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事1931 下》by 尼罗
荣祥坐在病床上,怀里抱着死不瞑目的傅靖远。
他的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纱布。医生护士们都说他命大,子弹若再偏一点就要打到动脉血管;再正一点呢,就正中喉咙气管,都是了不得的地方。
小孟问医生:“那是伤到哪里了呢?”
主治医生年纪很大了,此刻仰起脖子,用食指比划着做示范:“子弹是从这里打进去-然后穿过飞出去。这也算是个贯通伤,伤到了声带。不过你不必太早的着急,因为等伤患恢复一段时间后,我们可以视具体伤情,尽可能的实施声带修复手术。按理来讲,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要病人接受正规的治疗的话。”
小孟点点头:“谢谢您。只是他现在神情恍惚,所以请您先不要向他透露伤情好吗?因为我也不能预料什么消息又会刺激到他。”
医生点头:“那个没有问题。但是还有一件事,就是虽然伤者是住在私人病房,但也绝对不可以抱着一具尸体进去的。大概的事情我还不是很了解,不过外面来了许多警局的人。我们这里是医院,需要保持良好安静的环境氛围。这个你们必须配合。”
小孟再点头:“是,我马上去办。”
医生指指外面:“请在这张单上签名,然后护士会带你去缴医药费。”
小孟拿起笔,对着单据下面的空白犹豫了许久,最终工工整整写下了三个字"孟寿亭"。
因为他觉得寿亭这两个字同荣祥的字是正好对应着的,好像一对兄弟一样。
填好后他捏着那张单子走了出去,因为上面写着一个他给自己临时捏造的名字,所以心跳的厉害,仿佛偷偷做了一件逾矩的事情似的。

办好一切手续,他便快步跑回荣祥的病房。
病房内的情景让他松了口气,荣祥已经放开了傅靖远,此刻他正两手捂着喉咙,好像要掐死自己一样;而表情困惑,又好像一个人要打喷嚏而又打不出来的样子。
“三爷你要干什么?“z
荣祥急得脸都红了,他一把抓住小孟,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做了一个口型:“疼。”
小孟放下心来。荣祥甫受伤时,心里有一股子毒火攻着,神志都迷了,自然也就觉不出了疼痛。到医院后,医生开始时以为子弹还留在脖子里,所以给他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剂准备手术。然而手术最后没有做,麻醉剂也没有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他是长期打过吗啡的人,之后又用了许多药物来戒针,体内抗药性很强。小孟知道这点,所以一边安抚他,一边抽身跑出去找来护士,又给他扎了针镇定剂。眼见着他迷蒙着歪倒在床上,小孟当机立断的把傅靖远拦腰抱起快步出房。
他想,如果那些警局来人喜欢这具沉重尸体的话,那就尽管拿走好了。
然而他想的很错。警察局副局长只带人跑来对着傅靖远的尸身鞠了一躬,连句话也没有说,便匆匆的带着人走掉了。仿佛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确定傅靖远的死亡是否属实似的。
小孟没有办法,只好把他送到了停尸房的冰柜里去。

荣祥做了一个梦。
是一个美梦。具体内容说不清了,只记得仿佛是要出发去哪里,大家都喜气洋洋的,行李摆在客厅里,汽车司机帮着仆人把皮箱往外面车里运。
后来忽然出现了傅靖远,笑嘻嘻的对他讲了什么,应该是很好笑的话,因为周遭的人一起大笑起来。他也是笑,直笑得忽然睁开了眼,看到上方陌生的雪白天板。
“三爷,您醒了?“小孟的脸放大在他眼前。
他摸索着想要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木然的不听使唤。
他再环视这间屋子,恐怖的感觉一点点的漫上来,简直要将他没顶,下意识的抓紧床单,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病人服。他忽然一哆嗦,从心里往外的寒冷。

“靖远呢?“他问。
然而,没有声音。
他急得大喊:“靖远呢?”
还是一片寂静,只有隐约一点嘶嘶的气流声。
他慌了,转身抓住小孟的袖子拼尽全力的喊叫起来,结果他马上感到了喉咙的一阵刺痛。苦楚让他抬手去揉自己的咽喉,然而他只刚轻轻的碰了一下,便觉出不对劲,放下手,他看到了手指上淡淡的一点血迹。
小孟这才出声:“三爷,医生说子弹伤到了您的声带,您现在说不出话了。至于傅先生,现在在停尸房。”
荣祥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便要开门出去。他到现在也不相信傅靖远会死-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只是个天真而愚蠢的好青年-谁会杀他呢
小孟并不拦他,只弯腰拎起拖鞋追了出去:“三爷先穿鞋。”

