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冥灵
[开始]
就让我们来数一数!欢喜城中,一共出现了多少个妖精吧!
[药引]
在此刻,呼吸变得疼痛。抬眼,看见灰尘在空气里慢慢往下沉积。这是我与他相识的第二个年头,之间连指尖都从未触到过,而那曾有的澎湃,曾以为不可磨灭的情意却在不动声色的时间流水里越洗越淡,变成黯蓝色、空虚的影,一个一个,像猫的轻掌,空空的,在心头按过,柔韧变作脆脆、微薄的透明。
我的呼喊,甚至欲望,让风吹散,如果我还有哀伤,一歇不留。
我们的表情都是微笑着的,结成甜蜜,熟识又璀璨的微光,只是它们没有热度,不够点燃一朵烟。他还与我同城而眠,在那清清楚楚的虚幻里,在明白却所不能触及的世界,给我镣铐的人,他是自由的。放任我被时间覆水荡涤的肺腑透明,从身体绽开一千颗软软的瓣,受慕着每天暖暖融融的阳光。看正与负的关连一如我知道你在那里,不曾离开。你在,却与我无关。
吾爱,依旧多谢你为我建筑此座临界天堂与地狱的城池。
多谢你害我跌在痛的沸点与爱的冰点,满心欢喜。
我真的满心欢喜。
我竟心存欢喜……
[一味]
风吹动着五楼暗廊里不知谁家的门吭、吭作响,诡异的动静似乎就要冲出两个彪形蒙面的大汉,手执着晃动苍白光影的刃将她劫到哪里去。
冰凉中,她幻想在电梯里与他双唇慰贴,躲进他黑色温暖的氅,双手探到肌肤然后绷紧。叮,电梯停在五楼,思路被打断同电梯的内里一样,都是空的,银灰的铁壁中只有一个七岁男孩的魂闪烁不停,他咚、咚、咚、咚漠然的跳着,表情木讷,双眼没有瞳,是一色的。之前,她与他打过几照面,他总喜欢在狭小、黑暗的楼道里蹲着,叹出悠长、空洞的气息。难怪人们都说这幢楼房里有莫名的阴气,在酷暑亦像落入井的冷。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但不如她来的完整。她初生就是通灵的,知道自己活在一个妖精盘踞的城池。
7楼。无瞳的男孩第一开口。
“嘿……你……”
“什么?”
“我知道你看得见我。”
“是的,我能看见你。”
“留下来陪我”
“不行。”
唉……他叹着气,冰冷的散布在上升的空间。当第一相遇她就知道他的来历,来自这幢高楼的最底,曾是一个小小的不为人知的冢,风化尘袭的碑和枯竭碎裂的骨,离如今的时代有上百年的光阴,他没有选择重生,于是困在原地的方寸。他一定不喜欢这样,只是从没有人教他,他们都是孤儿,没有人教,却被人误以为懂的孩子。她明白,可是同情不能用来泛滥,在这座充斥、积聚着怨念,星罗密布的妖精之城。
“你叫什么名字?”
叮,电梯停在23楼。
她抱歉的说再见,不需要一个魂灵做朋友。
她告诉自己并不孤独,然而食指和中指打了个纠结,没有几个人能呼唤出她的名字。有时连她自言自语时也显得哽咽。她和弟弟,信与月盟。一双未知自己父母的姐弟,也未知两个关于自己名字所涵有的来历与内容。一朵的誓言和一汪水月的盟约,如同天堂投映在碎镜波光中的影像,谜魅却不值得让人青睐。
她希望像弟弟月盟,做一个普通又平常的少年,只用沉默的表情就比任何交谈时看起来认真,可以不说话就讨好着所有,从骨子里透出人见人爱的光芒。只可惜她不是,懂事前不容易被人相信,他们指责她的所见是撒谎,她的竭力描绘是痴言呓语,直到有天她才恍然顿悟,这些所有不被承认的“幻觉”只是因为没有谁看得见,除了她自己,看见在这座城池里由意念和怨气积聚的妖精,星罗密布。
她的所爱,一场孤独的迷恋,是一个三心一体的怪人。他常说,连山在我的左边,归藏在我的右边。会从袖中抛出唤作乾,坤,离、兑、艮、巽、坎、震的八条龙,在天空中布起一场绵绵不息的冰雨。她不止一期待在湿气中容纳他偷偷送来的舌尖,裹着不动声色的蜜味甘甜,结果没有,他们之前从没有接近,短过三寸的距离。
在他手臂上有六十四片龙麟,护腕上镶嵌着八方星宿火钻,腰带上有金线描绘着五种元素的纹案,他说他在二十万年以前,就决心放弃合体的存在……却没有一句能让她听懂,他是她的外星神话,一种值得供奉的信仰。二十万年就是二十万年的长歌史诗,不置怀疑,不置推翻,蕴藏着麝涎檀香的浓郁,是闪耀金黄荣光的身体和银灰瞳色,交错扑朔的表达着诱惑与牵引。他们之间的一切就像冰瓷青铜的古雅器具,只负责瑰丽,而不需要使用说明。
信……咝……屋顶上倒悬着周身散布紫色斑点,拖着蜥蜴长尾的女妖,它吐出淌下稠蓝液体分叉的舌,突起的眼珠呈三百六十周旋转,它喊她的名字,回旋起连串的颤音。
“信,我要月盟,我要月盟……”
它戏谑的喊,带着纵欲的调情。这是所有见过月盟的妖精都爱同她开起的玩笑。月盟,她那水仙般清丽的弟弟,眉下总泛着迷离朦胧的眼色,唇角挑动但没有真实的笑意。能让妖精都痴迷的月盟,或许真完美的像一尊五光十色的琉璃,如果他们寂寞的性格使彼此都不会拥有爱人,那是否可以留下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这种念头曾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蹭出电流般击穿的焦灼感。
女妖伸出手试图搭在信的肩膀上,忽然她受到某种信息的恐吓,化成一团丁香紫色胶质的浮物。
“你在那里吗?”信顺着云梯攀登到屋顶,她朝着空气中像热量蒸腾般的扭曲影像轻声问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乾躲在云里,赤金的爪困盹的缩在身旁,她忽然记起他所说过的:如果有天终于下定决心离去,会留下最爱的乾守护着她,一条离开主人后就像失去生机的龙。
“乾,他去哪儿了?”
唔……乾想到主人,只从喉头发出哽咽的响声,鼓起的双眼像两个倒扣的水晶半圆,流溢出清粘的汁水,呆滞的表情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创伤,惶惶失措。
“乾,你怎么了?”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想碰触到近在咫尺的天空,挥动后发现那只是凡人最短暂的美梦。她看着乾隐成一条长云被风吹散,唔咽声越来越远。她抚面哭了,泪水透过指缝往下滴,停在半空中结成一颗颗浑圆的冰凝,有影子从透明里显现,是那个七岁的鬼孩子,用手掌接住泪水,把它们变成玩具。
“这是你的眼泪吗?我以前可能也流过,火热的,可以穿透我的身体。”他自言自语,像在说一个催眠故事。
她抬起头,看见男孩身后一件血肉模糊的睡衣直立在屋顶的边缘。那件衣衫所凝结的怨念来自一个失足坠楼的女孩,黄昏,她打开窗坐在窗台上接男友的电话,忽然被电线缠绕住幼白如笋的脚趾,她只是微微一动,跌了下去……灵魂一旦离去的太快,就会抽出躯体寄存在某件物体上,当时,她穿着白色有向日葵图案的睡衣,心里有所爱的人不舍得分别,于是她成为可怜的咒怨,化成睡衣在风中空灵的飘动,永生只重复着一个动作……下坠。信转眼看看男孩,忽然间弄不清,他们三个之中谁更可怜,缓慢的转过身离去。她猜她今天会同月盟描述起太阳中心的黑核,像一只彤红失神的眼睛,散发出叙述绝望的光芒。
她回到家,月盟正坐在圈椅上食一只极贵的雪糕,看见姐姐,他忙从海碗里抽出另一只用冰镇了半日的,拆开塑纸递给她,说:姐姐,快吃啊,要化了。
“哪来的?”她接过,看着冰糕上厚厚的巧克力与铺层细密的榛仁。
“学校有一个富家女想和我交往。”他吐吐舌头。
“你喜欢她吗?”
“……我几乎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他似有若无的笑,其实无情的眸却总被人误解成多情的种。他是无辜的,所以当每解释起旁人的错爱都流露着残酷的平静,就像神不会对人类的灾难说报歉一样。
“月盟,你会有真正所爱的人吗?”她问出口又觉得愚蠢。
“不知道……”
这答案同她设想得到的响应一模一样,信无奈的笑了,她可以感应妖精的来历却无法了解一个人类的内心世界,哪怕拥有着如此亲密无间的血缘关系,她猜测月盟的心像一个用无数面镜子拼接而成的谜宫,都透着缭乱的光亮,谁都会以为它明晰如鉴,以为能够很轻易的看穿它,事实只有徒劳无功的走向迷信的背面。
“你还记得我曾同你说过那条琥珀色的鲶鱼吗?”
“长着美人首,身体会渗出黄色粘液,喜欢隐藏在腐烂的木栏下,伺机把游人拖下水吃掉的那条?”月盟说着,佯装出一个恶毒的手势。
“是的,是它。前天,它被乾吞食了。”
“乾?那条龙吗?”月盟迅速作出响应,他表情认真,就像是个好心的弟弟,可以不计较故事的真假。
“月盟……”信对他微笑,能感受到有人陪伴在自己身边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忽然宁愿沉默,不想有多余的话来破坏这种亲密。可是月盟显得莫名激动,他追究起一个人,一个刚在信面前失踪的男人。
他说:“我真想见识那个身体上能长出6片龙鳞的神仙,能驾御八条神龙,在苍茫宇宙中兀自来去,长生且不老。”
“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咬着唇,手里执着雪糕化成凝脂似的水,从手掌的纹路蜿蜒而下。
“当然,我没有你那双灵异的眼睛。”他明显误会了她的语意。
“不是这样……”她话未说完,被他打断。
“我难道和你不是同胞姐弟?”月盟的语调总是徐缓不急,让人捉摸不定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绪。“遗憾你能见到的世界在我眼里只是泛泛无奇,我越是相信你却越觉得自己低微渺小,我想我在家里供了一尊菩萨,一尊永远凌驾在我精神世界之上的神。”
“我……”她失去回答的措辞,那些可能真的就是藏在他心底的实话,多年来感受到的压力,可以在脑海中盘旋思考太久,所以当某天叙述起来,能如此清晰形像。
忽然他走上前疼爱的拍了拍她,笑,露出皓洁的齿。
“月盟……”她吃惊的感受着变化,从他发上闪耀出光泽叫人目眩神迷,她呼吸,压抑着自己时时需要克制的爱情。月盟走进自己的房间,随后,她听见他在手中转动一支笔,不时的落在桌面上,砸出乱的声音。
有纷杂的呼喊侵袭进来,从墙壁中涌出一颗颗青色无相的头颅,那些都是无法成形的怨念,在月盟的浮躁中乘虚而入,它们需要积聚一切能量来幻变成人形,很快,数以百计月盟的头颅出现在信面前,都是一色的青灰,互相拥挤,大的食掉小的,像爆裂的气球。信用手驱赶它们,手指却从头颅里穿过,打散不了任何一个,头颅带着月盟的脸狰狞的笑着,信无助的往后退,她不敢向月盟呼救,生怕他出来却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以为她患了神精质,以为她在用她的灵异特赋嘲弄他,或者他相信但束手无策……
“月盟……月盟……我们的月盟……”它们呼唤着,似乎每一个妖精都异常痴迷于这个名字。终于,她从它们的眼神中隐约辩出憎恶,它们是恨她的,为什么?
谁来救我。她在心中呐喊,那个失踪的人可不可能听见?突然,乾的首冲了进来,才露出眼睛,已经巨大的几乎塞满半个房间,它瞪着恶灵,鼻翼嗤嗤作响。头颅们战栗、狂悸的四下逃窜,它们清楚,只要被乾如此高等的生灵吞食将永无超生,彻底的在宇宙里消失更别提拥有一个无相的气态躯体,但是一切亦然来不及,乾只是微微张开唇齿,便把它们像旋涡似的水流般吸入腹内。房间中顿时恢复宁静,月盟也停止了玩弄一只长笔。
乾的双眼眯成一条线,变回之前无精打采的龙,似乎赶来救信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它本身是没有牵挂的,除了归属主人便一无所有,它的首在墙壁里渐渐消失隐褪。月盟从卧室走出,来到信面前,他是微笑着的,就像已经舒解了所有不快乐的情绪。
“你在做什么呢?”
“我……我看看天是否要下雨。”信把打开的窗户关上,天色阴沈。
“明天陪我去买东西好么?我看中一双跑鞋很久了。”
“贵吗?”
“贵。不过我靠打工,已经攒够了钱。”
“这样啊。那就明天下午吧,我有些累,想睡得晚些。”
“没问题。”他笑,依旧是如常的,从骨子里透出人见人爱的光芒。
此夜,他们吃过饭,信收衣服,月盟洗碗,然后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十点左右互道晚安。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得不在脑海中整理起这一天凌乱的思绪,她想到乾的反差,猜到那个人在离去时可能对它下了某种苛刻的命令,乾是无所谓谁的,而如今却要摆脱离别主人的失落,在她需要时被需要。
那个人。他说他的三根手指上有九格纹路代表着宇宙,他是一种变的因素,可每这样提及,总让她幻想出一只金色的海参,不断的裂变,紧紧粘作一团后呈放射状的向海洋四散去,尾端拖出一条条金色的光线,刹那后消失,因为太美而让人绝望的怀念。
那个人……不动声色的走了,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让他为难,叫人绝决又如此不干脆?信用足力量去想,难免心酸,眼前又浮现出妖精纵横的场面,她关掉灯躺在床上,向一床绒毯索要温暖。黑夜,妖精在人类的影子里呼吸。她需要在睡眠中假装看不见它们,那些可怜的,可以威胁人类却不能最终主宰的怨念与灵魂。
月盟现在应该睡着了吧,乖巧的侧向一边,有着舒缓均匀的呼吸。他会梦见谁?与她在梦中喃喃私语,把他的臂给她枕,温柔的呵出馨香之气,这是诸多妖精的期望吧,何时淡淡的演变成她的心结,有天他若牵着谁的手走向她眼前,又会是怎样场面?会否同今天一样,在莫名的离别中失去任何信赖与言辞?
……信……
她朦胧睡去。看见梦境中的虚***,四周没有风。磷,暗哑的青光白火,笔直地向上升展。上却没有边界,黑色浓重的像熬了多年不干的汁墨,抬头望然后低下头,看见有人淌行在雾气流溢的河。无数手骨缓缓的从黝黑的河底伸出来,此起彼伏,绽成白色的,森森绝美,它们从未抓住过什么……
她想对那人说快逃啊,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此时,天空中飘来无比纯净的童声为灵魂们哼唱起如洗如涤的挽歌,用着含糊的字音和宗教般空灵的呢喃,叫听者忍不住要忏悔。
河里的人停下脚步,侧耳聆听着,无比专心。
忽然间,信为她哭了,面颊上淌下两行眼泪在落地前化成珍珠似的圆骨。那晚,她身在梦界,竟为一个陌生人感触到痛彻心肺的哀伤,为何,她能感觉到,自己游离无根的爱情甚至所有人类的爱情都没有面前这个人来得凄婉浓烈,似乎此人就是伤痛的极限,流出血海,授沐给宇宙所有含情的生灵。
哭,但她还未曾醒,她莫名的在梦中努力着,试图见到一个人,并且希望可以清楚的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她如此想问……月盟……
如果两个人彼此之间互相喜欢,那么他们需不需要在一起?
[二味]
我想着怎么开始,怎么开始……
于是想着,想着,
便没有开始……
此天我看见雁的第三遍南飞
此天我看见果的第三收成
此天我……着了急
[三味]
“醒了吗?”月盟用食指骨节敲动她卧室的门,短促的三声。她睁开眼睛,感到脸部两行绷紧的干涩,原来她真的有为一个陌生人哭,在梦里,愈渐无助的伤心。
“醒了,醒了。”她回应他,无奈的看见时钟里指标指向一点,她实在是个不称职的姐姐,胡涂的让人不容易信任。洗漱,换衣,她匆忙的完成一切,尽管月盟一直在和气体贴的声明慢点没有关系,可是气氛依然显得尴尬,她用手擦去玻璃上的湿气,照会到镜子中失落的自己。
“好了?”月盟倚在门上,穿着白色毛衣与蓝色运动裤,她则在忙乱中穿了一条绛紫色略显老成的裙子,两个人在不经意的服饰搭配上显得没有一点默契。
“好了。”她答道,莫名的局促,略有些咳。
“没事吧?”
“没事。”
之后,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静静的行走于前往车站的路上。有几个孩子在玩一种用火柴盒划燃的炮仗,一根根扔出去,滋出白色的烟,随后极响亮的“啪”一声炸开,把路人的心情割的支离破碎。这让信挽住月盟的手更紧了些,她素来害怕这种火药的响动,就像是地面在阵阵崩裂的错觉,隐藏到夜里会化作梦魇。安全感来自他的手臂内侧,那儿是温暖的,指背可以不时蹭到腰间,透过宽松的毛衣感受到肌肤的柔滑。她回忆起在哪天突然体味到他不可思议的成长,像雏鸟与鹰的区别,那展开的、翱翔的羽是对人类无限的诱惑。
转眼,她看见三十步开外,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对她招手,带着慈霭的笑容,但脸色却是灰黑的。他死于几年前在这条道路上的交通意外,之后,他的灵魂不甘心安息,他以为自己老了,相关于死亡并没有太多遗憾,于是留在事故发生的地点决心不再离去,如果之后再有谁遭遇到不测,他可以给予些帮助,在车辆逼近时化成气流将人推至安全的方向。她也对他微笑示意,一种表示尊敬的礼节,且不会太露痕迹,而让其它不能通灵的人感到奇怪。
好在月盟早已经习惯她经常流露出细小又莫名的举动,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车站。
“我们错过了上一班车,离下一班还差1分钟。”
“那么,等一下吧。”她把脸旁的长发挽到耳后去,流露着别样、不自觉的妩媚。她抬起头看他,四目相接,他的目光不曾闪躲。于是她从心底里感谢他们之间存在的血缘关系,让人无奈但是充满了安全感。
约莫七分钟后,月盟伸手在衣袋里找零钱,他喜欢事先准备好一切,有条不紊。
“一元……五角……五角……唔,还差些……”
“零钱夹在我的背包第一层口袋里。”信背转向月盟,视线由九十度角展开的最后一刹那,一个寒光凛冽的影子出现在月盟的身后,微睁着泛起血光的双眼和一把像散箭般漫天射出去的头发,而他的手才刚要探向那只包,她想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啊!月盟凄惨的呐喊,捂着右手蹲了下去,鲜血透过双手的缝隙朝外喷涌,那是一个很的伤口,一个用剪子猛力扎下去的血洞。
“月盟!月盟!” 她也发疯似的乱了,跌跪下去紧紧的抱住他。影子还在他的身后站着,手中攥着剪刀,发出啸叫般盲目的笑声。
“活该!活该!……你活该!……活该!”它不停念着,随即在空气里消失。
信的眼泪几乎是砸在地面上,沉重的让心穿孔,有三两个好心路人连忙替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信帮助他卷起袖子,撕出长布条紧紧的绑在手臂上止血,他忽然失去动作与声响,只是咬着唇蜷在门边,眼底里透着死亡一般的寂静。
“月盟?”
……
“月盟,你别这样,我害怕。”
依然没有人响应。在她的记忆里,这样的状况一共发生过两,第一是他从鄙夷的嘲讽中得知自己是孤儿,第二正是现在。她应该害怕,当脸孔失去表情,眉目里结着冰冷的霜,他用无声作为抗拒的磁场,形成窒息的圆把她隔在咫尺天涯。
“月盟……”她试图抚慰他的手停在半空,迟钝的收回来,那些青色的头颅又出现了,粘连在一起随着飞驰的车往前涌动成波浪,它们一个接一个拍打在车窗上,粘住、脱开,留下一滩滩水印,此起彼伏。她被吓坏了,并不是因为这些恶灵而感到骇怕,真正使人惊心的原因只有一个,月盟。她从未想到他的怨念已经超越了骤来骤去的可怕,更像是一种积聚了多年的能量。头颅愈来愈多,几乎把车辆围成一个青色的巨球,她不自觉的紧缩起手脚,有种被挤压的紧迫感。于是刹那间,乾从空中探下龙首,在道路的正前方张开大嘴,车辆从它的口中穿行而过,所有的恶灵却来不及逃走,悉数流落到它的腹中。月盟闭上眼睛,他并没有看见这一幕,只是单纯的累了,毕竟在常人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医院到了。”司机停下车。
“月盟,你先进去,我来付钱……”她正说着,一边往背包里翻找皮夹时,月盟已经把钱递给了司机,打开车门冷漠的走出去。她的面色有些尴尬,也只得连忙下车,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乾此时并没有离去,它在医院的上空久久盘旋,发出威吓的嘶鸣声,警告着所有意图接近信和月盟的恶灵。
“别跟进来。”月盟制止她,独自进了急诊室。这突然的举动让她怔在原地,半晌,她找到一个墙角的座位坐下,呆呆的,双手交握无力的放在腿上。有几只人类的器官围在她身边,是一颗扑嗵扑嗵跳着的心脏,一只蠕动的胃,一只爱耸起来的小耳朵和一把小首饰似的牙齿,它们都是在脱离人类躯体后变成游荡、顽皮的妖精,它们是善良可爱没有恶意的。牙齿喜欢像散糖般四跳动,总是撞到成天到晚爱犯困的胃,耳朵则会经常贴在心脏上,学着医生检查的样子。她开始注意到它们,心情变得不那么难过,一粒小牙齿沿着她的脚面蹦到膝盖,打了个滚,结果没有停稳又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终于逗得她笑了,摘下左边的耳钉,那上面有颗小塑料珠,会在夜里发出嫩绿色的微光,她把它送给它们,把小妖精们乐坏了,凑在一起拱着耳钉跑到别去玩。
信抬起头,正前方的石英钟上指示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有些担心,于是站起身走向急诊室,穿着一色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还有几个躺在病床上吸氧的瘦弱老人,领着孩子的父母,别无其它。可是月盟呢?他应该在哪里?
“医生,医生……麻烦问一下,半小时前进来的一个手受伤的男孩子,他现在在哪里?”
“早走了,伤口没什么大问题,理包扎完就走了。”
“走了?可我一直坐在门边,没有看见他啊?”
