊聊天,等等人,都不错――”
“卷哥――”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戚少商猛地坐直了身子:“你……”
“怎么?”
“没事了,还是不说了。”
“讲啦,跟师兄有咩不讲得的?!”
“真的没事啦,饮酒啦。对了,阿嫂是做哪行的?”
……
雷卷、沈边起身离开后,戚少商也拎起了椅背上的外套,正准备起身,又思量了一下,把手机掏了出来:
“DIU,不是吧。”咩烂鬼手机,整天抽风,电话簿都显示不了!戚少商恨恨地撇了撇嘴角,只好从外套口袋里翻出诊疗卡片:好在这上面抄了她的手提号码……不过都已经12点了,不知道她睡了没有?
等握着卡片,他突然又犹豫了起来,算了,还是明天再说吧,这会也拎不出什么头绪。
叫服务生埋完单,戚少商慢慢走到门口。
心里很有点乱,大概酒也喝得太多,脑子里空空的,好在没有开车――昏暗的灯光下,戚少商低头胡乱地想着,伸手在额头上按了一按,好象撞到了什么人,还没来得及抬头,又是一帮子年轻的男男女女笑着叫着涌了进来,把他带得几乎一个踉跄――
很轻的,他突然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特别气息,好象淡淡的草药清香。心里微微一动,眼睛却被几道残留的五色光芒耀了一耀――
有没搞错?!他揉了揉眼睛,居然当街放烟?在闹市区燃明火――这班后生仔都痴线的!这样都没人管,这区是谁当班啊……
夜晚像一张针刺从生的网。
顾惜朝走在路上,轻皱着眉,仿佛心里有解不开的难题。
一朵烟火突然升起。他微微一惊,抬眼一看,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在路边放烟,一男一女在街角拥吻。
大朵的烟,明亮而遥远,照着底下灯红酒绿的兰桂坊。
他驻足,仰望,烟火的尾巴拂过身侧酒吧的霓虹牌。
Tonight。
今晚无眠。
他笑了一下,走了进去。一群大孩子搂搂抱抱地笑着,从他的身后涌上来,也撞进了这家酒吧里。他微微侧身让过,在吧台边找了个最近的空位坐下。
耳边滑过的音乐是他喜欢的爵士,As time goes by,时光流逝。
他突然觉得没有来错地方,微笑着,要了杯BAMBOO。
眼前有半杯威士忌,可能前面哪位客人留下的,杯身漾起金黄色的温暖,他竟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轻轻一握。
杯身尤有暖意,仿佛才刚刚被人放下。
闪电般的缩了回来。他大惑不解的看着自己一直讨厌碰触别人或是被人碰触的右手。
这是怎么了?
杯底压着一张卡片。他拿起来,眼神迅速闪烁了一下。
Dr息 心理咨询师。
AM 1:23
冲完澡,把最后的一点困意都冲走了。
没有擦干的水滴顺着发丝滴落,从鬓角滴落到肩上,又顺着颈骨滑到胸膛。他的眼睛很亮,眸子里映着维港的万点灯光,线条优美而性感的不止是他的脸庞,还有浴巾下微微裸露的挺拔身体。
戚少商靠在窗边抽完了最后一支烟,把空掉的烟盒揉了一揉远投进纸篓。耶,正中!握着拳头从头顶往胳肢窝做了个拉杆运动,心情才好了点。
最近失眠越来越严重,不吃药简直就难以入睡。可一旦睡着了就又不停地发那个同样的梦。光怪陆离,班驳破碎,无法解释,无法停止的梦。
这样的夜晚真是一种折磨。
好吧,来吧,既然不能摆脱,就让我把你拼凑完整,追溯清楚――他端起手边的半杯清水,咕咚一声把白色的药片吞进了喉咙。
……琴声,仍是那好听的琴声。
萦绕着,飞舞着,寂寞而空明,迷幻而清幽,是不知名的曲调,却又像刻骨铭心般稔熟。
自己握着那把剑?好像是剑,身体也随着琴声变得轻快而灵动了,能舞动出这样一个又一个好看的剑。
轻幔飞扬,光影交错里,剑如落一般的美。
呵,是酒香。这样浓郁这样醉人的酒香,还是自己根本已经醉了?那一定是很烈很烈的酒,喝上一口,就满头烟霞烈火的酒。
呃,烟霞烈火?――这是什么形容词?文绉绉的,但又那么贴切……不管了。
是那个青色人影,隔着层层叠叠的轻纱,如一个梦境般飘渺,又像一个伤口般真实。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琴?那个笑容……那是他的笑容吗?
停了时光,化了岁月,醉了桃,倾了城池的笑容。
坛穿,酒射,同饮这一口迷醉痴狂。
外面是一轮当空明月,黄沙漫卷……
――这是梦,这是梦……他居然觉得这个才做了一周的新梦,很有点绮旎香艳……
戚少商遽然翻身坐了起来。冷汗细细地湿了他微凉的脊背。
窗外微微泛起了青色,将明未明的幽暗。
他的梦境已嘎然而止。
他的惊醒截停了这个梦。
他的惊醒是因为那重复了又重复的梦境突然跳进了另一个片断,一个他不能,也不愿再回想第二遍的景象:
急急勒停的马蹄,狂沙飞扬的土地,仓瘠的山,阴蓝的天,隐在云雾里的吊桥,还有,赫然在目横陈在他眼前的男子尸体――
血,暗的血将黄沙染成狰狞的红,那一张破碎的脸孔,那一张脸――
戚少商痛苦地捂住了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无力地仰倒在床上:从18岁到21岁,他在警校几乎日日相对的那张脸。
那是钩子的脸。
无法再入睡,他干脆披衣下床,洗个个冷水脸,下楼到街边的“7-11”买了两包烟上来。
他等着天亮。
他决定天亮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息医生打个电话预约。
●、
刚在椅子上坐下,戚少商马上就觉得头痛欲裂。
该死,这种夜不能寐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又是一阵急乱的拍门声,用脚趾头猜都猜得出是八仔这死小子不知道总署是怎么想的,都装这种不经撞的玻璃隔门,迟早让这帮混蛋小子给打碎了事!
“一大清早的撞鬼咩!”他朝穆鸠平狠狠地瞪了一眼。
“阿头”
“行了,咩都别讲住,先帮我冲杯热咖啡进来。”戚少商一举手制止了他。
“出事了!”穆鸠平急吼吼地接了一声:“大件事了!”
不是吧,又大件事?!戚少商眼一黑,简直要昏厥过去。
为什么永远都没有“小件事”让他跟一跟?比如阿婆进不了门靓女宠物上了树诸如此类实在不行调他去巡街开罚单也好啊。
已经有四单凶杀两单贩毒在他手上挂着还没消案了,他们知不知道警察也会过劳死的?!
戚少商铁青着脸:“我讲过多少,定点来,别整天这么失惊无神的讲啦!”
“但是……”穆鸠平嘀咕着吞了口口水:“碎尸啊阿头,碎尸啊!”
“什么?!”戚少商跳了起来:“搞什么啊,碎尸?!”
“就是碎尸杀人,就在我们差馆旁边的巷子里被发现的。斩成一块块的,好变态的”穆鸠平一边说,一边露出个奇怪扭曲的表情来。
“不是吧……”戚少商一脸无奈地劈手将外套和配枪捞了起来,又想起什么,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拨号码,转眼人已到了门口:“走啦,还站在这里干嘛?!”
息红泪放下电话,想像那人两个酒涡不断跑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关于他匆匆忙忙说那个梦的进展,她其实不怎么在意。往往看来象征着预兆之类的梦境,任他说得怎么玄幻,她都能给他剖析出科学的依据来。
看来以后应该提醒他少看那些神神叨叨的武侠片。她摇头,伸手按了一下总机,“英小姐,请看一下今天下午的预约,能不能给戚SIR挪个位置。”
好半天才传来她懒洋洋的声音,“Dr息,你今天下午的预约已经满了。”
“满了?那上午呢?”
“刚刚有一位顾先生打电话过来,我已经替你约了九点半。现在是九点二十七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娇媚起来,“那位先生的声音很好听哦,搞不好跟戚SIR一样是个帅哥。”
香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痴女。息红泪揉了揉眉心,简短下令,“如果这位顾先生过了五分钟还未到,请跟戚SIR联系。”
半晌没有动静,“喂,英小姐?”还是没有回音,不知是在擦指甲还是在弄头发。她终于有点动气,啪地放下电话,起身走进套房里的茶水间,准备给自己倒了杯清水,这才发现饮水机坏了,得通知人来修理。对了,窗台上的龙舌兰也有些枯了,该通知店来换……那位英小姐她到底在做些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在高度职业化的香港,老傅居然会找这样的人来帮手,还一再留言说希望一直用她……
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她坐回桌后,轻轻理了理仪容。看着镜中的自己,平静的面容下有隐隐的焦燥,刹那间有些微恍惚。
可是,为了刚刚的那通电话么?
门上响起细微的叩门声。不轻不重的三下,礼貌而克制。
心中动了一下,抬头看种。九点三十分,不多一秒,也不少一秒。
笑意上了眉间,“请进。”
房门微动,一个身影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
说是无声无息,是因为以他的身量来说,脚步简直轻得不像话。
比微风还要安静。
一个沉郁俊秀的男子,有着安静的眉目。
他微微欠身,“息医师,你好。我姓顾,今天与你有约。”
她凝神,眼光和他对视,眼前突地有什么黑影迅速晃过……脑中微微缺氧。
门外突然露出一张媚气与狐气齐飞的脸,“唉唷,顾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喝咖啡还是喝茶。”
不动声色避开那双太过热情的手,男子轻声道,“谢谢,我喝冰水。”
依依不舍地转身出去,关门时还飞来一记媚眼。
息红泪迅速回过神来,心下叹气,总算知道刚刚话筒里怎么没了英绿荷的声音。
“顾先生,幸会。请坐。”
男子轻轻点头,转身在沙发上坐下,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白衬衣,青色卡其裤,手指神经质的修长――一只灵活简约,有点抑郁症的猫?或是豹?或许是因为四肢的修长,明明是斯文的男子却莫名给她矫健悍然的气息。
下意识低下头,看手里的就诊卡。
顾-惜-朝。英籍华人……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抚了抚露的手腕,心想,空调开得太冷了。
初秋的阳光本就不烈,再透过厚绒窗帘射到屋内角落里,仿佛一线幽幽的目光。她摇摇头,收敛精神,继续看资料。半晌,抬起头来,面上带了一个疑惑之极的神情。
“顾先生,你说你……连续十年来,都做同一个梦?”
……
“第一个梦里,我在一条河边,心里很寥落。我穿着古代的衣服,看着一条古代的画舫,等船头的灯慢慢熄灭下去,我就走了。”他的声音很稳定,表达也很清晰。随着房间里空气的沉淀,录音机嘶嘶的转动着,她莫名觉得背心有点发凉。
“第二个梦,我穿过一个古代的庭园,在间竹屋里,帮一个女子画眉。门上贴了大红喜字,我想,我正值新婚。”
“第三个片断里,我成了一个剑客,在一个风沙漫天的地方,很心急的,等着杀一个人……十年来,这几个梦,不断重复地出现。”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你在梦里有非常清晰的思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有非常明显的情绪?”
他点头,看过来的眼神是清亮节制的,“医师,我知道快波睡眠与慢波睡眠的理论,也向欧洲的专家咨询过梦境与心理学的关系,最终,我并不认为这些所谓的科学理论,可以解释人类的脑部活动。”
息红泪眨了眨美丽的眼睛,“那你的意思是?”
男子的双手轻轻交叉,支在下颌上,露出一个思索的神情,异常生动。
“息医师,你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
她一呆。还未及答话,咔嚓一声门响。飞进来的人让两人都有点发怔。
这么短时间内英绿荷已换过一身行头,银色唇膏紫眼影,眉毛修剪得像一条线,又娇又野的大腿露在皮质高裙外。
“顾先生,您的水。”
那声音那神情那眼波,简直让人怀疑她手里拿的不是水杯而是一打保险套。
视线收回来,淡淡道一声谢,那杯水,在修长稳定的手中略微一转。待她依依不舍地出去,才被放到一旁。
风度奇佳。
息红泪微微轻咳一声,“抱歉”。
男子微笑,清浅的眉目安然又冷凝。
她只得还以微笑,酝酿了一下,才轻声道,“你是说,你认为梦里见到的一切事情,都是曾经真实的存在?甚至,都是曾经在你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你可能觉得我有严重的臆想症。”他低低笑了一声,“来此之前,我在中国内地呆了三个月,看了大量的文献和古迹。”
息红泪温柔一笑,“看来这个梦相当的困挠你。”
“息医师,你很聪明。”暗影里他的轮廊是优美的静,“梦里有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象那种荷灯,是北宋时期一条叫秦淮的河上,用来表示身份的标识。类似于……”他皱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Red-light district。风月场所。”
息红泪忍不住笑了,“顾先生,那你的前生多半就是一名风流才子,红粉佳人无数,才会流连青楼了。”
本是活跃气氛的玩笑,男子的神情却莫名阴暗了一下,只一瞬,便恢复正常,“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息红泪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笑道,“你在中国还查到了什么?”
“我后来走过的那种雨廊,见过的那些物件,通常只在豪门华府的内院出现,而帮女子画眉,则是中国古来就有的闺房之乐。”
“那你梦见的第二世想必是娶了豪门千金,富贵之极了。”她轻笑,不以为意。这世上本就有很多古怪的人,古怪的想法,而她的职责,就是倾听。
“不,我不那么认为。第二个梦,让我感觉到压抑。”
空气在下沉。息红泪明显感觉到瞬间的僵滞,于是她换了一种舒服的姿式,将语音放得更柔,“那你的第三世呢,你确定自己是个剑客?”
“奇怪的是,那一段很模糊。”他的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下,眉宇带了点迷惑,“其他几段梦,十年里,每一个细节都慢慢的开始明晰起来,惟独那一段,是些隐约的跳段。比如我的剑裹着黄绢,一口古井,风很大,四周都是黄沙。”
秀丽的柳眉扬了一下,“风和黄沙?你是说黄土高原?”怎么跳出这句话?她下意识掩了一下唇。
他看着她,慢慢地,笑了起来,“上个月,我在中国西北部的银川附近,找到了那口井。”
照片拍得很清楚,白杨树光秃的枝桠向上延伸,将沉沉灰蓝的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四周仿佛是经年不变的风沙。中间的东西,与其说是一口井,不如说是一个渗洞。直径约一米,约七八米,残破不堪,上面的井架只剩淡淡痕迹,刻画着风霜岁月腐蚀春秋。
“我知道,我曾经站在这里,手持利剑,满怀信心的,准备杀掉一个人。”
她吸了一口气,从照片上抬起眼,打量对面的人。
他有一张太过优雅镇定的脸。
“那你有没有杀那个人?”她清了一下嗓子,奇怪自己的声音有点涩。
男子靠在沙发上,他的手指,轻轻的,摩抚过杯身,不知怎的,让她紧张。
“我不知道。确实地说,是我没有梦到。”他弹了一下指,礼貌性的浅笑突然变得有点诡异,“我只看到一个人,从一道很高的索桥摔下去。嘣――绽成了一朵血。”
嘣。膝盖磕着椅子的轻响。
美丽的女医师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你在梦里杀了他?”
“当然不。我伸出了手,但没有抓到他。”他看了看她,露出几分微诧,“抱歉,息医师,我不知会吓到你。”
息红泪镇定了一下心神,勉强笑了一下,“对不起,我走神了。”她微微思索,轻声道,“顾先生,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在精神相对集中的梦境中,你相信自己接触到了大脑内更层的意识,并经历了久远的过去。”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彼岸的精神世界,相对于我们这个物质世界,是形而上的存在。”他浅浅的,有点嘲讽。
息红泪一呆。她还是第一,在谈话中被对方主导了走向。
“顾先生,我看得出你对心理学很了解,肯定也知道梦中的情节通常是思维和图像传感到意识中的组合,它会反映你近段时期的一些心理问题 ,却不能证明这跟你现实生活中具象事物的关系……”
“不。有关系。”他轻轻截断她,“梦里,那个我为她画眉的女子――她在现实中存在!”
浓眉下是沉郁郁的眼睛,不见底,嘴唇薄而且缺乏血色,微微的抿着。
息红泪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明白这句话。
他静静地看着她,“息医师,她们长得一样,甚至连名字都相同。而在梦里,她死了。”
“我在梦里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还有,溅出来的一蓬血光。我知道。她死了。” 他的声音还是很温柔,温柔得,让人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了上来,
镇定了一下呼吸,息红泪想了想,才开口,“顾先生,在梦里见到了熟人的死亡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很有可能是现实中这位朋友对你很重要,而生死本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人人害怕却人人都要面对。你在担心死亡、思考死亡的时候,就会梦到和死亡有关的景象,以及死亡的象征。”
他静静地听着,微微露出思索的表情,半晌,唇角挑出一个忧伤的弧度,“她不是虚象。我知道,她曾在某个时代,与我一起,真实的存在过。”
息红泪侧过头,眼波闪了闪,“顾先生,我很好奇,你对自己的梦境有很专业的认识,并且有了自己的结论。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你似乎不需要心理指导。”
“因为你曾经是STEVESON博士的高徒。”他微笑,含了一丝玩味,“半年前我通过博士的催眠,想起了这个梦的很多细节,之后博士辞世,我寻找了你很久,只知道你来了东方,直到昨天晚上……”他笑意加,动人心魄,“息医师,有时候,现实生活的离奇往往超出我们的想像力。”
“催眠术……我已经很久不用它了。”美丽的眼睛闪过了一丝阴影,“我能帮你什么?”
“我想知道,是谁――杀了她!”
黑幽幽的眼睛似燃起了两盏碧绿的灯笼,沙发上沉静优雅的男子,一瞬间,化身为杀意而抑郁的豹。
“死者姓高,马来西亚籍华人,中文名字叫高鸡血,在油麻地开一家茶餐厅,在当地挺出名,无不良记录,社会关系也很简单……”孟有威把手上的资料大致念了一遍,抬眼看向戚少商。
“安记茶餐厅,”戚少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刚被法医部同僚清理干净的现场,低低地缓声道:“我去帮衬过几,那里的云吞面和奶茶都很正。”
他的头更痛了。刚才那一堆装在编织袋里的血肉模糊的尸块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令他胃部忽起了一团痉挛的感觉。
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凶犯将装着碎尸的袋子放置在警局附近,是一种示威还是挑战? 另外,凶手的杀人手段确实很奇怪,很……变态。
“是用细细的手术刀之类将人慢慢分割,凶手对人体的骨骼肌肉和脉络的走向很熟悉,分尸的时候非常冷静,手法也非常专业。”―看来法医部的同事已做了初步的分析。
戚少商脸色灰败地皱紧了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生出了那种奇怪的直觉。 一种宿命的,阴翳的,未知的,压抑的,甚至,有点恐怖的直觉。
“八仔,你去油麻地调查一下,把死者的周边关系摸清楚。”戚少商摁了摁额角,吩咐了一声,转过身子:“小孟,有没有火?”
点燃一支烟,他却半天没有吸一口。阴沉的天空下,他的眼睛很亮,脸色却苍白得有点吓人。 半晌,戚少商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5、
息红泪定定地看着看着这个男子的脸。
直到眼睛里慢慢晕开一团不易察觉的幽。
“顾先生――”她开口。
这时候,一阵悦耳的铃声乍然响起。
“对不起!”息红泪急急忙忙地拿起手机摁了一下,抱歉地一笑:“真是的,我竟然忘了调成振动。”
号码显现出来,她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恬然,心里却不可抑制地猛跳了一跳――
怔神间,电话又百折不挠地继续响了起来。
她惟有歉然地一笑,站起来走到窗边:“喂――”
“我真的想马上见你。”电话那头戚少商的声音急促而灼烫:“中午一起吃Lunch吧,算是我私人约你。”
“我正在工作。”息红泪轻轻压低着声音。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一向准时下班。12点整我来接你。我正在路上,还有5分钟到你楼下。”
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息红泪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听着空空的断线声凝神了几秒,仿佛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半晌方调整出一个职业的微笑,转过身来对着她的病人说:“顾先生,今天真的很抱歉,我有点私人的急事,我们下再约可以么?我会让小英把不足钟的诊金退还给您。”
顾惜朝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优雅的笑容,长身立起:“没关系。”
他弯身拎起外套的样子,带着若有所思的忧郁,干净俐落又不胜情长,让息红泪的心里又是一动。
“顾先生!”她追上两步,把他喊住。
“恩?”
息红泪吸了口气:“今天12点开始物业管理要做电梯的维护,恐怕不太方便,您还是走后面的楼梯吧,可以直接到露天停车场的。”
“是吗?”他略一挑眉,牵牵嘴角:“谢谢提醒。7楼不算高,我走下去。”
“我带您过去。”息红泪匆匆地接了一句,又匆匆地转头朝窗外再张望了一下。
眼眸,有一道迷雾般的防线。
戚少商关上车门,抬头朝7楼那扇熟悉的窗户望了一眼。
看到那半卷半掩的碧色窗帘,他混乱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一些。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看着她美丽的眼睛把心里的抑郁滔滔说尽,他的心里,甚至开始跳动起一些欢快的音符。
这样想着,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进到大堂,戚少商和保安打了个招呼,伸手进外套口袋,方忽然省觉病历不见了。
DIU,不是吧,明明放在这里的――戚少商皱了皱眉。本打算顺带拎上去换本新的,怎么回事,最近这么迷迷糊糊的!
他站定,略想了一下,又看了下腕表:11点56分。
算了,还是去拿来吧。一定是丢在车上哪个角落里了。
戚少商转身快步地走出了大门。
“顾先生,你这走啦?下什么时候来,我替你留个好时段……”
温香软玉的身子刚想偎过来,却被一架横过来的梯子撞得一滞。“劳驾,让让。”戴着鸭舌帽的修理工勿勿挤过通道,目光迅速在她裸露着大片雪白的胸前一扫。
“鱿鱼精你个死咸湿佬啊,够胆食我豆腐,想死啊你!”
只这一岔,等她回过身来,两道修长优美的身影已进了楼梯间。
她挑了一下细眉,怎么放着电梯不用走楼梯?还亲自送进去?莫非息医生对着帅哥也动了春心?
英绿荷的娇嗔跺脚声隐隐传来,息红泪无奈一笑,掏出笔在卡片上写了一个号码,“顾先生,下预约请与我直接联系。”
“我有您的电话。”
一个清朗的笑容在男子嘴角勾起:“哦,差点忘记这应该是您的哪位病人不慎遗失的,我在酒吧里拾到。”
美丽的女医师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卡片,美丽的笑容突然不可控制地僵了一僵。
“再见。”他转过头,优雅地一笑,走下楼梯。
冷凝的视线一直追在他的背后。
这个女医生,很有些意味长。他想。
他稳稳的,不急不缓的,一步步下楼,背后的视线开始百折千回,最后终于只剩一声叹息,微凉而惆怅。
7楼,8级楼梯。步出楼梯间的刹那,浓烈的阳光穿透寂寥的浮尘,让他厌恶地微微眯起眼。
他很少在白日出门。
强烈的光线,在所有大楼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万丈金光,如同旷野里的妖火,直把人照到原形毕现,化为脓血所有的黑暗都无所循形。
他有点想念英伦永远阴沉的天空,和常年萦绕的浓雾,阴影像墨汁一样渗到城市里每个人的每一个毛孔里,埋住每个人最的灵魂……
车停在楼裙的阴影里,走过去,旁边空白的车位上已经停了一辆白色丰田越野。
随意瞄了一眼,已看出轮胎和悬挂上甚少有三改装,右后窗上大刺刺地喷了一道闪电,张扬激烈。
――坏品味。他撇了撇唇,脚下却咯的一声轻响。
俯身拾起,不太厚的一本病历被揉得起了无数道折痕。他“呵”了一下,懒散沉郁的,翻过这本银色封面的病历――
“戚少商。”
他的发音一向是标准的国语。由于标准,有些冷漠。
这三个音节却有些许柔软,眼中有莫名的,微微的绞痛。
戚少商走得很快,冥冥中像是有什么驱使着,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停车场。
远远的,他就看到不远自己的爱车旁,一个白衬衫的男子背对着自己,半侧着头,在看一本什么,指间泛起微微的银光。
“嗨,先生!”戚少商喊了一声,急急追上几步:“不好意思,是我掉的东西。”白衬衫的男子似首充耳未闻,半晌,才蓦然回转过身来。
这是一个明暗交替的界限,阳光自楼裙开始隐没,那个人的背脊挺得笔直,以一个优美得近乎冷漠的姿态转过身来,前额零碎的发梢下,一双云遮雾罩的眼晴。
戚少商猛地怔住。是阳光太强烈的缘故?一道芒亮的光影如破碎的影像般自他脑海中飞掠而过,令他片刻间有一点短路,过了几秒钟方才仔细看清楚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清秀沉郁得简直可以用好看形容的面孔。
“这位先生真是……”戚少商觉得自己突然出口的话语很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
他惟有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定了定心神:“呃,不好意思,是我的卡片,谢谢你。”
――刚刚想说什么话,怎么到了喉头又说不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说不出的难受。
男子的眼神动了一动,似乎也刚刚从他脸上移开的目光,迅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不客气。”
他伸出拿着病历的手。
修长的手指突破界限,沾上阳光的浅浅金色,温暖闪烁。戚少商脑中又晕了一下,心里好像有风声暗自涌动和血液扑扑流窜的声音。
搞什么鬼?他暗骂自己一声,走前几步,伸出手去接。
两人的手指有一瞬间的触碰,却令戚少商不经意地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我们以前有见过么?”他抬头,注视着对面一双不见底的眼睛,认真地问了一句。
“应该没有。不好意思,我刚回国没多久。”
“呵……我想也是。”戚少商咧嘴笑了一下,浮起两个的酒窝。
然后他看向男子身后的车,黑色Cayenne,如一只沉锐利的鹰――就靠在他的车子旁边,刚才他停车的时候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这车很棒。”戚少商笑着说了一句。
“你的也不错。”男子弯了弯嘴角,瞥向旁边刚刚被戚少商打开了电子门锁的车。两人相视一笑。
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
――戚少商脑里不知怎么突然泛起这不伦不类的一句话,呃,好像是他在哪里查的私烟上看到的煽情词句。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怕是被晒晕头了,他苦笑一下:“谢谢。”
然后他看着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于是退开两步,转身。
背后好像有一道清冷而专注的凝视。
好熟悉。
他停步,转头――对方车窗已经慢慢摇了上去,黝黑的玻璃,隔断所有的目光。
再转过身,背后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他胸口突然泛起大块大块郁结的痛。
一怔,伸手揉了一揉,那痛感像来时一样,突然消失。
邪门了,不会工作压力太大真得了咩心脏病了吧?妈的,警署能不能报双倍医疗费啊。
不过――晃一晃手里的病历,他没由来地掉转了思绪:能有这样带点沉静,带点纯真笑容的成年人,恐怕实在不多了。
他轻轻甩甩头,向大厦的方向走去。
息红泪靠在窗边,双手环在胸前,以一个沉默复杂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楼下停车场里两个男人的相遇。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美丽的眸子里泛起一抹阴郁的灰,细碎的,波光闪烁。
她咬了一下唇,拨通了手中的电话,看着楼下正向这里走来的英俊警官掏出了手机。
“喂,是我。你不用上来了,我这就下到停车场去。”
“好的。我等你。”
浅水湾畔的海风有点咸,吹在人的脸上有点涩,但却仍是说不出的舒服。
“怎么想起来带我来这儿?”息红泪看了身边以手枕着头仰身躺倒的戚少商一眼。
“从小就很喜欢这里。那时候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都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静静地想一想,吹吹海风,心里就松多了。”
“现在,这办法还有用吗?恩,比如说,应付你那些没有头绪的梦――”
“Ms息,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那些梦的头绪,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想要知道某种答案――至少,让我看得更清楚一点。”
“叫我红泪好了,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说:“你真的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是的,当然。”
“听说过催眠吗?”
戚少商倏然坐直了身子,瞪大圆圆的眼睛:“你是说……”
“我们不妨试一试。”
随着那个挂坠的轻摇,戚少商轻轻阂上了双眼。
向着一片光亮的白,越走越近……
●6、
“我由1,数到1,你现在开始呼吸,慢慢的,由浅入。”
“好。”
“ 1……2……3…………”
“好像有点感觉了。”
“5……6……7……”
“似睡非睡的朦胧。”
“8……9……1……”
“快睡过去了怎麽办?”
一声温柔的轻笑,“嘘――别说话,想睡就睡。”
“呆会儿醒不过来怎么办?”
“没关系!”她继续笑,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
管他呢,睡!
大脑越来越不听使唤,迷迷糊糊,迷迷糊糊的,什麽都不知道了……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什么……
那么大的风,呼啸着,翻卷着,把什么都吹得空了。天,真的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黄沙万里,如血的落日斜阳。
剑是冰寒彻骨的,就横放在手边,那种触觉如此真实,就像穿越了千年却仍无法冷却的热血。
裘皮大氅是柔软的,穿在沉重的铠甲外面,令苍凉寂寞的心里也可偶尔的泛起丝缕暖意。
已经等了很久,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要等的人是谁,他会来么。
风,仍然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横行肆虐在这个大漠中央架空的酒馆里应该是个酒馆吧,周围那些黝黑的一个个叠放的坛子上,褐色的封泥封不住那扑鼻而来的醇香。
那轻轻的脚步声,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么?顺着支呀作响的木梯拾阶而上,一步,一步,像一种鼓点,或是一种宿命,踏破了风沙,穿越了岁月,由远而近,自浅而。
青色的衫,黑卷的发,风尘里掩不住的幽清目光,红尘中化不去的孤绝身影,真切而又朦胧。往那里一站,便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春江水,不胜情长。
那个千回百转而终于触手可及的面容,却隐在低首的一笑里,眼前已放下一盘红香翠玉的菜,一条醉在了杜鹃里的鱼。
那冰凉的手指,递上这缠绕了生生世世的香味,的芬芳,鱼的馥郁,酒的醉人,衫摆的清新,风沙的凝重,都是一种味道,从鼻开始刺激着每一感官,刺痛而难忘。
可以不能见,不能闻,不能知,不能言,而嗅觉却也许是永不能忘记的吧。再没有任何味道值得我再如此悲伤、难过,轮回不休,彻夜不眠……
“静静地回忆,你记得起来的,你记得什么……”
班驳的梦是快进的黑胶影片,带着陈旧的缠绵,片段夹着片段,影像覆过影像。
灿白的光影中,还有那层层叠叠的人影交错,那兵刃相击的铁血倥偬,流云样的身形是淡的,飞扬的衣袂是翩翩的,刀光如雪,剑气若虹。
茶是滚烫的,在唇边氤氲,却灼热不过胸中沸腾的血液。
是那么安然地,观看过,也看懂过一场天地变色,风云涌动的武的较量,舞的表演。
而这一颗观者的心啊,为什么竟带着难言莫名的情,与意……
伸长手去,茫茫尘世中冥冥是什么在牵引,要寻到,并握住另一只,属于一个不是“兄弟”,而是“知音”的人……
“走进去,走进去,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飞速旋转着漂移而逝的,也许,是种抓不住的哀凉,握不紧的暗伤。
……声音突然嘈杂,胸口的抑郁与压逼是从来没有过的难奈,
那破空袭来的又是什么?是剑吗?自己的剑还是别人的剑?
飞旋着,夺目着,闪着亘古不变的寂寞银光,带着朔风的冷,冰雪的寒,天地动容,鬼哭神号
周围是一张张苍白的带着破碎般神情的面容,凝着说不出的恨意,与忧愁,粗木地板上泛着森森的阴冷寒意,和着令人作呕的血的味道。
那一点银光,没入血肉之中如一闪而逝的流星,轻吟着,回旋着。
青色的袍袖,一点冰凉寂白的指尖,笼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斑斓着背叛、鲜血、阴谋、死亡,和离乱。
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像是魇住了一样,又或是中了什么咒,着了什么魔,抽骨剥皮撕心裂肺的痛
可是,等等,那具被利器割裂了的尸体,那具尸体……那狰狞绝望的嘴角,那不曾瞑目的眼睛,为什么那么熟悉……血液一点点流淌过来,像看不见尽头的溪流……
……
“是……是他!是他!!”
一声扭曲惊恐之极的厉叫,息红泪吓白了脸,轻晃的挂坠倏地落在沙滩上。她无暇顾及,两指紧扣,打了一记响指。
“叩。”
戚少商突然睁开眼睛。
她连忙扶住他瑟瑟而振的肩头,急切地叫道:“少商,少商,醒过来,快醒过来!”
“你都记起了什么?看清了什么?”她焦急地,无比忧虑地望定他漆黑的眼睛。
灵魂仿佛是从天外被拽回,豆大的汗珠从他青筋直跳的额角挂落下来,坚毅温和的嘴唇变成无色的煞白。
“是那个人……”戚少商脸色青白,迟滞了一下,断断续续地地说:“那个死者,分尸谋杀案,梦里,我看见了他……”
男子从沙发上猛地坐了起来。
冷汗密密地渗出来,打湿了额前的黑发。
他的肩膀僵硬着,急促地喘息。
新的梦,那张撕裂的脸……
窗外是寂静的秋阳。
抬头,眼光掠向桌上的报纸,社会新闻版上,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尸首……
他的脸孔在一瞬间变得刹白。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剧震了一下,然后为自己肢体的不能控制皱起了眉。
“Gavin,哥们LEO我到了香港。”扭曲的中文发音,硬是扯着京腔,更显古怪。
他皱起的眉头轻跳了一下。
“喂――喂喂,Gavin,你别装作没听见,快点出来,晒晒太阳去去霉斑。”
他保持沉默,对面张牙舞爪的笑声开始阴风阵阵。
“嘿嘿,小晴还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山顶道的丁香园咖啡馆,那种淡淡的殖民地历史留下来的味道,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似的气氛。
他想起幼年时英国小镇上的老房子,也是陈年的旧木板,人走过去会滋嘎一声响。
仿佛一个幽凉的灵魂在无奈盼望。
唱机里是Bjork荒诞的声线,复和沉郁,
“我说,这跟圣日尔曼广场的丁香园是一家,你在巴黎时不是最喜欢去那里吗,我好不容易才在香港找到……”
对面的人翘着腿,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容灿烂光芒――可是,还是讨人厌的碟碟不休。
“丫的,香港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的,又热又闷,哥们你……”
扯出一个毫无意义的笑容,修长的手指以一个寥落的姿式,轻轻在桌沿敲了一敲。
优美,而暗含警告。
对面的小眼睛都快笑得眯成了一线缝,“你那是那么不爱说话啊。”
终于从那蹩角的京片子换回英文,柔软轻快,有明显的欧洲口音,声线厚实。
他松了口气,淡淡地,“你去北京干什么?”
这样的环境里,中文的调子是慵懒恣意的,闭上眼睛听,很写意的感觉。
“Gavin,你说中国话真好听。”小眼睛男人耸肩,露出了一个很沉醉的表情。
皱眉,沉默。隐隐有点无可奈何,和――纵容?
轻咳一声,话唠继续努力地自言自语,“还不是为了找你,伦敦,巴黎,柏林,新西兰,阿姆斯特丹……可怜我全世界追逐着你的脚步,你却不肯回头一顾……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靠回柔软的沙发背上,似笑非笑,“你什么时候从莎士比亚换成了京剧?”
小眼睛男人眨眨眼,“我在北京没找着你,无聊就跟当地一帮地下乐队混在一起,他们让我当鼓手,教我唱京剧,还给我起了一个中文绰号。蟹壳黄。”他回想了一下,确定没有记错后,还觉得挺得意,小眼烁烁生辉,“怎么样,这个名字是不是很正很拉风?”
蟹壳黄?!――瞄了一眼他身上穿的黄色皮衣,顾惜朝微侧了脸,忍不住的笑意有如微风,扑面而来。
他微笑起来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温柔而憔悴。
对面的男人眼中溶入了低沉的笑意,嘴上却仍嘀咕着,“笑什么啊,我觉得这个比以前你们硬塞给我的‘黄金麟’有意思多了。”
“那是正叔取的,不想惹小晴生气你最好还是不要改。”一顿,他淡淡道,“小晴有什么要给我?”
“那老头子好偏心,给你们取的中文名都那么死意,却给我这么一个金灿灿的俗名。”
有些忍俊不禁的,轻声纠正,“是诗意,念一声。”
“唉,管它念几声,反正就是很难听,什么‘金麟岂是池中物’,分明像个暴发户。”几分不平地嘟囔着,看着对面男子的笑意又了几分,他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掏出怀里的东西。
“看小晴对你多好,怕你在这边不好配,特意让我带过来。”
银白色的药瓶在晕沉光线下散出晦暗的光。本有笑意的眼晴就了一,寂寞寒潭。
黄金麟看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声音不由低了下去,“Gavin,你还是很在意那个梦吗?自从你找了那个什么Steveson博士,就跟我们疏远了。”
“所以你就杀了他――”
声音仍然轻淡,空气却突然冷凝。豹子般的凝视,阴沉,凶狠。
“下再干涉我的事,别怪我不客气。”
唱机里换了一张爱尔兰的唱片,篮里是羊角面包,星星两两的客人们搅着白色瓷钵里的炖羊肉,同样法国式的寡淡情调,但巴黎已不是那个巴黎。
黄金麟微笑了一下,好像满不在乎。
“小晴――她只是很担心你。”
豹子微微软化了神情,那一刻简直漂亮忧郁得过份,几缕发丝滑下来遮住眼睛。黄金麟想,他的头发可比在欧洲时长了一些,倦倦的贴在耳后。发梢乌黑,仿佛染成。
他慢慢地,觉得怅然若失,指尖的香烟袅出薄雾,轻轻罩住面庞,慢慢陷到一种没落的清淡的惆怅里。人在异乡,一种不正常的盼望和暧昧的情欲缓缓升起。
忍不住伸出手,想轻触那忧郁的面庞。
静静地,杀机一线。
银色小刀轻微地颤动,刀锋却在瞬间斩进橼木桌里。若真的伸过去,只怕手指已被切断。
黄金麟卷了卷极快缩回的手,咧嘴苦笑,“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留情。”
“我说过很多了,别做这种无聊的事。”
“喂,我喜欢男人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肆无忌惮的声音,实在引人注目。
一个高大明亮款款情,一个五官俊美沉默轻郁。四周的目光就了几分了然和鼓励的口哨。
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在忍耐某种杀意。他霍然起身,拿起外套,轻捷而头也不回。
身后的人眨眨眼,追在他身后,换了一种歌剧式的夸张吟唱,“噢―Gavin,你好无情,枉我苦苦爱慕了你十年……等等我!”
黑色Cayenne滑过山道,比时光还要伶俐。
开车的人揉着眉心,副驾上的胡说八道让他习惯性的头痛,终于忍不住一挑眉,“你还要呆多久?”
“呆到你放弃那个愚蠢的梦跟我回英国。”
冷冷哼了一声,黑色车身漂亮地甩过一道弯,滑出一道悍然的弧线。
“我也常做梦啦,梦里一样杀来杀去绿绿的,有什么好在意的。”
“其实所有的梦做到后来都是黑乎乎的――为什么?不会吧,你那么聪明你会不知道?地球爆炸了呗!嘭――好大一声,然后我的身体便分裂成无数的小块,最后化为宇宙间美丽的尘埃……呵呵~~~”
“哦,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人不做梦。告诉你,每天晚上洗个澡,爬上床,关灯,找个人……呃,Zuo爱……早上还可以再接再励做早操。”
下一个甩弯,碟碟不休的蟹壳脸终于成功吻上车窗,压成薄薄的一片……
笑盈盈的绿豆眼突然凝了一凝,刹那锋利如刀。
“嗳,Gavin,你看那――”
前面左边的山坡上,四个年轻人正在围殴另一个人。都是十七、八岁,穿着闪漆上衣,染着黄毛吊着耳环,一看就知是香港特产‘古惑仔’。
在他们刀棒拳脚下那个人已经不像是人,惨叫着,向山道上滑来的车辆扑过去,举起满是鲜血的手。
“救命……”
他看到两道眼光。一道漫不经心,一道冷冽如冰。
黑色Cayenne,轻盈而安静地,从他身边滑了过去。
“认命啦你。游老大你纵横湾仔果时几威风啊,现在就没那支歌仔唱罗!居然够胆硬上我条女……”
一只纹着飞龙的手抓起他的头发,把他拖到山顶最高。
嘻笑着,四只脚同时狠狠地踹了上去。
“嘭――”的一声,很沉闷,顾惜朝瞄了一眼后视镜――
山坡上那个血人已经不见。
天空是湛蓝的,连片云朵都没有。
他心里突然滑过一丝异样。
“香港的古惑仔倒真是跟传说中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啧啧叹息着,黄金麟锐利如冰的眼神淡去,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调调。
“喂喂,撇什么嘴啊,你还不是一样,动不动就拿把刀子猥亵我……”
控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半晌,有人眼角微微抽搐。
“是威胁。”他咬牙,舌头没长全的人学中文――竟讨厌成这样~
●7、
“你是说勾青锋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他正好遇到了杀手?”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戚少商站直身子,摸出一支烟含进嘴里,重又看了看漆痕班驳脱落的窗台。
孟有威掏出打火机点着,就上去,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脑袋:“也就是说,勾青峰在家中正巧发现了隔壁凶手的动作,比如,他看到邻居窗台伸出的阻击枪什么的?他肯定就想阻止,却没有成功,反而被凶手一并杀害灭口……头儿,不觉得有点太巧合了吗?”
“世界上的巧合本来就很多。”戚少商吐出一口烟雾,转头又望了眼对面的重庆大厦那年久失修的墙体,眼神动了一动:“比如遇到什么人,做了什么梦,几时中大奖,几时突然死亡,不过都是些必然的巧合罢了。”
“啊?”孟有威怔了一怔。
戚少商脸上飘渺的神情一瞬即逝,向对面的大厦伸手比量了一下:“这里往上一层就是顶楼平台,虽然那里留下了一些痕迹,但也许正是凶手故意布置扰乱警方的,如果他是从隔壁狙击,和勾青峰坠楼就有可能产生关联了。”
“隔壁?”孟有威狐疑地抓了抓头:“但那个位置很难瞄准哎,细眼呼是被一枪毙命――”
“是很难。但如果对一个顶级的杀手来说,也许未必。”戚少商抬手,指尖一弹,一抹闪着星火的白便如飘落的羽毛般从窗口直落了下去。
“去隔壁看看。”他抬了抬下巴。
“不行啊头,隔壁没有人住,业主不在本港,那租户也刚搬走,我们没申请搜查令,怎么入屋啊。”孟有威面有难色。
“既然都没人,谁知道你进去过?!”戚少商一记爆栗敲在他脑门上:“平常点跟我学做事的啊?!这么不醒目,真是被你激死!”
“头,这里干干净净,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孟有威抓抓头皮,一回身,正好看到戚少商将头伸出窗外。
从这个角度看对面细眼呼死的那间屋,只一个斜角。但是,只要枪法够好,这里确实比天台更安全更不容易被发现。
戚少商眯了一下眼睛,向底下扫了一眼。
华的商业区,人头攒动,车水马龙,高高地望下去,就像……一个梦?!黑色的梦,没有底……也没有声音……
风扫过十九楼,象一只冰冷的手,拉扯着他,催促着他。他有点透不过气来,于是向前倾了倾。底下的梦……更近了,沉沉的,暗暗地,诱惑着他。
大红色的衫,一张脸,破碎着,扭曲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似乎要告诉他什么……
勾子,你要说什么?
他急切地,惘然地,倾出身去……
“头你搞什么啊!!”一声大叫伴着一股力道猛地将他拉扯回来,却被他通红的眼晴吓得一个倒退,“头你没事吧,中邪了你。”
戚少商眨眨眼,回头看去,窗外阳光一片,明晃晃的。他却觉得一阵寒颤窜了上来。
刚刚是怎么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他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那种逼仄幽的感觉,像某个吸住猎物要撕碎人的黑洞。
他定了定神,走回窗边。眼光突然凛了凛。
窗棂边上,有根不起眼的钉尖冒出头,上面挂着一小丝白色的纤维,在风里,如某种阴险的魂魄,飘飘荡荡着。
轻轻拈下来,柔软的一线,似乎方从哪段白色衣料上勾出来,还残留着某种脉脉温度。
“小孟,拿到鉴证科去化验,随便找人过来做下硝烟测试。”
“头儿你下午回差馆吗?或者去看看医生,你脸色好难看。”
戚少商扬了一下阴沉的脸,想了想,“算了,我不回局里了,去枪会找点资料。”
这家位于跑马地的枪会在香港也算历史悠久,门槛之高倒也把大股好奇的市民拒之于门外。戚少商是坐出租车来的,那大陆下来的司机却是一口京片子,将香港金融指数以及国际形势加上市巷小道消息揉合精炼,一路上吹了个天乱坠。戚少商就算是再百结愁肠,也不禁腮帮子笑到发酸。
甩上车门,捏了捏关节,脸上浮上了一丝愉快的笑。好久没有来糅那帮师兄了,还真是――嘿,怀念啊!
走进去,一个穿着黄色教练服的人看到他,脸色一变,回身就走。却被戚少商笑嘻嘻走过去一把搂住他脖子,“老劳,哪走――上输了你还欠了两顿饭……”
劳穴光挣了两下没挣开,捏着脖子直叫唤,“放过我啦,你这家伙每到月底就来蹭饭,还让不让人活了。”
“喂,大佬,我这是为了提高你们的能力,再说,如果没有我这英俊潇洒气概不凡的警队奇葩来镇场子,你们点拉到甘多阔太的赞助啊。”
“少来。”劳穴光作了一个呕吐的表情,眼角瞄到场内一个身影,突然诡异一笑,“喂,现在你好像也不能独领风骚了……”
远远地,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场边,身边围了几个学员,他半低着头,黑色相间的帽子低低遮住了五官,欣长的影子却从人群中星星点点地透射出来,在地上扭曲成一道――具有某种威胁感和诱惑力的弧形。
“那是我们才从国外请返来的枪械专家,人家可是真正的高手来嘎,年纪轻轻就拿到好几个国际大奖。啊戚仔,我看你啊,地位不保哦。”
戚少商好笑地一扬眉,走近了几步睁大眼睛去看。
那人似乎在为学员作示范,提枪走入场中,一晃,着地翻滚,抬枪,偏头,瞄准,射击――改变位置,偏头,射击……流畅完美仿佛不需要思考,那一偏头的俐落准确,已成为某种身体的本能。
一眨眼七个靶标已经打完,预计时间不会超过二十五秒……好――犀利。
戚少商的手磨擦过下巴,突然觉得那个修长身影有点熟悉。
哪里见过?那种熟悉的感觉,犹如……故人归?
见鬼,怎么又是这句。最近没看啥八点档啊――暗骂了自己一句,扬扬下巴,“走啦,去看下。”
“请记住刚才示范的动作。IPSC不仅是比命中率,还比速度。你们必须在6秒内变换个战术位置,击发两个弹夹里的12发子弹,在最短时间内连贯完成7个靶标的全部射击。”
黄色射击镜后的沉沉的黑,划过微微闪烁的光彩,同清朗低沉的声音丝毫不衬。“你们手里的Standard Division都经过赛级初改,请注意平衡Diligentia Vis Celeritas (准确、火力、速度),任何的偏差和犹豫都会影响到你们的成绩。”
他伸手作一个请的示意,优美而含蓄。
听的人却好像还意犹未尽,一个女学员斯斯艾艾地举手,“请问,什么叫Double Tap?”
一扬眉,隐隐有点头痛。还未答话,已听到一道爽朗而调侃的笑声,“在连续时间内两扣动扳机,使两发子弹射在目标同一位置,就叫做Double Tap。那是高难度射击,我说小师妹,你好歹也在这里混了大半年了吧,就算是跟帅哥教练搭讪,好心你都问点有创意的问题啦。”
好熟悉的声音。他微微地侧身,抬头。
有遥远的光亮一晃而逝。
阳光太大了,他想,微微地眯了眯眼。一个身影跳跃进他的眼帘。
光明如同阴霾的洪水汹涌而入。那张年轻的,英俊的,跳脱不羁的脸在看到他的瞬间,下巴哗啦垮落的速度,简直令人意想不到。
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点想笑。
“Gavin,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中心著名的名义顾问……”
“戚少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标准而……惆怅,“我们见过了。”
“呃……这么巧,”劳穴光搓搓手,有点兴奋,“这位戚顾问可是我们……”话还没说完,不远嘀嘀嗒嗒的一阵手机响,他一怔,“有没搞错,都说了场里不许带手机进来还带。”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你们聊先,我去看看。”
剩下两人,默默对视。
对方迷惘而惊愕的眼神慢慢地有了焦点,两个酒窝迅速地跳了上来,竟让人觉得――愉快得很?然后迅速伸出了手:
“真是话这么巧有这么巧――又见面了。”
黄色射击镜后不动声色的眼睛,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叫我Gavin好了。”
两只手轻轻一握,十根手指,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手足,柔软而有力的纠缠,饱含无法察觉的温柔与危险,忧悒不散……
两人都为这礼貌性的一握而心神微动。
还是顾惜朝先抽回手来,取下射击镜,一双湛黑的眼静静地,泛着柔和的光。
“上多谢了,真是想不到你是枪械专家。”戚少商的笑容明亮得找不到边,心里不知怎么,说不出的快活。
“哪里,只是游学的时候……呃,对这个有一点研究。”
“Gavin可是拿了去年国际IPSC赛事的第三名,我们好不容易才请到他来香港来执教两个月。”劳穴光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一只手吊儿啷当搭在戚少商肩上,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奸?!
“国际IPSC第三名?!哇哦,好难得啵――”戚少商由衷地惊叹:“放在古代不就是一个探郎了哈哈。”
笑完,自己都猛然觉得有点奇怪,对上另二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他惟有尴尬地笑了一下,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DIU,最近搞咩呀?老是说莫名其妙的话,真TMD诡异。
劳穴光眼珠一转,笑嘻嘻拉过戚少商,“怎么样,六秒内,打出3个Double Tap,这样的高手,想不到切磋一下?”
六秒3个Double Tap?!戚少商这真的差点咬到了舌头,心里又慢慢涌起一股热流,暖暖地,冲击着血脉。
他眼睛亮着,却终于还是慢慢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算了,下吧。我来找点资料。”他露出思索的表情,“老劳,你知唔知咩半自动手枪可以当作阻击枪来用?”
“啊,那需要改枪吧。”劳穴光的眼睛看向另一人。那个叫Gavin的男子目光轻柔而不见底,他同样在看着他,却是他读不懂的眼神。
戚少商并不紧张,相反的,他温柔遥远的神情仿佛有种安定人心的魔力。
“只需要准确校准弹道,再更换套筒座和弹匣,加上红外瞄准器,像MPSK和PPSK这样的半自动手枪都可以达到阻击枪的威力。”
“那用这种手枪从一个很刁的斜角也能打出Double Tap吗?”
他微微点头,“按道理是可以的。如果两发子弹不超过1寸形成一个8字型的吧,甚至可以增加对防弹衣的破坏。”
戚少商搔搔头,颇感头痛,“呃――好似很专业哦……”
“也不是很难。”他笑了一下,“如果你感兴趣,我那有一本书,可能对你研究这个有帮助,如果需要的话,下替你带来。”
戚少商的眼睛亮了,冲口而出,“我现在去拿得唔得?”看对方微微一扬眉,他才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我确实蛮急的。”
清浅笑意,如河流一般的涌动,“没关系,我也到钟下课了。请等我十分钟。”
微一点头,修长的身影径自向休息间走去。劳穴光的下巴撑在戚少商肩上,差点光荣地摔成了八瓣,“我说你小子真厉害,一下子就套上近乎了。这位那是出了名的冷淡,别说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学员,连会长几请他赴宴他都没去。你小子还真是――”
戚少商咧了一下唇,酒窝闪得跟什么似的,“我是谁啊,警界奇葩,人爱人爱,见开。”
“到了。”
“哇哦,你一个人住这里啊,好贵的啵!”戚少商大声咋呼了起来。
“还好。”顾惜朝礼貌地浅浅一笑:“出入还算方便。”
戚少商跟着他钻出车门,夸张地匝了匝嘴:“原来在射击中心做教练人工这么高的!”
顾惜朝笑了笑,没有答话,轻轻地带上了车门。
一梯一户的高级公寓,电梯里飘着悠扬的轻音乐,遮盖了排气口的哑哑风声。梯壁镶嵌着闪金的镜子,顶上是一盏精致的欧式小水晶吊灯。
戚少商从吊灯上收回目光,轻吹了一声口哨,两手插入裤袋,低下头,不自觉地往后靠了一靠。
电梯内不算大,上升的速度大概是故意设计成很慢很慢。两个人并肩站着,似乎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在这个暂时幽闭的空间里互相交融、碰撞。
突然的,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味道丝丝缕缕地钻入了戚少商的鼻尖。
他使劲地嗅了两下,蓦然一个激灵。一种随之而来的奇妙感觉涤荡过他的胸膛,像是什么细碎而猛烈地,骤然渗透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每一条血管――
这种味道……似乎似曾相识,而这种感觉……他抬起头来,迅速地向身前的镜壁上瞥了一眼。
镜壁上,他身旁清隽卓然的男子正自垂首敛回目光,留下两道浓密纤长的羽睫,在莹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幽幽的暗影。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打开了。
“随便坐,喝点什么?”
顾惜朝松了松领口,解开了第二粒纽扣,顺手打开了冷气。
“呃,不用麻烦,我坐一下就走。”戚少商速速地打量了一下房间里的摆设,一片的白,干净得不像有人居住:同是男人,比较起来自己的家就好象垃圾堆一样?不行,这礼拜无论如何要请个钟点工来收拾一下,要不,或者该考虑找个女朋友?那个息医师好似不错……
一恍神间,一只杯子已递到了他面前:“Sorry,我这里什么也没有,苏打水吧。”
“谢谢。”戚少商接了过来,余光一扫,突然瞥见沙发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张唱碟。
“Rasa devotion!”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大叫起来:“这张碟我找了好久了!”
“你也喜欢这个?”顾惜朝挑了挑眉。
“是啊,可惜早就绝版了。”戚少商用力地点了点头,将碟片捧到手里仔细地翻看起来。
那样子像极一个得到了圣诞礼物的孩子。两个酒窝,跳跃着,说不出的欣喜。
忍不住微弯了唇角,“放来听一下?喜欢你拿去听好了。”他淡淡提议。
――话才甫一出口,自己也暗暗愕了一愕: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亲切、放松、全不设防的感觉,而且,还是对一个素昧平生,刚见过两,互相认识不超过半天的陌生人!
“Gavin,你太孤单了,这样不好。我特意找了Leo过来,也好有个照应……”早上的那通电话又在他心里浮起。
他抿了一下唇。孤独,他不是早就已经习惯了吗?……地吸了口气,突然升腾起一种无措的茫然。
“可以吗?”戚少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耀着明亮的光彩,灼灼地看向他,扬了扬手中的碟片:“真的可以放来听一下?”
古老的乐曲,带着饱满的润泽,渐渐飞旋,填满了房间。
顾惜朝从房内拿着那几本书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男子已经闭着眼睛,带着孩子般的满足表情,头靠在沙发上,好象睡着了。
他愣了一愣,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真是的,到底要不要叫醒他呢?居然真睡着了――
他无奈地摇一摇头,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也曲膝坐在下来,支着下巴看着这个“宾至如归”的访客。
音乐声越来越低幽迷朦,如月华洒落大地,氤氲萦绕,潮水般一波一波卷铺而来,如一个凄迷动人的梦境……
要命,这人不会真的做起梦来了吧?顾惜朝勾了勾嘴角,在另一侧坐下,顺势轻轻向后仰靠在软垫上。
音乐如同大海的波浪层层袭来。大片的云,贴在微蓝的天壁,天堂的声线经过漫长旅途穿过绿的叶以及他的身体。
他揉了揉眉心。真有点累了……那,还是叫醒他?……要不……听完这支曲子?……
下午四点十二分,温柔的秋阳透出来,眼前的一切温情得无法触摸。地板上几本书在静止的空气中毫无声息。他的眼睛慢慢地阖起来,世界是一片完整安静的金色。幸福也像一场千年之外的幻觉,如此空虚,让人不想,独自穿越这漫长旅途。
戚少商紧紧闭阖的眼睑轻轻地跳了跳:
这是什么音乐声?好像很喜庆,很热闹,仿佛是迎接什么重大的事,或是什么重要的人。
人声鼎沸,嘈杂拥挤,有点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很多很多的话,和笑声,浅浅,远远近近,像潮水一样包围着。
满屋满眼都是红。
红绸红缎红匾红烛,艳丽的红,耀目的红,通天透地的红,触目惊心的红,比天上的日头还红,比满山的杜鹃还红,比血色……还要红。
是要办喜事么?那么多的人,喧嚣着,簇拥着,欢呼着。那几支香很粗很长,似乎永远也烧不完;接过去的那双手好寂好凉,仿佛永远也不会暖……
拜。对着香炉,拜。对着红烛,拜。对着高高匾额,再拜。
折腰,弯身,膝触在青石地上是真实彻骨的寒,身体里窜涌的血液是刻骨铭心的热。
同拜,同许。
许一个风刀霜剑,生死与共。
许一个天地人间,不离不弃。
许一个三生三世,永不负约……
刀那么秀,那么薄,那么细,那么纤。
划开苍白修长的手指,晕开惊心的红丝,传递着一个诺言,一个誓约……
那个身边的人,他是谁,他是谁?他在我的梦里,又或者,是我在他的梦里?谁在谁的梦里?
庄生晓梦迷蝴蝶,其人斯在,梦耶非耶……
是什么扰乱了这一刻的欢喜,是什么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脚步,刀剑,叫嚷,惊呼,冷箭,晃动的面孔,模糊的身影,粘稠的血液,倒转的天地……
刀那么寂,那么凉,那么冰,那么寒。
直如那个青衫掩映的笑容。
刺破前尘种种,穿透宿命的绝然。
那隔帐刺来的一刀,凌空相抵的一掌……
那么痛,那么那么痛。
他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啊”
“啊!”
惊呼声几乎是同时响起,霎那间令人毛骨悚然。戚少商骤然张开了双眼,惊恐到暂时失去了知觉。一时他竟不知道,那声已迫在喉咙的惊呼,是在梦里,还是真实?!
他茫然地,汗水淋淋地,望向对面和他同时弹起的那个人――惊恐难掩的眸子,煞白的嘴唇,细密的汗珠,让人油然而生心痛怜惜之意。
一时只听到房间里浓重的喘息声。
碟机里的唱片还在持续着。
音质纯净,音色饱满,像飞鸟一样地飞翔,像流星一样的坠落。相同的旋律,相同的呻吟,在不同的音区飘出,摄魂夺魄。
方才如圣音般轻柔的音乐,此刻听到耳里,百般的心乱如麻。
“是,是我吓到你了”戚少商定了定心神,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惟有哑着嗓子歉疚地说:“对不起。”
有没搞错啊,在别人家里睡着已经是很不礼貌了,居然还发恶梦惊吓到了人家,真是……该死戚少商的面孔刷的通红起来,再不敢看他一眼,抬起手背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心里那叫一个七上八下惶恐不安,真不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
顾惜朝沉默了一下,脸色慢慢恢复了平静:“没关系。”
碟机里圣洁的男音正慢慢地飘起来,万劫不复,不可阻挡地,奔向殉难的高潮――
他静静垂下眼,略带迟疑地,轻轻地扣合了手指,圈成一个持握的姿势,似乎那里……曾残余过一把刀锋的凉意……
●8、
“我,不打搅你了。真抱歉。”
戚少商窘迫地搓了搓手,站起身来。
“没什么。”顾惜朝勾了勾嘴角,目光恢复了清冷淡定。起身从碟机里取出碟片,和手边的枪械专业资料书一起向戚少商递过去:“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
戚少商一怔,还是痛快地伸手接了过来:“那我就不客气了。改天请你吃饭。”
顾惜朝笑了一笑:“OK。”
苍白修长的手指,映在戚少商的眼里,燃起了两点灼人的星光,勾起了一些支离破碎的朦胧影像。
“我们真的没有见过?”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唔?”顾惜朝露出个不解的表情。
“没什么。”戚少商扬了扬眉毛,呵呵一笑:“我觉得我们挺有缘份,总好像旧相识一样,好似以前曾经见过――或许是……”
他眸光一闪:“上辈子?”