停尸房地医院后身,孤零零的一座高大平房。平日里面的活人只有一个独眼老头子,死人也不多,因为正常的人家都是停灵在家中,并没有把逝者放进这种类似冰箱的长盒子中保存的习惯。
房内温度很低,独眼管理人夏季也穿着身薄棉袍,且要两只手笼在袖口里取暖。他沉默而负责的用钩子拉出傅靖远所在的长抽屉。一股子冷气从里面喷出来,管理人冷淡道:“要看快看,冷气跑了要费电的。”
小孟见状,暗暗的给他塞了点钱,方将他打发走了。回头再看荣祥,只见他把手伸进长抽屉里,竟是又要把傅靖远拉出来的样子。
他连忙跑过去抓住荣祥的手腕阻止:“三爷,别,您再这样傅先生不得安生了。”
荣祥无声的哭起来。傅靖远大睁着眼睛躺在里面,脸上身上全是凝结的血块,看起来凄惨而可怕,和他平时的样子大不相同。
荣祥伸手去抚他的眼皮,然而他不肯闭眼,只直勾勾的向上看着。荣祥低下头,试图同他目光相对。
小孟把双手插进裤袋里,在旁边若有所思的观望着。傅靖远素日对他这样好,如今骤然被枪杀,他定然会觉得受到了极大打击,也许还要痛不欲生。不过啊小孟淡淡的想,至多两个月,一切也就过去了。要知道当年易参谋长被日本人炸死时,他也不过是绝了三天食而已。
最后,小孟实在冻得受不了,便想方设法的把荣祥给哄了回去。当晚荣祥发起烧来,医生过来看了看伤情,大吃一惊。
本来大家都觉得荣祥这个伤算是很侥幸,看着很险,其实没有大碍,只要像对待普通皮肉伤一样好好养着,便决计没有问题。谁知隔了半天再看,伤口出血发炎,本人也烧得浑身滚烫,竟成了个凶险的状况。只好连夜忙乱救治。
到了后半夜,情形总算安定下来,医生又向小孟和护工嘱咐了许多话,听者认真答应了,而后各自散去不提。
翌日天亮,护士过来给荣祥注射了营养针。荣祥大概是终于清醒过来了,开始关注自己的伤情。他试着发声,然而随即喉咙便痛得好像扎进了钢针一样。小孟站在窗边瞟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又过了几分钟,护工送了热水进来。小孟这才走过来拧了毛巾给荣祥擦了脸和手,又问:“三爷要去洗手间吗?”
荣祥皱着眉摇摇头,然后做了个写字的姿势。
“三爷要纸笔?”
荣祥点点头。
小孟跑到外面买了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和一个薄薄的笔记本。他把钢笔吸好墨水,将笔记本的扉页翻开折到后面,然后一起递给荣祥:“三爷您有什么吩咐?”
荣祥在本子上刷刷写了一行字,然后递给小孟。
小孟看了看,上面写着"我什么时候能说话?”
“您的声带受伤了。至于什么时候能说话,医生说要看您伤势的愈合情况。”
荣祥抬头看着小孟,脸上渐渐笼罩上一层恐慌。他抢过本子继续写:“我会变成哑巴?”
小孟一如既往的情绪镇定:“三爷放宽心,也可能不会的,还是好好养伤吧。”

荣祥用袖子擦了头上的冷汗,他本来疼痛而哀伤,现在又听到了这样可怕的消息,这让他恨不能双眼一翻晕过去。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从昨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一个漫长而离奇的噩梦。靖远被人枪杀了,这多么可怕而荒谬。
是谁下的手呢?
周围当时并没有人,想必是有狙击手躲在周围的楼房中。他大哥那些老部下没有理由下手的,只能是那个什么崔主席!
正在他苦苦思索之时,忽然房门被"咣"的一声踢开了。
窗边的小孟,倒热水的年轻女护工,还有愁眉苦脸的荣祥一起向门口望过去。只见一个长衫男子横眉怒目的立于门口。
“荣祥!“他一面往里进一面咬牙点头:“好啊,我总算又见着你了!”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颜光琳的三哥颜秩甫。
荣祥大吃一惊,求援似的回头对小孟做了个手势,小孟先遣走了不知所措的护工,然后走上前道:“颜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我们三爷正在静养,所以”
颜秩甫不屑于同个小跟班嗦,径自走到床前瞪着荣祥道:“妹夫,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
荣祥不安的看着他,又扭头看看小孟。
颜秩甫见他不答,心中更怒,便继续说道:“怎么,你不会是不认识我了吧?不过这也很有可能,你对光琳尚且那般薄情寡义,更何况我这个娘家哥哥了。靖远当初让我不要找你,没想到你竟是一直躲在西安的。”
荣祥想所谓痛打落水狗,说的就是自己现在这个境况吧。
颜秩甫对他一直憋了满胸膛的恶气,但他的来意并非仅此而已:“我知道靖远没了,而且是同你在一起时被枪杀的-我真怀疑那该吃子弹的应该是你!现在我也不同你算旧账,我要去看看靖远,他现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管事的人,我这就带人把他接走,安葬发送,都由我们颜家负责!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伤,但我希望你尽快滚出西安!光琳已经死了,我没有什么可怕你的了!你这无情无义的败类!”
颜秩甫愈说愈气,最后几乎是怒吼起来。医生护士堵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观望着,知道骂人的那个是名士之子,不敢贸然进来劝解。
荣祥先是挨骂,因为确是自己理屈,所以只是又气又愧。待听到他要将傅靖远的尸身拉走,不禁怒不可遏的起身下地,抬手就想把颜秩甫推出病房,不过他的力气有限,不但没能推动分毫,反而被颜秩甫回推得摔倒在地。
外面一个医生惊叫起来:“孟先生,小心他的伤!”
小孟应声去扶他起来,他扶着荣祥的胳膊,透过薄薄的棉布,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荣祥的颤抖。
荣祥快要气疯了。他当年被顾文谦踩在脚底下时也没有这样愤怒过。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伤,冲动的就想同颜秩甫对喊起来。然而他马上就闭上了嘴,并且喉咙那里痛得他红了眼圈。
小孟走到颜秩甫面前,轻声道:“颜先生,三爷也受了枪伤,以后连话都不知道能不能说了。您有事也请过几天再来吧。”
颜秩甫看了小孟一眼,感觉很陌生。不过他方才喊叫了一阵,心里的火气发散出一些,现在心情倒稍微平和了一点:“我要把靖远带走,以后也不会来了。”
小孟点头,带着颜秩甫便向外走,同时又向门口的医生做了个眼色。
荣祥在后面想跟上阻拦,然而医生护士们一拥而上把他按到了床上。他拼命挣扎着,咽喉的纱布洇出了血迹。
医生着急了,吩咐护士:“快,给他注射镇定剂!”
护士也着慌,药瓶叮叮当当嗑着钢质托盘,针尖刺入皮肤,床上那伤者挣扎的好像一条旱地上的鱼。