“喏!那里!”医生有些不耐烦,手指给她一个方向,那是急诊室另一个出口。她走过去,但是月盟不可能会停在那里等着她,他有心避开,干脆、不露痕迹。
终于,她蹒跚离开了医院,面对十字交错的路口,猜不出月盟当时会选择哪一条。乾已经消失在云层里,没有谁再来陪伴。她忽然很想找一个人说说话,虽然身边只有些陌生的路人,从她背后走来或者正走向她背后去。在一时间失去了目的地,她安慰自己说,别担心,可能一回到家就会发现月盟坐在圈椅上食一支雪糕,看见她后笑脸盈盈。如果他不在呢?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以矛盾的两方面战争,结果变得更担心、更害怕,不敢马上回家。她决心往前笔直的走,随意会去向何,在此天,她莫名体会到一个灵魂无所终的游荡,寂寞和失落。她想如果还有机会再遇到那个七岁的鬼孩子,或许会留下,多陪陪他说一些话。
红灯,红灯,没有顺利的一路通行。她在第四个路口停住,迎面从车流中走来一个右手挎着黑色雨伞的男子,步态优雅,像一个中世纪的绅士。
“你需要伞吗?”他走到她的面前。
没有下雨啊?我要雨伞有什么用呢?她对他微笑,但是心里这样想着。
“马上就会下雨了。”他洞悉着她的心思,伸手把伞举过头顶撑开,一个黑色像教堂圆形穹顶似的罩。雨伞打开的刹那,天空中落下直线如丝的水滴,在顷刻间变成一场大雨。他把伞递给她,朝外退了一步,雨就像一个水环围在他的身体周围,丝毫没有弄湿他。
“你打算去哪儿?”
“回家。”
“这是你回家的路吗?”
……窘迫……
骗一个进化高等的妖精果然不是明智的行为,它们了解她的内心往往比她所能看到它们的内心来的更多,况且她只是能够看见,大约知道他们的来历,而没有一眼辨别善恶的本领。
“和我一起走走吧。”他的眼神引导另一个方向。
“报歉,我不喜欢雨天。”她感觉到眼前的伞怪有着很强的控制欲,自然产生了抗拒的心理。
“这并不难,你收了雨伞就行。”
哦。她应着,动手去做,于是天空在黑色雨伞合上时放晴。唯一想到的理由不成立,她只得想着,那好吧,只是走走而已。
他们经过紫色矢车菊开遍的坛,经过一间可以在户外一边看街景一边喝热巧克力的饮品屋,经过一个手工编织的藤艺篮筐店,经过好几个让信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但他都没有停下脚步。她有些累了,看看手表,三根指针不知在何时停止了转动。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只是走走。”
“我累了,我想回家。”她停下脚步,却被他一把拽住。
“洋娃娃不会离开雨伞。”
“你在说什么?谁是洋娃娃?松手,松手啊。”她挣扎着,却敌不过妖精的力量,速度越来越快,转弯,又是转弯,四高墙和废弃的塑料工厂。他们在一条铺着煤渣的道路尽头停下,在她眼前赫然堆放着一座足有五层楼高,用废弃物品累积而成的小山。他强大的力量就来自这里,曾经被人类寄予诸多感情到最后竟可以随意的舍弃。破玩具,旧沙发,抽丝穿孔的灯罩……她的视线最后停在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上,刀刃沾满了鲜血,是它!伤害月盟的恶灵,发丝像散箭般扑天而去,泛着血光的眼色和狠毒的唇角笑意。
啊!疼!她的手腕被他捏出血痕。当太阳收回给人类最后的一丝光彩慰藉,他松开了她的手,黑夜和无限魔力的月亮,此刻,他是无所畏惧的,包括一条叫做乾的龙。他走向旧物山,从一只古老的箱子中拿出一个身穿白纱婚裙的洋娃娃,只是这只玩偶已经残破不堪,污浊成暗黄色的布料和断裂的四肢,他拿着它凑近信的视线。
“看见吗?人类的杰作。”
“这和我没有关系。”她朝后退,被一堵气流形成的墙壁阻挡住。
呵呵……他笑,他说:“是你乾的话,你还能活到现在吗?要知道,它可是我最心爱的洋娃娃,它是我的新娘!”
伞怪说着,脸上爆出青黑色的筋,手指像伞骨般凸起,似乎正在回忆着玩偶被毁坏的瞬间场面,黑伞在他的身后自动撑开,天空便降下了一场暴雨。她被浇的湿湿淋淋,竭力抑制着恐惧用手敲打那堵水墙。
“没有用。”他把她困在双臂之围。“我会轻而易举的杀了你,把你的灵魂困在这只洋娃娃中,让它沾上新鲜的血液,变成一个真正的、美丽的妖精!”
“别靠近我!走开!”她试图推开他的手。“走开!怪物!我的守护者是一条龙,如果你伤害我,它就会马上出现吃了你!”
“吃?好啊,你试试看。那条叫作乾的瞌睡龙对不对?”
“你知道……你还敢……”
“对!如果它活着我是不敢,可惜它现在死了,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把它生吞活剥的吃到肚子里。所以你说现在,我敢是不敢?”他嚣张的笑着,随即举起右手,五枚指甲像钢片一样疯狂的抽长,他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很痛苦,这样美丽的脸蛋我是舍不得弄坏的。”
她垂下双臂,喉头堵住般疼痛,关于自身的危险已经迟钝的不能顾及,充斥在她头脑里只有乾的死。“你骗我,你骗我是不是?”
“呵呵,你说呢?”他面部的笑意立刻换成杀机,双眼喷射而出的光芒,似乎已经看见了她腹内镶嵌着玩偶的尸体,寄予它重生的灵魂。他的手向后仰,有着瞬间撕裂的攻势。刹!寒光划过,他的指甲却不在信的身体中,伞怪慢慢的转过头去,一把剪刀正直插在他的腰上,碎裂的声音就像扯坏了一匹油布。
“你背叛你的主人?!”他朝它吼。
而它只会本能似的喊:“活该!活该!……你活该!……活该!”
伞怪松开钳制信的手,从身体里拔出剪刀,喷出稠棕色像机油一样的血液,他转过身,黑色礼服从背后裂开变大,成为飘动的诡异披风。妖精的撕杀在瞬间爆发,剪刀像一梭梭子弹般飞射而来,伞怪迅捷的躲避着,速度快的近乎消失。信倒在泥泞的地面,藏到几个铁质的油桶后避身。她竭力在它们的争斗中寻找到剪妖,它所显现的模样是一个苍白失却血色的女子,在颈项上有极大的两个血孔,还有胸前,腹部。终于她明白它为什么会伤害月盟,又在她将被伞怪杀害时背叛主人而现身相救,这一切只是因为它本能所含有的怨气,一个曾经被偷盗的贼用剪刀杀害的女子的鬼魂寄予在一柄铁刃上盲目寻找复仇的机会,它憎恶偷盗,憎恶对女子无情杀戮的男人。
此时,伞怪已经绕到了剪妖的身后,十指的长度已变化的像十把寒光凛冽的军刀。他说去死吧。这个死字代表着万劫不复,妖精是灵魂的寄托,灵魂一但散了就成为空无。从伞怪的双手发出像电击一般的萤白光束,笼罩了剪妖全身,它痛苦的嘶鸣,但口中只是凄惨的喊着三个字,你活该。只在顷刻之间,它爆裂了,崩发出铁器磨擦的电光石火和呲呲的响声。
“剪妖!不………………”信无奈的看着它消失。
“你不用着急,下一个就会轮到你。”伞怪的身体已经完全找不到属于绅士的优雅风度,他周身像充气般的肿起,崩紧着衣物随时都有裂开的可能,肌肉上更凸着青红色的筋,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他愈发逼近,挥舞着十指利刃。
她往后退,她不能死在这里,谜题太多,需要她活着寻找到答案,月盟、乾还有身长六十四片龙麟的男子。她又庆幸月盟此刻不在她身边,否则所要承受的伤害又何止手上的血口而已。她战栗着闪躲,踢翻了眼前的油桶却在转眼间被他的十指碎成弯曲的铁条。
“去死吧!”他啸叫着,伸手向她刺去。
“正面!”一个陌生的声音,音起时,一枚银币划过伞怪的眼前,倘若它避闪的不快,几乎要被擦伤。
“谁?谁!”伞怪四下寻找。
“嘿!往哪里找呢,在上面!”
它和信寻音看去,来者正站在五层楼高的旧物堆上,说话间又抛出一枚银币击打在黑色的雨伞上,擦出蓝色的光芒。伞应声而破,暴雨停了。
“唉……我就是不爱下雨的天气。”
伞怪看着毁坏的雨伞,发出悲惨的哀嚎,它凌空飞去直奔旧物堆上的陌生人。
“找死!”
“什么话!我凭白无故找什么死。”来者却灵巧的躲开了,像游鱼般从它身边闪开,飘似的飞了下来。
这轻邪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伞怪,它拱起身子,旧物堆的所有东西都在蠢蠢欲动。
“你出不去吗?”他指着气墙,低下头问满身泥污的信。
“帮帮我……”
“唔!让我们来看看天意吧,正面帮,反面不帮。”他把弄手中的银币,随后抛向高空又翻合在掌中,他俏皮的打开一看,说道:“喂!你真是好命,两都让我要帮你,那好吧!就看我的了!。”
他说着,双手撑在无形的气墙上,整座墙开始变得柔软,眼看就要消失了。
“我杀了你!”伞怪吼叫着,发动所有旧物中尖锐的铁器腾空而起,变化成攻击的势态猛烈地向他们射去。他立刻竖起一只油桶替她挡在身前,一不小心被片薄刃割伤了右脸,血水滴落在雪白的衬衫领子上。
“可恶!这我不用掷银币也知道答案!你就快要消失了!”他咬着牙说道,用手一抹伤口。他站起来,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积聚起一个蓝光白火的能量球,从四面八方集中了光束凝结越大,光芒耀目。
“天雷震!”他高喊着,雷球脱手而出,电击般劈入旧物堆,连同伞怪一起在强大的足以使常人致盲的电光中摧毁。片刻后,他们面前五层楼高的堆积物烟消云散,空地上,只有伞怪消失前化为的水蒸气,一片白茫茫的浓雾。那柄破了的黑雨伞在地上划着圆圈,从伞骨里射出霓虹灯般诡异的光彩,闪烁在浓雾中,像一个废弃的游乐场。即刻,它退回成最初的形像,变回一把俗艳错彩的小丑伞,正因如此滑稽的模样,它才会有无数被人类抛弃的命运,压抑与怨恨……只是可怜它变成妖精却也自卑,化成黑色、高贵的绅士幻像,期望自己走向不可能拥有的荣光。
“解决了!真麻烦!最讨厌别人逼我!”银币少年转动右手关节,看向那把伞,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唉……每个不甘心的灵魂都注定拥有一段可怜的心事。可惜这些辛酸偏是我同情不得的,谁叫它们早就已经,在寻找着活于世界上的存在感时迷失了自我。”
喂!他回头看向身后沉默许久的角落。此刻,信正蜷在那里环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哭什么呢?”
没有回答。忽然,她冲入渐散的雾气中,对着天空嘶声呐喊。
“乾!乾!出来啊。乾!我知道你没有死,是不是?乾,回答我啊……”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她的回声,像捏碎的粉末在空气里漂流。
少年咧着嘴,掷了枚银币。“活着是正面,死是背面。啊……背面。看来你的乾肯定是死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占卜会比我的银币更准确。”
她听见,但不愿相信,没有停住嘶喊,像一种精神失控的惯性,直到最后,失去悲伤的言辞,只是拖长了啊音,像要喊出所有淤积在心里的痛苦,在喉咙里挣出血气的味道。
“天啊!好了没?”他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对她的疯狂举动感到烦闷又心疼。她终于累了,疲倦的垂下双手,朝他的方向走来,擦身而过,信寻找着来时的路继续走去。
他忙追上她,纳闷的问:“就这样走了?”
“我想回家。”她没有停住脚步,脸上还挂着眼泪。“谢谢你救我,可我累了,真的想回家。”
“真是个奇怪又冷漠的凡人!”
“你叫什么名字?”忽然她停下。
“啊?啊,怎么?”
“我想记住你,你救了我,或许我没有办法报答你了。但是我会记得你,会一直在心里面感激你。”她诚恳的看着少年,害得他在左思右想间手足无措。
“小意。小意……对,我叫小意。”他像是在现成为自己起一个名字,念了几遍好先让自己肯定。
“嗯。我记住了,谢谢你,小意,再见。”
“再……再见……”他向她挥手,目送她的背影离去,满心为自己莫名奇妙的窘迫,感到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临近清晨,信回到属于她和月盟的屋子。开灯,换鞋,她努力用最平常的心态面对可能极度失落的结果,她说,我回来了。期望得到谁的响应,然而酸楚的心情不允许她自欺欺人,那声音轻的像枚落地针。
“月……”她推开他的房门,看着那张铺蓝色被单的空床薄枕。他终于没有回来,含着微笑如常。她想这是怎么了?跌坐在地上,似乎到了一并失去的时候。他们可以不说任何理由和答案,选择离开且有着理所应当的主动。
她决心至少在这一刻,要强迫自己不再追究,她记得月盟曾对她如此说过,对待自己残忍的人,往往会对别人更加残酷……于是眼泪凝冻在心,没有了流淌的力量,她昏昏睡去。那儿,梦中,在竹海剑关的幽冥世界,一派湍濑血海,有个从不撒谎的人立在那儿,没有呼吸却绵藏着来去沉重的气息,像冰脆里的长眠,不敢让它醒。虚无。比苍白更空白的失魂落魄,像被活埋在不可言状的凝固里。慢慢……信发现在她头顶的苍穹之上长出类似云彩般的结物,颗颗分明,呈鱼鳞的形状。它们往下散落,菱形,如一片四瓣的雪。
她依旧不能言语,却也不曾再感到忧伤。由八面透来宁谥肃穆的光芒,穿入使她通体透明,像被无数双不暖却温柔的手掌轻轻的包裹。她为此般神奇而着迷,如同在一个梦里又安稳睡去似的舒馨。忽然间,她仿佛弄清楚了,体会到一种感情可以怎样被埋入最的心底,甚至穿透心所存在的位置,化为广袤辽阔近乎无爱的关心。
却原来……无爱也是一种欢喜。
[四味]
请别急于重复的说明,我和你之间不曾也不将拥有感情。
可惜你的确不如,在我的理想中,才更容易受人景仰。
更可惜我仍然不能放手,失去你,失去我唯一的信仰。
从哪来,到哪去,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吾爱,我暂时不想弄清了。
[五味]
要是孩子不再爱食五彩缤纷的水果糖,要是天上只有飞机而不是鸟群,要是有天看见路灯多过于森林,那这世界还有什么乐趣?信呢喃着,梦见孩童时的自己穿上了一条梦寐以求,白色蕾丝的漂亮裙子,吹着肥皂泡,在阳光下奔跑。五岁的月盟折来小雏菊,替她插入发鬓。
呵呵,她笑着醒来,睁开了双眼。天色明亮,顶灯却还开着,双手枕在头下已经麻木,她甩动它们,站起身把灯关上。她的思想随着嘀哒一声被割裂成两半,做着月盟随时会回来的打算,或者此后她就要孤独但自由的生活。
她收拾房间里的杂物和他留下的脏衣服,随手打开衣柜,发现里头是空的,她随即跑入浴室和其它地方,同样的,东西少了所有应归他的一份。真是彻底,她苦笑,他曾是看起来多乖巧、沉静的孩子,却容易在决定时毫无预兆且不留余地。
“那好吧。”她自言自语:“月盟,我留在这里等你。”
她呼吸,宽慰自己露出笑容,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彼此离开一段时间,为成年后不易沟通的心情留出块安全距离。
信整理完屋子,动手为自己做一顿饭。行走,双手摇摆,像在给双脚鼓励。显然,这许多伤口不可能如同期望,会在呼吸间就淡然无痕的恢复,因此人总会顿措的失神,行动变得缓慢,若有似无的楞怔片刻,当她尝到第一口裹着蛋液的米饭时,天色已近黄昏。
“我猜这味道一定不错。”
有人攀在窗口,用诙谐的语气同她调侃,黑色风衣在窗外飘扬,遮去方寸内所能看见的大半晚霞。
“你……”她手中的木匙落在地上,饭粒像金色的小石子四滚动。
“别害怕啊,你应该看得出我没有丝毫要伤害你的意思吧?!”他翻身而入,从怀里掏出一枚银质的酒壶递给她:“尝尝?”
“这是什么?”她看着壶上精致的细纹雕,四角镶着皮草和钻石,珍贵的让人爱不释手。
“青春之水,生命的甘露。”他怂恿着,语气里有迷乱的情愫。
她一时着了魔,拧开壶口喝了,竟像吞下满口盐卤的涩楚。
“血!”她冲到水池边剧烈的呕吐,壶落在他的手中,把那妖物乐坏了,从口袋里掏出丝绸,四角镂的手巾。
“我真不该在你思维迟钝时乘虚而入,不过除了现在,我倒也想不出什么时候才算是接近你的最好方式。”他用极其诚恳的语调解释着一套虚伪的言辞。
“于是你找到了对吗?就像现在,你满意了?”
“唉,信,传说你的心情时晴时雨,果然一点不差。”他递上手巾被她随手推开,于是软了口气。“好吧,好吧,我真是怕了你,我们换个礼貌的方式重新认识,我叫瑞,但通常,我喜欢别人叫我伯爵。”
“吸血鬼。”她毫不客气的拆穿他,蹲下身去捡米粒,他识趣的避让,动作快如闪电。
“咳……是,正如你所说的一样,我也没有必要假装什么,何况是像我这样高贵的,极有身份的妖精。”
“报歉。我没兴趣了解这些。”她下了逐客令。
“小女孩,你果然像传说中的那样不近人情,嗯,不对,该是不近妖情才是。我可是很有诚……”
“等等,我什么时候成为了你们的传说?”她疑惑不解的问向面前这个动不动就爱旁引左证的妖精男子。
“我没有夸张啊。”他如此说道,却摆出属于异国人的夸张手势。“信这个名字,在妖精中可是流传广泛,甚至当我第一来到这座城市,还未曾知道教堂在哪个方向,就已经听说过你……”
“算了。”她再打断他。“我不想知道,你走吧!”
“嘿!别惹火我!”
“怎样?吃了我?吸干我的血是吗?”她昂起头,露出纯白的颈。
你!他恼了,左右来回不停的旋转,像一只抽线陀螺。突然他单膝跪倒在她的面前说到,“求你了,我和别人打了赌要和你成为朋友,即使你不肯改变心意,也求您至少让我在这里住上三天,妖精的赌注残酷至极,你总不忍心……喔……信……求你了。”
三百六十度的转变让坚定的信来得措手不及,他碧绿的眼色荡起水波光影,像泻入皓月清辉的幽潭,楚楚,叫人不忍心。于是这样的神情勾动她心底里月盟的影子,怜爱和不舍统统泛滥开来,她努力克制,结果敌不住,只好扔下他和顾不上食的晚餐。
“随便你吧,三天后立刻给我离开。”
“好!好!”他欢呼雀跃,翻上了天板,像只蝙蝠倒挂在上面,悬动舞蹈。它满心以为马上她会回到厨房询问他的生活,但是没有,只得悻悻的找到正在客厅的方桌上写字的她。
“你在算什么?”
“这个月的家用,水费,电费,杂七杂八的开支。”
“透支了?”
“嗯。”
“哈哈,钱对妖精来说,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东西了,给!”他从风衣的侧袋里拿出零钱包,倾倒出十几枚金币在她眼前。
“收回去。”
“小姐,我并不需要你偿还啊。”
“对,并且之后,我们之间就有了超越金钱的友谊了?”她再拆穿他,害得这位英俊的伯爵只有尴尬的陪着笑脸。
“你打算在阳光布满整个屋子的时候睡在哪里?我绝不会让你在房间内安置棺材的。”
“不!不。”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有些受宠若惊,即使语调冰冷,也让他的心情为之开晴。
“空柜子就行,我可以把自己缩小那么一点。”
“那你的食物呢?每晚猎食杀人,把我的房间变成血腥的地狱?”
“这……我保证不在这里用餐,也保证这三天只找罪犯的麻烦。”他显得特别委屈,最初属于吸血鬼的傲慢和霸气,连连被她挫败,像个被老师批评不乖的孩子。
“你……你爱怎样怎样吧。”她惊觉自己对他过多的约束,这么多年以来,正是因为与妖精间的互不干涉,才能使自己尽量少受些灵异的影响。于是她松了口,指给他月盟的房间。“那里,有空的衣柜,三天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好。”他耸耸肩,走到那儿,打开门,进了屋。
她由此确定他还是个力量薄弱的吸血鬼,年龄在一百年左右,除了血统高贵和猎食的本能技巧,其它则几乎无所专长。早先,她见过比它更强大的吸血贵族,从一堵厚墙的此边缝隙,流沙似的透到另一面去了。不过好在,它是俊美优雅的,遮掩了狡猾和小小的笨拙,轻易就能获取到原谅。
信整理好单据,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窗口有一个明黄色的木画架,画板上钉着白色纸张,那是将近半个月前,她打算为自己画些什么,然后配上画框挂在客厅的墙上。结果总是提起笔,却找不到感觉。她看了它们片刻后,关灯睡觉。
午夜,风刮动窗帘上的铁环,发出焦躁不安的声响,闪电,白色刹那间割裂黑夜的光束和轰轰雷鸣。她醒来,之前只是混沌的,似有若无的睡意。她起床关上窗后回到床沿坐下,抱着枕头,猜测起月盟此刻是否有物遮雨,又希望他会选择那个富家女,便有了华丽温暖的容身之所,哪怕是假装喜欢都可以。她想着,他是如此聪明,绝不会委屈了自己。不自觉……轻轻的……落下眼泪。
“信!”是伯爵在敲门,短促不安。“醒醒啊!”
“怎么?”