“你很幽默。”顾惜朝浅浅地笑了一下。
戚少商心中猛烈的一动,突然有一种沉醉的感觉。
一个男人竟然可以笑得这么好看――他胡乱地想着,眼神变得有些迷离,胸口有电流袭闪而过的酥麻,和没有由来的微微痛楚:这个笑容……
“嗨?”
戚少商猛地惊醒过来,仓促地笑了下,向门口跨出一步:搞咩啊,今天自己这是抽的什么筋?!
“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他看着他,心里有种捉摸不定的情绪在左冲右突。
“我送你下楼。”顾惜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17:5。
夕阳正好。
像个煎得恰到好的荷包蛋――戚少商眯起眼睛,仰头看着,方才的纷乱情绪已经被这一片温暖的金黄扫荡而空。
那个人站在他的身侧,令他有一种莫名安定和心静的快慰。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真想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对着这样一抹夕阳,在这样的一个人身边……
“的士来了。”顾惜朝轻轻说了一句,向身边这个垂首静默的男子伸出手:“再见。”
戚少商猛一甩头:痴线咩,自己是见惯人世险恶看尽人性丑恶的警察啵,点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天真念头?!
伸手握住了那只手,温润、柔软,却又骨节分明,似乎那手心里传递着千山万水恍如隔世的情长,让人握紧便再不愿分开。
也再不能分开……
顾惜朝咳嗽了一声:“的士在等――”
戚少商“啊”了一声,忙不迭地放开了自己的手,窘迫地退开两步:“Sorry,我走了。”
带着些许不确定的迷惘神情,他匆匆地转身向路口小跑而去。
17:52。
顾惜朝看着他远去。
矫健的身影回过身来,远远地,他就看见那两个酒窝陷了下去。
这个笑,有点没心没肺的肆意。秋阳照得他的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他怔了一下,看着他烁着那个笑,微摆了一下手,一猫腰钻进TX里。那辆车启动了一下,又抽了一下,才慢腾腾从坡顶公路滑下去。
夕阳射在坡路的尽头,正是一天中最挣扎的一刻,一寸寸金黄,透着绝望。
戚――少――商。这个人,这个名字,这个笑脸……胸膛似乎有股小小的蓝色火焰在慢慢燃烧。
那火焰不是很狂热,但是很温暖,温暖得让他都有些瑟缩。
这不合常理。
他收回目光,夕阳下,影子是漂亮而扭曲的金黄,他定定地看着,太阳穴里像有根刺,一下一下地惊跳。直到另一道影子蜒蜿地覆盖上来,交错着游离着,越发像条蛇。
背心上的汗水慢慢干了,衬衣有点硬的磨擦过肌肤,他突然觉得逼仄。
“你来干什么?”
“看你生活得怎么样啊小弟?”黄金麟笑嘻嘻地走近,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遂的眼睛却透过他的肩膀,看向道路的尽头。
“那是谁?”
“不关你事。”
“在香港交到了朋友?”似笑非笑的,声音斜飞了几度。
顾惜朝突然笑了笑。
下午的阳光射到他身上,白色的衬衣跳跃着一圈圈晕黄的光芒,但那双眼睛是冷漠而漆黑的,“怎么,不可以吗?”
这样的眼睛……美得,真像鲜血的味道……把玩着手里一副样式普通的墨镜,黄金粼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我们要找的人,已经出现了。”
18:。
“阿生,你手机在响――”
戚少商身子一震,这才从神思飘渺中惊觉,感激地朝后视镜里的士司机的面孔一笑,伸手向外套口袋里摸去。
小孟的声音急促地传了出来:
“头,是我。”
“咩事?”
“那个衣料纤维的检测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戚少商拧紧眉头坐直了身子。
“硝烟测试的结果表明,无特别反应。”孟有威的声音很清晰。
“无硝烟反应?……”戚少商思着喃喃自语:“不会吧……”
孟有威紧接着往下说:“还有,头,刚接到电话,有人申请做污点证人,要求司法保护,是跟细眼呼那个贩毒集团的case有关,上头要我们立刻派人过去接应。”
“我马上回来。”
夜渐。
二十一点三十分。
葵涌港区码头。
“上车。”
戚少商握着方向盘,向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这就是那个向警署寻求保护的叫鲜于仇的污点证人――那张黑黑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就是:恐惧。
选择葵涌港区货柜码头这地方等待接应,真亏他想得出来。还别说,这么多货仓,他不自己出来还真不容易找着他。估计真已是惊弓之鸟了,嘴唇哆嗦得就没停过。
“Sir,你,你们是不是,真,真能保证我的安,安全啊?”
连连贯的话都说不清楚了,看来吓得不清――戚少商发动了车子,示意孟有威将车窗摇好:“对香港警察没有信心的话,你也可以选择现在下车。”
“不不,但,但那些杀手真的好厉害的,他们――”
“回差馆录口供时再说吧。”戚少商打断了他的话,与此同时心里掠过一丝耸动的阴影――像是一种奇怪的预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佩枪:“小孟,其他兄弟都安排好了吧。”
“都在后面。”孟有威愣了一下:“头,有咩不妥?”
“没――”
21:3
他静静地潜伏在暗影里。
拉长的枪管像垂颈的天鹅,线条优美而流畅,隐隐闪过暗哑的光泽。
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安静,和――黑暗。
他的手还是很稳,呼吸还是很平静,但心里有一种闷,像长久阴雨而霉变的气味,和着粘糊糊的空气,整个人象是被张巨大而潮湿的海绵层层包裹住一样。
几米外,一只拳大的蜘蛛快速地爬过墙面。空气中响起轻微的“噗”声。那只动物突然不见了,墙上出现了一个的凹洞。
他在黑暗里微叹了口气。最近神经似乎变得很敏感,就连最细小的细节都可以触动自己的情绪。这样下去,会死得很快吧?
嘲讽地挑了一下唇角,拉开前置的红外瞄准器。
AK PSG-1,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它的威力,枪托切断了一寸,枪管下加入Epoxy Bedding提高了向上的压力,3码之内,它能让子弹沿着一个精准而优美的轨道射入任何一个他想射击的目标。时间不会超过75秒。
甚至――更快。
眼角瞄了一下腕表,21:32。
黄金麟想必在天台也挑好了方位。
其实他更喜欢他手里那把Armalite AR-5,两年前他亲手改装过,用它在二十秒内打穿了一辆装甲车。
美丽的枪,就算是发射高膨胀杀伤弹和穿甲弹也安静得近乎完美。那借着后座力持续扣机的感觉,很像在奏一曲巴赫的乐章,沉闷的枪响让整个世界都艳丽起来――最后由眉宇间绽开一蓬血作为迸裂音的完美终结――
手指轻轻滑过枪托,特制的金属清冷又灼人,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手指滑过某道冰凉的刀锋……
不由的,他又想到了那个梦――
大帐的厚毡、小刀的银光、遮住视线的风沙,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晰,如同真实发生过的一样――
新的梦,新的片断,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要告诉他什么?
他杀了谁?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帐,他的心里,为什么那么惊悚地悲哀着?
睁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那张脸。他不会忘记那张笑得明亮脸孔在瞬间恐惧的扩张。
――那种的、的惊怖,带着刻骨的绝望?!
那一定也是,一个很恐怖的梦。
21:35
警车开头,白色丰田跟在后面,后面还吊着几辆车,正在驶出码头。
夜色很静,戚少商甚至抬头,看了一下月亮。
就在这个瞬间,一阵极为强烈的冲击忽然传了进来。一片白光陡然升起,连车子都被那剧烈的震动弹了起来,再重重落在地上。
他猛的睁大眼,前面警车炸开的光芒突然划破了夜空。
――油箱被击中了。
鲜于仇杀猪般惨叫起来:“是他们!”
“扑街――”戚少商狠恨地咒骂了一句,揣开车门,将死死抓住孟有威的鲜于仇扯了下来。
凌厉的子弹密集的扫射下来。
妈的,火力这么强大,不是SVD就是M2。
又一辆警车被击中,炸上半空。满场都是烟雾,警方的人被截成两段,零星的反击甚至没有目标。
太大意了。这边除了戚少商和孟有威,就是几个巡警,加一个吓得脚软的证人,等这辆车被打穿,他们就完全在阻击枪的射程内了。
“头,现在怎么办?”孟有威尽量克制着紧张,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水。
“定点来。”戚少商眸子里闪着灼灼的光亮,直视着前方,“那边仓库肯定有通道,我们隐蔽一下,call救援。”
21:37。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仓库北面传来。
发动的讯号。
他们之间的联系仅止于此。然后,各自生死。
又一声巨响,间杂着纷乱的脚步和惨叫。
那个疯子似乎很喜欢这种爆破游戏似的序幕。毫无技术含量。
撇了一下唇,搭上板机,手指冰凉而干燥。
距离,方位,光源,风向,风偏,都很好。红外瞄准镜里的世界是一片诡异的绿。
上千坪的仓库,窗户极高,门口只吊一盏暗淡的灯泡,正被那声巨响震得摇摇晃晃,照得两旁高大铁皮集装箱的影子,像一头头怪兽。
他心里装着一个梦,静静地潜伏在暗影里。
●9
21:2
一进仓库戚少商就觉得不对。
十余米外,安全通道的示意灯闪着诱惑的绿光,孟有威和跟进来的四个警员已挟着鲜与仇往那边退去。
他迅速扫了一眼,千多坪的仓库,灯光暗淡,空间很高,绳罗密布,东一堆西一堆的箱子高高地隔绝着视线。
突然觉得危险!
没顶的危险――
一种纯本能的警觉,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都在叫嚣――
他猛地握紧了枪。
“小孟,这里……”
话音未落,几乎轻不可闻的声响擦过他的耳膜……
“噗”。
子弹经过消音器后激射的声音。
他身子一震,灯泡炸裂,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一点星蓝,无声的划破静谧的空气,鲜血如同雨一般飞溅开来!
“趴下,别乱动!!”
一片漆黑里,他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大吼声。
来不及了――
火撞击出纵横弹道,沉闷的空气里骤然张扬开了腥膻的甜。
一点烟,一点轻响,几声惨叫。
静寂。
在一片昏暗视线里,更加让人恐惧。
戚少商背贴在一排大木箱后,双手握枪,头皮发麻。
该死,竟然不止一个杀手!
外面的扫射声还在继续,高台之上的阻击手压抑和吸引了救援的警力。
这片黑暗里,还潜伏着着更可怕的枪手。
手有点汗湿,他紧握了一下,慢慢地,探身出去――瞬间空气中已传来撕裂声,几乎是本能地缩头一滚,子弹擦着他耳际呼啸而过,打穿了身后的铁皮箱。
背撞在木箱上,生生地疼。妈的,威力那么大,八成是底钢芯铜的被甲弹。
加了消音器,射程不会太远,但是――
对方有几个人?
狙击点在哪里?
21:5
耳里传来牙齿撞击的声音,黑暗里有种锯齿的酸。戚少商倾头一瞄,右前方的木箱后,依稀是孟有威压着鲜与仇抖成一把筛子的身体,一旁哆嗦得更厉害的是剩下的一个警员。
好象是临时调配来支持行动的巡警,哪里见过如此真实的血肉横飞?!
戚少商咬牙,打了一个手势,叫他伏低。那个警员看过来的眼神却已有点涣散,的恐惧已紧紧地扼住了他。
戚少商心知不好,刚想冒险移动,远的子弹已再呼啸而出,准确地穿透了木箱。
那警员下意识的,惊跳了一下――
只那一下,尖头锥的弹头无声而锐利的穿透了他的头部,红红白白的脑浆夹杂着头骨碎片,在戚少商眼前暴出一朵血。
耳膜里这才划过那轻微的噗声。
戚少商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一股凉意爬上背心,他突然窜了出去―
立刻就听到了子弹扑面而来的啸声。不需用眼去看,单凭弹道的波动与方向,他在飞身扑向地面的时候凭着直觉的判断同时开枪――
静谧的空气被撕扯开一个尖锐的伤口,左肩一阵灼热,着地,翻滚,毫不犹豫的举枪再射,碰碰,这却没有听到还击声。
只有一个枪手。
他心里一松,落地的瞬间眼角瞄见孟有威拉着鲜与仇已扑向另一排木箱,从方位上看那是狙击的盲区。
孟有威的衣服被刚刚那个警员的鲜血和皮肉碎片染成暗红色。
等等,那是……有什么落在他的脚上,一点蓝光。
戚少商脑中突然一晕,嘶声叫了声,“小孟!”
孟有威正把鲜与仇一把推进掩体后,自己半个身子也进入了暗影里,突然一股剧痛从脚踝传遍全身――
他也听到戚少商的声音,但剧痛之下仍然下意识地回头弯下了腰――
噗噗。
胸前的衣服突然破出一个洞,然后破损的塑胶碎片弹起飞散。
戚少商瞪大眼睛,看着孟有威的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向前突起数寸,然后身体顺着那股力量向前飞去,重重的摔在地上,滑出一条血线。
――他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无声无息地摔落,防弹衣已被子弹撕开,血像涌泉一样喷出来,整个人就这样坦露在仓库的空地上。
心脏在剧烈的鼓荡,血液在流速减慢,血管在自动扩张,涨得戚少商脑里一阵嗡响。
孟有威躺在地上的身体突然抽了一下,一发子弹马上射进了他的腿部。
戚少商大吼一声,想也不想地扑了出去,似乎已忘了那黑暗里近乎鬼魅的枪法。
21:8
弹匣在滑动,弹壳带着热气跳出了枪膛,身边围绕着一股幽幽的甜腥味。
真是――
一个充满死气和血腥的世界。他淡淡地,压入弹匣,上膛,脸贴托腮。
保护目标的,还有一个人。
瞄准镜中,划过人体的影子,肢体很灵敏……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慢慢地上来。熟悉而威胁。
刚刚反击的是他吧,反应很快,枪法很准。可惜,黑暗里找不到狙击点,枪法再好也没用。
这个人,要尽快解决。
场中刚被打中的那个人突然抽搐了一下。
香港警察的防弹衣还不错。他平静的把准星瞄在那人的腿上,一枪将他的大腿击穿。
一个人影从掩体后闪了出来,刚瞄准,那人已抬手一枪,闪身到另一排木箱后。
很聪明。
他侧侧头,挑出一抹玩味的笑,对准地上那人的手臂又开了一枪。
碰。一声惨哼。
这那个人影再不犹豫,抬手胡乱一梭子,直接就冲了出来。
友情,很伟大――
冷冷的,挑高唇角,黑色的瞳孔是完全的黯沉黑。
像一头逮住了猎物的豹子,他将冰蓝色的准星锁到他额头上,唇形轻动了一下。
“再见。”
21:5
似有所觉的,被瞄准的人抬起了头,准星随着他的抬头而跳跃。
红外瞄准镜里,愤怒的目光精准的射过来,板机上稳定干燥的手指突然就怔了一下。
那张面孔――
是他?!竟然是他?!
一种森冷从心底窜起,思维变得冰凉――
瞄准器里,他的目光准确地找到了他的方位,他的表情是那么愤怒,那么悲怆。
一怔,对方手枪已喷出火星,撕开空气――那么灼热!
本能让他向后一翻,子弹擦过他的衣襟,打中身后防火栓,一个凹坑。
再一个侧地翻滚,几发子弹已在他身后打出一排枪洞。
好快的枪。
Desert Eagle 5in无声无息滑到手掌上。
闪在集装箱后,不用瞄准器,他也能看到他的影子,正在拖着地上同伴的领子向掩体后拽。
只需要一个点射,就可以结束这可怕的任务了吧。
他凝视着那个影子,手中冷凉的枪把,带来砂般的触感。
何地何地,有过这样熟悉的对峙?
胸膛有什么在猛烈地跳动?让他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心脏。
又有什么要冲破枪膛飞驰而出?但他不知道那是叹息还是渴血的欢呼。
仿佛抗拒某种诱惑,他轻微地喘息着,调开了目光。
21:53
拖着孟有威的手在颤抖着,满身都是血腥的味道。
增援警车在鸣响,怀中的生命在流逝。戚少商咬着牙,拽着孟有威越来越沉重的身体向外拉,再不顾不得后方那可怕的杀手。
快到门口,眼前一亮,头顶却突然一阵气流涌动,本能的一顿身,一发狙击弹正打在他下一步的落脚点上,将坚硬的路面击出一个浅坑。
就地一个翻滚躲回仓库门后,猛烈的呼啸声追着砸在铁门上,轰出一个大洞。软成一团的鲜与仇狂叫一声,手脚齐挣,戚少商本就抱了一人,一时竟然没拉住他,眼看着他连滚带爬地向后门冲去。
跳起来刚想追,高墙之上的枪手已找到了他的位置,一棱子弹打的面前尘土乱飞。是M-吧,妈的,杀手永远有警察有钱。他缩身回来,眼角一扫,仓库的影,一抹淡淡的黑影,跟着鲜与仇闪了出去。
霎那间他觉得毛骨悚然。
轰。
穿甲弹,击中了一辆警车的油箱,瞬间炸开了。
车阵碎片像流星雨一样砸下来,戚少商伏下身,死死护住了身下的孟有威。几片碎石撞在小腿骨上,剧痛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连汗毛孔都为之紧缩。
“趴下,护住头。”
“救护车在哪?!救护车”
“增援,增援,紧急救援……”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叫嚷声,戚少商慢慢地抬起头――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碎片劈劈叭叭燃烧的声音。
21:55
前面的背影在颠狂的号叫。
他冷漠的扣动了板机。
斜角窜出个瘦小的影子,仿佛还叫了一声,“大,大佬?”
鲜与仇的头突然炸开。
那个十七八岁的古惑仔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冷冷地,抬起了枪……
对上那年轻而惊恐的眼睛。
“鹅-鹅鹅……曲项…项……”
脑中什么声音,激灵了一下,持枪的手突然僵硬。
他茫然的看着那个惊惶的背影爬起来,跌撞着消失在折角。
嗒嗒嗒,几发子弹击在钢铁上,撞出沉闷回响。矫健的身影从背后翻下来,“Gavin,你发什么怔?他看到你的样子了?”
不对了,一切都不对了,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失控,强烈到象是洪水一般汹涌,又像火焰一般灼热。
他怔怔地站着,看着粘稠的血液慢慢地浸过来,突然打了个寒颤,胃里翻江倒海。
黄金麟看着他扯掉头套,低头,用手按住了心口,微微的弯腰,干呕了几声。
黑色柔软的发丝飘散下来,象黑夜暴露在在阳光下。
阻击镜后的眼睛闪过光芒,黄金麟的语气温柔而森寒:“那个警察,他怎么会活着出来?”
22:3
谁都可以,快来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恶梦。要往常一样,只需轻轻一推,或是一个响指,便会醒过来,然后现实中的那个世界还是以前的那个世界。
救护车呼啸而去,地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鲜与仇死在后巷。
子弹从他的太阳穴射入,整个头像颗爆开的西瓜。
两个杀手来去如风,警方却死伤了十五人以上。
戚少商青筋狂跳双眼烧得血红,被赶来的师妹硬按到救护车旁包扎,
验尸官在地上划出白线。一个一个的人形,都是差馆里曾经活蹦乱跳吱喳不休的兄弟。
肩膀在烧痛,子弹擦出见骨的伤痕。整个人却像是掉在了冰窟里,从汗毛冰到了血液中的每一个细胞。
小孟重伤,生死未卜。
重重地抽了一口烟,他想起仓库中可怕的一瞬。以当时的光线和障碍,就算对方有红外瞄准,受过训练的警员也大都可以避过要害,可是,那个该死的杀手,他瞄准的是脚,第一枪之后,他的枪口已经在小孟倒下的轨道上等着了――撕开防弹衣的Double Tap,之快之准之狠,简直是他生平仅见。
他打了一个寒颤。那家伙,是故意引诱他冲出去的吧,那瞬间他分明感到了准星盯住了他的额头――幽凉的,死神的气息。
可是为什么会犹豫了一下,给了他反击的机会?
阻击枪后,那道冷酷的,充满杀气的注视,看不清,但他觉得――如此熟悉。
烟从嘴上掉了下去,某种又凉又锐利的物体仿佛生生从腹部刺入,疼入骨头里。
他下意识地伸手摁向那无形的伤口,喘息了一声,皮肤非常的热,发烧似的,那些血管要突出似的强烈跳动着。
22:3。
呕……
阴暗的小巷,男子倚在角落里强烈地呕吐。
身体象失去支持般的颤抖不已,他弯着腰紧紧扯着自己左肩下靠近心脏的地方,呼吸困难。
到底是怎么了?
仿佛悲伤得随时都会挣脱的情绪,被生生闷在心底,然后一点点,极其痛苦的死去。腐烂的残骸上,有更加激烈的感情血淋淋的诞生。
“Gavin?!”
一只手带着试探和疑惑,抚上了他的肩膀,他突然又觉得恶心,一侧肩,狠狠把它甩了出去。
“别碰我。”
那双手却在下一刻灵巧地扭过他的双臂,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制在墙上,浓重的呼吸擦过颈边。
“Gavin,你是我们中最好的,从来没有失手。”
轻轻的叹息,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意,冰冷的手指一寸一寸抚上脸颊,仿佛享受着温玉般的触感,却又蕴涵了重的危险,“那是谁?让你手软的,他是谁?”
凌乱黑发下的眼睛狠狠地瞪视回去。
夜黑得如同泼墨,两双某种肉食动物般闪着寒光的眼睛,凶狠地对视。
猛然一挣,拳脚相错,银光已无声无息地刺了出去,却在下一刻被一股力量毫不留情的击中小腹。
黑暗像甜美而绝望的梦境迷漫上来。
黄金麟怜惜的眼光一闪而没。
“别忘了,枪法是你比我好,近身搏击却从来没有赢过我。”
缓缓的,他轻抚上那双紧闭的眼睛,一点一点,从睫毛到眼脸,沿着倔强的弧线游移,“为什么要有不该有的梦想呢?Gavin……”
他叹息着,手下重了一分,紧绷的皮肤和指关节磨擦,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咝咝声,“能和你同路的,只有我们……”
●1、
“2分钟内,我要这份名单!”
戚少商嘶哑着声音对着穆鸠平命令:“香港能在五秒内打出Double Tap的在册高手,不会超过1个!”
“Yessir!”穆鸠平看着自己双眼血红的上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暴怒狂乱的样子。15个手足兄弟的生命,就在昨晚那一场噩梦般的枪战中逝去,他知道戚少商的悲痛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张了张口,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的时候差点撞上了一个年轻俏丽的红衣女子。
“Sorry!”女子扑闪着弯弯的眼睛,向后跳了一步,伸长脖子隔着穆鸠平向后望去:“戚Sir?”
这是阮明正第一见到戚少商――
一种浓烈的男子气息一瞬间攫取了她的心,那双明亮得像星子一般的眼睛里,受伤的困兽般悲痛无助的眼神令她的心猛地一抽,让她没有由来地觉得心疼。
“7829,前来报到!”她行了一个漂亮利落的挥手礼。
几个同事闻声围了上来:“小师妹,新来的啊?还是哪个区调过来的?……”
阮明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戚少商身上:“是我自己申请调到这个区的。戚Sir是我的偶像!”
戚少商缓缓抬起头,防佛刚刚才注意到她的出现:“新来的?”
他似乎仍沉浸在郁结幽苦之中,只草草打量了她一眼,抬了抬手:“重案组不太适合女孩子,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Sir!”
戚少商一抿嘴唇,转开了目光:“让他们带你熟悉一下情况吧。”
“七秒之内连发十枪以上……以52 米/ 秒的速度穿出人体,射入的角度非常刁,仓库里几名警员伤口直径都在12厘米以上……初步估计是经过改造的尖头锥底钢芯铜被甲弹……”
照片赫然入目,大腿从侧面被开个小洞,子弹在肌肉组织内部翻滚、分裂,子弹碎片在惯性作用下穿到背面,撕开了个碗口大的洞。
不是第一看自己兄弟的验尸报告,但是第一这样的他感到冷汗流进了眼睛,一阵刺痛,不由闭了闭眼。
“头,资料找到了。”
手头的卷宗很薄,6张。香港登记在册的枪械高手确实不多。
戚少商掏出一根香烟含进嘴里,却忘记了点着,目光只牢牢地盯住面前的一个名字:
“顾惜朝。”
――他在心里轻轻地喊了出来。
似乎有一片厚重的雾霭被刹那间撕开了,他重重地靠进椅背,忽然有一股虚脱般的无力。
是他。
Gavin,顾惜朝。
梦里反复出现过,闪烁过的那个名字,一定是。
难怪第一见到他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他也是自己梦中出现过的人――可在梦里,他是谁呢?那些明明灭灭幽暗不清的面孔,那些刀光剑影中飘来隐去的身影,顾惜朝,Gavin,他到底是哪一个?
他到底是谁?
鬼魅般的枪法,突如其来的相遇,梦中的名字……
戚少商痛苦地抵住了额角:
不会的,应该不会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和一个杀手联系起来。可是这个名字……身边一个个逝去的人都一一在后来的梦境里重演死亡,那么他呢?他该不会……
“八仔!”戚少商捂住胸口,喘着粗气大声地叫人:“马上安排人手去一个一个地查……”
穆鸠平迅速地冲了过来:“阿头,你脸色好差。你的伤还没好,不如回医院休养一下……”
戚少商脸色灰败地摇了摇手:“去做你的事。下午跟我去医院看看小孟。”
他看着穆鸠平转身跑开,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息小姐,是戚Sir打来。”
息红泪握着听筒,皱了皱漂亮的眉毛,想了三秒钟,低低地道:“帮我转进来吧。”她朝面前的病人抱歉地笑了一下,走到里间换了个电话。
“对不起,我知道你在工作,可我现在真的很乱。”
戚少商的声音听起来很烦乱,隐隐带着绝望无助不安惶惑,令息红泪的心也不由剧烈地跳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我唔知。但是这感觉越来越不对劲,没有办法解释。”
“还是关于你的梦?”
“死的人越来越多,在现实里,同时在我的梦里。这不是一般的梦,真的,是魔咒,是命运,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我到底要怎么样摆脱?!”
“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息红泪吸了口气:“外界的环境发生的波动会影响到人的情绪,反射到梦境里很正常――”
“不!”戚少商的声音忽然一凝:“这个梦是真的。”
他坚定地、沉沉地继续:“一切都是真的。”
息红泪没有答话,握住话筒的手心,隐隐沁出了薄薄的汗水……
他在看着一把剑。
古老的剑,很长很宽,镌刻着美丽的纹。
他接近痴迷地看着这把地劈进自己的肩胛里的长剑,然后几丝抽痛从骨头慢慢向全身弥漫,突然扩至身体每一根痛觉神经。他挣扎着,要抬起头……拿剑的手,在抖,拿剑的人,就在咫尺之间……在他的眼里痛成一片恍然,那张面孔,仿佛熟悉,又仿佛素昧平生。
剑,从肩骨里一点一点抽出去,痛,似乎已经不能用言语来描述,但是他并不觉得惊。与以往不同,这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梦里,他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看着血飞溅出来,看着眼前光华照眼的琉璃瓦,仿佛在苍冥之上,俯看另外一个自己。
走了很远的路,做了很多的事情,最后结果是,事与愿违。
那个输了一切的他,不甘心,不认输……
又是不想看却不得不看的一幕……一群人……人群中的女子……她在说话。说了什么?……嗡嗡的一片,他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到那个女子嘴唇的张合……
他慢慢转过头,一个男人和一把滴血的剑,还有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是一片悲哀的灰寂。
得胜的居然比失败的还悲哀……他突然想笑,眼前的一切却开始飞快地旋转,景物渐渐暗淡了,他冷静地站着梦里,知道自己快要苏醒……
音乐像流水一样,苏格兰的风笛,绵长而忧伤。
顾惜朝安静地睡在黑暗里,只有脸色被灯光映得惨白。颧骨突出,两颊看起来格外消瘦,有种单薄憔悴的漂亮。
多么令人怀念。
他第一看到他,也像这样,蜷缩在汽车后座,苍白瘦弱的男孩,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两颊都的陷落了,微卷的黑发失去了光泽,眼神涣散。
他迷茫的,中蛊般的伸出手,却在下一刻瑟瑟地停住。那男孩身上有血,一条死去的小狗,血肉模糊的,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另一双白嫩的小手却在此时握了上去,晚晴,她最喜欢的那件结着蕾丝边的洁白衣裙被染上了锈红,她却只紧紧地握住那支手。污渍肮脏里,指尖青白,如剑桥河边的第一枝春柳。
“父亲,他要死了吗?”六岁的女孩,声音稚嫩清脆,一样盛开,
“不。他会活下来。并且,会成为你们的同伴。”叔叔的声音很温和,遂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两只交握的小手,钉子一般的尖锐。
男孩略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突然颤抖了一下,黑色而晦的眼睛,从垂落的黑色发丝之间,像大海一样淹没了他……
黄金粼猛地回过神,吸了一口气。假如时间是一种真实的东西,它会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它怎样让一个从红灯区里捡来,像小动物一般敏感易惊的少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举止从容,步伐轻盈沉静,谈吐高贵,让人一见而生赞叹。
如果时间有颜色,那一定是红色的,上面浸染了血。
而那个从来无泪可流的少年,可还会在黑夜里大声尖叫着醒来?然后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形态?
顾惜朝还在沉睡,那双让人沉迷的眼睛紧闭着,嘴角微微抽缩……似乎,陷在一个挣不开的迷梦里……
有些颤抖的,黄金粼慢慢把手指描绘上去,却只是轻轻一碰,立刻离开,象是那冰凉的嘴唇上带着毒火。
――欲望是把双刃剑,有人因剑而生,有人因剑而亡――慈祥而可怕的老人,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诫。如同宣布宿命。
慢慢攥紧拳,黄金粼把眼光转到窗外。他的眼睛微眯着,显得分外的凝重阴郁。
维多利亚海湾简洁而庄重,沉默地矗于黎明苍穹下。蓝灰天际飘着一层极薄的橙红,仿佛背后有火焰闷烧出色彩。他吸了口烟,眼角的弧线显得更加明显。
背后的空气有轻微的拉扯。
他醒了?!
两秒种,足够一支被改得千奇百怪的枪对准自己的背。他眨了眨眼,有点好奇的,转过身
意外的,顾惜朝手里没有拿着枕头下那把造型优美火力强大的Desert Eagle 5in。终于转性了?黄金粼模糊的微笑了下,拉高眉头。
“噢,Gavin……你为什么是Gavin……”著名的台词,带着夸张的流里流气的调侃。
对面那人却似乎有点刚醒过来的迷惘,半眯的眼睛微微倾斜着。这是一个非常擅于表达忧伤的角度,很温暖,很平和,很纯净。
在呜咽的风笛声里,他脸色苍白,温驯而脆弱。
下一句唱腔梗在喉咙里,黄金粼突然觉得自己装不下去,咽了口唾沫,他迅速转过头,“昨晚抱歉了。我得去找到那个目击者,然后离开香港。这事不能再拖了。”
像逃离什么似的,他匆忙拉开房门,关门的刹那,听到自己有点犹豫的声音,“Gavin,你还是打个电话吧,我怕她会担心。”
关门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顾惜朝慢慢地,慢慢地躺了回去。
全身的骨骼都在酸痛,在叫嚣。他心里像有海水在作潮起前的涌动。
那个梦……快到尽头了吧……
下一场梦里,他是不是就会死了?那个把剑砍入他肩头的人,是否就是杀了小晴的人?
真是可怕的梦。
他闭上眼睛,有一瞬,什么看不见,眼前只有血液的鲜红。
小的时候,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总是害怕,醒来之后还会异常的疲倦。后来渐渐长大,他明白了,自己看到的是自己的情感,或者说,自己看到的,是前生。
怎样刻骨的仇恨,从前世辗转到今生?
他觉得困惑。虽然睡眠是人类精神抵抗力最虚弱的时候,但他不同,他经过严密而残酷的训练,近乎完美的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本能。自从十七岁第一准确而冷静地完成了任务,他就很少做这样的梦了。他以为他战胜了自己的身体波动。
一切仿佛天意。两年前,他在以色列伏击一名政要。保镖群里,他来去如风,一切都很顺利,却在撤退时经过一个废墟,被一发流弹击中了左肩……
不是第一受伤,但从没有这样撕裂一般的痛。左肩那道扭曲如蛇的胎记,像被火烙了一般,让他整个人都烧灼了起来。
再醒过来时已在巴黎,据说黄金麟在贫民窟里找到他时,他已经因为高烧而引起了热性痉挛,后遗症是间歇性的头痛。小晴停掉了他所有任务,休养半年,身体在迅速康复,梦境却开始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睡眠时间。
然后,正叔死了。小晴接管了组织的一切……
突然睁开眼睛,跳起来奔进浴室。衬衣被解开,皮肤并不滑整,有疤痕,新旧交叠。这没什么,很称他的身份。只是,镜子里,左肩到心房的那道胎记,原来淡淡的一条红线,现在却狰狞着,扭曲着,像鲜血正在流淌一般的鲜明……
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一种不祥的阴影悄然弥漫上心头,占据所有的空间,让人窒息好像要有事发生了,而他知道,却总也想不起来,就像蒙着一层薄纱,只要撩开来,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那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
额头渗出了汗珠。找到那个医生,他要马上,立刻,抓住记忆最飘过的那几根渺茫飘忽的丝线……
戚少商瞥了倒后镜里的阮明正一眼,有些不快地瞪了身旁的穆鸠平一眼。
居然就这么带着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扎师妹出警,实在是……他皱着眉头一踩油门,迫得车里的另两人冷不防一个摇晃。
5分钟前穆鸠平接到线报,说是那夜码头枪战的有一个目击者,大概是跟着鲜与仇的马仔,看到了那个杀手,现在正躲在湾仔的棚区。
还没来得及集齐人手,戚少商就第一时间冲了出来。跟着他的,只有穆鸠平和阮明正。
阮明正大概注意到了戚少商的表情,忍不住说了一声:“我在警校毕业的时候是结业总分第二名。”
穆鸠平认真崇拜地望了她一眼:“师妹,甘犀利?!”
戚少商却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话,握着方向盘的手隐隐绽着青筋,因为太过用力而似乎有些颤抖。
车速飞快。
这,绝不能再让凶犯逃脱。
他从来没有一,这么焦急地,这么强烈地想要逮捕凶手,查明真相――冥冥中似有什么在驱使着他,让他义无返顾不管不顾地,要揭开一个谜底。
真实的死亡,梦中的杀戮。
是什么预示着什么,还是什么验证着什么?
是轮回,还是宿命?
是因,还是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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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每个大城市似乎都有这样的一个地带。
烂,荒,残旧,空气沉闷肃杀。阴与暗交织,欲与望纠缠。
“这几个马仔叫湾仔四虎,本来都是跟鲜老大的,前几天才刚火并掉洪星的游天龙,瞧,没威风上两天,老大就挂了,还惹上了这摊子事……看到杀手的是老么冯乱虎,据说都吓胡涂了,又不敢报警,只好跑路了呗……阿Sir你知啦,这些马仔在湾仔就好似老鼠,随便往哪里一钻就好难找到……”
戚少商不耐烦地睨了线人一眼,把几张大钞向他手里一塞,“他们在哪?”
线民捻一下钞票,刚露出一个不怎么满意的表情,就被穆鸠平一巴掌拍上后脑勺,“别他妈的废话。”
“好啦好啦,话啤你们知啦,我虽然找不到他们,但知他们今天晚上就要上船了,这四兄弟烂虽烂却是孝顺仔,肯定要返屋企同阿妈告别的……”
话音未落已被一脚踹下了车,白色丰田象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DIU你老母的死差佬,过河拆桥……靠你们吃饭,迟早饿死。”恶狠狠地暗自咒骂了几句,线民阴沉的脸上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摸出手机,“喂,老罗啊,不是说有人在找湾仔四虎吗?这边条子也在找啦……”
“小阮守住楼下,八仔跟我上去。”戚少商只横了一眼,就让瞪大眼的阮红袍乖乖闭上嘴。
破破烂烂的四层建筑,天台上搭着违章窝棚,一股浓烈的酸腐气充斥在楼梯间。有些楼户已经明显无人居住,门闩上插满无人认领的信件和帐单。
31。
暗红色的门,刺得戚少商眼皮一跳。外间的铁门已经被腐蚀了一半,狗急跳墙的古惑仔并不比持枪罪犯更容易对付,戚少商向老八打个眼色,后者也摸出了枪,退后两步贴住门边,持枪的手轻轻一推,吱嘎――
铁门居然是虚掩着的,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已飘了出来……
血不多,但屋内的情景让人头皮发麻。
两个剃着青皮头的年轻人倒伏在地上,另外一个老妇仰面倒在厨房门前,空气里张扬着血腥的味道。
几缕硝烟尤未消散。
只瞄一眼,戚少商已知这几个人已绝无生机。妈的,又来晚了。
“老八,CALL班兄弟过来……”戚少商话音未落,头顶就是咣的一声……他眼光一C,已看到夹屋后窗被人踹开。
楼上是――天台!
毫不犹豫地从那个洞中攀出去,身子刚探出去,隐隐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右手一拉已跃上顶屋,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是一冷。
乱七八糟横亘的杂物中,赫然又是一个人倒伏在那里,头已经爆开,血正从太阳穴汨汨而下……
呼吸加紧,正要上前几步,余光里却依稀觉得墙上有阴影一闪――他本能地向前一扑,就势滚到杂物后面,噗地一声闷响,子弹打进他方才身后的墙壁里。
凶手还在!
扑倒的瞬间戚少商已向人影的方向叩动了板机。
碰碰。
一前一后两声清脆的枪响,却是老八也从背后攀了上来。
一道人影从废弃的油桶后面迅速窜了出来――
两颗子弹砰然打中他身边的地面,火四溅。戚少商不得不狼狈地滚到墙角。
恍过的瞬间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人影。
高大的小胡子男子,鸭舌帽下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突然心里一松,手里的枪已欢欣跳动着,对阵的快乐和信心一瞬重建――举枪,托腕,第一颗子弹还没有到达目标,第二颗子弹已经离开了枪管……
那影子一闪而没,没有听到子弹击中其他物体的声音。他心里一喜,正想招呼老八围堵,一发子弹已擦过他的腰肋,在地面上溅起了耀眼的火。
轰!
再一颗子弹,堪堪击中了天台上废弃的油桶……
转过拐角,阮明正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雪白长廊尽头的绿色长椅上,那黑色风衣的男子看起来是那么疲倦,说不出的的寂寞和忧伤在一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
她又一觉得心疼,像第一见到他时一样。
戚少商,这个本港警界最年轻最优秀的警察之一,和她之前想象的铁血刚烈不太一样――又或者,是因为多了一份让她难以言明的东西:他是忧郁的,阳光的外表下有宿命冥冥的暗影,铮铮铁骨中有百转千回的情肠。
阮明正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很有一种冲动,想伸出手臂拥抱一下他,就像拥抱一个迷惘无助的孩子。
用力地甩了甩头,她向他走去,把手中的三明治和热咖啡递到他眼前:“戚Sir,吃点东西吧?”
戚少商缓缓抬起头,接过她手上的纸袋,放在一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验枪报告出佐来没?”
“刚出来,确实跟仓库里的弹孔吻合,初步估计是把AK PSG-1。”
那眉头几乎是立刻就舒展了一下,瞧在阮明正眼里只觉得莫名的心动,“唔该。没咩事你返去先。”
“我陪多你一阵?”阮明正看着他眼窝陷的苍白面容,很有点不安。
“唔晒。我等下就走,你返去将今日的report写出来先,记住,对外界统一口径,要说四个目击者都已身亡――”他顿了一顿:“其他的事,我会同上面解释。”
“Yes,sir!”阮明正点了点头。
“那些记者走佐没?”戚少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穆Sir去打发他们了。”阮明正迅速地又补充了一句:“是按你的交待,对外宣称四个目击者均已遇害。”
戚少商神色沉重地略一点头:“连接发生佐甘多事,要晒好多功夫对媒体交待了……”
说罢长身站了起来,吸了口气:“安排手足看实这边,别让这个冯乱虎再出什么差错。”
“他从天台摔下来,又中了一枪,能醒过来么?”阮明正忍不住问了一句。
戚少商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我去看下小孟。”几秒钟后,他打破了沉默,把手插进风衣口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
子弹被轻轻地夹出,落到地上,与另外一颗子弹相碰,“当”的一声脆响。
粘稠的血液无声无息地急涌而出,如同被长久封印的黑暗终于重现天日,夺路而走,势头阴险而疯狂。
静寂的房间里响起了一声轻笑,优雅而魅惑,一种属于成年男性的风情。
“笑什么,要不是你来晚了,我会挨这一枪么……”
黄金粼咧着牙,喘息急速而不均匀,“Bastard,没想到警队里也有这么好的枪手。”冷汗渗了一头,他仍在笑,“那哥们简直天生就是干咱们这行的,凭感觉开枪,速度和精准度都是一流,做警察也太浪费了……”
顾惜朝皱了一下眉,消毒药棉吸足了血移开后,他已经看清了伤口的度,“伤得不轻,还是去找个诊所吧。”
“算了,与其被那些莫名其妙的黑市医生弄死,噢,Gavin,我还是愿意死在你手里。”
对面的人若有似无的一笑,“是么?”
他的笑,有一种清苦的天真。
绷带在收紧,痛觉神经在疯狂的叫嚣,黄金粼却恍然不觉。他低下头,看着那双在自己身体上移动的手,单薄修长,微有薄茧,很难想像这双手叩动板机时的稳定和力度。
手指冰凉着,却在皮肤上带起热度,白色绷带,隐隐带着血腥的香甜,从前肩,到腹部,再绕过腰间交缠到背后――
手环过他的腰,颈擦过他的颈……仿佛,一个曼妙无比的拥抱。
他不由想,在他注定缠绵惊悚的一生中,杀机是来自不可思议的诅咒,还是这样亲密的信任?
死神的拥抱,温润而幽凉。
打了一个寒战,那淡淡的呼吸就贴在他耳边,麻麻的。他突然笑了,“Gavin,你能不能改改你那眦牙必报的毛病。”
“唔?”
“你明明早就到了对面楼顶,却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他的笑容很懒,目光却很认真,“是要报我对你那一拳之仇,还是为了那个警察?”
耳畔的呼吸倏地离开,前一秒的亲密后一刻的冷清。
忍住伤口锯心的痛,黄金粼抬起头,与他冷冷的目光对视,然后心底轻声叹息――
出身卑贱的孩子,却有一双如此高贵而骄傲的眼睛。
――此刻,这双幽的眼神正停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忍耐,几秒钟后,露出了一个介于礼貌和虚弱之间的模糊笑容,“等你伤好些,我们一起回英国。”
黄金粼怔了一下,“唔,这么突然?”
“嗯。”顾惜朝浅浅应了一声,转身拿起外套,“我出去办点事,你不要乱动。”
风衣在门口打了一个卷,好像一只倦鸟的翅膀,带起了白色的寂寞,俯拾即是。
门安静地关上。黄金粼慢慢将身体放平,凝视着天板,良久,突然咳笑了一声,“那个警察,跟你有什么关系?Gavin,你就这么不想杀他么……”
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划,仿佛一抹刀光的凉。
脱下无菌衣,戚少商紧皱着眉头疾走。
孟有威的形势不容乐观,撕开防弹衣的两颗子弹造成了大量的细胞坏死。妈的,公立医院做事真他妈的官僚,不行,要马上回去打报告,把他转去更好的医院……
“戚Sir?!”
一声轻唤使戚少商遽然停住了脚步。
回头,一个瘦削清秀的女子身影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阿嫂?!”他也很有些愕然:“点该你会在这家医院的?”
“叫我沈边好了。”女子的脸上飞起两抹红云,垂了垂眼睫:“我刚从其他医院调职过来不久。”
“这么巧……”戚少商弯了弯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卷哥还好么?”
“都挺好的。前两天还在念叨说最近都没见你跟他联络呢。”
“最近……很忙。”
“恩。我有看新闻,好似最近是出了不少案件,你们做警察的真是辛苦。”沈边认真地点着头,表示理解。
戚少商苦笑了一下:“帮我向他问好。等忙完这阵,我找他喝酒。”
“好。”沈边一笑:“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同事受伤,在这里治疗。”
沈边“哦”了一声,道:“虽然我只是个护士长,不过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手的,千万不要客气。”
“多谢晒!”戚少商感激地笑了笑。
“恩,那你忙吧,我也够钟换班了。有空联系。”
戚少商点点头,看着沈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胸口没有由来地突突跳动了一下。
沈边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看了一下天。
快入冬了吧。天都黑得越来越早,这喧嚣的大都市上空永远笼罩着一层灰黑色的阴霾,铺满在即将入夜的秋的天空,形状奇怪的乌云显得如此诡异,让人说不出的压抑。
沈边忍不住将衣领竖高起来,纂紧手袋迈下了医院的台阶:看起来要下雨,要不还是坐的士去吧。
雷卷……现在正在那家餐厅准备一切吧,平时一本正经的男人会为了自己的生日偷偷准备什么样的惊喜?想到那天不经意看到的红色丝绒盒子,她就忍不住烧红了脸,抿唇而笑。
抬腕看了一下表,怎么搞的,在门口等了1分钟了,都截不到一部的士,平常这里都有很多车的――没有办法,只好顺着下坡路走到路口去搭小巴。
脚上刚买的新高跟鞋有点紧,走起来磨得脚踝生疼。风更大了,像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这天气,在香港的秋天,实在有点离奇。
小路上一个行人都没,只有被狂风卷着的落叶满天满地的在她眼前飘飞,沈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鞋跟“嗒嗒”地敲在水泥路基上,也敲在自己心上,没有由来的不安。
这条路,怎么还不到头?车站好像怎么也走不到――
沈边被一阵风迷了迷眼睛,下意识地揉了揉,却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
痴线,自己吓自己,她紧了紧外套,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起来。
可是,不对。
这脚步声……是自己的脚步声么?脚步也会卷起回音?
身后那是……什么……?好像是一种无形的障蔽,又像是一波即将涌来的巨浪,又好似,是一只巨大的狰狞的鸟,张着黑色的羽翼,即将扑至自己的脊背――
很想回头看一眼。也许是另一个和自己一样急着赶车的路人。可却好象回不了头。
不想,不能,还是不敢?
说不出,说不清楚,但这种莫大的恐惧像一种危险的信号,已经牢牢攫住了心脏,连呼吸都有些凝滞起来。
从骨头里,血管里,每一个细胞里都泛出寒意,森寒,寒。
沈边拼命地跑起来。
她简直有点想哭。小巴站就快到了,转过这个路口,就快到了。
身后那紧紧追随的,像幽灵一般无法摆脱的,是什么?
来了,就在后面,紧跟着,甩不脱……
跑,快点,冲出这种无边的恐惧,未知的幽明……可是……什么掩住了她的口鼻,她突然觉得不能呼吸……
黑的,凉的,冰冷的手,在她皮肤上蠕动……
……不……雷卷……唔……救我……
●(12)
2:
他杀了人!他杀了人!
仿佛有着两个自己。一个困惑着,站在巍峨的大殿上,看着另一个自己手持利剑,一抹青色的影子滑过他的眼角。
剑光迅猛,骨肉碎裂了,血溅了起来,握剑的手在用力……三分,三分,再三分…………这就是那个黄沙里一刀刺入他小腹的青衣人么?他终于报了仇了,他破坏了那个人的计划,他一剑劈进了那个人的肩骨,但是……好痛,他的心底为什么会这么灼痛……最后一分的力量突然消散了,他的手在抖……
那个人的眉眼之间仿佛笼罩着一层云雾,怎么都看不真切。他在仰天悲啸,他满身血污的,逃出了他的剑下……很好,他们总是一个追一个逃……他好恨,好恨……跄踉地追上去,全身却一丝力气都没有……
一群人涌了进来……他们是准?他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其他人插手……
那袭青衫被重重地包围了,倔强的,孤立的……他想叫他的名字,就在嘴边的,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挣扎了半天,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暗吼………
仿佛听到似的,那个青衣人,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他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眼前的一切却突然旋转起来……他急促着喘息着,不,不……再等一会,他要看到他,他要看那个人的样子……
周围都是光和雾,仿佛在穿越一团混沌天地。
他在梦里呻吟着,叹了口气。激烈的心,一下一下……平息下来。
再不是那件厚重的混合着血迹和汗渍的裘衣,白色衣料干净而柔软的,紧贴住身体。腰上缠了一条精美刺绣的腰带,他的眼光扫上去,无端端觉得心里一沉。
人迹罕至的山林。阴风,冷冷的阳光。千百年的老松树,长出横劈的虬枝来,一只鸟掠了过去,留下长长的鸣叫,脚步踩在枯叶上――
吱嘎。
他提着一壶酒,急步地走着,心里,好像有着一桩违背原则的,难以决择的事情,沉甸甸地,压着。
闷,且苦。
远远地,一角珑玲的竹檐挑了出来,沉沉的碧绿色,在这样阴冷的山林里,让人从头到脚,都凉嗖嗖的……他却觉得心头一热,心里隐约地高兴起来。
近了……却是一大片的湖,中间孤单地伫着那幢通体翠绿的竹屋……他掠到岸边的竹笺上,脚下一点,向那幢竹屋划水而去。一点水溅起来,渗到手上,好凉。
更近了,近得……可以听到琴声。他推开门,走进去……
青衣……又是青衣……还是青衣……
这个人,这个人……
他不是杀了他么?他怎么又来这里?为什么他会没有一点惊诧?
这一,他能看到他的脸么?
琴声哀怨,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对面的人,他只能看到他低垂的眉梢,仿佛笼着烟和水气……
“这琴,你再怎么弹,晚晴姑娘也听不到了……”
谁的声音,这么苍凉,这么……无奈的酸?!
弹琴的人突然抬起了脸。
烟雾尽皆散去,他的眉目,刻骨的悒郁和伤楚……
是他?
是他!
是他……
他想大叫,却听到梦中的自己一声低喘,手里紧紧抓着案上的一份地图。
“你在画地势图?你还想逃出去?”
心脏在不分冷热地跳地,惊诧瞬间转化为愤怒,他一把扯住那个人的衣襟,“我可以饶你不死,却不能让你再出去胡作非为。”
手底的人激烈挣扎着,被琴台一绊,两个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头很热,心很热,身上的某个地方,也很热……
身下的身体一僵,激狂的双眼眯了起来……阴鹫而刻毒,然后重重的别过头,皎白的颈脖,晃得他发晕……他一下暴怒起来,几乎是愤恨地,重重咬了上去……
半声惊喘被生生地咽了回去,冰凉的皮肤却瑟瑟地抖了起来。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热切而诡秘的燃烧。为什么……还是这么恨……这个人已经被他挫败,被他留下,可他还是这样恨得切骨……
他仿佛一头兽,咬住了自己捕猎多时的猎物,一边享受他的惊悸,一边吮吸啃咬……牙撕开苍白的肌肤,一痕血色漫过单薄颈线,优美地流下。
激烈挣了几挣,他加重了禁锢他双腕的力量,指甲几乎陷入了皮肤。那双一直急欲挣脱的手却突然安静下来,静默片刻,温柔的回握。
他一怔,抬起头来……
“大当家,你放开我……”被压在地上的人,烈焰雄雄的眼睛,却在跟他眼神相碰的刹那,掠起了一丝诡冶笑意,“我留下来便是。”
近在咫尺的脸,心头突有一种痛丝丝蔓延……
“惜朝……”
6:
睁开眼,有一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什么梦?漫长而稳定,和以往那些零碎的片断都不同,诡异的明晰……
那张脸,那个名字……
他眨了眨眼,突然跳了起来,一张英俊的脸在晨光里涨得通红――
底裤下一片湿漉漉的触感,他他他……真他妈的莫名其妙……
几乎是逃窜般的冲进浴室,打开水笼头,冰凉的水兜头洒了下来……火热的身体瞬间一僵,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搞什么东西啊,自己明明十一岁后就没有这样的情况了,十七岁就交了第一个女朋友,明里暗里鱼水之欢也不知有多少……居然还会……而且是在梦里跟一个男人……真他妈痴线了……
冰凉的水激得他打了一个寒颤,几把擦干身体,穿上浴衣踱出来,睨到茶几上的档案袋,眼神又有点发虚。
顾惜朝。二十四岁,英籍华人。父母不详,九岁时被当地的华裔望族收养,视如己出。十四岁进入伊顿公学,后在剑桥大学修习东方艺术,爱好枪械,十八岁成为英国枪击协会会员,国际大赛上多获奖,二十二岁获得了一小笔遗产,中止学业开始游历各国……
典型欧洲世家子弟的生活轨迹。戚少商捏着那张薄薄的记录一个人半生的纸页,陷入了完整的迷惑――
没有更多的个人资料了。后面几页,都是他为英国警方提供枪械技术支持的记录。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无任何刑事民事案件,信誉良好,奉公守法,甚至连张违反交通规则的罚单都没有――
白壁无暇。
他隐隐觉得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照片上的人神情很性感,就像那个阳光与阴影间的初见,幽矜持的美,对视觉的冲击力很大。
但在梦中……梦中……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上那道眉,与梦中一样,干净绝不妩媚,冷峭而有生机。只是梦中的那张脸如此锐利忧郁,目光桀傲沧桑,绝无此般的清透,仿佛全世界都展现在他面前,他只是不肯拾取。
顾惜朝――他还记得,梦里的他叫出这个名字时,那似爱似恨,又似悲似喜的悸动……
他出现在梦里,绝不是一个巧合。他命令自己把那段尴尬得起鸡皮疙瘩的片断跳开,再仔细去想梦中的细节。隐隐的,却又有些模糊了。
把卷宗丢下,他仰躺回椅背上,觉得胸中似有万马奔腾,实在烦闷,叨了根烟,顺手就去抓打火机……
不在?!他怔了一下,迅速在茶几上一扫,不对啊,那个惯用的银灰色打火机,他记得放在桌案上,睡前,他还用它点了一根烟……
脑子光芒一闪,他刷地坐直了身体,抓起了卷宗……确实不对,这个卷宗――他明明记得,睡前自己看了一遍资料,然后把它封回去,放到了抽屉里。这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职业习惯,绝对不会错――
现在,它怎么会这样大刺刺摆在茶几上的桌面上??!!
警觉地站起来,从枕头下摸出枪,在几个房间里走一圈。没什么异样,神经过敏了吧,难道还能有人半夜潜了进来?他有点好笑的,放下枪,刷地拉开窗帘――
窗外的天色将明未明,壁灯的光青青白白。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一阵晨风刮了进来,抖动着纸页,哗啦,哗啦,哗啦……
他突然觉得脊背有点发凉。搞咩啊――大概最近血案太多弄得神经紧张了,记错点细节也是可能的。稳了一下神,伏下身子在地上寻找,果然,在窗帘下面找到了那个银灰色的打火机。咦,气怎么用完了?他拧起眉头,顺手放进兜里,想了想,却又没什么头绪――算了,与其为这些小事烦,还不如出去喝早茶醒醒头脑。
7:3
顾惜朝坐在水港码头前的小广场上,等人。
秋风卷起了地上的一片落叶,小广场上很安静,偶尔有清洁工人走过,悉簌有声。周末的早晨,这个城市难得似睡非睡的朦胧。
地上有一截别人丢掉的烟头,未熄。一只蚂蚁慢慢地爬近。
他静静地坐在石阶上,什么也没有做,没有拾起那烟头,也没有企图改变某只微小生物的前行路线。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
那一刻,忘了要等的是什么人,只专注地看着那只蚂蚁战战兢兢地爬向烟头,一声微弱的“滋”……
他想,这只蚂蚁,是死于非命,还是事出有因?
背后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他半皱着眉,转过头――跳下车的人,因为惊愕而微张着嘴,额上有汗,也就显得浓眉格外的黑。
虽然说人生何不相逢,但这个人,每看到他一定要显出见到鬼的表情吗?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心情突然格外的好。
“戚SIR,早。”
那个人怔了一下,也化开了一个笑,极爽朗,又不知想起什么,脸突然红了一红。他玩味性的挑高了眉,看着他走近,身上的明暗阴影,不停随光线而变化。脸上细微的血管好像在跳,双颊的酒窝因为光线而生动。
“刚喝完早茶出来,就看到你在这。”戚少商极自然地在他身边的石阶上坐下,仿佛不经意,“咦,你知道我是警察?”
软底的球鞋,正好踩着了地上的烟头,以及……某具死因不明的尸体。顾惜朝不动声色地把眼光抬了起来,“嗯,我看到新闻了。”
戚少商默默地点了点头,晨光在他湿漉漉的肩上闪光,自然流畅,一气呵成。
“怎么这么早在这里发呆?”
“睡不着就起来走走,早上的海风很舒服。”顾惜朝微微地把头仰起来,吸了一口气,“没那么多尘烟。”
“你不习惯香港吧,这么闷热拥挤。”见他眼光扫了过来,他又笑了笑,“我听老劳说你长居英国。”
“嗯。还好,英国比较沉闷,但也很安静,”他想了想,“你呢?喜欢哪个国家?”
“丹麦。小时候总想着去抓美人鱼。很孩子气吧哈哈。”
他在大笑的时候眼睛灼亮,齿光雪白。海风猛烈地吹过来,把几楼头发吹回到他的额头,在树木的暗影下他却笑得没有一点阴影。
顾惜朝的唇角微微地挑了上去,却是异常温和,没有一丝嘲讽。
“丹麦很好啊,安徒生总说那里有一所小房子,尖屋顶,椭圆的的窗子被青藤密密遮住,到都是朵,推开门,便是银灰的街道……童话里没有阴影的世界,如果真有,我也愿意住在那里。”
“哈。你也这样想。我常在想,等我退休了,就去丹麦养老,我们可以一起……呃,”戚少商结巴了一下,“呃……我是说,你可以带着你的书和音乐来看我……我们……”
“好。”顾惜朝截断了他的话,伸出了右手,“我们一言为定。”
对面的人怔了一下,然后迅速咧开一个笑容,也伸出右手,“一言为定。”
晨风中响起“啪”的半声轻响,又迅速隐去。广场上慢慢跑过晨练的人,小贩的摊子支起来了,空气中开始弥漫开茶叶蛋的味道,纯正的煎饼的香气、和着淡淡的奶油味。天很透明,看得见淡金色的阳光,微微发蓝,树木上浮着一层薄云一样的朵。
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阵子,同时微笑起来。成年男子关于一个童话的约定,云淡风轻却又不胜情长。
戚少商拍拍衣角,站起来,“老劳吹得你的枪法天上有地下无,上午有空没,我们去枪会切磋一下。”
抬腕看了一下表,八点。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他点点头,看向眼前的人,酒窝明亮,笑容坦荡。可是他眼神中有着迷惑。他想要什么?他渴望什么?他追逐什么?