荣祥再一梦见了傅靖远。
这的梦有一种真实而潮湿的感觉。他看见傅靖远穿着一件半袖白衬衫,手里捏着顶草帽急匆匆的从外面走过来。
“靖远"他扑上去抓住对方的一条手臂:“你还活着”

傅靖远用空着的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笑得好像一只猫一样:“你胡说什么呢?外面好热,我的衣服都被汗湿,贴在身上难受死了。”
他惶恐而激动的盯着傅靖远的脸:“那一定是我做梦了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被人打了一枪。”
傅靖远笑嘻嘻的点头:“哈这回知道了吧?这世上属我对你最好,你是离不开我的。”
他喜极而泣:“是是是,我知道了。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好,我只是不说我放不下面子。”
傅靖远挥着草帽扇了几下:“其实我也知道你的心你这人就会同我使性子。不说了,进屋换衣裳去!”
说着,傅靖远径自向前走去,荣祥转身刚欲跟上,却见傅靖远背后一片鲜血淋漓,湿透了整片后背。
他立时毛骨悚然,发出一声惨叫。

“三爷,您怎么了?”
荣祥大汗淋漓的坐在床上,眼前是一片暗夜朦胧。
籍着窗外的淡淡月光,他看见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孟。
他恍惚的抬起手放在小孟肩膀上,做了一个口型:“靖远。”
“傅先生的遗体已经被颜先生运走了。”
荣祥看着小孟的眼睛,很清澈,好像一潭没有温度的浅水。
“三爷还是节哀顺便吧。您现在受伤,其实没有办法把傅先生好好安葬。另外如果傅先生在天有灵,见到您这个样子,走的也不会安宁。”
小孟难得向荣祥提出这样有条有理的建议。不过荣祥心此刻乱如麻,想到以后,更是觉得一片愁云惨淡。他缓缓的把满是冷汗的额头抵在小孟肩上。
“我真是个倒霉鬼。“他想。
“自从易仲铭死后,我就眼看着一步步的向下败。本以为这可以同傅靖远远走高飞,过点安生日子,谁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如果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生活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委实难以预料。”
他忽然想起了家里的一个远亲,当年也曾是有着万顷良田的大地主,后来家败完了,竟然跑到外县沦为乞丐。
“我不会也要变成那个样子吧?”
他恐慌起来:
“我受不了那个。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宁可早早死了。”
他握住小孟的手腕。每天那点营养针所提供的有限能量,在他的哭泣和思索中已然耗掉大半。所以他的力气小的可怜,好像一只常年挨饿的猫一样虚弱。

第 3 章
傅靖远下葬那天,荣祥被医生告知他可以吃些流食,但绝对不要说话,因为他的伤口一直愈合的很糟糕。
小孟端着一碗温牛奶,用汤匙舀着喂他,他费力吞咽着,听到小孟提起傅靖远的葬礼。他立刻摇摇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真心对我的人,娘,易仲铭,靖远,或许还要加上光琳,都死了。“他哀伤的想,“而我,还有很长久的岁月要活。以后我便一个人过下去算了,反正是命犯孤星,谁和我相好,都会倒霉的。”
小孟收起汤匙和碗,出去送给护工清洗,荣祥抬眼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闷闷的想:“他倒一直都活的很平安以后要对他好一点,他要是也死了,我就真变成孤家寡人、彻底完蛋了。”
小孟关上门,回身又把窗帘拉好。然后走到荣祥床边轻轻的问:“三爷,您是睡觉还是听留声机还是听我念书?”