“打雷啊!我害怕。”他战战惊惊的说道。
她则破涕而笑。
“你!你还是吸血鬼吗?哪怕不是,你也成年了,何况还是个男人。”她摇头,无奈的数落。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难道不是吸血鬼挚爱的景像,他现在应该兴高采烈,近乎疯狂的在整座城池里寻找猎物才是,结果竟像个胆小的女孩,在害怕时索取父母的保护。
“我承认我无能!我没用!信!求你让我进来坐一会儿!就一会儿!”他哀求着。
“不行,不方便。”她盖上被子,蒙头去睡,不再给他任何回应。
终于他也失去了耐心,紧紧蜷缩在她的门边一整夜,直到清晨,她打开门出去,他猛地跌了进来,发现愈演愈烈的阳光,才尖声惊叫着逃回柜子里继续睡眠。她被他连番的怪异举动弄的哭笑不得,苦笑着走入客厅,撕去日历的一页。
昨夜的米饭还在锅里,需要洗掉,她把双手浸入涌出泡沫的温水,回想起昨夜是否曾梦到空灵的虚***,可是没有,那种梦境仿佛只在她的精神最无助时才会出现。那么她现在的支点是什么,月盟、乾,甚至六十四片龙鳞都没有回到她的身边,难道竟是那个吸血鬼吗?她不可思议的甩了甩双手,水四溅。她自问,为何人类的心理依托可以如此苟延残喘,可以这么不自觉,好像死海中寻找救命稻草,玩一般的,就把自己的心情托付出去,不坚定,不专情,这真是悲哀……她莫名羞愧,似乎自己已经辜负了梦中人,辜负了一种苍生弱水万千而只取唯一的绝决。
之后她背着画袋出去,在街头游荡了一整天,替几个异乡的游客画了两张素描,赚到百十来元钱,约莫七点时,她买了晚饭回到家中。伯爵正坐在昏黄的暮色下,举着咖啡杯,装模作样的抿上一口。
“回来啦?”
嗯。她想,这家伙真能反客为主。
“你干什么去了?”他指指她的画袋。
“工作。”
“信,你靠什么生活的?”他饶有兴趣的继续往下问。
她则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教人画画,或者在阳光餐厅的阶前摆画摊。”
“你会画画啊,原来你是一个艺术家。”
“没那么夸张。”她放好画具,回到桌边打开饭盒。
“蘑菇,包心菜……你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吗?”
“伯爵,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食不言,寝不语。”她一字一顿的告诫他。
他则兴奋的后知后觉,“唉,这是你第一叫我伯爵唉,谢谢,谢谢。”
老天。她想如果自己是小意,一定会立即用小号的天雷震把他给轰出去。小意,这名字在她脑中转了一圈,回想起当时曾对这位搭救自己的好心人示以非常不礼貌的态度,感到后悔,她叹口气,用了些力气咀嚼。
伯爵自从她的警告后,一直保持着安静,她洗完澡走进客厅,发现他还坐在那儿,保持两个小时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你在干什么?”
“等你有兴趣来理睬我。”
“所以你想出这种吸引我注意力的方法?”
“嗯,实在想不出别的。”
他面部表情僵硬,连声音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装得活灵活现,她想他可以去街头做不动的木偶表演,肯定会很受欢迎。或者就这样把他放到某座园里巨大的喷泉上,肩膀再停两只白色的鸽子,那也别样的曼妙至极。她笑了,好在他还不懂得读心术,否则又会被她私下里的编排气得七窍生烟。
“好吧?想说什么?”
“这个。”他迅速的拿来画板和炭笔,快得卷起一阵微风。
“画画?”
“是啊,替我画张画吧,我付你一枚金币,我想你到街上去给陌生人画,还不如在家里给我画。”
她拿起画笔,心想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是准备有借口施舍给她财物,还是真的想要一幅自己的画像。
“从没有人给我画过画,我想这一定很有意思。”
“你,你会读心术?”
“不,我只是担心你把事情想得复杂。”
那好吧,有买有卖,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虽说一枚金币的价值太过昂贵,不过她的画也未必不够达到这笔价钱。她画人物总是太过写实,不懂得隐藏缺点和夸大优点,因此不能讨好大多数爱美的人群,可是今天,她看着他觉得非常轻松和舒服,这位伯爵的脸部轮廓线清晰、精致,就像他的丝绸手巾,钻石酒壶等等一样。如果只是像这样静静看着他的脸,用笔量他眉目之间的距离,而不是听他讲些什么,那么慢慢的,竟会感觉到身在一个童话之中,爬满长青藤的古堡还有绣着桃金娘纹案的长锦,流光溢彩的水晶玻璃杯和鲜奶油蛋糕上的红樱桃,或者是歌声入云的夜莺、金丝雀,嘶鸣的俊马和潺潺流淌的溪水,这些,那些,总是千古不变,最浪漫的王子与公主的童话。故事大致一样,只是听的人代代不同,或许人类真有轮回,竟也听不腻,她抿抿嘴唇,转而莫名奇妙的想到两句诗,何人初见春江月,江月何时初照人,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呢?她想自己真像跌入奇境的艾丽丝,拿着桔子妈妈酱变大变小,善感又踌躇。
“我想你一定能把我画得很美。”
“你挺虚荣的啊。”
“呵呵,只是想着重说明你的画技非常好。”
“伯爵?”
“啊,什么。”
“以前,你常用言巧语哄女孩子吧?”
“怎么这样说。”他吱唔开来,修长的眉向上微扬。
“你忘了我在你们的传说中有多么神奇,我可以看见一百年前你在舞池里领着最漂亮的小姐快速旋转舞蹈,我还可以看见你跳康康舞的样子,你是个名噪一时的舞会国王,你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
“厉害,可以和吸血鬼高等进化的读心术技巧相媲美。”
“不算读心,只是零碎的画面闪现,我可以感受到当时你们的心情。”
“厉害,厉害。”他啧啧称奇,双眸闪现出崇拜的光泽,把狡黠的神色演绎的活灵活现。
“你想转移话题。”
“我没有。”
“那么说说你的过去好不好?这样能让我在画人物时更有感情。”
“你想了解我?”
“不……”她语塞,他真是引诱人思维犯错和伺机的高手。“算了,你还是别说了,你的谈吐影响你的形像。”
“谢谢你夸我长得英俊。”
“我有这样说过吗?”
“不争这个了吧。”
他们对视,然后各自低下头去忍住笑意。
半晌后,他说道:“希望你尽量把我的肖像刻画的细致一些,我比较挑剔细节。”
“是啊,最好画上三年,而不是马上就可以完成。”
“又被你看出来了。”
她摇头,终于笑出声。
“伯爵?”
“什么?”
“你昨晚没出去?”
“没有啊。”
“现在将近十点,你还不打算出去?”
“嗯。没打算。”
“你打算不做吸血鬼,去做一个饿死鬼吗?”
哈哈,他仰头大笑,抖得让胸袋里怀表的金链子一阵乱颤。“你挖苦我。原来你还有幽默感,真是不容易。”
“伯爵?!”她恢复严肃的神情,告诫他不要亢奋的过了头。
他站起身摆手:“不画了,不画了,我想我今晚是没有什么能力继续摆一个认真的造型了。”
“好吧。”她也站起来,拿着画板走向自己的房间:“晚安。”
“晚安。”他轻声在她的身后响应,神色温柔只是她没有发现。
信关上门,走到窗前,心想这样的天色应该不会再下雷雨,然后莫名安心的回到床上。她举起画板重新打量纸上的男子,渐渐发现他脸上的神情里其实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焦虑,他把它隐藏的那样,需要在层迭不穷的调笑与故作姿态的老练中才能隐隐发觉。
究竟隐瞒着什么呢?算了,还是不想了。她放下画板,拍松了枕头,关灯睡觉。
月盟。她在梦中呼唤他的名字。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他们化成了两条鱼,一尾蓝色,一尾橙色,水晶般透明的鱼,摆动绵长如须的鳍和双尾,就像芭蕾舞演员的纱裙,他们在水中穿梭游曳,来去自如,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一粒粒圆形的气泡,往水面上袅袅升去。
“月盟,游过来啊。”她呓语。这个梦境是如此真实,能感受到整个人浸在水中,冰凉的液体,让人不能呼吸。天啊!窒息!她猛的惊醒,张开双眼后被眼前的景像惊呆,她正浮在整间屋子的半空中,满屋子都是水,倾刻间变成了两米来的游泳池,窗分明开着,但水却像凝固在里面,一滴都不向外渗漏。
空气!她挣扎着向窗口游去,朝外探出脑袋呼吸。还是半夜,没有人会发现谁从高楼里探出半个身子,另一半在水里,并且没有下坠。即使发现,又怎么让人来搭救?天知道究竟这里发生什么了!
“喂!你要是动电源的话,我可救不了你。”
“谁!”她屏住呼吸,回到一屋子冷水中。
“我啊,我啊,我啊。”那声音在水里依旧清楚可辩,缓慢但有力量,每说出一个字,都能感觉到水流迎面涌来。
没有光亮,她不能看清它的样子,也暂时无法确定它的善恶。她也不能像它这样在水中说话,彼此间毫无沟通的方式,如同被捆上了手脚,用封条堵住了嘴巴,像人质与绑架者的关系这样不公平。
她试图游到门边去找到把手,但是水流忽然动了起来,一圈一圈变成旋涡,她陷在里面,像被困进一只巨大的洗衣机,痛苦的缠绕着。
“好玩吗?”妖精问。
她心想,好玩才叫有鬼。不留神,又喝下了好几口水。
“没意思。一点都不好玩。”妖精得不到响应,于是百无聊赖的说道,在语音消失后化成水柱,从窗口呼啸而去。
信重重的跌在地上,四周湿成一片。
“你怎么了,信!发生什么事了!”伯爵推开门冲了进来。
“一个促狭的小妖精在同我恶作剧。”她不停的咳嗽。
“这里都湿了,来我的房间睡吧。”
“你的房间?”
“什么时候了,还要计较呢,快去换下湿衣服啊。”他口气转换,从顽皮的孩子变成了慈爱的兄长。
她去浴室换了身睡衣,用毛巾擦干头发,走进了月盟的房间,他已经替她铺好了床,弄松的枕头与三面折入的被子,一切都符合她睡眠的习惯,似乎他对她了如指掌。
她钻进被子,但他却没有离开的意向。
“伯爵,请你……”
“让我守在你身边好不好,我保证只是乖乖的坐着。”他近似于乞求,让她狠不下心拒绝。
她背转身,闭上双眼,但没有睡着,面对着墙壁感到彻骨的寒冷,手脚关节又酸又疼,临近四点时,她开始周身发烫,眩晕,感到干燥、口渴,觉得自己陷在狭长、黝黑的隧道里,她知道这是梦魇,离光明只差一线,但是醒不来。她喃喃发出声音,希望得到帮助。
“信。你发烧了……”他用手探她的额头,指尖的冰凉让她清醒。
嗯。她勉强自己起身,披上外套。
“你干什么?”
“倒杯水,吃药。”
“我来做!你躺着。”他说话间,已经捧来一杯水递在她手上。“药在哪里?”
“在我房间的床头柜,第二个抽屉。”
“好。”他应着,又是瞬间的拿来了药片。“看,人要做这些事会有多麻烦,不如我也把你变成吸血鬼算了,连感冒都不可能有。”
对于他的大胆提议,她则哑口无言,吞下药片后,躺下。只是一眨眼,额头上又多了一块湿毛巾。
“谢谢你,伯爵。”她对他微笑。
“对不起。”
什么?她怀疑自己在发烧时有些幻听,把没关系听成了对不起。
他只是笑,从她的房间里取来画板,那张描绘有他肖像的纸已经泡烂了。他的表情逐渐收敛,变成淡淡的失落与忧伤。他说:“信,可能注定最后,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会留下,挫骨扬灰,尘归尘,土归土。”
“谁都如此啊,只是生命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她说完,但没明白自己想表达些什么,从字面上来看,不像是句宽慰困扰的话。
“伯爵”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天色怎么那么黑?”
“我用木板和布把所有能透进阳光的地方全封住了。”他旋亮了台灯。
“为什么?”
“我怎么可能在你生病时躲在柜子里闷头睡觉?!我甚至不能带你去看医生。”
“伯爵……我没事的,只要睡一下就好了。”
“不行。”他斩钉截铁,不容妥协。
气氛变得沉默。她想不出会是怎样的赌注,能叫他如此不计较代价。半晌,她转过脸,看见他坐在床边的地上,双手抱在胸前,黑色缎子的发结与金色卷发流在她的手旁,她偷偷用小指缠绕起一束发丝,像带上了一枚光华璀璨的戒指。
“你睡不着吗?”他还是发现了。
“嗯。说个故事吧。”
“可我不会讲故事。”他报歉的微笑。
“那么念首诗。”
“我只会朗诵对姑娘献殷情时,暧昧的情诗。”
“那算了。”
他笑。这个精于诡辩下套的坏家伙。她决心懒的再理他,可是,突然,他握住她的手,用拇指轻轻在手背上抚摸。他在她生气前开始描述,他说:“信……当我小的时候,在我的床边堆满了糖果和玩具,我最喜欢用红色、绿色的积木搭房子,所以大人们都说我将来一定会去学建筑。不过,我只是把这些小木头幻想成一座瑰丽、宏伟的宫殿,我的父亲是国王,母亲是王后,而我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永远长不大的小王子……永远被人呵护,永远也不会感受到孤独与寂寞……我常想着,想着,便舍不得睡觉……于是我的母亲就会轻轻的把我抱到床上,为我盖好被子,像这样抚摸着我的手,哄我入睡。她的皮肤非常柔滑……细腻……对了,你微笑时的感觉很像她,肌肤的感觉也像……恬静,美丽,是我心中的月光女神……”
他说着,目光如河。她却不得不在中途抽回自己的手,她假装睡眠,不想让他发现他已经多么成功的触摸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想去回忆自己从没有过父母的童年,更不想陷入他的柔情万种,依赖后学习怎样挣脱,或再一被人舍弃。
“给。”他感受到了她的抗拒,拿出一枚金币放在她的手心。“你清楚我身上不可能带着人类以为圣洁,带来庇护的东西,例如十字架、佛像,诸如此类。所以我只能给你这枚俗气的金币,希望它能够为你找到穿行过恶梦的道路和光亮。”
“你不做吸血鬼,倒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神父。”她笑了。
“我也希望一切能够重新开始。睡吧……”他轻吻了她的额头,关上灯。
[六味]
这世界,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存在感。
你找到了你的没有?
[七味]
信从小是个容易做梦的孩子,似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到了另一个世界,每每扮演什么角色,或者以为那就是她前生某一轮回,又或者,是什么灵异又未能成形的东西想要借助她的梦境,虚拟重生。她早就习惯了把每晚的睡眠当成看或演一出电影,和醒着的区别在于,她可以不用那么努力控制自己,永远保持在客观的位置,甚至能让感情随意的渲泄,任由其肆意疯狂。她觉得自己应该庆幸,因为人不用为梦境而负罪,所以,当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被退烧药片医治得有些玄,竟然梦见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喜欢被人称作,伯爵。
在梦中的晴空万里,天空是纯粹的蔚蓝,太阳成了天空唯一赐予人们遮避不及的神灵,他感伤云的脚步为何始终如此缓慢。他怀念在故土的教堂里,看着阳光透过彩绘的玻璃天顶尽洒而下,他喜欢那个描绘着西斯庭圣母的天顶。
他忽然低头发现自己的脚旁竟然没有影子,几乎在瞬间,所有的神认定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从圣像里透出灼热的光芒穿越他的身体,无数个身披黑色教衣的神父颂诵着圣经,他们反复不停的念着,尘归尘,土归土。
他在焚烧后变成灰烬,随着风四飞扬,于是感受到漂泊。
他收敛起嘴角对神最后一抹不屑的笑容。从海滨几乎赤裸的生灵到枫之谷的红叶,从燃烧着的向日葵田园飞驰向遍植长青藤的国度。他看见农场的女孩子在草原上欢快的奔跑,白色的连衣裙随风高高飘起,这颗年轻、活泼的心灵不多时将慢慢停歇在他的手心,女孩微瞌上双眼,在他为她描绘的神秘世界里沉沉睡去。
天空是血红色的黄昏,带着农场里女孩子身上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他的眸子变成绿色,闪过一道水光。天色黯淡下来,黑夜就像过一个狭长的山洞,他依然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这道光的幻景。
他对自己说:我要回故乡去。在那儿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不止是伯爵,而是瑞。他想念母亲和再也找不回来的家族,没落却温暖。在床边堆砌着五颜六色的积木,满地散落的糖果,铜轨滑车还有木马摇椅。他曾站在竖长的穿衣镜前,面对着镜子中十七岁英俊的少年,母亲替他佩着腰带,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孩子,这个世界都将是你的。
在他身后,仆人推开大门,那儿径直通往一个盛大、豪华的舞会。在这一天他们将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介绍给上层社会,他的成年礼在初涉华纷奢的欢宴中,将所有猎艳的目光杀的措手不及。他在水晶吊灯下飞快地旋转,把众人的眼神舞动的扑朔迷离,他是个天生的舞王,一个适合诱惑与被诱惑的子弟纨绔子弟。
纵欲无度,浪荡不羁,寻欢作乐,在他想要但还来不及拥有爱情之前已经把肉体的享用游戏发挥到淋漓尽致。声与色不过是女人裙沿缭乱的边和凌驾快乐的痛苦呻吟,精神在被残酷的透支,他等不来哪位神的救赎,只得无助的抱着雪白肢体落泪。谁都羡慕他是极乐荒淫的,上等的烟酒,唾手可得的美人和一掷千金的赌博。
世界是你的呵,孩子。
可世界又是什么?
从贵妇人口中得不到答案,她们只要赤裸而不是言谈,从玩伴中也得不到答案,他们要的是醉生梦死。父亲说:没错,那就是你的生活。母亲只是微笑,吩咐仆人递上冰镇的手巾为他醒酒。
于是他就此瞌上湖蓝色的双眸,浓密的睫毛像金黄色的扇形芦苇。之后,那双明眸善睐的眼变成水绿色,迷人里透着渗骨的凉。这中间发生过些什么?能在一夜间,让他永远告别了阳光。
“伯爵……伯爵……瑞……”她在梦中呼唤他的名字。
“怎么。我在,我在你身边。”他握住她的手。“信……信……我在你的身边。”
“伯爵……”她醒来。
“怎么了?做梦了?”
“嗯……梦见你了。”
“呵呵,万分荣幸啊。”
“有人走向我们,伸出苍白的手指……”
“那只是一个梦。”他挑起她汗湿的头发,捋到耳后。
“这中间发生什么了?这中间究竟发生什么了?”她自言自语,觉得后脑里有一根神经一阵阵抽搐似的疼。
“中间?”他握紧她的手。“只是一个恶梦,信,不要去追究,没事了。你醒着,没事了。”
他的掌心忽冷忽暖,游息如丝。
“现在几点了?”
“十点左右。”
“晴天……外面都是阳光……”
他正陷在一天之中最难煎熬的时刻,眼睛里布满了腥红的血丝。然而他还在克制着自己,用自嘲戏谑的口吻说着:“对,阳光,那是多么温暖的阳光,我曾经丝毫不知珍惜的受沐于它,所以现在,它残酷的惩罚着我,它不愿见我,即使见也是要在倾刻间使我灰飞湮灭,它是吸血鬼的死神,宇宙里唯一的神。”
“瑞……”她不敢注视他的眼睛。“我觉得你好可怕。”
“哗,小姐,我什么也没有做啊,你却会有这种想法。”他啼笑皆非,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的模样。
或许正是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做吧。她在心里默语,面上还以苦笑。
“好吧,我进柜子中去,既然你如此讨厌我。”他无奈的松开手。“真不知道,会是谁才能打动你的铁石心肠。”
“是个谜。”
“嗯,是个谜。”他欠了欠身,缩进柜子里,躲避已经被幕布减弱了大半的阳光。他像一个流离沛所的亡魂,归属到一无所有的黑暗世界,在那儿才得已找到,付出永生孤独为代价而获得的安全感。可是谁的心里会没有那么一丝可怜?她咬紧牙关,披上衣服离开了月盟的房间。她要求自己所能做到的礼貌,是不去干涉,不去打扰,仅此而已。
撕下又一页日历。这屋子里满溢出月盟存在过的痕迹,他最爱的圈椅,喜爱趿着拖鞋来回渡着看一纸晚报,那双手指捧过的杯子和拨动过的电话线。她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似乎就从身后走来,食指勾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猫咪般可爱的道一声早安。如果他们只是因为血缘里的温存,那么时间曾为她记录下了些什么?月盟……她想着,觉得心口一字一顿的疼痛,忙来到窗口撕去伯爵封起的纸张与幕布。阳光,直刺入眼底,从那心之窗蜿蜒而下,火热的鼓噪。她呼吸,告诉自己,信永远不会阵亡于等待。
那么好吧,每天的开始都将是崭新的一天。她如常的煮着开水,为自己煎了两枚蛋,吃完饭后乖乖服下了药,然后收拾画具外出谋生。此天,她决定不按照一贯的行走路线,左转,然后笔直往港口码头走去。她在超市里买了一大块麦麸面包,打算用来解决自己的午饭,并且还能喂停歇在那儿的鸥。
信走的很快,她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又落入像伞怪那种妖物的陷井。她想一个人不会总是太幸运,因为同一种危险而每都能得到谁来救命。因此她的视线有些下落,沿着脚步前方迅速行进。
“信?”结果忽然的,还是有人叫她的名字。
没有听见,没有听见!她想妖精总是不需要理会的,如果是熟人,她也不可能有什么熟人或朋友,那就毫不客气的错过一下吧。然而那声音执着的,小跑了几步追上她,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谁!”她几乎像发现一个偷盗者正在翻动她的皮包般喊了起来。
“嚯。不是吧。”那人被她吓到,往后退了半步。
她抬起头打量他,这不是妖精,可她又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了?”