是不是,未知的命运有已知的结局?一切的过程不过是推着彼此向那个结局而去?
他是不是梦里拿那把剑的人?声名显赫的江湖大侠,南征北战的骄傲杀将,机敏俐落的警界奇苑……他始终没有变过,在梦中相见了十年。执着的眼,狂傲的心,一切都远在天涯又近在眼前……
1:2
“这个……不太符合规矩吧。”
“没关系,反正上午没人。”戚少商一推嘟囔的劳穴光,“帮我这个忙,大不了,你欠我的饭局都了帐。”
“开这样的玩笑人家说不定会生气……”
“不会不会,包我身上。”戚少商笑得没边没际的灿烂,劳穴光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往场地后面走,“这么大了还这么爱玩,我们迟早被你害死。”
戚少商的笑脸略收了收,突然觉得这个死字很刺耳。最近真是……死太多人了。
回过头,场边白色的人影对自己点点头,表示已做好准备。他好像很喜欢穿白,阳光一蹭上去,一缕一缕,白得泛青。
青……他甩甩头,走上去,“这边的枪你有改吗?”
“改过两支Modified Division,全港射击冠军戚SIR,要不要试试?”见面,也没有几吧,但两个人之间的熟悉,好像已经有过了长久的交集。
他?也会有这种感觉吗?对面隐在黄色射击镜后的眼睛,什么都在里面,又什么都看不清,盯着人时简直让人心跳不匀,呼吸不顺。
手握上冰凉的枪身,戚少商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
“我们开始吧。”
“砰砰”几乎是同时两声轻快的枪响,却有四枚冒着硝烟的弹壳跌落在草地上,五米外的A区靶上,两个相连形成“8”字形的弹孔清晰可见。
恍过障碍,跃进,推弹上膛,瞄准,射击――砰砰――枪口没有丝毫的上跳,后坐力也小到可以忽视,红点镜的视野和视角都无可挑剔……手中的这只SV5好象就是手臂的延伸,精确的执行着每一个动作。戚少商暗暗赞叹了一声。这是真正懂枪的人才能改出来的好枪。
眼角白色的人影一闪,架枪姿式俐落而张扬,砰砰……比他快。戚少商追过三米的掩体,举枪射击,心里在渐渐兴奋起来。
连续不断的枪声沉闷回响。只剩最后一个6号目标了,手上渗出了汗水,着地,侧翻,几乎是同时,两人单膝着地,睢准器里三十米开外的靶心闪着光――
手指已在板机上,子弹马上就要脱出膛板。突然靶心方位出现了一个白影……
场边有人惊叫了一声,“有人!”
克不容缓间,戚少商的手指骤松――耳边同时划过子弹出膛的声音。砰砰。两声轻响,坚定的,绝不迟疑地向即定的目标疾飞出去。
他开枪了。
大量的汗水一下涌了出来。
1:3
“退弹夹,清枪!”直到场地监督的声音响起,戚少商才意识到自己仍保持着双手持枪的姿势。
退出弹夹,拉动滑架,膛里剩下的那两颗子弹划着美妙的弧线飞出来,被他凌空抓在手心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少商,刚刚我错拉了挡板,在修理中的人形靶滑了出来……”劳穴光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跟转过头来的白衣人眼光一碰,立刻低下头,不安地搓了搓手,“这场不算,要不重来吧。”
戚少商摇摇头,“不用了,我输了。”
“你没输。”顾惜朝取下射击镜,眼睛是不见底的黝黑,“如果你没有迟疑,我们成绩应该差不多。”
戚少商偏头看了一眼成绩板。1号:Modified Division级,6个靶,197秒,6个Double Tap。 2号:Modified Division级,6个靶,189秒,5个Double Tap,未完成射击。
这几乎是他在枪会的最好成绩。苦笑了一下,他抬起头,认真地,“你为什么没有停手?刚才靶边可能有人。”
“为什么要停手?”对面那人怔了一下,露出个半是疑惑半是平静的笑容,“射击场地有围护,不可能有人进来的。”他抿了一下唇,完成了这个安静的微笑,“何况,就算真有人,我也有信心。”
戚少商紧紧地盯着他――那双眼睛回望,清澈淡定得离奇。
他吸了口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所以说,我输了。”
劳穴光游疑地扫了戚少商一眼,“咦,少商你……”还没说完已被戚少商笑眯眯地揽了肩,“走啦走啦,看下你们的破设备去。”
一直拖出十几米,戚少商才放松他的手,“老劳,以后这事别在他面前提。”
“你搞咩鬼啊,做咩搞果个烂鬼人形靶出来故意输,这可是我们香港警队的头面啊……”
“好了好了。”戚少商搔搔头,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背上这么大的荣誉,“我只是想试下他会不会开枪。”
“你痴线嘎,人家是国际射击高手,打靶都成本能了,只有你们警察才会在乎那个……”
戚少商一怔,回过头去。远远的,顾惜朝正在协助工作人员卸枪入库,细细的手指把玩着弹匣,目光迷人,仿佛在看着挚恋的情人。
他,跟那个杀手有关系吗?如果有,会在自己面前那么坦荡荡地开枪么?如果没有,那么准的枪法,全香港也找不出几个――但刚刚比赛时,他又分明没有感应到仓库里那股逼仄的杀气。或者真如劳穴光所言,射击只是这类射击高手的身体本能,自己会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自己是警察?
想得正入神,手机突然震天地响了起来。
“死戚仔,跟你说了不能带手机入场……”尴尬的笑笑,拍了拍劳穴光的肩头,才摸出手机,又是八仔。真是的,周末也不得安宁。
“八仔,又有什么事?”
“阿头,大件事了!!”声音明显的不对头。
戚少商一惊,“小孟病情恶化了?”
“不是,阿头,北角发生了一单命案……”
“有没搞错,那头的事情几时也归我们组管了?”
“头儿,那个死者你认识……”
13:56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死者沈边,女,华人,28岁,玛丽医院护士长……死者全身有多掐伤、挫伤、压伤,外荫部严重挫伤,下身及体内发现的液体经化验为男性Jing液。死者头颅部位曾遭钝器敲击,致命伤为颈项大动脉被利器刺穿。怀疑死者在遇害前曾被性侵犯……”
“喀”的一声。
戚少商折断了手中的铅笔,尸检报告被他重重地扣在了桌面上。
一阵眩晕,伴随着胸口一阵阵翻涌欲出的难奈,他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直到咬出一排血印。
“顶你个肺……”他低低嘶吼了一声。
到底是什么人?这一连串的死亡到底怎么回事?他直觉冥冥中应该有一根线,可以将这一切串连起来,可这根线,它在哪里……
不知沉思了多久,他拿起了手边的电话:
接通的电流声像无边的空间里骤然划破的伤口,刺得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卷哥,是我。”
雷卷在电话那头静默,无边无际的悲伤和虚弱在他微弱的喘息声中起伏。
戚少商稳了稳心神:“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
“点该?”雷卷爆发般嘶吼了起来:“点该要是她?!点该要是边儿!?”
电话突然断了,空洞的忙音像一个巨大的旋涡,把戚少商的心神一点一点地卷进去,卷进去……
他突然很想喝酒。
很想不管不顾的大醉一场。
●13、
他举着火具,站在洞口,有点疑惑。
这是哪里?
他不是应该站在那个宽敞的广场上,面对飞蓬出来的血么?
为什么他会到这里?还有着,这么清楚的意识?
火把照到了洞口,几步之外,一扇石门,一条白色的石蛇蜿蜒盘旋着,阴森森的目光,像一个恶意的警告。他心里有点惶急,紧走了几步,那扇门紧紧地闭着,慢慢地,他伸出手,那门竟像是玉石做的,指尖微凉。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惊颤……里面,似乎关着一个与自己相关的,极大,极惊骇的秘密……
他微微地用了一下力,石门发出一声沉钝的嗡声。他好像吓了一跳,猛地收回手。火光映上石门,赫然照出他身后一道孤独的影子,还有,半声幽叹,一束若有所失的目光。
一惊回头。
眼前的一切却渐行渐远,洞穴,石壁,影子,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水域,冷淡的月光,照射着远朦胧的竹楼。他发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泥泞的小径上,耳边还恍惚听见狼和狗的吠叫声,又不那么真切。
疾走中他踢飞了一块石头,一只蝎子急速爬开,对他满怀警戒地亮出尾刺。
水声滴答,绵长如梦。
滴答。滴答。滴答……
对,就是这个声音引导他来到这里。可是,这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猛地睁开眼。
眼前一张隔着很近的脸,冰冷探试的目光,离他不过几寸。百叶窗里射进来的阳光班驳的洒在她白皙的容颜上,一条一条的,象是某种斑马的纹。
两个人都激灵灵地怔住。几秒后,息红泪才轻呼一声,猛地站起来。
顾惜朝微眯了眼,半晌,扬开了一个优美的笑意,俯身拾起掉在地毯上银制吊坠,“息医师,我睡了多久?”
“不足一刻钟。”胸膛急促地起伏,息红泪美丽的脸上尤有惊诧。接过项链,仿佛在平息情绪,半刻后才转身,麻布长裙旋起寂寞的弧。
“你的意志力太强了,对外界侵入的力量有着下意识的抵御,而我的能力比起博士为差太远,没有办法对你作度催眠。”
“是么?” 他淡淡地侧过头,唇角有笑,带三分冷漠,“博士也这么说过。”
息红泪的心里却有三分凉。她看着眼前的人,眉眼明明很沉静,气度也很闲雅。但她就是生生在她身上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一眼之间就能激起了她内心的恐惧感。
“你……看清了一些什么吗?”她犹豫地开口,声音有点颤。
“不是我想去的地方,那个场景……我从没有见过……”
拇指微微地搭住下巴,食指优美舒展,撑在脸颊上。他似乎很习惯用这个姿式思考,带点迷般的气息。息红泪认真地看着那只手,纤细,但很沉稳,很有力,她绝不怀疑他能在瞬间扭断一个人的生机。他以一种贵族式的安静和优雅掩盖了这种锋利,所以不容易让人查觉。只是有一瞬――从梦中突然睁开眼的时候,气势隐藏不住的――锋芒毕露,杀气C人。
“一扇门,我看到了一扇门。里面好像关着什么东西,我想打开,但又很……害怕?!”
“门?”息红泪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连语气也急促起来,“什么样的门?有什么标记吗?”
顾惜朝抬起头,看了眼这个美丽而有些不可捉摸的女医师,半晌,唇边掠过一抹清雅的笑。
“没有。太短了,我什么都没有看清。”
“滋”的一声,头顶上的日光灯突然闪烁起来。明一下,暗一下,照得两人像某部黑白默片的人脸。
仿佛有异样气氛笼罩下来。那灯再跳几下,突然全灭――
房间里密密拉着窗帘,两人在晕暗光线里愕然对视,有一瞬的恍惚。
顾惜朝仍然神态闲雅整洁无比地坐在那里。然而就在他身边,周围,所有一切,都沾上了一层红,仿佛血海。只他的一双眼睛,亮如这血红中的冰凌,又冷得渗人。
息红泪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如同敷了太多的脂粉,那种了无人气的白,浸透着恐惧,还有,几丝若有若无的怨恨。
她惊惧地后退了一步,撞上了桌沿――啪,房间突然被人打开一线,一个人的影子斜斜地立在那里――竟好像没有脑袋……
啊―!她忍不住低低地尖叫了声,人已经几乎软倒。
“息医生,你怎么了?”
房门被大大地推开,光亮照了进来。息红泪定了定神,这才看到那个人影是物业的老尤。他人长得胖,脖子又粗又短,头上扣了顶鸭舌鸭,冷不丁看上去真有点分不清头和身子。
“怎么就这样进来了?”
“外面没人。”他手里拖着一架梯子,眼光有意无意地停在她惊魂未定的脸上,“你们这层跳闸啦,我来看看。”
对了,因为顾惜朝要来,怕英绿荷又作出什么惊人之举,特地给她放了假。息红泪吐了一口气,这才有些回过神来,扭头看过去,白衣男子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干净,安然,静默。哪里有什么血火。
他眼里有点疑惑,面上却是礼貌的微笑,“息医生,我们改个时间再谈吧。”
“好的。等准备充足些我们再约时间。”
兰桂坊欲望丛生、醉生梦死的夜。
戚少商半躺在“TONIGHT”舒适的软沙发里,将身体舒展成一个尽量放松的姿势。
面前已经摆了六只水晶玻璃杯,五只空的,一只半满。
金黄色的液体,不加冰的威士忌,恰到好的凉,不带半丝感情的温度。
手指抚上酒杯,戚少商只觉有一些情绪正无从出泄地在心口肆意奔涌,像快要撑爆胸腔。
白日里一个个片断在他脑中断断续续地划过,像无声的黑白影片,竟如此遥远,有些捉摸不住的脆弱。
也许醉了就好了。
也许大醉一场,醒来便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梦里死去的人都会活生生的回来,梦里伤透了的心都能重新愈合弥补……可梦里出现的那个人……他也是一场梦而已么?
对这样的一个不应该继续下去的梦,为何自己竟会有想要挽留的念头……
顾惜朝,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戚少商端起杯子,往喉咙里倒了下去,几乎与此同时的,他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草药清香――
“是你?!”他差不多是跳了起来,讶异地喊道。
身前长身而立的男子漆黑的眸中一道光彩一闪而过,又恢复了淡定清冷:“这么巧。”
“你也来喝酒?”戚少商问完方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多余,忙自嘲地一笑:“我是说,你也喜欢这里?”
“偶尔来过几,我对香港,不是很熟。”顾惜朝地看了他一眼,努了努嘴角:“不介意的话,一起喝一杯?”
“好啊。”戚少商很有些惊喜:“我请你,就当上午比赛输给你的。”
“那我不客气了。”顾惜朝嘴角向下一弯,作出个俏皮的表情,连难得的孩子气都如此动人。
“喝点什么?威士忌?”戚少商伸手召唤侍应生。
顾惜朝望向几上的空酒杯,想了一下,露出一个清雅的微笑:“OK,就这个吧。”
他歪头笑着补充了一句:“这种烈酒,喝起来会不会觉得满头烟霞烈火?”
戚少商心中一动,猛地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恩?我是说,我平常不太常喝这种酒。”
顾惜朝似乎没注意到戚少商脸上变幻的神情,伸手端起了刚斟上的酒杯:“干杯。”
“你酒量怎么样?”戚少商和他碰了碰杯。
“可以喝一点。”
“嗳,你心跳好快,我好像能感觉得到。”
“有么?”顾惜朝抿了抿嘴唇:“倒是你自己看起来闷闷不乐。”
戚少商眸色黯了一黯:“我在想我的一些朋友,真的很想他们。你呢,在想什么?”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轻轻道:“我在想,我们才刚认识不久,却好像认识了很久的样子。”
“谁知道,也许我们上辈子就见过。”戚少商意味长地笑了一下。
顾惜朝眉峰不易察觉地一跳,又舒展开来:“喂,我说,如果我今天喝醉了,你得负责送我回去。”
“要是我醉了呢?”
“我大概会打报警电话call你的同事……”
“别把我扔到街边就好!”
“那你还是先把单埋了吧……”
……
戚少商摇摇晃晃地架着顾惜朝走出酒吧的时候,看了看腕表:1:17。
真是的,想不到他居然真的喝醉了――戚少商暗自嘀咕了一声,自己也觉得一阵阵的发晕,酒劲上来挡都挡不住,脚下也觉得虚浮起来。
肩头趴着的人,脸色苍白,柔长的睫羽微微地起伏着,迷醉含混的气息在自己颈间来回游弋,令自己全身起了一种莫名的电击般的痉挛。
怎么办,刚才不记得问他车停在哪里,家门钥匙又放在哪里,眼下这个样子,要开车各自回去是绝无可能的了,只好叫计程车。
戚少商把顾惜朝半抱半架地放进后座,自己也坐了进去,心中迷迷糊糊地下了决定:先带他回自己家好了。
凌晨2:13。
戚少商趴在马桶上呕了个干净,冲了个热水澡,头却疼得更厉害了,扶着浴室墙壁摁了半天额角,再弯身沾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裹上浴巾走进了卧室。
那人正在床上平静地睡着。
从刚才把他放上去到现在,根本连姿势也没动过半点,醉得很,睡得很沉。
戚少商拿着毛巾,怔了半晌。
柔和的壁灯下,那张漂亮的侧脸正好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的轮廓,如同孩子般纯净的睡颜,动人的高贵和圣洁。
喘息有些急促起来,戚少商拼命摇了摇脑袋:痴线咩,居然会为一个男人的样子失神!
他轻轻伸过湿毛巾为顾惜朝擦了擦脸,尽量小心,小心得算得上温柔,可手却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沉睡中的人有些难奈般微微一动,喉间隐约道:“热……”
戚少商呆了一呆,决定要给他解开衬衫――汗湿的衣裳贴身容易受凉,也一定很不舒服,还是脱掉盖上被子的好。
解纽扣的手很不听使唤,又或者这纽扣设计得特别难解,戚少商头晕脑胀间简直恨不得用撕的!可又不敢吵醒了他,倒把自己憋出了一头大汗。
指尖轻触到那光滑的皮肤、莹白的胸膛上,一阵电流般的刺激突然传递到了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该有的冲动。
我顶!――戚少商骂了自己一句――疯了不成,竟然对住一个男人产生这种感觉!
可是下身的灼热一再地提醒着他,这感觉是如此迫切和真实,不可抵挡,不可逃避。
顾惜朝在梦中轻轻呻吟了一声,像是迷迷糊糊说了句什么。
戚少商忙凑上前去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了。唯有那融着酒气的低低呼吸,在耳边厮磨纠缠,戚少商略一偏头,那细薄润泽带着水色的唇就几乎触到了他的鼻尖。
忍不住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戚少商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要颠覆了。
这该死的酒精!
好困,头好晕,好难奈――下体的灼热几乎要烧焦他的意志和灵魂,这不合时宜、离经叛道的满涨的欲望,跳跃着要喷薄而出――好热,好渴望,好想要……
他闭上眼睛,不顾一切地,无法控制地攫住了那片嘴唇,唇与唇一旦粘连,就仿似无法分开――从不曾,也再不会分开……
酒香、发丝、迷醉……隐约中,他似乎听见了琴声,梦中才有的琴声……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边……
沉沉低吟,抵死缠绵,毁天灭地的爱与恨,情与欲,劫与缘……
是的,这是梦,一定是梦。
梦里,他属于他,他拥有他。他们融合在一起,要把彼此嵌进自己的身体里,溶进自己的血液里,刻在自己的骨头里……
没有人能令他们彼此这样的爱,这样的温柔,这样的不顾一切――
再没有――前世今生、生生世世,没有,永不会有……
********************我是无言以对的分割线********************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入了房间。
戚少商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吵醒了,微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成一个环抱的姿势,怀中却是空空如也。
敲了敲脑袋,依稀想起前夜发生了一些什么,几乎是从床上蹦了起来――客厅里有细微的声响,那个人,他……
连拖鞋也顾不上穿,戚少商掀开被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客厅:
白色的背影在没有开灯的幽暗晨光里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转过身来。
“你……我……”戚少商只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耳光,口中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什么也别说。”顾惜朝扶着门把,根本没有要回身的意思:“是一场梦,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的声音森寒幽冷,让戚少商的心直如沉下了千年潭。
“可是……”戚少商抓住自己的头发,紧皱眉头无力地靠在墙上。
“Forget it!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不会记得的,你也最好忘记!”顾惜朝打开了门,头也不回地疾步走了出去。
●1、
“头儿是不是失恋啦?”穆鸠平第3伸长脑袋张望了一下戚少商半掩着的办公室门,对阮明正吐了吐舌头。
“无聊!”阮明正白了他一眼,也忍不住朝那边看了看:“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戚Sir压力太大,心情不好啦,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满脑子无聊念头?!”
“那他为什么一整天都这么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的?”穆鸠平撇了撇嘴,还想再说句什么,却听见“哐”的一声,里间的房门打开了。
戚少商缓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很不正常的苍白着。
昨晚发生的事,如同梦魇一般困扰着他,那似梦还真的抵死缠绵一再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令他失魂落魄迷离惶乱,竟不知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宿醉的绮梦了。
一切都那么清晰,但仔细想去,又像什么都模糊了。
这到底算是什么?
宿命的牵引?冥冥的安排?
这一切的一切,真让他发疯――
“我不太舒服,请假先回去了。”他头也不抬地从一班表情讶异的手下身边经过,慢慢地走出了门。
“跟阿头那么久,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知是谁,轻轻地嘀咕了一句。
戚少商心乱如麻。
他从不信神,也不信命,可这一刻,他真的好希望有神仙圣人能给他好好指点一下迷津,梳理一下命运。
顶,这一切,真他妈的糟透了!
开着车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他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半个小时后,他把车停在了息红泪的诊所门前。
他已经开始明白,其实他一直不曾指望心理医生能够帮助他,他只想找一个人听自己说说话。
除此之外,他无从倾诉。
息红泪的诊所里很有点乱。
她意想不到地望着突然出现的戚少商,正如戚少商意想不到地瞪着她诊所里满地的水渍和浸蚀的纸张碎屑。
“发生什么事了?”戚少商怔了半晌才开了口。
息红泪有些埋怨地瞥了带他进来的英绿荷一眼,低下了头:“昨天夜里消防管不知为什么突然破了,把这里淹成这样,好多资料都泡了汤,一团糟。”
她尽量说得平静,可戚少商还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忧心忡忡和极力隐藏的不安。
“不是吧?!”他皱了皱眉,“这么高级的楼宇管理,会出这种事?会不会有人故意破坏?”
“意外而已,你多心了。”息红泪抬了抬眼角,示意英绿荷去倒水招呼客人,转头对戚少商微微一笑:“总是不相信意外,职业病哦。”
戚少商没有接她的话,环顾了一下整间屋子,又走到墙角破损的消防管仔细地查看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叫人来修了吗?”
“已经通知了。”息红泪点了点头,直直地盯着戚少商的一举一动。
“那――有没有遗失什么东西?”
“嗯?”息红泪难以察觉地颤了一颤,微微咬住了嘴唇:“没有。”
“一切东西都在,就是浸得乱七八糟而已。”她搓着手,勾了勾嘴角笑起来:“我这又没有什么国家机密,只是一些客户的资料泡汤了,追补很麻烦。”
戚少商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茶来了!”英绿荷一步三摇地端着水杯快步走进来,往戚少商手里一塞,顺便飞过去一个媚眼:“我说靓仔阿Sir,怎么最近都不见你来了?好来不来,今天正赶上我们这里又是遭水浸又是――”
“英子!”息红泪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快点再去催催看修理工来了没有!”
英绿荷撅了撅红唇,只好扭扭腰走了出去。
息红泪像是暗暗舒了口气,回过头来问戚少商:“怎么,你的梦,又有新进展了?”
戚少商沉默了一下,有千万种情绪在胸口奔突着,却又一时间找不到出口。
他想了一想,说:“我知道这很荒谬,但一切正在发生。”
“恩?”息红泪挑了挑秀气的眉角。
“不断地有我身边的人在一个个死去。”戚少商喉咙很涩,“我的梦又再一个个地重演着这些死亡。又或许――”
他猛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美丽的女医生:“前世的死亡,今生的重演!你相信么?”
息红泪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我是心理医师,不是巫师。”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直视:“我的专业知识告诉我这些不可信。但抛却医生的身份,我相信你。”
戚少商沉在混乱的心绪里,没有注意到她略微的失态,继续道:“宿命是不可改变的吧。我不得不担心我一些朋友的安危――如果他们也是我前世相识的人的话。”
息红泪没有说话,默默地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颊,让人看不清楚她脸上此刻的神情。
“或许,你该远离那些跟你前世可能有关的人。远远地离开他们!”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决绝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声音有些凄厉,语气里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
戚少商正转头望着窗外出神,所以并没有看见她美丽的眼睛里那一瞬间泛起的一丝怨、一丝恨、一种伤、一种痛。
等他回望向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开了几步,弯腰清理桌子上的病历,一边柔声说:“对不起,今天这里太乱了,得不少时间清理。要不,晚上一起吃饭?再去那个海滩坐坐?”
她漆黑的眸子定在戚少商脸上,带三分妩媚三分热切四分期许。她的人,说不出的美丽。
这是她第一主动约他。
戚少商却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胡乱地应了一句:“Sorry,今天还有事,改天吧。”
他是心里有事。很多很多,很重很重的心事。
他突然觉得很索然,很意兴阑珊,很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当然也注意到息红泪眼中一闪而逝的阴翳。他觉得有点抱歉,也只能低下头,帮她收拾散乱在桌面上的文件。一书本里掉下张半湿的稿纸,写满了字。他随意地瞄了一眼,却被一双手把那张页轻轻地取了回去,“真的不用麻烦你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交给英小姐做就可以了。”
戚少商一怔,息红泪的眼睛仍然美丽,却因为过于温柔,而有些诡谲。
催眠……影响人类的脑部……脑部信息失散……控制行为……
他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记忆的最飘过几根渺茫飘忽的丝线,但他脑中的触手过於粗疏,不够灵敏,虽然不断尝试,却总是难以捕捉。
门外突然卡拉拉发出一声钝响,像是金属坠地的声音,接着便是英绿荷的一声尖叫。
息红泪和戚少商均是一惊,一起向门口看去,却见英绿荷正叉着腰站在门边破口大骂:“死仆街,痴线佬,死鱿鱼精,你傻佐啊?想吓死我咩?!一声唔出失惊无神偷站在这里搞咩鬼啊?!顶你个臭肺!”
一个圆滚滚光秃秃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举着刚捡起来的一把金属起子,朝里面干笑了一下:“息小姐,不是说消防管爆了咩,我来整嘎。”
息红泪怔了怔,让出一条路来:“就在那边,拜托了。”
英绿荷犹自不甘地跟在后面骂:“个死变态佬,打半天电话你们工程部都不派人来,来了又不出声,鬼鬼祟祟躲在门后边不知干嘛,这我一定要投诉你们……”
“行了。”息红泪露出稍许烦躁,挥手制止了她,向戚少商草草地说:“戚Sri,不送了。”
戚少商愕了一愕,有点歉疚地垂了垂头:“Sorry,不打搅你了,回头再call你。”
小心地跨过小客厅,还听到英绿荷的娇嗔,“你们物管的审美怎么这么差啊,你看看拿过来的色板,这能刷到墙上去吗?简直就红得像血一样……”
戚少商的心蓦地抽了一下,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皱了一下眉,又看了房间里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一眼,终于抬脚跨出了诊所的大门。
从诊所出来后,戚少商竟觉得自己比之前更疑虑和忐忑了,恍恍惚惚地上车后,才发现手机落在座位上了。
7个未接电话,都是差馆打来的。
拨回去就听见穆鸠平在那头大惊小怪地叫唤:“阿头,你在哪?你快D返来啦!铁Sir提前结束休假返来啦,要你即时返去同他report啊!”
不是吧!――戚少商的脑袋“轰”的一声更大了――
DIU,这铁游夏不是去了夏威夷度假么,说了1个月的长假,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要命,这家伙一向难缠,最近这一摊子挂着的烂case,完全没点头绪,怎么汇报啊?!
他烦闷地挂掉电话,一边打火一边开始发愁:这报告要怎么做?怎么说?连环凶杀?还是黑帮内讧、江湖仇杀?不不,是从贩毒集团开始的――错,应该是职业杀手――难道要说是宿命的重演,自己梦境的真实版……顶你个肺……
白色丰田怒吼一声窜了出去,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沁出些许冷汗。车厢里音乐开得很大,一张张现实和梦境中重合了的面孔在他眼前飘飞掠过,让他忍不住再一试图串连这接连的死亡和诡异的案情:
那困扰了自己多年的梦,已不止是没有头绪的景象那么简单,它开始清晰,开始真实。 从钩子的死开始,一切都不正常了。
钩子绝对不是死于自杀,但凶手杀他的动机又是什么?那样的一个死亡现场,以钩子的身手,杀他的人必定是一个绝顶的职业杀手,但案发现场的蛛丝马迹却因为没有枪支硝烟反应的佐证无法立案,作为一个警察,自己比谁都清楚直觉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的。
或许是钩子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被人灭口?毕竟对面的重庆大厦就是那个贩毒案有关的黑道头目冷呼儿被人一枪毙命的地方――但钩子呢?他并没有受到其他袭击的伤痕,这个离奇的失足坠楼,到底背后是怎样的?
然后是那个高鸡血,正当商人,他死得太惨,也太怪,看起来并不像和黑道仇杀有什么关联,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而且,总觉得凶手杀他的手法和杀害沈边儿的残忍程度简直如出一辙――会是同一个凶犯的所为吗?这个凶手,又是不是击杀那个鲜于仇的职业杀手呢?
像是,又像不是……
那个职业杀手太专业了,那样的枪法和反刑侦的手段不是一般人可以掌握的。为了这个,他甚至怀疑过一个人……
但他心里觉得不会是他。他的英文名源自古老的德语,那么良好的身世和职业,怎么可能和杀手牵上关系。最重要的是,自己击伤过杀手,而他并没有受伤,自己也暗中调查过,至少高案和沈案中,他也有不在场的时间证明――
但他为什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在自己身边出现?和那些死去的人们一样,他和他们都无一例外的是自己梦中出现的人!
在梦里,他又和自己是那样生、死、爱、恨、情、仇、叛、离……一切都如此真实……他和自己……
戚少商的头痛得快要裂开来,伴随着和梦中一样的突如其来的心痛,简直不能再往下想。
现在唯一剩下的目击证人就是那个冯乱虎,他还没有醒过来,也许只有等他醒了,才能指证那个杀手。或许,这也是解开这一团迷局的最后线索……
一切不会到此结束的,戚少商放开一只手捂住了胸口,还会有人再被杀么?下一个会是谁?自己身边的谁?躺在医院里的小孟?卷哥?八仔?……该不会还牵上息大夫……甚至……他?……
突然跳脱出的名字,像一柄森寒的利剑,突兀地扎进了他心里,他喃喃地念了出来: “顾…惜…朝…”
红色的印记,在镜子里扭动,越发鲜艳,越发象条狰狞的蛇。
心,由于紧张而缩得很硬,因为满溢而胀得很疼,因为快乐而飞逝不知所踪。
快乐?!
顾惜朝闭了一下眼睛,只觉得冷。
穿上衬衣,疾步走到吧台前,斟了一杯白兰地,仰头就喝了下去。
昨夜残余的酒意还在胃里翻腾,扯着薄弱的胃壁,说不出的难受。
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仰头再灌了一杯。白兰地暖洋洋的热意一路杀下去,由腹到喉,兵荒马乱,仿佛浩劫。那只是彻骨的寒,却像北欧冬的积雪,不管你挣不挣扎,都可以随时置人于死地。
全身都在酸痛的叫嚣。所以,他无法说服自己,昨夜是场梦。
那样轻易的喝酒,那么轻易的把自己交到另一个手里。暖洋洋的信任,莫明想放纵的身体。整个人都漂浮着,游离在一种暧昧的官能之中。
似乎有人在碰着自己的肌肤,冰凉的,渴求的,带起了热度……
那一瞬间,身体警觉的本能,他有瞬间的清醒。睁开眼,却看到了那双黑得盖住一切的眼睛,激狂的,沉沦的,却又咬牙切齿的看着自己。挣扎的手突然就失去了力量。下一个瞬间却被他突然地扣住了头,然后那双眼睛里的星光迅速淹没了他。
现实与梦境瞬间重合。
密集而强硬的吻,带着某种熟悉而无法抗拒的引诱。他仿佛知道一切,熟知一切。因果,情绪,感觉。这一刻他轻易地抵达了他最易崩溃的角落。
他再也无法抗拒。
顾惜朝倚在窗前,掩住自己的眼睛,有点呻吟般的叹了一口气。
他渴望这是一个静寂的夜晚,空气中充斥着熟悉的冰冷。可惜,现在是一个气温32摄氏度的大白天,阳光尖利地擦过窗沿,像烧着了一般。
梦里那个人――
是他吗?
是他吧!
他记得那个吻,充满了不甘,恼怒,牙齿如小兽般,蛮横地与他的撞击。
亲吻,撕扯,啮咬,近乎蹂躏的疯狂。
以至早上醒来的那一刻,有一瞬的杀意萌动。
是真想杀了他吧。怎么能容忍一个男人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右手腕的银镯里,拉出冰凉柔韧的银丝,能轻易地勒断一个人的生机。
杀机一起,几成定局。
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英俊的,男儿气的脸,熟睡的样子像柔软的婴儿,那么软,那么真实,那么不设防……
但他也知道,只那一眼,自己冰冷的杀意已经被融解。
所以生平第一,他只能夺路而逃。
他觉得恐惧。无以复加。
只有真正眷念的东西,才可能如此重地恐惧。因为默契,因为了解彼此的身体,才能击中最柔软的地方,让自己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
地吸了一口气,他努力的,开始回想另外一双苍老但永远冷静的眼睛,面目肃穆如青铜雕像的老人。他赐予了他新生。所以,他也必须象他所希望的那样的冷漠,执拗,不可动摇。
不要紧,这只是个意外。每个人都会有生之年遭遇一些意外,而这些意外在日后回想是一点都不重要的。
一点……都不重要。
他猛地推开窗,阳光像刀一样杀下来。
隔壁的阳台上,一个女人头发散乱着,穿着睡衣,正心不在焉地做瑜珈,整个身子向外倾,扭成一个古怪的弧度。突然见到他,怔了半晌,才露出了一个有点尴尬有点兴奋的笑容。
回了一个微笑,他静静地仰起头,听着自己血液流过心脏的声音。空气很寂静,莫名的恐惧叫人灭顶……
他在一瞬间突然想,能不能杀了她?!
●15
夜里有点凉。一阵冷风拂起,迎面吹过来一张站满油污的旧报纸,“啪”地一声贴在车窗上,像张被折皱的脸。
男人皱了一下眉,按动雨刷。那张脸缓缓地,不甘的,飘坠下去。
黑色轿车停在黑色的树影里,象头黑暗的兽。车窗全摇了下来,男人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把墨镜取了下来,揉揉眼睛,然后把肘架在车窗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式,才把视线转回方才的方向。
楼宇在黛色的夜空中勾出辉煌灯火,十三楼B座,一点晕黄。安然,沉寂。什么也看不清。
男人笑了一下,重新戴上眼镜。视线里,先是一片漆黑。然后,一个被绿色勾勒的人影慢慢显现出来――
没有五官神情,只是一个由线条纵横组成的人形。
可是他知道,现在十三楼B座的那个人,正站在窗前。他穿着棉质的纯白T恤,青色的卡其裤,腕上带了个宽大的银镯。手上可能还拿了一杯清水,青灰色的指尖搭在杯沿,沿弧线抚动。
夜风轻轻吹动他的头发,他的手撑着栏杆,头微微仰了起来,四十五度角。沉默而专注地,眺望被维多利亚湾映得色欲横流的天空。
车里的男人微笑起来。他莫名喜欢他这个仰头的角度,极致的优雅和情,也刺骨的悒郁和伤楚。
人是很奇怪的,有时想要生生世世,有时想要长长久久,有时却想,能常常见到他这一仰头的剪影,就可以了。
他当然知道,那个人在毫无机心和杀意时,一眯眼的笑容有多么蛊动人心。
绿色的人影动了一下,他脑中突然莫名的一紧,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
被发现了?
不可能。心理作用吧。这里起码有一千多码远,超过人类目力所及。而他手里这副带了热能勘测的高倍眼镜,全世界也不超过二十副。
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这见到他,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猿意马。难道真是因为小晴不在他身边?还是,察觉了他对小晴对自己态度的改变……
好像,他已经不仅仅只是他们所有。
眼界里绿色的人影走到了另一间房,侧肩,弯腰,手臂舒展……突然由上至下,在他视野中消失了。
他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揉着鼻子苦笑,这人,怎么这么冷的天还洗冷水澡……
只要想着他仰着头,冰冷的水冲在赤裸的锁骨上――身体的某个部位立刻热起来。要命。受罪是自找的。男人把头靠回椅背,眼睛里闪过恍惚的光。
他当然熟悉这具身体。这么多年来,练习近身博击时,为他包扎伤口时,前后无数小冲突时,他都记得他的皮肤,在黑暗里抚触上去,有种凉砂般分外微妙的触感。
象中国古老的丝缎,紧密而柔滑,还有些裂帛的危险。他一直很想知道,当这具身体蒙上情欲的热度时,该会有怎样的美妙?
还有他的声音,那像是冰样的客套冷凝的声音――不知道在床上呻吟起来,该是怎样的动人?
取下眼镜,他以一个仰望的姿式看着黑沉沉的夜空,胸膛里的那把火焰,慢慢的,热烈的,沸腾燃烧。
黑暗的想像――
更能引诱人的情欲。
连风也停了下来,夜很静,他听见自己紧促而单调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对面楼裙上的爬山虎,已经有几片叶子开始发黄,中间点缀着一星一点的紫。
空气中似乎有声什么细微的动响,凝神听时,令人毛骨悚然――
枪支拉开保险的声音。
瞬间里他只来得及把头一偏――
“啪”。
轻而沉闷的声响,面前的玻璃瞬间龟裂并在下一刻飞炸开来。男人的脸迅速被几块碎片划出血痕。
他没有动。或者说,他不敢动。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人手里握了枪,动了怒,会有多么精准可怕。
“什么意思?”
顾惜朝站在几米外,注视着他,浓黑的眼眸沉静得几乎有一点冷漠。他并没有表情,只是在阐述事实,“黄金麟,你在跟踪我。”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啊。”短暂的惊愕后黄金麟脸上迅速浮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过,不是跟踪,”他举起手里的眼镜,笑得轻松而轻佻,“我是在偷窥你。”
顾惜朝愣了一下,有点疑惑的眯起眼,似乎没能反应过来。黝黑瞳孔微微闪烁,精美而危险的光。
只瞬间,那张优美沉郁的脸突然被暴戾的阴影笼罩。黄金麟只来及干笑半声,就被一股大力自车里狠狠扯了出来摔在地上,伤口瞬间被撕裂,内脏都痛得仿佛要从喉咙里吐出来。同时,又是一股力量毫不留情的踢向他小腹。
真发火了。匆忙中他脑中居然还有这个念头一闪,下意识地用手一挡,立刻手臂就是一阵剧痛,似乎骨头都碎了。
耳边是愤怒得轻喘的声音,他忍不住就咳笑起来,“朝,我说过,我愿意死在你手上。”
揪着他衣襟的手骤然松开,黄金麟伏在地上,剧烈的喘息。他想,多年后再呼出这个汉字……真是……叫人怀念。
“别这样叫我,”顾惜朝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真会杀了你。”
“我知道……” 喃喃低语,黄金麟咳喘着慢慢爬坐起来,腹部的伤口裂开了,他有点伤情有点自嘲有点忍不住痛楚的抬起头。顾惜朝正站在阴影之中,太多的幽暗和与生俱来的孤寂,在他瞳孔里,倒映出一种沉湎的桀骜不驯。
他突然又笑了起来,这一笑牵动了伤口,感觉有液体忽拉拉地涌出来,他很奇怪自己在此时此刻,居然想起的是在北京学来的一句老戏文:
“骨如蝴蝶,魂似飞鸟……卿啊卿,你怎不叫人魂思梦想……”
脚步声。
沙沙的,像某种爬行动物磨擦过地面。
门外有人?
咔嗒……
咦?脚步声――好像是进了他的房间。
嘎!怎么可能?门锁得好好的,谁会进了他的家?
………不对,明明清楚地知道,现在还没有开始做梦……他奋力要睁开眼睛――不行,眼皮很重,头很晕,整个人像被靥住了一般。
沙沙的脚步声,停在床前,然后柔软的床铺陷下来,仿佛有什么爬上了床,就躺在他身边――
霎那间他毛骨悚然,惊恐到几乎嘶声狂呼。手足猛地一挣,突然脱出了禁锢。
夜,很黑。
他的人就像一条脱了水的鱼,惊恐的瞪着天板,急促地喘息。
半晌,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慢慢把头转过去――没有。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地毯和墙壁都在月光下散发着安静的气息。
房间窄而高,浴室里的龙头好像坏了,响亮地滴着水,吧嗒吧嗒地拍碎在空空的水池里。他慢慢吐了一口气,聆听――
走廊里一丝声音也没有,所有的门都紧闭着。
床头上的荧光表显示着时间。二点四十分。表针的微光抖动着,加上滴滴答答的声音,要命,大概就是这样,才让人感到好像有什么在向床边走近。
睡吧睡吧,拜托快入睡吧……妈的,附近哪有卖强力安眠药的啊。
天闷着,亚热带的气候把周围的空气都变成稠稠的油膏,吸一口就能把肺堵住。顾惜朝觉得呼吸不畅,有点恶心。他看过去仍是漂亮的男人,有点沉思地走在路上,指间银质的打火机,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喷吐出桔色的火焰。
空气仍然甜腻得温败。
快下雨了吧。
右手尾指有点痛,刚才太用力了。
在性观念开放的欧洲,同性恋根本不算什么,这么多年来黄金麟的那点心思他也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只是今晚,他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样的愤怒,尔后思维混乱不停错综层叠。
一切都不对劲。自从到了香港,不管是黄金麟还是他自己,都在不停地越界,甚至做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
连续不断的焦虑,那股子噪动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根蒂固起来,挪不走,也甩不开。直到连手也会随着神经的跳动而此起彼伏地颤抖着,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已经很难控制住身体。
比如冥冥的痛,比如埋在的凉,比如通透而清晰的月光,张扬开的,却是让人难以捕捉的凌乱和苍白。
这个都市,这种陌生感,让他焦虑得无所适从。就像此刻,霓虹灯热闹的影子跌在地上,变得寂静冰凉。僻静的小巷里两个男人正纠缠拥吻,身体隔着裤子用力揩擦,发出呻吟。
他怔怔地看着,突然脸上一红,手指就是一紧。
没提孩前方一个男人跌撞地冲过来,险些撞在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一皱眉,退开几步,醉鬼的衣角擦过他的风衣,依稀哭得狂妄。
“边儿……为什么是你……等我……边儿……”
那个哭声好像被什么东西呛住了,咳嗽都卡在喉咙里。顾惜朝脑中突然晕了一下,某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全身都在尖叫。
为什么他会这样莫名地厌恶一个陌生人?不是杀意,只是极度地讨厌,说不清原因,仿佛这个人,做过什么让他极为憎恨的事情。
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猛地回头,急追了几步,那男人的身影却像一只倦鸟,扑进了沉沉夜色里……
他又闻到了空气中冰凉的气味,里面还有黄沙的颗粒。
好吧,好容易睡着了,梦又来了。
真它妈烦。他在梦里有点发苦有点想笑,还有点,说不出的期待和黯淡――上是春梦,这又是什么?
突然间一股悲愤就充满了胸臆――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箭光。
宽厚古剑,带着盘古开天地的力量。横扫。
精湛,准确,优美,豪情万丈。
风沙中冉现了一张女子的脸。锦衣华服,芙蓉姿色。
她的峨眉似一弯残月,唇边的笑,却冷落成一片没有月光的黄沙。
他恍然而失惊地想,红泪,红泪,原来你也在我梦里……
可是,红泪,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三分恨,三分怨,三分毒,一分悔。
她身边站了个衣白如雪的贵介公子,他不认识他,他原该不认识他的。可他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半声嘶哑的暗鸣。
“小妖,红泪……连你们也来逼我?!”
风沙像一张逼仄的网,刮得人的眼都睁不开。他透过漫天风尘,一个一个,看过周围一张张熟悉而又影影绰绰的脸。
“原来京师的各大势力都到了……哼,铁手,老八,你们也来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中暗哑,胸中郁痛难言,“我已经说过,今生和他远避塞外,再不入中原………你们,何必苦苦相逼……”
为什么要这样看他?那些眼睛,怜B的,痛苦的,嘲讽的,狠辣的……
寒铁在他手中嗡鸣,他脑中如被千军万马碾过,混乱一片。
颤抖的手突然被另一双掌握住。
他低头看着,一双单薄削瘦的手,与他轻轻相握。气息交错,叹息时隐时现。
本是凤鸟,待龙而舞。
胸中一痛,再不犹豫,“我带你杀出去。”
剑迎着风,在漫天沙尘中,化作一道灿耀的虹――
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戚少商想,我在哪里?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厮杀?
血与火,刀与光。
突然一丝切密的痛从背心直嵌入胸口,很快就扩散到了四肢百骇。
我死了?
惊而不甘心,痛而茫茫然。
我死了!
黑暗像隆冬的飞雪扑面而来,他直视着前方,那里有一双冷咧而伤情的眼晴,青衣瑟瑟,如同呜咽……
我死了!
我死了!!!
我死了!!!!!!
谁 杀 了 我?
●16、
“叮铃铃~~”
犹如远古无垠的空旷中遽然震荡的召唤和惊觉――
戚少商一个激灵,眯缝着眼睛胡乱地伸手在床头木几上摸了半天,找到闹钟恨恨地按了下去。
一片漆黑中,铃声没停,仍在继续――DIU!搞什么!揉了揉额角辛苦地睁开眼睛,脑子清醒了一点,才发现响的不是闹钟,是家里的电话。
整夜被可怕诡异的梦境侵袭,头疼欲裂,晕沉沉地爬下床挪到电话旁,戚少商一边拎起话筒一边朝窗外看了看:天还紫黑紫黑的,根本是凌晨时间,这会是谁,难道是警署又出了咩事?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顺带打了个明明白白的冷颤,才发现自己在方才的梦境中早已汗湿全身。
那个梦……那个自己被杀的梦……!
好像是……真的死了吧?那是不是代表,这个该死的奇怪的梦可以结束了?
迟疑了一下,他有点失神地将话筒放到耳边:“喂――”
“戚Sri,一个小时前在兰桂坊发生了命案,死者手机里最后储存着拨出给你的几个电话,想请你马上回来协助调查――”
戚少商的心痉挛般扭在了一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和电话那端传过来的名字,几乎是同时地升上了他的大脑:死者雷卷
…卷哥…
眼前黑了一黑,虚脱般的无力令他几乎无法站稳身子,于是电话那端后面的话他几乎一个字也再没有听清楚。
机械地、缓缓地转头望向就放在客厅中央的桌子上,临睡前忘记盖好盖子的药瓶,和边上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戚少商的目光逐渐由痛绝变得空洞……
好冷,好冷……
“死亡原因……有检验结果了么。”戚少商点燃一支烟,紧闭双眼重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语调冰凉得有如刀锋。
“法医部那边刚有初步的结果,基本排除外伤致死和疾病诱发的可能,死者皮肤在三小时后已经呈粉红色,且尸斑呈出,怀疑是氢氧化钠中毒致死,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检验。”
――阮明正看了他一眼,尽量简短地把情况对他说了一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尸体胃部发现了那么大剂量的NaOH……想到那具眼眶破裂、五官溢血的尸体,她就有点想作呕,但她的心更因眼前这个男人实近崩溃却又强作镇定的样子而一抽一抽地疼。
戚少商沉默着。
烟雾缭绕中,握紧的拳头,苍白的骨节铮铮尽现,青得可怕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下巴上凌乱的胡茬看起来如此突兀。
阮明正有一阵的恍神,顿了一顿,继续补充:“现场是在兰桂坊的横街,行人不多,但仍有目击者。”
“带回来了吗?”戚少商几乎是跳了起来。
阮明正点了点头。
“是你?!”
戚少商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震惊、疑,看到证人的那一刹那,大概已没有什么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是你……”只是一个瞬间,他的语气重又变的悲哀和无望,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沉郁的情绪转眼无边地覆盖了他的心。
房间里静坐的人,迅速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惊诧过后,一种复杂的神情一闪而逝,淹没在低垂的眼睫下。聚光灯下,他用手支着头,好像无所谓,又好像格外疲倦。
“这位顾先生……是戚Sir的朋友?”旁边负责录口供的同事有点惊愕地问了一句。
“我们……认识。”戚少商竭力地平复着自己一再跳动的神经,苦笑――如果这还勉强算作是笑的话。
余光瞥,发现墙角的沙发上还有两个手紧紧牵在一起的男子正齐齐惊恐愕然地向他看过来。
搞咩啊?!――戚少商控制不住地要抓狂,狐疑地又看了顾惜朝一眼:这都什么混乱的状况?
那警察怔了怔,走上前指了指那两个吓得瑟瑟抖得没停过的男人,向他简单地报告了一下:“案发地在兰桂坊横街一家同性恋酒吧的侧门,这三位当时都在现场,而其中两位目击了当时的情况,说是这位…顾先生,路过现场,在死者突然倒地死亡之前曾发现了异样,掉头意图扶住死者――”
同性恋酒吧?!戚少商扭过头,目光紧紧圈在那张沉静的面容上。顾惜朝的眼神却在最初的一碰后,早游离到了门外,若有所思,似有所悟,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居然这么平静?戚少商渐渐感觉自己的表情变得扭曲:这样的巧合,未免实在让人惊心。
还有,为什么又是他?
每一场混乱的事故后面,最后都或多或少地和这个人牵扯上一些关系……这到底是预兆着什么?要说明什么?是阴谋?是宿命?
戚少商看着不动如山寂然端坐的那个人,心里莫名地泛上一阵刺痛,和着一片片扑面而来,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阴翳黑霾、破碎梦境,不由一阵眩晕。
是血,是死,是伤,是别,是寂寞,是绝望……梦中真实的情绪,或者,便是这个冰冷尘世的重演?
顾惜朝一直没有回过头。
戚少商只能从侧面看到他的眉锁得很,秀气的眉峰完全被的忧郁和思疑所笼罩,更显得脸庞苍白得有些透明。
眼角微微发青,那是一夜未眠所赐的青灰眼袋,落在戚少商眼里,突然就有了一丝沉溺。心像陷在流沙里,一点点向下陷――马上又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妈的,这是什么时候,什么环境,自己竟然还……不合时宜地升起了疼惜的心情……
可……他……那晚的事,他还在怪自己吗?
“戚SIR,主要是死者倒地前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戚少商从沉思里惊醒。
“他的名字!”墙角蜷缩在一起的两个男子中的一个忽然暴跳了起来。
颤栗抬高的手指,惊恐到扭曲的脸上一双瞪到极限的充满了血丝的眼睛,似乎看到过什么最森谲可怖的情景:
“叫他的名字,是他,顾惜朝!”男子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身子一软,瘫倒在另一个人的怀里。
濒死的男人,在倒地之前挣扎扭曲的表情,以及那声从喉咙用了撕裂般的低吼扭曲着叫出来又随即被喷涌出来的血沫淹没的声音――
那一声凄厉的喊叫,大概将是他俩一生的噩梦。
戚少商的血液在一瞬间冰冻,继而凝固。
他突然觉得想笑,这简直太他妈的可笑了!
哈,哈哈,卷哥……顾惜朝……他和他……
――他们难道不是素昧平生?
素,昧,平,生!
排风机支哑着发出刺耳的声音,房间里的暖气不够,有点冷,冷到皮肤上有酸酸刺刺的微疼,似乎一碰便会有皲裂的危险。
戚少商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顶,快到冬天了?这么快?这白炽灯肯定他妈的有问题,闪得人眼睛发,还有,房间里怎么有这样令人窒息的味道,让人气都喘不上来,怎么正常地录口供啊,头脑一昏讲了真话胡话谁知道!靠,早说过叫他们申请点资金改善环境了,现在,现在怎么搞啊?……
他脑子飞快地旋转着,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在一点点模糊下去:你老母的谁他妈在抽烟?!
“Sir――”探询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
“讲!”他咬牙切齿。
一旁的同事定了定神:“确实比较奇怪,但经我们调查,死者和这位顾先生并没有什么交往,而且法医科的调查显示,死者中毒的时间是在12点半到1点之间,而且顾先生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他所居住大楼的公寓管理员刚刚证实那个时段刚看到他走出大楼。并且,他没有杀人的动机,所以……初步怀疑死者是因为接受不了未婚妻的死而服毒自杀。”
戚少商轻微地晃了一下,一些茫然混乱的情绪织成了一张网,此刻,已经将他严实地密闭了进去,任凭他怎么辛苦地左突右奔,也无法寻到出口。
这张网简直会杀了他。
杀了……自己?……
“戚Sir,我可以走了么?”
“恩?”戚少商猛地抬头,才发现一双平静柔和的眸子就在自己咫尺之遥。
“口供已经录完了。”顾惜朝淡淡地说。
“好,好的,谢,谢谢你的配合。”戚少商有些无法面对他的眼睛。
“顾先生,虽然这件案子现在还没立案起诉,但既然有证人指证你跟死者有关系,我们有理由要求你在一个月的起诉期内不能离开香港。”作笔录的警员起身,一边例行公事一边伸出手。
漫不经心的看了那只手一眼,顾惜朝勾了勾嘴角,转身走向门口,另外那两个手拖到现在都没放开的,这会也跟着他站起来,畏畏缩缩地往外走。
门外风风火火冲过来一个人,平地大喊了一声:“阿头,就甘让他们走啦?”
“八仔――”戚少商皱了皱眉头。
穆鸠平恼怒地又叫起来:“这单事肯定没那么简单的!我觉得这几个人都不太对劲――尤其是这个姓顾的!不如再扣下来好好审审?他们――”
“够了!”戚少商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口供都录完了,抓人要凭证据!按程序办事。”
穆鸠平尤有不甘地瞪了顾惜朝一眼,也只好侧身让开一条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这个一直安静得过份的男人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和反感。
这样让他走了?那晚的事情还没有交待……戚少商咬了咬牙,正要追上去,阮明正小跑过来:“头,铁Sir叫你过去一下。”
哐的一声,戚少商的心至此沉进了谷底。回头看了一眼,那白色的背影已经走到尽头折角,没有回头――只不过隔着一条走廊而已,却好像是隔着沧海桑田。
听完戚少商的简单汇报以后,铁游夏的脸色有半刻的阴沉。
半晌,他伸手拍了拍这个自己最为看重的优秀部下,以及自己最欣赏的师弟的肩头:“少商,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很不好,阿卷的死,我也很伤心。”
他看着紧咬嘴唇的戚少商,声音更加柔和了些:“做警察的,神经要比普通人锻炼得更坚硬一点。你一直都很努力,很优秀,但我也知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如果你觉得压力太大,不如放个长假,休息一下再――”
“Thank you,Sir!”戚少商很坚定,“不过,我不需要。”
“不要太勉强自己。”
“不会的。报告,我会尽快写出来,请相信我,我会尽快把这些都查清楚!”
铁游夏沉吟了一下。
戚少商抿了抿嘴角:“只是今天,我想请个假。”
铁游夏理解地一笑:“没问题。今天我正好也要去向总署做述职报告,有事就给我电话留言吧。”
电话留言?……戚少商的神经突然剧烈地跳了一下,隐隐想起,家里留言机上好像也闪着红灯……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被天际那片灰吞了进去。
风衣的领口高高的竖着,但还是冷,说不出的冷,冷到骨头里,冷到血液里的冷。
也许说起来没有人会相信香港的冬天会那么那么冷。
妈的,谁会相信?!
戚少商摇了摇啤酒罐,负气地丢到一边。
这个时候的这个港口小广场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没有谁会注意到这个颓然寂寥的酒鬼。人们都太忙了,停不下来,不舍得停下来。要是突然停下来了,可能才会发现,一切都改变了――谁选择走?谁选择留?
海风吹到他的脸上,咸咸的,大概和眼泪的味道差不多。
记得卷哥说过,喝酒是能把血喝热的。
胃里剧烈地翻腾着酒精的泛滥,都快想要呕了,但,有没有一点温热的感觉?现在,血仍冷。
这整整一天,他都在试图让自己的血热起来,但是终于要放弃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不想记得。
远的海是寂寞的灰。
和这个世界的灰融在一起,和每个灵魂的灰融在一起。
卷哥,你说我们曾经一起喝掉的酒,加起来有没有这片海水那么多?
空掉的啤酒罐在几米外排成了一行,戚少商仰头迅速喝空了手里新打开的那罐,瞄准中间的一只,扬手一扔。
“咚” 声音很空。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很寂寞。直到另一道沉沉的影子交缠上来。
“这是我跟卷哥在警校读书常玩的一个游戏,输的人请喝下一轮。”戚少商叹了口气,有点孩子气地抱怨,“这家伙,上输了一直赖到现在也没有付账。”
顾惜朝保持着沉默。
戚少商的背影看起来很疲惫,很颓败,也很惘然,坚毅果敢像是沉入了不见底的海湾。回忆一定是复杂的东西,无所谓起始也就无所谓终止。它很多的撕裂了伤口后,无论怎样平复,看起来也始终有疤。
他叹了口气,“不是我。”
淡淡地,眼睛有一点像鸟,警觉的敏感,还有一种温和的抚慰,也像鸟一样一触即飞。
“我知。”
“同你没关系,我信你。”戚少商的声音很定,顾惜朝却微微一震。
真的没有关系吗?那个名叫雷卷的男人,那个看起来被莫大的悲伤和绝望击倒了的男人,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样似曾相识?
更让他不安的是,所有的未知和谜底,都随着嘎然而止的声音,以及那个男人的猝死无从获知了。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相信自己。
顾惜朝微微地仰头,吁了口气。
啪。
拉开易拉罐的声音。
咕。
液体滑下咽喉的声音。
咚。
啤酒罐击中另一个啤酒罐清空的声音。
“谁输谁清理善后。” 他的声音像清朗的夜雾一样浮动。
戚少商突然觉得心里好过了很多。
有些时候,有些时刻,有人说说话,或是就这样,在他身边安静地坐下来,让他知道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然后,就可以静待那悲伤的一刻过去。
“不好意思,害你暂时不可以离开香港。”
“没关系,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顾惜朝笑了笑,“何况,我也不是那么讨厌香港。”
还是要走吗……戚少商只觉得自己心咚的一声,悬在了半空,“呃,之后……打算去哪里?”
“你去过德国吗?”
“没有。”戚少商搔搔头,“我都说我是土包子来的,除了香港哪里也没去过。”
顾惜朝忍不住笑了起来,温柔而澄静。
“在德国的巴伐利亚,有一座雪堡。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想再去看看。”
“过段时间等这边的案子结了,我也要出去走走了。”戚少商点了支烟,酒窝随着小小的火星忽明忽暗,“喂,你那地方难不难找啊。”
“很好找的,在纽伦堡乘六十三路公车,下车后越过树梢,就能看到爬满常青藤的城堡。很小,白墙,红顶,小窗,树林后面有一个小湖,里面养着一对天鹅。走过湖上的木头吊桥,就能看到那个尖尖伸向蓝天的塔楼……”
“哈。”戚少商在香港温暖粘稠的晚风里笑得惆怅,“怎么听上去像个童话。”
“那倒确实是16世纪巴伐利亚一位公主为自己建的童话世界。”顾惜朝侧头看了看他,突然一丝明亮的笑意爬上了唇角,“你不是喜欢童话吗?现在那里是德国最大的童话图书馆,有欧洲最古老的童话书。
“嘿,你知道吗,其实最喜欢童话的是卷哥,大概是因为一直生活在物质至上的香港,他一直跟我说,以后老了,我们带着两大家子人,一起移民丹麦,让小孩子可以在有童话的地方长大……”戚少商的眼神倏地暗了下去,“可惜,已经……没有以后了。”
锡兵在谈着悲伤的恋爱,爱丽斯的兔子带着老式怀表在园里乱跑,巫婆煮了毒苹果,巨人不让孩子们在眼前玩耍,王子骑着白马有一点忧伤,公主长发飘飘腰一折就要晕倒……
这世界上有太多事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但更多的时候,你连珍惜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不停地失去,甚至把自己去失去掉,而后顶多
一声叹息。
顾惜朝温存的眼光一闪而逝。
咚。
“哈,又是我先打中了。”
“别得意,我只是喝酒没有你快,可手法比你准。”
“先练好酒量再吹牛吧哈哈。”
乌云渐渐钻出暗蓝的天空,夜色越沉越,隐隐的一丝绛红,衬在海天尽头,寂寞锋利。
“快下雨了吧。”
“管他的。”
戚少商伸了懒腰,就着石阶躺了下去,目光空洞却凝固。
“那儿很美吧。”
“嗯?你说哪?”