荣祥仰卧在床上,眼睛水汪汪的望着天板,仿佛是要流泪似的,然而终于没有流,而是从枕头边拿起一本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递给小孟。
小孟翻到折角那一页,怕吓着人似的轻声道:“三爷,上念到第九回,是‘古庙逢凶众孝廉惨遭毒手 石牢逃命憨公子夜雨越东墙’, 话说贵州贵阳县,有一家书香人家姓周,世代单传,耕读传家。惟独到了未一代,弟兄九个”
他正语调平淡的念着,忽见荣祥伸过手来盖住了书页。那手背的皮肤白的透明,皮下细小的青紫血管清晰可见。
小孟抬头望着他。
荣祥挣扎着坐起来,从枕头下翻出本子和钢笔,他用嘴咬着笔帽,旋下笔杆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然后对这小孟一点头。
小孟拿过本子看了看,上面的字是"我要离开西安。”
“三爷,您要去哪里?”
荣祥又写:“上海”。
小孟望着荣祥:“上海?”
荣祥加字:“等我能够出院便尽快走,想办法把宝宝带上。”
小孟知道他想去上海的原因。他并不赞同这个提议,因为他和荣祥都是在满洲长大的,比较习惯北边的生活。不过既然荣祥想去继续他和傅靖远未完成的约定,他也决计不会阻拦。反正他在哪里都能活的他实在是有这个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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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年2月,上海。
这片离衡山路很近的住宅区,仿佛特别的受外来阔佬们的青睐。
荣祥所住的这套宅子都不大,小房间小院子小园,一切都是精巧而齐备的。初来时小孟只打算租下它先住个一年。然而房主新近生意破产,想要搬回内地养老,小孟趁此机会大压其价,竟也买了下来。
这一片地方上的房子都是新建起来的,所以尽管面积大小不同,规格样式却都有些相近,一色的二三层洋楼,窗上镶嵌着彩色玻璃,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洋气。里面也通通都按照时新样子装潢的,壁炉被淘汰掉了,采用水汀取暖,煮饭烧菜则是用煤气。
房子虽然不错,可是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小孟忙碌了一周,总算把需用的家具大部买了回来。又雇了个北边来的厨子,两个做粗活的老妈子。另有一个保姆,专门照顾宝宝。他知道今非昔比,手中的钱是用一个少一个,所以盘算的异常精明,一分冤枉钱也不肯。
他这边要安置新居,同时又要侍候荣祥,夜里还要殚精竭虑的算账。如此忙了两周,尽管他是从小就被荣祥欺负使唤惯的,还是劳累的有些受不得。但他表面上并不显露出来,依旧每天面无表情的跑里跑外,又过了一周,把房后的园和前边的院子也收拾出来了。他总算可以稍微的歇息一会儿。
同他相比,荣祥的生活却堪称百无聊赖。在西安,他的声带接受了一个修复手术,因为之前伤口愈合的很不好,反复的感染发炎,导致最终手术效果也不尽如人意。他倒是没有变成哑巴,可是略微多说几句话就要喉咙痛,大喊大叫也会导致失声。幸好他在医院哑了许久,似乎已经习惯无言的生活,如今即便能说也不大肯说了。
他终日就在家中到走走坐坐,初来时因为觉得新鲜,还有些趣味。后来熟悉了,便每天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比如现在,他正双手插兜站在院中,观看邻居家的孩子打架。

荣祥左边的邻居,是个前清遗老的大家族,据说老太爷做过道台的,忠臣孝子,至今还留着辫子。家里太太姨娘无数,光儿子就有二十多个,子又娶妻,子又生子,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把家里掏了个精穷。然而鸦片烟还是不能断的,排场也依旧要强撑起来。周末时五姨太太带着得意的孙男弟女去看电影吃西餐,把三辆汽车坐的满满登登,喇叭揿的震天响。
遗老家同荣祥家只隔了一条汽车道。围墙又都是雕铁栅栏,所以相互有什么动作,都看的清清楚楚。此时他家那几个泥猴似的孙少爷们正在水泥地上打架抢水果糖吃。忽然一个穿着天青旗袍的少妇踩着高跟鞋走出来了,扯过一个孩子护在身后,然后转身对着楼房大门唧唧呱呱的叫起来,用的是上海话,荣祥虽然听不懂,不过可以猜出她是在骂人。随后楼里又冲出一个烫发的洋装女子回骂过去,用的却是官话。

这时小孟开车从外面回来了。他把车停好后,从车内搬了盆不知种类的绿色植物出来放到地上。然后走到荣祥身边道:“三爷。”
荣祥点点头,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孟仿佛懂得读心术似的回答:“我下午不出门。剩下的钱一半换成美元存在旗银行了。”
荣祥这回没再反应,专心致志的看邻居吵架。
这时奶妈子抱着宝宝从楼内溜达出来。一边悠一边口里低低的哼歌儿,走到院内靠边的一棵树下站住,也好奇的观望着邻家的战情。
荣祥听见奶妈带孩子出来了,便暂时放下了观望,转身对那孩子拍拍手,满面微笑的走过去。奶妈知道他这是要抱抱孩子,便小心翼翼的将宝宝送到他的臂弯里。他颠了颠这么个肉球似的小东西,本意是想逗他开心,可惜那孩子让他头低脚高的抱着,又被晃来晃去,早吓的哭嚎起来。荣祥吓得赶忙把他送回给奶妈。

奶妈又开始一面哼歌一面哄他,眼见着哄不住,只好回房,用奶水堵上这孩子的嘴。
而等荣祥再回去准备继续观战时,发现院中那几个对骂的女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方才打的不可开交的几个孙少爷,凑在一起玩玻璃弹球。
“三爷回房吧,该吃午饭了。“小孟的声音在他身后飘忽传来。
他依言向楼内走去。
餐厅的光线很好,只是有些空荡。地中央摆了张中等型号的餐桌,上面铺了白地碎的桌布。周围是四把椅子,样式很精致,材料却一般。大窗子上挂了淡黄色的曳地窗帘。窗子旁立了一盆高大的凤尾竹,枝叶先是疯长的乱七八糟,被小孟修剪了一番,从左边动手,先还没有经验,所以剪的整齐到光秃的地步,右边便好的多了。
荣祥踱到桌前坐下,桌上正中摆了一盆火腿青菜汤,旁边围了几盘炒菜。小孟把带回来的那盆植物放好后,洗净手便过来给他盛饭盛汤。然后便站在他身后随时等着干点什么。
荣祥指了下旁边的椅子。
小孟弯腰问:“三爷什么事?”
荣祥像蚊子哼似的咕哝了一句:“一起吃。”
小孟知道他是觉得有些寂寞了,想要自己陪着-去年自己还陪他睡过觉,结果半夜被傅靖远给拖了出去。
他犹豫了一瞬,随即去盛了碗饭,拿着筷子坐到荣祥旁边,闷不作声的吃了起来。
一时吃毕了,他看荣祥怏怏的对着窗子发呆,神情姿态都让人觉得怪可怜的,便试探问道:“三爷下午要出门走走吗?”
荣祥想也不想,直接摆手回绝。
“晚上想去玩玩吗?”
荣祥又回绝。
他原来爱玩,因为他那时有权有势,一掷千金加上年轻英俊,到了哪儿的欢场都出尽风头。现在如此落魄,索性大隐隐于市,老实在家里吃口闲饭就是了。况且近两年历尽风波,生生死死的遭了这么几场罪,虽说没到勘破世情的地步,可是心境也沧桑许多。
所以尽管他才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然而已经准备养老,再无他念了。
“宝宝要是没睡觉的话,让奶妈抱过来我看看。“他忽然吩咐。
小孟答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剩下荣祥一个人,也懒洋洋的站起来,径自回去卧室了。