“好像,不……”
“我每年都有在学校的年庆上表演独唱啊,弹吉它的那个。有一年你排在我的节目后表演朗诵,结果我才开口唱了两句,你突然跳出来为我伴舞,谁也没拦住,当时把后台所有老师都给吓傻了的那……”
信咬着牙,在他说到学校年庆时一下子记起了他。他应该是叫侬凌,高她一级的学长,喜欢穿白色衬衣,清爽的就像海风,游走在何都像一道风景。眉色浓郁和红润瓷白的口,有着让男子都迷恋的姣好面容而在学校中得到万千宠爱,女孩则更像欣赏着一种艺术般把他呵护于手心。他的确每年都会在年庆上表演独唱,受欢迎的程度和一场小型个人演唱会般不相上下,她本来可以平平静静的站在后台,温习着马上就要朗诵的诗词,却猛的被妖精着了魔,受他弹唱的煽动,化作舞蹈的姿态突然跃上台去。那场事故,请允许她称此为事故,何止吓到了后台的老师们,包括她自己,也因为无法控制手脚动作而惊悸不已。好在那妖精是精于舞蹈的魂灵,没有让四肢不勤的她把这场舞蹈变成彻底的闹剧,台下的观众们竟然把此看成节目特别安排,如潮似的鼓掌、叫好。她记得他只诧异了一刹那,便泰然自若的把整首歌唱完,甚至多弹了一遍副歌,烟视媚行的眼色在她身上流动,嘴角藏着微妙的笑意。并且他竟然会在曲终时,拉着她的手向观众们致谢,这个比妖精更可恶的男人。
“想起了没?”他笑,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眸里暗涌着他与生俱来的媚。
“没有。你认错人了。”她回答他,难道记忆会是一种责任吗?她想他一定还把她错当成自己的追随者,一个疯狂的恨不得要在他独唱时突然跑出场作秀的暗恋者。就算最后,她狠狠的甩开了他的手跑下台去,但在他的记忆里,她依旧是一个单相思的女人,一个能为了他不顾一切的傻女孩。
“我可一直……算了……那么小姐,就当作我认错人了。”他的口吻骄傲的像一世君储。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她手上。“小姐,没有法律规定两个陌生人不可以相识,对不对。”
“你……”她有些哭笑不得,想着自己究竟做错了些什么,从身边离开所需要的人,然而靠近的,一个比一个更自恋狂妄。
“不行了,我还有事,电话联系吧。”他说完,竟顾自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她还拿着他的名片。一张蓝色的薄卡,画着代表幸运的四叶苜蓿,还未蕴藏出温度。过去的,又何必再见呢?她觉得给他打电话再联系的提议纯属无聊,于是随手把名片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继续往港口走去。
在码头,那儿有一家叫做RED
DOT的露天咖啡屋,撑出一张张绿色的遮阳伞和许多四椅一桌的小空间。她把画摊摆在那儿,用自带的塑料杯问店员要了一杯开水,坐在阳光下慢慢的喝。零星有几个城里人从她的画摊边走过,看看画又打量了她,但是都没有让她画像的意思。于是她架起画板,忽然饶有兴致的默写起一个人的肖像,她想如果今晚拿着这张画回家送给他时,这位屈尊照顾过她的伯爵会是怎样表情?揣测着,便让笔触不免柔和了许多,越发成形的画中人引来一些游客的驻足围观,他们寻问这张画的价钱,但她只是微笑着说不卖。画了一阵后,她开始享用自己买的面包,掰碎了跑到海边扔给鸥和其它的雀鸟,她和自己玩得很高兴。海蓝色的潮水往空中升腾起氢气球般的水泡,密密麻麻直到海天相接的地方,那气泡就像是大海与天空的友谊,俩俩相望,着色一种纯粹的蓝。
她回到摊位,细心的结束完整副作品,傍晚的天气有些还寒。有一位德国的中年男子来到她身边看了许久,随后让身旁的翻译告诉她,画中人有一双无比忧伤的眼神。她捉摸自己画画时的心情,与忧郁二字并无太多关系,或许这就是他的魔力,让一个即使心硬似铁的人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他的气息。他是一种噬骨的香,除非有人能够不呼吸。
那么,回去吧,带着给他的奖励。她拍拍身上的灰与橡皮屑,想到今日没有收成,决定回去一定要理所应当的收下他一枚金币,好歹她完成了他的夙愿。她不喜欢听他说起,尘归尘,土归土时凄凉、无助的表情。三日期限,他们就要分手了吧,那就互不相欠,好聚好散。她背上画具往家所在的方向走,继续怀抱一打开门就能看见月盟的希望和他依然不在那儿的失落,不管是怎样的伤痛,那还是家,世上无一物可代替的地方。
她在路边买了一束经济装的粉色康乃馨,许多都是苞,如果想要它们早些绽放,可以用手捏松苞。她就逐一轻轻揉着,妖从蕊里溢出,像一圈淡红的烟袅袅轻绝的围在她的身上,它没有恶意,它一贯宠爱着喜欢它的人们,用两条柔滑的手臂,爱侣似的揽着她。
她猜伯爵会昂着头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于是她决定用轻松的节奏说:今天是告别的日子。
如果分离也是一种温馨,那么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人痛彻心肺呢?有吗?她在门口找着钥匙,然而门却自动开了,他正侧面坐在那儿,俏皮的笑着。
“我猜你给我带了礼物。”
嗯?她没有立刻进屋,左手拿着鲜,右手则握着那卷画纸。
“离别时,不会不说声珍重。信呵,你还是太善良了,所以你抗拒,但绝不残酷。”
“你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当成猜谜吗?”她走进屋,放下画具,把画纸摆在他面前,然后进厨房找瓶。
“我猜对了,所以这是我的奖品。完美!真是太动人了,我知道这是你用你的真心所画,所以我一定在你的心里了,对不对?”他摊开画卷,啧啧惊叹。
“奖品发完,往往是一场典礼的压轴戏。然后这些嘉宾,司仪,获奖者与观众要说什么?”
“说晚安。”
呵呵。她想他真是狡猾,不过言语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也就随他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有同他争论。
“你得记的吃药。”他忽然说道。
“我会记得。”她平淡的应答。
……那就好……他停顿,但是没有把这三个字说出口,小心翼翼的卷起画,散下发束上的黑色绸缎把画卷轻轻扎起。他捧着它放在胸口,眼角闪烁着揉碎的温柔。而她还在莫名奇妙的忙碌着,她想他怎么忽然沉默了,披着栗金色的发,优伶似楚楚可人的立着。她没有几分几秒内就得赶他走的意思,如果他愿意,几小时的差别她还容忍得起。呵呵,他怎么忽然变得这样乖,她悠悠停下动作,转过头,然而他早已不在房间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瑞……她记得他的名字,缓缓的把祝福说出口,珍重……
然后她盘算起今晚的食物,先灌满了一壶水放在灶上,就在旋动开关的刹那间,随着咯嗒一声,火苗竟然往上空窜起了近一米的高度,红、黄、蓝,这三色火焰像喷涌般迅速沿着墙壁往房间的各个角落铺开,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从火里浮现出精灵的脸把她逼退落地。
它发如冲天火冠,彤红灼烧的脸色,躯体就像熔岩流浆往下拖行着,每一个动作都顺着一种鼓点的节奏,它笑,从口中呵出火,把她的四周都点燃。
“交出来。”它逐字跳跃的念,伸出火指,点着她的脸警告,像个喝醉酒,满脸通红,肆意寻衅滋事的匪徒。
“什么……”
“交出来。”它说着,火焰像喷枪般往她肩膀上一燃,衣服在瞬间烧出黑孔,在她的肌肤上留下烫伤的印迹。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发了狠,无法再忍受它的无理取闹和伤害。如果结局总是死亡,那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于是她大声的回应,让火妖微微一怔。
他不在这里吗?他不在吗?他不在吗?火妖喊着,往其它的房间里搜寻而去,留下信身陷在一片火海之中。
“快走!”突然间伯爵从窗口一跃而入,抱起她迅速的逃了出去。他们沿着整幢大楼直线向上攀延,快的就像坐一部云宵飞车,他抱着她,轻而易举,好像只是怀抱一团白绵。从这幢楼顶往另一幢高层飞身跃去,黑夜里,没人的视线可以落到这么高,这么快。他们转眼间就远远离开了那间失火的屋子,可是回旋在信耳边的除了风声,还有啸叫着的火警***,火焰雄雄燃起的嗤嗤声与熔解、破碎、爆裂、分崩瓦析……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想着,泪水翻涌,从面上飘出去,变成一条晶莹的珠线。他们还在楼层顶上跳跃,落魄的就像一场逃亡。为什么?那是她的家,为什么要变成别人的战场,毁灭的毫无根据。
“放手!放我下去!我要回去!”
“你疯了嘛?!它们要杀了你。”
“不!不是。它们一定是弄错了,我要回去,我不能让它们毁掉我的家。”
“信,你放弃吧。”他口气冷淡的不像往日的伯爵。踏出狂乱的步子,认真的就像遭受袭击的并不是信,而是他自己。面无表情,月色下眼色闪烁出阴冷的绿光。
他把她带到空阔无人的足球场,四周死寂的像一个巨大凹陷的坑。她体内的热度在受到惊吓后重又上升,她跑去一边呕吐,整个人昏昏沉沉就像逐逐浅踩在积云中。可是他却一反了常态,只是站在原地,像只警觉苍狼与鹰的野兔般竖直了身体,不停的四环顾。
呵呵。信苦笑着,迷惑是日愈增加的点点滴滴,而领悟只是闪电击落到地面的时间。撑在地面的手掌,在十指的缝隙里,那些小草轻轻的变长、缠绕住她,像无数个乖巧讨好的孩子,想要人与它们亲昵。时间凝固着,完美的月圆和死寂,在此刻他的力量将不断增强,所有不普通,已在她的面前慢慢展现。
她不想问,他也没心思答。于是信努力着站起身,向外艰难的踱步。他在她身后拧开银色血壶,血液像泉涌般朝天空溢出,变成一颗颗血珠在他的四周笼罩成一圈,他手指一颠,一粒血珠便像子弹般射向她的小腿。她应声倒在地上,匍匐着无法前行。
“信呵……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她承受着所有伤害,决心不同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计较。腿上的伤口不断的往外冒血,她抽下腰带在关节前扎紧,咬着嘴唇但是面无表情。
“真坚强啊,小女孩,坚强的让我都忍不住要夸奖你。”他鼓起手掌,身体还在血珠的包围里。他来到她的身旁,把她一并裹入,用手揪起她的长发,俯在她的耳边低语:“比起当年的我,你简直算得上是一个无畏的英雄,所以我必需要奖励你,信!奖励你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
“不需要,用一个谎言交换另一个谎言!何苦呢!”她想挣脱他的手,却被越勒越紧,发根绷紧的刺疼。
“谁告诉你是谎言?”他笑:“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是什么让我变成了吸血鬼吗?我告诉你,信。这是一个如同今晚般清丽迷人的夜晚,在杜松子酒与玫瑰的气息里,在所有人都以为温馨、浪漫的时刻,我和我的母亲却在踱步穿越小森林的马车中,被一群恶毒的强盗抢劫了,他们在肮脏,阴森满是腐烂气味的巢穴中同我们玩了个残酷的游戏,他们杀了马车夫,然后把沾血的刀子插在木桌上,他们说‘嘿!贵妇人和尊贵的少爷,我们可以放你们其中一个人走,只要你们谁抢到这把刀子并把对方杀掉,那么活着的那个人就可以安全的离开这里。’呵呵……怎么样?信……你猜到结果了吧?对!当时,我看着车夫的尸体,只考虑了不消半分钟,我和我的母亲对视着,然后她微笑且平静的闭上了眼睛,她真是了解我,任由我把冰冷的刀子插入了她美丽的胸膛,也没有一句怨言和震惊。鲜血!飞溅而出~哗的,湿了我一面。但是那些强盗欺骗了我们,他们随后拿起了刀和枪,准备把我也解决掉,一个可以杀死亲生母亲的畜牲,有什么必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当时我拿着刀子,并没有哭,反而我对着他们笑了,笑得很狰狞,他们接二连三的开枪,几颗子弹穿进了我的身体,我举着刀冲向他们,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我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恶魔。而不是后来,因为突然出现的吸血鬼,他轻而易举的扭断了强盗们的脖子,吸干他们的血。然后架着我,离开了匪巢。”
“够了……”她捂住耳朵。
“不!这还没完!”他拧紧了她的长发,为了看到她的眼泪,紧紧相逼的就像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博。“那个丑陋的吸血鬼!逼着我陪伴他渡过无止尽的永生,用不死交换自由。他从我的身体里活生生的抠出子弹,然后吸干我的血……”
“够了……不要说了……我没有必要了解你……我永远不会同情你……你死心吧……”她嘶叫,打乱他偏执、激狂的情绪。
“谁要你的同情!”他把她扔出去,像随手扔一朵雏菊。她重重的跌落在地面,嘴里咳出血。
“谁要你的同情!”他喃喃自语。“那个吸血鬼对我说,瑞,你真是个天生享受永生与孤独的宠儿,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这个性用来成就一个伟大的吸血鬼,实在是太完美了。听到嘛,他说我的心里只有我自己!谁要你的同情!信!我恨你!”
“那你放我走。既然你不需要任何人,既然你恨我!”她抹掉唇角的鲜血。
“谁说他不需要。”一个声音从足球场的上空传来,他们抬头看去,天空的正中是一口不知何时停在那里的黑色、长型的器物,它慢慢的往下降,然后他们清楚的发现,那器物竟是一口棺材,而说话的人正踩在上面,像是来了很久,悄无声息的停着,连瑞都不曾发觉。她转而与信交谈,毫不将他放在眼中。“信,你几乎救了他,可是你最终害死了他。他恨你是有理由的,如果不是你在港口画他的肖像,我也不会知道他就在你这儿。我的水童子找到你,是因为它贪玩,而我的火童子找到你,就是为了逼你们离开人群。”
信用双手倒撑着身体,看向天空,逐步往后退,没有应答。
而那声音顾自的继续:“我很少能从杜埃的手中救下谁的性命,每赶到时,往往都只剩下几具尸体。信,你真是所谓妖精的知己吗?能让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手下留情?”
“你就如此自信,我到时杀不了她?甚至你。”他喝止她,血珠在不停的颤动。像遇警的红铃,瑟瑟有音。
“杜埃,好久不见啊,依旧这样狂妄,因为几可怜的成功脱逃而越发自负,可悲啊可悲。”她笑,然后团身跃下,一袭黑色的皮装在月色下泛出暗哑的光泽,她像一条绷紧又拱起的曲线,柔韧的展开,挺立。那神色就像是猫之女王,信意踱步,在一方领土里傲视所有卑微的低等生灵。“不过即使我们分别的再久,我也知道,你肯定,总有一天会安眠在我的镇魂棺里,你自身难保,杜埃,就等着挫骨扬灰吧,尘归尘,土归土。”
挫骨扬灰,尘归尘,土归土……信复述着她的对白。
“很熟悉是吧。”来者又像是个独尊的王者般说话,君临城下的威仪,不顾别人听或是不听,只知道自己讲来,必定是圣谕,无人能抗抵。“这是镇魂棺上的铭文,我最爱对将死的恶灵所说的一句话,你所信过的这位吸血伯爵就曾听我念过,只是可惜,他当时成功的依靠人类逃脱了,他高超,近乎完美的读心术和控制人类思维的念力,现在你算是了解了吧。信啊,之前他都在骗你,上演一场惟妙惟肖的戏剧,他不过想让你为他拼去性命,成为他活生生的挡死牌,杜埃,多聪明的吸血鬼,知道我从不当着人类捕杀恶灵,结果棋差一着,信,他选择了你,妖精的知己。”
杜埃。她口口声声叫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若大的足球场上没有别人,来者、信、瑞,唯一的吸血鬼,把自己掩饰成天衣无缝的弱者,原来他叫杜埃。这些妖精的魔法,怎么她每都学不乖,可以轻而易举,甘之如饴的重蹈覆辙。自以为是的自我,结果被人欺骗的信不移。呵呵,杜埃……他们没有重新认识的必要了。
“怎么你还如此有耐性揭穿我,在一个愚蠢的人类面前,我们这两个怪物,有必要互相讥讽吗?”
“住口。你应该感谢我延长你几分钟的生命!好好呼吸吧,杜埃,像你这种不懂得感激生命的魔鬼,是不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那你配吗?腹手。”他戳穿她的伤疤,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受死吧。”她被激怒,身体拱成战斗的姿态。
“杀了我,凭你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他也发起了攻势,边说着,边挥手扬起血珠,拢成一个尖锐的形状,朝她极速射去。她擦身从肩袋上抽出符咒,火童子便像一个半球体般撑涌而出,所有的血珠在它面前瞬间蒸发,化成烟雾朝空中升腾。
他们撕杀开来,手势发出金属的光芒,千百道流火似的在空气里划过,她只动用了一张符,但火势已烧得他四焦灼。
“我真是高估你太久了。”她在对战时还不忘奚落,言辞比攻击更具杀伤力。“难怪你不敢同我正面交手,只会逃,你这个无能的懦夫。”
“巧舌如簧啊,腹手,把肚内的妖物亮出来看看吧,何苦只操劳你那条细舌。”他竭力应答,喘息声可以听出他的无法招架。
啊!他惨叫,胸口又添上一道碗口大的火热烫伤。他决心不再恋战,往后直逼信而去。
“又用人质这招,你以为能百战百胜嘛!”她话音未止,已擦肩抽出一张符,高声厉喝。“水童子!冻结!”
从符咒里水柱般往信冲射而去,不消一秒钟,她又被围入了一方厚水,听见四格啦啦的声音,躯体已经被冰冻在正中。吸血鬼冲过来,直撞到冰上,尖锐的冰柱在他俊逸的面上割开一条伤口。他狠狠的往冰块上砸了一拳,信近在咫尺,他却打不开这冰,扼住她然后成为要挟自由的最大筹码。他发了狂,纵身朝上而去,速度惊人的像一种抽离,在人眼未能达到时的残像,只听砰的轰鸣,他像被重重撞到了某种透明的固体上,从天空笔直的坠落到地面,一声沉重的响。他爬起来,骨骼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他揉动四肢,像在为自己拼接碎骨,所有割裂的伤口逐渐愈合,血液流出后又往相反的方向回缩。他向上纵跃又试了一,依旧是折返的重击。
她看着他的徒劳无功,冷漠嗤之以鼻。“看见镇魂棺,就应该知道四周布有五行结界了。你让我不惜把棺移出,大现于天下,那么你……还会有活着离开这儿的可能吗?”
他们目光交叠,都恨不能穿透对方的头颅,像重机枪累迭的将子弹射过去,带出血肉,四下喷溅。他杀红了眼,她则没有了耐性,合双指念起法咒,镇魂棺慢慢启开了它如沉铁般的棺木,蓝气紫光流泻而出。
“这就是地狱的入口!你早该进去了!”她说着,从棺里发出强烈的白炽光芒,他像被无数双透明的手往棺内拉扯,面部则像被裹进了一张塑料纸挤压的变了形。他惨烈的嚎叫,但是发不出丝络的响声,只能看见他白费力气的挣扎,骨架支撑的就像要从皮囊里爆裂出来。困住信的冰在一瞬间化成水,她再周身湿透,呵出白蒙蒙的气息,亲眼看着瑞,那个曾为她精心布局过一场场完美幻想的伯爵,现在是狡诈,别有用心,只为了自己活命而不择手段的骗子,一个濒临死亡的吸血鬼,绝望又无助。
信,救救我,求你……求你……他用意念对她嘶喊,每个字都沾着血气朝她逼来。她则漫目昏迷,两个人影叠加成四个,六个,八个,糊成一片,她往后倒去,陷入空的记忆里。
[八味]
怎么这样快。
我还做好了继续冒险的准备
结果你要残酷的告诉我
爱你……不值得
[九味]
白色……冰凉的手掌在脸部轻轻抚摸的痕迹,从空里遁形而出,好像白色是透明的唯一遮体,苍茫惶惶。淡得要没有了的味蕾,还有糊在眼球上的膜,灵魂被蒙在一张白纸中,看的,闻的,舔的,摸到的,都是种草和荨麻的纤维感,甚至风都被裹在乳胶里,软软而又轻柔,化成云,一丝丝往骨头里渗进去。只听见心跳与呼吸律动成一体,连绵的就像褪去激烈、亢奋的体贴情人,用手指在你的柔软轻轻撩拨抚摸,他有着银白的发和肌肤,像个雪人。他是曾几何时令你沉沦的所爱呵,轻脆的如同琉璃,你只知道自己一旦睁开眼,他便消失了,再也不会归来。
呼吸浓重……她知道自己快要醒了。周身都在疼痛,尤其是左手的手背,有一种液体强行往里输入着,缓慢的流遍全身,像是药,而药亦是一种毒。
“月盟……月盟……”她在昏昏中辗转反侧,像灵魂忘记了带动躯壳,身体并没有动。“月盟……”
“信?”
“月盟……”她逐渐捅破脆冰似的睡意,几乎看清他的样子。
“信,没事,我在这里。”
她睁开眼,然而面前的男人在冒充,他不是月盟,他叫作侬凌。
“呼……终于醒了,主治医生说你都已经昏迷两天了,呵呵,我还以为下见到你会是在某个有情调的咖啡屋,结果竟然是在医院。”他笑,为她削一只梨,把皮去净后递到她的唇边,她却没有食欲,只得拿回来塞进自己嘴里。“你真是了不起,警察刚来询问过情况,不过我是没有碰上他们,听这里的刘医生说,你是大清早被人在体育场上发现的,急性肺炎加不明究里的腿伤,呵……信,真弄不懂你是怎么一回事,梦游吗?”
她闭上眼睛,一脸无可奉告的神情。
他自讨没趣,难得关心谁却吃了个闭门羹,于是拿起搁在一旁的公文袋与笔记本电脑,耸了耸肩:“行,我先去院长办公室把公事搞定,然后再来看你,你呢,就好好休息吧。”
他顾自离去,她则努力试图使自己坐起身,拔掉手上的针管,穿上衣服迅速离开这个苍白的世界。然而她无法完成任何一件事,坐起马上重又疲倦的躺回床上,不久后护士来派药,替她量体温,半晌,他回到她身边,一脸沉重。
“信,警署打电话给主任医生,他们说你的家已经在两天前被烧毁了……你能不能够回忆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烧毁了……她睁大了双眼,像个濒死的人渴觅一线活着的光。
“我知道这让你为难,可是……”
烧毁了。她坐起身,像个被催眠的孩子。
“怎么了?你想要什么?”