“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什么城堡。”
“嗯,教堂很小,可是当那里的钟声在蓝天和阳光里久久回荡的时候,你会觉得,能够真正相信上帝的存在。”
“是吗?那真好。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
顾惜朝侧过头,看着戚少商的眼晴半闭着,英俊的脸上一脸向往。于是也就漾开一个浅淡的笑。
十全十美的蓝天有时候让人伤心。他淡淡地想,然而对他而言,灵魂那种东西,给上帝,和给魔鬼,没有任何分别。
地上的啤酒罐歪七坚八地躺了一地,眼见站的没几个了。他有点晕涨有点好笑的想,今天晚上看来他是做定清洁工了。
“喂,你睡着了吗?”
“没有。”戚少商沉沉地回了一句,突然转过头,明亮的眼睛定定地锁在他脸上,“诶,你听,有海浪的声音。”
顾惜朝被那张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随即有些哭笑不得,这人看来是真喝醉了。海浪谁没听过,亏他还那么眼睛晶亮地,等着他赞叹。
他有点好笑的回望过去,“呃,那海浪说了什么?”
“嘘。”戚少商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倾着头,笑意满满的,也就显得两个酒窝格外的。顾惜朝突然觉得有点手痒,居然很想伸出根手指去戳一戳。
“听到了吗?海浪说,有我们两个陪它,它不那么寂寞了。”
“哈。”顾惜朝忍不住仰头笑了一声,“戚SIR,你要不要跳下海看看,说不定是那条小美人鱼在唱歌。”
“啊,她为什么要唱歌?”
“因为她没得得到王子的心,在日出前就要变成泡沫消失了。”顾惜朝白了他一眼,拍拍衣服,刚想站起来,却被戚少商一下子拉住,“真的,你听听,海真的有跟我们说话。”
四周并不安静,空气沉闷着,时而有一点预兆般的雨印上额头,风渐渐大起来,卷起落叶,渡轮在对岸悠长的鸣叫,有人快速地跑过人行道。太吵了,他几乎听不到海的声音,但他知道不远必然有海浪固执而渐渐汹涌地拍打着岸边,卷起不能回头的浪。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新西兰的海岸线等着伏击一个黑帮老大。等到一个半月,每天晚上半夜里,总能听到潮汐的声音。巨大的,古老的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非常寂寞的声音。然后一下,海水地缩了回去。那时,天和地,大海和沙滩,只剩下他一个人,连寂寞的声音都没有。
此时,却有一双手,很大,指间有点硬,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温柔的,带着一点暖,一点不经意的亲密,坚定地把他勾留。
还有,近在咫尺的,明亮的,烫得灼人的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刹那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张脸,相同的脸,相同的眼睛,相同的布满了星光,憔悴而热狂。
他有点忧伤有点惘然的,对梦中的,眼前的那张脸勾了勾嘴角,然后,火热的唇倾刻盖了他――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吻。热切得仿佛要焚尽一切,身体骤然灼烫,心脏是爆裂般的颤抖和生疼。
戚少商的手指扣进他的发丝,唇和唇相碰,齿和齿纠缠。探究而矛盾,纠缠而愤怒,刻骨,而缠绵。
用力抚过他的背,另一只手十指交缠在一起戚少商紧紧地扣着那冰凉的手指,心里迷迷糊糊地想:他的指骨,还是那么嶙峋,那么突出,硌得自己,生生地痛……
脸颊偎贴,缠绵吮吸。他呼出的气息似乎混着一层江南蒸出的水气,和他火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温润而美妙,黏黏地镀在冰凉的皮肤上。
搭在戚少商后颈里的手指,僵硬了一下,犹豫了一下,终于,软下来,指尖自他后颈擦过,带起温暖的惆怅,和柔软的低俯。
灼热和冰冷瞬息同时席卷而来,胸口已经涨到不能呼吸,微微的低吟一声,拆开这抵死缠绵的一个吻,戚少商用唇抵住他的削尖的下巴,微微的颤抖。两人脸庞之间,撑着狭窄的一道阴影。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他喃喃地。
乌云密布的天空滑过闷响,瓢泼大雨终于一天一地的洒了下来。
两人跑回车里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
那个奇异的吻,发生和结束都如此的突然。眼神依旧迷乱,不敢彼此注视。好像一点轻微的交缠都会激起新鲜的痛楚,勾引年轻的欲望彼此掠夺彼此侵占。
车外雷声鸣动,车内沉默着,却流动着一种奇特的和谐。半晌,却是顾惜朝轻笑了一声,“我们好像忘了打扫战场。”
“我们缴的税有包括环卫这一项。”戚少商飞快地回了一句,抬起眼,却看到顾惜朝正把纸巾递过来,伸手去接,不经意间的触碰令他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纤长的手指在冰凉的雨水下显得特别温暖,他流连不舍地,内有意地,握紧他。那一眼,顾惜朝似乎明白了他全部的意思,连耳朵的轮廊都烧成透明。
但,他没有缩手。
戚少商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说不清的喜悦甘甜纷至踏来,甚至,连心底都涌起了想痛哭一场的欲望。
所有这一切,都来不及躲避。
不只这场雨。还有两颗三分茫然,七分动容的心。
那一刻,相距那样地近,甚至可以感觉到彼此生动的脉息,心脏的跳动。
终于知道。终于知道。戚少商握着顾惜朝的手腕,突然拉紧并将眼前的人重重拥入怀中。衣衫下,是彼此激越如风的心跳。他突然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或是停留。
“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我们前世有关联。”
顾惜朝静静地叹了口气。
热,暖,奋不顾身而又执拗的拥抱,仿佛一种无法争夺无法挣脱的宣告,一种宁可碾碎怀中的所有也不肯放开些许的威胁。
“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我们前世有关联。”――那一刻,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绝望同上袭上心头。所有恣意的过往,孤独的旅程,如此不堪一击而又刻骨真实。
他的眼睛透过戚少商的肩,望进窗外的雨雾里。
不晓得香港一年究竟会下多少场雨,不晓得看着它们究竟想起多少人。
他只知道,很多人喜欢雨,因为淋漓,因为清晰。
黑色Cayenne和白色丰田,在雨雾里静静地停着,像两只倦息的鹰。
一辆明黄色Murcielago从旁边慢慢滑过,尔后突然加速,撞进前方晕沉的暗夜里,溅出一片凌厉的水。
●17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灯影闪闪烁烁,天色似明未明。顾惜朝透过戚少商的肩膀,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脸,眉骨下面青灰色的眼脸,隐隐的黑。
同样吊着两个大眼袋的还有戚少商。他一定也很久没有睡好,顾惜朝当然知道那种感觉,无数个夜里,悲惨的醒来,看见镜子中映出自己脸孔时的那种恐怖――的、的绝望。
原来所谓前世今生,并不只是一个传说。
原来所谓至死纠缠,并不只是一个想象。
隔了那么久远的事情,现在听起来仍然惊心动魄――自己梦里那些遗失的片断,飘零的江湖,刀光剑影,爱恨情愁,那些电光火石又如雾般遥远的瞬间,穿过了天堂和地狱,飞越了时间和空间,在另一个男人的梦里得到了契合。
他垂下眼,若有似无的,扯出了一丝笑,“你是说,我们前世就在一起?”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我也拿不出什么证据,但我肯定,那个梦是关于我的前生,而我在梦里见过你,我们………上辈子就相识。” 戚少商的声音很稳定,但眼神有点苦,还带着点茫然回顾后的手足无措。
他的眼睛直直地瞅着对面的人,看起来在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一些,但微微颤抖的唇出卖了他。他还想说些什么?
――你呢?你是不是也会做这些梦?你的梦里……是不是……也有我?
还有,你知不知道,那个杀了我的人,是谁?
那双眼睛太过明亮伤感,以至于顾惜朝不得不转开视线,“嗯,我也做梦,但只是一些零散的片断,有你,也有我认识的一些人。”他淡淡的挑了唇角,“我记不太清了。”
下一刻他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腕,“相信我,我们真的前生相识。”
言骨铮铮,声声回荡在他耳边,从耳根到脊椎骨一片片的酥麻。他脑中轰的一声,眼前仿佛有时光交织――自己青衣,茬弱,愤怒,却仍然是在那个男人的怀里,被他死死的按着,扣着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刻骨而霸道的吻他――
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
声声呼唤,反反复复,回旋着,荡漾着,似乎就在耳边,又似乎真是前生了。他脑中晕沉沉,只觉得眼前的身影交替错位,渐渐的模糊。是的,就是这个男人。只因为一个阴风沉沉的春日午后,那么寂寞的相遇了,所以要上天入地,六界皆惊。
再相见,相见俨然。原来一个故事,还可以这样开始――
那么,他还能不能握住这双手,落拓血腥的前半生,是不是可以就此遗忘?
眼皮好沉,努力睁了睁眼――不行了,两晚没睡,突然觉得困而疲倦,觉得就此沉沉睡去也未尝不好――
“……惜朝……你有没有听我说……惜朝?”
声音渐渐远了,他的一生好像都没有这么安宁过,可以在另一个人面前毫无戒心的,全无防备的,放心地睡着……
“skeleton in the closet……”低喃了一句,他好像又闻到丁香树那细碎的香……
戚少商微微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偏过脑袋:发现人还沉沉枕在自己手臂上,先不由舒了口气。
空气弥漫着的温柔味道仍未散尽,他小心地动了动自己的指尖,很麻,很涩,却还是不忍心抽回手臂。
看着那张安静的脸,心里不由自主就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怜惜。戚少商掀掀嘴角,无声无息地笑起来。
这一切,岂非也像梦一样?
对了,做梦?!他迟疑了一下,真奇怪,自凌晨沉沉睡去,自己竟一夜无梦!
睡得很好,很踏实,很安宁。
难道恶梦真的到头了?他笑了一下,想重新躺好,扭头却瞥见了茶几上的一点红。
电话留言!
手臂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怀里的人似立刻警觉,又有点迷迷糊糊:“怎么了?”
戚少商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点微弱跳跃着的红光,抽了一口气:“对了,我忘了电话留言。”
顾惜朝坐了起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脸上凝固般的表情:“什么意思?”
录音带沙沙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中慢慢回放,戚少商的脸色也随着慢慢变了颜色。
“滴――喂,少商,你怎么还不来?我在老地方!”
“滴――半夜才想起约我出来,怎么还不到?”
“滴――不等你了,少商,我心情很差……”
戚少商整张脸已经惨白,顾惜朝疑惑地看着他,“谁的留言?”
“卷哥,是卷哥。”戚少商摇晃了一下,“怎么回事?我……我没有约过他,我不记得我有约过他……”
“嗯?”顾惜朝皱起眉,脸色也奇怪起来,“就是死的那个雷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子?”戚少商神思恍惚,那种不好的预感又魔鬼般攫住了他的心脏。
“你再好好想想,也许事情太多,忙忘了,这也正常。”
戚少商不再说话,他锁着眉峰看向窗外,望进窗外浓浓淡淡的晨里。
他的手仍握住顾惜朝的腕,忽然间就打个了寒颤,彻骨的冰寒。
“据香港气象台报道,本港及附近地区在8小时内将有热带风暴袭击本港,此风级为……”
蓝衣护工关上窗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外,周末的上午,蓝天万里无云,她低咕了一声,顺手关了电视。
病床的人还是静静的躺着,纱布包了一头一脸,依稀仍可见脸上是青春纵横着的血管。
“可怜呐,才十几岁……”护工喃喃自语地走出去,跟房前守着的警察点了一下头,随即门被关上。
室内只剩下起博器的跳动――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白色丰田轻捷地医院门口停下,戚少商有些歉意地看了看身边的顾惜朝一眼。
“对不起,”他说:“还要你送我来医院。”不知道为什么,早上温情的一刻散去,戚少商觉得自己面对着顾惜朝,总还是有点讪讪的尴尬。
“没什么。你精神状态不好,开车太危险。”
“我是怕枪会待会跳出来问我要人。”
“今天没有教练课程。”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阳光下,他的眼神仍然很亮,脸色却苍白得有点吓人。
忍不住开他玩笑:“你这样子谁会相信是神勇无敌的香港警察!”
戚少商苦笑,心里却没由来地涩了一涩。
“阿头!”远远的,穆鸠平的声音简直穿云裂石。
顾惜朝抬了抬眼角:“你同事来了。”
戚少商还没来得及说话,虎虎奔上前来的穆鸠平就已经用奇怪的眼神把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末了跳着脚大叫:“头,点该你会跟这个家伙一起来的?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你脸色甘差不舒服吗?还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跟这家伙有关?他――”
“说够了没有?”戚少商又是无奈又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可不可以学着少说点话?”
穆鸠平硬生生掐住了话头,一双眼睛愤愤不平地盯在顾惜朝脸上,带着一脸的不友善。
顾惜朝的目光闪了一闪,若有所思地向戚少商微微一笑:“算了,你忙吧,我先走开一会,回头再见。”
戚少商歉疚地望他一眼,略一点头:“Sorry,我一会给电话你。”
穆鸠平盯着顾惜朝欣长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嘟囔了一句:“头,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太对劲。”
“好了。”戚少商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烦躁:“别说这些了,小孟的转院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小阮正在帮他收拾,等你过去签字。”
戚少商脸色柔和了一些,点点头:“OK。”
穆鸠平跟上去,想想还是问了一声:“你今天回差馆吗?”
“你们先回去,我迟点。”
“唉,本来还指望坐你的车送小孟,宽敞又舒服,不像差馆那架老牛车能把人颠死!”穆鸠平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小子――”戚少商站定,哭笑不得地给了他一记暴栗。
“哇,今天甘巧的?!”一声响亮的笑声突然传了过来。
戚少商头也不抬,人先露出个苦笑:“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劳穴光呵呵笑着踱步过来,晃晃脑袋:“怎么,只许警察来医院,我们普通市民就不能来body check啊?”
“什么话。”戚少商伸手,和他紧紧一握。
“阿卷的事,我刚听八仔说了,你也别太难过……”劳穴光幽幽叹了口气:“人有旦夕祸福,说不清哪一天就……”
“恩。”戚少商垂下眼帘。
劳穴光拍拍他的肩膀:“哎,我说,振作点啊。你是来接你同事的吧,正好,让我搭个顺风车如何?香港警察好该为市民服务一下吧?”
正说笑着,戚少商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心里瞬间有点乱。怎么了?他疑狐地四下扫了一眼,人到得很齐,四周很平静,阳光也很好,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正有点惴惴,一个红色的身影忽然从楼上急奔了下来。阮明正?她气喘吁吁地使劲挥手,发足狂奔至他们身边,这才神色未定地急急说了一句话:
“证人……那个证人,他………”
目击证人?戚少商的心一阵狂跳,脱口而出,“他怎么了?”难道真有那么邪,又出事了?这是惟一可以指证杀手的人,当天在码头枪杀了那么多兄弟的杀手,他绝不能就这样放过。
“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看到病房里的红灯亮了,守在门口的兄弟说医生刚过去。”
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戚少商的声音颤抖起来:“快,你们俩跟我过去看看,今天大概要守在这里了!”
穆鸠平怔了一怔,问:“那小孟怎么办?”
是谁那么慌
剪破四月的时光
飞鸟和别姬都碎在镜子里
谁刻过你的手掌
宠爱画得那么长那么长那么长……
歌声透出房门飘到回廊里,有点幽凉。顾惜朝倚着墙,仰头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听。那音乐好像是从某房病里传出来,响一会,又卡一会,最后成了一阵沙沙声。
窗外有阳光,他整个人却能那样不动声色的完全沉入暗影里,身上的白衣在光影里掩映出一种淡淡的青。
一个蓝衣护工推着车经过他身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很多年以后学过油画的护工还记得这个画面。光线格外充足的艳阳天,医院黯淡幽的回廊,阴影埋藏着一双寂静的眼睛。
怅然孤独的影子,烟一样的淡……
如果能把这个画面画下来,应该很有一些现实恐怖主义的美,或者后现代主义的情调。
顾惜朝闭着眼,静待这个护工犹犹豫豫地走过。他也学过画,功力还颇不错,可惜,他现在却没有心思去想什么色彩构图。他想的是他的人生。
一个杀手的人生,一段无可预知的人生。
生命可有可无,感情飘忽淡薄,关系疏离,独来独往,自生自灭……
他以为这就是他的一生,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
可是,戚少商……
他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莫名的熟悉,习惯的亲近,对于他而言这个人确实是不同的,但,他到底有多重要?
“不要有任何你在十秒钟之内不能抛弃的东西。”
苍老的声音冷静而威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那是他一生都须要格守的誓言。
违反了,只有死。
他猛的睁开眼,有火焰,在瞳孔,幽幽地跳。
几乎是同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突然响起――不自主地一震,目光移向旁边墙上的投币电话。
叮零零……叮零零……
走廊里没有一个人,铃声持续地回响着,很伶仃,也很碜人。
犹豫了两秒,顾惜朝半挑了眉,拿起了话筒。
短暂的沙沙声之后,传来一声黯淡的微叹,“除了晚晴,你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吗?”欧洲口音,稍嫌暗弱,令人印象刻倦怠鼻音,“Gavin,什么时候起,你变得有好奇心了?”
“是你。”眉头扬了起来,顾惜朝心头突地一跳,迅速探到窗前,阳光猛烈地射入眼帘,明晃晃一片,依稀只看到戚少商那辆白色丰田的车门正砰地关上。
他吁了一口气,口气不由得冷了下来,“黄金麟,我看你一定是不想回英国了。”
“不,恰恰相反,我答应了晚晴要带你回去。”
“出了一点意外,护照被扣了,要走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是吗?”话筒里熟悉的笑语瞬间变得阴沉,“那么Gavin,请告诉我,你昨晚跟那个戚SIR,去了哪?”
顾惜朝斜靠在墙上的身体微微一僵。他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来那平静语音下的咬牙切齿。从小一起长大,对于黄金麟所有夸张的,温柔的,黯然的调笑;所有凶悍的,残暴的,变态的眼神……他都不陌生,而这是第一,这个声音激起了他内心的恐惧。
“别碰他。”
“晚了,Gavin。”黄金麟的声音在话筒里掠起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叹息,“我不能让你再见他。”
摔掉电话。他感到冷汗流进了眼睛,一阵刺痛,闭了闭眼,脚下已经无意识地向外急速移动。
阳光很好,蓝色二色的医护人士轻悄而快捷地走过,前面坛里两朵狮子头黄菊开得正艳。
一声极为沉闷的冲击声,刚慢滑上弯道的白色丰田被炸上了天,又在强烈的火光里变成一团张牙舞瓜的火红俯冲下来,撞上前面的救护车――
轰!!!
火苗窜过地面,瞬间蔓延开去,两辆车在一片惊呼声里雄雄燃烧。
顾惜朝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巨大的能量在精神世界里爆炸开――
火光映红了整个记忆。
他呆呆地站在冲天的大火里,零碎的片段闪过脑海。
剑光幢幢,烟涌动。
一个人在娟娟红灯下说,“我会跟你在一起。”
春江月夜,暗藏杀机的脸……
黄沙里的废墟,他身上飞蓬出来的血光,触目惊心的红……
肌肉纤维似乎在不受控制地燃烧,疼痛而沉重,却渐渐麻木,似乎已成了一层僵硬的炭,在燃烧他的身体。眼晴里是滚滚的浓烟和火,空气中有血的腥味,耳朵里充斥了风的呼啸和自己的呼吸声――他的头脑凝滞着,无法思索与眼前无关的一切,整个心脏胸肺里都沉沉回响着一个名字:
戚少商!戚少商!戚少商!!
我们会在一起?
那个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什么的人,不见了。
看见的,消失了――
一种覆灭的宿命在他眼底燃起一道惨烈的虹。迷迷糊糊地低喃一声,人已向那团火光扑了过去。
旁里却冲出一个人将他拦腰一抱,在更大的爆炸声响起时把他扑倒在地上。
巨大的气浪将两人抛出几米远,顾惜朝脑中一片晕沉,抱住他那人却还将他紧紧地锢在自己双臂里。他咬牙猛力一挣,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眼。
一双被血光烧得通红的眼――
警笛尖利地鸣叫起来。
死的是人不是戚少商。
开白色丰田里的人,是替戚少商送孟有威的劳穴光――还有,小孟……戚少商的眼光干涩的转过去,救护车已经烧成了骨架。
尘烟满天,汇积成一个无边际的黑洞,堵在嗓子里。血,流不动。泪,流不出。
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
戚少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四肢冰凉,满脸冷汗,一只手仍死死抓住身边那个人的臂膀――怀抱内的余温仍在,灵魂的心悸也仍在。那一瞬间,这个人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连自己的生死都忘怀。
生死。又是生死,总是,生死……
他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喉头挣扎半晌,才发出了一声低吼,似头负伤的野兽。
手臂那么用力,隐忍而可怕的力量几乎要压碎自己全身的骨骼,疼痛到无法呼吸,震颤着的冰冷的手,将自己的血液也凝滞。
两个人的影子映在艳阳高照下的熊熊火光里,拉得扭曲而漫长……
一阵狂奔而出的脚步在他们身边骤然停下,“戚Sir,证人醒了。”
“你说,什么?”戚少商蓦然抬头,手臂慢慢松开,从顾惜朝肩头滑落。
阮明正吞咽了一下,咬了咬上唇,强忍住眼泪:“码头枪击案的那个目击证人,冯乱虎,他醒了。”
醒了――
戚少商的眼角猛地一跳,无端端觉得阳光更冷了,连握在自己掌心里的另一只手都抖了一下,像沉入了冰冷的海洋……
●18、
“你讲咩?失忆?变白痴?!有咩搞错,又不是八点档的剧集。”
穆鸠平夸张的大吼炸响在病房里。
主治医生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情况。我们已经替病人做过脑部扫描,估计有两种原因,一是脑部其部位对记忆层的有意封闭,例如受过强烈刺激后的失忆;第二是因为生物电无法传输到该记忆层,这是因为脑部受创后的部分失忆和全部失忆――不管怎么样,情况都不算乐观,能否恢复则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了。”
“不是吧?”穆鸠平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甘点算?这小子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还怎么指证凶手?”
“喂!”阮明正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角,焦虑地朝戚少商看了一眼。
空气和时间似乎都凝固在戚少商的眼神里,他的脸上一片骇人的平静,缓缓扭头看向病床上紧紧闭目、瑟瑟颤抖的年轻而苍白的面孔,似乎正做着什么重要的决定。
“头儿,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等……”
“别吵,你们看着他,让我想想。”戚少商抬手打断了他,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几缕光线,在黑暗的走廊显得稀有的美丽。浸在黑暗里的男人,低头,沉思,静止。
光,如同流水,包围在他身边。
手臂已经包扎过了,额头几丝血色,显得他的脸越发的白。
想到那猛然扑过去的身影,戚少商胸口就是一窒。
“伤口没事了吧。”
顾惜朝抬起头来,漆黑眼眸不见底,“只是皮外伤,”他的眉梢似乎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复又回归了青郁的平静,“情况怎么样?”
“证人神志有些迷糊,现在还没法作笔录。”戚少商的眼光闪了一下,“医生说恢复不难,但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你们会在医院重点设防吧,那――你也得留下了?”
戚少商看着他,幽幽的,勉力一笑,“我倒不担心这个,毕竟我们放出了风声,对方并不知道证人还活着。几个兄弟守着就行,等今晚医生检查完,明天把他送到警局去就安全了。”戚少商的语调很平静、很柔和,可无论如何勉强,都掩不去内里鲜血淋漓的痛,和疲倦,“Sorry,今晚无论如何我得留在这里。”
无声地勾了勾嘴角,瞳孔里荡漾起一抹难以言明的色泽,顾惜朝微一点头:“Take care。”
刚转过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又吸了回去,有力的手臂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其说是抱拥,倒更像是任性的禁锢,把自己重重地环绕。后背有些不防地扣到身后的白色墙壁上,浑身都起了一种乍寒还暖的惊栗。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孩子气的低低呢喃就在耳边萦绕,顾惜朝沉默着,沉默着,终于伸手抚上了身前那竭力压抑着起伏的脊背。
“恩……”他低声应着,忽然感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情绪。酷寒中温暖,惆怅里温柔。
戚少商松开手臂,看他沉静地转身,忍不住在后面追了一句:“嗨,你说的那个童话城堡,现在这个季节去怎么样?”
白色的背影一凝,微微侧了侧头,却没有回头。
戚少商渐渐舒展眉心:“等过几天,我就申请长假,你说过要给我做导游的。”
阳光从玻璃长廊的顶棚洒落下来,明亮芬芳,满室庭静,似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看着那方才在自己怀抱中停留过的身影慢慢走远,戚少商微微垂了眼,眸色逐渐变成不可探知的邃,静默了一会,才推开门走回了病房。看到床上那个梗着脖子一脸茫然的冯乱虎和一旁抓狂的老八,脸色渐渐如刀锋般冷峭。走开几步,站到窗前,他取出手机,迅速地摁了一串号码。
“喂,铁Sir,是我,少商。”他呼吸了一下,一口气说下去:“我想安排一行动……对,没错,就在医院……我知道……我现在不需要休息,等这行动结束后我会把证件和配枪交到你面前……我有把握……多谢,师兄。”
“头儿”穆鸠平瞪大了眼睛:“你该不是想在这里……就在这里诱捕凶手吧?”
戚少商没有答话,伸手慢慢覆向腰际的配枪,弯曲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出触目惊心的青白。
香港的秋,风仍粘稠,带到肌肤上却已有了淡淡的凉意,且一阵紧过一阵,刮得人心底生凉。
今天晚上,会有台风吧。
顾惜朝在艳阳高照的午后轻轻关上车门,抬头看了看太阳,下意识地皱眉。
香港的生活环境,不自言,跟惯常生活的欧洲是差得远了,但是――大抵是因为在乎了一个人,才会想要了解他的一切,才会对他生活的地方也有类似容忍的感觉。这里的树,这里的天,这里街道上乱七八糟的气味,这里的人像炮弹一样冲出来的连篇粤语,都熟悉而陌生,和那个人的容颜一起,在心里荡起一层层回音。
巴伐利亚的雪堡吗?他当然记得,那里有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像根固执的,严厉的,永不罢休的,指向天空质疑的手指……
不过,那如果不是因为晚晴,大概他也不会去到那样一个梦幻般的地方。因为不喜欢太绿的树,也不太喜欢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方看到太多的阳光。在对自己的杀手生涯厌倦之前,他常会在接到一个电话后,搭上一架飞机,飞到指定的地方。印象最的是美国西部,人烟稀少,没有汽车和楼裙,他开着车,离开高速公路,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飞奔。通常,在内达华,怀俄明或蒙大纳这些州,开上一个多小时也见不到一个人或一辆沿途的车,树也不多见一棵。
天地间,只剩下空洞的风沙和蜷缩的心。
他低下头,避过明亮得有些灼人的阳光。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明报上见到那则熟悉的小则广告时,会控制不住的眼角轻跳。
该作出选择了吧,他静静地想,在医院,他没有回头,其实是不想去看,那双年轻清澈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里,是不是一点怀疑也没有?一丝阴影也没有?还是全然的信赖?
不管哪一样,他都不想回头。
挂了一丝冷淡的讽意,他静静地推开街边一栋安静的公寓楼,古老的黑铁栏杆和落地的大玻璃窗,一走进去,仿佛一下子便隐入了某种带有迷幻气氛的空气中。
门厅角落里有一架由铁栅栏围着的老电梯,还是世纪初的样子,窄小的方盒子一样。他走进去,哗啦一声,把透明的铸铁栅栏门拉上,再扑的一声,揿下开关,然后他就感觉自己在黑暗里像热气球一般缓缓上升。
四楼狭长的走道尽头,他推开门,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透过那块比桌布还油腻的窗帘,一个褐发男子正对他微笑。
第一眼看过去,不意外的看到两把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中间架着一副廉价的黑色塑料框眼镜。这人即使穿着风衣戴墨镜也仍然是整个组织里最不象杀手的一个人。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常杀人。
顾惜朝忍不住挑了一下眉,他曾经有幸在北美的超级市场看见这个男人,穿着T恤短裤,脚下拖着开了线的拖鞋,一只手拿着长长的购物单,一只手忙着在架上翻拣,看见他赶紧就要把那张汗粘粘的纸塞到他手上,好空出手来对付着手推车上两个头发与他神似的小胖孩儿,那两个小家伙儿正不懈地用胖指头抠他的肚脐眼。
揉乱了的购物单后面,写着狙杀目标的资料。
他一直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在他孩子眼前面不改色地决定一个生命的消失,平常得就像在超市里买了一瓶果酱。
“我记得我说过,香港这一单之后,短期内我不再接任务了。”顾惜朝冷着脸,慢慢地开口。
“唉呀,Gavin,怎么还是那么冷冰冰的。”褐发男子似乎习惯了他的冷淡,毫不为意,一开口就是流利的中文,“我只是路过,有点好奇的来看看这东方之珠,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们的飞鹰乐不知返。”
“看我?”顾惜朝轻轻笑了一声,下一刻眼神倏忽冰冷下来,径自看向男人身后虚掩的房门――即使是窗外的阳光也无法为他的声音增添些微的温度,
“黄金鳞,你出来吧。”
“我们真是有默契啊呵呵,”从黑暗里走出来的男人脸上还挂着吊儿朗当的笑,但是那眼光――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有穿透力的目光,戴着墨镜都无法柔化的光,隔了几米远,仍然象焊枪里喷出的看不出温度的火,切破空气,划中他的脸。
“亲爱的Gavin,上帝知道,看到你扑出去的时候我真是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黄金鳞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作出一个痛苦到虚伪的表情。
“够了,LEO,我不是来跟你唱戏的。”顾惜朝意料外的没有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带着一种静若山谷的神情,再多的愤怒,似乎也只像山谷的薄雾一样,若隐若现。
黄金鳞打了个寒噤,有点警惕地看住他,“不,我以为你是来跟我拼命的”。
“我只为自己拼命。”
“咳,两位,能不能先说正事,”褐发男子受不了的举起手,打断了两个人的对峙,“Gavin,你还不知道吧,晚晴已经把组织解散了。”
顾惜朝怔了一下,他的神情还是没有变,但脸色已经慢慢苍白起来。黄金鳞看在眼里,忍不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你总是不肯认命,Gavin,你以为我那个傻表妹看不出来吗?她是为了你,才一心一意地冒险想要解散这个古老的组织。”
晚晴――顾惜朝一瞬间有一点恍惚。
小镇布里奇诺斯,冰雪覆盖的漫长冬季,和小晴趴在被窝里看古老的中国书。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盖着很厚的棉被。被子橡胶热水袋散出了热气,发了黄的旧书也散发出带着轻尘的纸屑气味。
以后在被药物所抑制的感官里,他一直会闻到那股暖和的,华美的,浓稠的香气……
他的神色渐渐地柔软下来。
黄金鳞梗在喉头的那口气也随即松了下来,相识多年,他当然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他的语气也低沉友善起来,“Gavin,除了我,小晴和ANDY,组织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真正见过你,你完全可以跟小晴过一些你想过的生活。”
想过的生活?顾惜朝抬起头,眼中迅速掠过一抹沉的乌云,把一点精光缓缓掩住。他侧过头,认真的思考,半晌,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好,我跟你们回去。”他伸出食指,轻轻的晃了一下,“但走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要我放过那姓戚的警察?”黄金鳞看着那青白色的指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他真的长得很好,情款款,带点隐忍的坚决,但不知怎么的,就是让自己莫名的头皮发麻。
“那个证人没有死,而且已经醒了,我不能让他活下去。”
“简单,你只要到时告诉我时间地点就行了。”黄金鳞打了一个响指,回头对褐发男人笑道,“怎么样ANDY,要不要收手之前再玩一把?”
“看在今天你让我看到这么丰富多彩的表情面上――亲爱的Gavin,这么多年了,你要么在外面游荡要么在外面杀人,跟我联系时永远只会说‘ANDY,把钱打到我的账户去’――” 褐发男人微笑着站起来,耸耸肩,“我很乐意为我们的飞鹰效劳,不过我可没带武器来。”
“你不是喜欢我那只AK PSG-1吗?今晚给你。”顾惜朝静静的,眼睛里闪过幽芒,像头狂野而高贵的豹:
“今天晚上我去医院,确定方位后会给你们信号――”
“而我惟一的要求是,戚少商,他跟我的梦境有关,你们――不能杀他。”
“他就那么好吗……”黄金鳞喃喃自语,见顾惜朝的眉梢又扬了起来,马上干笑了一声,“成交。”
房间里寂静得有些窒息,除了间或敲击在键盘上的声音。
黑暗中的电脑屏幕上映射出的光影,照在美丽的面容上,光怪陆离的诡异和神秘。
息红泪地吸了口气,盯紧屏幕的眼睛慢慢失了焦,咬住了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胸腔里有什么在急剧地聚集,又烟般散灭。
难道,难道真的……她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向后倒在椅背上,极度的疲倦如黑色的潮水般涌来,渐渐凄迷了她的思绪。
“啪!”
电脑屏幕闪了一闪,突然整个黑掉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令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隐忍的惊呼,赶紧摸索着摁亮了手边的台灯。
没停电啊?怎么会这样,该不会是中了病毒吧。医生秀气的眉尖蹙成焦急的符号,慌忙敲打了几下键盘。
没有反应。
要查的东西还没有查完,想了一想,她顺手拿起电话拨给物业管理,还是看看有没有电脑维修人员可以来帮个手。
对方的回答令她有一些灰心:“大半夜的,现在没有专业的电脑维修工程师值班啊。”
叹了口气,正想无奈地说声“算了谢谢”,对方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哎,息小姐,我们物管倒是有个同事平时挺懂玩电脑的,要不让他上来给看看?”
“那……好吧。”她犹豫了一下,说了声“谢谢”,放下了电话。
似乎有点不放心,朝外面轻叫了一声:“小英”
“我在!”夸张的女声响起,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和抱怨:“我说息小姐,今天可不可以先放我下班啊,一天之内要查完之前所有关于梦境的病人资料,晚上还有台风,会死人的哎!”
息红泪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好啦,等下一起走,我送你回家。”
“真的哦!那可得快点,都挂风球了……”
息红泪心不在焉地听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Pm2:6。
那个维修工,怎么还不上来……
眼光扫过桌面上一堆打开的书,最上面的一本,不用看,她也知道是那本《中国巫术与催眠的神秘力量》。几千页的老书,已经被翻出重重折皱,
她的手抚了上去,陷入沉思。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当然知道在自己的意识世界之外,还有一个黑暗的,无声的,广大的的潜意识世界,那里藏着一个更加真实的自己。而这个自己,也许连自己都不能接受。
而那两个让人坐卧不安的男人却不只是这样,他们的梦里,不仅仅只是一点烛光,如果燃起足够大的火焰,他们是不是能发现,那个表面之后无比黑暗和辽阔的世界……
那两个人,近一周都没有来过,难道,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已经查觉了?……
“笃!笃!笃!”
被敲门声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张圆圆胖胖,堆着满脸灿笑的脸孔出现在她眼中――
定了定心神,礼貌地一笑:“是来帮忙修理电脑的么?拜托,这里。”
微微侧开身,修理工充满汗味的身体与她擦身而过。她皱了一下眉,美丽的眼里迅速飘过一丝阴翳。
Pm22:7
手肘支在膝盖上,戚少商撑着额头坐在白色长廊转角的长椅上。
几个便衣的警员匆匆地走了过来,站到他面前:“戚Sir,一号楼那边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异动。”
戚少商“唔”了一声,闭着眼睛点头:“继续等。”
穆鸠平撇了撇嘴:“上午的事……他们已经打草惊蛇了,会来么?”
戚少商抬起眼角:“小阮那边怎么样?”
“都按你的吩咐做了,对外宣称码头枪击袭警案的目击证人已在康复中,很快就可以配合警方提供证词缉捕疑犯了”
戚少商正要说什么,手机在口袋里猛烈地振动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
一串熟悉的号码倏忽跃进了眼帘呵目光里闪过一束灼人的明亮,他嘴角一勾,把手机举到耳边:“Hi!在哪里?”
顾惜朝的声音淹没在人声车声依旧喧嚣的香港的夜,却仍带着特有的清冷和淡定,在戚少商听来,还另有着一层难喻的魅惑意味:“刚开车路过梳利士道,想起你说过那儿的奶茶和鱼旦面是香港第一,到底是哪家啊?”
“鱼旦面?“戚少商再皱着眉也忍不住轻笑起来:“坚记啦,你自己吃了赶紧开车回去,今天晚上听说有台风……”
对面的人也在笑,“晚了,现在好像已经起风了。”
“鱼旦面?!”穆鸠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脑袋凑近前来,跺着脚大声喊:“阿头,让他带一点来,都好心益下D兄弟啦!我们守了大半夜,都没点福利的,要碗鱼旦面而已嘛!”
戚少商大为光火,一时又来不及捂他的嘴,咬牙切齿地朝他瞪了瞪眼,却听电话那头的人轻轻笑起来:“你这班兄弟还是挺可爱的。”
“厄,不好意思,别理他们!”戚少商有些讪讪。
“为香港警察服务一下是普通市民的荣幸。现在11点,十二点风起之前我应该能到,1碗鱼旦面配丝袜奶茶,够了吧。See you!”
戚少商一怔,那边已经挂了线。
怒气冲冲地抬头,一班臭小子正朝自己挤眉弄眼地做鬼脸。妈的,正经做事又不见这么落力,咩世道啊。
Pm23:
风渐渐地猛烈起来。
八号风球下脆弱的香港让人不安。灰色的大雨散发着阴冷的水气,黑色Cayenne在水里疾驶过来,竟像在大风里翻飞的灰烬。
车还没停稳一帮小子就冲了上去,七手八脚把宵夜拎出来,穆鸠平见到是顾惜朝,怔了一下,终于还是咧了咧嘴,算打了个招呼。自从他看见这个他一见就不喜欢的人那么奋不顾身的去救他老大,对他怎么就有了几分和善起来。
雨确实很大,只这几步路,就已浑身透湿。戚少商一见也忍不住轻声埋怨,“为几碗面怎么值得这么大雨跑来跑去。”
“没事。我正好也顺便参观香港警察的工作环境。”顾惜朝温文尔雅的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上,有几分稚气。戚少商忍不住就笑,伸手就去拂开。
耳边传来“噗”的一声喷茶。顾惜朝不禁微红了脸,不露痕迹的侧头走到窗边。戚少商回瞪过去,却是老八正看到外星人似的瞪着他们,在一旁涨红了脸捏着脖子直哽咽。
奶茶香在走廊里弥漫着,连守在病房里的两个警察都在门边探头探脑,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不守在里面跑出来干咩,平时也不见你们这么馋。”
“老大,证人都已经睡到火星上去了,让咱们出来暖暖胃再进去守吧。”
微开的房门后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顾惜朝慵懒地倚在走廊窗前,手指在窗棂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好大的风。”
“是啊,这么大风,哪个鬼会摸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啊,不怕吹翻了去。”
戚少商无奈地摇头,“好啦,你们几个吃完后就马上回去,小心一点。”他想了一下,回头对顾惜朝笑,“风球已经挂起来了,你今晚别回去了,我带你去休息室将就一下吧。”
“怎么了戚督察,怕我防碍你们?说不定打起来我还能帮你一把。”顾惜朝眨眨眼,亮如星光,唇边一抹笑却依旧清浅。戚少商看在眼里,竟觉得心里微微的心疼起来,他低头笑了一下,把烟头碾灭,“得了吧射击高手,打靶跟打人可不一样。”
“………”
穆鸠平看着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消失在走廊上,不知怎的,突然脖后暴凉了一下,忍不住就把衣领竖了起来。妈的,台风就台风,还下什么雨,空气冷得跟冻住了似的。
“喂,你们快点吃,呆会来查房的医生看到又要骂了。”
Pm23:58
病房里很静,静得似乎连呼吸和心跳声都消弭了。
除了床头仪器上的红色信号灯间或的闪烁,里面就只剩下一片死一样的寂灭。
是的,死。死其实不难,让一个人死也很简单,就像现在这样,站着,平举手臂,轻轻一扣,经过消声器过滤的“噗”一声微响――
Game over。一切结束。
甚至还来不及附赠一声叹息或是默哀的表情。
黄金鳞眯起眼睛,朝着被卧下那个蜷曲的人形做出一个无声的嘴形:Good Bye!
话说这身白大褂穿在身上感觉还不错,可惜Gavin没看见,唉――他一歪头,吐掉了口中的口香糖,顺便扣下了扳机――
子弹射出的瞬间他又感到枪筒的震动,他简直爱死这种感觉,Desert Eagle,沙漠之鹰,特有的金属枪壳有着良好的触感,在黑暗中闪烁着磷磷的光辉――又一桩毫无技术含量的谋杀。
――Wait!这声音,这反应……不对!
Shit!!他一僵,全身的毛孔已骤然收缩,背后寒飕飕的冷意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
不用回头,他已知道身后正对着他的是什么,甚至那个人的声音,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放低支枪。”戚少商语调冰冷。
背对着他的男人顺从地慢慢弯腰,将手枪轻轻放在地上,举手过头顶,皱皱鼻子,以一个夸张的姿势悠悠转过了身体。
这张面孔这张面孔……似曾相识……戚少商一个激灵,努力地回忆着,似乎有班驳零落的影象穿越了无垠的时空,化做巨大的黑幕,无可抗拒地将人吞噬……
刀光剑影…枪声暴烈……杀戮,死亡,鲜血……不,不,眼前这个男人,他是杀死了自己那么多手足弟兄的凶手!
戚少商抬臂,双手紧紧握住了枪身,踏出两步,枪口抵上了男人的额角:“你终于来了。”
黄金鳞吁了口气,紧贴着那黑洞洞冷森森的枪口,眉目里挑起一丝怨毒的冷然:“No,不只是我,是我们。”
细长的眼睛里迅速掠过蔑然,戚少商一惊,就听到了一声低沉而模糊的轻喝:“放下枪!”
――听不清音色的英文……
心猛地一跳,又瞬间沉到谷底――余光扫,一个脸色苍白的警员高举双手站在门口,那瑟瑟发抖的身体后面,想必正顶着一柄冰冷的手枪。持枪的人隐在他背后,走廊上的灯被关掉了,黑暗罩住了一切。
“真不好意思――只能说,强将手下多弱兵。你的几个得力手下略施小计就被调开了,剩下那几个守门口的虾兵蟹将简直不堪一击啊――”黄金鳞微微扭过脖子,闪烁的目光像一道蜿蜒迷离的黑色暗流,流淌过戚少商凝固的脸庞:“So,现在可以不再用你的枪指住我的头了吗?”
心脏空空地跳动着,戚少商慢慢放低了手臂,枪口却依然指住他的背心:“放人!”
“各取所需,乐意效劳。”黄金鳞嘲弄地舔了舔嘴唇,摊开双手,夸张地扭着步伐朝门外走去。
菁也心里咒骂一声,戚少商咬得下唇快流出血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沉声追问了一句:“那天码头的事,就是你们两个做的?”
黄金鳞顿了顿脚步,在门边转过身来,诡谲地一笑:“你猜呢?”
他说罢身形一闪,连同影子在内,带着磔磔的笑声消失在门侧。
戚少商拔足追了几步,走廊尽头,另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已经闪过了折角,黄金鳞却蓦地站定,那个警员被他拽过来扯在手里,远远对戚少商作了个鬼脸:“忘了告诉你,杀手和警察不一样,不用讲道义,更不会守信用。”
“不!”一声嘶吼,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几乎不可耳闻的子弹轻吟。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血炸裂,生命在无声无息中到达终点。
戚少商紧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却无论如何无法令呼啸着的子弹穿越同事的躯体射向凶手的胸膛!
“Well done!”杀手尖笑一声,已飞速地消失在长廊尽头。
戚少商飞扑过去,那张年轻而毫无生气的脸已因恐惧而紧缩成了一团。他低着头紧紧地握着拳,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天,怎么会这样。”穆鸠平惊呼一声,简直不敢自己的眼睛,天知道他们被那个该死的小护士吆喝着去倒掉宵夜的垃圾,才这么几分钟时间……
“老八,整幢大楼封锁好没有?”戚少商站起来,微弱灯光照着他的脸,像一头受了伤要择人而噬的狮子,穆鸠平竟有点不敢对视,“按你的计划外围已经全部安排了,只要在这楼里就跑不出去。”
“追。”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的声音,带着沉沉杀气,“通知兄弟们,嫌犯带有杀伤性武器,可以就地击毙。”
●19
SIG-SAUER系列特制的矩形消声器真是美妙,那种动听的穿破声让死亡都会变成一支温柔的夜曲。
他忍不住地得意,将手中的枪插进口袋,顺便尖声吹了个口哨:哈,不错,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惜,Gavin,如果是你和我一起玩,这个游戏会更加精彩。
前面奔跑的人停了下来,一头褐发在黑暗里如丛生的杂草,“Gavin怎么会看错了方位?现在怎么办,还要不要找那个证人?”
脚步声急速而有序,越来越清晰,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不对,一号楼怎么一个病患都看不见?!下面那些持枪奔至的,听脚步应该是训练有素的特警队员!Shit!被包围了。
“那姓戚的臭小子,居然在这里设了一个局,我们中计了。”黄金鳞细长的眼睛闪过光芒,“按计划,撤。”
飞奔着接过了同伴递过来的背囊,黄金鳞迅速地转着念头:这是自己大意了?还是必然的巧合?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局面,所带的武器不多,医院的后园掩体也有限,似乎有点麻烦――
枪声呼啸,一枚子弹划着长长的轨道就在身后炸响。
黄金鳞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这些阴魂不散的条子,总是人海战术,粘上身就讨厌得甩不开――他一向是习惯站在高,用那支射程超远的重型狙击枪来对付他们――个弹夹、一夹1发,最远15米的射程,附加1倍光学瞄准镜,杀伤力惊人,一枪毙敌,要多爽有多爽!近身阻击,那一向Gavin的长项。
Gavin,顾惜朝――黄金鳞在奔跑途中突然想起这个熟悉又似陌生的中名文,心中一阵说不清的怅然,他曾经为此才去学中文,大概也明白了,惜朝,也就是惜取今朝的意思,中文的发音婉转低和,而名字的主人却是清冷刚绝。他从来无法揣测他的心思,就算是少年时代他用清朗的英文在伊顿公学的毕业典礼上吟诵圣天使时,他也分明瞧见那丝擒在嘴角的冷酷笑意。
纭―
一发子弹擦过耳际,黄金鳞惊得一矮身,回手反击时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哼,那个姓戚的警察追来了――
不能杀他吗?
――哦,亲爱的,真不幸,我改变主意了――
你永远是这样,没有人能猜中你的想法,准确判断,长于算计,盘算的对象甚至包括了你自己。多么令人胆寒啊。可如果,现在的局面真是你故意造成的话,那么,我很想知道,朝,这――
你要谁死?
纭
枪声密集起来,向前疾奔的两个人终究不得不伏低了身子,向侧边的一排石凳翻过去。
交换了一个眼神,黄金鳞伸手以最快的速度取出了那支经过改装的轻型MP5SD冲锋枪,虽然不是平常惯使的东西,不过好在这家伙除了单发和连发外,还装了点射装置――翻身,扭头,抬臂,直觉远比图象增强瞄准镜来得准确。
“噗!”“噗!”
――在滚动的同时就完成了两点射,只要是经过那只手改装的枪都有生命力,点的口径,钨合金芯条的弹头,就算不能完全穿透这些香港警察的劣质防弹衣,子弹的冲击力也足可在内层产生35寸以上的变形――
角度合适、射点准确,这样的冲击力撞击在主要器官上足以毙命――而这一点,对自己来说,并不太难。黄金鳞无声无息地咧了咧嘴:朝,如果这是你的考验,那么,面对这群菜鸟,死的可不一定是我。
借这个时机身边的同伴也已满发子弹上膛,一闪身,到了稍后侧的矮假山后屏息而立――少顷,AK PSG-1准确地喷出火舌。
压抑着的冲击声波,以亚音速射出的弹头――
不断地有追堵上来的警员被击倒,枪声更加密集起来,混杂着叫喊声、脚步声、间或的惨呼声,响彻在寂静的夜空。
黄金鳞隐在石凳后,扳着手指,心里还有轻轻哼唱:一、二、三、四……我的小警察,你怎么还不出来?快出来,让我无声的子弹唱着情歌,轻轻地击中你的心脏……
鬼火般的森冷在他阴翳的眸中一闪一闪:虽然这把枪不太衬手,但高手却一样能用射速很高的枪在连发状态下打单发点射――
“碰!” 一声清脆的枪响,靠近自己的石凳扶手被崩掉了一块三角形,碎裂的石片几乎溅进自己的眼睛――黄金鳞惊了一跳,一滴冷汗流进了眼角。
几乎没容得他多想,身侧的同伴低语了一句暗号,迅速地闪了出来,端起枪一阵激烈的扫射。
烟雾瞬间腾了起来。
既如此,别怪我胜之不武――黄金鳞哼了一声,举枪。这,他特别地瞄了一瞄。
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直觉和反应?那个戚少商,他居然能如此迅速地闪避了过去?!
不,还不止如此!几乎是难以想像的短暂瞬间,他一个翻滚,纵身跃了出来,在半空中右枪闪电般地交至左手,“啪啪啪”三发点射,从跳动的姿势,换枪的动作,到点射的位置,一气呵成的完美。
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内,完成了据枪、瞄准,并且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好……快……!!
身侧一声闷哼,血腥味随风飘进了鼻孔,ANDY受伤了! 黄金鳞觉得腹部的伤突然有了一种痉挛般的收缩。他头一有种直觉,今晚,自己和这个警察,真的只有一个人能看到明天的朝阳。
“分头走!”黄金鳞低吼一声,人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翻侧在地,几个漂亮的滚动,向假山旁边那条黑黝黝的小径掠去。 大多数情况下杀手都会这样做吧,丢下受伤的同伴自顾自的逃生,那个警察也一定会追来的。
一定。
身后响起轰爆声,很好,没有更多的脚步声,也许,他也和自己一样,希望有一场一比一的对决。
黄金鳞又习惯性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很久没有如此渴尝过鲜血的味道。
Gavin,他确实有和你接近的敏锐直觉和射击天才,作为一个好的对手,真是让人有点舍不得,不过现在,一切都将结束。
一切。
错乱的枪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身形的交错,在明明灭灭的黑暗中隐没。
身后是呼喝,扫射,躲闪,咒骂――密雨般的枪声与回音纠缠打斗,弹壳清脆的撞地声,金属被击中的当当铮鸣,墙壁被击中的啪啪爆裂――闷哼,惨呼,呻吟,喘息……有人在高喊:“停火,停火!”
火力渐渐薄弱,就像此时笼罩一切的暴雨狂风也不能持久,直到最后,一挺半自动步枪呛咳似地突突,突突,苟延残喘了最后几梭。
庭院里空气突然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风尾呼啸而过的声音。
轰的一声,火光燃了起来。
燃烧弹隔绝了通向园的小径,剩下两管黑洞洞的枪口,在各自的黑暗里,静静的要指向对方的额头。
不超过十五米,正好是一个可以决定生死的距离。
黄金鳞躲在园的岩石后,露牙森森一笑,突然扬声:“You know?对我的枪来说,这是保持它最大威力和弹道特性的最佳距离。”
戚少商冷冷地看着地上时隐时现的淡影:“是么。”
“而且我一直在数,你没有子弹了。”
“你也一样。”
有意思。黄金鳞沉默了一下,眯起了眼睛:“换一个弹夹,你最快的纪录是多少秒?”
“你很快就会知道。”
他们都是老手,换弹夹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戚少商在狂风中迅速盘算,比换弹夹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对于杀手之后的行动预测――一枪击出后,他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运动点在哪里,规律是向左还是向右,怎样捕捉到他的动作,怎样让他的防御出现破绽,怎样逼使他移动到自己设计好的下一个阻击点……
这是向这两个杀手学的,仓库里的一幕让他永生难忘,在那种计算下,每一个人都成了枪靶――一个超一流枪手的活动枪靶。
抛开警察身份,作为同样对射击有着酷爱的人,他得承认,那种枪法冷静酷烈得近乎完美。
他要打败这种完美。
黑暗中同时响起轻微的声音――
没有浪费丝毫时间,拇指轻轻一弹,满装十粒子弹的弹夹已被推入膛中――相信对方也是如此,但愿他还没有注意到一个致命的弱点:此时的他是顺风,杀手却是逆风,枪速必须受到影响――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杀手是向左?还是向右?
刚刚他的影子显示了他的姿式,单手执枪,另一只左手撑着他的腹部――他腹部有旧伤,那么惯性是――向右!
赢了。
手已经扬了起来,耳中却突然响起咯的一声轻响,眼角余光中瞄到后侧方窜出来的另一道黑影,戚少商大惊,想闪避已来不及,几乎出自本能,紧绷至极的大脑已让身体作出动作――
侧身,射击……
眼前恍过一头褐色的乱发,以及一张陌生的脸,浑身是血火,带着狠辣的嗜血的狂热――
杀手的眼神。
不是他。
戚少商在大喜之后又是一阵大悲。
他终于,看清了第二个杀手的样子。
不。是。他。
他,没有骗自己。
而,自己,将,死。
不知是因为面对死亡的疲倦,还是放下重负的喜悦,勾在扳机上的食指异常僵硬。用力。枪响,子弹自杀手的脖部穿过,戚少商觉得自己的食指简直象是已经折断了。
一声尖笑自背后响起,戚少商心里只来得及一声叹息。
“你输了。”假山上的杀手微笑着,异常满足的,扣动了扳机――
清脆的枪声让整片黑暗崩裂。
那个警察绝对想不到杀手之间还有这样的情义吧,ANDY至死都会掩护他,守护这个家族的血亲是他惟一的使命,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黄金鳞异常满意地,将冰冷的准星锁到十五米外那人的额上。
Game over。
叩动板机的瞬间,他突然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生和死就是这么简单,甚至不需要用脑子去思考,一瞬间,上帝就做出了抉择。
一道黄白相间的光芒从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激射出来――
那是特攻类穿甲弹的闪光。
纭
“叔叔,可不可以不要教惜朝用枪?”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天份的孩子,难道你怕他会超越你?”
“不是的,叔叔,我知道他会比我强。我只是有种直觉,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上。”
在老宅子细砖密密铺起来的楼梯上望下去,下面是长着桅子和柏树的庭院,男孩女孩轻轻的笑声传来,撞在石头上漾出回声,干邑酒在舌上涩涩地香。
一双冰凉的手抚在他的额上,“金鳞,以后你不要再叫他的中文名字。”
“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的宿命。”
身体因为外力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有人在暗夜里静静地注视着他――
是他吗?
黄金鳞很想动一下,却感到血液哗啦一下涌进了肺里,无法呼吸。他张开嘴想要说话,血却从嘴里喷了出来。努力望向黑暗中那一抹白影,指挥自己迟钝的眼睛寻找着那光亮――不行,黑暗已经渐渐蒙住了他的眼睛,这是死亡的感觉吗?他拼命眨眼,用尽全部毅力同黑暗搏斗,仿佛过了一百年之久,终于看到那张脸,仿佛穿过了千年万年,菲薄的嘴唇却依然紧抿着,忧郁而冷酷,一双薄冰般的黑色眼睛,迷般闪动。
他长得真好。真的。就像很久很久前,披卷长发瑟瑟青衣下,他一看到那双夜般沉的眼睛,就再也放不开。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挤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原来,是这样……
只一秒,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杀意便消失了,杀手从假石上倒了下来,胸前喷出血光。
戚少商怔怔的,看着阴影里那个一手执枪一手抚摩自己咽喉的男子。
他穿着白色衬衣,秀气,忧伤,伫立。大雨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看起来,孤单得像是一抹幽魂。
他救了他!他杀了那个杀手!下一刻戚少商象被电击一样,猛地跳起来。
“朝……”
持枪的手抖了一下,男子的视线离开地上的尸体,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是空茫茫的惶惑。
戚少商的眼光落到他手里的MP5上,那是警务人员的配枪,大概属于哪个被流弹击中的特警。该死,这么大的阵仗,他早该想到会惊动他。还是,那时的他,根本就以为他就是第二个杀手,所以有意无意间,他故意布了这个局?
某种又软又锐利的物体生生从心上割过,疼入骨子里――他竟然会不相信他。
他在重案组呆了这么多年,当然也知道第一开枪打中人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是自己的怀疑和猜忌,令眼前这双原来平静的眼眸里上演了一场巨大的虚弱和彷徨。
一阵狂风急急掠过,搅动起暗涌的忧伤。戚少商扑过去,猛地抱住那个手足俱在轻轻发抖的人。
暴风将歇,黎明即将到来,那最后的也是最的黑暗正在趁虚而入,在肌肤的,寒意,一寸一寸,蔓延,会合。
“没事了,没事了……” 戚少商轻轻拍着顾惜朝的后背,温柔地低声呢喃,“一切都结束了,我保证,一切。”
凌乱的场景,斑驳的枪火,乍现的血光,刻骨的悲情……
MP5轻轻落到地上,顾惜朝的手紧紧扣住戚少商的背,似乎还在微微发抖,于是戚少商的手臂就收得更紧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张沉静忧伤的脸上却慢慢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方才的虚弱和彷徨就象被谁一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个有些迟钝却又心满意足的微笑,就象是孩子玩得太累正迷迷糊糊往床上爬,温暖的被褥将要拥抱上来,马上就可以甜蜜睡着……
“阿头――”呼叫声脚步声都戛然而止。戚少商不理身边猛然凝结的空气,下巴贴着那人的下巴,鼻尖抵着那人的鼻尖,额头贴着那人的额头:
“我爱你。”
我,爱,你。 这几个字,连同随即而来的吻的低吟,纵身跃入即将消失的沉沉黑暗。
“不准过去,那边是现场。走开走开,该干嘛干嘛去。妈的,还在刮风下雨,老天爷是不是疯了……”
“总部总部,猎鹰行动已经收网,两个杀手均被击毙……”
“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什么救护车,这不就是医院嘛。”
“快点,把受伤的兄弟抬进去……”
……
身边一切杂音都已远去,一切猜忌都将忘怀和抛却,就这样,紧紧相拥。
无数个隐约的夜晚,念及的疏离名字,还有隐在其后的那些扣破了梦境的惊心动魄的画面……
――都即将远离。
布满秘密的细节,有关前世的记忆,就让它们在心中独自盛又慢慢凋零。
以后每一个清冷的早晨,温暖的午后,诗意的黄昏,我们可以相拥沉睡在同一场温柔的梦里,那里有飘落的大雪,尖顶的城堡,明黄的灯光,清新的书页,食物诱人的甜香,还有一只憨厚的胖猫咪在我们紧扣的手边轻轻地打呼噜……
―――――――――俄是代表狞笑着向二人世界一路狂奔的分隔线――――――――
三天后。
“鉴证部的结论已经出来了,两个被击毙的疑犯所持有的枪支弹药,和重庆大厦枪杀案以及货运码头枪杀案所使用的枪械完全吻合,在他们的租住屋里也搜出医院门口爆炸案的证据,死者鲜冷二人牵涉到国际贩毒组织,所以才会被人买凶杀死,线索指向都已经非常明确了。”
戚少商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放上铁游夏的桌面,长长舒了口气:“这是卷宗和我的report,我想,可以结案了。”
铁游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辛苦了。虽然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但毕竟可以对广大市民有个交待了。
“老大,别说得这么夸张,上吃了亏这还不准备充足,我们这的防弹衣都是欧洲一流货,警方实际损伤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啊。”
“你懂什么,这是场面上必须交待的。”铁游夏白了他一眼,“这两个杀手出于欧洲一个古老的组织,国际刑警那边也正在准备剿灭这个组织,呆会你把相关资料传过去。”
“Yes Sir”戚少商举手行了礼:“另外,我这组还剩下的几单凶杀的case,我会继续调查。”
“你不是说想放大假么?” 戚少商眨了眨眼,一笑:“要的啦。不过一两个月以后吧,算我我事先申请罗。”
没办法,虽然一切已经明牛但按法律程序顾惜朝的护照还有大半个月才能拿到,而且他在香港枪会的教练合约还没满,虽然他说可以单方面立刻结束掉,但想到为他送命的老劳……
算了,再等等吧,反正雪堡和丹麦又不会飞!