奶妈子小珍跟着小孟进了餐厅,见里面没人,便又上楼去找荣祥。二人并排走着,那奶妈子就是原先西安的那个,因为没有正经男人,生了个私孩子送了人,老家也容不得她,她无可去,索性随着宝宝一同来了上海。她觉得自己这个活儿实在不错,月钱不少,又没有层层的大小主子来欺侮,她之前的所谓丑事,也无人知晓。所以每天过的心满意足,和宝宝一起养的都白白胖胖。
她在这家里,顶害怕的就是小孟。她总觉得这人有点邪门,像个死了多年的鬼似的,无声无息到出现,脸上也没个喜怒哀乐。最要命的是他洞察一切,而且是个百事通,这就让人很觉得压迫了。
她低头看着抱在怀里正在吮指头的宝宝,心想这种男人不晓得以后会娶到什么样的老婆。
忽然小孟边走边抬手轻轻的把宝宝的小手格开:“别让他吸手指,以后影响嘴型。”
小珍让他给吓了一跳:“噢知道了孟先生。”
“叫我小孟就好。”
“噢。”

二人走进卧室后,小珍把襁褓解开,让宝宝在床上爬。荣祥侧身躺在一边,拿了个小玩具撩的那孩子咯咯笑。过一会儿又仰卧着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宝宝一直爬到他的胸口,然后伸手去抓他的下巴。荣祥笑着仰头去躲,露出咽喉上方几乎对称的两点小小圆疤,色呈粉红,平时倒瞧不大见。
他们父子俩玩的热闹,小珍坐在一边微笑着观望。小孟站在门边,也觉得一切很好简直堪称理想生活。

如此过了一个月,家中一点一点添置布设的愈发齐全美观。天气也暖和许多,荣祥每天拖着把椅子坐在院中,不是逗孩子,就是望天发呆。万事都由小孟打点操劳,他倒是身娇肉贵的养了起来,且比先前还胖了些,一张脸白里透红的,远不是初来时那副苍白虚弱的病夫模样了。
身体健康了,精神却并没有因此而振奋起来。他简直好像转了性似的,脾气也不发了;架子也不摆了,成了位沉默寡言的好好先生。
这天他又站在院中的老树下临风而立,百无聊赖的望着左邻遗老家的动静。遗老家的阔大院子里晒了许多辣椒和干菜,这让荣祥感到很困惑,因为春天要到了,这并不是储存蔬菜的季节。
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把皮球踢进了辣椒堆里,他过去拿了球,然后揉揉眼睛又去踢,踢了一脚,忽然就捂着眼睛嚎哭起来。一个摆干菜的老妈子站起来扯过那孩子,一路咕哝着往楼中领去。
这时一辆汽车开进院中,从车上下来一名极美的少妇,生的身材窈窕,粉面桃腮,细眉入鬓,唇如红樱。身上穿了件淡橙色的稀纺旗袍,外面松松的围了条开司米披肩。头发是剪短烫出波浪,耳朵后面掖着一朵撒了银粉的粉色纱制假。荣祥相与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因他自己相貌漂亮,所以要好的也都是美女,然而像这样既摩登又有韵味的女人却是不曾见过,便忍不住好奇的盯着看。
那女子许是怕弄脏了脚上的高跟白皮鞋,所以小心翼翼的绕着那一大片干菜走,偶然偏了头,发现隔街的院子里有男人瞧她,竟不躲闪,反而抬起头一眼瞪了回去,眼风甚是凌厉。
荣祥笑着把头转过去,心想不让看就不看,漂亮女人的脾气素来都是不小的。谁知刚扭过头,就看见大门外的马路上走来一个外国叫子,穿的不知是什么,就像破破烂烂的一堆布条挂在身上。蓬头垢面的看不出相貌和年龄。只见他走到路边弯腰捡起了个烟头叼到嘴里,又从身上拿出火柴点上,然后便坐在马路边吸一口,悠悠的吐出一个烟圈儿来。
荣祥望着他那乱蓬蓬的大丛胡须,心想亏得他还能从胡子中准确无误的找到嘴。又想看完美人再看这野人似的叫子,反差之大还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那叫子也知道院子有人看他,所以吸了三口烧到手后,便把烟头扔掉,走过街隔着铁栅栏问道:“先生,可以给我点东西吃吗?谢谢您。“是一口走腔变调的中国话。
荣祥回身指使老妈子去厨房拿了只大面包,然后自己拿着面包走过去,从栅栏上方递给那叫子。叫子欢天喜地的接过面包:“谢谢您,先生您真是好心,愿上帝保佑您。”
荣祥犹豫了一下,又从裤袋里掏出盒烟递了过去-他是不抽烟的,不过偶尔会拿出一根嗅来嗅去。
那叫子见了烟,眼睛似乎都亮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然后他果然就没有再感谢下去,拿着烟和面包便跑掉了。
荣祥一愣,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戏弄了。