回家,她念念有辞。
“信,信,你看着我,看着我信。”他在她身旁坐下,轻按住她的双臂。然而在她漫目的世界里,这所医院只有四下穿梭、面目苍白的幽灵,个个都张着口,空渺虚无的来回飘荡。她终于憎恶透了自己非凡的能力,窥看与洞听,好像她天生就是个探视另一世界隐私的,行为卑劣的人,上帝在赋予时安排下相应的惩罚,因此,报复的日子来临,在一息间失去所有,烧毁,多熊熊绝灭的两个字,有火凤的羽和消失的张力,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可以很简单的就不存在。之前,她刚丢失了自己的亲人,又三天前,她竟然可以连家也彻底失去。这真是一个极其可笑的代价,非得如此,她才能终究相信任何世界残酷的不完美。她往后倒下,依旧睁着目,任谁问也不说一句话。她把他吓坏了,以为自己的冲动刺激到了她的伤心,那乌黑的发披泻在白色的枕上,她绝美的像一络捉摸不透的烟雾,一朵一触即败的昙,一丝游走在他心头的血气。信……他喊。而她终于昏睡般的闭上目,任谁喊也不醒。
他心怀焦虑的离开,在傍晚时带着吉它来到她的病房。她还睡着,像沉湎在某幸福的地狱天堂,那儿没有风,长尾的蓝色磷火向上升腾。细小未知的光,浅藏在任何一无涯的发亮,黑暗与光辉不再分为两派,它们融在一起,在口中的感觉是微糯的淡。那美妙的地方,见过的人都莫能忘怀,没有谁再会为理想挣扎。
“信……我还是唱当年的那首歌,你应该会喜欢。”他说着,手指牵动起银弦。在记忆里寻找一个长裙的女孩,双颊曾绯红于今天的白,舞动轻盈,像漂流在维尼斯的水域,湖蓝与水草的青。但他唱了一歇后,她依然固执的不愿醒,于是他悄悄走出房间,来到走廊的尽头,打开窗户吸一支烟。夜色是清秀的无垠,他记起曾有很多像这样的夜晚,曾经远远的站在学校图书馆的屋顶,看着她独自在运动场旁边的小坛里踱步,手中拿着书本,低头、仰头认真的背着课文。奇怪,他们只照会过一面,但是视线范围里路过这么多人,他总能一眼便发现她。可惜那年……他以为自己骄傲的不需要任何人来陪伴。
回到信的病房,她正睁着眼睛,不知在看些什么。他有些欣喜,忙把椅子拖近床边,坐下后停顿了半分钟,又不清楚该从何说起。他翻动病历牌,忽然想起些话题。
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她似有若无的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他才说出口便发现这样的开头又土又俗,于是笑了。可是她却没有丝毫的表情。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来描绘这个曾令他感动过的故事。“有一座终年云雾袅绕的高山,山的腰际被团团白雾所包围,有时看去就像这座山从当中断了开来,山顶整个儿的悬浮在空中,就像一座云间岛屿,一个人间仙境。武林中正邪莫辩的玄澹宫便在山峰之上,传说练习这个门派的最高武功能够获得永生,所以每年都会有一些妄想者去攀爬这座险峻的高山。但是玄澹宫挑选弟子的方式极其严格与怪异,他们七年一会派人下山寻找特定生日的少年男女,有时几百几千人中却只收一个带回去。玄澹宫究竟在世间存在了多久,没有人知道,只是宫内的弟子不知老死更换了几批,但玄澹宫主仍是同一个人,没有谁可以见到她的真面目。此年,玄澹宫的大弟子鹤唳算出了自己的死日,于是下山挑选了三个孩子回来择选其一将来能代替他的位置,他给他们喂食了一种丹,服下后,之前所有的记忆便消退了,又为这三个孩童分别取了新名字,十岁的男童叫作青,传授他青翼蝉剑,一对七岁的孪生姐妹,叫作遗澜和拾澜,传授银蛤剑与雪蟾剑。三年后,他带他们去见玄澹宫主,宫主只是远远的隔着数层厚厚的珠帘看了一眼,便挑中了青接替鹤唳的位置,由此鹤唳完成了转位的使命,回去后当天便死了。从此,遗澜与拾澜这对双胞胎姐妹成为青的左右随从,三人一起在长生殿中苦修,一晃便是五年,他们各自长大成人,玄澹宫主决定要为青举行正式的授位仪式,仪式之后,她将会亲自教他武功,也就是传说中能练成长生不老,绝秘的玄澹心法。并且从此,玄澹宫的所有弟子也会交由他来统领,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授位仪式的当天,玄澹宫所有重要的人物悉数到来,青和拾澜、遗澜虽已入宫八年,却未曾见过如此浩大磅礴的场面,因此在那一天,青与一位女子第一照面,并且由此认识了牵动彼此宿命的人。她的辈份仅于玄澹宫主,所有弟子唤她作师叔,而她也没有名姓,宫主叫她作竹剑,她个性放任与散漫,浪迹形骸,终年在山间竹林里饮酒纵乐,从不太多插手过问于玄澹宫的事,而青却被玄澹宫主不动声色的调教成了一个严肃,拘谨且认真的少年,有着远远成熟于外表的沉稳与内敛。他们四目相接的第一眼,青将视线不露痕迹、淡淡的移开,竹剑发现他,然后确信他将会成为她的所爱。她终于肯频的回宫,指导弟子们的武艺,并且赠送精美的礼物给双胞姐妹,她灌醉她们,然后在午夜悄无声息的潜入长生殿。青正在那儿练着宫主新传授的心法,如她所预料,他同以往任何弟子一样得到的只是一套永远练不成长生不老的假心法,他们都被宫主欺骗了,反而个个死心踏地的追随于她。竹剑幽叹了口气,被他发现,她指剑对他而去,两个人在大殿里厮斗,有着超凡的默契。他的武功还远远不如她的好,但是有着一点即透的绝世灵气与聪慧。她的手指与肌肤总是能轻轻的滑过他的身体,他便停下来,低着头往后退,那姿态中透着敬畏与羞涩。他不敢看她,虽然自幼与一双姐妹共同长大,但是他心中清楚,她与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从未与她们唇齿接近短过三寸的距离。”
“他们相爱了?”她忽然间问,一刹那被最后一句话所打动。
“没有。只是从此以后,竹剑常去长生殿偷偷教青武功。”他被她打断,却不生气,心底里有丝窃喜。
“他肯学?”
“他好奇。”
“然后被发现了是不是?所有故事用旧的套路。”
“呵呵……是的。玄澹宫主很快便察觉出他武艺的变化,他正在迅速的领悟着长生不死的真正心法并且有着超越她的可能。这是不被允许的,她要制止一切,并且不惜毁灭曾经发生与曾经存在过的事物,甚至,人。”
“大结局呢?”
“呵呵,这故事很长。”
“过程不重要。”
“可是没有过程,发生到哪里都不算是真正的大结局啊。”
沉默。他猜不透她是否不耐烦,于是小心翼翼的往下讲。“玄澹宫主给青的思想里灌输进一种认知,她买通了双胞姐妹,让她们对他诉说竹剑的轻薄,她要他明白,竹剑是一个品性妖邪的女人,是种魔孽,是心法的歧途,跟她在一起只会溺湎和堕落,她是用身体摧毁灵魂的恶魔,她没有任何精神与信仰,只是放纵肆意的生活。于是青狠下心排斥她的好,那些隐隐的情绪都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被压制磨逝,玄澹宫主说宫里不能再容留像那样的女子存在,于是授命他将她彻底赶出宫去……此夜,他便在长生殿,用长剑划破了她的肩头,血顺着白色丝衣往外透,他只是冷冷的说道,你走吧,别让我动用权力来驱逐你。每个字,一道冰刃,她在哀绝中却只是微笑,原本她可以不用为这样的少年感到丝毫伤心,结果,她骗不住自己的心,那种信任的摧毁。”
“她走了?”
“走了……”
“什么也没有说吗?”
“说了,只有两句,她轻声对他念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然后消失在他身后。”
“只有两句?”
“在天在地……”
“在天在地?”
“呵呵,谜语,累吗?”
她摇头,觉得不听完这故事真是让人心绪不宁,她问:“悲剧是不是?”
他喂她喝水,微微颌首。“不久以后,武林的邪教为了得到长生不死的心法,联合起来,乘着玄澹宫主闭关之时攻打了玄澹宫。邪教来势之大,使双方的厮杀非常惨烈,玄澹宫主正练习心法的迫切关头,毫无出关迎战的能力,于是双胞姐妹杀出一条血路去寻找竹剑。”
“找到了?”
“找到了……”
“她回去了吗?”
“回去了,当她听说青已身负数伤仍在拼死护卫玄澹宫时,她便毅然的回去了。邪教之首共有六个魔怪,她飞身杀入重围,替他挡了三剑,她告诉他:或许天下男人的狠心都是一样,但竹剑永远只有一个。然后把她的利刃抛向空中,那柄湘妃竹剑,活生生从她的头颅插进去,一剑分为六柄血刃,自她的身体穿行而出,与邪教的魔首们同归与尽。”
“死了……”
“死了,传说中的湘妃竹剑由湘妃竹而制,沾了人血便威力无穷,用主人的血则灵气更甚。”
“天下男人的狠心都是一样,但竹剑永远只有一个……什么意思?”
“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感觉。”
“有些虎头蛇尾的结局啊……”
“事情不发生到最后,任何结局都不算结局。”
那什么是最后呢?她还想问,但没有开口。他看了看手表,对她微笑,他说,好梦,晚安,再见。有着在卖关子的小心思,她听见他关门离去的声音,却依然觉得他没有离开,房间里有他留下过的温度、旋律和呼吸。她轻轻的睡去,有些人已经永远离开了她的生命,然而有些人才刚刚开始熟悉。时间说短又长,足够每个人去忘记又想起……
[十味]
我对我自己的行为不能理解。
我对别人的行为也不能理解。
请你快些与我合拍吧。
这样我们就都不用那么累了。
[十一味]
她第二见到小意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侬凌用轮椅轻轻把她推入园后不到十分钟,小意换上医生的白大褂轻而易举的把她带走,衣肩上沾着粉,车轮在石板路上磕出咯咯的响动。她说:“医生,这不是去验血室的路。”
他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她侧脸看见他的手指从指尖泛起淤黑,沿着血脉向上扩散。
“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侬凌高喊着飞奔而来。小意推着信速度加快,车子似控制不住的左右倾斜,侬凌追的很紧,小意暗把右手的双指并拢,有着用电流驱逐他的用意。
“不要伤害他!”信按住他的手。
“他把人喊来,那我们谁也走不了。”小意的话音透着狠意。他可以不去伤害任何人,但前提是没有谁来阻碍他。毒逐渐向上蔓延,骨头内粉碎般的疼痛。于是他抽出手,往侬凌一指,电流迅速穿击过他的身体,他绷直的倒在了地上。
“不……”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只是顷刻间,莫非他就如此死去,闪耀后黯灭的萤。
“我没有杀他,信,别哭。”小意咬着嘴唇,指尖渗出黑色的血液。他推着她离开医院,径直往前,那条路她还记得,通往一个废弃的工厂,经过紫色矢车菊开遍的坛,经过一间可以在户外一边看街景一边喝热巧克力的饮品屋,经过一个手工编织的藤艺篮筐店,经过好几个曾经让信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但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小意……”
“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她不再做声,闭上双眼,任由他往前行进,血滴在她的肩头顺着衣衫往下,车轮依旧咯咯的响动,很快,他们到达目的地。她跟随小意推开锈迹斑斑的厂房大门,整座长方形、空荡荡的厂房里,四的玻璃窗都用纸张封住,只有几道锥形的光从房顶的气扇孔内散入。一个周身肌肤纯蓝的人立在,它转过头,喉咙沙哑,发着阴森、连续断促的笑声。信看着他,立刻想起了雪莱夫人笔下的科学怪物,一具由残损躯干拼凑而成的活尸。
“你把她带来了。”它用似被割破的嗓子喘着粗气说道。
“是。替我解毒!否则我帮不了你重生。”小意双手的黑血已蜿蜒到了手臂,他的嘴唇也逐渐变成了黑紫色。
“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相信你!”它笑,于是走向信。随着它的步子,厂房的顶部突然出现蓝雾,然后化成同色的粉末往下细细的筛。她愈发看清它的样子,有着透明、无发的肌肤,蓝色是种涌动的液体在它的周身循环着。
“占卜用的龟甲,是用硬物卡紧乌龟,在它的尾后用点燃的艾草熏炙,直到它忍受不了巨烈的疼痛,活生生的脱壳而出。之后它死了,带着愤怒死去,所有愤怒至极的生灵,它们的血液都会变成蓝色。”她对它说着,然后看着那些血液里浮现出一张张狰狞的面容。
“对!没有错!他还不了我的壳,就得让我超生。”它指着他怒吼。
呵……他苦笑,明白这样耽误下去,最后谁也活不了。
笑什么!它变得狂躁,走上前一把抓住小意往厂房的墙壁上重重摔去。
“小意!”她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他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然后惨痛的撞在墙上。他挣扎着爬起来,用手向她示意不要开口,不要多说一句话来惹怒它毫无克制力的怒火。它继续走向他,揣着鱼死网破的杀机。
她突然间唱歌,那首曲子曾经只是在梦里听到过,一个无比纯净的童声用如洗如涤的嗓音唱起,没有词更像是种呻吟。她或许真是疯了,万般无奈的窘迫下竟只想起来唱一首歌,但它的脚步缓缓停下,没有错,这一她冒险对了。那是首镇魂曲,甚至比它更暴戾的妖物都能使之平息。它伸出右手搭上小意的肩膀,从他的体内把毒血抽回自己的身体,黑色变成蓝。
“好吧……”小意拐着腿,艰难的走到她身边。“信,对不起,光靠我的能力不能达到,我必需牺牲你的灵异能力,合在一起帮助他超生。”
“灵异能力?”
“对。感知妖精世界的能力,所有的……”
“它现在对我唯一的作用是可以找到月盟,我的弟弟。”
“对不起……信。”
“不,听我说完,小意。我的能力即使让我找到月盟,有一天我还是可能因为拥有这种能力而再一失去他,所以,你拿去吧,彻底些。我宁愿做个凡人,谢谢你。”她说的如此干脆,好像对白已经是默背多年的台词,只需要拿来用,而不是重新估算值不值得。
“别这么假悻悻!”它吼叫,蓝色的粉末在厂房一角旋转变成风暴。“看见没有!再拖延或者做不到,那么我们就一起死!”
小意对着信微笑,然后闭上了双眼,从他的体内透出光芒,慢慢扩散将三个人包裹入内,那气流往六方涌动,最终化成两股迎面冲击,蓝血怪物被挤在正中,信则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吸出去,从四肢到胸腹,最后集中在后脑,似乎有一股脑髓被缓慢的抽离而去。啊!蓝血怪嘶吼着,声音越变越小。它体内的蓝血失去颜色并且开始温暖,狂怒的神经慢慢舒展开来,从小意和信的双目之间连出两条柱状的光渗入它的体内,它在消失,微笑着抛开曾经残酷的形象。
当一切结束时,光环、风暴与蓝血怪一并消失的毫无影踪。她无力的喊了声月盟,往下直落,小意试图抱紧她,但受伤的身体不受支配,他们跌在地上,乏力的昏睡过去。
信……信……信……无数个声音在残像的梦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那些棱角折射而出的光芒像未完成的信念,一条条撕裂又交织的魅影。它们来自骨架与幽灵的海洋,有着绿色雾状的肢体,低鸣成声音的洪流,拉动人往下跳,落入旋涡中即会迅速的衰老,它们吸收着些微能汲取的生气,它们活不了,而你却死了……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带动她走向光明的背面。忽然,有谁在悠悠的轻吟,闭着眼,不看而宇宙在它的心里。
“这不是你的世界,回去”
“谁?你在说什么?你要我回哪儿去?”
“来来,来去”
“什么……你是谁……为什么我不能留在这儿……”
一切是疲惫的松软,好像有无尽的睡意在潮汐般涌动,而此正是浑厚的温床,没有比这儿更适合长眠的地方,便在她越发觉得理想的时候,黑幕里血光一般的劈开条口子,刀山与剑关赫然展现,有个小人儿倒旋其中,被密刃割出口子迅速的愈合又割开,血液无尽的汇融,流淌成海……她便在仓皇中与它惊鸿一瞥,透过鲜红看见无数授沐的灵魂,以血抹身,痛哭与哀嚎。这的确不是她的世界,她摁住胸口窒息般顿悟,这里原来是炼狱,撕开温存的面具,有着残酷的血肉。回去!回去!要回到来去!她嘶声呐喊,竭力向上的游动。
月盟……她呼唤他的名字。月盟,依旧是她的心境在任何危险与痛楚中唯一的救命仙草,唯一与死亡抗衡的动力。她醒来并且站起,兀自扔下小意走了出去,在光明中睁大眼睛。她回来了,却原来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脱离妖精的本质,它的存在根本是另一番景像,万物的纯粹与净质让她无法相信自己曾生活在同一。如太阳失却紫色的光环,如云不是流质的,如风没有透明的表情,而水不会六角形的落在她手上……泥土中的更不会在瞬间展现出四季的风情,没有人在车流中对她招手,没有人能轻易接住她的眼泪变成玻璃似的玩具,什么都不会再有……
她忘了小意,忘掉曾发生过的事。好像初生的婴儿般面对眼前的一切有着无限好奇与欣喜,她往前走并且四打量,绝对的五光十色,世界原本就该如此的简单。往前……然后回到医院,侬凌正半躺在床上,看见她后显得一阵激动。
“他们说我倒在园里,可是我竟然什么也记不起来。对了,你……你刚才去哪儿了?”
她微笑,无从说起。他也笑了,两人的位置颠倒相对,他躺在床上,而她静静的坐在床边陪伴着。
“谢谢你。”她由衷说起,回想在自己遭遇不测时,他不顾一切飞奔而来的身影。
“告诉你个秘密……”他佯装神秘的让她凑近,然后用顽皮的口吻悄悄说道:“多亏你在这里住院,我才有机会成天缠着主任医生,让他同意买我们公司的产品,因为你,我可赚了不少啊。”
呵呵,她笑,低下头用手指缠绕白色的床单一角。他强忍住油然而起想拥她入怀的冲动,只是微笑着打量她不经意的小动作。他的手指轻轻往前,触到她的又微微一缩,于是信抬起头与他对视,侬凌的呼吸发紧,她撩动垂在脸庞的发,捋向耳边,然后把唇依偎在他的唇上,舌尖一抹是甜的。
信……他眸色沉潜,惊喜又骇怕。他曾经唯一一与之恋爱过的女子,叫作悠,有着同样孱弱、楚楚的眼神,却诡异的像猫,被驯养了四千年仍不失猎奇的野性。某天,他在半夜里醒来,黑暗中迎面闪着蓝色的荧屏,各种死状的尸体一幕一幕翻动,她则端着一杯水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身后轻拍他的肩膀,接着,在他惊恐的喊叫中,整杯冰水翻倒在他赤裸的脊背上。立刻,侬凌便失控的哭了,被她的非常举动轻易的击碎瓦解。他尝试问她究竟在做些什么,而悠只是轻描淡写的说自己睡不着,想找些刺激的东西看看,浏览与翻找,然后选择在战争、车祸、疾病中悲惨死去的人体来使自己亢奋。她想要的,他的臂弯给不了,即使牵着手,还搂在一起,甚至融为一体,她依旧寂寞。因此他也将永远无法给予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给予的一切。最终,他们分手了,悠很快便背上行囊,远离了这个国度,自由如风,仿佛摆脱的是牵绊而不是爱过的男子,而他呢,却为自己埋下了一道无法触碰的伤。对他而言,信的吻来得太突然,错位了他心中固有的被动形象,他惶惶失措,未知她将带引他的心去哪里……
她却只是抿住嘴唇,小心翼翼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没有苍白的面容从四面八方浮现而出,带着讥讽的表情,她真的就此与妖精世界彻底隔绝,她不看也就不知道它们会偷窥,这是毫无牵连的自由,怎么之前竟还会有人羡慕拥有通灵的身体?
“信?”他先是踌躇,然后被她袭吻后的无动于衷激怒。
“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唔。她用力想了一下,结果没有弄明白。双眼眨动不过两,他便把她紧锁在胸前,嘴唇、脸颊与新生、藏青的胡须,狂野的布满了她此刻记忆,还曾有谁比过月盟与她如此拥紧?因为厌恶与害怕妖精而从未和异性有过的近距离接触,他的气息、身体每寸都在侵犯,她竟然没有拒绝。怎样解释所发生过的一切?她和月盟……偷偷的单纯又痴迷转眼化作扭曲和玻璃融化的畸形。她在他的怀里,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等待亲吻慢慢冷却,彼此有了力气交谈。
“怎么你,走回来的吗?腿伤好了?怎么回事……”他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则吐了吐舌尖,总之这般诡异的现像下不会再有了,她应该可以保证,脸庞还舍不得离开他的白衬衫,隐绰着紫衫红檀的香气,从此,她的生命准备好翻天覆地,铺上他带来的光辉和眉色里绽放出的向日葵,侬凌,她要狠狠记住这个名字,在山远水长或者天光大亮里,在指甲的白色圈纹里铭刻而下。
他们即刻成为恋侣,几天后,他牵着她的手一同走出医院。坐车经过她与月盟曾经又付之妖火的家,绕了一圈,她紧紧看着那层楼被烧灼成黑色如洞的窗,转过脸,看向身旁俊逸的男子。那是过去,这是将来,姑且如此吧……
[十二味]
高架过去了,一转眼便到了
坐你开的车,我们都是谁的乘客
天空血红色,星星是银灰的
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
我在想什么呢?
[十三味]
侬凌喜欢蓝色,床单和枕套还有床帘是蓝色的,磨砂的洗手池和纸巾盒也是蓝色的……他喜欢味道清淡的东西,烟要似水一般的融在口里,饭粒有韧性而茶会在杯中绽开出淡雅的颜色。她则喜欢在清晨到来时被他吻醒,也记得起床时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流入房间,翻动日历,喝下纯净水后,蹭到他的身边,把嘴唇边的水印子擦到他的白衬衫上。他们买草莓或者冰淇淋互相喂,一起趴在地板上翻看一本杂志,她说以后的婚纱照要拍成这样的,他觉得如果新郎的服饰素色些会更好。他们走在街上,侬凌在左,信在右,撑伞时记得给对方的那一半更多。他送她的手机,她会不管他在不在身旁,2小时都开着,他们用同一种手机***,带同一款式的腕表、戒指,用同一瓶沐浴露或者别的什么,他们缠绵的恨不能把时光都雕刻,但是两个人没有互许下什么誓言,像那种一生一世或海枯石烂的老旧剧本……他们内心都清楚,如歌所唱,承诺往往代表没把握……
只是有件事,信有所隐瞒。她偷偷移动了他帐户里的一千六百元钱,在全城销量最大的晚报上登了寻人启示,寻找一个叫作月盟的男孩子。这原本不至于让谁生气,但是当他在报纸上昭然发现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与地址,便无法抑制住震惊。
“月盟是谁?”他在电话中耐着性子问。他记得她在昏迷时反复呼唤过的名字,月盟,没有错,但他究竟是谁?
“是我的亲弟弟。”
“他走失了吗?发生过些什么事?”
“我想我自己能解决的。”
“一点都不能告诉我吗?或者,换个说法,我一点都不能帮到你什么吗?”
她咬住嘴唇,所有可行的答案在脑海中环绕了一周,但结局无论是什么都无法叙述出口,她只是轻轻的说到,不能。然后挂上电话,从贮物罐里拿出零钱放入口袋,走到门口换上米黄色的皮鞋,电话铃在她的身后一直响个不停,她则关上门离去,并且刻意的没有带上手机。
她尝试独自在新环境里游荡,在画廊的玻璃窗前站了很久,买了一罐牛奶慢慢的喝。她背着手在空荡荡的天桥上闭起双眼行走,偶尔想起小意,不知道他醒来后怎样了。此时天空下起了小雨,她快跑两步来到高架下,意兴阑珊的踱步,从一辆黑色的小货车前擦身而过。
“信!”