铁游夏看了他那张自顾自一会神飞天外一会黯然神伤的脸,终于点了点头:“OK,没问题。你敢紧去把假放了再把魂给我收回来吧。”
“Thank you,Sir!”
“对了”铁游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了一句:“你留心一下你那组刚来的那个小师妹,最近状态好象不太对劲。”
“小阮?”戚少商怔了一下。 举手行礼后关门出来,想一想确实这几天蛮少看到阮明正的。其实,他再迟钝也知道阮明正对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医院里自己和顾惜朝那一幕,看到的人虽不多,但经过绘声绘影的八卦风传,对她刺激应该不小吧。
想到老八大瞪的又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眼睛,以及事后苦口婆心又不知道从何下手的表情,他忍不住有点想笑。这样的半公开,也好吧。周围几个兄弟的眼神也从开始的古怪到现在慢慢恢复常态,毕竟,香港是一个开放的社会,性取向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连顶头上司铁SIR都能不动声色,戚少商伸了个懒腰,咧开嘴苦笑了一下。不过今年特区荣誉警察的头衔,怕是跟自己无缘呐。
“老八,小阮呢?”
“不知道,这几天一个个神出鬼没的。”
“哦,那等她回来你叫她把这个案件的资料汇总一下给国际刑警传过去。”戚少商最后睨了资料一眼,正看到那个名叫黄金鳞的杀手,照片上,死去的僵硬的脸上,偏偏冻结着一个诡异笑容――
他打了个寒颤,想起他在病房里初见的一刻惊悸,难道他也是在梦里见过的人?他又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不过,那个梦,好像最近都没有做过了。
算了,不是说了不再去想这个梦了嘛。戚少商猛地敲了自己一记,在穆鸠平莫名其妙的瞪视下,有点脸红的拿起椅背的外套,“我出去一下。”
“阿头,这么早你又去哪里啊,神出鬼没也包括你啊……”
警局出来几条街后,巷陌,隐着几家咖啡馆。脚步匆匆的香港人,买了一杯咖啡就急急离去,奔赴前程,奔赴欲望,很少会有人会坐下来,在香醇里品尝一份秋的清凉。
推开门,远远地看过去,角落里顾惜朝白衣闲适,正在侧头跟女侍员说话,风度迷人,细细的手指上勾着杯干邑,贫血似的苍白着。
这么早就喝酒?戚少商摇摇头,不管怎么说,顾惜朝这样的人与香港这个城市真是一种反衬。他身上有一种孤芳自赏的惬意和沉静,和这个连树都筋疲力尽的城市十分不相衬。
“你来了。”
“嗯,久等了,临走时头儿把我揪去做报告。”
“没关系,我帮你叫了煎蛋和咖啡。”
咖啡馆多少散发着让人想入非非的,浓烈的,微酸的,令人沉醉的暖香。沉寂的空间里只有邻桌的一对情侣,在喃喃说着什么,两只不同肤色的手在桌面上抵死缠绵。
碟机里放着西班牙歌曲,热烈而无赖。戚少商听着,觉得自己心里渐渐不安分起来。他慢慢握上对面那只有些凉的左手,微笑着,“其实――煎蛋,还是你做得好吃……”
啪,手无情地抽了出来,对面优美的唇角半弯,带着几分冷嘲,“当然,每天早上戚SIR死活都是要赖在床上的。”
“咦,某人还不是,每天晚上都说出门跑步,其实就是想躲过洗碗……”
“呵……”
“呵呵……”
煎蛋端了上来,银质的小刀切下来,暖洋洋的金黄流泻出来。
“对了,你房子找得怎么样?”
“经纪帮我在近郊找到了一间,老房子,不错,就是你上班比较麻烦。”
“你OK就好,不用考虑我的。不过在香港也呆不了多久了,为什么现在还要搬家这么麻烦啊?”
“难道你不回香港了?”
“啊――”懒洋洋的声音震了一下,手再无赖地缠上了另一支手,“朝,你真好……”
“放手。拜托,鸡皮都要掉一地了。”
“哦,正好,带回家小炒……”
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上面飘浮着一层淡淡的奶油味。玻璃窗很透明,看得见淡金色的阳光,和匆忙行走着的人群。天空微微发蓝,一些微风吹过,凤凰木的叶子像薄云一样,悉悉索索的飘落下来……
这个秋的早晨,世界实在美丽得过分。
●2、
除了磁带转动的嘶嘶声,房间里很静。目光直直的,两个人,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谁也不说话,不去打破这一刻微妙的平衡。
大概过了几分钟,她才伸出一只手,轻轻划了一划。那只手在这个半静止的空间里是种符号,让另一个人觉得多年前有个场景,和现在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命运和场景一起流传下来,并且被无限复制。
啪的一声,录音机被关上,温柔的女声响起,“很明显,这是你十年来刻意压抑出的结果――就像一个罐子,一旦你发现了不能控制或超出你想像之外的情绪,你就把它丢进罐子里头,然后盖上盖,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这种定期的自我清理意识,没有错。然尔,那个罐子的容量却不是无限的,总有一天会达到临界点。”
“那个药还管用吗。”
“现在吃药不是最好的办法,”她叹了口气,加重了手势,“解脱,你明白吗?现在你需要另一种发泄的方式来解脱。”
“不,”女子将下唇咬出一抹执拗的红,“医生,你只需要开药给我就行了。在你把我叫到这里来之前,我一直都做得很好。”
她静静凝视了她半刻,“抱歉。”
“不。我很高兴能帮助你,只是,给我一点时间。”
“药我会开给你,不过你要注意量,这个药吃多了会产生幻觉。”
“我会注意。”
……
“左边D,左边啦,NO,再右边D……”
“纾
“搞错,个烂鬼沙发咩做嘎,甘重手!”
“死八仔,你搞咩啊,左右都分不清楚。”戚少商一个箭步冲上去,围着左看看右看看,还用手抚摸了半天,才吁了一口气,两个分明的酒窝立刻跳了出来,
“还好还好,没破。”
“沙发没破我的脚可破了啊,阿头,我真是服了你了,叫一帮兄弟来给人搬家,搬家公司都免了,你可是我们堂堂的警界模范啊,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英明神武见月月圆见开的警界奇苑戚少商,还在拼命磨蹭那沙发扶手,连头也没抬,“行了行了,晚上请你们饮酒。”
“要请也是我请。”
声音含了笑意,冰冷疏离就少了一点,温暖就多了一点,穆老八的脸却一下塌了下来。什么人啊,走路声音都没有,老是突然出现在人家背后,吓死人呐。
他回头看了一眼,就呆了一呆,有时候他都不得不佩服顾惜朝,不管何时何地,这人都是那么一尘不染的漂亮,而他们现在明明站在灰尘满天的屋子里。
阿。
又是绲囊簧。
戚少商马上就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不,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守财奴一样扑了过去,“天呐,你们几个臭小子给我轻一点,知不知道这柜子他妈的多贵啊……”
穆鸠平忍不住伸头看了一眼。看不出多贵,但柜子确实很老旧了,一排衣服工整地吊在里面,统统是白色的衬衣,开司米的毛衣,浅淡的风衣,藏青色的仔裤。还有些东西,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不过他倒认得那种发红的褐色木料,桃木,老香港人用来压邪的,没想到这国外回来的香蕉人还挺识货的啊……
“喂,八仔,站着干嘛,外面车上还有,去搬啊。”戚少商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头儿真是的,吃兴奋剂了这几天。
戚少商确实很兴奋,看着四五个兄弟唉了半天才抬进来的东西,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呼的抽了口气,“我的天,这么大的铜柱床是从什么地方买的?”
“只要有钱,香港什么买不到。”
戚少商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不得不承认顾惜朝是他有生以来所认识的人里最让他惊吓的。
他还记得刚来的时候这老屋是什么样子。幽暗的起居室,老式的沙发,旧了的缎子,厚厚的旧书。一架钢琴在暗影里伏着,像一只正在做噩梦的天鹅。
细长的窄窗下,是下着雨的维港,看上去有一点阴郁,有一点冷漠,还有一点森严。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不对,连站在门口的顾惜朝身上都好像带了一股阴郁的气息。
忍了忍,他没说话,心说只要那个人喜欢就好。
然后,就是顾惜朝拉着他上天入地的大采购
至今他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怎么这么会钱,从床开始,墙纸、灯、地毯、窗帘、杂物,全是最好的最贵的最雅致的,一张仿法国十七世纪式的绒椅子六万五千块,戚少商还能不置信的看他一眼。直到后来古董水晶灯,银餐具,波斯地毯,手制床罩,老式桃木柜,种种奇奇怪怪的货色一堆堆地被送到新居,戚少商索性连不可思议的眼神都省下。
真正见识了这个人的洁癖到了什么程度,纯色的衬衣睡袍毛巾一打打的买,全是HERMES的白色和burberrys的格子,不管实际不实际,有用没有用。那个人甚至没有用支票,现款一叠叠塞在口袋中,看中就买绝不犹豫。穿一条牛仔裤一件白T恤,自己动手刷墙。
事实上,他居然忘了顾惜朝的资料上写着他是学艺术的,而钱也确实是个好东西。只半月不到,他已经快不认识这个地方。半人高的座钟,像床一样宽的沙发,还有种种先前看来奇奇怪怪的器物,现在都呆在最合适的地方,说不出的舒适趣雅。到都是净色,惟有所有的瓷器是白中带着一点冰屑般的骨蓝。
“一个下午买碟可以掉两万,怎么办到的?”啧啧有声的随手拿起一张,居然就是自己遍寻不着的一张《Cross Over》白金版,戚少商觉得自己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嘿嘿,惜朝,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人包养了……”
顾惜朝怔了一下,半响,终于忍不住,仰头笑出了声。他的脸侧向一边,四十五度角,笑得很肆意的灿烂。
是为了他。戚少商怔怔地想。原来,他大笑起来,可以这么好看。
眼前这个人,在这个杂乱的都市停留下来,一切从头开始。原是,为了他念及此他就觉得莫名的感动和伤怀,把头伸到那人脖旁,轻轻蹭了一下,果然那白的脖子就立刻起了一层绯红,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喂,有钱人,你可要负责到底,不能始乱终弃啊……”
上下两层搭着园的老洋房,静静伫立在这条马路的尽头。大概是哪个殖民高官留下来的洋房,还留着神秘的哥特式长窗,以一种摇摇欲坠的伤情的样子,刻着几个世纪前翡冷翠式明亮而旖旎的纹。
穆鸠平站在货车前东挑西拣,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窗外的阳光像刀片一样明晃晃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树叶也像刀片一样明晃晃的。风轻轻轻地摇着枝干,树叶成片掉下来。他突然想起,刚才他站在室内,却听不到一丁点树叶飘落的声音。
除了他们几个哼哼唧唧抬东西的声音,寂寞,就像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将人捂住。
“怎么找这么个阴气重的房子,连路名都叫什么日落大道,不吉利……”穆鸠平嘟啷了一声,走进去,却看到戚少商正跟倚在门上的顾惜朝说话。两人靠得很近,不知在说什么,笑得像两个大孩子。
就像香烟的气味会附在发丝衣物上一样,对于香港重案组成员穆鸠平那相对简单的大脑而言,十几年来关于戚少商的所有快乐表情都不如这个夕阳下的笑脸来得明亮,并且带着些微的茫然不知。
Tonight。
今晚无眠。
顾惜朝四周看了一下,觉得这个酒吧莫名眼熟。眼前一帮正义之师警界之光正拉开场子猜拳喝酒好不热闹,连他也被拉着硬灌了几杯。
从来就不是喜爱热闹的人,只是这段日子被戚少商拉着,跟一群人锵锵锵到东,锵锵锵到西,原本安静的生活一下热闹起来。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以后若没热闹可凑,不知道会不会觉得闷。
就是这样的过程吧,慢慢浸入日常生活,悄悄填补感情空缺,不知不觉生活融到了一起。
这种依赖让他警醒,然尔,堕落总是快乐。
旁边的戚少商正喝下今晚不知道第几杯威士忌。这人喝酒一向很爽快,以为自己真有千斤的量,看得他忍不住低笑。虽然是警察,戚少商身上却带着温暖而阳刚,懒散但决绝的江湖义气。
有时候他觉得很碍眼,有时倒也让他觉得温暖。
一双手像猫爪子一样扯他袖子,“诶,惜朝,你知道吗?这儿是我们的根据地哩,以前我常跟卷哥来这儿喝酒的,老在这儿丢东西……”
“还喝,你都大舌头了。”他忍住笑,避开他的九现猫爪,突然想到上自己好像就是在这里,拾到了不知谁丢在这里的诊所卡片。然后,在那个烈日炎炎后午后遇到了戚少商。
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他靠在沙发后枕上,昏昏沉沉地想,好久没做那个梦了,最后一在那梦里,他站在一个洞穴的石门前。那是个什么地方?印象中全无踪迹,却又让他莫名的发凉。好像,那里面藏一件让他很伤心,很无望,很痛苦的东西。
还有――晚晴。梦里那飞蓬出来的血光,究竟是谁杀了她?自从到了香港,被太多的事情牵拌,他几乎没能再追寻下去。是不是,应该再去找那个医生?想到那双明若秋水又隐隐带点诡密的眼睛,他无端端觉得心底一悸。
还是,什么事也不要再想,真正的重新开始?眼前的一切,如此平定喜乐……他慢慢伸出手去,桌上的几点蜡光,为他的手掌边缘镀上一圈金灿灿的绒光,仿佛神迹。少年时代,那个负责训练他们的组织里的老杀手,就常赞扬这双手,说它纤细而有力,修长而柔韧,是一双真正适合握枪的手。
过了几年,他就用这双手结束了他的生命。环绕他们整个少年时代的恶梦般的心脏,如今泡在密西西比河的某个实验室里,也不过是颗纤维化了的,枯萎的,血管密布的,老年人的心脏。没有恶毒的眼和恐怖的牙,只余蛇皮的冷酷。软得,没得杀伤力。
他在淡淡蜡火下审视着自己的手,带着点认真的茫然。冷不妨下一刻却被另一双手握住。戚少商仍然在大声地说话,但是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他静静地握着他的手,渐渐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柔和。
隔着数人,隔着一张桌子,隔着碧落红尘轮回万里,静静地相握――他的眼睛在酒和烛光里明亮地闪烁……
Am7:
震~~
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戚少商一把掏出枕头底下那个只会震不会响的新闹钟摁停。
吁……好彩,没有吵醒身边的人。
他伸身稍微掀了掀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侧过脑袋,忍不住又凝神看住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鹅黄色的晨光柔和地铺在顾惜朝脸上――
这人,他先天性地带着一股气息,有些古旧沉郁,有些颓废阴柔。可是,当这线阳光参与到这股气息之中后,一切就发生了变化――光线里渐清晰的两颊上泛着金色的细微绒毛,若有若无地,还带着一丝化不去的稚气。
随意搭在椅上的衣服,散落在床前地上的凌乱被褥,还有睡得甜蜜无知觉的男人。这些都无端端让他感到怜惜,还有一些身体本能的冲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俯首噙住了那对柔软的嘴唇,同时敏捷地单手捉住了一只惊醒后下意识反抗的拳头。
“唔……放开……没……刷牙……”喉间嗔怒的低吼泯灭在长久的吻里,慢慢变成缠绵的低吟。
……
良久,戚少商才松开一再索取和探求的唇齿,一脸苦相地啄了啄怀中人的耳垂:“怎么办,我不想回去上班了。”
唇舌间仍然停留着一阵淡淡的莲般的香味,和类似山林雨后的幽雅恬静的气息。
“那你去拿电话来,我要向你上司投诉,有香港警察怠工。”
戚少商扑哧一笑,在那人光洁的额头上“啪”亲了一大口,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算你狠!”
am1:2
戚少商看了后视镜里的阮明正一眼,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头:“小阮,你最近精神状态都不大好,是不是压力太大?要不放你几天假休息一下?”
“不,不用。”阮明正一惊,又迅速低下了头:“我没事,就是睡得不太好。”
“你――”戚少商摇头,正要说什么,对讲机忽然有了信号,里面传来的声音很急促:
“戚Sri,线人的报料有问题,那单毒品交易好象临时取消了,只有两个小马仔出现,抓到一个,另一个跳窗跑了,正往你那条街过去――”
“看到了!”话音未落,戚少商已经迅速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前方二十多米远的横街上,一个仓皇奔跑的瘦小身影正飞速地掠过他的眼帘。
阮明正微微地迟滞了一下,也紧跟着跳下车追了上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离目标的距离正不断缩近。
抓这种小喽罗不是什么千难万难的事情,唯一有点麻烦的是,穿过这条内街,就会冲出外面车水马龙的商业街道,那里人潮汹涌,追捕起来免不了要多费些功夫。
戚少商抿了抿唇角,听到身后熟悉的奔跑声慢慢跟了上来,心里骤地一缩:今天一出差馆就觉得小阮的脸色不对劲,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有一种感觉,倒好象她比眼前这个左奔右突的小蛊惑仔更让自己焦虑和担心。
稍微分了一瞬的神,脚下就慢了些许,转眼已转过了街口,人流扑面而来,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身边的人群像撞击到岩石上四射飞溅的潮汐碎浪,被冲撞得纷纷乱乱,各种各样的尖叫和惊呼声此起彼伏地炸响开来,可外围更多的人却瞪大眼睛向这边望过来,甚至挤过来――DIU,现在抓贼啊,真以为是拍电影咩?!
正仆街仔!戚少商的目光牢牢胶着在前方人群里隐现的那个背影身上,咬了咬牙,下意识地摸上了腰间的配枪。
1米、8米、5米……那个矮瘦的小马仔已经有明显的力竭,脚步开始凌乱,Good!没有太多的悬念,用不了两分钟,就可以从后面一把扯住他,把他摁倒在地上了。
不,慢着,那是――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小子突然转过了身,朝这边扬起了手,那手里的是……
心里条件反射地一惊,目光却已准确地判断出了具体的状况,瞬间提起又放下的心却在下一个刹那骤然绷紧――
小阮!
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已乍止,急促的喘息声伴随着她超离了理智的动作,混杂成一股疾风,一锤击中了戚少商的心脏。
“住手!”想也不想地回手就是用尽臂力的一个挥打,那被剧烈的撞击冲歪了角度的一双手,仍死死地握着刚刚拔出的手枪。
“砰!”
阮明正不顾一切扣下扳机的手指,已打出了一颗偏离了轨道,向头顶的天空呼啸而去的子弹。
“大家不要惊慌!”“我是警察!”“喂,喂,收到吗?我是戚少商……对!快……马上给我派人过来维持一下这里的秩序!……”焦躁中仍保持冷定的熟悉的声音,对讲机里嘈杂的应答,响彻在突然乍裂的人群里,混杂着四散的奔逃、惊恐的尖叫,互相侵压践踏的错乱脚步,在孩子们凄厉的哭声中达到濒临听觉极限的顶峰。
子弹不见了……
天,真是空的……
阮明正一动不动地,顺着自己僵硬着直指向天的手臂仰头看上去,似乎那弥漫着硝烟味道、飞旋着消失在虚空里的弹道轨迹,正碎成满空烟散尽的寂灭尘灰……
“你疯了!”
戚少商一把扣紧阮明正的手腕,狠狠地扯低,夺过了她手里的枪。这圆睁着的美丽眼睛,空洞茫然的表情,瑟瑟轻颤的肩头,此刻看在他眼里,都如此的不可原谅!
“那么近,你难道没有看清楚他拿的是一把玩具枪么?!这种闹市区,隔着这么多人你居然想也不想就开枪?!”戚少商重重喘息,严厉地低斥着。
“我……”
“会有你说的时候!”戚少商瞪着眼睛,看到她迷乱的眼神,心软了一下,口气却越发严肃:“下午你不用局里,给我回家呆着去!好好想想今天的事情你要怎么解释,过两天交report上来!”
pm22:37
人影交错、灯红酒绿的恍惚世界里,买醉,也许是最容易忘却痛苦的廉价手段之一。
她用力支撑起手肘,挥手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有他时春自生,无他时心不宁……那个人,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么?
那个男人……顾,惜,朝。他就有那么好吗?一,一的……
仰头,咕咚一口灌进一大口酒,燃烧的酒精和冰块的刺激令到胃部一阵痉挛,卡了卡脖子,把想要呕吐的强烈欲望生生又压了回去。
那样见鬼的粉红色镇静类药剂的效用,大概远不如这样的一杯金黄色液体来得直接。那么来吧,喝醉自己,也许那些莫名其妙、支离破碎的影像就可以从此不再魔鬼般阴魂不散。
控制不住,再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他……是与生俱来的宿命,还是噩梦般的诅咒,无论怎样努力,都摆脱不了他的影子,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全都会让自己发疯――甚至不能容许看他遇到任何可能潜藏的危险――就像今天那鬼使神差失去理智的一枪……自己,不顾一切,不顾一切……
冥冥中,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可怕的巨手,将自己紧紧攫住,迈向一个无底的渊。
――再也无法压抑的抽搐感猛然间涌到了喉咙,她捂着嘴,在周围那几个刚吃过瘪的男人的“虎视眈眈”里向洗手间奔去。
1分钟后,这几个男人最后一看到了这个寂寞而憔悴的女子。
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她,脚步略有些虚浮摇晃,最后仰脖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拿起了高脚凳上的红色风衣。
她披着红衣走出酒吧的背影,刺痛人目光的美,像一朵盛放的血莲,开在铺满尘埃的喧嚣里。
pm23:19
阮明正一个趔趄,无力地靠上路边的栏杆。
好困,好累,酒精的挥发速度远超出想像,头沉得抬不起来,眼皮上上下下地摩擦着,似乎一旦闭合就永远难以睁开。
晦涩的岁月,黑暗的罐子,溢满而盈的灰败记忆……
“妈咪,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这个爸爸了,可不可以?”
“傻女……”
“他每天都只会喝酒,只会打我们,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他死掉就最好了!”
冰凉的手掌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母亲绝望隐忍的哭泣在暗夜里流淌。
那个她从小就想他死掉的男人,因为吸毒藏毒和持械伤人而被判了2年监禁的男人,她一再发誓要永远把他从记忆里抹掉。
女孩的小手握成一个坚定的拳头:“妈咪,你别哭,等我长大了要做警察,把那个坏爸爸抓起来关到监狱里去!”
明黄的路灯洒落在那袭蹲伏在地的红衣上,偶尔经过的路人略带诧异的目光和不曾停留的脚步里,女子轻轻的抽泣渐不可闻,黑暗中栖息的沉睡之神张开它巨大的灰色羽翼,将一切包裹于中……
夜是如此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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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m21:2
“喂,是我。今晚我”
“又要值班是吧。”
“呃,sorry,临时有点变化,本来是另一个同事当班,但出了点小事情,我让她回去了,没办法,只好顶她的班……”
“Ok。你忙你的吧,我这边也刚结束教练课程。Anyway,自己小心点。”
“你自己回家也小心点。”戚少商捂住话筒,压低了声音:“想你。”
那边似乎轻笑了一声,电话随即被挂断。
…… 还是脸皮那么薄啊,有点依依不舍的,戚少商长舒了口气,伸个懒腰,走到窗边放下了帘子。
这间独立的值班宿舍不是很大,却摆放得很整齐,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柔软的单人床,此刻对疲倦万分的他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中断了因白天小阮的事情带来的忧虑和心神不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走过去,推开被子和衣躺了上去。
老八他们在隔壁房间忽高忽低的聊天说笑声若有若无地飘进耳朵,倒也不觉得十分吵闹刺耳,反像一支特别的“催眠曲”,扑扇着翅膀在空中旋转抑扬,很快就让人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呼呼的风沙。
来了,又来了。
不是结束了么?为什么,又会来到这个地方?
那些荒凉的野草地,那些荒芜的平原。
那些夹杂着麦穗粉末的白色芦……
他低下头,那面本该飞扬在风中的旗帜,现在残破的躺在脚下。
他挪开脚步,慢慢地蹲下去――终于看清了。
旗亭酒肆。
“大当家,你怎么能护着这个人。他,他……你为了他叛尽天下,红袍姐她死不瞑目啊呜呜呜……”
粗豪的哭声散在风里。往事像隆冬的飞雪,扑面而来,冷咧而迷茫,却什么又无法留下,只有几缕苍白的痕迹。在他的双鬓,如霜。
他咬着牙,狠心的回头,身后那双俊秀的眼睛,厉光一闪而没。
“红袍?呵,那是八寨主你杀死的,在下可不敢掠美。”
他轻轻一颤,“住口。”
置身事外,置若罔闻。他就是以这样无辜而死不悔改的姿态,让他愤怒不安。
青衫人微微一晒,负手不言。
从来没有一个人,冷笑起来的时候会像他那么傲慢。
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有那样一双清朗又可怕的眼睛……
手中寒铁突然嗡鸣,杀气从四面袭来。
撒傻谝幻。可o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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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唔――”
四周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浑身骨架几近散脱的疼痛让阮明正恢复了一些意识。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双眼被厚厚的布条蒙得严严实实,嘴上牢牢封贴的胶条令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手脚亦被绳索捆绑在椅子上,全身无法攒起半丝力气,只能软绵绵地垂着,沉重的头颅也垂向了一侧。
阮明正知道,自己被绑架了!作为一个警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现在的状况!她此刻和一只任人摆弄的羔羊已没有任何分别了。
那个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从酒吧出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又是什么地方?
她屏着呼吸,竭力平稳着自己跳动得快要冲出胸膛的心脏,努力地回忆,却发现头脑一片空白,暗暗的想要挣扎了一下,她马上发现一切都是徒劳――自己的身体竟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耳边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似乎很遥远的鼓风机的转动声,除此之外,她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奋力却无声的嘶喊。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只戴着纺织手套的手自后捏住了她的左手,下一个瞬间,一道冰冷的锋利划过了她的手腕!
轻微的几不可察的疼痛,却令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即时随之响起的,是什么滴到水泥地上的声音――是自己的血吧,清脆、响亮,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里变成一种震耳欲聋的嗡鸣,雷霆般敲击着她的耳膜。
“滴答、滴答、滴答……”
那是利刃划破皮肤和血脉后,死神和恶灵们嘶心裂肺的纵情歌唱。
“唔――”
她想要反抗,可发出细微的呜呜声连自己都听不分明,手脚好象已经不属于自己,连要稍微举一举这么简单的动作也无法达成。
不!不!!不!!!
随着手腕里那一点一滴的流逝,生命也正在一点一滴的消失,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头开始晕眩了,那是因为自己的血正在潺潺流淌着离开身体。
意识也开始逐渐涣散了么,越来越虚脱无力的身体,连带影响到思绪,脑细胞在一个一个坏死,神经已无法下达指令,死亡将临的时候,人的维生器官就是这样逐渐衰竭下去的吧……
是的,自己就快要死了。
心脏的跳动已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这一片空白的大脑是因为渐渐缺少血液的缘故。
“砰砰……砰砰……”
心脏现在偶尔才跳动一下,本能地挣扎着将仅剩的血液泵进动脉血管,然后,流出身体,滴到地上――
直至,完,全,干,涸……
……生命,是个多么沉重的枷锁,它让人失去原来的自我,迷失在命运营造的幻觉里,摆脱生命的束缚,便能获得永恒的自由了吧……身子这么轻,轻到可以飞起来,那些个飞舞的清脆歌声,那是谁在歌唱,为何如此熟悉,如此令人心悸……
“傻小子尿了床, 一更天尿湿了红罗被,二更天漫过了象牙床,三更天屋里成了江,一个老翁来撒网,大鱼打了三千六,小鱼捕了一箩筐……”
即将死去,即将解脱……
耳边似乎有清越的笑声,那么动听,又那么毒辣――
“戚少商,你还不魂飞魄散……”
是他?是他!
他又来了。他生生世世都不肯放过他们。
……大当家,快跑!
――你快跑啊!快……
色的窗帘隔断了光明和黑暗的更替,幽闭出一个密实得几近凝滞的空间,牢牢地守卫着隐秘的梦境,在挣扎和迷惘中陷。
急促的敲门声持续了很久,戚少商才从一片黑暗中醒觉。猛然坐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早已经凝成彻骨的冰凉,和着控制不住地突突跳动的神经,令到头疼欲裂。
门打开的刹那,穆鸠平很是吃了一大惊: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布满着从没见过的陌生神情,让他在一瞬间有些恍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上司――
无从知晓的情绪很快隐匿在苍白的容色下,戚少商朝外张望了一下,问他:“有事?”
“没事,”穆鸠平暗中舒了口气,摸了摸后脑勺:“问下你要不要一起出去饮茶。”
戚少商揉了揉眉心,转身走回房间,拉开窗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了,你们自己去吧,算我的。唔,帮我带份热咖啡。”
跟着走进来穆鸠平脸上笑成了一朵:“好啊,多谢老大!”
转身的时候余光一瞥,他又不禁轻声惊奇地叫了出来:“哗,今天的新晨报啊!老大你甘早就起来出去买报纸啦!我还以为你一直睡到现在呢――我就先拿出去看了啊。”
戚少商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了一僵,随即扭过了头,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穆鸠平自桌面上抄起那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当日晨报,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僵硬了:
“这报纸……啊,房间有谁进来过?”
“没啊,我一直在隔壁。哗,好彩,我差点不记得今天要去下注,这个黑旋风一赔十啊……”穆鸠平捧着报纸嚷嚷起来,转身就急急忙忙往外走,临到门口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补了一句:
“对了头儿,那个小阮不知道搞咩鬼,今天早上又没返工!”
“小阮……”戚少商看着穆鸠平的身影消失,心里突突跳了几下,莫名出现的早报被压了下去,疑虑和担忧又像涨潮的海水般慢慢淹没他的思绪。
低头想了一想,决定还是要亲自去看看这个下属。
阮明正的宿舍离警署不远,走路大概也就是15分钟的距离。
这个冰雪聪明的年轻女孩,是个优秀的警察和得力的下属,大家都对她寄予厚望,也非常照顾,但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来她的行为总出现的失常,却又无法判断缘由――这点正是令戚少商十分忧心忡忡的地方。
昨天或许是严厉了,但是要知道,她是警察,配枪是让她保卫市民的安全,而不能成为一种威胁。她昨天那样的情绪,确实太危险了。当然,他不是木头,自然也知道阮明正对自己的那份情愫,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无论自己如何真心实意地想要关心她帮助她,表达起来却多少有些尴尬。
或许作为一个上司来说,自己真的不够合格――戚少商皱着眉头,地叹了口气,伸手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和阮明正同住的室友,也是同一个警署的女同事,看到戚少商,略微怔愕了一下,把他让了进来。
“戚Sir,阿正昨晚上一整晚都没回来,打她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一边不安地搓着手,一边担忧地叙述。
“她最近经常这样么?”戚少商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段时间她状态很不好,变得怪怪的,也不爱说话了。以前她生活很规律,也从来不爱出去蒲的,最近开始出去喝酒,我也很担心她,怕她精神上出现什么问题。但她从来没有这样一晚不回来……”
戚少商已经在拨电话,那头却显示机主不在服务区,转到了留言信箱。
不详的预感像幽暗的水草,紧紧攫住了他的心:“那么,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女同事认真地想了一下,摇头:“问她有什么事她从来也不肯说,只说是睡眠不好工作压力比较大――哦,对了!”
她眼睛里一抹亮色忽然闪现:“她经常喜欢一个人坐在床上记日记,有时候写完了又会撕下来扔掉或烧掉――”
“日记?”戚少商抿紧了嘴唇:“你知道她把日记收在哪里么?”
“就放在抽屉里。”女同事迟疑了一下:“这个,看她的日记……不太好吧?”
“她现在可能已经出事了。我们需要寻找一些线索来帮助她。”戚少商看了她一眼:“你也是警察,应该明白的。”
女同事咬着嘴唇,低头思索了一下,走进房里取出了一本淡灰色封皮的日记本,交到戚少商手中。
果然,日记本里的字句留下的很少,厚厚的日记本被人为地撕掉了很多页。
戚少商迅速地翻看了一下,里面凌乱的词句并没有太多的牵连,似乎拼凑不出很完整的事件,只是那些似呐喊似呼救又像泣诉的压抑的挣扎,在寥寥可数的字里行间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来,仅是看着那些杂乱的书写笔画本身,就让人无端地升起一种窒息般的痛苦。
――直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所幸还完整地保留着。上面只有几个词,却整排整排地重复抄写着:
“戚少商”、“杀”、“快跑”
“快跑!快跑!快跑!
触目惊心的零乱笔锋,能够看得出写下它们的人,心里正遭受着多大的折磨,饱含着如何的痛苦。
最后一排笔法越发凌乱,勉强只能看清几个字。
“大当家!”
“顾惜朝……杀无赦!”
“啪”的一声,戚少商遽然合上了日记本。
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紧闭的浓密睫毛下剧烈震颤的眼仁,令一旁的女同事不由打了个大大寒噤:“戚Sir,小阮她……”
“这本东西我先带走。”戚少商猛然张开眼睛,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如果她回来或是跟你联络,请第一时间告诉我,谢谢!”
女同事愕然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风一般消失在楼梯口。
长街之上有蓬顶。
蓬顶之上有裙楼。
裙楼之上有大楼的阴影重重锁。
下午的阳光悠悠照射进来,经过了太多的楼与棚,像探监一样。但是,照射得很真心。
“阿旺,你个死仔,教你看摊你看报,养狗都唔熟性。”
“要四吨鲜肉,下个礼拜……”
“淑芳,卖完了我们到九如坊附近的得云饮茶。”
“新鲜白菜……”
“你个衰人放手,骗鬼吃豆腐咩…”
嘈杂的人声,倒有一大半听不太明白,顾惜朝一身素白,站在人流中间,颇有点茫然。挤来挤去的多是本地人和菲佣,稍有一点收入的中产人士,早不作兴逛什么菜场,连这些老式的露天菜市场,也随着大片旧区的重建,慢慢被楼房里的新式菜市所取代――鲜明分间,文化买卖,内置中央空调……所有的亚洲城市都一样,排除异已般,尽全力把旧世界铲除,创造一个人有我有,满眼雷同的华盛世来。
想起戚少商说起时嘴角一撇的不屑样,顾惜朝忍不住就微弯了唇角。戚少商属于那种难得的喜欢怀旧的年轻人。难怪他会喜欢德国,整个欧洲都有一种颓败且精致的破旧感,包括它的菜市场。
他不记得有没有告诉过戚少商,他在德国养了一只名叫耶稣的大丹狗,跟他一样喜欢去菜市场闲逛。欧洲的每一个大城小镇都会有传统的露天市场,喧闹的,动态的,活泼的,热闹的,充满活力的,最重要的是,它带来世俗生活的安全感。
香港的市场略微不同,泼豆般的中文更加刮辣鲜烈,一点点混乱里带一点点生猛的旺盛人气,直接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息,让他格外有一种踏踏实实生机勃勃活着的饱满感觉。无数新鲜香料蔬菜瓜果,红绿青黄紫,一样挨着一样叠叠砌砌阵容坚强,辛香的气息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戚少商洗碗很勤快,是因为他的厨艺实在稀松平常。除了煎双蛋和咸牛肉外就没见过他其他本事。那么,今天晚上是做醉鸡?鸡蛋茴香饺子?还有炫一炫他在内地才学会的一道醉鱼?想了一会,又飞快的笑了一下,这么勤于做菜,也不过是想看见戚少商每天晚上洗完碗后举着双手得意的一笑。
他一嘲笑他,那双修长的手就会壮硕而有力的缠绕上来,又浓又直的眉毛,总让他想起记忆里模糊的另一个影子。还有他的眼睛,那么清澈明亮,好像把他的前生今生都映照其中。
以至于他在梦里,那么的紧张――
吸了口气,顾惜朝在嘈杂的香港菜市皱着眉头反省,是不是因为想改变命运的妄想太过强烈,以至于他总是嗅得见,看得见,摸得见那个危险的场景,一旦戚少商不在身边,他一闭眼仿佛就能把一切重建――
很多年前的某一日,他穿着青色的宽袖古衫,站在那个长长的回廊上,墙角有一棵木天香。好像是很热的天气,月白色的细小朵开成一蓬一蓬,午后,香淡得让人倦怠。
阴暗的屋檐下,隐隐可见几个嚣张的大字。白-虎-堂。
他抬起头看着,眼睛微微地发酸。白虎堂,这个地方,不是应该随着那场泼天阴谋而倒塌了吗?为什么,他还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在这个,不见底的豪门大宅里,他的心,一下一下,激烈而盲目的,跳动得那么厉害。
一个人影从阴暗踱出来,瘦高,五绺长髯,气度不凡。“我知道你会想通的,”顿了一顿,他的声音让从阴暗的幽冥里飘了出来,不怀好意的诡谲。
“你本就是个人才。”
……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真的是前生吗?如果是,那他的前生一定过得很糟糕,现在想起来,还会那种隐隐不得志的悲凉。他记得梦里自己的眼睛,挣扎着,渴血着,像头落入重围的兽,一生都浸染了血迹,缀满了伤疤,也浸满了伤痛……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吓了一跳,又摇了摇头。这台最近才被迫添的手机,号码自然只有一个人知道。
打开,戚少商略有焦急的声音透过喧闹的市场传过来,“朝,你没事吧?”
“什么?我正在市场。怎么了?”
“哦,没事就好,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你自己要小心――呃,有时候就是面对警察你也要留个心眼。”
“……”
“喂,还在吗?”
“在。”
“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面对这个香港警察,我要怎么多留个心眼。”
“呵呵……晚上吃什么?”
“回来就知道。”
微笑着收了线,刚刚因梦境而来的悲伤失落渐渐消失,轻微的喜悦如同泉水成溪,慢慢的涨满……
整整一天。戚少商都在这样的不安和焦躁中度过。
阮明正的手机依然是不不服务区内的提示音,发动重案组的同事四寻找她的下落也未果。
她没有什么亲人,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不清楚她的去向。距她最后一联络朋友仍未超过2小时,不能以失踪立案,这样的联系中断也可能是她心情不好暂时逃离修整的方式――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件事远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连穆鸠平都觉得戚少商有点过分紧张了。
但那种无从言说的不详预感无时不刻不在煎熬着戚少商的心。
要怎么说?预感?直觉?梦境的阴影?死亡的先兆?这些东西谁会相信?!
当然希望自己是多虑,是杞人忧天,毕竟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死去了太多人,一切不都应该结束了么?
那么那份离奇出现在房间里的晨报,那本小阮的日记本……自己的名字,杀和死的字眼,那些藏的局促不安,无力的挣扎,小阮到底是知道些什么?想说些什么?她是不是也梦到了顾惜朝――对了,顾惜朝是自己梦里的人,小阮也是,那么……她为什么要写杀无赦?她会不会对他不利?
不会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警员,自己不也很快的从梦境中摆脱出来了么。
戚少商摇摇头,走出警署,尽可能把无数疑惑排掉。这做梦,是因为不在他身旁吧。他早已发现,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做梦,但从自表白的那夜后,顾惜朝再也没有谈过他的梦,戚少商再蠢也依稀明白,他不想谈。但现在,好像没办法了,牵连的人越来越多,或许应该说服惜朝好好谈谈。两个人的梦综合起来,也许可以知道在这场前世今生梦境现实的迷局里,到底还有怎样的迷题?
还有早上那份报纸,一想起来他就满身鸡皮,莫名的害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房间里?难道说,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出去过?还有另一个自己所不知道的自己的存在?
这是梦?还是一个真实?
车开得很快,今天的道路意外的畅顺无比,黑色Cayenne甩了一个弯,拐上了落日大道,金灿灿的日头还在前面挂着,坚持把最后的热烈和光明兜头兜面地扑洒下来,罩了他一肩。
这个时候,心里所有的恍惚疑惑都只停留在路的那头。
而这一头,已是可以收拾一切怅惘和不安,一个自己等待了很久,也许也等待了自己很久的港湾。平和而宁静,有热烈芬芳的夜的清香,有柔美月色下温暖的灯塔,明煦晨光下飘荡的轻舟。
只想马上回到那里,马上。因为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
很想带着满手泡沫捉住那个人的手,隔着滑溜溜的清香液体,手指和手指交缠的温度恰到好的温润,带有一点点情欲的温柔味道……
在那样的时候让人无法不期望永恒。
从车库出来的时候,戚少商忍不住走上落日大道站了一站。
这个偏远的住宅区整条路都在山上,可以看到海,两边都是独立的旧洋房,仅十来二十个单位,相隔很远,住的都是富足恋旧的老人,碰到有谁散步、放狗,都打招呼,气氛十分恬静。
远远的,正好接住了邻居的老人家递送过来的一个笑容,他回复过去两个的酒窝。
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写着什么,那个老人风清云淡却又意味长的笑容激起了自己心中一丝微微的波澜。
貌似顽强的镇定也许最终会被轻易出卖,通过笑容,或者眼神,掩藏和平复全凭各人口味,在于各人技法。
太阳总归是要落下去的。
这是秋的香港,不是永昼的芬兰。
“顾先生,你回来啦……”
被叫的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满脸折皱但绝对和善的脸。好像是隔壁的邻居,常跟老伴在清晨傍晚携手漫步,让人羡慕。他有点神思恍惚的,还了一个微笑,正想说话,突然眼前一闪――太阳下山了,最后一线金光自云层折射到落日大道,刹那间,似谁人洒下大把金粉,将整条路从头到尾染至金黄,灿烂得叫人不敢逼视。
措不及防间,任他见多识多,一时也瞠目结舌。
“很美吧。”老人柱着拐杖,停在了身边感谓,“每个月一号和十五号,只要天晴,都会有此奇景。”
“确实,美得像个奇迹。”
“我与老伴在此居住十数年,单每月等这一刻,已是乐不思蜀。”
天地间一片金芒,大约维持了二分钟,又刹那间消失无踪,整条大道恢复正常。
顾惜朝仍为方才一刻震荡,不觉叹息,“可惜不能长久。”
“生命在好不在长。”
他一怔,侧头看了一眼,年老的邻居也在微笑回望,“得快乐时且快乐,已经难得。”
他略为震荡,耳际微微发烫。两个男人住在一起虽不是什么打眼的事,但活到耄W的老人,总能看透一切。
他重下眼睛,不动声色的微笑。说得好,生命在好不在长。换一说法,就是人是不能对永恒抱太大希望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会越大。
生命中第一与人贴身相,那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时时两人会说出同一句话,又齐齐顿住,相视一笑。仿佛真有前世的记忆,像剥洋葱般,一层一层显现出来。
他快乐吗?
每晚洗碗时间,他在阳台上拉小提琴,屋里点着清幽的檀香,戚少商总是戴着湿漉漉泛着白沫的手套扑过来,说他用古典音乐折磨他的耳朵……
近三十岁的人,却还像个大孩子,周末引得成群小孩来园玩棒球,永无宁日。每周他都要负责为破损的窗户找一块染色玻璃,戚少商则负责打扫现场,待他回来阴险的用手指揩一揩窗户边沿,有灰,“一,二,三!”神勇无畏的戚督察只好憋着气从头开始……
偶尔早晨突然醒来,看到他专注而情意绵绵的眼光。戚督察难得老老实实的趴在他身边,不说话,也不动手动脚,只有沉默以对,有片刻的静默哀伤。
他快乐吗?无疑的。不知是否因为得来不易,故此更加眷恋柔软。
在荒凉的大峡谷,在渺无人烟的南美丛林,在冰天雪地的ALASKA……他已不能再忍受独自前行。
顾惜朝倾头想着,突然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两侧的凤凰木纷纷飘下叶子,落到他的头上肩上脚下――路过的人们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又何尝美得不像真实。
可不可以,不要前世今生,不要新仇旧怨?
黄昏入夜,四周事物开始暗与静,顾惜朝带了一份怅有所望的笑意,向大道尽头的房子看去。
有灯。唔,已经回来了吗?
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他有点无奈的拿出来――还是很不习惯这个东西,时时打扰到他。
暗蓝的屏幕显示有一条留言信息,却是陌生的号码――
除了戚少商,还有谁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他觉得自己的手指有点僵硬,晚秋的风吹拂在脸上,有点热有点凉……
老房子静静呆在沉下去的黄昏里。好像有谁在哭泣,很远很远的哭泣声,或许是从远街角传来。他在门前顿了一下,一双黑色的眼睛慢慢的醒过来,随着门锁轻微的咔嗒一声,眼里最后的半分惊恐也转成了一丝隐忍的惆怅。
进了门,还没来得及转身,戚少商的唇已铺天盖地的覆了下来。顾惜朝没有挣扎。他睁着眼睛,直直盯向对面,睫毛密密地,投下浓密的阴影。脸在白色的灯光下有些发青。
折角的墙上,挂着幅奥地利画家wassily kandinsky的名画,很著名的《吻》。画上正在接吻的女子,脸上红晕遍布,可她的手指在暗紧张而徒劳地扭曲着,像是已经不能坚持到下一分钟。
很久以前,他在维也纳看过这幅画的真品,但一直只顾着欣赏他们如沉睡般的姿态。此刻,手里提着新鲜的瓜果蔬菜,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腰向后折,以一个古怪的姿式,和一个男人接吻――对面墙上的复制品上,却突然发现了那个女子的手指。
苍白的,躲在暗的手指,痉挛着,充满了故事和惊悚的杀机。
“朝,十日后来港。晴。”
●(22)
“朝,就是这家吗?集残斋,好怪的名字。”
“陈老以修补古物在业内大大有名。”顾惜朝下车,淡淡一笑,“要不要喝杯咖啡再去医院?”
“好哇,反正周末,大把时间。”
还以为古董店都会摆成阴暗幽的格局,没想到这家店子设在华商业大道的底楼,铺子位置好又通透,四面大玻璃,陈年古物看得一清二楚,反有一种说不出的雅趣。
顾惜朝专门认识怪人。捧着香浓的热咖啡,戚少商有意无意的斜看过去,顾惜朝正跟那姓陈的甲老人研究一枚跋印。难得他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毛衣,站在古玩店里的,远远看去只觉得他身材修长,神色冷漠,配着四周的古物,越发神秘莫测。
他老是忘记那人的本行是东方艺术。哈,艺术,多么奢侈高贵的专业,戚少商耸了耸肩,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喜欢顾惜朝在射击场上的样子,敏捷,准确,不动声色的微笑,从不高声说话,双目却如鹰一样灵动,不知迷死多少女仔。可惜――
带着点恶意的心满意足,他抬腕看了下表,时间差不多了,放下咖啡杯正要告辞,却不知碰到了什么,茶几上的一堆卷轴哗啦掉到地上。
他吓了一跳,红着脸正要道歉,陈老宏亮的声音已经传过来,“没关系,是别人放在这里的绢画,一会让店员来收拾。”
远远的,顾惜朝的笑意十分含蓄,“又是绢画,这回是哪个古墓里的?”
“一个熟客拿来筹款子,说是代代相传的古物,我还没看。唉,若真有这么多古绢画,就不用苦苦跟大英博物馆争那几幅丝绸了。”
两个人说得客气,戚少商却也听出只是仿古的玩意,也不由一笑,拾起了最上面的一轴。原想放回原,不知怎么,心里轻微一动,不由自主就将画轴轻轻打开。
在最淡最淡的墨色里,干燥的绢布上分出细小的龟裂纹,一张沉静而典雅的脸孔慢慢隐现出来――
那是在如今的中国女子脸上再也见不到的精美神情。
戚少商凝视着那幅画,突然有一种昏眩――画上的女子仿佛自脖部喷薄出血光,溅了他一头一脸。
莫名恐惧紧紧抵住了喉咙,任他再镇定也不觉闷哼一声,一退就撞上了背后的博古架。
碰。瓷器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幻觉。再定睛一看,那幅画分明是好好的,画上的女子,微颦峨眉,一怀愁绪浓得化不开。
“怎么了?”
“啊,不好意思,陈老,摔坏了你的瓷器,多少钱,我赔。”戚少商脸阵青阵红,心里有点慌。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幻觉,真该死。
“没事,我这儿摆出来一大半东西都是假的呵呵。”老人跟他眨了眨眼睛,随意瞥了眼他手里的绢画,突然轻呼了一声,“Gavin,你看这质地……”
戚少商一怔,顾惜朝不知何时已紧紧盯着那幅画,面上神情如梦似幻。有点疑惑的,戚少商再扭头仔细看画卷,古代女子眉目含烟含愁,旁边还有一行小楷,“雪光映水成画卷,落照脉脉惜晚晴”。莫名不自在的,他移开目光,下一刻却发现,顾惜朝那双极其洁白修长的手指在轻微颤抖。
圣玛丽仁心院。
长长的绿荫路上,落叶飘飘荡荡地坠入尘埃,黑袍的修女静静走过,和蓝天白云一起倒映在小小湖泊里。
“鹅……鹅鹅……”
全身纹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精壮少年剃了一个古怪的光头,再加上绿蜻蜓一样油绿的病服,硬生生把那股子流氓气搞成了西瓜太郎。
目光里没有太多尘事印染的色彩,空洞到了极点,反变做不染纤尘的洁净。
没有记忆,没有回忆的人生,是不是会活得比较快乐?
“这小子,整天就知道说这句……喂喂,那边是湖,栽进去怕淹不死你……护工,护工在哪?”
戚少商手忙脚乱的把冯乱虎拎回来,那小子没头没脸的冲他一笑,扭过头又追上来的护工耗上了,“糖,给……给我……我……我……要……糖”
“真是,傻呆呆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这家教会主持的疗养院很好,交给他们你可以放心。”
“多亏你介绍,不管也进不来,”戚少商抬眼,看着天边流云,“虽然说事情过去了,但这小子没亲没故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顾惜朝淡淡应了一声,“其实他现在这样,比做古惑仔好……”话没说完,冯乱虎突然不知从哪草从里钻出来,乱糟糟的脑袋上顶着一蓬草,径直把手里融掉一半的糖棒往他怀里塞,“哥……哥哥,吃……吃糖。”
顾惜朝微微一笑,顺手理了一下他的乱发,眼神温柔,“你吃吧,哥哥不饿。”
“耶……鹅……鹅鹅,曲……曲……项……歌……歌”
“呵,学了这么久都没学会,”话说一半戛然而止,顾惜朝怔了一下,为刚刚一刹那的失神暗暗皱眉,戚少商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双眼仍然直直望着湖边的枯树。
“你在想什么?”
“我想,他这样,可能还真比较快乐。”顿了一顿,他转过头,“惜朝,我有一个同事,最近失踪了,我在她笔记上发现了很多凌乱的字句,像精神崩溃的样子,跟她以前给我的印象……很,不一样。”
“是吗?”顾惜朝看了他一眼,向后一仰,就势躺到草坪上,“或许,skeleton in the closet。”
“呃?什么?”
“没什么。”
他闭起眼睛,任阳光在他柔软的白毛衣上打出一个个淡青色的光圈。到底是在欧洲长大的人,哪怕是到了灰烟密布的香港,顾惜朝也从来不穿白以外的颜色。戚少商笑着,把几根草从他毛衣上弹开,却被顾惜朝轻轻拉住手指,“别管它,阳光好舒服,你也躺会。”
手指与手指纠缠,青草密密的刺着,有点酥麻。戚少商笑着,与他并排躺下来,食指微勾,在他掌心中,一点,一竖,再一点,半晌,顾惜朝才闭着眼轻笑一声,翻过手,与他十指交叠。脉脉温度传来。
草地散发着泥士的气息,头顶上的天空高而蓝。戚少商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心里有微微动容。这样一个美不胜收的人,默默地看着他,总会有一点甜蜜的惆怅慢慢涌出来,再后,静寥的感伤跟在甜蜜后面不期而至。就算是在最温暖的阳光下面,也会像竹笛一样,有着清越的忧伤。
“惜朝,你快乐吗?”
“为什么这么问?”
“有时候你晚上会睡得很不安稳,我怕……”
“不。我不是不快乐,只是――”睫毛颤了一下,顾惜朝仍闭着眼,只是相握的手微微加重了力度,“少商,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有了好便希望更好,有了爱就希望它永在。”
戚少商支起头,阳光下顾惜朝的皮肤白得接近透明,青色的血管在脖上轻微的跳。
不远教会的钟声悠悠传来。
让人温存的,痛苦的,彷徨的,欢喜而茫然不知所措的……除了信仰,还有爱。
他略微怜惜,正想说什么,兜里手机轰天响起来。有点无可奈何的摸出手机,下一刻,脸上已褪尽了所有的温柔和血色。
“惜朝,局里有事,我先走。”
“没事吧?”
戚少商迟疑了一下,不知是否把唇咬得太紧,以至声音有点支离破碎,“刚刚我说那个同事,有人发现了她尸体。”
生活总是出人意料。在你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无可再坏的时候,它居然还可以再坏下去。
命运本身,仿若谜团,料无可料。
顾惜朝仍然闭着眼。草温暖而枯黄,阳光很好,戚少商的体温还残留在他手掌上。
有人轻轻在拉扯他袖子,他笑了一声,“乱虎,别闹。”
“纭8纭…哥哥……你的枪,枪法…赞,好赞……”
慢慢地睁开眼睛,冯乱虎正举着不知哪里捡的一把玩具枪,对着他没头没脑的笑,“大……大佬……死,死……你的枪……枪……”
蓝衣护工赶过来,连拖带拉的缴下那把破枪,“唉,先生,不好意思,就这么一会没看着他。”
“没关系。”他坐起来,轻轻的叹了口气。
正午的阳光过于眩目,而不远的湖泊温柔得令人叹息。
“被害的时间大致推断是三天前的夜间。”
法医科的同事叹了口气,放下了遮盖在尸体上的白色罩单。
一阵剧烈的痉挛如涨潮般在胸臆间起落,戚少商捂着心口退开一步,又是一个飞速的旋身,“砰”的一声,一拳砸上了雪白的墙壁。
他一直隐隐预感着她会出现意外,但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突兀――最让人不可接受的是,关于阮明正的死因,刑警p法医p鉴识人员全都表现出疑惑:
她的身上、衣服上以及整个现场找寻不到可疑的指纹p毛发或者纤维,全身没有任何因锐物或外力造成的伤痕,除了手脚被捆绑过的痕迹外,只有左手手腕上有一道轻轻的擦痕,体内检测出超高的酒精反应,并混有一些药物反应,但也远远不足以让她丧命――唯一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因酒精中毒导致心脏衰竭而死。
现场拍回来的照片上显示,那是一个废弃已久的仓库,潮湿而阴暗,除了一台巨型的抽风机、三两个水桶,和满地散落的纸箱和包装带以外,别无他物。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戚少商吸了口气,问道:“结论呢?”
“奇怪的地方就是在这里。”法医皱了皱眉头:“死者的亲友反应说她的健康状况良好,没有罹患任何慢性病,更没有心脏病史,就医记录也没有发现曾经有过足以产生心脏衰竭的病症――”
“那为什么不以谋杀立案?”戚少商低吼了一声。
“她也许是曾遭到过劫持,但单纯就死亡原因分析,实在找不到他杀的任何证据。所以,我们目前还是只能以过量的酒精导致的心脏衰竭而死结案。哦,对了――”
法医从身后的操作台上拈起一个薄薄的塑料袋递了过来:“这是小阮身上的遗物。”
手指接触到袋子的时候,一张镶着银丝的卡片刹那间映入了戚少商的眼帘。
几乎是同时的,他的心剧烈地搏动了一下之后,在一瞬间停跳――声音、空气、甚至时间,都在耳际的一片嗡鸣之后凝滞,趋于死一般的沉静。
窗户大大的开着,凛冽的秋风带着横扫一切的冷酷,无情地拍打在人的面颊上,似要剥裂出内里藏的虚弱、恐慌、晦暗和绝望。痛里夹带着涩,终又变成不着一味的麻。
戚少商低头再看了看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诊疗卡片,带着冰冻般的神情,似乎正思索着什么难解的问题,要在渺然无望的虚空里抓住什么不可把握的东西,两分钟后,陡然转身――
“老大,你要去哪里?”穆鸠平被撞得一个趔趄,转身跺着脚大声喊了起来,话音未落,戚少商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长廊转角。
三秒钟后,一阵刻骨的寒意逶迤扑面而来,穆鸠平对着空荡荡的走廊,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
“等……等等我。”
“头儿,你说,小阮她本来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样?”老八红着眼睛嘟囔着,巴巴地看了戚少商一眼,递过一杯咖啡,“伤心归伤心,头儿,你这样一声不吭的,不要吓我啊。”
戚少商接过来,继续保持沉默,只把头搁在方向盘上,直视前方。
香港从来不缺的就是人潮,人挤人,人叠人,人踩人,一遇上红灯,斑马线上挤满了苍白疲倦的人,低着头,潮水般涌来涌去。
不论缺少了谁,这城市都不会在意。
正想得出神,突然一声尖锐的煞车声,对面一辆白色的小巧房车横撞过来,一个甩尾急煞,堪堪停在黑色Cayenne面前。
“搞咩啊,痴线嘎!show车技咩!?”老八的怒吼声里,车门打开,首先出现的是一双精致的女式蛇皮鞋,细巧地紧裹着精致的脚踝。
戚少商顺着由下而上的视线,抬起头――
穿着丝质衬衣的女郎,迈着安静的步子跨出来。
戚少商接触过各色各样各种肤色各种类型的女子。可是她很不同。
不同于沈边的纯真,不同于息红泪的自得,不同于英绿荷的放肆和明艳,更不同于阮明正的强悍。
她象是从中国古典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仕女,眉目如画,长发轻挽在脑后,优雅而端庄。
视线一碰。戚少商端着的纸杯差点打翻,女子的神情也由安详转为惊讶,“啊,抱歉,还以为看到朋友的车,过来打个招呼……”
标准的牛津英文,风度完美。戚少商瞪大眼,维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式,看着那名女子微笑点头,转身上车,小房车迅速离去。
“头儿,你做咩?看到靓女都不必抖成这样啊。”
吸一口气,戚少商胡乱把咖啡塞回老八手上,却仍然止不住双手的哆嗦――梦里的女子,绢画上的女子,刚刚从白色房车上下来的女子……
脑中突然晃过四个字。
白日见鬼。
二十分钟后。
“你在车上等我。”交待了穆鸠平一句,戚少商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踏入息红泪的诊所,戚少商才把凌乱至极的思绪停顿下来。蓝白相间的空间还是那么熟悉。他朝迎出来的息红泪略略颔了颔首,心里蓦然一动: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久违之后的再见面,旧地重访,这自己却不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而是……一个警察。
“对不起,打扰了。”他把未能悉数理清的情绪尽量压了下去,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他言毕忽然发现,息红泪看他的目光很特别,很……难言,就像在看一个,最最熟悉的陌生人,又或者,那双清亮邃的瞳孔毫不掩饰地穿越过自己,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我能帮到你什么,戚Sir?”美丽的眼睛里快速地闪过一丝叹息般的黯然,便又回复了不见底的漆黑。
戚少商将阮明正的诊疗卡片递了过去:“关于你的这位病人、我的同事。”
他的眸色一瞬间被痛苦填满:“她死了。”
背对窗户,阻断了泄满一室的秋日阳光,息红泪隐在幽暗中的纤长眼睫遽然震颤了一下,嘴唇渐渐变得发白。
“是么?”她伸手撑上了桌案,脸色也随之苍白:“真遗憾。”
戚少商没有放过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向前走了一步:“我想了解一些关于她的就医纪录。”
“可以。”
幽的眸子迎向这个年轻俊朗,此刻却带着无边冷冽煞气的警察,息红泪点了点头,拿起了桌面的电话:“小英,麻烦把156号阮小姐的病历资料找出来,尽快。”
“156号阮明正,二十五岁,童年时因为受其父的心理伤害,患上了幽闭空间恐惧症,在此治疗时间长达四年,三年前经前任傅医师鉴定已复元。直到半个月前,阮小姐再受到病情滋扰而上门复诊,最后就诊时间是一周前,她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我给她开了镇定神经的药物。”
“幽闭空间恐惧症?”