他没想到,第二天那叫子又来了。
这回是他和小孟一起站在门口,小孟搬了一盆金橘树回来,荣祥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东西,所以看得很狐疑:“这也能结出橘子来?”
小孟点头:“以后会结的,不过果实很小。”
这时一个奇怪口音响起来:“先生,下午好。”
荣祥和小孟一起扭头看过去,只见院子外面站着个叫子,脸让胡子头发遮了大半,一双蓝眼睛倒是笑意盈盈。
“先生,可不可以给我点吃的?”
荣祥叹了口气,对小孟道:“去给他拿点吃的。”
小孟端着金橘树快步走进楼内,一会儿拿着个纸包出来,一言不发的直接递给叫子。叫子当即打开看了看,这是冷了的包子。
“谢谢您先生,您这么好心,上帝一定会保佑您的-请问还可以给我点烟吗?”
荣祥看他要的理直气壮,不禁又好笑又皱眉,他摸了摸口袋,然后耸耸肩膀:“今天没有了。”
“那可以给我点钱吗?我自己去买好了!“叫子大概是看准了院内二人不会对他翻脸,所以得寸进尺起来。
小孟有点不高兴,这叫子不像个叫子,倒像个济公。不过他脸上没有流露出来,因为荣祥对他点了下头。他掏出一块钱递给那济公。
济公很欢喜:“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然后又跑了。

小孟见他走了,便状似无意的点评一句:“这要饭的真怪。”

荣祥轻声答了一句:“挺有意思。”
小孟心里生出一句话来,觉得要是说了,显然不合规矩;可要是不说的话,又忍不住。
他背过一只手扯着西装后襟,终于还是开了口:“三爷,对于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您以后还是少搭理为好。”
说完,他预备着荣祥发飚。
然而荣祥却只满面怅然的望着远方,语气虚弱的答道:“我原来热闹惯了,现在的确是有点寂寞,你又不陪着我-你天天搬这些草家具干什么?统共没有几个人,还不够用吗。”
他难得同小孟正经说点有内容的话,可这番话说的不伦不类,间于诉苦、抱怨、撒娇、质问和指责之间。
小孟早已习惯他这种表达方式,所以低头正色答道:“是。明天我不出门了。”
荣祥嗯了一声,神情忧郁的向楼内走,进门后看见那盆金橘树,突发奇想的又补上一句:“要吃橘子去买好了。这么小的一棵树,就算结满了也不够我一个人一顿吃的。”
“是,知道了。”

第 35 章
接下来的几天,小孟果然守在家中陪着荣祥。
他越看荣祥越觉得可怜。先前那样的一个人,现在好像是被拔了刺的刺猬,软绵绵的缩成一团。倒不很唉声叹气或愁眉苦脸,但一张脸总是沉着,眼睛望着地面,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两小块浅淡阴影,像受了大委屈而又无伸冤的孩子。
“三爷,外面晴天,出去走走吗?”
荣祥摇头:“我不出门。”
“那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把宝宝也抱出来吧。”

荣祥站在阳光下,小珍抱着孩子在他面前,跟他讲宝宝现在有多能吃。
“现在就比别的小孩子胖大呢!“小珍说。
荣祥凑过去在宝宝的脸上梆的亲了一口,宝宝一歪头,抬手照他的脸就是一巴掌,力气当然是没有,可也打的很响亮。小珍是不怕荣祥的,所以率先笑出声来:“宝宝!怎么打爸爸呢?”
荣祥被打到了眼睛,赶忙退后一步揉了揉,眼泪都流了出来。小孟把手帕递给他:“三爷没事吧?”
荣祥擦了泪,也是笑:“不孝子,他妈的儿子打老子!”
在厨房门口摘青菜的老妈子们见了也觉着可乐。小孟在他身后,脑海中却浮现出两个字:“报应”。
宝宝呀呀的伸手抱住小珍的脖子,不肯去看别人。小珍一边轻轻的颠着他,一边对荣祥道:“三爷,宝宝又要睡觉啦!白天爱睡觉,晚上就闹着要人抱着玩。”
荣祥点头:“辛苦你了。”
小珍一笑,抱孩子走了。荣祥又擦了擦眼睛,捏着手帕走到院子大门,隔着栏杆向外望。暴烈刺目的阳光当头直射,他那笔直如标枪的背影都有些模糊。
小孟跟了上去:“三爷,这儿太晒了。”
荣祥抬手抓住栏杆,把身子向前靠去:“我其实是不喜欢晒太阳的。”
“是。”