什么?她吃了一惊,怎么又会有陌生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她不敢回头,但是来人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时候遇上你真是再好不过,快用你那通灵的双眼看看四周有什么非常的变化,帮助我捉到它。”
居高临下的口吻与奇特不变的目的,信想起她是谁,那个念颂铭文的守棺人,那个剿杀恶灵的猎捕者,她爱念:挫骨扬灰,尘归尘,土归土。
信不假思索的拒绝了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应该不认识。”
凭着在体育场的那一夜,她还拥有通灵能力的时候,从这守棺女子身上所发现的零星片段便得知她叫做非忘,优美的像一条五彩斑斓的鱼,终年开着车在每个城市里游荡,做着摄猎灵魂的事。但是某个妖精给了她报应,它被镇魂棺摄入之前爆裂,零星的血肉飞射在她的口中,直钻入腹内的温床里生长,变成一截完整的手,由此,她也成了一半的妖物,腹内有第三只手,它总会从她的口里湿漉漉的伸出来,抓住任何东西,她控制不了它,就像用牙齿咬到鼻尖那么困难,在妖精世界她失去了原有的名字,非忘,取而代之的,它们都挖苦、讥讽的叫她腹手。她曾经拥有无比心爱的男人,本以为这个多余的器官不会干扰她的恋爱,结果正相反,它乘她亲吻时活生生扯下他的舌头,当然,他死了,张着血淋淋空洞的口仰面倒在地上。她凝视他死去的样子,看着,看着,眼底淌出了血。她原是一个感情淡薄的女子,在失去他之后,彻底没有了感情。
无论是半个或整个妖物,信都没有能力帮助或理会他们,她已经与此无关,但是非忘预知不到这些,她继续喝令着,仿佛信是个类似于镇魂棺的摄猎工具。
“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快!一殿阎罗返世将会成为浩劫,它可是比杜埃强上无数倍的大麻烦。乘它现在还未成人形,用我的镇魂棺把它收回炼狱。”她说着,铁箍般勒紧信的左手。
“你松开我。我看不见什么灵异的现象,我帮不了你。”她在说实话,可是被非忘理解错。
“怎么会看不见,银币告诉我它今天会在这个方位出现,世间再也没有比它更直断准确的占卜。”
“银币?”
对!非忘回答着,一把将信揪到身前,从肩袋里用双指捻出一枚银币。“我师祖创造的银币,只有正反两面,预测任何事物,无一不准。”
小意的银币。她认得它,流露出诧异的神情。他们使用同样的银币,那么非忘与小意会是什么关系,她所指的师祖又会是谁?
“没时间了!信!快看!指住它存在的方向告诉我!”她松开手,然后走向货车,打开后车门,镇魂棺赫然平置于内,棺盖隐隐透出绿色的光芒,非忘紧锁起眉头,低声向信道:“它来了。”
什么都没有。信望着面前一切,哭笑不得,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高架的巨大墩座,孤伶伶的人行道,几根赤裸在泥土里的钢筋,还能有什么?怎么就解释不清楚呢,似一个坐过牢的囚徒,无论脸上有没有刺过监的字,都会被记忆打上了恶行的戳。什么一殿阎罗与人世浩劫,苍生膜层层都有定数,不是谁都能干涉得了的,言语是善恶莫辩的发音,现在听起这种怪异消息会让人觉得很可笑。于是她掉头走了,再经过货车前,不小心被地面上突起的砖绊了一下,手中的牛奶泼撒出去,几滴落在镇魂棺上,那棺盖本在自行慢慢的启开,突然就合上了。
“你这蠢货究竟在做些什么!”非忘嘶吼着,扬手一掌打向信,手却高举在半空中被人猛地擒住。侬凌怒目而视,威严的叫人心生寒怯。他扔下她的手,非忘朝前颤了一步,她看着信幽冷的笑,然后开车离去。
“信……”他还未开口,她已经走上前紧紧拥抱住他。
“对不起……”她落下眼泪,滚烫的滴入他的白衬衫,渗进肌肤,混在血液里直流到心脏。于是他不敢再多问一个字,宁愿就这样被她所需要和依赖,可以不用任何解释与理由,他不想再奢求些什么了。
侬凌。如果心里的声音可以如常般动听,恐怕这二字都要被她细细的念碎了,她双手圈围,好像此刻已经被天神幻变成了双生纠缠的树,没有人流血,却都已经牺牲。
他们往陌生的道路走去,决定在新的风景中散心,他们用手背十指相交的牵动着,勾得很紧像密合的挂勾,但是却能随时轻易的松开,如果有些不自觉的路人非要在狭窄的路上从他们之中穿过,他们就分开,各自侧身,再牵回一起。
月盟!那转入街对面的小巷,穿着灰色T恤的男孩子是他,左手漫不经心的插在袋里,右手提着满满一袋食物。一定是他,月盟!她猛甩开侬凌的手,朝他跑去,顾不得十字路口的红灯与车流,着魔般穿行而去。信!他来不及阻止,跟随她一并往那个方向奔跑。
“月盟!”她喊。他在她前方约莫十五步的地方停下,慢慢的转过身。是他没有错,脸色苍白,像个已走失多年的流亡者。信。侬凌追上了她,站在一边,看着她所追踪的人。
三个人,谁还都没有来得及先开口。从巷的一角,慢慢踱来一个孩子。穿着浆洗的几乎发白的绿色旧裙子,一头浓密如藻的长发和手里摆玩着挂在颈项上的银管,她靠近月盟,非常自然的挽上他的手。仅仅十五步的距离,刹那间因为她变成了一幅诡异的肖像画,太过年少的父亲和绝美幼弱的女儿,时光往后倒流三十年或不止,他们是哪一个时空又错跌入现代的人?那还是月盟吗?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过来啊。”女孩子对他们招手。
侬凌的心也不由得一紧,分辩不清信与月盟的关系。他们慢慢往前走,但是月盟冰凉地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滚开。
“月盟,你。”心当场愣怔住,困在了原地。
“你怎么这样对姐姐说话,你知道不知道她为了找你有多辛苦……”
滚。月盟还是重复着驱逐的语调。
女孩抬起头,嘴角上扬,叵测莫辩是哪一种表情,忽然眨了眨一双幽魅的大眼睛,哭了起来。
“住口!夏祀!”月盟对她吼道,可是女孩子却哭得更为伤心。
“你别对小孩子那么凶。”信忙走上前,蹲下身抱住她,从口袋里拿出手绢给她擦眼泪。“不要哭,不要哭,你叫夏祀是吗?夏祀,别哭。”
都去死吧,月盟暗骂了一句,转身离开。侬凌走了上来,女孩子便推搡开信,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腿。
“这是?”侬凌于是把她抱起,微笑着轻轻摇晃,女孩破涕而笑,勾住侬凌的肩膀,很舍不得离开的样子。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信报歉的回答。
“这不是你们的妹妹吗?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长大后一定超过你。”
女孩子咯咯的笑了,她对侬凌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叫夏祀。”
音色迷彩如铃,信觉得像在哪儿听到过,但是月盟已经走远了,不知道消失在哪儿。
“来我家玩啊,爸爸会煮很好吃的菜哦。”夏祀说着,手指着月盟离去的方向,代表着两种涵义,她的家在那儿或者她的父亲就是……信眼前的一切变成脱色的胶片,万物如梦不醒,沧海桑田夺路而逃似的闪现了一遍,满是割裂的白纹与噪点。
“去吧。”孩子央求着侬凌,用手背在他的下巴上来回蹭,弄得两个人都很愉悦的痒。他看了看信,两个人开始往前走。
夏祀的家是个四合院,像是住过几代人的矮房,院中的架与厨房内铺满一室的泛黄变脆的旧报纸。月盟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叼着香烟躺在床上,信试图进去,但是房门被反锁住,于是她来到窗口,透过绿色纱窗对他说话。
“月盟,我们谈谈。”
“月盟,如果有什么问题存在,或是我做了什么伤害到你,那么我们就一件一件的解决好不好?”
月盟……她反复的喊,他却毫不理会。侬凌被夏祀牵住,她不时指着一些她认为好玩的东西叫他看,如椅背破了一个窟窿的藤椅,用粉笔画在墙上的涂鸦,石阶上的碎鱼缸还有她手上精致、纤巧的银筒。他把它捧在手心,发现一个很细小、突起的圆点。
“和你一样绝美的小东西。”
“是的,嘴边死亡,圆点昏迷。”夏祀对他煦日般微笑,说出口的却是令人震惊的话,她伸出食指在银管上一点,一枚银针直刺入侬凌的身体,他倒在地上。此时,月盟从屋子里走出来,信在他们之间,事情发生的太快,给人的印象只是眩晕。
“侬凌。”她跑到他身边,但是夏祀从裙袋里抽出尖刀,威胁她不准靠近。
“这是怎么了?月盟,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对他哭喊。
而他只是淡淡的说道:“你自己不会看吗?”
夏祀笑了,双眉微挑:“月盟,你撒谎,你哪有什么灵异的姐姐,完全是个废物。”
月盟没有说话,他眼睁睁看着,夏祀对信举起银管,按下了圆点。立刻,有两个人倒在他的面前,一个是他的亲人,另一个很陌生。他把他们陆续抱入屋子,平放在床上,约莫两个小时后,他们就会混身麻木的醒来,不过是昏迷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就是死了,那又能算得了什么。他早已给过她预警,这个糊涂的笨蛋,从小到大就是个怪物却还生就了一副好心肠。那么随便吧,任谁落入夏祀的手中……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十四味]
我与你之间互有默契……
那本应该是……多么美丽
只可惜呵……
两小无猜原是迷梦
[十五味]
黄昏时,即将来临的一场暴雨。天空成了暗黄色的玻璃罩子,院中的一切萧瑟而阴森,人们就像是穿着背心短裤猛地迎来了寒冬,期待着,索性淋漓的下一场雨。一声惊雷,雨逼过来了,天暗得似末日来临,神将天空做了宣纸,顾自泼墨画它的人间山水。侬凌先于她醒来,混身发麻而无法转动身体,只得把视线停留在她的眉目之间,看着她不停涌出的泪水而无所适从。她终于醒来,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已经哭了多久。身边是侬凌,他还在,但是说对不起,已经没有用了。没有人解释,但沉默也不是最佳选择,如何是好呢?
“信,还记不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故事?”
“故事?”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在地。”
“对,你还记得,真好……”
“我永远不会忘记。”
他们笑,侬凌仰望屋顶,把话题引申下去:“还有一半,想听吗?”
“呵呵,果然是不到最后,任何过程都不算是大结局。”她真的都还记得。
“是啊,听吗?”
“好……”
他们努力尝试握住对方的手,但是四肢毫不听从意念的支配。侬凌有些失望,但是他依然很快的沉入角色,用磁线的嗓音讲起后半段故事。
“自从……湘妃竹剑死后,玄澹宫主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快乐,相反,她变得抑郁、哀伤和绝望。一晃又是七年而过,七年里青不曾苍老过一丝一分,玄澹宫主明白他还是练成了那套心法。在某一天她秘密的让青来到关内,她坐在那儿,用着等候天命所遣的姿态。她说:青,我宠爱的弟子,其实天下本没有长生不死的心法,我们所修成的至多只是长生不老而已。她想看到青震惊与失望的表情,可他却只是回答她:请宫主保重身体。他苦苦压抑着,默默的走出关去,心内却已同宫主一样的明白,其实竹剑早已参透了这道玄机,她早就明白人类那么痴狂追寻和保守的东西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所以她游离在宫外,不想面对玄澹宫主可笑的操纵和欺骗。直到最后,她的死意味着有多的绝望和对他残酷的提示,只可惜他也被她所误会了,他从未觊觎过什么长生,竹剑给的不过是她误以为他想要的一切,他虽然就此不老,可失去了生命的最重。他想到她说的那句:天下的竹剑永远只有一个,于是鲜血夺喉而出。
此年,玄澹宫主的精神信仰彻底被摧毁了,她不再过问宫内之事。青却依旧忠心耿耿守卫于斯,万事都像不曾发生,过眼云烟般淡漠。可是命运永远不会操纵在任何人手中,他还是遇到了他生命中的一场劫难,一个不得不让他重揭鲜血淋漓的伤口的人。她叫呼煌,有着嚣张的名姓和无尚尊荣的公主身份,她是驾着血腥残忍的人梯登上了玄澹宫,只为了纯粹的好玩与唯吾独尊的霸道,她走到他面前,用着不可一世的目光,他身后的众人却倒吸了口冷气,还以为是竹剑再世还魂。可呼煌暴戾刁蛮,枉横骄纵,除了外表,没有一丝一毫像竹剑的品性。青还是着了魔,他以为上苍可怜他,于是把竹剑再生还回。他决心把曾经亏欠竹剑的宠爱加倍的给她,当呼煌察觉出青对他的喜欢后,竟在玄澹宫内肆意妄为,他一忍再忍,直到她当着他的面在长生殿中猎杀和虐待奴仆,血海中,他绝望的离去……”
“他走了?”
“走了……”
“什么也没有说吗?”
“说了,只有两句,他轻声对他念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然后消失在她身后。”
“还是这两句?”
“在天在地……”
“嗯”这一,她立刻诠释而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切都只是场梦。悲剧是不是?”
“你猜破谜语了。”
“嗯……呵呵,突然明白的。”
他闭上双眼继续:“不久以后,呼煌收到父皇的急报,她的国家正在遭受强大敌国的袭击,她必需回去,以她的性格接受不了臣服、投降与流亡,她怀揣着无比的杀机准备好与敌人血拼战死在疆场之上。离开玄澹宫的当天,她忽然想去找青,再看他一眼。”
“不是去求他帮助,以他的武功和人手与打败敌国吗?”
“她或许有这样想过,但是呼煌没有,只是和兵士们一起走了,遥望了玄澹宫一眼,连再见都没有同任何人讲。这就是她的性格……”
“性格决定命运?”
“命运也决定了性格……”他们相视而笑。
“她回去之后呢?”
“立刻投身于战争,厮杀的异常惨烈,天空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她带领的一队人马被困进了森林,杉树笔直的插入云宵,一种暗黄色的烟雾在它们脚踝前弥漫,人们踩在像遗孤般的落叶上兵刃相接,活着的人倒下去,未亡人则带着露骨的伤口继续战斗,血液流落、溶汇成湖。”
“她死了吗?”
“没有,因为青还是来了。只有一个人,他代表着自己,不牵连玄澹宫一丝一毫。”
“他为什么总是把自己活得像个不食世间烟火的局外人……他找到呼煌了吗?”
“找到了……从十几个蛮汉的刀下把她救了出来,然后带到一个幽静的竹林里,呼煌挣脱青的怀抱,想重返战场。但是青告诉了她,那国度最终被灭亡的消息,她发了狠,逼他要长生不死的心法,要为亡国与父皇报仇。青说这世上本没有什么长生不死,至多只是不老而已,可她不相信,威逼利诱,甚至愿意用身体与他交换。”
“一点都不像竹剑呵……”
“是啊,面对与所爱之人一模一样的脸庞,却完全是性格截然相背的人,有多痛苦。”
“我想呼煌是爱青的,只是她更爱着自己。”
“所以她学成之后……”
“青还是教她了?”
“教了,在竹林里,逐招逐式,逐字逐句的教她,让她参悟。她就像当年的青一般聪慧,有着一点即透的灵气。她几试图把自己给他,她不想欠谁的情,却全被他拒绝,她知道青是喜欢她的,可就是弄不懂他究竟想要些什么,呼煌怎样也不明白在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人爱得如此无私和纯粹。在学成那日,她忽然用剑指着青,她逼他一起去报仇。”
“他一定拒绝了。”
“猜对了,青怎么会过问不属于他的世界的事情,结果,任性的呼煌说出了一句直刺他心肺的话,她说,难保你将来不成为我最大的敌人!青的心就此便寒了,他还以为这段日子的朝夕相,能让她有丝毫的眷恋与不舍。结果她不仅有着绝裂的念头,并且可以毫无遮拦的说出口,她有着暴君善疑的秉性,这辈子都改不了了。她拔剑作势向他刺去,以为他会闪躲,而青没有,于是他死在她的剑下,穿透了心脏的位置,青的口中满是血水,呼煌哭了,但是青只是微笑着自言自语:世间的竹剑真的只有一个……”
“唉……”
“呼煌埋葬了他,还是选择去报仇,但她在复国后不久也死了,没有原因。传说玄澹宫主在那一年失了踪,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大结局。”
“故事到这里写了个终字。”
“你说的对,不到最后,真不明白什么才会是大结局。”
他们的身体有些缓和,手指可以动了。房门忽然被打开,月盟走了进来,在她的身边抚摸起雕的床架。这张颇旧的木床上有很重的死亡气息,他轻抚着床首木栏上的痕迹,是用指甲划出来的,抚上去,心里竟然听得到用指甲划玻璃时刺耳的尖厉声,刻下的是死亡进行时的痛苦与超越和凌驾死亡的快乐,这里谁曾经待过,他们在这里做了些什么?为何最终要选择死亡作为结束,他们是不是还期待着另一种开始?不想搭理任何人时,他就会躺在这张床上抽烟,任由夏祀拿着风筝在院子里奔来跑去,刻意弄出巨大的噪音干扰他去想些什么,于是他学会了什么也不想,只是躺着。
“信,我亲爱的姐姐。”他说,然后看向侬凌:“他是你的爱人吗?是不是为了他才想变成正常人,所以千方百计的把自己通灵的能力给去掉了。”
“月盟,不要再说了。”她喝止他,用着倘若他敢继续,就不容原谅的口吻。
“那好吧,我们玩别的。”
“月盟,究竟怎么了?别这样,我害怕。”
“对!就是这句台词,你记不记得这是我小时候常对你讲的话,当你忽然对着什么自言自语、指手划脚,像被鬼附身一样做出举动时,我就缩在墙角里讲,姐姐,你究竟怎么了,别这样,我害怕……”
“月盟……”
“好,好。我不在你的爱人面前诽谤你。我给你看关于我的,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他说着,然后掏出刀子,把左手的食指搁在床架上,用刀尖顶住木头,然后铡刀般割了下去,血溅在了信的脸上。他顾自说着:“不害怕,不害怕……这三个字,我曾经多么希望是你能用来安慰我的,结果你没有,你只活在你的世界里,从来顾不得我。”
信凄惨的哭着,她说:“月盟,不是这样,我那时同你一样年幼,面对我所看到的一切,根本不知所措,月盟,你别伤害自己,去找医生,去打电话找医生……”
“不用。”他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疼痛般的笑着,捡起断了的食指安放回左手。“无聊时,我常这样玩,切断再粘回一起,像做模型一样容易,血就像水一样,是不会竭尽的。”
他松开捂着伤口的右手,然后把左手伸向信的脸庞,替她抹去血污,那食指竟没有断开,在她的眼前,血液在迅速的干涸,伤口也在愈合并长出新的血肉和皮肤。
月盟……她和侬凌一起梗住呼吸。
“唔……”他皱着眉头:“现在愈合的速度很慢了,还记得我离开你的那天嘛,其实手上的血孔早在进医院的时候就好的差不多了,你看,什么痕迹都没有吧,完美无缺。不过比起最初当我变成无懈可击时,实在慢得叫人失望,我被她骗了。亲爱的姐姐,你听不懂对吗?变成凡人之后,你就和你身边躺着的那个一样平庸,但你至少看得明白吧,加上你还未失去能力之前所领悟到的,应该了解我正在对你展示着什么吧。”
信强忍住眼泪,不再被鲜血所迷惑,她的确懂得了月盟的潜台词。早在很久以前,早过她还以为如羽单纯的弟弟时,他就被谁塑造成了一个不死的怪物。
“冰箱里还有我爱吃的冰淇淋,结果家就被烧毁了,真可惜。”他笑,原来他还曾几何时的回去探望过。
“月盟,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怎么回去,等你哪天定下心来忽然发现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等你发现我竟然被人欺骗到像偷生的蝼蚁,得不到想要的还为此倒赔上了自己,等着我看你那不可一世又绝望、怜悯的神情。”
我没有……信的嘴唇已经咬出血痕。
“月盟!给我们解药,这不是公平的交谈方式……”侬凌说着,月盟却突然举着刀子停在他胸口上。
“闭嘴,美男子。你快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公平和交谈,谁在和你交谈?”他说着,又转向信:“亲爱的姐姐,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放弃你的枕边人,我会带你离开,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从此以后你生活你的,彻底忘掉我们;第二个则是谜语诗,它应该这样颂诵:从生的华丽走向死的悲哀,我有限的生命在无限的时光长河里渐渐憔悴, 终于随着流水一去不回。由天而地化入虚空,带着天生的尊荣,美貌和力量走向永恒的死亡, 直到再也无可依,在虚空里无尽的徘徊,永远迷失在轮回的空虚里。无法超越的死亡啊! 在生的那一刻,它已经在每个孩子的身边露出了冷酷的笑容……”
“月盟,你疯了,她是你的亲姐姐。”
“闭嘴,你没有资格说话。惹怒了我,我会马上杀掉你。”
“即使你杀了我,你也不可以伤害信!”
“哈,多情的爱人。”
“月盟……如果没有第三个选项,那么我什么都不选择。”她闭上双眼,流下最后一道眼泪,如果这是一个没有人会后悔的游戏,如果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那就期待着月亮给人安慰吧,在倾盆大雨离去之后。
“好。那么等着看比我现在所上演的更动人的好戏吧!我亲爱的姐姐。”他收起刀转身离开。侬凌尝试起身,可努力并未有结果。
“你太小看我的银管了。”在月盟之后,又有人悄悄的走进来,那个叫作夏祀的孩子。“月盟比我想像中的更会浪废唇舌,让我等了这么些时候,头发都淋湿了。”
她说着完全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对白,从裙袋里拿出刀,把湿漉漉的长发全部割掉,可就在她往前走的每一步,头发又急速的变长,一瞬间就像不曾被任何利器割断过的完好无损。
“是你造就了现在的月盟。”侬凌说道。
“真聪明,怪不得我会这样喜欢你。”她走近床边,用手背抚摸他的脸颊。“我以为在这个时代能找到如月盟般的男子已经是独一无二了,天晓得,竟还会有人把你送来给我。神一贯眷顾着我,现在就该换我来宠爱你了。”
“夏祀……你活了多久了?”信依旧闭着双目,问道。
“与你有关吗?”
“因为寂寞,所以需要人陪伴是吗?”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割掉你的舌头。”她笑着威胁,然后举起手中的利刃,猛扎入侬凌的腿。啊……他惨叫着,血再喷溅到信的身上。
“用我来交换月盟和侬凌,我可以永生永世像奴隶一样守候在你的身旁。”
“你有资格吗?”夏祀笑得更厉害了,举起手便又是一刀扎入了侬凌的身体。“下一刀就是他的心脏,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不要低贱的请求她……”侬凌竭力说出完整的字音,疼痛的浑身都在战栗。
“如果一命换一命,那么我死,让他活着。”
“不!信!”