“嗯,这样说吧,患这种精神疾病的人,如果单独呆在某个空间里,会产生疯狂的联想,有时候会看到幻觉,甚至产生自杀倾向。”
戚少商直直射来的,带着探询和质疑的目光仍在她脸上逡巡不去,似乎有着穿透一切的乖张力量。
沉默了一下,他开口:“红泪,可否将这个诊所里近半年来所有的病人录音记录都给我参考一下,特别是关于梦境阐述的那些。”
“不行。”息红泪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了他:“我是医生,这个行业有它的规矩,现在我乐意协助警方对阮小姐死因的调查,但如果没有合理合法的司法支持,我不能将其他任何病人的隐私和资料对外提供。”
戚少商的眉心跳了一下,抿了抿唇角,终于欲言又止。跳脱的目光无意中落到美丽的女医生身后的巨型书橱上,像是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这个书橱好像很有些年代了。”
“恩?”息红泪一怔,扭头望了一眼,面上终于松开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是啊,是很多年前的旧物了,一直留着,我喜欢这种――”
“红泪,”戚少商突然打断了她,认真地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skeleton in the closet。”
女医生的身躯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那天偶尔听人说的,没太明白它的意思。”
“这是一个欧洲的老寓言攻事。”息红泪垂下眼睫,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丝绒般的幽幽华丽和若有若无的诡异色调:
“故事说,有一对刚结婚的夫妻搬进了新房,丈夫很爱妻子,他知道妻子有一个心爱的情人,但不忍说出来伤害妻子,有一天他告诉妻子要出差一段时间,丈夫一走,妻子就把情人约到家里来,结果情人刚到家,丈夫也回来了,妻子没有办法,慌乱中只好打晕了情人把他藏在衣橱里。丈夫告诉妻子说公司里临时改变安排不出差了,又看了看房间,对妻子说觉得房间格局不够美观,想要在衣橱前砌一堵墙。妻子在惊慌之中说:你要砌就砌吧!”
息红泪停顿了一下,看着戚少商拧起来的眉,“你猜后来怎么样?”
“嗯?后来,东窗事发妻子被抓了?”
息红泪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墙砌好了后,这对夫妻在里面和和美美地过了几十年,谁也不提那堵墙。几十年后这对老夫妻搬走了,来了一对年轻的新夫妻,那丈夫一看,很不解好好的房间为什么要砌一堵墙呢,于是推掉一看――”
缓缓的讲述嘎然而止,女医生明灭幽的目光落在她的听众那似乎凝固了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里面有一具干掉的骷髅。”
半晌,戚少商的声音低低喘了一声,“skeleton in the closet……”
“衣橱里面有骷髅――这个故事是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但如果大家都不去想、不去触碰这个阴暗面,也未必不能安然过一辈子的。”
“但总有被揭穿的一天,不是么?”戚少商低下头,声音像在北极的万年冰川里冻过,:“如果到了一切真相被揭穿的那天,又该如何面对呢。”
“无法面对。”息红泪静静地看着他:“所以,很多时候,人们选择永不揭穿。”
似是而非的答案,在房间中几乎凝滞了的空气里暗暗漂浮,沉落,碎成一地对于未知的惶恐。
“息小姐!”
一声清脆妩媚的呼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英绿荷探进脑袋来晃了一下:“你要的资料准备好了。”
息红泪“唔”了一声,向戚少商说:“你跟英小姐去拿吧。”
她的眸中依稀有浓浓的倦意和的隐忧,似乎不想被他看到,速速地走到书桌后坐了下来。
“哦……”戚少商从方才的沉思中惊觉,简单道了声谢,走向门口,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酸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她由无话不能谈的信任与默契变成了约略的各有隐瞒,那或许,也就是所谓的“skeleton in the closet”吧……
一迭资料冷不防地塞进自己手里,戚少商愕然抬头,正对上英绿荷斜飞的细眉下,描画得浓墨重彩的圆眼睛。
“喏,都在这里了。”英绿荷妩媚地笑了一下,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挑逗意味。
“谢谢。”戚少商垂了垂眼帘,正要转身道别,忽然留意到了墙裙下围一圈班驳剥落的泥灰,俨然是被水浸过的残迹。
心里一动,他便如此问了出来:“这还是上被水管漏水泡软的吧,怎么不请人重新修理一下?”
书桌后的息红泪“刷”地站了起来:“最近一直很忙,还没有时间――小英,就麻烦你送戚Sir下楼。”
戚少商默然了一下,勾勾嘴角,算是告别,转身大步而去。
“喂――”英绿荷提着裙子拼命追了上来,一把扯住戚少商的胳膊,咯咯娇笑着:“没听见让我送你么,这么急干什么!?”
“不用了,你忙吧。”戚少商有点尴尬地把胳膊抽出来。自从与顾惜朝开始以来,对于其他任何陌生女性的近距离身体接触,都会让他产生莫名的难奈。
英绿荷撅了撅嘴:“我刚递了辞职信,你以后想见也未必能见着我了!”
“你要走?”
“是呀,在这里做事太累了啦,我打算去学美容。”
英绿荷转了转眼珠,好象想起了什么,眨眼道:“其实我觉得息小姐最近有些怪怪的啦……这诊所也好象有点不对劲――好象上爆水管,我们这里莫名其妙不见了很多录音带和资料,息小姐明明很着急,却又不肯报案……”
“你说什么?”戚少商像被一根尖刺扎中了心脏,有点控制不住地低叫起来。
她一再掩盖这些重要的细节,这个神秘的女医生,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隐瞒些什么?
太多的千头万绪无法在短时间内理清,他迅速地撕下一张便笺,抄了一排号码交到她手里:“这是我的电话,如果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或是麻烦,随时call我。”
英绿荷眨了眨眼睛,整个人挨了上来:“那,没事也可以找你么……”
去日如流水轻纵,短暂的一天是指尖握不住的流沙。即便是最最亲密的人,在不能相对的时间和空间里,都各自上演着怎样的悲欢情仇,发生着怎样的疏离情绪呢。
skeleton in the closet
我们究竟能知晓多少?把握多少?相信多少?
夜,已然来临。将白日里未尽的轻愁和遗恨掩埋,而那些不解的迷局、缥缈的答案,也将随着梦境的降临零落在无垠的黑暗里……
黑暗的山谷,有着意想不到的夹壁。
浠浠漓漓的雨,溅上他的青衣,一滴一滴,像化开的墨。
旁边石头上,大如蟾蜍的山蛙正在瞪视他,那双凸起的眼睛后面,似乎隐藏着一些阴郁的灵魂。他扫了一眼,有点毛骨悚然。
石门静静地隐在山壁,蛇一样的印记,嘲笑般的,伸着僵硬的舌头,也在瞪他。
手心全是汗。
要不要――推开它?
他的手轻轻触到门上,玉石般的质地,凉凉的,滑滑的,让他从心底感到惊惧。
里面――有什么?
他很怕,心跳不齐,十分期待,而又悲哀的惭愧。
指尖轻轻用力,门,似乎被推开的一条缝,一阵冷风伴着一声叹息飘出来,伶仃的,让他寒毛直竖的退了一大步。
霍然坐起,双手紧紧的按著胸前,对面的玻璃上,他看到自己的眼睛,绿莹莹的闪动。
那声叹息仿佛还在耳边――
“惜朝……惜朝……为什么……”
又做梦了。
无头无尾的怪梦,全然不像以前的梦一般清晰。
和梦里一样,浠浠漓漓的,窗外有雨声,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白色床单散出幽幽的线光。
有点生硬的,他扭过头――
夜,很,很静。
他在极极静的夜里醒来,旁边空无一人。
难怪会做梦。挑了一下唇,抬腕表。凌晨两点。
还是睡不着吗?昨晚戚少商满怀心事归来,他还特意在他的汤里加了半颗安定,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恢复精神――大半夜的,在楼下客厅还是书房?
赤着脚下了床,一扭开关,才发现停电了。
悄无声息的下楼,却没有看到戚少商的人。之前他应该是在这里吧,客厅里一架老式唱机还在暗哑的,转出轻柔的音乐,是戚少商爱听的白光。
倒了一杯水,他窝进客厅的沙发,极目的远是雨蒙蒙的维港,闪电划过,突然就看到雨势,如一线一线银白色的感叹号。闪电没有照到的地方一片暗黑,不知道有没有雨。
老唱片自顾自的走着,磁针丝丝的转动,若有若无。
……
我想着你回来
……
如果你还不还不回来
春光不再
……
梁上燕子已回来
庭前春为你开
winter spring summer fall
you’re the fairest of them all i love you
……
我要等你回来
……
春光不再
……
热泪满腮
……
属于上个世纪的嗓音曲折而绵长,他陷在沙发里,陷在回忆里,静静地听。
迷迷糊糊,睡意似乎又有点袭来。
――突然他看见闪闪的光。
猛地惊醒过来。
不,不是回忆,也不是闪电,更不是做梦。
那是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一瞬划过闪闪的光。
●(23)
暗夜里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顾惜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几乎跳了起来,下一刻却发现,原来是戚少商的眼睛。他不知什么时候开门进来,披着雨衣,静静地站在门廊。
一口气还没有吁出来,他抬头,却猛然怔住。
戚少商的眼睛,亮,而凝固。眼仁定定的,四周浮着一层死灰般的青。
那不是正常人所拥有的眼神。
那双眼睛看着他,仿佛看的是一片空洞,半响,转过身,直直向厨房走去。
――唱片已经放完,音乐只余下沙沙声,游丝一样。窗外吹来的风,细致地拂起伏在小腿上的汗毛。
顾惜朝打了个寒颤,这是梦?还是现实?
他站起来,手脚都有点僵硬,轻轻的跟过去――
黝黑的厨房,闪电带来的线光,照着那人全神贯注又乐在其中的手势,右手高,左手低,那姿式――他在倒一杯茶?或是酒?青白的双手空空如也,在闪电下诡异得令人心寒。
电光石火间,顾惜朝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吸了一口气,放轻手脚,比狸猫还要静的,退回楼上。
这是现实吧!可是,太像是做梦了,他想,以致于他不能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脑中千百般念头反复冲击,时间却像是过得特别迟缓,慢慢的,连风雨都停下,四下里像死了一样。
终于忍不住,他微微睁开眼睛,却见戚少商已无声无息地站在床畔,直直看着他。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白过于黑。
多年前对神经的残酷训练,终于在此刻逼住了那声已迫在眉睫的惊叫。黑夜里,毛骨悚然的,与他沉默对视。戚少商衣袖上还带着潮湿寒气,慢慢的,面无表情的脸上却弯出一丝笑意。转身,脱掉了湿漉漉的雨衣,换上干净的睡袍,动作流利如常的,在他身旁睡下。
顾惜朝几乎不敢转头,黑暗只感到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温柔地轻抚他的发角。
一时惊骇得屏息静气。
身边的呼吸渐渐平定下来。
慢慢的,顾惜朝坐起来,额头全是冷汗。他看向床头的闹钟――
凌晨四点。
――――――――――――――――――――――――――
梦,是什么?
有谁没有做过奇怪的梦?
梦见摔下了楼梯,梦见自己至亲的人死了,梦见凶杀,梦见长而尖锐的凶器直逼自己……
还有人梦见,自己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而现实里,他也果真睁着眼,一直走一直走……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那些都是被压抑了的性欲,和被伤害的童年。治疗的办法,就是在催眠的状态下把压抑的一切都说出来。
就那么简单?顾惜朝轻笑了一声,有点嘲讽。不过,弗洛伊德有一点没说错,面对是唯一的办法。
他从来不喜欢逃避,也不擅长逃避,他习惯面对。
就像他爱上了即将醒来的清晨,爱上了这一间偏僻的老屋,在整个城市和它的子民都没有醒来的时候,独自在这里,享用太阳的初生和一份安详。没有别人打扰,没有往事的隐伤,更没有黑漆漆缠绕的迷梦。
空气潮湿,陈旧而变了颜色的楼顶,在初阳的笼罩下变成暗淡――
戚少商在清晨迷迷糊糊爬上天台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逆光的脸庞,淡定而忧伤,苍白的额头下一双不见底的眼睛……大清早,就这么疲倦?
他是这麽一个无声无息的人,朦胧的光晕中,含着不为人知的心事,所有的细节都矛盾地与背后浮躁的城市固执并存。
城市就是变奏曲,每天它都会多一些东西,也会少一些东西,唯一不变的是每天初生的阳光,还有他的骄傲,他的寂寞,他在光辉中轮廓鲜明的身影。
他轻轻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顾惜朝转过头,他在笑,眼光温柔又憔悴。社区小教堂日复一日的晨钟恰时敲响,群鸽惊飞――
上帝说,静默与温柔,与你们同在。
在静默中忏悔,在温柔之中生长。
他希望他们能就这样,日复一日,聆听教堂晨起的钟声,呼吸潮湿的粘稠的空气和淡淡的香,穿着舒适的棉衣,在旭日初生的楼顶,不思,也不议。
――――――――――――――――――――――――――
如果可以,真想在这永远新生、永远纯净的阳光中生生世世沉睡,让一切的黑暗、阴翳、欲望、罪孽……都在昨夜的噩梦中燃烧成灰烬。
然后,重生。
立定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戚少商举起头,眯缝着眼睛迎向刺目的阳光:
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一切都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如果这爱是真实的,那么与之相随而来的一切真实的痛楚,我们也势必一起承担……
回到警局,戚少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穆鸠平取来了近期那一连串意外死亡案的所有卷宗。
暖气机所制造出的无形热流旋涡下,声音在密闭的办公室里静止,除了潮水般汹涌的思绪。
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归原点,隐秘的黑暗森林里,每一片落叶的脉络,都将重新被拾起,被勾画,被描摹。
戚少商呼吸了一下,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一边看,一边开始在白纸上用笔勾勾画画。
首先写下的名字是钩子。他的死绝对不是意外的失足那么简单。重庆大厦的黑社会贩毒集团内部火并枪击杀人案早已有了定论,杀死那个小头目冷呼儿的凶手自然就是之前被击毙的两个职业杀手之一――那么钩子会不会正是恰巧看到了杀手行凶而被杀人灭口推落楼底呢?这个疑点始终没法排除。
那么,接下来是那个被分尸后又弃尸于警局附近的高鸡血。这种杀人手法相当残忍变态,并明显带有向警方挑衅的意图,那么这个幕后的凶手到底是否和后面的案件有否关联?又到底是不是一个恶性的连环杀人案犯呢?这点,虽然自己一直有着强烈的直觉判断,却暂时还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暂且放在一边。
至于那个寻求警方保护的污点证人鲜于仇,码头那场惨烈的枪击案全因这个家伙而起,两个职业杀手造就了今年最大的一单袭警杀警案,也在自己心里剜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两个杀手紧接着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医院策划的那场爆炸――戚少商笔尖一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安装在自己车上的炸弹,却将小孟和老劳送上了不归路……
良久,他睁开眼睛,慢慢地写下了一个“虎”字。乱虎,冯乱虎――这个当日码头枪击案子四个被杀手灭口的目击证人中仅存的一个小蛊惑仔,就在刚才自己来警局的路上,由仁心院传来了噩耗:池塘边的失足意外溺死,尸体于今天凌晨被护工发现――戚少商在这个字上重重画了一个圈:又是灭口?……不,不对,两个杀手都已经在那医院的围捕中被击毙,而且这个少年已经完全失忆,对任何人都不再造成威胁……那么……他思索了一下,想到那天到疯跑的青皮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这个圈上又划了两道,也许,这真的是个意外吧。
不管怎么样,那两个杀手已经死了,线索到此为止。他们的出现破解了几单案件,但,那些剩下的疑团呢?
戚少商沉默了一下,提笔又写下了两个名字:沈边、卷哥。边儿死于奸杀,至今仍未破案,但要把这作为一单完全的意外,直觉上又总有些排斥……那么卷哥呢,中毒而死的卷哥,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但不管怎么样,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朋友,都和自己有关――
对,和自己有关!还有钩子、小孟、老劳,以及刚出了意外离奇而死的小阮……他们都与自己有关!
难道,难道这个暗中的凶手一直都是以自己为中心在杀人么?
握笔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戚少商因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而心胸一震,脑中忽起了嗡鸣之声。
了足足三分钟,他才勉强平定了起伏的心神,在阮明正的名字底下划了一道长长的横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在息红泪的诊所里所听到看到的一切。
那个诊所,确实……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至少,对于小阮的死,息红泪那里似乎有一些一直暗藏不肯言明的东西。
如果说到诊所,其实自己也跟那诊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吧。而且,自己曾在诊所里受到过催眠――被催眠的自己,不知道曾经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在没有记忆的层睡眠里,自己说不定对医生说过各种各样的事,身边陌生熟悉的人――那些死去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也许自己都曾对她说过……
一阵莫名的惊悸骤然袭击了戚少商的心脏,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无力地倒靠向椅背。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杂乱的、飘忽的、毫无头绪的线索和思量终于渐渐聚在一起,似乎是抓到了什么,他猛地拉开抽屉,翻出了一张粉红色的便签,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书写得很是夸张的名字:
“英绿荷”。
也许,应该找这个女人从侧面再多了解一些关于诊所和息红泪的情况。
――――――――――――――――――――――――――
生命中总有一些机会,让人生峰回路转。
顾惜朝觉得他今生的整个命运,似乎都由那一张小小的卡片决定。
那个阳光浓烈的午后,他从这个诊所出来,站在车场暴烈的光线下,有点犹疑――到底弯身拾起那张卡片,还是不顾而去?
不过是一张小小的,泛着银光的普通卡历,拾起或放弃,于以后的人生,似乎没有多大关系。
一念之差。从此沉沦。
或许这就是宿舍,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执念。
他要。他渴望。他不舍得。
所以,他要和宿命的人不期而遇。
而现在,他要躺上屋内那张用来催眠的沙发床,向这个神秘的女医生展开自己黑暗的,无边无际的潜意识世界。他知道,有一些东西被压仰在那里,像大海里的鲨鱼一样浮沉游戈。
“顾先生,看着我的银坠,请尽量放松……放松……”
放松?不,不需要。
充满汗和血的味道,他闭上眼,就已经感觉到了。略带熟悉,和几近惨然的疲倦,他与他所需要的梦狭路相逢――
人影幢幢,烟涌动。
刀兵呼喝,血溅如风。
……
没有办法了,晚晴,只有杀戮,我才可以拥有更多,保住更多。
更多的权势,更多的尊严,还有,更多的爱。
我杀,是因为我想有我爱的人出入能有一辆代步的马车,还有,能继续爱我。
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刽子手。但我是清白的,我是为了爱你――
我手上没有血。
疯子,还不快跑!
他转过身来,拖着痛得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脚,急步――跑,叫我跑去哪里?那走不尽的广场,那穿不完的长廊――
一生一世,尽系一念之间。
一呼一息,全盘皆是落索。
身后的眼光,寒飕飕的。琉璃瓦的黄刺得他眼前发晕――
没有人追来。
没有剑,没有烟,没有影子,什么都没有。只得他独自一人。
悚然回身,只留下一线天光的宫门里,她美丽的眼里充满不舍,一抹哀伤楚楚动人。
不见如今汾水上,年年惟有秋雁飞。
血光惊飞了数只栖鸦,扑簌簌几声抖翅,在他眼前,划开数百年王都的沉暮……
息红泪的眼里闪着幽光,一瞬不瞬,盯着沉睡中突然颤抖的男子。在她印象里,顾惜朝一直都赏心悦目的自持着,卓然冷定,唯独今天,他看上去有点憔悴,而且落寞。
她突然屏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阳光从背后的厚帘间隙丝丝射进来,现形出万千微尘。她的脸苍白而莹净,在营动的灰尘与光柱之间,心惊胆颤的幽冷着。
桌上的电脑轻轻咯的一声,她知道,她要的资料已经从英国传来了。但,也就只这轻微的一声,顾惜朝已忽地睁开了眼。
――这是她所见过的最哀伤最迷离的眼睛,然而又这样平静,没有余生再没有要求与渴望。透彻的,苍凉的,死亡一般的,无边无尽。
她克制不住脸上越来越冰冷的笑意。已不是――第一看到这样的眼神。很多很多年前,就是这个眼神,带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只这一个眼神已足够翻天覆地。
息红泪保持着她的微笑。笑着笑着,心底却猝不及防冒起一丝凄凉,酸上眼鼻,两眶渐渐有泪――
一方洁白的棉质手帕递了过来。她倔强的扭过头,房间里的气氛有一瞬的僵峙。
半晌,她开口,“可看到你想要的?”
又过了一会,才听到顾惜朝轻淡的回答,“息小姐,多谢你。”
他站起身,刚醒来时那一刻的惊惶已收拾到平静的面容下。这样的冷静性情,似乎在一生中激动都与他无缘,跟戚少商的热血奔涌有若云泥之别。息红泪眼睁睁地瞧着,最终轻叹了一声,“我想,你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息小姐,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聪明。”
息红泪也站起身,冷定回到了脸上,她走回桌前,拿出文件,“那么顾先生,请在这里签名。”仿佛无意识的,另一个文件袋被她的手带落到地上,顾惜朝轻轻捡起来――
文件袋上的名字……
阳光在门外喧闹而灿烂,门内幽暗而宁静。
顾惜朝的眼睛眯了起来,半晌,突然一扬眉,“怎么没看见英小姐?”
“她辞职了。”息红泪一怔,抬起头,挑了一丝嘲讽,“想不到顾先生还记得她。”
“哦,本来是忘了,可是,息小姐,昨天半夜,她突然给我的信箱留了一条奇怪的信息。”
“嗯?她留了什么?”不自觉的,息红泪的口气紧了一下。
顾惜朝却笑了。
这样温柔的一个人,笑容里却有血火和死意。息红泪打了一个寒粟,看着他慢慢靠近,轻描淡写,“很奇怪的,她竟然说:不要再来,诊所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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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空洞机械的女声一再地响着,十分钟后,戚少商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神经开始出现异常的波动。
挂断电话,他把穆鸠平叫了进来:“马上去查一下这个女人,尽快找到她!”
穆鸠平从戚少商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同以往的凝重,目光狐疑地在桌上那张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名字,划满了圈圈叉叉横线竖线的纸上扫了两下:“头,查这个人干嘛?”
迎上戚少商狠狠的一瞪眼,他龇了龇牙,赶紧跳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戚少商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
英绿荷失去了联络。
她的父母不在香港,所能查到的她的朋友和熟人都无法提供她此刻的行踪,手机关机,租住的公寓房东也声称自上个礼拜日她交完租后就一直没有怎么见到她了。
思想新潮、行为出位的独居的年轻女郎,夜归和不回家并不是什么离奇事儿,她的朋友说她也许又交了新的男友,或者干脆已经跑到日本去学美容了――一切都是推测,而且没有亲属的报案,也不能视为失踪,但这个人,至少在此刻的戚少商看来,是真的人间蒸发了。
那日在诊所她所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似乎有很多未尽的疑惑……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失去了踪影,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
――诊所,那个诊所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无法再安坐不动,他要去找息红泪问个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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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凉寂静的房间里,美丽苍白的女医生圆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凄迷地看着对面年轻英俊的警察。
“对不起,我要说的已经说了,我真的不清楚她的去向。”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上个礼拜,诊所装修那天,英小姐就正式辞职了。”
戚少商抿紧嘴角,似乎有些黯然:“我曾经以为,你我之间可以无话不谈。”
长久的静默过后,息红泪叹息了一声:“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对医生和病人,有权了解对方的一切。”
“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是么?”息红泪勾了勾唇角:“我们却不是知音。你的知音也许另有其人吧。”
“……”
“他姓顾。”说完这句话,息红泪忽然掠起了一种破碎般的神情。
戚少商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一抹浅浅的笑意在她嘴角延展,含满虚弱的倦意,黯然的心伤:“也许你所知道的,我也都知道。”
“你到底知道什么?”戚少商坐直了身子,语调中乍起了莫名的焦虑:“你知道他的什么?他来找过你?你对他做过些什么?你――”
“够了!”息红泪刷地站了起来,瑟瑟颤抖着肩头,有些控制不住地低叫起来:“你问我知道什么?那么我告诉你,你必须离他远点!你们不要再在一起!你们不可以在一起!你们――”
声音嘎然而止,美丽的眸中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息红泪抚着心口颓然地坐了下来,拼命地摇了摇头:“Sorry,我真是失礼……”
“红泪,”戚少商凑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语气尽量的柔和:“红泪,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好么?”
瓷器般细腻而冰寒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只片刻,便倏然抽了回去,息红泪再抬起眼帘时,已重新换上了凝定的神情:“戚Sir,我拿一份资料给你。”
她尽量保持着完美的镇定,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桌上拿起一个资料袋:“这里面有你要的阮明正小姐全部的病历资料,希望对你有帮助。”
戚少商怔了一下,追问道:“但你刚才说的――”
“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们下再谈好么?”息红泪勉力地笑了笑,抿住了嘴唇。
“那么……好吧。我迟点再call你。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戚少商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告辞。
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息红泪虚脱般倒在了坐椅上。
……那个资料袋里,她还放进了顾惜朝的病历纪录资料。必须是时候让戚少商了解,他和那个人――前生是死敌。
暗暗的警告也好,宿命的预言也好,她决定了要这么做。在一切尚未最后发生之前,她要尽全力斩断那条线。
死了那么多人,还不能挽回么?她还要挽留他么?挽回前生他曾亏负了她的情和真心?
命运的车轮,不能截断的轮回,终要向着那个注定的渊滑去,没有一丝半毫改变的余地么?
能吗?不能吗?
忍吗?不忍吗?
……
一丝蜿蜒粘腻的触觉在脸颊上匍匐而过,息红泪从昏沉沉的迷蒙中遽然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圆滚滚、光秃秃的脸孔。
一声惊叫脱口而出,下一刻她已跳起来,一掌拍开了这个委琐的胖子在她脸上摩索而过的手。
几乎是不假思索,她嘶声喊了起来:“你干什么!?”
“嘿嘿,息小姐,我来继续刷这道墙,看你睡着了就想叫醒你。”被那走火泡软的墙三天前开始重砌,姓尤的修理工指着还灰蒙蒙的石灰墙体,一脸垂涎地讪笑着,好像不自觉的,将刚才摸过她脸的右手伸到鼻尖下夸张地嗅了嗅,那眼神像是要一层层剥开眼前这美丽女子的衣衫。
息红泪凛了一凛,突然觉得恶心,暴怒地低吼起来:“滚!”
“息小姐,墙不刷了?”
她的手指紧紧握着手上的开信刀,眼睛血一般通红:“听见没有?!我让你滚!!”
银色刀尖闪着锋芒,修理工终于感到有点恐惧,转身夺门而出,身后仿佛还飘来一丝歇斯底里的喃喃自语: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
毕竟是秋末冬初了,虽不及北欧的寒,但风吹过,已感觉冰凉。
当他想起过去的某些事情某些时刻,便常有这种冰凉的感觉。
这个秋天,他第一知道香港也有影树,虽然不像温哥华那么一片一片绚烂得碜人,但衬着渐渐昏黄和暗淡的阳光,也如同年华逝去。
顾惜朝在落日大道上踏过落叶,缓步而行。他一直有步行的习惯,遇到一时不能平静的问题,他就会静静地走,直到他能够抵达那个极小却极静的思索空间。
七十一号门牌旁边,有另一道支道,他折进去,看见几幢零星的洋房,以及小道尽头的一座小教堂。
走得极慢,两侧是火红的凤凰木,脚下的落叶吱嘎有声。他突然想起小镇布里奇诺斯的落叶,以及英伦阴沉的冬天,他穿着纯白的棉衣,看另一个少年在回廊里跟老人击剑。啪嗒,啪嗒,啪嗒……回廊太长太阔,天气太好太静,木剑交击的声音回响了又回响。他抬头想看天,却只看到头上那棵丁香树,紫色的朵中间有只鸟停留。手里的素描本,只勾了几笔,他却要睡着了,朦胧中,听到一声悦耳之极的轻笑,就在自己耳边,酥痒的微麻,“惜朝哥哥,你在画什么?”
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紫色的瓣纷纷落在她的身上,美得不像真实。
击剑的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剑,远远看着他们,沉默里加进了很冷的调子,变成了阴沉。半响,老人才轻轻哼了一声,“金麟,你全无进取之心,剑道不适合你……”
记忆是一个一个无数的格子。一个个新的记忆塞进新的格子,而那些老的格子,有一天打开,才发现里面的东西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顾惜朝忍住了心底那一声叹息。阳光仍然是灿烂的阳光,荒废的小路长满杂草,他站在中间,目光惆怅。
教堂前停着一辆小巧的白色雪铁龙,阳光透过凤凰木的枝叶射到车窗上,那种灿烂而悲伤的金色,只有临死的凡高才画得出来。
她坐在树荫下,看落叶如雨,留给他一个沉思的侧影。那是他从七岁起就熟知的侧影,每每看着,总会有一丝悲痛自心底升起。
“晚晴……”
雪光映水成画卷,落照脉脉惜晚晴。
女子闻声回头,慢慢的,泛开了一个笑。她的眼睛并不锋锐,然而格外的黑,像是随时可以从最淌出笑意来,温暖而沉静的笑意。
那一刹那,他知道,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了。之前想过的种种推诿种种说辞……只这淡淡的一眼,隔了千里万里,静静地,就已看到他的灵魂里面去。
她微笑着,站起来,转身,轻轻推开教堂的门,走了进去。他跟后面,听着她清脆的足音有节奏的响起,心里有微微恍然。
她还是找到他了。真是的,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外面的阳光这样温和,教堂里却冰凉黑暗,像地狱。
他想,欧洲那么多教堂,这么多年了,他跟她,不是在里面准备跟什么人见面,就是在欣赏那形形色色的壮美壁画。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坐下来,听一支赞歌,认真做一番告解。
或许,他们没什么好忏悔的。
唯一有罪的。只是生而为人。
“小晴,我知道,今晚这趟任务,可能有两种可能。一是把他彻底的带回来,二是死在他手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录音机沙沙的低转,男人的英文声线厚实,浓厚的欧洲口音。有点伤情,有点自嘲,有点怜惘。
“小晴,这里有一批带子,是从他就诊的诊所里拿出来的。我不知道他想起了多少事情,但我知道,他要离开我们了。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今晚,我要赌,赌他更重视我们的多年旧情。”
“不,他不是离开,而是背弃。他在背弃我们,你明白吗?他要开始他的新生活,可我们是他卡在喉咙里的刺,让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冰凉的声音转动着,突然闪过蛮横、耻辱、不屈和愤怒,半晌,又平静下来,男人叹了口气,“小晴,如果你收到这盒带子,不要再来香港。最起码,不要一个人来。他已经不是在欧洲跟我们朝惜相的Gavin,他已经疯了,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他会杀死任何人。”
磁带转到了空白,发出了一阵嘶嘶的声音,慢慢地,沉寂下来。就在以为已经断掉的时候,突然掠过一句低哑的,黯淡得几乎听不清的中文。
“不要难过,你知道,我一直希望能死在他手上……”
小教堂里连阳光也显得诡静,基督在十字架上温柔地淌着鲜血。救赎是什麽呢?杀戳的世界,说什么忠诚,说什么――至死不渝……
顾惜朝的脸终于慢慢苍白起来。女子侧头回顾,看见他沉静的神情,肃穆如青铜雕像。然而眼神相碰的刹那她已掠起一丝笑意。她太明白他了,也太明白,此刻他的不安,他的忧虑,他的哀伤。
她不由微笑起来。
“表哥用生命给我传警,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话。因为我绝不相信,顾惜朝会伤害傅晚晴。”
美丽的眼睛,看着他的任何时刻,都柔情似水。前世,她是他的妻子,为他血染青锋。他还记得她脖部喷涌而出的血,像桃一样,落红如雨。
他的心强烈地酸楚着。
“小晴,对于你表哥,我很抱歉,我给过他机会……”
“死者已矣。”她轻轻截住了他的话,“但此刻,惜朝,我需要你。布里奇诺斯才是你的战场。”傅晚晴的微笑温柔而神秘,她褪下纤白手指上的黑色戒指,轻轻放进他手心。
“要解散掉一个古老的组织,是一件漫长而艰苦的过程,没有你,我撑不下来。”
她的手指柔软而微暖,她的眼神明亮而温婉,“惜朝,跟我离开吧。就当帮助我,也帮助你自己。之后,我会把录音带给你,你会知道一切原委。”
顾惜朝瞧着她镇定的微笑,只觉得脑中一片静谧的嗡响。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穿着蕾丝白裙的小女孩已经变得这么成熟自制?
好像就是在那个老人意外死亡的当晚,傅晚晴就开始走进那个老药房里,坐在她祖父的位置上,沉默而庄严。药香扑鼻,玄关外是飞扬的雪。她切药的手势是漫长的,缓慢的,沉稳的,了无边际的,他在门廊外看着她,恍惚中以为看到了那个威严的老人,以一个清洁出世的姿态,散发着无所不在的血腥气。
从黄昏到入夜,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她,那一刻他领略到了生命的哀伤,静默着,带一点点药香。
――曾经,他喜欢她的大眼睛,非常的清澈无暇,不谙世事。
顾惜朝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他的头晕沉沉的,肩上那道毒蛇似的胎记却又烧灼起来。
他记得他第一杀人过后,那个印记就开始显出红色,不是那种简单的红,是沉沉的锈红,他洗了又洗,还是觉得散发着腥气。
血的欲望,就写在他的身上。
洗不掉,也终身摆脱不了。
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他的脸,“惜朝,不要再追求不存在的东西。”
温柔的吻,唇瓣那么轻而密,如玫瑰色的黄昏小雨。她的皮肤丝绸一样,擦过他的面颊,而他只是怔怔的,看着窗外荒荒凉凉的冬日光色,飓飓地拢上来。
“我等你三天。”
清脆的足音不急不缓地离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如果可以,表哥一定很希望你为他祈祷。”
年久失修的老教堂,天板窄而高,窗子悬在头顶上。不知哪个角落,响亮地滴着水,吧嗒吧嗒地,拍碎在空无一人的殿堂里。
他慢慢吐了一口气,抬起头,基督在十字架上淌下暗红的血――
第一,他想到了忏与悔,罪与罚。
神说,每个人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也为自己的善恶负责。
而什么是善恶?
黄金麟死了,是他的过错吗?不,他曾在温暖的阳光里,在戚少商明亮的注视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顾惜朝,是个好人,职业正当,品行良好,他从没杀人放火,他站在戚少商身边,从头到脚,清白无暇――
但此刻,在无人的教堂里,穿着最干脆的衣服,身上的血腥已经了无痕迹。他仰头,看到天父的眼睛。不,它们还在。满目满眼,血色的红……
头痛欲裂的,他将面孔地陷进掌心里。前排淡淡的玫瑰木,散发淡淡的香气,顶着心脏。他以一个临终忏悔的姿式,良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和的手落到他的头上――
他茫茫然地抬头,白袍的神父落寞而镇定。
“孩子,你有什么请求?”
请求――我有什么请求?
缕玫瑰木讲台,南北七彩玻璃嵌画,红大理石管风琴,圣母画像……这一切,阳光都照不进来,只有白蜡烛,晃动着,阴影与宁静。
他静静地低下头――
如果可以,仁慈的天父,请不必宽恕我的罪,但收留他无辜的灵魂。
●(2)
黑色的文件夹安静地被放回桌上,还是有轻微的一声“咯”,在寂寞的房间里,清晰得如一粒石子投入了平静湖面。
空气里还回荡着清苦的草药香,还有一些德国香料的气味,以及一些加了柠檬香的洗涤剂气味,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一端的门扉里传来咖啡的浓香,细细的,带着安静沉郁的气息。
“顾惜朝”。
文件夹上的名字安静与他对视,他的眼角突然又不受控制地轻跳了几下。
是他。
原来是他。
果然是他。
那些人,那些往事,那些旧影像,那些带着血色的风沙,那间简陋但挂满灯的土房,那根向天空直直伸展着的枝桠,那些在猛然惊醒的夜里默默闪烁着的蓝色星星……
熟悉而又陌生,很远又似很近。
戚少商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某种未名的紧张情绪缠绕着。许久不曾有的恍惚又回到他的心里。好像有另一个自己,漂浮在天板上,看着肢体紧张的自己,尽量若无其事把文件放回袋子里,然后站起身,走过去,推开那间被细细咖啡香萦绕的画室――
初冬的香港,这个金色的,漫长漫长而又漫长的黄昏里,他看着另一个自己,倚在门上,专注凝望。
他就这么看着那个人,像墙外行人望向墙内的庭院,小径、纱窗、丝竹、红樱桃下绿芭蕉,隐隐青衫如诉,多情反被无情恼。
既然情何以堪,既然人生苦短,为何不能就此在这虚妄的浮生沉沦?
穿白色毛衣的男人正静静地在画布上勾勒着什么。房间像有着千年前的幽暗光线,半明半暗地,突出了他侧脸弧线的柔和感伤。
听到门响,他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笑了一下,“做完工作了?”
“嗯。”戚少商恍恍惚惚地应着,灵魂仿佛仍然在九天外。冥冥中有什么牵引着他走过去,半俯下身――米色画布上已经勾勒出一个穿着轻纱的女神,很细的棕色眉毛,长长的金发温柔地垂下去。
“这是什么?”
“拉斐尔的《金翅雀圣母》。很久没动画笔,都手生了。”顾惜朝微笑了一下,戚少商的气息就在他的颈后,若有似无的吹拂过来。他没有停笔,也没有抬头,“你看,人们都喜欢优雅而娇柔的脸。”
优雅娇柔的脸。戚少商怔怔地看着那张脸,突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心,掉进某个黑不见底的沉渊里,细细地喘息……
热呼呼的小馄钝,清汤,上面浮着青绿色的小葱沫子,还有切得细细的蛋皮。几乎透明的馄饨皮在白色的瓷碗里柔若无骨,能看着里面素红色的肉靡。
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口腔里立刻弥漫开了淡淡肉香。
电视里正播着猎豹扑杀角羊的纪录片。猎豹将角羊一直拖上树去,羊的骨头在阳光下发亮,血在雪地里缓缓铺成了一条路。
戚少商盯着电视,渐渐觉得喉咙里那团肉质食物梗硬起来,难以下咽。
他把电视机声音关到最小。窗外仿佛有路过的车灯晃了一下,又暗了下来。
刚刚暗下来的夜晚,很寂寞。
不但寂寞,而且冷。而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觉得这个地方荒芜。
荒芜,寂寞,冷。
还有,静。
像一只大手紧紧将人的心脏按住一样的静。像要捏碎一个梦境一样的静。像一个没有开始解开的死结那么静。像一个从来没有被猜出来的迷语那样的静……
像死亡,像背叛,像毁灭那样的静。
他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刚想说点什么,已听到背后传来清定的声音。
“少商,过几天,我要去欧洲。”
“唔……”他怔了一下,仿佛一时没有听清,低头寻思了片刻,才慢慢地弄明白过来。
“嗯,欧洲?那……什么时候回来?”
“会……有一阵吧。”
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咯着,让一个扭颈的动作也变得如此迟缓。戚少商费力地转过头来,寻找对面人的眼睛。
顾惜朝的神色很平静,只是一双千年潭似的眼神,暗涌着不易察觉的微澜。
戚少商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两人默默地对望着,良久。直到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一切停顿下来。
铃声持续着,静寂一层一层的被揭起,在皮肤和毛孔下泛起刺刺的麻痹。两个人谁都没有接听,任由它响着。
一直响,一直响。
戚少商没由来地想,原来香港这样华的欲望都市,居然也可以寂静荒凉。
他看着顾惜朝匀秀舒展的眉目。在很近的距离,那双黑多于白,秀气到伶仃的眼睛,很镇定,也很安静――
他要独自离开?没有归期?而他居然如此镇定安静,就像他只说随口说了一句,少商,欧洲有座城堡,开满了紫藤的小……
他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猱身扑上去,只一下就扯住了猎物。
时已入冬,戚少商撕开他的衣服,立刻发觉那层冰冷的皮肤上镀上了一片片的寒粟。他知道,他冷,可是他却浑身滚烫。
他要他,要他冰凉的身体,要他压抑的低吟。惟有如此,才能平息他的愤怒和不安。
顾惜朝只来得及轻哼一声,就被他从沙发上拖起来,压到墙上――挣扎中不知是谁扯松了电线,电匣一下子跳开,整幢房子被庞然夜色揉进怀里。
猝不及防,顾惜朝犹豫地挣扎了一下,双臂还没使上力就被戚少商折在了身后,兀自惊疑的神情凝固着,仿佛在迷雾里。
戚少商的唇,火热,紧紧抵在他喉间,在他血管上滑蹭厮磨。右手却十分利落而镇静的,解开他的长裤,抽出皮带,缚住了他的双手。
他一瞬间有点清醒,又有点迷惘,挣扎着低语了一句,“不,大当家……”
两人齐齐一怔,下一刻戚少商已经低吼一声,重重咬上了他的唇――
前世与今生层层重叠。
无法计量的恨,无法计量的爱,如寂凉的光与幽暗的影。你的,我的,不该记起的一切,共有的记忆,是怎样的不堪回首,就有怎样的刻骨铭心。
惜朝……惜朝……
你可真惜过今朝?
他的身体冰凉细软,他放肆而贪婪地探索。顾惜朝却没有再挣扎,只是静静地闭起眼睛,月色里,他的神情和他的身体看起来同样遥不可及。
戚少商手指叉进他的发丝间,抓紧,柔软倔强的头发在指缝中生长出来,令他感觉绝望,因而越来越紧地禁锢环抱。
身下压抑着的喘息,那样荒凉的淋漓,使那具冰凉的身体习习颤抖,如秋风中枝头最后的落叶。
美好的事物,都是可望不可及。他的灵魂,从来不属于他。
一线月光照进客厅,惨白瞻静。戚少商却觉得有流泪的冲动。是的。他应该记得的,一千年来不曾改变,他和他的Xing爱一直都很苍凉,每一都仿佛是最后一。
他还记得,在他身下,顾惜朝从来都是冷淡而忍耐的,几乎不说话,也不太呻吟。他总在蜷伏着,压抑着,像兽。
但他爱他,想念他,撕裂了他的青衣,从不同的体位进入他,竭尽全力地穿透他,渴望摇动他的意志,揉碎他的执念,让他一生一世都只能依附他。
就像此刻,他缠绵而粗暴地吻他,进入他的身体,狂野暴烈。
前生,他是不是也这样吻着他的颈,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他揉碎。他是不是也这样抚过他的眉,那双浓密睫毛便静如垂死蝴蝶最后的振翅。他是不是也这样咬他的肩,他轻颤的如青瓷细玉般的皮肤好像随时都可以裂开。他是不是也这样咬过他的唇,细致,柔软,又血腥。
怎么会忘呢?怎么会忘了呢?
他分明与他这样做过爱――他的内里非常柔软敏感,而又充满了瑟缩的痛楚。
接近幻灭的痛楚。
他一直都记得。
他的身体他的气息他的人……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他都熟悉得刻骨铭心。
顾惜朝的双手被紧紧地禁锢住,他闭着眼,几分愤怒无奈都抿进唇角里,再没有过多的挣扎。隐忍,沉默,无声。偶尔痛到极了,才会弓起身体,若有似无的,发出几声低喘。
戚少商觉得心头那把烈火烧得他胸中更加难耐,他翻过他的身体,重重地把他压进沙发里。他想他此刻是恨他的。
有多么爱,就有多么恨。
你不觉快乐么?
我如此爱你……
你不觉痛苦么?
我如此恨你……
方才磨砂的墙面已经硌得他后背的皮肤一片青紫。他从后面进入他的时候,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哀伤,觉得他像极一只青鸟,天明就要飞去无踪。
――可悲的是,从前世到今生,他竟然都以为,他们可以相守一生。
欲望的余灰散尽,当他的灼热向他身体奔涌而去,几乎是同时的,他们发出了一声相似的低吟,似一个质问,又似一道叹息。
身体褪却了火热,细密地贴合着,互相给予着颤栗的寒,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他们有一种将要死去般的绝望。
好冷。
爱比死更冷。
―――――
晨光透过天窗,以一种淡漠的姿态洒落下来,不带任何温度地斑驳着,疏离着。
浴室氲氤的水气已扩散到十分,他仍觉得自己身上有微腥的气味。
酸软的感觉清晰至近乎痛楚。
顾惜朝懒懒躺在水里,隔着蒸气,空洞而凝固的,看自己的双手。手腕上的勒痕,被温水一润,更青得发黑。险恶狰狞。
他想起戚少商早上离开的时候,也曾抚过他腕间的勒痕,静默良久――才不多久的时间,他已经感觉不到他手指的微温。
热水里加了很多很多的浴盐,他闭上眼睛,慢慢地,把自己没在其中,任水温一点一点的冷却――
水雾渐散,晨光漫漫,天际开始发亮与喧哗,新的一天无可推诿的火速到来。
他突然觉得痛,且热,猛睁开眼――对面镜子里,自己肩上那条细细的,如蛇的印记,弥满了新生的齿痕……在微微渗血……
―――――
回忆和思考真令人无助,不是吗?
齐齐涌上的纷乱思绪好沉重,那些埋在体内的错综的脉络,让人恍似飘零,抓不住任何倚靠的飘零,无助,且寒冷。在这入冬的香港。
所有故事的结尾,都是结束。当所有的线索指向同一个结尾,回到真实的入口也将不了逆转地开启。 紧闭的嘴唇缺失着水份和血色,他有些迟疑地站了一站。
息红泪的电话一直关机,诊所的大门紧锁,匆忙地连告示牌都没有挂上。而方才在物管所了解到的那些情况,正拧成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的心脏一点点勒出窒息的暗痕。
“那个诊所关了有三四天了,听说是准备结业不做了。”
“阿Sir,那个诊所真的很古怪的,本来嘛,心理诊所,来看诊的那些都不是咩正常人啦!”
“是啊是啊,听说那里闹鬼啊!喏,以前在那里做事的那个英小姐,她有一下班忘记了拿手提电话,很晚回来取,结果被吓得面青唇白那样狂奔出来,非说自己见到鬼呀!”
“真的哎,Sir,你不知道,那个靓女息医生,其实也很怪的,不爱说话,研究的那些东西都好可怕,有一我在电梯间撞到她,把她手里的一捧书撞到地上,哗,都是什么人体解剖啊犯罪心理实录的书,还有配图片,血淋淋的,好吓人啵……”
……
闭了闭眼睛,戚少商忽然觉得自己竟无法镇定和清晰地梳理这一切。
为什么会如此破碎?像每片都有着清晰图案的拼图,却组织不出所谓的“完整”和“真相”。千片万片的拼图就这样散落着,陷落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人淹没。
沉重到有些不能把控的漂浮的脚步,在看见车身那道刺目的划口时骤然止住。
不知是被什么金属或是尖利的锐石划过的豁口,翻露出黑色的底漆下近乎狰狞的惨银,好像一大块溃烂的伤口。
戚少商浑身的血液凝结了一下,一阵冷风灌入了领口,他以一个迅速的几乎有些扭曲的姿势转身,圆睁着血红的眼睛观察了一下四周。
似乎有一道如蛆跗骨不能摆脱的目光,就在某一个暗隐没。那种正被跟踪和监视的感觉,又一无比清晰地浮于水面。
可是,没有。目光所及,什么都没有。
――――――――――――――――――――――――――
“房间布置得很好,我做梦都想要一间这样的书房。”傅晚晴在房间转了一个圈,羊毛薄裙掀起浅浅涟j,“真的什么也不带走?”
“以你现在的能力,想要什么没有。”
“不是你一书一物的亲手买回来,那又有什么意义?”傅晚晴巧笑着,回望过去。眼前的人仍然是熟悉的白衣俊秀,修长得清净。他斜倚在窗前,听了她的话,也只不着意地扬了扬眉,看向窗外的眼神仍然如水。
傅晚晴有微微的失神。她记得顾惜朝以前有一双豹子般的眼睛,沉默,阴郁,却总是懒懒的不快乐,惹人怜B。但你绝不敢贸然伸手去摸豹子的头。
她是惟一的例外。他曾经对她那么好,宠爱她,照顾她,让她觉得自己像公主般的珍贵,让她觉得自己像孩子般可受他保护。寒夜走在马路上,他为她挡风。北欧寒的冬天,他们彼此温暖冻僵的手脚。他的手,冰冷且修长。他耐心听她倾诉,安抚她的伤痛,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给她以信心……
午夜梦回,她曾无数想回到那一刻,却知道已难有可能。
他已经不像那个她所熟悉的人。
那个人会在面对他时,眼睛里有真挚的暖意。
那个人永远会微笑着说,“晚晴,你喜欢就好。”
……
她弯起嘴角轻笑,眼里却有泪光萦绕,“惜朝,你变了。”
顾惜朝回过头,凝视她半响,终于柔声说,“不,小晴,是我们都变了。”
傅晚晴地吸了一口气,满腔的酸楚最终转化成一个薄弱的笑容,“惜朝,我想过了,我不能用这些威胁你回来。”她从皮包里拿出几卷带子,放在桌上,“我希望你跟我走,是心甘情愿。”
她仰起下巴,微笑着,迎视他有些了然有些惆怅的目光。
一直以来,她太过含蓄,太过温婉,太会知难而退。这一,她要改变作风。
她要他回来。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人的失望和痛苦多半不是来自于现实,而是来自于飘渺。飘渺的希望,飘渺的情感,以及某种飘渺的,莫名其妙的,叫做命运的东西。
他扬起了他的手,食指上一抹黑色的光亮幽幽闪烁。
“不用,小晴,我跟你走。”
轻描淡写的,他拿起那几卷带子,推开窗,“故事太过悲惨,我并不好奇。”
他扬手把那几卷带子丢了出去,指尖却接触到了一点凉意……天色并不好,惶惶灰色中,有什么细细扬扬地落下来。
耳听晚晴轻呼一声,“呵,下雪了!”
是啊,香港也会下雪么?不像北欧那些鹅毛般覆盖一切的大雪,而是轻微的,惊颤的,风一吹就有些飘散了。
一只飞蛾停在窗棂上,被风一卷,跌在屋角,瞬间碎成了灰。
想来,它在昨晚飞近烛火那一刹那就已经死了。
他觉得心里好象被一个什么东西凿着,一下一下地痉挛,过了好半天,才发现那不过是心跳,只是比以往跳得更沉些,更重些。
他因为心跳而握紧了自己的手。指间那枚纯银的戒指却硌得他生疼。
黑色的宝石,拇指大小,沉如夜的墨黑。
那是代表某种权利的信物。曾经,它戴在老人骨节苍劲的指上,也戴过少女细若无骨的手指,如今,这团沉沉的黑,在他手指上,发出嘲弄的光。
顾惜朝侧头想了半刻,半晌,终于忍不住,扯出一抹冷笑。
曾经在他心里,它的代价是一座城池。然而此刻,他宁可拿它换一夜无梦无忧。
一双比他更冷的手轻轻缠了上来,他回望过去,年轻弧弯的眉,清莹透澈的眼,突然就有了一种雕梁画栋下昏黄光线里的惆怅气息。尘埃纷飞了千年,他们却仍在求索得不到的,又拒绝能得到的……
其实都一样。一切都需要代价,神已为世人做了最好的安排,不令你白得到,也不会白失去。
―――
正是黄昏。
这一条以“落日”为名的大道,金黄色的表像下是被染成鲜血的红,凄艳,无边。
稀松的枝叶草草迎向天穹,或许在路的尽头,仍有着看不见的、阴霾密布的荒野。
以前并不曾留意过,那几栋傍湾的房屋,有着高耸的尖顶,直刺入虚芜的天空,被夕阳破去的乌云下,其实有着越来越见频的幻觉,可以一帧帧连接起缥缈的今世和破碎的前生。
他有些无措地诅咒起这穿透了昂贵的车窗遮光贴膜,却依然直刺人心的血红。
他痛恨这种颜色!这颜色令他痛苦,令他疯狂,令他失控!
杀!杀!!杀!!!
到底,那杀戮的血光后面,那冰凉彻骨的剑,握在谁的手里?
……
是他么?
是他么……
仪表盘上的车速显示一格一格地攀升着,戚少商狠狠地咬着嘴唇,脚下一点一点地加力。血液呼地冲到头顶部,在颅内形成足以毁灭一切的重压。
枪声、刀剑撞击声、呼声、痛苦的嘶喊声,哀鸣、哭泣、咒骂、平静的对话、入骨的缠绵…… 在结束的时候,一切都成为空白,已经坠落到无底的渊。
加速度的作用下,灵魂在失重,五脏六腑传来的尖锐的真实的痛苦,狠狠搓揉着内脏,令他有一种想把这世界也一起毁掉的决绝。
那种不知来不见去的心神不宁,已经折磨了他整整一天,把今晚的轮值换给老八,他便匆忙地离开了警局。
昨晚的事,自己那失控的粗暴和狂乱,连自己都不想回忆,不知道那个人他……
不管怎么样,他需要和他谈一谈。认真地,坦诚地,谈一谈。
他不能失去他。
门虚掩着。
他一推开,就怔了一下。
前厅的地板上,放出了一双鞋。
一双考究的小羊皮女鞋。
有客人?他狐疑地探头――四下里一切都很安静,只有书房的门关着。他怔了一下,克制住走过去敲门的欲望,走上弦梯。刚转过折角,想了一想,又站住。
脑中嗡嗡的,有些不安,更有些慌乱――慢着……什么地方,他好像见过这双鞋?
一个女人的声音,和着他所熟悉的清冷的语调。他们在说话,他依稀只听到了几个单词,好像是法语,语声轻快而温柔。
他突然警醒,正要蹑脚退回楼上,却听到轻轻的,弹簧锁缓慢而坚决地“咔哒”一声――门开了,一道白色的人影走了出来。
熟悉的眉,熟悉的眼,熟悉的沉郁……电光石火间间,他撞上他吃惊的眼神,再透过他,直直看着那双与他相握的手……往上,一张优雅娇柔的脸。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跟两人一起出来的,还有室内的音乐声,有人用明朗而温柔的声音唱着歌,那是他昨天才买回来的唱碟。
“我对着青空许愿……
找一个宽广平原……
不需要砖…
不须要穿……
跟你幸福恋爱……”
仿佛还能闻到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咖啡香气,下一刻却有一道闪电劈进了他的脑海――戚少商晕晕沉沉地胡乱想着,这样的坏天气里,他会不会也在她的热咖啡里加白兰地?
瞪着那双握在一起的手,他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可怕到令那个女子向后瑟缩了一下。他看在眼里,却忍不住想狂笑――
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抬起手,指着她,突然发出的声音嘶哑到自己都吓一跳,“好,好,傅晚晴,你好……”
一语出口,戚少商自己猛的震动一下,顾惜朝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他握紧了她的手,退了一步,目光渐渐由惊讶转成戒备,就像卷哥死的那一夜,他在警局看到他,目光遥远而隔膜。
戚少商心中大恸,“不,惜朝,你听我说。”
自己一定是太困了,太累了,才会莫名其妙叫出那个名字。他想扑过去,要拉住他,一切他都可以解释――却被几级楼梯绊了一个踉跄。
一瞬间,顾惜朝已拉着傅晚晴退到了门边。
三人面面相觑。
落日大道的黄昏,这么安静。落叶且密,雨雪都可以无声。
但有什么,横在他们中间,像种子落地一样生根发芽,像病毒一样急剧恶化。
他有些困惑,有些浮躁,有些不耐烦,“惜朝,你干什么?”
“少商,别这样,我们需要冷静一下。”
“冷静?不!惜朝,我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我……”
“不,少商,不是因为这个。”
“惜朝,你先过来,我们可以谈一谈。”戚少商只觉得心中惊痛莫名,惶惶然地伸出手去,却在突然出现的冰冷金属面前戛然而止。
SV5,黑洞洞的枪口正泛着森冷的光,迎向自己的胸膛――戚少商迷惘地看着那只IPSC级用枪,脑子里一片模糊。
他要干什么?
“少商,你走开。”
他说什么?他要他,走开?!
握枪的手很稳定,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杀机,似曾相识的杀机――
他已经顾不上去追究那一闪即逝的头绪,有什么更强烈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鬼魂一样浮现――
“没有用的,戚少商,你困着我也是没用的。”
“不,大当家,你让我走……”
没用的,他困不住他,从头至尾,他都留不住他……
“不!”戚少商坚定而低回的,嘶吼出声。
对面握枪的手抖了一抖,子夜的所有温存,在紧绷的对峙中,慢慢陆沉。
“没用的,少商,欠你的,我都还过了。”
顾惜朝垂下眼帘,收回了最后在他脸上逡巡的目光,握紧另一双已冰得渗凉的手,“晚晴,我们走。”
只是一个转身而已,并不那么艰难。宿命?也许未必。就让一切到此为止。
所有的纠葛、背叛、别离、生死,只不过缺少一点亲手终结的勇气。
他要离开他。
他牵起她的手,决然转身――这一个姿势,烙印在戚少商漆黑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火,惊起了无声的雷。
这一团愤怒而痛楚的火,把他的心烧灼得变成了粉末,又化成千万支喂了毒药的针尖,一根一根,逐一扎进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把灵魂也撕裂。
“顾惜朝,你站住。”他想不到人痛到了极点,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
没有答复,没有回应,只有女子的脚步顿了一顿。只一下,就被身边坚定的无视所化解。
傅晚晴侧首看了顾惜朝一眼。
这个男子,他不会再回头。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么冷定决然,一旦作出了决定和选择,便不容许任何人的阻挡。
前生,他和她,有盟誓,有思念,有忠贞,有背叛,有痴恋,和恨断天涯。
但,那是前生。
她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冰凉的液体不可预期地充溢了眼眶――
今生,他的选择,是她。
戚少商沉默着,看着这壁人般的两个身影跨出了门口。
他们的背影在血色的夕阳下突然像蒙了层蒸汽,浮动起来,变得像一帧水拓般扭曲、模糊。蜿蜒着,狰狞着,像一个大大的讥讽和嘲笑。
回来――他在心里默念着――回来――他在心里哀求着――回来――他在心里嘶吼着――
忽然失语,喊不出来。
直到他们的背影即将融入最后一抹夕照,他抬起头,眼前突然晕黄成一片,一阵黑暗的飓风仿佛猛地紧紧扼住了他咽喉――
黄色的风沙,在旗亭上空,呼呼地刮着。
白日烟,他的彷徨;剑光如梦,他的悲伤。
“戚少商,你们金风细雨楼胆敢谋刺圣上,如今事败,还不束手就擒?!”