他把额角抵在一根栏杆上,缓缓的转过头望着小孟:“靖远却喜欢。他说他在外国念书时,每到夏天就会和朋友们去海滩上专门把自己晒黑。他可以晒成古铜色,可是白人同学大多晒得通红,好像煮熟的虾一样。”
他叹了口气,声音隐约沙哑起来:“你说他现在在哪儿呢?天堂地狱?还是转世投胎了?真是原来日本人、中国人都有要杀我的,可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他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他倒是一了百了,我呢?”
小孟听了他这段怨妇似的独白,感觉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谁知荣祥喃喃的又继续:“我猜我这是遭报应呢可我也是没有办法那时不该动老头子的,反正他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对二哥一家也不该下手,还有后来算了,做都做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
小孟摇摇头:“三爷,这不像您说的话。”
荣祥低下头:“幸好你还活着。否则我也只好去自杀了。”
小孟舔了舔嘴唇,没说话。因为他发现荣祥的注意力刚刚被从左邻家走出来的一对女学生吸引住了。
两个女学生都穿着阴丹士林的上衣,黑裙子,下面是长筒袜子配黑皮鞋。一个个子高点,短头发烫过了,荣祥仔细看了下,竟是前两天看到的那个美女,如今洗净铅华,姿色大减。旁边一个是打两条大辫子,相貌也称中上。只见两人走到街边一棵树下,也不管路人经过,那个烫发女孩子便气哼哼道:“你又来找我干吗?”
大辫子皱眉道:“陶凤华,你前些天去相亲了?”
“是又怎么样?”
大辫子很受伤:“你怎么能这样?你说过你只爱我的!”
陶凤华针锋相对道:“我是说过,不过你爱的是别人!”
“哪有”
“李静芝你还要骗人!大家都知道是音乐老师密斯赵,你还送她许多礼物呢!我是绝不会再同你好了,一想到去学校会见到你,我就连书都不想再念下去了!“说完,陶凤华扭头便走,李静芝迟疑一下,赶忙跟了上去。
荣祥这个热闹瞧的新奇,回头问小孟:“现在的女学生都玩这个了?”
“啊不清楚。”
荣祥晒得发昏,转身一边回屋一边自语道:“有意思。”
小孟一路跟他进了卧房,帮他脱了上衣和皮鞋。他似乎是累了,上身趴在床上翻一张报纸,从腰部却扭成侧卧的姿势,两条腿长长的拖在地上,黑色长裤被绷紧了,正好贴身勾勒出臀部的线条。小孟看了他一眼,忽然很想在他屁股上拍一巴掌。
在他眼中,荣祥穿着衣服似乎比裸体更要好看一些。他从小伺候荣祥洗澡,哪里没见过摸过,早已觉得无奇而穿了衣服就不同了。可要说怎么个不同法,他也描述不清楚。
荣祥当着小孟是一点忌讳也没有的。他满不在乎的又换了几个姿势,把身体扭的仿佛麻一般,终于看完了报纸上的影星新闻。扔开报纸,他恢复原形,在床上摆了一个大字。
小孟把报纸捡起来叠起放到桌上,然后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道:“三爷,您想在院子里养条狗吗?”
荣祥闭着眼睛:“嗯?”
“前几天我出门时,碰见陶家一个小丫头,她说她家的狗下崽儿了,问我要不要一只。”
“叭儿狗?”
“狼狗。”
“那要一只看家。”
“是。“y
荣祥收回胳膊,向旁边缩了缩:“陪我躺会儿。”
小孟狠狠咬了下嘴唇,脱了上衣搭在椅背上,然后轻轻的上床躺了下去。
荣祥的呼吸渐渐长起来,想是睡着了。小孟翻过身望着他的侧影,额头、鼻梁、嘴唇、下巴,一切都漂亮。漂亮而愚蠢的人大多幸福,荣祥现在显然算不得幸福,因为他既没有聪明到看的开,也没有愚蠢到看不见。

荣祥一直睡到晚饭时才醒过来,他并没有胃口吃东西,小孟端了碗兑了蜂蜜的稀粥喂他,他也只很勉强的吃了一口。然后又萎靡的起身,慢腾腾的踱来踱去。
“三爷,您出去走走吧-坐车去兜兜风也好。”
荣祥实在闲得发慌,竟然答应了。

他坐在车里,隔着车窗可以看到外面慢慢流过的华景象。
“如果我早两年来上海,一定高兴死了。“他想:“热闹漂亮的地方这么多,只从外面看着就让人很开心。”
这些想法让他在短暂的兴奋后又落入沮丧之中。这时小孟把车停在路边,回头道:“三爷,我去街对面买份晚报。”
荣祥正了正头上的一顶黑色礼帽:“你去吧。”
说完,他自己也打开车门,下车站在路边,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插在裤兜里东张西望。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迟疑而熟悉的:
“请问您是”
荣祥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过去,更是大吃一惊:“航森?”
只见这来人打扮的西装笔挺油头粉面,不是他在奉天的酒肉之交赵航森又是哪个?
赵航森满脸惊喜,采用西式礼节,一把抱住荣祥用力搂了搂,随即豪迈大笑道:“哈哈!我先见你时,以为自己眼,又怕认错人尴尬,所以在那边上下瞧了好几眼,才想试着过来问问。啊哈哈哈!小祥咱们几年没见了?你风采依旧呀!”
荣祥见他嗓门这么大,不禁有些别扭,又不好拂他的高兴,只好也笑笑:“哪里哪里。不过你可真还是老样子,兴致这么好。”
这时小孟捏了份报纸走了回来,见了赵航森,他也是一愣,不过马上招呼了一句:“赵先生您好,好久不见了。”
赵航森放开荣祥转向小孟:“这是小孟嘛-还是你年轻啊,好像过了十八就再没变模样!”
小孟听了这话,和荣祥一样也觉得有些别扭,可也没法多说什么,喏喏的应了一声,他向后退到一边。
“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赵航森拉着荣祥的胳膊:“小祥你不要走,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我请你去百乐门!我没有开车,坐你的车了!”
荣祥微笑着让他上了车,虽然心里不大情愿,
在车上,赵航森一面指挥小孟路线,一面同荣祥大谈分别后的种种情形。
“家里老爷子没了,就分家嘛。别人看着赵家好像多威风,其实瞒着老爷子,内里早就都亏空的差不多了。分来分去,大哥和三哥还打了官司,最后每人也没分到几个钱,至于庄子土地,那边土匪闹得那样厉害,哪儿还收得上租来?我索性把地和房子也卖了,来了上海,现在住在我二姐家。”
荣祥笑眯眯的望着他:“你那些太太呢?总得有个二十来口子吧?也一起都带过来了?”
赵航森压低声音:“那哪儿可能呢!虽说是我二姐管家,可也不能让我带那么多人去住。我就只带了老五,老五给我生了个儿子,不能不带着她。而且她念过书,还算知书达理,我想着就把她扶正算了。”
荣祥摸摸下巴:“哟,当爹了啊。那你剩下那些女人,都扔在奉天了?”
“我可没那么不讲人道,我给了她们些钱,讲明让她们自找出路,我是不能再回奉天的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去年。哎-小孟,从梵皇渡路转角拐过去就是了-对,这儿没有停车场,你找条小街停下就好。”
小孟把车停到一街口,然后扭头对荣祥道:“三爷,我在车里等您。”
荣祥倒有点离不开他,很犹豫的答应一声,同赵航森下了车。