“真是感人肺腑的场面,看得我都不忍心了,既然女人表了态,那么也该轮到男人了,侬凌,是叫这个名字对吧?换你来对我说,永生永世可以像奴隶一样守候在我的身旁……”
“好……好……放了她……”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真乖。”夏祀低下头亲吻他的嘴唇,然后举起刀子朝着他的胸膛狠狠扎了下去。“可惜啊,侬凌,我还真没有相信过谁……”
他在她唇下垂死,而她只是抬起头看向信:“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还有月盟……”信没有哭,就像一切都只在预料之中,赌博,不能通赢,就留下最后一枚代币以作纪念。
“还是一命换一命的交易?”
“是。”
“好吧!成全你!”夏祀斩钉截铁的答应,挥刀刺入了她的心脏。
灵魂离开躯体是从脚先开始,一点一点麻木变凉到膝盖,再往上到腰腹,此前,她的身体已经麻木了,所以抽离的感觉并不怎样清晰,呼吸轻绝转淡,就像蒲公英的茸,风一吹散了漫天。眸子在缩小,把最后的光感传到后脑,它们变成一条隧道,隧道的尽头会是哪儿,没有人知道,浑厚的黑色温床或者神的疆土……有谁曾在炼狱里说过,她不属于那里,那么她究竟属于何方,宇宙里无轨迹的漂浮物,消失了又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呢……侬凌……走慢些……他的影子似乎正在前面,但是滑行速度快的跟不上。感动与同存的恐怖流逝,剩余下平静和僵硬。她陷入一个呆滞的环节,五官迷失了,在时光中不知所往。她不善言语,所以沉默。许多手在隧道里,穿越强光的气墙伸了过来,伸过来,集成五指的海洋在身体两侧汹涌澎湃。他们真的需要她吗?笔直的行走,无数触及那些指尖,她没有目的地,只是打算独自从他们中间流淌过去。这就是她寂寞、孤独的自由,别此以外,无所渴求……
光明的背面是死亡。不到最后,真的没有人会知道什么才是大结局。
此时,夏祀再一把刀插入了侬凌的心脏,然后割开自己的手臂,让血液顺着刀刃流入他的身体,信躺在一边已经没有了呼吸。但是他将会活着,不久后醒来,身上所有的伤口也会随之消失。忽然,月盟走了进来,第一眼便发现血床上,她的尸体。
“你答应过我!不杀她的!”他噙住眼泪。
“我也答应了你姐姐,用她的命交换你的。”
“夏祀!你无时无刻不在欺骗我!”
“谁要你从来不相信不欺骗你的人?”
你!他嘶吼着,举起刀要冲过来。
“别逼我。”夏祀举起银管,对着他微微一笑。
[十六味]
我把心给了你,身体给了他
情愿什么也不留下,再也没有什么牵挂
如果我还有哀伤,让风吹散它
如果我还有快乐, 也许吧
[十七味]
梵天创造了世界,毗什奴守护世界,湿婆毁坏世界。
他是黑白的阿育王,她是一殿阎罗的魔刹子,他由善到恶再返还纯善,好不容易循环了一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不清是佛的历练非得如此大喜大悲呢?还是彼间神的主宰,刻意要造就这么一个超越王位的代言者,随意安排些弄人造化,便生就他善,又逼得他恶。总说定数弄人天最大吧,此间的欢喜,你醒了么?
她还从恶至今未曾善过……僵硬的身子……不会舞蹈。
阿育送了她孔雀羚插在黑色垂珠的暖帽上,之前他裸露着黝黑的胸膛,带纯金的额环与臂饰,现在他只穿白色的僧衣,不用任何点缀。她始终憎恶他,撇开感觉上假悻悻的仁慈不谈,除了这屠杀过十万众,手刃了九十九兄弟的血气诱人,她总疑心他身上有着洗不干净的脏,神是绝决的纤尘不染,散去时会化成白龙似的冰屑螺旋升空,而佛国的舍利子是人的焚心煮骨,只适合存入石塔。
还有一面之缘的冥王呵,他半面阴郁,半面祥和,垂发及地。音来自寰宇,唇动而心不动。他想要血海炼狱永存,可她已经决心把这一世痛苦终结。淌行在白骨的流河,直往转世六道而去。
如果当时半空中没有传来灵歌,欢喜就不会停下脚步。她想着会是谁呢?是怎样的孩子,会用无比纯净的童声为灵魂哼唱起如洗如涤的挽歌,用含糊的字音和宗教般空灵的呢喃,叫鬼也忍不住忏悔。
她开始聆听,而太过专心。
一睁眼,回到人世。竟如此容易。身体已经没有了,只是灵魂,看着完全陌生的世界,离往昔越来越远。不过她,活在哪儿都只是游荡而已,无所谓的。
她往前走,头顶是巨大的石桥,突然被什么吸附住,猛烈的往里卷。鼓钵齐响,咒语在她的耳边飞旋,挫骨扬灰,尘归尘,土归土。既然返世,为何还要有人让她回去,她存在便是她的国度,妄想与阻碍者,死。
来自地狱的风却又莫名的停息了,她睁开血色无瞳孔的眼,兀自在一回旋,一团团刀山里旋割着,每一片利刃上刻有青衣二字,相割于身,便无完肤。有个人站在她的面前,怀抱着陌生女子,嘴唇微颤,肌肤的微光流溢出银色的星河,百年的长发已短,笼着夏的绿涧青纱如雾……他在,第几世了……若有毗那夜迦,就有鱼蓝观音的存在。
青衣,她跟着他,影子在地面上失了踪。
“信,不要死。不要!”他抱着她痛哭失声。在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伤口尽失,只有漫床的血,紧跟着又发现了她的尸体,冰凉的毫无一丝气息,明白了所谓天人永隔的伤痛。他不要这样的结局,宁肯因为从此生命摧毁了,而她活着被他憎恨,也不要连问候都没有人回应,唔咽则更失掉安慰。“不……”
“整整一天一夜了,任谁都救不了她。呵呵……中场换人,侬凌,换由我来宠爱你。”夏祀噘着小嘴走进来,举起信的手松开,只听见梆的一声,冰手狠狠地落在床架上。
他沉默,在床单里发现遗落的刀,于是猛的抽出往夏祀扎去。她没有躲,反而往前迎。她说:“来啊,好久没和人这样玩了。”
他绝望的挥刀在她脸上划过,转向往自己的腹内插去,一刀,两刀,三刀,捅成巨大的孔,从口中喷出血沫。她只是双手环胸,脸上的伤痕转眼消失,且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像孩子发现雨后的蚯蚓爬出泥土,在地面上蠕动。
“青衣……不要!”她猛的从床上坐起,按住他的执刀的双手,紧拥着他入怀。
信……在场的人都震惊,包括刚赶来的月盟。
“回你的地狱去,信!”夏祀愤怒的高喊,举起银管要吹,却被她转过身轻易的用一根手指堵住了管口,那速度快的惊人。
“你是谁?你不是信!”夏祀立刻感觉到她的反常,往后退去。
“传医生,去传医生!青衣,我不准你死!”她完全不顾还有谁在场,紧紧的抱着他,舍不得松开,怎么才刚面对就是生死分离。她对他们咬牙而令:“倘若他死了,我便一刀一刀的剐下你们的肉。”
哈……月盟抚着额头笑了。“我亲爱的姐姐,你的情郎他哪里还会死啊,早就变成一个不死的怪物了,你还得谢谢你身后的小姑娘。”
“住口!月盟!她根本就不是你的姐姐。”夏祀站到角落里,一个安全的位置。“有谁借着她的身体还魂了。你看她身上的伤口,完全没有愈合,她是活死人,是尸体。”
青衣,原来他只是在血泊中睡去了,欢喜轻轻地把他平放回床上,转过脸看着夏祀:““你的声音我听到过,原来是你唱起的灵歌,你知道吗?我差一点渡过惘生河,转世成人。你差一点让这世界上不再有欢喜……你叫什么名字,我会赏赐你。”
哈哈哈哈,月盟倚着门框笑得很大声,这转变实在太滑稽了,虽然牺牲了信,可也没有成全到夏祀,一天一夜,像缝了件举世无双的新嫁衣给别人披上,到最后,她竟然什么也没有得到。
夏祀沉默着,抬起头对欢喜微微一笑。提着刀走出去,经过月盟身边时,挥手便是一刀刺入。他捂着血口,却笑得更厉害,渐渐的俯下身去,哭了……
不消片刻,夏祀又折返而回,手中拿着苹果与香烛,递到欢喜的面前。“他还得有一会儿才醒呢,二选一吧。”
“都不要。”
哦。夏祀扔掉香烛,把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吃。
“有没有镜子?”
“怎么?”
“我知道现在的身体不是我的,我想看看她长的究竟是什么样子?”
夏祀重重地咬下一口苹果,责怪自己之前为何没有把刀子插在她的脸上。表面却是笑意盈盈的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头拿出半截照片大的小镜子来交在她手上。欢喜上下打量着,镜中人好熟悉的脸庞,她是借了谁的身体还魂,在幽冥血海前好像还曾阻止过她的堕落,怎么一夕间,自己成了她,而她去了哪里?只怪跟着青衣,跟得太急,忘了把是是非非看清。算了,这世界上少了谁又怎么样,重要的是,她和青衣又重逢在一起,都活着,那就比什么都好。
夏祀站在一旁微斜着双眼看她,没有血色的身体,胸口留着尖刀捅出的孔,虽是正值妙龄的身子,可得到了也是一堆垃圾。
“欢喜?”她扔掉苹果核,在她的身旁坐下。
“什么?”欢喜只是用手指轻抚着侬凌的脸庞。
“地底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地底?”
“冥界,炼狱,是不是有油锅石磨,或者别的……”
“为什么不问天堂,大多数的孩子死后都去天堂。”
“哈!天堂?我这种人?”夏祀咬起手指甲,乐不可支的回答。
“可是冥界的一切,我并不熟悉,我只知道我长眠在那儿,那儿没有他……”
咯噔一声,夏祀把拇指的甲盖咬碎了,粉红的肉里渗出血,她望着那个小伤口发楞,停了片刻,说道:“我有个提议,等他醒后,我们不如生活在一起,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全有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亲,怎么样?”
“不行。”欢喜拒绝时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不知好歹的东西。夏祀暗骂着,而表情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么,接下去你准备怎样生活?和他组建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上班,下班,生两个可爱的小孩……”
语音未落,却被欢喜一掌打在了脸上。
“记得你的身份,平民。”
夏祀捂着脸,咬紧牙关,几乎按捺不住的举刀相向,侬凌却在一旁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像陷在恶梦中辗转,怎样都醒不过来。
“青衣……青衣……”欢喜抓住他的肩头,不知轻重的摇晃着。夏祀退到了一边,从怀恨渐渐变得窃喜,原来对付这具尸体根本用不上她费心,等待她的第一把利刃就是侬凌,于是她决心收起妥协的姿态,只用静静的等待着傲慢者的臣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恰好她什么都不多,唯独有着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时间,像她管内的银针,化水为刃。
她离开了他们,走向正屋属于自己的房间,在那儿有她了将近一年雕刻的石像,一年前的此时,正是她认识月盟的时候,在某座校园浅蓝嫩绿的风景中,月盟跑到她的身边捡落出场外的篮球,色运动衣与纯白的跑鞋,浅笑着露出皓洁的齿,他轻柔的问她,有没有被球撞疼,边伸出手抚摸她的膝盖。那是多好的一幕,和风煦日,纯净的几乎让她把三千六百年的岁月一并忘记,她对每个人都报着亘古不变的期望,倘若他们乖巧一些,长相厮守便不是神话。只可惜,他们却酷爱追究活着的原因,玩腻了不死的身体便开始与她为敌,一如月盟,同之前谁谁谁或还有谁一样叫人失望,他们心生厌烦,脾气变得暴躁、失控,甚至恨不得她先死,既然没有一个人领情,那么换个人再开始,没关系。她执起凿刀和槌,雕塑起完美,只是她不再哼唱什么歌谣,恐怕冥府内又被谁听见,返回阳世,成为又一个害她措手不及的敌人。
“青衣……”欢喜将他抱起,他猛咳了几声,吐出血来。
方才的梦里,他几乎要追上她了,抽藤断葛,然后紧紧把她与自己绑紧,哪儿也去不了或者任一都同生共死。只是一步之遥,指尖都快触上的距离,是谁在摇晃着他,狠狠地把他摇醒。信!他嘶声呐喊着,睁开双眼。而她,却苍白着脸色正在面前。
“信?”
“你在喊谁?”她拧起双眉。
“你……”他坐起身,腹上的血衣支离破碎,而身体却毫发无损。他转而紧紧握住她的手,直沁入肌肤的冰凉。“信……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冷?”
“我不是信,我是欢喜,她已经死了,从此以后,只有我和你在一起。”他无法相信,于是她引导着他的手指来到胸口的血洞:“看,没愈合,我用的只是她的身体。”
侬凌的手指被她按着,直探向孔的,僵硬的血肉与骨,他在刹那间丢失了思想,离她咫尺的距离,视线却模糊到什么也看不清楚。这需要点时间来让他记起,自己原来已经死过了一遍,从无到有的循环。她捧起他的脸颊索吻,送上凉滑的唇舌,他也迷恋着这张脸,不忍心拒绝,他们毫不纯粹的缠绵着,心里的渣滓一半是侬凌的虚假爱人,一半是欢喜所支配的身体根本没有感觉。
窗外,月盟无心再窥视,他离开他们走向夏祀的房间,倚在门框上漫不经心的打量着那尊与他等比例大小的雕塑。
“看见心爱的姐姐与人亲热,感觉很失落吧?”她用砂纸磨着石雕的嘴唇,如果工序再完美些,该用水柱来打磨的,可活在这落魄的年代还是一切从简吧。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身份,即使拥有,那地位也没有带给她多少快乐。
“是啊,说有多失落就有多失落。”他语气里无不嘲讽,但她浅笑着,毫不动气,还有什么忍不了得,结果只有一个赢家,那不会是别人。
“倘若她不是你姐姐,你们会相爱的吧?”
“为什么?”
“你们对视的眼神……”
“那是你看错了,她羡慕所以才会喜欢上我,我也羡慕着,所以我恨她。”
“那是恨的眼神吗?”
“如同你看欢喜的一样。”唇枪舌剑里,他不肯给她留一丝余地。
说的好。她笑,不再回应,她谙退往往比进更能制敌的道理。半晌,他果然忍不住问:“夏祀,究竟是谁创造了你?谁生就了你?”
“你这是关心我呢,还是追溯不死的源头?”
“都有。”
“往往对我好奇的人,只有一个潜在目的,那就是他们都想离我而去了。”
他不语,面前这个看似只有九岁的女孩子轻易就看透了他尚未弄清楚的内心,停顿住反思,夏祀说对了,他果然想在得到答案后远远的离开,这一辈子不再追求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月盟……你不喜欢我叫你爸爸是不是?说实话,我也很不喜欢,这种称呼让我难免会想到我真正的父亲,那是三千六百多年前,愚昧愤怒的人民闯进了宫殿,他们口中高喊着:’你这个可恨的太阳啊,我宁愿和你同归于尽。’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统治本来就能够像太阳一样永生长存,连他自己都白白葬送了那些丹药和为他试药的我一起。在熊熊燃烧的宫殿中,我浴火重生了,混在人群中,看着被放逐的父王,夏桀。”
月盟震惊的捂住口,往后倒退,跌坐在地上,她平静的一字一句,却像在屋子里极速铺开着时空,纵横交错最后扭曲到一起,犹如万马千军的气势把他冲击而出。
“看见怪物了是不是?一个人活到一百二十岁叫长寿,八百岁是彭祖神话山海经,一千年以上是蛇妖精灵,而我这种,除了怪物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称呼。”她笑,然后爬下椅子,缓步走向他。“孩子啊,你真是个孩子,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却毫无城府,你是零星几个听到我的过去,而有如此剧烈反应的人之一,让我想想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唔……绝望的只求速死,或者信心倍增的面向未来,你会是哪一种呢?月盟?”
“是你记忆的碎片!”他高喊着夺路而逃,她只是随之走出去遥望,并没有用银管阻止,那可怜的孩子在一瞬间几乎被摧毁了信仰,曾经为拥有长生而起的兴奋,被她三言两语,简单的磨灭掉,荡然无存。她可以给他些时间,看看月盟将会怎样调整自己的心态,譬如一个游戏刚刚辛苦的通过一关后,却发现越玩越难。不消多久,可能他就会回来,或者她去找到他, 都无所谓,脚下的土地是她游戏时的拼板,只需他活得够久,像一只白磁砖上的蚂蚁,他们就会重逢。
她在石阶上坐下,拿起一块石头把破碎的鱼缸砸成粉末。长发披散在肩,不时被风吹的迷住双眼,晴空如洗,她却已经不愿多看,天色、四季变幻的是如此乏力,在很久很久以前,闪电如柱和风起云涌的畅快淋漓,现在都已隐没在钢筋铁骨和人海沙漠之中。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两个打算不告而别的人。
“欢喜,不说再见吗?”她叫住他们,但侬凌没有回头,仿佛只是经过而已,根本不愿与陌生人搭话。
“你不用着急,我会记得。”欢喜昂着头说道,那口吻,像个不耐烦的豪绅与为他干活却总拿不到钱的长工。
“哦。”她用手指掸开坛边沿上几粒黑乎乎的小东西,那是她在几天前买的蝌蚪,已经被晒干了,她浅笑,意味长的说:“那我等着你啊……”
于是不再说话,看着他们牵住双手毫无留恋的离去。她眉头一皱,想起还有满床的血污要理,不禁浑身发懒,从台阶上走下,直接躺入院子正中的水泥地上,在几天前侬凌曾经躺过的位置,用手掌细细的抚触与感觉,她想是否在这几天里找一个人来做临时的陪伴,模仿月盟的声音去介绍所里找个小保姆,抑或直接聘个大学生来当当家教,随便了,智商足够玩涂鸦就好。
[十八味]
我需要风华盖世的英雄
你需要一个俯首贴耳的乖孩子
我们正身在博物馆
参看着海枯石烂
[十九味]
侬凌带着欢喜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司机不停的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们,乘红灯时几把手伸向呼叫器,但是不敢说话。到达目的地,侬凌连计价器都没有看一眼,直接从皮夹里抽出三百元钱塞了过去,冷冷的说道,少管闲事。然后打开车门,把欢喜抱入怀中径直而去。
从电梯出来,他放下她,从口袋中拿出钥匙,欢喜只是紧紧地贴住他的后背,紧拥的手一刻也舍不得松开。
“嘿!交房租!”一个黑影高喊着从楼道里窜出来,三步两步跳到侬凌的面前,单手撑住墙壁。
“裘?”
“呵呵,没办法啊!老兄!我最近换了套音响,否则你拖欠些时间,我也不会急着问你要。”他顽皮的捋了捋下巴上的小胡子,发现了欢喜:“你女朋友啊?”
“明天再来吧。”他对他的口气,凶狠的不应该。
“这怎么行,我家还有追债的呢。你这是怎么了啊,失踪了几天,脾气都变了。”他纳闷着,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侬凌莫名冷淡的原因。“这么多血……你杀人了?”
“再不离开,你就会是下一具尸体。”她从他身后抬起眼,死气沉沉的目光直逼向裘。
“住口!欢喜!”侬凌喝止她,警告她必需清醒,这并不是她的世界,别为自己添加更多的麻烦。
“你叫我的名字了……”她的脸上却露出紧绷的笑容,不识时务的感动着。
侬凌忙打开门,将她擒过,一把推了进去。转身,迅速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信用卡交给裘。“密码是我的生日,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毫不礼貌的关上门。裘舔着嘴唇,十指翻动,把小小一张卡片翻动的纷乱缭绕,这技能是很多年前在赌场上学来的,那时候,他手指间的精湛牌技只能用艺术二字来形容。他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后袋里,扬长而去。什么都不想,先把新看上眼的西装买了,再换套更柔软些的沙发也成,他没有欠债,甚至钱多的几辈子也不完,只不过最近闲极无聊,想找侬凌这位可爱的美男子聊聊天,为了达到目的,撒个把小谎又怎么样?何况他并没有得到礼貌的对待,信用卡只能算是小小补偿。除了支配他生命的人,这世上谁都不能叫他吃亏。
侬凌反锁上门,欢喜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从建筑到装饰,再到家俱,没有一件是她能看明白的,宁愿不管,只要看着他就行。只是她弄不明白,怎么他叫她信时,可以用尽所有的温柔,而当他喊她欢喜时,却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可以满是憎恶的推搡。
“青衣……”
“我帮你放洗澡水,然后你换上这个。”他从衣橱里找到信的睡衣扔给她,头也不回的走向浴室。
“青衣……”她呼唤他,然而侬凌把水笼头扭到最大,水声盖过了一切声音,也湮没了他抽泣时落下的眼泪,随着飞溅的水与雾气,混合在一起。
“信,你可以进来了。”他擦干泪痕说道。但是半晌,都没有任何人走进来,于是他拿着浴巾走出去,扔在她的脸上。“想和我在一起,你就得接受这个名字。否则,离开我……”
白色的浴巾缓缓从她身上滑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他则甩手重重的关上房门,完全不加理会。许久,她才麻木的往浴室走去,看着满满的一缸水发呆,水面上是个陌生的人影,有着满脸失血的美色。她褪去衣衫,玲珑的躯体上陷着血肉模糊的刀孔,无法结痂。她把毛巾沾湿后细细擦拭自己,像擦一件玉器冰雕的工具。这就是他心爱的人,是她如何嫉妒也要好好保护的身体,一具她赖以生存也仅有的与他维系关连的壳。这女子很美,但倘若她能活到十六或十八岁再死,那么任谁的美也抵不上她半分。欢喜,她感到委屈,因为爱竟可以忍辱偷生,哪怕换作真正的青衣也不敢这样对她说话,时光在变,一切都在转变,他说的对,想和他在一起,就得接受一切。她闻着浴巾上奇妙的香气,把自己沉入水中,像睡着般闭上了双眼。
此时,侬凌正坐在地上吸烟,几都没有准确的把烟灰掸到脚旁的易拉罐中,细碎的火星溅到脚上,三秒钟前,他把半燃的烟摁在手腕上,烫出焦灼的圆斑,而现在,他的手腕上除了有些灰烬,什么伤痕都不存在。信,他想到这个名字,便从喉咙开始疼痛直蜿蜒下去,像喝下滚烫的开水,痛彻心肺。他用手环围住自己的双膝,放任光线娇媚的游走于身体的曲线上,他连忧郁的表情都是绝伦的美好,只用凝视他的眸,便沾染上心碎的情绪。
他无法总结事情的一切究竟错在哪里,只得归罪于自己说了那个如同魔咒般的故事,起落、动荡无一不灵验,她死了,而他得以不老的活着,失去生命的最重,并且很快出现了她的复生,一个叫做欢喜,不明身份的灵魂。
两小时后,他们交换位置。欢喜拾起还微潮的烟蒂嗅着,侬凌则在冰凉、湍急的水流中,赤裸着久久伫立。有人不厌其烦的按着门铃,竟然还按出了一种奇特的节奏和韵律,欢喜抬起头完全不知道这叮咚的声音从哪儿传来,直到来人自己拿着钥匙开门而入。
他听见水声,于是耸了耸肩,“洗澡呐!两个人都在里面?”