四周都是人影,兵刃交集,血火横飞。一个人突然扑在他身上,一柄血红色的剑从那人胸前突出来,带出血光。
老八?老八!
他咬着牙,长剑脱手,格开了那道血虹,然后在刀光剑影中一回头,向遥遥落在身后的青色人影伸出手――
耳边却传来红泪的嘶吼,“少商,你还执迷不悟,这设下陷井把你卖给朝廷的人,就是他――”
他大震,回头,便看到那双清冽的眼,那道跋扈的眉……
他――顾-惜-朝!
不……不……
他沉闷着吼着,幻觉,都是幻觉,滚开――
他忽然发疯般拔足冲到了门口,右手从腰际拔出了配枪――噩梦,毁掉这个噩梦!开枪,一切都可以化为灰烬,一切都可以结束。
那些末世灰烬般的感伤又再一弥漫起来,在晚风中旋转肆虐,扑打着他的脸,他的心,萧瑟、晦暗,和着泪水的温热、粘湿。
毁灭这样的你,也毁灭这样的我自己,然后醒来,一切便都不曾发生,生活仍旧可以回到原点!
泪光朦胧里,他的食指剧烈颤抖着,扳机重得像千年的磐石,像无法负担的承诺。
纾
子弹呼啸着,滑着弧线掠过天际。
黑色Cayenne,在原地打了一个回旋,无声无息地驶离。
戚少商绷紧得快要抽搐的手臂,终于缓缓地,颓然地,垂落下来。
――――――
转了数个弯,维港的摩天大楼已经近在咫尺。分不出水天的海港,却忽然闪亮了霓虹灯。
变幻多端的城市,烂灿何其虚幻。
他恍惚地看着,天端的那最后一抹云霞烧红了天。
“那一刹那,连我也希望你就此留下,跟他在一起,在你游移的生命里,有一点安定与长久。” 傅晚晴的声音细细的,密密的,有一种欲说无言的伤楚,莫名让人不安。
他心里微微一动,回头,只见她的神情十分平淡而落寞,“可是,朝,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所谓的安定和长久了。你需要他,是你前世的幻觉。”
顾惜朝看着她,半晌,忽然笑了起来,“是啊,一个幻觉,多么真实。”
她自顾自开着车,拐上了又一个大弯,金色的落日大道,在冷冷的后视镜里,变成了渐不可识别的虚线――整个胸肺和灵魂,都微微佝偻着,微微痛楚着。
一个……幻觉。
雪堡注定要消失在城市的烟尘中。
千年前的爱恨情仇已成过眼云烟,千年后的微末愿望空对一抹残霞。
他疲惫地收回目光,放低坐椅,“我睡一下,到了叫我。”
“恩――”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的灼光刷地射过来,眼前一阵白茫。余光里,他突然看到了一张被仇恨扭曲的脸――那是――??!!
晚晴惊呼方起,重型卡车已像一头洪荒里突然出现的怪兽,骤然扑噬过来。
尖锐的刹车声里,黑色Cayenne擦过山壁,似头折翼的鹰,向另一侧黑沉沉的永恒扑了过去……
―――――
黑暗是一种什么样的物质?它能够与光明相对,但它们又是一起的,不离不弃,永恒的撞击和磨合着,仿佛恨之于爱,记忆与之遗忘。
这种力量很重,很嚣张,但他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当黑夜的光芒烫痛他的眼睛,他就仿佛感受到了记忆的血光,被大力掀开。
一种微芒的暗示。
往往此时,他会说服自己睁开眼睛。很快,恶梦就会醒了。
醒来一片漆黑,窗外是极淡的月光,戚少商抱着仍然僵硬的双臂,走进客厅,发现杯碟刀叉都已经收拾井然。
下意识地咧了咧嘴,恍恍惚惚地想这好像还是那个人第一主动洗碗。所有毛巾叠得整整齐齐,碗布还是湿的,犹有人的痕迹。月光透过白纱,细细地照着厨房,一切都很好,很整洁,很干净。
只是,天色荒荒,没有那个人站在那里,月色都失了影像。
一切都成为过去了。他慢慢踱回客厅,站在窗前,突然觉得屋里的空寂。他的心,静得像要擦擦的烧出火来。
顾惜朝――
他怀疑这个名字像是从一阙词或一首诗里走出来的男子,不过是他的另一个梦。
那些关于尖顶城堡的童话也不过是一个绮色的梦。
当自己醒来,便仍然可以坐在小酒馆里,对面是卷哥沉着的脸和老八的叫嚷,他们交谈,喝酒,欢笑,对未来有很多的期望……
他点了一枝烟,却发现烟身是蓝色的,怆然里有一种极辛辣刺热的味道。
他心里有一点恍惚。顾惜朝偶尔会抽这种烟,一直放在床边,他却从来没有抽出来尝试。就像有时候真相就在手边,他从来没有去试想过。
淡蓝色的烟,闪着微小的,暗红的克制,里面却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成分。
――古柯硷。
他慢慢把它吸进肺腑里,一寸一寸,辗转地得到安慰。
他想他也许可以自此就忘掉顾惜朝。
他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何方。
也许永不出现。
从此他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多年后想起来,如同隔世一梦。
生命的跌宕,感情的迂回,万事不过轮回,交替,起伏,重生或者焚灭。
不过如此。
他想起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当整个世界背弃你的时候,请相信它只是转过身去,酝酿一个更大的拥抱――
指间的一点火光掐灭在案头,世界重新沉入了黑暗――
转身之后可以酝酿的,也许,并,不,只,是,拥,抱。
电话再轰然地,铃铃地响起来,令戚少商泠泠地一震。
他茫然且惊痛地跳起来,目光游移。
他没发觉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
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梦着?
……
●(25)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人是必须要强大的。
当他一遍一遍忍受那些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训练时,当他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沉寂的黑暗里一开枪时,他就会说服自己,我很强大。
是的,我强大。强大到先让别人伤心,自己就不会伤心。强大到先夺去他人的生命,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生命。
许多画面闯进他昏沉的脑海。好像有什么东西蓬地一声撞在一起,发生剧烈地爆炸,千万片破碎的尘埃从烟尘中迸射出来,尖边利角,飞箭一样扎进血肉。耳朵在尖厉地鸣叫,一片一片的黑云,仿佛想要遮蔽整个视野。
他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手指上,用力握紧掌心的SV5,那么凉。他今生第一,感觉到枪械的冰凉。
最强大的,原来,是命运。
突如其来的,逃不开躲不了,悲凉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了寂静。她的血,汨汨地流着,一滴一滴,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音。他挣扎着,把手移过去――她的身体还是暖的,脉博还在突突地跳动,一根削尖的钢铁却由颈至背斜插进去……
他按着她脖部的伤口,血从他指间涌出来,气势汹汹的流逝。她的唇苍白而冰冷,他伏上去,亲吻,却只尝到了血的腥热。他只觉得全身跟她的唇一般冰凉。
这不是那个血飞溅的梦,但同样的是瑟瑟倒在了努力挣脱命运的路上。傅晚晴的生命,在他眼前一点一滴的消逝,原来,并非他的意愿。
欧洲小镇上清越的笑声和香慢慢飘远。七岁汽车后座上的一抬眼,穿着蕾丝边如天使一般的小女孩,眼里满是悲惘与同情。他突然觉得,他已经认识了她一世。
他闭上眼睛。
天使已消失。
他只愿自己,从此也沉入冰冷的睡眠。闭上眼,便不再见这无爱也无痛的世界。
四周彻底黑下来了。
意识在渐渐飘远,耳鸣仿佛也随着意识消散。在最后一丝知觉尚存的瞬间,世界万籁俱寂。
只有他一人。
破碎无人之,只有他一个人。
黑幽幽的河,只有他一个人。
头上不再有蓝天。
明日亦永不到来。
万籁俱寂的世界之中,却有一个声音清晰光亮得如同利刀,不废吹灰之力地切割一切黑暗与静寂。
惜朝……
……惜……
……朝……
一张颧骨丰满但是眼角C利的脸,很动人的冷。戚少商还记得第一在蓝天下遇到这张面孔时,那种如梦一般的惊异。
现在这张脸隐入黑暗里,下巴的轮廊更加消瘦,浓长的睫毛静寥地覆盖着,像刚轻历过了一场古典的,执拗决绝而华美惨烈的故事。
戚少商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心脏绷得如一根钢线,疼得几乎要断了。
两天。已经两天了。
外伤并不严重,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不醒来。
是不能醒来?还是不愿醒来?
主治医生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就要做好他永远沉睡下去的准备。
“他有什么亲人吗?”他们问。
戚少商茫然地摇头。真奇怪,他们一起已经相了不短的时间,甚至,还计划好,要远游欧洲,去丹麦终老――
只到此时,他才发现,顾惜朝的一切过往,除了手里那两页菲薄的资料。没有更多。
他其实不了解顾惜朝。
但是对他的这份感情却来得异常猛烈直接,在目光触及的瞬间,已暴发出某种排山倒海势无可挡的情绪。
他可想过要忘了他。
可是当夜接到电话时,那种仿佛一根针一寸一寸刺入了心脏的痛苦,比忘记,更刻不容缓。赶到医院的途中,心乱如麻,满脸泪汗,双手颤抖得不能克制。
两天两夜,他脑里都极为空洞,身后整整一个香港的灯火,都仿佛在细细的灼烧着他的灵魂。
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伸手紧紧捉着那双恒久冰凉的手,一遍一遍,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相忘于江湖?!
不,他做不到。
在这不确定的城市,他眼前只有这个人。他的脸,他细细的呼吸,在暗夜里辗转反侧的,压迫着他的神经。但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切感觉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他已经无法离开他。
他离不开他。
窗外下起小雨,打在密密层层的爬山虎上,沙沙不断。他握着他的手,听着他的呼吸,却不知他是否能醒来。
生生折磨,求死不能。这一刻他方知安乐死真是高尚人道。
“头儿,铁RIS不是让你避嫌咩,”八仔向来大刺刺的声音,在遇到房间里寂静的空气后,也不禁低迷下来,“老大,他躺着你也别这样不吃不喝啊。”
“我真唔明,你点会有嫌疑,铁Sir点该会打算叫你停职……”穆鸠平用手叉着头发,烦燥的来回踱步。
警车赶到的时候,肇事的卡车已经逃逸无踪,本以为是宗交通意外,出事的黑色Cayenne上却检测出,煞车失灵是因为电路被人动了手脚。之前这辆车只有戚少商开过,而且邻居的口供也提到之前有听到他跟顾惜朝激烈的争吵,戚少商还开了枪……
可是――可能吗?穆鸠平盯着病房前那个哀伤得静寂无声的人,怎么可能是他?他绝对不相信。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伤害顾惜朝,惟独戚少商不会。
戚少商却没有听到穆鸠平的喃喃低语,他只是觉得疲惫,且累。更更紧的,他将那双支离得越发苍白,却具有某种章鱼般柔软,飘浮,诡计多端又极善伪装魔力的手指,一根一根,全部牢牢蜷进自己手心。
比告别更加极端的方式,是用死亡来保护爱情。
惜朝,你是这样想吗?
恍惚里,却觉得掌心里某根手指微微一动。他抬起头,极度疲倦的双眼还未曾找到焦距点,已听到老八炸雷一样的大叫――
“啊!他动了……医生……医生……”
一股哀而不伤的感动紧紧抵住喉咙,戚少商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他看着那双黑色的,如同笼罩着雾霭沉沉的眼睛缓缓睁开,令人迷失的江河雾气扑面而来――
啪。
病房内灯光大亮,医生护士蜂拥而入。
戚少商站起来,轻轻退出房门。
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他才伸手摸了摸脸。
一手是泪。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再开
把芬芳留给年华
彼岸没有灯塔
我依然张望着
天黑刷白了头发
紧握着我火把
他来,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午夜电台的歌声,嘶哑着,划出低沉的孤弧。顾惜朝静静地盯着头顶的天板,听见雨声。窗外是一片白的灯光,照不亮那些细到透明的雨丝。
已经是冬天了。
他只觉得心里荒芜。
寂寞是琐碎的东西,只要一个触点,就可以点燃心里的荒芜。所以,他不怪寂寞,只能怪自己心底的荒芜。
手还被另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象过去一周那样,不管他怎样冷漠以对,他都一丝一毫,不肯放松。
然而他所能想起的,却只是生死不知的傅晚晴。
他知道他不能再想其他的,他必须想傅晚晴。
从前世到今生他都亏负的女子,他现在惟一能做的补偿,就是心无旁兀地想她。
“很凶险……整根脊椎都碎了……就算是能熬过这几天,一生也只能躺在床上……”
是不是因为现在已经不再有情的王子了,所以,沉睡的人无法再醒来。
站在重症室的玻璃外,他看不见她纤细的身体,只能看见很多维生的管子,如森林一般露在外面。他告诉自己从此只能想她,想英国小镇上那个优雅的声音,那个温柔的声音,还有她营造出的柏拉图式的温情。于是他的脸就更带着几分寂静,不是像以往一样刻意淡泊的静,而是种,像西藏雪山一样的静。
戚少商默默无言。他守着他,一刻不曾稍离,也安静到了极点。
他们之间一直不曾交谈。
顾惜朝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天板。
午夜很寂寞,只是,有什么声音,让他转过头来。
戚少商本已俯在床边沉沉睡着。却不知梦到了什么,呼吸急促,不时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梦里,他的手脚似乎都被无形的绳索缚住,挣扎着想要动弹。
顾惜朝有点恍惚地看着他梦魇,大概过了一分钟,他才想起是不是应该叫醒他,但是戚少商的手脚却忽然挣动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呆坐了一秒,茫然地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慢慢起身,呆呆凝视着地面,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若有所思的,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的眼神,黯淡灯光下,那是一种青白。
戚少商在梦游。
凌晨两点的医院,他走在楼道诡异的暗光下,脸上像盖着一张惨白的面具。
亡魂未尽,而希望尽逝。
顾惜朝静静跟在他后面,像一只过分灵巧的野兽,无声又无息。他心里并不害怕。他只是觉得恍惚。他想起在戚少商第一在他眼前梦游后,他曾查过的一份资料,美国凤凰城,一名男子在睡眠状态中,夜开车到二十公里外,压死他的妻子。
人有可能在睡梦中杀人吗?
黑暗的,无声的,广大的潜意识世界里,是不是藏着一个更加真实的戚少商?
天气很冷,空气中带着冰凉的雪的气味。
戚少商带着怪异的神态,双眼木直,从消防楼梯间,一步一步,走到医院的顶台。
然后,出神。
雨雾飞蓬下,他的神情慢慢地活络起来,他好像很冷,缩了缩肩,好像那里有一块温暖的皮毛。然后,他抬起了腿。
顾惜朝瞪大眼睛,看着十步外的戚少商,他的腿抬起再放下――人在平台上,却像在一步一步跨上楼台。
然后他转过身,喃喃说了句什么。唇角慢慢地弯了上去,连顾惜朝都能感到戚少商心里的喜悦,一层一层,如翻开的波浪。
他在干什么?
一时间所有雨声都只是种幻觉――
仿佛在上演一场孤独的舞台剧,戚少商转了几个圈,找了个墙角坐下,一双手青白而专注的忙碌,仿佛在拼贴些什么,半响,双手一拍,孩子般的笑了起来。
顾惜朝猛地一怔,头脑里如同被人淋了桶冰水般颤抖而清明。
他在补书――
“七略”?!
心脏像被什么揪住了一般疼痛难忍,连呼吸都已经艰难。
直觉、判断、推理、规律,大多时候是南辕北辙的。在你以为已经看清事实的时候,其实离真相还差十万八千里。
他有点想笑,但直到什么温暖的液体温湿了唇角,他才眨动了一下眼睛。
“惟一可惜的是,我还没有和你喝够酒……”
他记得自己无意之间的低语,却不想,梗塞在另一个人的胸中,千百年后,仍然念念不记,郁郁难解。
顾惜朝静静走过去,在戚少商对面坐下来,看着他木直但充沛着感情的眼睛,心中有潮水汹涌波澜――
天荒海雨的天台变作草低低的旗亭,坐在墙角的两个男人,举着粗瓷酒碗,脸上带着同一个唏嘘又感慨的笑容,用同一个执拗而不回头的姿势,撞在一起――
空空如也的双手撞在一起――
碰。
轻响叩在心底,惊醒了虚拟的楼台,惊醒了满堂的华彩,惊醒了千年的沉缘。
戚少商蓦地睁开眼睛――
莫名其妙的,他看着自己坐在细雨的天台上。那个一周来都沉默不言的人,此刻正坐在旁边,微侧着头,直直地望着他。顾惜朝车祸后更瘦,神情十分萧瑟,但仍是一张少见的清秀面孔。现在这张面孔上,正慢慢展开一个微笑,优美的唇角,向上,再向上,慢慢地,弥漫出一种淡淡悲伤的味道……
大屿山的宝莲寺里,永远盈着如雾的烟火。
天坛大佛,高26尺,青色重铜,相互纠缠。焚在铁炉里的云泥之香,终年盘旋弥漫,为太过庄严的佛身,平添了一抹蒙昧的慈悲。
顾惜朝站在神像前,抬头看着已在烟气中模糊的佛的脸。
远离红尘的佛陀,不怒、不嗔、不喜、不悲。
断绝了七情六欲,只余众生平等的大慈悲。
“不用……我们来是为了给一个朋友求平安的……”遥遥地,戚少商正在跟一个相士纠缠,黑瘦的老道士,抓着戚少商的手,唠叨不休。
“你的印堂青中又见黯淡,分明三魂七魄里少了一魄……是不是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总也想不起来啊,那是上前辈子被一种厉害的法术镇住啦……”
戚少商心中一动,“什么?”
“唉,有些人上辈子死的时候执念太重,今生纵然能得偿所愿,最后也难免重蹈复辙――”
话还没说完已被几个斜冲出来的人拉住,“喂,你这疯道士怎么又跑到佛堂里来撒野,快出去快出去。”
被推搡出去的老道一边挣扎一边指着戚少商大笑,“快去,快去把你的魂魄放出来,不然……逃不过哈哈……逃不过……”
戚少商莫名其妙地呆望半晌,才回头,看向顾惜朝。后者远远地站着,冬日的阳光冷冷清白,映在他脸上,勾出淡淡的弧线。他的眼睛,总让人想起某种猎食动物,面对温情的时候,闪烁着犹豫,信任,坚韧,猜忌以及不知所措的紧张。于是戚少商拧起的眉头就渐渐平复下去,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
“许好愿了?”
“嗯。”
“这里的佛祖最灵了,傅小姐她……她一定会好的。”
顾惜朝望了他一眼,笑了一笑,转身,就看见青砖地面上照出自己惨淡的影子。
被封住的魂魄么?
也许这就是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会因为见过他们就多少想起前世。偏偏他们自己,在梦境里,一遍遍隔着烟雾,彼此看不清真相和颜容的原因。
梦里的石壁,刻着狰狞的蛇头……
想要断尽纠缠,想要再不相逢,所以上一世,自己亲手把他的魂魄与怨念一起尘封了么?
梦是最诡秘的一个世界。它在现实的背面。
在梦中,他们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片薄薄的叶子,被激浪裹胁,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和方向。
梦是荒诞的。往生,也是荒诞的。
他们分明都轻过了转生,上一世遇到的人,亲手种下的因果,这一世重新遭遇。
只是,前世的一切,都变了。
仇人转生成了朋友;情人转生成了陌路;一贫如洗转生衣食无忧;德高望重转生残忍好杀;绵羊转生成了恶狼;兔子转生成了狐狸;荒凉的黄沙转生变做了灯红酒绿的都市……
没有了轻功却有飞机在天上横飞,没有了利剑却有子弹射入心脏……
一切都按前生他们最后一刻的执念在变。只是他们不知道,宿命的批语还辉煌的刻在了转生的轨道上,从所有人一出生起便开始照亮他们的命运,随他们前往每一寄身的所在。蓬荜生辉。
青青翠竹总是真如,郁郁黄无非般若。
戚少商的眼光还凝在他的背后,悠悠的,沉沉的。就像前生最后那刻,生死离恨天,他的所盼所念所想,就化成这样一道目光,全然挂在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他们今生,就注定要重逢?
顾惜朝有些顿悟,有些了然地,抬头一笑,袅袅烟雾中,他与掌控天下的佛祖冷漠对视。
说什么诸般虚妄,说什么万法皆空。
佛祖若能真正超脱,就不会念念不忘想要普渡众生。
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超脱。
天命如何?我又如何?
他冷冷侧过头,唇角有笑,是真的笑,带三分凄凉。于是默默看着他的戚少商,心里也就有了三分凉。
他正要说话,却被老八急奔进来的脚步打乱了思路。
“老大,那间诊所……那间你说一出状况就通知你的诊所,果然不对头。”
息红泪?!
戚少商一下惊跳起来。果然是她么?
“惜朝,你先回医院……”
“等等。”
顾惜朝转过来的眼光有点散,又一点点滑向他身后的老八。半晌,轻叹一声,走近,轻轻俯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戚少商抬起头,有点震惊。然而隔得太近了,近到他看不清顾惜朝的表情,他只能看到他极近的侧面,耳后淡青色的筋脉,跳了一跳。
低头疾思片刻,戚少商退开两步,对他点点头,然后快速走到门口。
跨出门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顾惜朝穿了一件白得有些泛旧的毛衣,索然地,站在佛前,有一种寂寞的神情。见他回头,笑了一笑,挥挥手。一丝凛冽,仿佛暗伏的杀机,但顷刻间湮没于他春江月夜般柔和的眼神。
莫名的,他心里猛然一震,仿佛生离死别,极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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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诊所歇业,已经很多天没有人进出了。这几天有新业主来看房,物管的值班人员才发现这堵墙裂了,而且有成群的蚂蚁进进出出……”
书架被拉开,一道裂纹赫然逶迤在雪白的墙上,由上及下,微微有点倾斜。更教人触目惊心的是,墙上,爬满了无数蚂蚁。黑的,黄的,密密麻麻,在冬天的阳光里争先恐后地从墙上那道裂纹钻进去,然后鱼贯而出的每只蚂蚁头上,似乎都顶着暗褐色的小团物质。
隔壁是沉厚的楼道夹壁,这样的墙壁里怎么会有蚂蚁的食物?
戚少商的眉头拧了起来,“找人来砸开!”
哗啦!
墙向后倒去,露出夹壁里黑洞洞的空间――
“呀!!”
“天啦,那……那是什么……?!”
没有人愿意呆在狭窄的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就连一具尸体也不愿意。
杂乱砖石间,隐隐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连着一丝一丝发黑的皮肉――
英绿荷静静地立在夹壁里。
干涸的皮肤紧绷在骨头上,眼睛陷,瞳孔却大张,黑漆漆的已经开始腐烂的眼睛,仿佛在窥探,又仿佛在嘲笑。
她永远都不会想要再看镜子了吧。生前怎样倾心呵护揽镜自顾的容颜,死后也只能任由密密麻麻的蚂蚁在上面觅食。
幸好她也不能再看。
后面传来老八剧烈的呕吐声,戚少商的胃里也有一阵翻涌,更多的,却是刻骨的愤怒:
“马上向铁Sir报告,申请搜查令和逮捕令,全城通缉嫌犯息红泪。”
……
“我……我们就奇怪点该那个英小姐不声不响就走了,估不到竟然……”
“阿Sir,肯定是那个Dr息干的,肯定是她!我一早话这个女人有唔妥,她――”
戚少商似乎完全没有没有听到身后的几个物管人员牙关冷颤的议论,他望向天板上剥落了墙粉的碎裂斑驳,等收回目光时,眼中聚起的阴翳神色已渐渐隐没。
带着近乎诡异的平静,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警方会进一步调查。如果发现息医生回来诊所,请立刻通知我们,必要的时候还需要各位的协助和证供。谢谢。”
穆鸠平直起身子,周身的毛孔里逼散出无尽的寒意。
怔然间,戚少商已从他旁边侧身跨出了门口,黑色的风衣下摆所带起的风动,卷成了一个无形的旋涡,分明有种要吞噬一切的幽冥阴冷。
低头走出大堂前门,不小心跟一个胖乎乎的修理工兜头撞上,戚少商摇晃了一下,退了两步,站定。
那人脸上立即堆起一摊看上去相当肥腻的笑容,以表歉意,然后眨了眨绿豆小眼,匆匆跑了进去。
戚少商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烦闷,方才凶杀现场的景象再一浮现眼前,冲出喉底的感觉是酸涩的,泛滥在胃的底部,却像一簇火焰在烧。
他迅速地摸出一支烟来点着,强自镇定了一下,转身向外看去。
远远的人流车流汇合在一起,排列得仿佛永没有尽头。又或者只有我们自己才是静止的,流动的是外间的一切。
那么,变化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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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是7度,冬天真的来了。
裸露在寒流下,这个城市愈发的清晰,情绪却游离。
潮湿、阴冷、没有太阳眷顾。香港的冬天很短,这种突如其来的寒冷却会让人失去理智。
不知道是不是降温的关系,让这个城市匆匆穿行的人们总有种末日将至的感觉,好像什么事都快到了尽头,到隐藏着隐隐的不安。
出租车在红绿灯的交错间骤止疾奔,夜无人的街道,心有疑惑的司机按乘客的奇怪要求,环绕整个香港。由中环,经金钟、湾仔、铜锣湾、尖沙咀……
所到之皆觉寂寞。
这个城市真寂寞。
行人车辆寥寥的的大街是寂寞的,炽白的路灯和闪烁的霓虹是寂寞的,甚至夜穿梭的巴士,也是寂寞的。
息红泪隔着车窗,看着那些行走在港城的夜色中,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们。她们都有着漆黑的头发,妩媚的容颜,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穿着无袖的紧身毛衣和笔挺的西装短裙,长长的黑风衣下偶尔露出的肌肤洁白,光泽闪烁。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朵一朵,今夜红颜,明日黄,能否永不枯萎褪色。
这座都市,华唱尽,声色犬马,让人无法预知末世晚景,一如千年前某燕歌柳巷、醉月秦楼的城池,烟尘一梦向凋亡。
“香港,我好憎你!这么虚伪这么冷漠这么――肮脏!”一个说普通话的女孩在午夜的收音机里声嘶力竭地哭喊,声音顺着电波在整个夜空中抽曳,穿透无数人的躯壳,直达心脏。
息红泪蓦地抽直了身体,动容。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香港,毕竟,它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把走向灭亡的道路加以如此乐观对待的城市――艰难,可毕竟乐观。
有朝一日会有天谴么,像古代那个失落的巴比伦?通天的城堡即便到达天际,却无法通向人们的心灵。
神会眷顾每一个世人,令你遗失,又教会你遗忘,赐你情,又让你伤情,一切并不可抗――但总有一些人想要打破宿命,顽强抗争。
很快就会结束了,很快。
剩下的,只有,离开。
女子走出车门,回头望着出租车的尾灯闪烁呼啸而去,心里有些什么,举重若轻地放下。
黑暗的夜空,有香港的冬天特有的大朵灰色的浮云,高楼层叠地耸立,灯火和霓虹温柔地交融在一起。
Pm23:9。
把厚厚的黑羊毛围巾裹紧了一些,息红泪低头走进了楼宇大堂。
新来的值班员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个一身黑色长大衣的单身女郎,她打开前门所用的磁卡已显示着她大楼业主的身份。
听见电梯升降机的齿轮转动声响起,息红泪才慢慢扯开了蒙紧的围巾。秒钟后,她跨出电梯,没有去摸着触碰式楼灯,而是在无声地寂静无边的黑暗中缓缓前行。
她不需要看见。有时候人的视觉并不比感觉可靠,这个世界我们能看清的那些,或许都是不是真相。
何况这条通向诊所的路,她走了整整一年,熟悉到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径直达到门口将钥匙插入匙孔。
很小心地把门上贴住的警方封条撕去,“咔”的一声,门开了。息红泪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以一种悼念般的姿态,然后走了进去,同样地没有开灯。
黑暗是最好的掩体,暗谋、罪恶、谎言、背叛、杀机,甚至死亡,都可以充分匿藏。
驾轻就熟地绕过破碎凌乱的外间走进里面书房,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绚烂的灯光和凄清的月色融合成一种华丽得惨烈的白,直泄进来,碎得一地都是。
小心地拉开抽屉,她借着这缕幽明,急速地在里面东翻西找起来。
明灭闪烁的光线下,她的脸是近乎透明的苍白。
咔嗒。
门扣轻轻响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的,息红泪感觉到了身后的那个人。
不是听见,因为没有脚步的微响,也不是看见,因为她僵着身子仍保持着弯曲的姿态不曾回头――只是“感觉”。这感觉太强烈,如怒海狂涛将倾覆一叶小舟的灭顶瞬间。
喉间的低呼还未来得及生就,她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黑暗中窜出的那个人,死死地扼实了她的咽喉,下一刻,连嘴也被牢牢捂住,她想要叫,却只发出一声扭曲的嘶哑,类似于一道喘息的呻吟。
大山压顶般的沉重骑上她倒伏的身躯,一点锐利的寒凉已抵在了她的颈间。温热光洁的肌肤下,突突跳动的纤细血管紧贴在冰冷的刀锋上,让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
“别出声。”男人闷声威胁着,把刀尖移上了她的下巴,慢慢松开了手掌。
光线很暗,但要看清眼前这张脸孔,却仍是足够了。
息红泪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是……你。”
●(26)
圆滚滚的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油光满满的鼻头挤出一个猥琐的笑容,男人精光四射的小眼睛里鬼火般燃烧着:“原来息小姐记得我,真是荣幸。”
息红泪没有答话,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听得见自己的心脏碰碰狂跳的节奏。
是他。
这个毫不起眼的修理工,这个总一脸好色样的猥琐男,这个一直让她有种莫名憎恶的男人……他,难道他就是……
“你当然应该记得我,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男人伸手摸向息红泪的脸颊,激得息红泪一震,引起他淫荡压抑的邪笑:“你不记得了么?我姓尤,叫尤知味。”
息红泪的脸突然青了,眸子里显出的惊疑和恐惧,手足遽然的抽搐,令她看起来像一具破碎的玩偶。
尤知味眯缝着眼睛,继续对自己掌中的美丽囚徒肆意摩索,嘴里不忘断断续续说下去:
“今天那个姓戚的警察上来过,你知道他看见英绿荷被从墙里挖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么?哈,我倒真没想到你还敢回来,倒省了我不少功夫――我说,你很喜欢那个警察吧,可是光帅有什么用,这些案子他一点头绪都摸不着,简直死蠢到家了!这会他大概正全城搜捕你呢,哎呀,说起来我真该感谢你,就这么帮我顶了罪了……”
息红泪忽然安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任由他肥厚黏湿的手掌在自己脸上抚摩:“是你杀了英子?”
“是啊,我还不只是杀她而已呢。”
――尤知味得意地说:“你不是心理医生吗,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被男人做死时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不过没关系,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但你可以放心,因为对你我一定会特别温柔一些的――哦对了,等结束后我也会杀了你,再把你也砌进那道墙――已经发现过尸体的墙,应该没有人会再怀疑了吧,你说呢?没有人能找得到你。算是畏罪潜逃吧?你会代替凶手永远地消失……”
肥胖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胶贴将息红泪的嘴牢牢封上,然后,那只没有握刀的手已顺着息红泪的脸庞、颈沿,一直探向了领口。
一切都停滞了,就连空气也是,时间也渐趋缓慢,逼近断裂的临界。
挂钟敲打着钝钝的节奏,嗒嗒,嗒嗒,机械的狂乱着。
息红泪发出一种类似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全身颤抖着,但仍然大睁着眼睛,有恍然大悟的醒,也有恶痛绝的悲。
尤知味看着那双清醒的眼睛,突然觉得不对――
“啪”。
灯光大亮。
无涯的黑洞骤然被一束穿越了千万光年的强光撕裂,一切都曝露在光明之下,无所遁形。
“放开她。”
戚少商冷冷地看着地上正欲逞凶的狂徒,黑洞洞的枪口由下而上划出坚定的弧度,指向黑洞飓风中目标的中心。
尤知味的脸孔在一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菁也!你点该会在这里?!”他狂怒地,怨毒地嘶吼起来。
戚少商冷笑了一声,不作回答,轻轻把左手指尖捏着的录音笔放进口袋。
下一刹那,尤知味已经把息红泪从地上拖了起来,挡在自己面前,锋利的解剖刀横在莹白如玉的颈上,兀的触目惊心。
戚少商一震,双手握紧了枪身:“你最好立刻放了她。这里已经被包围了,你逃不了的。”
“别吓唬我,阿Sir,万一我一紧张手一抖,把这个美人的脖子割穿了就不好了。”
尤知味挟持着息红泪慢慢站了起来,开始往门边挪步子。
戚少商举着枪,枪口随着他的行动而挪移,毕竟息红泪还让他控制着,也只好暂时让开一条通道让他过去。
倒退着走到门边,尤知味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外面,确信直直的楼道里没有警察,这才从息红泪身后探出头来朝戚少商一挤眼睛:“Good-Bye!戚督察!”
用力将息红泪往前一推,他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了出去。
这人看起来虽然臃肿不堪,奔跑的速度却比常人快得多,加上非常熟悉这大楼的走道,相当轻易地就从门外不远的侧门闪了出去,应该是抄近道向电梯间逃窜而去了。
息红泪趔趄几步,单薄的身体便向前直直摔了出去,落入冲上前来的戚少商怀里。
“DIU!”戚少商冲着尤知味的背影低骂了一声,稳住了息红泪,速速地给了她一个眼神,便立刻拔足追了出去。
望着戚少商的身影消失在走道尽头,息红泪环起双臂抱紧自己的肩膀,似乎在最后重温刚才那一个怀抱的热度,半晌,才虚脱般瘫软了下去,靠着门框斜斜坐倒在地。
他不曾有半点犹疑和留恋地放开了她。
――和千年前一样。
这一个瞬间,息红泪才发觉自己的脸颊上一片湿润的冰凉。
这个侧边的甬道所对的电梯间只有一个,楼层不高,下到楼下的时间不用太长,所以戚少商追到这里的时候,电梯已经重新升了上来。
戚少商抽了口气。
凶犯很聪明,并且此刻还相当清醒镇定,他甚至没有忘记在出电梯间时顺便摁着了上面的楼层按钮让梯间重新上来,电梯不能停住,这样就让人无法知道他刚才到底下到了哪一层。
迅速地掏出对讲机,戚少商疾声下达了指令:“老八,你马上带人封锁大堂和车库的所有出口和后门,再派人到管理去监控所有梯间和通道……”
他一边说,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电梯重新落下来,然后闪身冲了进去。
梯门渐渐关上。
戚少商对着一排楼层按钮,眉头蹙紧。到底是哪一层呢……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目光一闪,伸出手指轻轻逐一触过那列按钮:高级金属镀层的按钮凉飕飕的,触手一片冰凉沁骨。
那么……他眉心一跳,继而舒展开来。
残留着些须温热,和稍许黏湿的感觉――负2层!地下车库!戚少商想及那张圆滚滚的脸上挂满的汗珠,微微勾起了唇角。
蹲在地上粗重喘息的尤知味抬头看到戚少商的时候,惊愕得满面肌肉都挤作了一堆。他想不到这个警察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在地库找到了他。
森冷的枪口逼着他一步步后退,最后在一块狭窄的空水泥地上停了下来,这个黑暗的死角,似乎阻隔了外界的一切,就连监测摄像头都无法看到。
“放下武器,你被捕了。”戚少商冰冷的语调里察觉不到半丝起伏,在萦绕的幽暗中激起空洞的回声。
“你是在这里设局诱捕我?”尤知味迟疑地打了个哆嗦,不甘地闷声狂叫起来:“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是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真以为你能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么?”戚少商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一切我都查清楚了,在来这家物管公司做修理工之前,你在医院餐厅做过厨师,很容易拿到剧毒药品,解剖一个人对你来说也像解剖动物那样熟悉。那天晚上,也是你在那辆黑色Cayenne上做了手脚,但很可惜,你怕他们不死,特意开了卡车在弯道上等……人算不如天算,车祸发生的一瞬间顾惜朝居然看到了你――”
尤知味的脸色变了:“顾惜朝?!他……可,可是英绿荷的死……”
“昨天我和息医师见过面。”戚少商顿了顿,说了下去:“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跟她保持着联系,并且有过很多沟通,我们一起做了这场戏,目的就是要引凶手出来――现在你可以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将会作为呈堂证供,留到法庭上去说吧。”
尤知味的面部严重地痉挛了一下,脸上泛着一片死鱼般的灰色。
他恨。好恨。
他的恨很,最,比谁都要!
多年来,他也有着反复重现的梦境,在那个梦里,在那个尘埃弥漫的古代客栈里,他和不同的“盟友”之间欺骗和被欺骗,背叛和被背叛,他以为可以得到那个倾城绝代的美丽女人,和俯仰天下的尊荣富贵,但最后,他却死在那群人的手里――那些人本来是势不两立的,互相仇恨的,但当他们一起要杀他的时候,却是那么齐心合意,好不同仇敌忾……
两年前戚少商第一来就诊,他无意中听到一些片断,居然开始慢慢想起一切,或说回忆起前世的一切――特别是有关那场发生在安顺客栈里的生杀仇悯的一切。
而当见到心理医生息红泪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个噩梦开始变得真实了。
然后他开始调查戚少商周围的人际关系,因为他信那些前世恨他至死,也终致他于死地的人们一定会在今生出现,他也知道总有一天,他最大的仇人――顾惜朝,他一定也会来跟戚少商会面……
于是他静静地等待,暗暗地筹谋,他要在今生把这些人通通杀掉,他要复仇,他也相信只有这样,前世的宿命才不会重演。
他要杀光安顺客栈里的所有人。他要杀光跟这两人有关系的所有人。
他,要,他,们,死。
……
窒息逼仄的空间,充溢着对峙的的萧条和死寂。
“哈哈哈――”尤知味忽然仰头狂笑起来,边笑边指向戚少商,上气不接下气地,一五一十地把他做过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小警察,查案查得很辛苦吧,香港警察就这么点水平吗?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
“英绿荷确实是我杀的,那个被碎尸的高鸡血也是我的杰作――”
“还有你的好兄弟雷卷和他那马子沈边,下在他酒里的那些有毒的药剂真是了我不少时间去医院偷啊,不过他马子倒是真的很正点,把她弄死之后我都舍不得出来,还意犹未尽地干了她好久呢――”
“哦对了,还有你手下那个阮明正,我偷看了她的病历,知道她有那什么恐惧症,就绑住她在她手腕上装样子拉了一下,还没怎么玩哩,她就活活给吓得心脏衰竭而死――书上学来的杀人方法真好用啊,不知道你们香港警队怎么训练的,心理素质那么差的!”
“妈的,还有顾惜朝,知道谁告诉姓傅的女人他跟你的事情咩?我啊!我就是要你们反目成仇,怎么样,那滋味不好受吧?哼,结果傅晚晴还是那么蠢,前世今生都肯替他死,算他这命大!”
“还有你,今天要不是你来破坏,我就可以顺利地把息红泪弄到手,再杀了她――本来我是想最后再对付你,让你尝尝这个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的痛苦。我顶,真他妈的后悔,早知道这样第一个该弄死的就是你!……”
尤知味狰狞地张着血红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呼吼着,戚少商一句一句地听下去,手掌渐渐紧握成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几乎掐到流出血来。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寒冷的冰焰,目光如利刃般刺向那个癫狂的凶徒,也同时被一把无形的刀锋扎入了自己的心脏。
血液无声地在经脉血管里喷张炸裂,每一个毛孔里都喷薄着刻骨的愤怒与痛苦,终于忍不住大吼:“疯子!疯子!你真是丧心病狂!”
尤知味一怔,继而狂笑起来:“我是疯子?我丧心病狂?哈哈,你以为你那个顾惜朝是什么好东西?你跟他在床上翻云覆雨很爽吧,我可在背地里查过他的底子,先不说他上辈子做过些什么,就这辈子他做下的那些罪孽他能还得完吗?”
他激动起来,更加提高了音量,狂嘶道:“戚少商,你抓我啊!你不是说要我在庭上把一切都说出来么?好,我倒要看看有没有人会相信这荒谬的前世今生,有没有人去审判那个疯子顾惜朝,他是前世的刽子手杀人犯,今生又是……”
碰!
话音嘎然而止。
消失在一声惊雷乍起的枪声中。
尤知味没有能够说完他今生的最后一句话,戚少商已经开枪。
颤抖的手指扣下扳机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在听到之前那些耸人听闻的恶行时他就恨不得能将眼前这个变态的凶手杀上一千一万,但他的职业身份还要求自己忍耐――而最后仅存的一点理智却终于在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完全泯灭无踪。
……惜朝……前世……今生……
子弹直直掠过凝固了的空气,正中咽喉。
尤知味临死失去知觉之前,亲眼看着自己的喉咙被穿开一个圆圆的血洞,鲜红的血液从里面飙射出来,瞬间喷射成一条高高的嫣红水柱。
致命的伤口原来都是一样的,与形状无关。他想。
无论是圆圆的子弹还是一柄细细秀秀凉凉的长剑,亦或是一把铮亮的银色小斧。
肥胖臃肿的身体颓然绝然地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重物坠地的钝响。
戚少商悚然动容之前,却无意识地舒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为什么会克制不住地开枪?他脑袋里轰的一声,眼前忽然黑成一片。
像是站在一片贫瘠无望的荒原上,放眼所及一片飞沙,找不到任何可以依凭的方向。只好跪坐于地,干渴而无助,痛苦而绝望。
是预感会听到他说出什么可怕的东西么……所以,在听到以前,开枪――不让自己知道。
不想知道。不能知道。
回忆还沉睡在某,它不肯离去,他不愿醒来。就在前世今生的无垠中被遗弃,等着时间将其带走。
就让这一切遗落在时空里,一切。
陌生而疏离的未来总是簇新的,没有了梦的痕迹,前世因果都已消散,那些痛苦的记忆将永不再复现……
永不。
息红泪站在柱子后面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一个模糊的场景。像一个布景,搭得很美,却淡漠了那些该出场的人。
她把手捂在心口,咧了咧嘴角,某段时刻,她感觉自己是黑暗的剧院里唯一的一个观众。
她一直等着一场戏上演。那一场她前世错过、今生盼过的戏,到最后却一样发现自己其实只是观众而已。
台上另有主角,他们彼此不动声色地较量,暗潮汹涌地爱恨,她知道他才是他的对手。
她只剩下等待。
身边空无一人。
在工作以外,她一向沉默。沉默并不是很难的事,如果你经历过最烈的爱和最的恨,你就会发现你不会再有什么多余的话说。
她看着戚少商慢慢放下冒着青烟的配枪,她此刻决定保持沉默,并且,永远沉默下去。
这个男人,她知道他已陷了进去,不能自拔。
――正如她知道自己对他的不能自拔。
穆鸠平狂奔过来的时候略晚了一小步,只来得及看到戚少商举枪射杀了疑犯。
他怔在了原地,瞬间目光呆滞,手足无措。
急促的脚步声随之响了起来,大批的警察从四面八方冲进地下车库,包围了现场。
“戚Sir!?”警队的同事惊疑地盯了盯地上的尸体,将目光转向戚少商冷凝的面容。
“疑犯拒捕,袭警,已就地击毙。”戚少商喘息着,目光瞥向倒卧在地的尤知味手中仍紧握不放的那把细细的尖刀。
人群后的穆鸠平眉心跳了一跳,缓缓地垂下眼睫,努力地吁出口气,然后抬头。
他看到戚少商的眼神,那里面有一些熄灭的灰烬,在黑暗里隐约地闪闪烁泺。
―
如果,如果生命是一场幻觉,别离或死亡是否才是唯一的结局。
勘查现场、核对口供、枪支检验、法医取证……混乱的流水作业终于平息下来,外间的人声鼎沸渐渐归于零落,戚少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这里工作了6年。每天都面对着形形色色的人和希奇古怪的事,罪与罚,血与死,对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但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疲惫,无以言表的困乏、抽筋剥骨的倦怠,整个人累得像要死去一样。
疲惫后面却是只有他才潜知的安然。
谁也不知道,那天从发现英绿荷死亡现场回来之后,他又独自去了一趟大屿山。
宝莲寺外,他轻易地寻到了那个神神怪怪的相士。
隔着缭绕的香火烟雾,老道士意味长地看着他,问他:“你的梦,做完了吗?”
戚少商吸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来,是想把前世最后的一段记忆,找回来。”
这一,那个一身黑色道袍的老道士倒一点不癫狂,而是很平静地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道士说那个前世里肩挑侠义的大侠士,即便尘埃落定万法皆空,到最后的最后,终究仍逃不过朝廷的荼毒,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千里追杀,所不同的是,这场追杀,他带着他,一起逃亡。
二人逃到曾经相遇的旗亭,经过一场令天地动容的血战,戚少商终于被人杀死,后来朝廷又杀了顾惜朝。
但因为二人死后怨气太重,灵魂一直无法超脱,诸葛神侯于心不忍,于是请高人布下“七星封魄阵”,封印了他们各自三魂七魄中的一魄。
此后千年,兜兜转转的轮回六道里,他们天、地、命三魂齐聚,天冲魄、气魄、力魄、中枢魄、精魄、英魄也俱随他们飞去轮回界转生往复,唯独缺了那道被封印的灵慧魄所主的记忆。这才让他们得以忘却前因种种,游离孽海,远登彼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两人今生的记忆才一直不能完整。
而与这个记忆有关的人们,辗转千年之后,也都将因为跟他们的关系而陆续记起前世……
道士说到这里便没有再继续下去,他死死地盯住戚少商的眼睛,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天机本不可泄露,寻了一世又一世,施主的最后一魄,终于寻回来了。”
戚少商眼角跳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我想知道,前世,到底是谁杀了我?是……是他吗?”
道士浑浊的目光一凝,摇头晃脑地念了一句:“生则从它生,死则从他死。一切法非死非生,一切法非生非死。谁也逃不过的,施主何必太执着呢。”
说完,他扬起结满污垢的宽袖筒,在戚少商面前一挥,脸上复又呈现出那种痴狂疯癫的神情,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你还不悟?你还不悟?……”
朝圣拜香的人群里霎时间隐没了那个道士的身影,戚少商怔立在阳光下,侧首望向那尊宝相庄严的莲大佛。
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挎着一路播放着心经佛曲的录音机自他身边经过,他恍惚地听见虚无飘渺的梵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向远:
“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是的,他已经寻回了他的记忆。
除了困扰他的最后一个迷题,对于前世种种,他已大概了然于心:
尤知味,息红泪,傅晚晴,甚至卷哥……这些前世死时多多少少带有怨气的人,今生和他们二人接触后,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的点滴,从而在命运的轨道上再走下去。
道士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在死的时候,对自己这一生所做的事不后悔,那么下一世,就一切照旧,仍会按上世的命运重演――
那么……戚少商痛苦地将手指插入了头发:钩子、卷哥、沈边、小孟、小阮……他们……他们都对前世的一切不曾后悔过……所以今生,他们才都一个个又为他而死……
傅晚晴呢?她可也是不悔前生,所以今生她再代替顾惜朝倒下……
戚少商把头埋入臂弯,伏倒之前顺手打开了电脑,带上耳机,点开了里面他从来没有用过的音乐MP3播放器――说起来这还是小阮刚来的时候帮自己装的……
转瞬间,音容不在,物是人非。
……
“……
你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
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像是陷入催眠的距离
我也开始昏迷不醒
好吧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
你的誓言可别忘记
我已随它走入下个轮回里
迷失在模糊的空气里
我在你字里行间寻找一些生机
……”
他有所触动地剔了剔眉,再也支撑不住,眼皮灌了铅一般坠了下来。
睁不开,再怎么也睁不开,长长的血色藤蔓在梦境里生长,暗色的光华,跌落了一地阴影……
残阳如血。
风暴肆虐中黄沙滚滚,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大似伞蓬的红柳挣扎起嶙峋的枝干,绝望地、突兀地指向漠漠苍穹,发出无声的呐喊。
依稀的凄厉鹰鸣声里,血一点点变得炙热。
身边到是尸体。
逆水寒,这把至刚至勇、至侠至义、至情至性的剑,杀得尽世间凶邪,却,除不尽险恶人心。
他以剑支地,听见自己的鲜血往外翻涌时汩汩的声音――从背后那个致命的伤口,直流到脚背,染红了雪白的袍裾,就连足下枯草亦尽染腥红。
这道伤口……好。
得要去了他的命,伤透了他的心。
是谁……杀我?
是谁杀了我?!
是……谁?
艰难地,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他一点点转身。
在这个无数重演的梦的最后,他看着他的眼睛。
他想,其实自己也许并没有真正看清他最后的眼神。
然后,向下,向下……目光渐渐向下,在双眼被血沫迷蒙以前,他,在梦境里,第一,看清了前世最后的碎片――
长长薄薄细细秀秀的剑,握在青衣书生的手里。
握得很紧。
于这修罗道场的血火哀鸣里,带一种即赴凌迟的烈烈杀意。
顾惜朝手握着那把剑,远远地,站在寒风呼啸的旗亭下。
他的手很苍白,指骨很秀气,指尖剔透得让人心颤。
他的眼睛,三分落寞,三分萧索,三分眷念,和一分难以察觉的哀伤。
剑尖指地。
剑身微颤。
而――
剑
上
无
血。
剑上无血!!!
剑,上,无,血……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剧烈的疼痛从背后传来,痛到极点,反没了知觉。
血雨飞蓬中,他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和红泪凄厉的尖声惊叫,周围的景象狰狞地晃动着,像被肆意扭曲的画面。
鲜血带着身体最后的温度慢慢流尽,胸臆那么沉重,心脏收缩起来,再也无法有力地搏动。
扑通……扑……通……
他失去了一切的知觉,凝在那柄无血剑身上的目光,也终于被赤色的暖流所覆盖。
惜朝……
杀我的人,不是你么?
――他的心忽然松了。
释然了,舒怀了,快慰了,懂得了。
隔着前世今生辗转轮回,露出了一个同样的安然的微笑――
千年前的他,阖目,倒下。
千年后的他,张眼,醒来。
千年的追寻,记忆终于找回了散落的一角。
一切,就此完整。
就此……完整了吧……
戚少商在清凉的风里慢慢地走着,说不出的轻松。因为他终于看清了真相,再也不用为追究前世是谁杀了自己而苦苦纠结。
都到头了。所有的摧折、磨难、艰劫、痛苦――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做梦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疑虑,只有对他的爱。
天上没有什么云,阳光松软而和煦,今天会有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
戚少商嘴角慢慢漾开两个的酒窝,他想像几个小时后,他就可以和他坐在天台上晒月光,看着那人纯白而素净的脸庞,像没有皱摺的丝缎,像一个天使――虽然那细薄的唇角勾起的淡淡笑容总有些须荒凉,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令之从此温暖。
――从今天起,到以后,将来,一辈子,来生来世,生生世世。
医院的长廊很安静,有些未落的紫色小散落在蔓延的长藤上,带着星星点点的喜悦。远住院部的阳台上晾着长长短短的白色衣物,淡白的阳光穿进去,一片片的斜影子投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快活地跳跃着。
戚少商流水一般地穿行着,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只觉得每一片阳光都是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一点一点地融化了他的心。
惜朝。戚少商在心里又唤了一声这个名字。
那个人,他此刻还守在晚晴的病房里,等推开那扇门,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就会像往常那样,穿过在阳光里起舞的明亮尘埃,旁若无人地望过来,明净的脸上带一点点清冷,一点点恬淡。
转过最后的转角,戚少商已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还有2米、15米、1米……
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人都会好起来。冲破宿命而活下来的八仔,息红泪,会好的,还有傅晚晴,她也会好的,他会握着她的手,恳求她的谅解,原谅他和她同样爱着那个人――
他要亲吻那个他爱了生生世世的男人,他要紧紧地拥抱他,告诉他――他爱他。
耳边回响着那张新买的老碟片里他和他都喜欢的那首歌,Bryan Adams的声音如此地一再熨贴过他们的灵魂:
Look into my eyes-you will see――(仔细看我的眼睛,你会发现)
What you mean to me――(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Search your heart-search your soul――(在你的心里寻找,在你的灵魂里寻找)
And when you find me there――(当你将我找到)
You’ll search no more――(这追寻就将不会继续)
Don’t tell me it’s not worth trying for――(不要说不值得为你去尝试)
You can’t tell me It’s not worth dying for――(不要说不值得为你去死)
You know it’s true――(你知道那如此真实)
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我所做的一切,一切都为了你)
Look into my heart-you will find――(仔细看我的心,你会发现)
There’s nothing there to hide――(那里没有什么能对你隐藏)
Take me as I am-take my life――(请接受我,就如接受我的生命)
I would give it all I would sacrifice――(我会付出一切为你牺牲)
Don’t tell me――(不要说不值得为你血战)
It’s not worth fighting for I can’t help it――(我已无法控制我自己)
It is nothing I want more――(除了你我再无需其他一切)
You know it’s true――(你知道那如此真实)
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我所做的一切,一切都为了你)
Oh yeah There’s no love-like your love――(再没有什么爱能如你所给予)
And no other-could give more love――(没有人能给我这样的爱)
There’s nowhere-unless you’re there――(若没有你,这世界将不复原貌)
All the time-all the way yeah ――(永远不变,一路不变)
Look into your heart baby――(仔细看你的心,我的爱)
Oh You can’t tell me――(不要说不值得为你尝试)
It’s not worth trying for I can’t help it――(我已无法控制我自己)
There’s nothing I want more――(除了你我再无需其他一切)
I would fight for you I’d lie for you――(我会为你而战,为你倒下)
Walk the wire for you-I’d die for you――(我会为你不顾一切,为你而死)
You know it’s true――(你知道那如此真实)
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我所做的一切,一切都为了你)
……
他推开了房门――]
●(27)结局 A
门推开。
顾惜朝就坐在那里。
他身上还是那件穿旧的毛衣,古素的白,是八月十五的月光抠着秋日塞上的云朵,寂寂地融在一起捣就的颜色,说不出的妥贴纤柔里,织就着密密的忧伤。
只那一道眼神,却让戚少商忍不住地心尖一颤,然后,才顺着那凝定不动的目光看向病床的方向。
一片空旷的洁白。
洁白的床单,洁白的枕头,洁白的被褥,但却没有了那个洁白温婉的女子。
病床上还留有她淡淡的气息,甚至恍惚里还能想见她像个折翼天使般静静安睡的模样――可这一场沉眠已惊觉,梦已经碎,已经醒。
“她死了。”顾惜朝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叉而握紧,指骨因为过于隐忍的力度而变成触目的青白色,淡成了死水的面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傅晚晴死的时候很安详,没有半丝痛苦的表情,得似乎不是去应死神的召唤,而是去赴一场美丽的约会。
绝世的红颜在凋零的瞬间,也无损那跨越了前世今生的美。
天地鸿蒙,百年倥偬,生的意义又是什么?有谁能为我们这一场或悲或喜或得或失的生命佐证?是什么能让我们相信,曾经无悔地来过、走过、亦爱过……
……
“朝,朝――”清脆柔丽如黄莺出谷的温柔呼唤犹在耳边萦绕着,顾惜朝不愿闭上眼睛,怕会因那突如其来的黑暗,而失落了那曾经点亮了他心房的一盏光明。
栀子纷纷摇落的那些个仲夏夜,星空下他的手曾握着她的,少年青涩的吻曾落英般拂过女孩光洁的额角:“晚晴,我会永远保护你。”
“不。”女孩微笑,眼中有十四、五岁少女所罕见的睿智与通达:“朝,我只要你,好好保护你自己。”
因为能保护我们自己的,只有我们自己――
……
满室庭芳的窗前,披着阳光寂坐的白衫男子脸上,忽现出一种无限哀婉而又无限温柔的神色来。这片表情是如此的古旧,竟像是在辗转的轮回里生生煎过翻过熨贴过烙印过,是不容易看清的凄清。
“惜朝!”戚少商忍不住哑声低唤了一声,几步冲过去蹲跪于地,一把抱紧了那瘦削的腰身。他忽然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没有哀痛欲绝了,因为那一种难言的痛已到达了极致,乃至无法向外迸发,而是悉数袭入了心肺骨血,是生生世世都不能化尽,无法排解的了!
这一种痛,也正在这一个瞬间,同时侵入了戚少商的心。
他知道他这个时候不需要劝慰,只需要陪伴,所以只是默默地、缓缓地将头搁在他的膝上,闭上了眼睛。
“小时候她太顽皮,闹着不肯睡觉的时候,正叔总是无奈地要点她后颈的睡穴。来香港之前,我见过她一,那我们说了一夜的话,共守天明。其实我想让她早点休息,她却说她不想睡,睡不着,我说我来帮她,像以前一样,她怎么都不肯,说如果我走了,就没人来叫醒她了……晚晴……这一……我不能……叫醒你了……”
戚少商伏在顾惜朝膝头,听他慢慢地说完这段话,忽感到耳际落下一滴温凉。
下意识地更收紧了手臂,他把怀里的人抓得更紧:我们都已失去了太多的手足和骨血,我们再不能失去自己的心了。
断了骨流了血还能用时间医治,若没有了心,我们还能活得下去么?……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听见彼此的心跳,一下一下,震荡在千年梦回的岁月,响彻在这一个无言相拥的香港冬日午后。
―
香港的一切都暂时收梢,戚少商拿到长假的时候,并没有太介意上司铁游夏意味长的眼光。
那天从警署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开车,而是带着一种类似告别的心情,信步在中环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穿过,最后走上了架空的中环扶梯。
这座由地面直达山顶的连绵扶梯,是香港著名的地标之一。在警署当差的这些年,他却没有好好地搭乘它看过风景,重的工作令到他和所有香港人一样,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情效仿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优游地在半空中穿街走巷。
搭着扶梯的人们,有多少不只为穿梭于城市中心,而是用心捕捉着失落在都心里的净土乐园呢?