说完,人已走入卧室,推门的一瞬间,欢喜拿起玻璃瓶掷去,裘迅猛的伸手,干脆利落的接住后,用袖口擦了擦瓶上的灰尘,忽然想起衣服是新买的,吐了吐舌头,“真是糟蹋啊,欢喜,如果不是怀着博爱的心来生活,很容易感到孤独哦。”
“放肆!”她抬起手,用食指点着他的额头。
“这高高在上的口气,生前是皇族的人吧?”他把瓶摆放在一旁的桌上,觉得没有放在原来的位置漂亮,于是毫无顾忌的走到她身旁,将瓶归于原位,扭头又在她耳边低附一句:“冥王他老人家还好吧?”
“怎么又是你。”欢喜还来不及有反应,侬凌已站在他们的面前。“把钥匙交出来,从今往后,不准你随意进入我家。”
“你家?户主的名字怎么写的是我?”裘用平常一贯的口吻同他调笑,可是侬凌却愈渐严肃。
“那好,我今天就搬走。”他说着,打开衣柜开始整理衣服。
“别!别啊!”裘连忙跑上前抱住他,像是云杉植在巨榕的土壤里,两具男人的身体并成一,柔媚和金刚的气势竟格外的分明,她在一旁看着,疑心阿育又来到了眼前,和她的青衣拧成乌金与藏青的两条天龙,刹那间要飞天而去。
侬凌挣不开裘铁环似的双臂,无奈的停住,他最后一重申:“把钥匙给我。”
裘也不再与他调侃,伸手从衣袋中拿出钥匙扔在床上,说了声再见,扬长而去。
“青衣……”
“你是不是对自己的与众不同一点点知觉都没有?明白我们现在的境吗?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现在连人都不算,我们是怪物。在你那个世界有怪物吗?你了解怪物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吗?咔……被人类消灭……最后,我们谁都活不了。” 他哚哚逼人的对她喊,忍耐的限度已达到了最底。
她像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伸出手捧住他就连愤怒也显得如此明媚的脸庞,他的神色还不够绝望,就说明他对她还有不舍。青衣,她这样想着竟然笑了,于是侬凌瞪直双眼,倒抽了一口冷气,推开她,疲惫的倒在了床上。
直到半夜醒来时,她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他身旁。
他于是情难自控的问道:“信,你冷吗?”
她抿住嘴唇,决心暂时不计较自己的身份,佯装出瑟瑟发抖的姿态投身在他的怀抱中,他们紧紧搂在一起,成为绝对阴阳的两极,火热与冰凉融为一体。她回想前世,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不过是与她平座一步之遥,恭敬且违心的客套寒喧,她虽然年幼,却练习了不少的文缛节,胭脂后的脸色虚伪的可怕。她曾以为能环绕在他的膝边听他细语就是人间极乐,而如今,沉沦在他的怀抱中,只要捂住耳不去听他叫别人的名字,还能有什么叫人不满足?她淌不下眼泪,连血也流不出一滴,所有委屈已经解说不清楚,只能够用力的抱紧。青衣,她已失去了精神,留待给他的身体完全摧毁。
清晨六点,裘打来电话,询问他今天会不会来上班。他替她盖上被子,坚持着对一具焐不热的身体还有耐性。欢喜猛地睁开眼睛,用着质疑的表情,他只好拿过闹钟教她看指针移动到第几圈大约哪一个位置,他就一定会回到这里。欢喜沉默着,当他离开床沿的一刹那,她开口说话,如果你食言,我会杀出一条血路找到你,哪怕屠城。
他的脚步变得沉重,离去时,关门的手有些发软。直到他来到公司在电脑前坐下,满耳回旋的依旧是她血腥的誓言。他在键盘上敲击,没察觉裘已绕到了身后,看着电脑屏上跳跃出的字符。
“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你又想搬家,又想辞职的?”
侬凌没有回答。
“你的小女朋友欢喜怎么样了?”
“她叫信。”
“信?明明听你叫她欢喜啊。”
“那是你听错了。”
“行啊,我一向没有你耳聪目明,辞职的决定不能改变了?”他搁下杯子,双手环胸的看着,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又追问了一句。“辞职后去哪?浪迹天涯。”
嗯……
“说起来我最近在研究天龙八部,天龙八部是佛教所说的八类天神,又称‘八部众’‘龙神八部’,即指众天神的天众,兴云降雨的龙众,食鬼也能伤人的夜叉,香与乐神的乾闼婆,佛教保护神阿修罗,食龙的迦楼罗,歌神紧那罗还有大蟒神摩喉罗迦。呼,一气背下来真是累,不过这八部天鬼神最后都受到佛的教化,皈依并护持佛法了,以保护众生为天职,因为天众和龙众最为重要,所以统称为天龙八部。说完了,累啊……喂……给点反映。”
“裘,你真是越发无聊了。”
“是啊,你都马上要去浪迹天涯了,这说明今天可是我们相的最后一天,我总得多找些话题聊聊吧,否则你会很快忘了我的。”他做出一付儿女情长的语态,甚至搭了一只手在侬凌的肩膀上,增加些依依惜别的气氛。倘若换作往常,两人都会乐不可支的笑作一团,可是今天,无论他怎样说笑,侬凌的脸上始终捉摸不到一丝笑意。
他打完最后一个字,把辞职信发给了公司人事部的电子邮箱。
“今晚一起去淘乐吧,那儿有人向我挑战玩飞镖呢,看我去把他杀的片甲不留。”
“裘……”
“什么?”
“我会永远记得你。”
“别,千万别,爱上我的人都死得很难看。”裘诙谐的说到,一脸嘲弄的表情,于是让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其实他说的是事实。
侬凌开始清理文件与收拾自己的物品,不想有任何人存在,平添几分伤感,于是他下了逐客令:“回你自己的办公室去吧,我走时会过来说再见的。”
“我今天没什么要紧事理啊。”他摆出无赖的姿态,不打算离开。
“请你……”
“好!好!走呗,用这种方式记住我,真是罕见。”他转身离开,走得不紧不慢,有个声音很轻但足够让侬凌听见,“不论她是谁,你了解她多少,你有多爱她?你之前爱着谁,她之前又爱着谁?你们之间爱了多久?那究竟算不算爱情?不论她是谁……”
裘?你在说什么?那话音如咒,字字渗进他的心里,裘已经离开了,而他跌坐在转椅上,惯性的移到窗边,那一幕海天碧蓝的景色就像把整个世界浓缩成了一团。他的心也在剧烈抽搐,如同懵懂的人还需要受点拨,否则只差一丝不开窍也化不成菩提。他的执着与勇气忽然间脆弱的不堪一击,没有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他不曾有足够的时间反思,从他究竟爱着谁开始,到他究竟在爱她些什么?一个叫作信的女子,在这人世上独一无二可他却并不了解她的世界。除了拥抱,他们还做过些什么?说过些什么?甚至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都像是一厢情愿。可现在,还要为一个名叫欢喜的灵魂负责,守在她身边,只因为她借用着信的身体。他捂上双眼,仿佛看见无穷尽的日子等待着他在一天之内做出安排,他究竟应该怎样活下去,一味的逃避,承受吗……
“喂!你今晚究竟去不去看我跟人比赛飞镖啊?”裘不知何时跑来,不厌其烦的问。
侬凌站起身,无助的看向他,乏力的说道:“裘,请你帮帮我,请你……”
他轻拍他的肩膀微笑,没有说一句话。
[二十味]
去寻找一个人
去寻找一个对我足够好的人
[二十一味]
“车子很漂亮。”小意倚靠在非忘的货车上同她攀谈,她已经在海边经站了很久,凝神着着一张黄色的符纸。
“离我的车远些。”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等人,正面是,反面否。”他把手中的银币高高抛起,再接住:“你果然是在等人。”
“你是谁?”她惊愕的看向他,从肩袋中拿出一样的银币。
“奇怪?怎么你也有?”
“你究竟是谁?”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你这么凶的问我也没用。”他继续抛着银币:“难道我们以前认识?哦,不,银币说我们从不曾相识过。”
“你说谎,这世上只可能有一枚猎手专用的银币,世世代代相传,我是第七代猎手传人,宇文非忘……那么,你是谁?”她走近他,每个字都说的铿锵有力。
“讲什么啊,我听都听不懂!”他往后退,觉得自己太好奇,无意中招惹了一个疯子。身体撞到货车后门的开关上,咯噔,门应声翻启。
“镇魂棺。”他突然喊出它的名称,于是衣领被她一把揪住。
“你果然在撒谎。”
“松开我,松开。这些名词就是这样胡乱地跳到我的脑子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不松开,我会用电流击穿你!”他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心里却有些发怵,自从他帮助蓝血怪超脱之后,已经失去了使用电击的能力,并且关于从前的记忆也越发衰退,他想自己可能在不久以后连怎么样使用银币也会忘记,甚至包括他的姓名。
“用天雷震是吗?”她替他把绝招的名字说出口。
“好像是吧……记不太清楚了。”他吱吱唔唔的想了半天。
“混蛋!”她骂到,肩袋里的符纸忽然悉索的动了起来。是水童子找到欢喜后发出的讯号。她瞪着小意面露为难之色,他说他可能会使用天雷震,那是猎手族早已失传的绝学,而同时要在猎捕欢喜与逼供他之间做出抉择,她略感踌躇。“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意。”
“好!我记住你了。”她从肩袋里抽出火童符,往他的额头一摁,那符上的红字竟然印在了他的脸上,无法抹去。“现在你走吧,我随时都可以找到你。”
“天!你对活人都用符咒!”他捂着额头大呼小叫。“不是吧!这么烫,是什么啊!”
“下见面,我会用水童符帮你消掉。”她说着,发动汽车后离去。留下小意一个人为这场彻底失败的搭讪着急跳脚,叫苦不迭。
非忘肩带里的符纸从微颤变成剧烈抽动,她知道水童子已经缠住了欢喜,她必需马上赶过去,在她还没有从灵魂得到肉身之前,否则一切都晚了。
正如她所预料。仅在十分钟之前,水童子找到了欢喜,并且立刻用水封锁了整间房间,虽然她有着信的身体,却在一方厚水中来去自如,没有一丝的漂浮。水童子试图把她逼出这间屋子,但是欢喜根本无动于衷,只是冷冷的闭上双眼,她说,从这里滚出去。用着绝对不容亵渎的口气。
于是水童连番动用了旋涡和冰冻的法术,可是欢喜站在狂乱卷动的正中心,连发丝都不受水波的牵引,甚至当水凝结成冰后,她双拳一握便让如磐石坚硬的冰块碎裂开来。
“还想玩吗?”
“水……水……主人……主人……”水童惶恐不已,这是它第一遭遇到如此强大的对手,它不断叫着非忘,但是四周已无出路,欢喜建起属于它的意念结界,哪有谁可以轻易突破。水童的不败神话终于走到了尽头,曾经遇到最难缠的对手只是善于应付水况,却依旧被它创造的巨大水柱冲击溃败。但是这一看来,它回不去了,授命一遭绝望的任务,无法击败对手,并且多滞留一分一秒,就会拖累到赶来的主人。水!它高喊着自我蒸发,转眼间变成了满室的浓雾。
“你真是愚蠢,想要我松开结界,然后溜走吗?我在九岁之前就知道,雨水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是天神的眼泪,你没有可能变成它们了。”欢喜面无表情的说道。
水童绝望了,每一颗微粒都发出滋滋的声响。
“不用心急,我陪你一起等那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来。做任何事都会有一个结果,每个人都必需为自己的结果负责。”欢喜在椅上端正的坐下,双手叠放在腿。
非忘却正在楼下,她早已经找到了他们所驻的大楼,可只是坐在车里同样的等待,因为在她腹内的手随时可能钻出,所以只能远离人群稠密的地方,依靠用符咒驱逐潜藏其中的妖物出逃。可是水童符在非忘的肩袋里慢慢了停止抽动,她隐约感觉到事态的变化与严重性,这是一幢居住楼,喜难道已经脱离了灵魂的状态,并且轻而易举的战败了水童?她缓缓从肩袋里抽出那张符在手中撕成碎屑,如果欢喜下不了手,那么谁都不用为难了。她点燃一支烟开车离去,而欢喜面前的浓雾刹那间消散,家具上连一丝水气都没有留下,她拿过床上的钟抱在怀里,有三根指针在奇怪的绕着圈子,嗒嗒嗒嗒,最短的那根到达右下角,青衣就会回到身边。
青衣,前世中来自佛国的人,秀丽着一身锦衣,唇颊流溢华彩,上下眼睑重仿若含珠,更让炯炯一双星眸浓如春水。乌发,上以冠束,下披至腰,宛似流墨,太过姣好、清绝,不似人间能有,更不似人间阳污的男子能有。他第一被宫人引进内殿时,欢喜在无意中给他的见面礼,就是扑天的鲜血,被割喉的两只山鸠挣脱了,狂乱的扑翅遁逃。他静立在混乱的追逐中以袖遮面,那血滴雨点般洒了他一身,红白相衬,在她眼前竟是番皑雪苍梅的景色。
这尊鱼蓝观音而今依然眉目如裁,可他的心停在哪里?曾经愿意,倘若她答应他,不动血光,不用私刑,便可以缠在他的膝边听他细语,这样高贵的意图又在哪里?青衣……侬凌……她想着,蜷入椅子,微瞌上双眼。
小意!给我出来!非忘立在旧厂房中喊了几声,但是没有人答应,火童符不紧不慢的颤动着,当她面朝正确的方向,则频率变快。直到面向几个铁桶后,她发现他坐在后面睡觉,于是她抽出纸符,往那铁桶上一指,火童迅速窜去,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铁桶烧红。
啊!小意惨叫着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的捂着脊梁往外跳。
“醒了?”她双手环胸,大有兴灾乐祸的口吻。
“你真的很可恶。”他锁紧双眉,手指捏成拳头时,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知道,每个妖精都这么说,早就习惯了,如同赞美一样,你不妨多说几。”
“卑劣。”他骂着,然后想离开,她在他身后摇晃符纸,示意他敢走出去一步便纵火来烧。而他发了狠,继续往前,毫无受制的恐惧。
“不错!果然有猎人的气质。你肯定知道欢喜吧,猎人族几代都想得到的镇魂物,准确的说,如果捕猎到它来祭镇魂棺,那简直算……”
“算猎手的里程碑,也会使镇魂棺成为无以匹敌的宝物,甚至能让猎人通行阴阳之间,直达冥界……”他倒背如流的说完,用手拍了拍脑袋,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些东西。
“呵呵,小意,不用再装了。”她走近他,可是他却突然浑身抽搐起来,猛烈的喘息,他倒下地面,非忘连忙掺扶住他,问道:“你是怎么了,你患有哮喘吗?”
小意痛苦的用双手扼住喉咙,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他不得不用手指抠进去,把异物吐了出来。龙麟……她惊觉这一片金色的甲,猛的想起了猎手族关于食龙的传说,于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那神话意指着猎人的创始者,他近乎神一般能够驾驭着八条神龙,在天地间呼风唤雨。但是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了猎手的生活,便会生吞下八条龙后,渐渐变成凡人。小意……她不敢想象,撕开他已经被烫坏的衣裳,便赫然发现在他手臂上的一块红印。六十四片龙麟和乾坤离兑艮巽坎震……
“师祖?”尽管听起来既可笑又荒谬,但是她还是喊出了口。
“不要胡搅蛮缠。”他勉强着站起身。
“你否认也可以,但你怎么解释你对猎手族的熟悉?怎么解释龙麟和你手上的印迹?”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了,就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他指向她,继续:“之前是我先招惹的你,为此我说声报歉,我只是对你站在海边静谥的神态非常着迷,可是现在我非常的讨厌你,请你离开或者让我走,否则……”
“否则怎样?让我烧死你?”她挥动纸符。
“悉听尊便。”他冷冷的说完,然后盘腿坐在地上,不再多发一言。
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她非常恼火,她想坐在他身边,但是腹内突然一阵悸动,转瞬间变成绞痛,从她的额头渗出巨大的汗珠,她战栗着跪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他想去掺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滚!快滚的越远越好!”她朝他吼,恨不能马上把他扔出去。
他被激怒,猛地的站起身,但是看见她痛苦的样子,又软下了心肠:“我马上带你去看医生吧。”
滚!她来不及喊出口,腹手便湿淋淋的伸了出来,直冲向小意。他急速往后退,那手却越伸越长,拖着她在地上滑行。小意冲向墙壁,一脚踏去然后凌空跃起,往反方向几个翻身,跳到了它的身后,捡起落在地上的火符。腹手也凶猛的折返,再袭来,拖动着非忘直接撞在墙上,它很快抓住了小意的脚踝,他一个踉跄跌到在地,努力朝铁桶爬去,透过缝隙抓住遗落在那儿的佩刀,猛的回头抽刀齐根砍断了那只由非忘口中伸出的妖手,它还紧抓住小意的脚不放,指甲狠狠的嵌进皮肉里,小意双指一并,念出火童符的咒语,烈火迅速朝断肢灼烧而去,腹手忙松开小意在地面上摩蹭乱窜,想要蹭灭火焰,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大火转眼把它烧成焦枯的骨,最后变成灰烬,风一吹全散了出去。
惊魂未定。他看着她还不曾说出一句话,她喷出两口鲜血,翻身仰躺在地面,全身乏力。她用手按住肚子,知道它并不曾消失,只要有一丁点没有根除,便可以在她腹内重新生长。她强忍住不哭泣,可是当他坐到她的身旁边,察看她的伤势,两行泪便不自觉的滑落而下。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安慰着,并且暗暗诧异自己为什么竟如此不忍心看见她的眼泪,之前也曾面对过痛哭失声的信,同样会心疼,但后者会让他想放低姿态去关心。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我是猎人中的耻辱,我已经变成了妖物,根本没有资格再做猎人……”
“别哭……”他抹去她的眼泪,两人的手不自觉的交握在一起。她破涕而笑,觉得关系如此微妙的转变真是神奇,还应该追究他是谁吗?小意?师祖,或者是……亲密的,可以信任的朋友。珍贵的朋友二字在她脑海中如电波似的盘旋,像烟丝里掺着薄荷的凉,面前的男子像勿忘草般湛蓝的迷人,他会否就是那个最初决定了猎手族比妖物有着更孤独命运的人。她还是有些舍不得松开手,自从男友死后,她不曾与任何人类有过肌肤接触,陪伴左右的只有车子、打火机、镇魂棺……每一件摸起来都是冰冷僵硬的物体。
他们静默着,在另一个地点,有两个人也同样。三个小时前,裘请了假,连哄带骗的把侬凌带到淘乐吧,中午时分根本不是开业的时间,店内空无一人,连招待也只是递上两杯柠檬冰水,便躲到衣物间打盹去了。裘玩起了飞镖,站在两米开外,却能精准到毫米的眼力,他已经竭力在掩饰,其实他可以站到更远来玩,其实这家店的真正主人也是他,不过何必说清楚呢,什么都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才有意思。侬凌坐在吧台前的高椅上抽烟,不时看着手表发楞。他们没有任何交流,直到裘用飞镖在苹果上雕出颗心型,一口咬掉后觉得无聊,走过来一手拍拍侬凌的肩膀,一手搅动着他的冰水,转眼已经把药粒放了进去,然后非常自然地递给他喝。
“想什么呢,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我了?”他调侃着,面上永远带着唇角微扬的笑容。
“或许吧……”侬凌若有似无的回答,随意的给个答案,只是应对,没有真正的感情。很快,他感觉到头晕与肢体的麻醉,他打量那杯水,杯中的橙色塑料棒闪动成两、三的叠影。“裘,这水……”
话音未落,他枕在臂上沉沉睡去。 两小时后,裘才疑心自己放的陀罗茄粉,剂量有些过。他始终不如父亲,做为一个巫医对植物的了解,也不像母亲,拂开流海后,用额上第三只眼可以看见未来的的幻像,他只是个凡人,什么也不会。他给自己倒了几杯威士忌,喝的既不过瘾也没有醉意,怀念起山区人自酿的土酒,不由得心痒。他用手机给侬凌拍了两张照,这标致的男人连睡态都万分的可人,又给自己拍了两张鬼脸照,想着死神怎么没个电话号码可以联系寄去,于是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半晌,拨通了侬凌家的录音电话。铃音大作,欢喜弄不清这声音从哪儿来的,每一都不同。
“我是侬凌,我现在不在家,听到提示音后请留言。”
“欢喜啊,吓坏了吧?”
谁!欢喜认得那个声音,她从椅子上站起,四环顾。
“找不着吧,往床头柜上看,粉蓝色的怪匣子。我就在里头讲话呢。”
欢喜才伸出手指,他却紧跟着说道:“你慢些毁掉它,毁了,侬凌可就回不来啦……”
她朝屋顶看去,疑心他正在哪儿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是不是觉得很神奇,欢喜,分不清科学与妖术的区别吧,不过你还停留在什么南人有言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乌七八糟的古代,怪不得你啊……”裘兴高采烈的说着,他知道一旦以侬凌作为要挟,欢喜便不敢轻举妄动,闲极无聊,适合瞎扯,他早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只知道用沉默来与死神抗衡,不过是在半真半假中玩游戏罢了,他终于醒悟,万事不可执着的法理,原来神与魔鬼之前都是共通的,没有弱点,敌人就没有杀手钳。“我说欢喜啊,我代侬凌请个假成吗?我们在淘乐吧玩呢,晚上我和人比赛飞镖,他不在我身旁,我可会紧张的……”
话只说到一半,电话却已经断了。欢喜的面前是一堆冒着青烟的融塑,裘则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惹恼了那个小魔刹。他想着如果他们争斗起来,不知道死神会让谁死,觉得越发有趣,他在沙发上躺下,将双臂枕在脑后,侧脸看了看侬凌,然后合上双眼,用口哨吹起了那首《一江水》的曲子。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和你……永隔一江水
[二十二味]
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寒鸦一对对
姑娘人人有伙伴,谁和我相偎
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