戚少商发现,其实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在纷芜杂的生活里被忽视掉了。
比如那些隐藏在金融区小巷里的微型市集,总会在夜幕下散发出自得其乐的味道,卡在一栋栋光鲜的高楼大厦之间,潜藏着顽强的生命力,令你也忍不住想挤入当中,去感受那小小空间中的无限热闹欢腾。
在地铁站边,戚少商停下,买了一袋新鲜出炉的“鸡蛋仔”,那烤得有点焦的口感,内里松软的微甜,以及入口满溢的蛋香,也是另一个人所喜欢的食物。
抬头,街边“许留山”的招牌红底金字大龙地打着眼,车身印著广告的高挑双层巴士以及红白色的计程车穿梭如云,一群走过身边的年轻女子正兴奋地讨论着弥敦道上品牌店的圣诞折扣――这一切,都令他觉得平定美好。
有人说霓虹散尽的香港,华不过是一捧流沙。他亦知道这城市太过幻美,也尽是虚妄,但他仍是留恋――
他从来用不着堪破。
从来都一样,他从来都不想攻城掠地、摧城拔寨,他只想守着一座城,一个人,就足够聊慰此生。
在这之前,他曾和顾惜朝倾夜一谈,一致同意去欧洲前先到内地走一趟。对他们来说,那个彼此相映的梦中曾出现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的杜鹃,真实的虎尾溪,真实的旗亭酒肆……
他们打算一起去寻找这个真实的前世,那个地方,它必然是存在过的,那个被历史洪荒湮灭了的黄沙,有着他们一千年来的爱恨纠缠。
不能忘,怎能忘。
那就把它们都找回来,在这一世,在此后的不离不弃里,细细收藏。
一个月后,他们一起踏上了旅程。
车摇摇晃晃的行驶在宁夏的公路上,那些光秃秃的土地,灰蒙蒙的村庄,那些封冻的河流和池塘,都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没有见过其他国家的农村,但顾惜朝说这些村庄都很难看。学艺术出身的人,自然看不惯杂乱的路和草,霉绿的水沟,没有规划的呆板的房子以及那些鲜艳的招牌,说割断了传统的脉络,又承接不上新的美感。
戚少商只是笑,一路上都握紧了他的手。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失而复得。他想。有这个人在,任何地方,于他戚少商而言,都是美丽新世界。
顾惜朝在这黄沙漫天的地方,仍然穿着他经年不变的白色毛衣,路途太长,闭着眼倚在车窗边,大概是睡着了。阳光照在他稍长的发角上,丝丝密密的柔亮。
他的面容那么安详,是在做一个甜蜜的梦么?戚少商觉得心安,汽车慢慢晃,于是他也靠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顾惜朝没有睡着,他只是神思恍惚地,在想息红泪。
他没有告诉戚少商,其实在他们离开香港前往内地的前一个礼拜,息红泪曾约见过他一。
那天的风很大,息红泪穿着红色的大衣,在浅水湾畔站着,清绝明和地对顾惜朝笑了一笑。
她真的很美,顾惜朝看着她,这个女人,实在是美得让人不可想象,但却和那些所有依仗自己的美色委顿男人的女人不同,她自有她不可扼灭的一份坚毅果断和特立倔强。
他看着她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知道,前世的戚少商负了她,一千年后,仍是一样。
他只是没有想到,她是来与他告别的。
“我要走了,在你们之前离开香港。”息红泪眼望着浪涛翻卷的灰色海面,淡淡地笑了一下:“明天一早我就去日本,有一个喜欢我的男人在那里等着我,他叫赫连春水,已经等了我很多年――”她笑了一下,听不出什么意味,“我们会在伦敦公证结婚。”
顾惜朝点点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帮我跟少商道个别吧。”息红泪忽然把目光转了过来,定定地望向他的眼睛:“你相信宿命么?”
顾惜朝眯起了眼睛。
她无声地笑起来,补充一句,眼神明明灭灭:“少商说你车祸之后,再也不做梦了。可是,你相信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前世今生注定的命运么?”
顾惜朝的嘴角牵了一下:“什么意思?”
息红泪敛了笑容,忧郁悲戚的目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你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一切,那个梦,前世所有的真相,everything,对不对?”
“息小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顾惜朝淡淡地移开了目光。不远,一只海鸟箭一般冲飞而起,爪间一尾小鱼无力的挣扎。
息红泪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叹息了一声:“人类的心理其实很奇妙,并没有太多的道理可言,比如有时候明明知道再走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也知道自己承担不起,我们却仍无法回头――这样说也许有违我的专业研究,但可能冥冥中有些东西早已注定,我们要做的,只能是选择信,或是不信,你说呢,顾惜朝?”
她第一这样叫他的名字,同时语调变了一变,很有些凛冽和锐利,和她平素的淡定温和迥然而异。
顾惜朝喉咙里哑哑地翻涌了一下,低下了头,两秒钟后迅速地抬起,向她说:“谢谢你的忠告,一路平安。”然后转身。
“请等一下!”息红泪大声叫住了他。
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盒录音带,她走上几步,递到他眼前:“这个,请你帮忙转交给少商。”
顾惜朝若有所动地咬了咬嘴唇,接过了录音带,眼睛里有难以察觉的微芒一瞬而逝。
息红泪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自己的视线,黑色的风衣在风中翻卷,像伤极倦极的飞鹰的翼。
她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有一些温热从她眼角挥发,蒸腾成冰凉的烟气,飘落在寂静的天地间。
息红泪的身影在海风中凝固了很久。既定的宿命到底能否逃脱呢?那他呢?他们呢?还有……我呢?……
这似乎是入冬以来香港最冷的一天。风声带着穿破耳膜的戾锐,袭击着在这未至的黎明前离开的人们,归途,或是歧路。
就要离开了――息红泪回身望了一眼,凌晨郁霭茫茫的维港,红色射灯穿破云层,却不能照亮这尚在沉睡中的城。
呵,香港。
她勾起嘴角,到最后的离别,她竟都似无法看清这座城池。周围是一片类似灰烬的颜色,正如散尽的华,冷却的情,和无涯的寂寞。
于此,自己终只是一个过客,对他……亦如是。
收回目光,息红泪想起顾惜朝最后那个幽幽绿绿的眼神,额角突然一跳。
那盒录音带,她无法确定顾惜朝会否交至戚少商的手上:顾惜朝的病情录音――某脑部高热后引起的癫狂隐患,他现在似乎恢复得很好,但发作起来那种无法自控的可怕,任何人都想象不到――包括他自己在内。
还有,她从英国那家医院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些线索,证明顾惜朝跟欧洲某地下华裔组织有特殊关系……
她本想直接给戚少商电话,她本想直接告诉他,要他小心顾惜朝――因为她知道,宿命没有完,它不会放过他们的,那个纠缠了他们一千年的梦魇它不会结束!
……如果对前世自己做过的一切不曾后悔,那命运就将一又一地重演,重演,直到毁灭。
但,她却又那么希望他们能够逃脱。悔吧!悔了吧!像她一样,放弃掉前生的一切――一切对戚少商的情与痴心,一切对他的付出与牺牲――为什么不可以后悔?为什么学不会后悔?!她要自己后悔,她要自己在这一世逃脱宿命的绑缚,去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无论这个决定有多么艰难,多么痛苦,但,她毕竟已决心开始尝试。
宿命是天生的,但道路可以由自己来选择。她把录音带交给了顾惜朝,她要让他自己选择。如果……如果他肯把过去的全部放弃,如果他能真的完全信任戚少商对他的爱,如果他能把带子毫无保留的交给他,把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的交给他――决裂或是原谅,突破宿命或是重蹈复辙,至少,努力过,就无悔。
否则,否则……
她不知道顾惜朝会怎么做?
太爱反会怀疑,太在乎反会不能纯粹,这是宿命,也是心魔。
这一世,他们,能改变那一场梦中绵延至今的……杀戳么?
――她为他们,留下了最后一线希望。
她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轻轻一叹,息红泪拿出手机,拔了一个号码。
“喂,赫连吗?我明天就到……嗯,决定了,不做医生了,跟你去做家庭主妇……呵,OK,东京成田机场见,我们一起飞伦敦,正好还赶得上那天到那里过平安夜呢……”
三万英尺以外,这里的一切,于她,都将成为一场无着无依的旧梦了吧。
她愿意相信,大雪覆盖的伦敦,比这无雪的香港,更加温暖安好。
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
谁没有做过梦?梦里有快乐,有悲伤,有苦涩,有惊喜,有背叛,有执着,有生,有死,有停不了步的追寻,和,某一场无可料知的伤杀。
有解不开的因果,有宿命无法超脱。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你,相信梦吗?
12月2日。
午后。
晴。
银川某个不知名的小县城外的宋代城墙遗址,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几个游人。
景点门口卖门票的小姑娘把围巾拉严实了点,目光仍牢牢地盯在那两个刚进来的游客身上。
这两个男人都很好看――小姑娘可着劲儿地想:他们一个脸上总挂着早春四月天的笑容,两个酒窝能把人醉死了去;另一个清冷冷地剔着眉毛,偶尔一露的笑容倒比虎尾溪里映着的那抹上弦月还勾人心!
今天听说是外国的圣诞节,现在大城市里都流行过这个,这两个游客像是从南方很远的地方专门赶过来的,偏挑了这么个旅游淡季来,又都生得这样一副好模样,在本来就寥寥的人群中扎眼得很。
只见他们分别穿着白色和青色的羽绒大衣,在溪边和城墙下逛了很久,一会儿停下来拍拍照,一会儿又静静地并肩站在一起勾首望望天,很是亲密的样子,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全没注意到自己脸上早已经烧红了一大片。
“惜朝,你肚子饿不饿?去那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吧?”戚少商扛着顾惜朝沉重的三脚架,有些气短地哼哼唧唧。
顾惜朝向不远的“旗亭酒肆”看了一眼。也难为了这些今人怎么想得到,倒把这作为景点食肆会所的地方修建得这么……这么像它曾经的样子……
还有那四个高高飘扬在旗杆上的名字,旗亭,旗亭……这到底是创意的巧合,还是重逢的宿命?
心里不知为什么忽然一动,他温和地笑起来:“你先去吧,这会儿夕阳这么好,难得的景致,我拍几张照片就过来。”
戚少商撇了撇嘴:“那你快点。”说完忍不住偷偷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捏,这才小跑着向旗亭酒肆而去。
这一刻,任北风咆哮,夕阳却如金碎撒,温柔得让人鼻息间都不由带上了一股子淡淡的暖意。
万里苍穹,正有一羽孤鹰振翅高飞,倏然划过天际。
跟服务员姑娘要了一碗炖得酥软的红烧牛肉,一笼白面馒头,还兴致勃勃地点了一瓶当地特产的白酒,戚少商掰了一块馒头蘸了蘸温温酽酽的牛肉浓汤,搁进嘴里,只觉得浑身都溢满了幸福感。
从窗户里望出去,顾惜朝背着背囊,正往城墙上走去,浑身洒落着金黄色的斜阳,这一幕搁进窗户四框里,本身就是一副美不胜收的景致。
意外的,他对这个地方并不感到特别熟悉。或许,那真是前生了吧,太遥远,遥远得他已经不复记忆――不过,牛肉汤真好喝啊!戚少商三分得意七分满足地咧了咧嘴,支起了下巴,遥遥望着城墙上的人,青衣衬着蓝天,留给夕阳的是一个无限沉思的背影。
这个宁静的黄昏,酒肆里的一切都带着强烈的暗示和情绪。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呢?
是不是和他一样,前生有些什么,已经不想追问了。
比记忆更重要的是――今生,你还在,而我还能爱你……
叮咚脆响,戚少商猛一抬头,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打了个小盹儿,刚才头一磕,竟差点把面前装馒头的老瓷碟子碰翻了。
没有做梦。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做过跟前世相关的梦。他相信以后也不会。微笑跳上唇角,举目向窗外看去,日头又沉了些下来,一扫之下,竟没搜寻到顾惜朝的影子。他心里一惊,想也不想地跳起来就跑出了酒肆。
跨出门口,方一举目,远远地,他便已看到顾惜朝正坐在城头上画着什么。速写本就平放在他的膝头,他的神情看不真切,却依稀是很入神的样子,好像已经画了很久。
戚少商心口一松,舒出一口长长的气,这才放慢了步伐:这家伙,画什么画得这么认真……有点好奇地,他向城墙的方向走去。
路过酒肆外那个简陋的报亭,戚少商顺手捞了一份当地晚报,头版头条醒目的浓黑:“本日上午,一架由日本东京飞往英国伦敦的大型波音客机在起飞后坠毁,机上人员和乘客无一生还……”
“不是吧?!”戚少商震了一下,急急把报纸展开。阿弥陀佛,怎么会这么惨的,好好的,飞机失事!今天还是平安夜,那些死者的家人一定都还在等他们回去过节呢――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他叹息了一声,放下报纸,转身走开。
一个托着相机的小生意人注意了他好久,这会赶紧巴巴地跑了上来,堆着一脸的笑容拉他的衣袖:“这位先生,瞧您难得来一趟,在我们这儿换身古装照张相留个念吧,三分钟就成相,1块钱两张,连骑马算在内,很便宜的!”
戚少商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旁边木头架子上挂的那大概给很多人穿过的白袍黑靴,咂了咂嘴,正想拒绝,目光却粘在那袭裘皮大氅上甩不脱了。
“啊……”他轻呼了一声,眼中明亮的神采忽亮,咧嘴朝那生意人一笑:“这个,租给我穿一下,就1分钟,照相就不用了,5块钱行么?”
小贩一愣,心想这种淡季居然还能遇上个阔老板,忙不迭地堆笑点头,把衣服往戚少商手上一搭:“半小时都行!”
戚少商迎风一抖,将大氅披上身,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这柔软的毛皮触感,胸前镶嵌的两块硬盔甲,如此的熟悉,在某一个梦,某一个时空,他对它,久已熟稔。
这样想着,不由兴奋起来,他裹着披风,向城墙上快速地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快活地想,不知道顾惜朝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会有什么表情,呵……
黄昏的城墙上,顾惜朝静静地坐在断瓦残垣的尘沙里画画,以往常一样,优雅的,淡扬的,带着某种梦里才有的朦胧和微微的诡异气息。
以至于戚少商站上城头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屏了屏呼吸。
眼前穿着青衣的这个人,他的样子,前世和今生终于重合在自己心底。那一千年的寂寞还是一样,淙淙地流淌,爱别离,求不得,度不过,像一条无岸之河。
回忆里是他一样的侧脸,他们沉静地坐在窗前,对着一坛烟霞烈火的酒。枝叶轻轻摆动,光影在彼此脸上变幻、切割,描出最美丽的暗纹。
无论时光怎么翩迁,那失落的记忆一角又漂泊流散了多少个千年,终究是爱着,依然是爱着,宁可以另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
在梦中,偶尔遇见,偶尔怀念。
他如此沉默而专心地望着画纸,他如此沉默而专心地望着他的脸。
风声流动如水,黄沙漠漠,而他的脸那样清晰,始终保持着美丽的角度。
这或许能称为永恒,是只存在于心底的画面。当一个人目不转睛地望向另一个人,时间是会停止的。
他站着,他坐着,任由时间携着他们继续缓缓前行。
就这样吧。
就这样下去,锁住这个瞬间,继续捕捉着那一个侧脸,望着光与影在你脸上舞动。
谁说不是呢,这段旅行在启程时,回到宿命原点的入口就已开启。
由开启,而幻灭。
“惜朝――”他叫他。
于是他抬头,那一瞬间眼中疾疾暗涌的话语被寒风迅速地卷去了。
“你这身衣服……”他有些吃惊,神色变幻了一下,含起了笑意:“真是一派英雄气概。”
戚少商眨了眨眼睛:“你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他向他迈步走了过去,故意装出一付昂首挺胸的模样,顾惜朝掌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拾起一颗圆圆的小石头弹指而出,击在那块前胸护心铜甲上,发出“冬”的一声闷响。
“你谋害亲夫啊你!”戚少商作势露出个扭曲的表情,也跟着笑起来:“准头那么好,这一手好枪法可别浪费,干脆,回香港以后你不如也加入警队算了,明年我们也混个警界双雄,双枪侠侣什么的……”
“乱说什么!”顾惜朝瞪他一眼,想绷脸,笑容却染得更了。
“嘿,真的,走之前老八还说叫我试着请你入警队,以你对枪械的认识,起码做个鉴定专家啥的。”
“回去再说吧。”顾惜朝微微的出了会神,唇角的笑纹却勾得更,“不过我也想知道跟戚督察共事是什么滋味。”
“嘿嘿,你问八仔就知道――”笑声里戚少商已经走到近前,好奇地一探头:“在画什么,那么入神?”
“画你的英雄气概啊。”顾惜朝微笑着,顺手合上了速写本。
“给我看看。”戚少商笑着伸手。
一声脆响,那副素描已被顾惜朝扯了下来,迅速地揉成了一团:“这张不好看,回头我再给你画一张。”
他扬手一抛――
如同多日前那个同样的黄昏,在香港的山顶公园扔下那盒录音带的手势一样。
优美,果断,行云流水,毫不犹豫。
戚少商一怔,眼见那揉碎了的画被一扬手就丢下了高高的城墙。心里一皱,刚想嗔他,瞥到那双宁和平静的眼眸,便抓过顾惜朝的手腕,挑了挑眉毛:“好吧。不过,等过了今晚再画吧――我的英雄气概,可不只在这身衣服上……”
坏笑着用力一拉,他顺手把人拖进了怀里,紧紧拥住的同时,嘴唇也跟着凑上。
顾惜朝轻呼着挣扎了一下:“放手,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这是……只属于我们两的地方……”
揉作一团的画纸自高墙上打着旋儿落下――抛下一张纸或许并不比挥别记忆更难。
这是一个即将落雪的黄昏,应和着南国都市圣诞钟声正敲响的温情弥漫,同一缕月光的碎片里,我们所舍弃过的,复得过的,以另一个身份降落在无声的相拥里。
城墙下售门票的小姑娘掠了掠被狂风吹乱的前缨,蓦然间看到了那片颓然零落的白。
有点好奇地走过去,她拾起它,慢慢展开。
细腻而不乏明利的线条勾画,淡淡的铅墨,不难看出,场景正是眼前的这片荒漠城关。
画上两个男人的剪影遥遥相对。一人以手捂胸,有什么滴到脚边的荒草上,沉沉的色调,他的长发孤寂地飞扬在风里,恍如大厦将倾。而另一人却只有一个背影,右手握着把纤尘不染的雪亮长剑,左手收掩在背后,袖中却露出暗光峥嶙的一角――
小姑娘哆嗦了一下:从那奇怪的兵器上,浓浓层染,又赫赫滴落下来的,是――血么?!
淡墨的铅画,却分明能让人感觉那快要滴下来的艳,和着那片染着血色的离离荒草――
一样的红……
他杀了他!
谁画的?这么栩栩如生,这么恐怖?
小姑娘打了寒颤,下意识地抬头向城墙上望去――
苍烟落照,一如离愁。
土夯的古城墙上,连绵银白的秋草摇曳变衰,城头上两个纠缠拥吻的人影,似乎要盖住这满目苍黄,盖住世间所有的彻骨冰凉。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镇上录象厅看过的一部电影。请她看的小伙子还说是喜剧片哩,主角一狂奔回从前………那么好笑的镜头,她看着却莫名觉得凄凉无比。
就像此刻也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两个人,分明不适合铁马冰河,不适合长亭芳草,不适合古佛青灯,只适合昏昏默默,相对忘情。
其中一个人的手指――指骨纤长的手指,扭曲着,微颤着,蛇一样投影在城墙上,充满了情Se的诱惑和惊悚的杀机。
她脸一红,赶紧低下了头,努力地回想那部片子最后的结尾――不甘心就这样输在命运和时间面前,所以拼命的去跑,去追,去拯救他的爱情,去改变命运的那个人,最后在夕阳下的一回头,眼神,悲伤得难以言说。
城墙上,与武士相拥的紫衣仙子,神情恍惚而莫名。城墙下,悲伤的行者渐渐湮于人群……
她一直不明白,大家都说是喜剧片的电影,最后怎么会有这样突兀,这样残忍,这样悲悯的结局?
雪,又开始下了。
绵绵密密的,飞旋而下……
痴痴站在墙下的小姑娘猛然回神,揉着快冻僵的双手,关上了售票的灯。
浓蜜缠绕的影子,转眼就被渐渐暗下来的黄昏吞噬。
走马飞尘,沙漫古道……
不远的旗亭却隐约燃起了灯火。
酒,热了没有?
人,累了没有?
梦,醒了没有?
――也许,不用醒。
路途中的人,命途中的人,本并不愿意醒来,反正命运始终是最阴险的对手。
但,你在,我在,今生来生都还在――地狱也有浮屠三千,鲜血也开出一片红莲。
有你共我,无须涅,梦魇亦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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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而生痴,一旦生痴,必生贪与嗔、执与苦。作业造孽,一切皆因无明致。
因果常在,人因先世罪业而今堕恶道,轮回不灭,报应不爽。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如是我闻,如是我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金刚经》
<A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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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结局 B
●憋着气再提醒一句:
传统意义上的亲妈们、心脏脆弱的铜子们~请忍住好奇,退回去吧~
一边挥手绢一边黑线’’’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坐在警署的嘉奖台上,面对下面镁光闪闪,他想起的却是几年前香港回归,他们整个警署从上到小都恶补国语。发下来的速成本上有写这八个字,说是内地小学作文本上见光率很高的词,专门用来过渡,一般形容流逝得很快的时间。
那么,好吧――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他对时间的概念很有些模糊。比如,他想起一个人的时候,还能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两人温存以对的时光,想起那些夜夜寻找却夜夜无梦的凄凉……
但他已经渐渐想不起他的样子。他的脸渐沉于黑暗中。飞烟一样的笑容,微卷零碎的发梢,不见底的眼睛,还有他削瘦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所有的轮廊和气味,都一点一点地沉沦于黑暗中,慢慢地,无从想起。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放弃了寻找。半年?还是一年?只有八仔一直不相信,顾惜朝可以带着重伤的傅晚晴,这样毫无声息地从香港消失。
但戚少商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无声无息的人。Zuo爱也是,离开也是。干净俐落得,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里出现,就像他们从来都不曾相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他开始真的相信这八个字,穷无数心力放诸于另一个人身上的思念与意志已经渐渐沉落,再激动惨烈的情绪都会被时间覆盖。
他本以为还会在梦里见到他,但是,没有。原来,恶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无梦可做。
你想见的那个人,不管你怎么思他,念他,唤他,等他,他却连半分影子也不再入梦来。
但有些时候,他会有幻觉,好像会分身为二。就像此刻,一个自己站在警署大堂的嘉奖台上,面带微笑,为今年的杰出警员佩戴奖章,丝毫不乱。
而另一个自己,魂飞天外的,回到那个午后――
推开门……
而他不在。
他发了狂般在渐渐黑下来的城市里奔跑寻找,眼前的一切霓虹都在摇晃。
山顶的落日大道,他不在……
头顶有夜航的班机,轰隆的过,他全身都震动。房子里那么安静,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近海的小广场,他不在……
他张着喉咙大叫“顾――惜――朝――”声音却淹没在渡轮的汽笛声里。
跑马地的枪会,他不在……
尖沙咀的集残斋,他不在……
他不在……
他不在……
他一阵一阵的发抖,又冷又热又痛苦又惘然,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如何存在,又为何如此绝然。耳中有碰碰的轰鸣,他茫然四顾,不知是地铁正隆隆隆地远去,还是有歹徒当街枪杀路人,亦或都只是他的幻觉。
他蹲下来,头痛欲裂。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人的影踪。
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失去他爱的了,前世青衫冷漠的顾惜朝,此生温存以对的顾惜朝,他失去了他。他甚至也失去了自己。
这比分手更让人伤悲。什么原因,什么解释都没有,你就是完完全全地,束手无策地,被抛弃般地,失去他了。
――――――
杀手静静地伏在高楼的暗影里。
PSG-1的瞄准镜中,出现了目标的车型。一个体型魁伟的胖子从车里钻出来,周围立刻上来了几个身高相仿的保镖。杀手偏了一下头,冷冷撇起的唇角,隐约有一丝倦怠。
十字瞄准镜跟随着胖子的脚步缓缓上移,精确地锁住了他的头部。下一刻子弹已沿一道优美的轨道飞了出去――瞄准镜的右上方却忽然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以一种惊人的敏捷和力量,大叫着扑倒在胖子身上。
“噗”地一声轻响。
人群蝗虫一样炸开,被压倒的胖子挣扎着,头部却仍毫无遮拦。PSG-1迅速瞄准,却为另一张脸短暂地停滞了一下。
一张硬线条的典型德国人的脸,法令纹刻,颊上却有两个大而的酒窝。大量血沫从短胡子下的嘴角涌出来。
瞄准镜有一丝轻微的抖动,杀手抬起眼,很慢很慢的,抽回了枪。像几年前某个城市某幢大厦上突然坠下去的红衣人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有几秒钟,眼前只有血液的鲜红……
“任务失败,我会再找机会。”
“又失败了?!这是第几了Gavin,我简直不敢相信,以前你……”
“就这样。”男子不待对方说完便冷冷便挂上电话。
秋的夜晚,伦敦仍然有雾。
他记得他的前生,也是在一个有雾的傍晚,死前那样的不甘,以至重坠轮回。
不,他不想。
今生他和他相隔万里,他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从不控制自己的杀性,亦不须承担后果。
杀机一起,已成定局。
杀手就是杀手。
他嗜血。
男子紧了紧风衣,吸一口气,竭力稳定住自己颤抖不休的双手,良久,才从电话亭里出来,进了地铁站,半小时后,再穿越一个停车场。
夜风扫过寂静的街道,灯火晦暗的Greenwich区两侧都是画廊,人行道上充满了落叶的芳香。他踩过落叶,走向一幢青灰色的大房子,旁边还立着一尊发黑的旧雕像。
通向地下室的弦梯已经铁锈了,白色的衣角掠过去,星星点点的染上了锈红。尽头是一扇暗蓝色的门,男子掏出钥匙打开门,空气里立刻就有了浓浓郁郁的药香。
小小的套房,简单而整洁,墙角的唱片机里正一圈一圈,转出巴赫的大提琴组曲。男子默默脱下外套,拉开墨黑的窗帘,几缕灯光从气窗斜射下来。他走到厨房,开始煎蛋,动作缓慢而安静。
屋子里还回荡着音乐,但不知有什么被扼住了喉咙,那么――那么的静。
男子的动作有片刻僵滞。空气里,有熟悉的香,药香,檀香,蛋香……还有,他更熟悉的,一丝一丝腥甜的味道。
像住魇住了一般,半晌,男子才有点疑惑有点惊惧的抬头。房间虽然在地下,但火炉日夜不停,温度十分怡人。只是有另一种冷,带着沁人的湿意,息息簌簌地,在他骨骼血液中游走流窜。
他震了一震,急急穿过客厅,扭开了另一扇紧闭的门――
床上躺着的女子,神情就像他早上离开的时候一样,微笑,且安稳。久久地,在惨白的面庞上定格。
他以为他早已经忘记了恐惧的滋味,而此刻,房间里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像河流一样奔腾,他站在中间,突然觉得万分的疲倦,还有,非常非常的惶恐,和茫然。
温热的红色液体沿着洁白的被单一层一层侵染,散发出眼泪所没有的粘稠芳香。
她是不是确定她的身体里已经没有眼泪可以给他,但鲜血却可以最后这样的缠绵?
她是不是知道他们已把彼此逼到无路可走,可是依然彼此需要这样,伤口对着伤口,惨然对着惨然?
因为太用力而切得极的伤口,露出了森森白骨。昏暗光线里,那白骨也极其洁净。
什么雪光映水成画卷,什么落照脉脉惜晚晴,什么不负来生,什么破镜重圆,在这白骨面前,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在昏眩中慢慢稳定自己的呼吸。黑暗中,走近,掏出手帕,轻轻为她盖住了那道致命的伤口,然后拉上毛毯。她的皮肤还像丝缎一样光滑冰凉,但有什么,因为绝望而象零落的瓣一样,干涸了。
他已经习惯独自倾听它们在寂静中发出的声音,咯咯的、断裂的声音,就和现在一样。
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什么,突然熄灭成灰。
她的脸庞仍然纯白素净,没有皱摺的丝缎,像一个天使。可是,太荒凉了。
傅晚晴在离开香港两年零四个月又十一天后,没有留下一个字的,割脉自杀。
―――――――――俄是代表“光阴似箭”的分隔线’’―――――――――――――
戚少商把他所有的童话书捐给一个儿童机构的时候,他发誓当时并没有想太多。
只是,当他从那个机构开车出来,不知怎么就兜到那个海滨的小广场上,然后很自然就想起了那个童话。
两个成年男人关于一个红色尖顶城堡的童话。
他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还是不好,是不是还记得那些他们共同在楼顶看云的日子,还有,会不会偶尔想起这个临海的小广场。他买了几罐啤酒,坐在石阶上打开,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戒酒很久了。
小广场不那么安静了,旁边多了一些卖唱的流浪歌手,还多了一些和绿化带。只有潮水,仍然那样一遍一遍,低诉如语的,拍打海岸线。
他坐在那里,慢慢地回想,然后他发现别离也不可怕,更可怕的是心里已经无从记忆无从想起。
一些记忆僵滞在脑海里,成了一团混沌的石头。
之后不久他就升级,然后,被上司铁游夏和老八硬拉去相了一亲。
坐在那个笑得一脸平庸的警对面,他开始平淡地接受一切。他想自己大概会像所有平凡的香港人那样,继续麻木地生活,努力在肩膀上加星,然后终老于床榻。妻子隐藏在身后,儿孙萦绕于膝前。
所以某天那个电话找到他说,落日大道的房子已经被卖出去,他还有一瞬的仲怔。
到了那家中介公司,老八大吵大闹甚至拔了枪后,他终于拿到了那一纸传真。
潦草的英文,大意是说如果那套房子过了租约期,中介公司确定没有人入住的话,就可以卖掉。房款捐给玛丽疗养院。落款是他的英文签名,日期是半年前。
查了那个传真号码,英国伦敦的Greenwich区。
他握着传真纸的手有点发僵,过了很久,旁边的职员才抖抖颤颤地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老房子里,下周新业主就要迁进去了。
他有点想笑。其实房子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的,那时他正为连环杀人案忙得晕头转向,老房子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人一点一滴搭好。
但所有的一切,那么妥贴,舒适,那么符合他的理想。
他终于还是在傍晚时分过去。四周像从前一样安静,风萧萧地穿过影树和草地,空气里充满了阳光,香,和维港传来的醺然暖意。
他踏上石阶,向坡顶尽头走去,经过一栋栋褐色的房子,看到星星零零归家的车辆,和傍晚溜狗的老人。有几间老屋的客厅,餐室和厨房的玻璃上已经透出晕黄灯光,甚至还能闻到煮牛肉和煎咸鱼的气味。
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仍然是那样十全十美安然自得,那个惨烈惊恸的傍晚没有惊动它分毫。
戚少商想,他肯定是天天在中环拥挤的,粗鲁的,尘烟密布的,潮湿而充满躁音的马路上走久了,才会这样怀念这条马路。晚霞烧红了天,金色的夕阳如火般席卷漫延,落日大道仍然自得其乐,信心十足,毫无惆怅。
沿着金黄色的路沿,好像可以走到很远,很远……
他想起他第一天站到这里的时候,微风掠过,叶落如雨,袅袅香……
落日大道没有变,变的,是他的心情。
他没有等着那黄昏金灿的一刻,直接开门进去。有工人在里面打扫清洁,彼此吓了一跳。最后还是她先认出了戚少商,对他点头笑:好久没看到你了。
他也笑,是啊,一年?还是两年了?
家具都铺上了白布单罩着,他一直不肯招新租客进来,怕很多东西无法被保留,比如客厅那张长毛地毯,白得像八月十六的月光――
啧啧,那么容易脏的颜色。
还有卧室里那张铺满黑色锦缎的大床,老派一点的人见了,只怕会尖叫吧。不过他会永远记得在初秋时分他们将冷气打到最低,在这张床上Zuo爱。冰凉的质感。他的皮肤,像一匹绸对身体的触摸。
书房的窗帘已经脱落了一小半。他把柜子打开,抽屉打开,箱子打开。他把能打开的所有都打开,推开窗子,让风进来。然后他开始整理书房。
东西是不多的,以前堆满整壁书架的书和CD,他搬家的时候自己带走了一部分,几个朋友们又挑走一部分。剩下的,他一一收出来堆在门边,呆会让工人送去旧书店。
书架底层有个上了锁的硕大方柜,不知怎的,以前从没留心过。翻出钥匙打开的一瞬,戚少商不是不好奇的。他一直以为顾惜朝是不用锁的人,他甚至以为,他从不企图挽留任何东西。不管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
原来半年还真是不短的时间,他们在一起,居然可以积聚这么多的纪念。或是垃圾?
一幅拼图,蓝色海边,一片蓝色的小,半空中勾出白色英文:你知道的,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上千块浅浅的蓝,他们两个抱着头奋斗了四个晚上,才拼好挂在墙上的。不知什么时候被取下放在这里面。
墨色的牛骨梳子。他的头发一直稍长微卷,自己专门买了来给他,说是防静电,却被他嘲笑说他鸡婆。之后也忘了,原来一直放在里面。
一些蓝色的白色的编织手链,印象里,是那扯他去大溪地露营,旁边帐蓬里一个小姑娘送的。那时他还挺嫉忌地说这人实在生得太好,往往几个笑容,便能让不相关的人晕陶陶起来……
一套印着他俩照片的杯子和陶罐,是他某一心血来潮后的试验产物。杯子上的顾惜朝还没睡醒,头发凌乱的贴着前额,也没有打理,脸上表情略嫌冷淡。
一堆五彩斑的石子,也源于那大溪地之行。
一叠手写的便签。以前贴在冰箱上的,大部份是他难看的蝌蚪文,“惜朝,我值班,晚归。”“惜朝,玻璃又被那帮小子打碎了,麻烦你。”“亲爱的,沙发已经睡足三天了,拜托……”他静静地看着,以前这些只字片言叫做信息,现在自然要在前面加一个“旧”字。
一些肖像、速写、线描,有些甚至是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随便画的。大部分是他头发竖着,嘟着脸在洗碗,或拖地。画的空白还用漂亮的小楷写着:戚督察变形记。
球拍,手套,护膝,零零碎碎的东西,统统都是白色蓝线条的。还有脂批版的石头记,里面有他戚督察某天边吃早餐边看书时不小心滴上的番茄酱,他记得那时怕他生气,还赶紧藏到书架最角落里……
最下面是顾惜朝的大背包,墨绿色的帆布包。他用它把枪会里稀奇古怪的枪支零件带回来改装,也带回各种各样的食品,CD,和书。现在,它又帮戚少商把这些旧物件统统装在一起。
戚少商背着那个偌大的包,带上门,跟清洁工人告别,跟溜狗的老领居告别,跟他们曾经的乐园告别,跟他的过去告别。然后,抬头一直望天。
天空并没有蓝天白云可看。只是,只是某种液体不受控制的,快要落下来了……
―――――――
夜静得跟死去了一样
而他睁着双眼,清醒得像白天。
世界是一片灰的光,不再有春夏秋冬,不再有轮廓细节,只是一片空蒙蒙的灰,在他眼前无穷伸展。他想,原来时间是可以看到的,既不如逝水般流动,也不像树叶飘落地面,更不如日月交替般辉煌。那不过是一片灰蒙蒙的光,时而浓,时而浅淡。
他想傅晚晴躺在床上的两年又四个月零十一天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眼看着那团无边无际的灰色,像慢性疾病一般侵入身体,一寸一寸,缓缓侵蚀精神和意志。
她的精神因为始终不能得到他完整的感情而跌得粉碎。
他知道她的感觉,可是,他没有办法帮到她,他也没有办法帮到自己。
他不能肯定晚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是想惩罚他,还是想释放他。但他想,她在知道自己可以死去的时候,肯定是松了一口气。
留下他,余生里都得适应这种绝望。
最初几天的意识混沌里,他以为自己会发疯,但是没有。
很快他就清醒过来,平静的理了后事,找到她早已准备好的资料寄去警局,然后搬离了这个街区。
伦敦的天那么阴暗,是一个适合沉眠的城市。但他很久很久都不能入睡。一闭上眼,就会感到那股略带茫然的,却几乎要席卷全身的疲倦与昏眩。于是白天黑夜,反反复复地,他都睁着眼,研究天板的结构和街上的人群。不读,不写,不说话,零零碎碎,想一些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事情。也不容易饿。只是他的手越发的不稳,有时候想喝一杯水,手腕却一直震,一直震。
他想他这一生都无法再握枪。
事情平息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把她的骨灰带回了布里奇诺斯,葬在了城里最老的墓地里,和她的祖父,父母,表哥以及许许多多从这个小城里挣扎出去又最终回来的人呆在一起。
葬礼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举行,陆续有镇上的人前来致哀。慈悲的男声在朗读葬歌,他静静地坐在人群里听,拉丁语在这片小小空地上那么优美。那些音韵,那些词,那些寂寞的青春里最美的一部分,终于回归了最初的宁静。
葬礼结束后,他没有多留,只在她墓碑旁种了一树梨,就离开了。
他的过去正式灰飞烟灭。
之后,好像在欧洲辗转了很久。
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地方,英语,法语,德语,他麻木地使用他能懂得的所有语言,在欧洲大陆上漫无边际的迁徒。
很多东西他都不记得了。因为很少睡,也就更少做梦。他似乎成了个扔掉记忆的能手,是非因果,前世今生,就这样惯性地,冷静地,随着他的步子,每分每秒,缺失,遗忘,空白。
他为自己有这种非凡的能力而阵阵冷颤,心里像钉了颗钉子似的痛得抽搐,却眼睁睁的无能为力。
记忆很近,但在消散,在瓦解,在坠落。
双手的情况时好时差,在冰岛的时候,他还能彻夜不停地吹风笛,到了耶路撒冷,他的右手已连一杯水都无法拿稳。
由春入冬,由南到北,不过一个弹指。
他到达翡冷翠的时候是一个冬末,这里仍然有全欧洲最好的蓝天,还有,最华美的教堂。大概天气转暖了,他又开始慢慢记起一些事情,比如记起第一来的时候,是和黄金麟一起……任务近乎完美地被执行,他们走在创世纪的穹顶下时,黄金麟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最后审判的时候,神会把我们分到他的右边。
最后的审判。他站在那幅著名的湿壁画前,抬头凝视耶酥的手。
温柔而怜B的手,坚定地分开众生。左手是天堂,右手是地狱。
他沉默的凝视,不动声色,不发一言。插在外衣口袋里的右手,却有什么在轻轻硌着手指。他低下头,把那张很硬的纸片拿出来。
Dr息 心理咨询师。
很奇特的,他几年后再一明明白白地想到戚少商,居然又是因为这张卡片。
冥冥中什么都注定了,一切的起因都是那个酒吧昏暗灯光下的刹那交接。如果戚少商没掉这张诊所的卡片,如果他没有在那个阳光猛烈的午后走进那间诊所,或许故事会有个不同的结局:他也许会继续驾车在世界各地游荡,或许偶尔还会在任务完成后,和黄金麟去非洲打狮子。而戚少商和雷卷依旧会在每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去那间喧闹的小酒吧,坐在同样的位置,一起喝酒,一起唱K,一起发香港政府的牢骚……
只不过,这些都只是如果而已。
一个开始很简单,结局却会顺着命运的轨迹自顾自滑行,谁都掌控不了。
心里像开了一扇门,哗啦一声,从前的日子,熟悉的名字和笑脸,好像一步就可以跨回去。但是那双温暖的手掌,已经遥远得像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平和的温度,隐隐的脉搏,掌中的皮肤交替在一起共同呼吸。那时他以为好歹总算抓住了些什么。现在想来,一双握在一起的手,其实什么也不能证明。
他感到疲倦和软弱,并且突然想到了死的温柔和静默。
为了抵抗这种诱惑,他在一家修道院住下,在全然的静寂里,度过了整个温暖的春天。
房间很小,每天的晨光和暮色会准时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四周非常安静,但奇怪的是他一直能听到风声。突如其来的,呼呼地刮过。然后心就像被单独拎了出来,寂静的声音清晰可见。
他不记得自己住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草坪由黄转绿再转黄,每天都会有个修士送简单的食物进来。
直到那天,那个修士无意间留下了一本书。安徒生,锡兵的故事。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童话。
他久久地看着那本书,像一艘沉入了海底的船,腐朽着,永生着,但已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初冬的时候,他终于离开修道院,前往巴伐利亚。
雪堡还是像个童话,湖里还是游着那一对天鹅。当然那不会是几年前的一对了。
他在大雪的午后,走进了红色尖顶的小教堂。外间广场正在举行一场儿童音乐会,清脆的笑声那么大,他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万福玛利亚。你说,在天父的完满里,无所谓幸与不幸。那么,并请宽恕我所带来的一切不幸……”
烛光摇动,教堂里有离世的寂静。
“爱到底是什么呢?天父,为什么爱会让人这样痛楚?是不是因为人的爱都残缺不全?”
“全能而永生的天主,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除了黑暗,我一生一无所得。”
告解室非常安静,恍惚间还有鸽子拍翼和孩子们欢笑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头抵在木雕的窗棂上,慢慢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
过了好一阵子,可能外间的鸽子拍拍翅膀飞走了,也可能是神父走进隔间的声音,或者,是广场上砰砰的轻响惊动了他。
他抬起头。隔间的人看到了一双古井似的眼睛,似有波澜,又似无。
“全能而永生的天主,你是忧苦者的安慰。请你指引我,并原谅一个被我背离的人。所有的罪,请加诸于我身。”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来,没有等神父的祝祷,推开了告解室的门。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即便无人的夜里,他那样的想念戚少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曾为他舍弃的一切,那是他一生中最光明最温暖的记忆。但是,他也记得一个人跟他说过,人是经不起这样的反复遗忘和背离的。以血为证。戚少商不会对他失去戒心,就像他自己也不敢依赖任何人。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选择重新开始。
重生。
他们将背负着缺憾,在思念和回忆里相濡以沫,然后各自死去。
有些惆怅的,他推开教堂大门,突然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同时自己的身体因为某种外力而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奇怪,平生第一,他不那么厌倦那声轻微的“噗”响……
――――――――我是再提醒亲妈回头的分割线’’―――――――
戚少商是在那一年初秋辞的职。
铁游夏拧起眉头看他,“少商,你已经满三十岁了,现实一点吧。你现在经验既足职位又高,正是警队里的黄金年龄……”
他微笑,“我不想过了六十岁只能数自己肩膀上的星。”
他不知道他会面对些什么。但他从容不迫地,背起行囊,在寂寞林立的欧洲,如一滴水,汇进了海洋。
奇怪的是,当他离开香港,那些让他几年里头痛无比的被禁锢的片断,都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包括多年以前的小事,某人的侧脸,某个平淡相对的傍晚,原来以为早已无法想起,此时却纤毫毕现。
初秋的阳光下,莱茵河泛着蓝绿色的波。戚少商和所有初到欧洲的东方游客一样,站在湛蓝天空下的风信子面前,对着自己的相机愉快地微笑。只是,他知道自己笑得不符合逻辑的难看。微醺的空气,像洪水一样,不可阻拦的浸湿了远离的一切。有时,天鹅飞过,忽忽悠悠,也像某个下午,风吹起了某个人的白衣,带着不知而动人的诗意,成为无法归类的人……
他的内心分裂成好几个人。一个忧伤失落,不能笑,也无法笑。一个告诉自己要接受现实,要像牙膏广告上的黑人那样,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一个袖手旁观,象东邪西毒里的欧阳锋,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看自己露出古怪的笑容。
最终在他自己也无法忍受那个笑容后,从德国走到了英国。到了伦敦他找到那个传真的地址,一间格林威治区的三流画廊。
画廊在一年内已数度转手,他自知问不出什么,就租了那间画廊的地下室住下。
两间的地下室只有一间出租,另一间用木板钉着,房东说里面死过人。他倒不介意这个,只是地下室永远光色昏暗,惟一的窗户在头顶,夜永远有高跟鞋走来走去。他彻夜难眠,通常凌晨就起来磨咖啡豆,煮特浓的咖啡,加威士忌。
伦敦的清晨冰凉透心,没有铺地板的水泥地,站久了会微微昏旋。开门走上去,门口陈旧雕像下丢着染血的针管,树影斑驳,黑壮的男人正在拥吻,看到他,飞扬地大笑,“欢迎来到伦敦。”
伦敦。这里是地狱,这里是天堂。然而,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伦敦看了很多博物馆,也读了很多书,有艺术类的,也有音乐类的。过去拥挤喧嚷的二十多年好像都被尽数抛却,有时候他在夜里,睁大眼睛,怎么都想不起来在自己在香港的夜市里曾和老八他们怎样笑闹。他想起另一个人曾经说过,在香港这样彻夜不暗的城市呆过了,就会觉得欧洲分外的寂寞。
他现在有点明白这句话了。这里是他生活过的伦敦,中世纪一样的月亮,银白如刀光。街灯照进来,天天都有雾气缭绕。人们说话噤声,表情含蓄,衣履整洁,生活波澜不惊。闷得慌了他就爬到天台上,一边数飞机一边等天亮,希思罗机场大概是世界上最忙的机场,他数过最夸张的时候,平均每分钟掠过三架夜航,点亮了伦敦的夜空。
数到一个月的时候,国际刑警找到了他,说是欧洲一个古老庞大的华裔组织,新一代的继承人被确定死亡,那个组织也于近日被警方瓦解。他们拿出一张照片,说这个女子你认识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点头――那张优雅而娇柔的脸。
她曾经来过香港,并曾和一名年轻男子出了车祸,我们怀疑此名男子是组织里的重要人物。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戚少商摇头。他们打量了他片刻,瞧不出端倪,就让他走了。
出了警局,他抬头看看伦敦阴沉的天色,叹了一口气。背包里有一本新约圣经。一个叫肯尼士?卫斯特的人翻译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爱是温柔的、有耐心的忍受他人的错待,不轻易发怒。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他想,如果这些是爱的话,那么,他就是在爱了。
他爱他。
所以忍耐一切,包容一切,放弃一切。
如此这般,爱便能永不止息。
第二天他就买了部二手车,好像没什么目标的,沿着英伦三岛一座小城一座小镇的开下去。有时候在他停下来在路边抽烟或加油的时候,也会暗暗好笑,流浪这种事情,大部分人在二十多岁求学时期就已经做过,他却要三十岁之后才从头体验。
跟着他后面的可疑车辆,慢慢减少,终于消失,而他也终于在兜了大半个英伦后,来到了布里奇诺斯。
那是座颓唐而迷人的小镇,中午时分,金色的阳光会厚厚地涂满了老旧的街道,那些蓝色的大门,绿色的大门,黄色的大门,全部都沐浴在金蜜色的阳光里。爬满常青藤的狮头喷泉到都是,阳光晒到每一滴落下来的泉水,都像钻石。
他问了当地人,找到了那间老药房――一间傅姓的百年大宅。
药房已经没有人,只有一些好久没有修剪的大树,满地是褐色的粟子和落叶。将要枯黄的草地,长了野草的台阶,和褪了色的大房子一起,凝结着阴郁的气氛。一只夜莺不知躲在哪里,不停地唱着歌。
他默默地凝视了片刻,没有进去。
房子后面是一大片墓地。
拥挤的老公墓,墓碑挨着墓碑。缓缓的坡地无言伸展,除了几百年下来的石碑,就是满目的绿。草,橡树,梨树,桔子树,常春藤,密密麻麻的纠结。草丛里掉落着一个个鲜红色的果实,只有鸟儿来光顾,抬头一看,满枝都是苹果。
中间有一片小小的空地,好像有葬礼正在举行,牧师用绵长的意大利文念着祷词,四周密密地围了一圈当地人,他远远的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典型的英国小镇,小而封闭,建筑,空气,以及人,都有同一个安稳的面容。傍晚再兜回去时,发现葬礼已经结束了,空地上多了一棵苗条的,匀称的,秀美的梨树,像一个文静的笑容。大概是才植下,泥土还散发新鲜的气息。树上,开了满枝洁白的小。
他觉得这棵树简直就像是从一个人的心脏里长出来的。
这也是他幼年时常来的地方吗?如果他死了,是不是也会埋在这里的某个角落?
这个念头不能再入下去,于是他就匆匆离开了那个小镇。
走久了,他发现这样的旅途有一个坏,就在站在机场或火车站的入口,永远茫然。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慢慢回忆另一个人说过的话,以及话里提到的每一个地点。
记忆已经模糊了,比如提过的极光,他在格陵兰等了一个星期后,突然想起原来他说的是冰岛。于是他匆匆赶过去,却已经错过了看极光的最佳时节了。
他在旅馆的阳台上仰头等了半宿,天仍然是蓝灰色的。隔壁似乎有人在吹笛子。北欧的冬天那么冷,他想吹笛子那个人,手一定会冻成紫红色。
他躺在黑暗里,点一枝烟,静静地听着……然后他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以后,觉得非常惆怅。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东西,就像浮在河流上的落,在你没有设想的时候来了,又不可阻挡的离你而去。
等他把北欧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差不多也能把整部西方美术通史倒背如流了。他想如果是现在再与顾惜朝同行,他们一定有很多新的话题。
他曾设想过他们很多种重逢。在塞纳河的晨光里,在罗浮宫潮水般的人群中,或许,就在这翡冷翠的西斯庭教堂,在米开朗基罗满壁的《最后的审判》下,一抬头就相逢。
这种想象像清晨时分短暂的梦一样,有一点混乱,有一点不合逻辑,还有一点疯狂。
但他无法抑止这种想象。
他在西斯廷教堂呆了很久,美丽的穹顶,每一个抬头的瞬间,都有惊叹的欲望。
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旁边是一个小小的修道院。他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房间。
修士说,前一个清休的人在这里住了近一年,足不出户。昨天才刚刚离开。房间是真的小,像洞穴一样,天板很高,窗户很窄。从窗户望出去,黑色的教士长袍,在灰绿色的草地上,像一片片流动的黑云。
墙上挂了一幅画,凭他有限的教会知识,他知道,那是耶酥和抹大拿的故事。抹大拿是一个美丽的妓女,她是基督最后的诱惑。
那真是一幅温柔的画,冷暖相间的灰色,像心中藏的感情,一点甘甜,一点微涩,一点盼望,一点无奈。他忍不住想,之前,是谁在这里清修呢?一年?!寂寞无声的小房间里,独自坐着,无边的思绪总会滚滚而来。会痛苦吗?会烦恼吗?因为痛苦无法解除,所以才需要清修吧。努力把自己心里那些多余的东西,不受控制的东西,清理出去,这是不是清修的目的?
那么,感情到底是不是要清理出去的杂质呢?
前一个坐在这里,在这湿壁画下清修的人,望着画上的基督,眼神那么温柔,和隐隐的感伤,天父的感伤属于修士的止水一般的感伤。他会怎么想?他真的能了断前缘,对自己的一生看得明白,没有一点的不甘心吗?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在枕头下面捡到了一枚戒指,不知是上一个住客无意还是有意落下的。有些年成的硕大的黑宝石,嵌在银质的环身上,连他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第二天他走的时候,把那枚戒指捐给了教会。他莫名的觉得,丢下戒指的人,本来就想这么做。
在意大利的机场他再没有犹豫,直接搭机去了德国。座位在窗边,三万英尺的高空,窗外的光线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在香港呆久的人,永远对欧洲的蓝天缺乏想像。那种单纯得没心没肺的蓝,有时候安静寂寞得,想让人把它撕开。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担心顾惜朝,他一直觉得顾惜朝是像月亮一样的男人,沉郁,冷,有阴影。他怕他会捱不下去。
但他自己却不同。就算对什么事情累了,绝望了,想死的时候,却会舍不得这么蓝的天空和这么好的阳光。
他想,他其实是可以为他而死的,但此刻他更想的,是在大悲之后生存,在大哭之后微笑。
他在一个午夜抵达雪堡。
坐错了公车,原来那班从纽伦堡开出的六十三路公车,已经不能到达那里了。于是他只有步行。
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德国会有这样漫长严酷的冬天,才11月,已经下雪了。
夜的雪堡,看上去像是《天鹅湖》里的布景,小小湖面已经冰封了,雪的反光照亮交颈而眠的天鹅,苍蓝色的夜空带一点点凌厉,和那尖顶的红塔搭配在一起……他吸了一口气。跟顾惜朝说的一样,这里,像个童话。
一个沉睡了的童话。
城堡的大门很高,很重,要整个人扑上去,才能推得动。他听到自己敲门的声音,在静夜里,跟自己的心跳一起,扑通,扑通……
城堡管理员把尖塔里的小房间给了疲倦的旅行者。放下行李,他在单人床上躺下来,点了一根烟……以为自己会想很多,结果,烟还没有燃尽,他就已经睡着……
终于,阔别多年后,他再在梦里见到了顾惜朝。
蓝色的夜空下,白色和绿色的大理石,长长的拱窗,还有数不清的雕像。他从高高的塔楼上下来,米白色的风衣飞扬,月光映上去,是浅浅的青色,像梦一样。
这确实是一个梦,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教堂,以及这么美的月光。以至于在他梦里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醒来后发现已经是上午,隐约的,窗外在飘雪。
终于到了这里。他微笑,一个月来首刮了过长的胡须,穿了一件厚实的干净的毛衣,然后沿着冰封的小路,一一走看过去。城堡并不大,索索有声的大雪已将一切都埋住了,湖泊,天鹅,木头吊桥,白色的图书馆,尖顶的高塔,全部都被大雪掩埋起来。
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他所见过的最盛大最优美的雪,他站在小小的教堂前眺望,无数白色的雪片轻盈地滑落下来,经过他的眼前,然后躺到硌石小广场上。
他痴痴地看了很久,才转身,推开了小教堂灰蓝的门。古色古香的巴伐利亚天主教堂,墙上画着已经半褪的彩绘,天长地久的浮尘气息。
走过去,神坛前没有人,只摆着大本的雕圣经,天父在其上永恒地流着鲜血。
角落里有一个漆金木雕的告解室,门关着,里面闪动着微弱烛光。有人在里面做告解。教堂那么小,低喃的声音听不清楚,隐约有点悲伤。他礼貌的退了回来,在第一排坐下,仰看耶酥基督的脸……片刻后,忍不住笑起来。白看了那么多书,自己还是做不了基督教徒,骨子里,他委实更相信湾仔码头的黄大仙。
是不是因为基督为人类流了鲜血,他看起来就比黄大仙慈悲?但是――他无意识的苦笑了一声,他一直不知道顾惜朝有没有信仰,他信神吗?信天父吗?信救赎吗?他看起来那么冷凝,坚定,诡静,但仍有隐在骨子里的忠贞,冷冷的,温暖人心。
教堂外隐约有鸽子振翅的声音。
如果,要忘记一个人才能得到神的拥抱,那么,不要救赎,请让我永沉苦海。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教堂门口,刚推开门,突然听到吱嘎一声,于是他下意识的停下来,回过身――
教堂里多了一个人。
穿着黑色衣袍的神父,手抚圣经,静静地穿过殿堂,正推开告解室的隔间。黑幽幽的空间里,隐约烛光一闪,黯不可言。他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关上,心里有点发虚,好像遗落了什么,好一会,才转过身,掩上了门,把幽教堂留在了寂静与黑暗中。
外间的雪已经停了,阳光下,广场是一片清朗的洁白。一侧有当地的新年音乐会,成群的孩子跑过,一个小女孩跑着跑着,啪地摔在他面前。他笑着把她抱起来,正要说话,却仿佛听到背后某一声可疑的轻响,暗哑压抑,竟然有点像久违的枪声了。他一惊,刚要转头,一束烟就在这最平静的一刻破空而出――
眼前瞬间腾开了满目光华。
他一怔,下一刻就微笑起来,抱紧那小女孩,替她擦眼泪,把开放在空中的朵指给她看。
童话世界里,没有杀戳,只有烟。
――――――――我是最后提醒亲妈回头的分割线’’―――――――
相分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神父的黑色长袍消失在转角,空气中乍开的血与火的气味,只几秒钟,就被冰凉的雪气覆盖。
各自的罪孽各自承担。他想,原来这并不只是一句谚语。
血液在哗啦啦地涌进肺部,呼吸艰难。可并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恐惧。
很多故人的面容都一一闪现。有人秀丽如故,笑容倾倒一城的烟火。有人聪明剔透,将一切来龙去脉看得清楚。有人伸出双手,满心欢喜。有人怀着不可告人的心事,诡静如狐……
但,无论如何,今生终于是过去了。他斜靠在教堂回廊的阴暗转角里,抬眼,就能看到雪后的蓝天,此刻正灿开了满天烟火。只是这一幕,已非千年前的那一幕了。
他微笑着伸出手,挡住过于眩目的亮光,远远的,似乎有熟悉的背影一闪,还没等他看清,浓重的黑暗已席卷而至,近乎没顶。
他闭上眼睛。够了,已经够好了。这一世,他们曾经这样的接近。他听到过温暖的话语,得到过温暖的亲吻,握到过温暖的双手,还有,温暖的爱情……这些,都足让他从噩梦中得到解脱。
只是……
相分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那么……
他想,下一世呢?下一世,他们还要不要再相遇?
今生的宿命已经裂帛,下一世的天空可容携手?
黑暗在全身辗转铺延,仿佛一方柔软的绸,波澜不兴地,要将他温柔覆盖。
他微笑着,知道自己即将沉入冗长的睡眠。
只愿梦里的洪荒世界,静好无惊。
戚少商仰着头,有微微动容。
这不是他在任何一个地方所看到的烟。黑夜里的烟,通常都太亮,太密,太辉煌,太盛况,甚至压过了亿万星辰的光。而此刻,朗朗晴日,雪地飞烟,色彩不再是异彩纷呈,而只是一片浅色的光亮。
怀里的小女孩拍着掌,咯咯笑着跳下地跑远,笑声清越。他仰头凝望,屏息,突然就热泪盈眶。
飞缕而下的丝丝烟雾,落到他头上,肩上,手上,闪烁着亮白、莹蓝、暗金,银色的淡淡光芒。
风尘阅历,雪堡并没有消失在城市的尘灰中。
他在雪后的阳光下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然后穿过积雪的广场,穿过如线的烟,穿过欢笑的孩童,提着行李,向城堡的大门走去。头顶是温暖的阳光,微微有风,仿佛有一双暖融融的手,温柔地,悲B的,轻抚过他疲惫而明亮的面颊。
他不会停止寻找。他信自己会再遇到他。也许是秋的香港,也许是银色的丹麦,也许是永恒的芬兰……红尘滚滚的浊世街头中,骤然就看见他的面容,刹时石破天惊,云垂海立。
也许,重逢,就在下一个转弯。
<B版-全文完>
―――――――――――――――――――――――
偷懒霍,居然让俄来写总结~
算了,飞砖头还是飞泪,来吧~默默,虽然俄本人更喜欢飞一点~
其实这文写到现在,像某亲说过的那样,亲妈后妈,已经不太重要了。以剧情为幌子的文,重要的是过程~被小悠抽飞~
这文起始于某天一个无聊的想法,成形于某晚一RP的倾谈。因为是应中元的景(东家冷笑:你们还知道是中元??!!)~好~冷~所以设定的时候未受亲妈后妈的约束,给了两只这样一个绝望对立的背景~而过程,老实说,写得过于用力了~以至于后来,跟小霍都不太忍心再在这辈子折腾了~
A版里,有宿命的阴影。他们在一起,而未知的命运如红灯高挂。其实我们哪一个人又不是如此?能尽眼前欢,已经很好。笑。
B版,有点RP…… 好吧,俄承认,是很有些RP。但重点的是他们终于没有再死在彼此手上,不管寻找还是沉睡,俱是心安。亦是下一生的救赎。
亲妈后妈不在于两只是不是在一起,而在看文人的心。起码俄跟小霍是这样想的~(再被某草抽飞~)
不知不觉,当时设定的中篇又拖长了,罗嗦的毛病还是没改好,笑~但过程中,写之清冷辗转,爱之温暖惆怅,我知,小霍知,一直看文的亲们想必也知。
以上,梦?杀平坑。
再说一句,小霍的A版才素本文架构的正版结局~
想pia尽管pia,只是,八许用眼泪淹俄~ 你们就当小顾穿越了吧 = =’’~RP霍,你说要帮俄担八百斤的~ 等等俄~
[ 此贴被小淘27-3-3 2:18重新编辑 ]
撒傻谝幻。可o匙^^
[2 座] Posted: 27-3-3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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