这百乐门虽然刚建了两年多,但已经是名气极大。霓虹灯托的招牌熠熠生辉,门口满是做生意的小贩,一对对红男绿女互挽着出入,倒的确是一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
赵航森带着荣祥上了二楼舞厅,找了僻静位子坐下。梳着小分头的侍应生过来招呼,荣祥吸了口气,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了。
赵航森把椅子拉的离荣祥近了点:“小祥,你自从离了奉天后,我就只能偶尔在报纸上看到你的音讯了。到了上海后,就更没了你的消息,你这几年过的怎样?”
荣祥低头苦笑:“我么先头跟日本人打仗,把在奉天的家业都给打没了。后来去了西安不瞒你说,我混来混去,是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一败涂地,只好远远的跑来这里,就算是做寓公、养老吧!”
“没成家?”
“有过一个太太,不过已经过世了。给我留下一个孩子。”
“那你现在就只一个人?”
荣祥点点头。
赵航森叹气:“我看做寓公也很好,有几个钱就行。只是一个人有什么意思,闷也闷死了。”
荣祥被他说中心事,不自在的换了个姿势道:“我也习惯了。”
这时前方舞台上换上一名穿着粉纱裙的歌女,合着伴奏唱了首英文歌,节奏欢快,一曲完毕,引来一片掌声。赵航森来了精神,把侍应生招过来耳语几句,然后转头对荣祥笑道:“唱的好听吧?她叫小香兰,和我还算有点交情。”
荣祥向后靠了靠,他方才同赵航森说了一路的话,现在有些喉咙痛。
小香兰在台上又唱了一曲《茉莉》,方下台卸装,走来赵航森身边略带扭捏的坐下。赵航森拉了她的手道:“想你一天了这是我朋友,姓荣,也是当年一起在奉天的,好容易今天碰见了。”
小香兰未语先笑,向荣祥微微一点头,清清脆脆的道:“荣先生,幸会。您叫我香兰便好。”
荣祥对待女人,素来都是条件反射似的讲礼貌,不过值此非常时期,实在有点打不起精神,只能勉强敷衍道:“香兰小姐,幸会。”
赵航森见了小香兰,两个眼睛就仿佛黏在她身上了似的,缠缠绵绵的低声说个不休,惹的小香兰抿嘴直笑。正是情浓之际,忽然一个侍应生走过来弯腰道:“小香兰小姐,那边苏先生让你过去坐呢。”
小香兰愣了一下:“什么苏先生啊?”
侍应生压低了声音:“就是苏半瑶。”
小香兰立刻显得有些着慌,望着赵航森急道:“怎么办啊?”
赵航森显然不明就里:“不用去!什么酥啊糖的,别管他!”
小香兰轻轻推他一把:“不行姓苏的是不能惹的,我还是去吧!”
赵航森却来了脾气,转头对那侍应生道:“告诉那个什么姓苏的,她现在在我这儿呢!让他找别人吧!”
侍应生嗫嚅着不肯动,赵航森刚要发火,一只手却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啊哟,这不是闵局长的小舅子么?”
赵航森回头,瞪着这位一身黑绸裤褂的高大男子:“你谁啊?”
小香兰怯生生的站起来:“苏先生好。”

荣祥没想到自己到上海后第一出来逛逛,就会碰到这样的奇遇。
真是人要倒霉,喝凉水都要塞牙的。
赵航森大概是在他那二姐夫的庇护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姓苏的显然是个大流氓,身后带了许多喽罗。而赵航森就偏是不肯妥协,甚至还同对方吵了起来。荣祥坐着没动,心想几年不见,赵航森还是这么蠢。
眼见着他又要发作少爷脾气,荣祥怕闹大发了自己要受他牵连,忍不住扯了他一把,低声劝道:“算了,走吧。”

他本来坐在暗,众人光顾着对峙,还没有注意到他。他这回一出声,赵航森和苏半瑶的目光一齐转向他,定定的看了三秒钟后,苏半瑶收回目光,开始发飚。
“看来赵先生是不肯给我苏某人这个面子了,好,那也就别怪我不给闵局长面子。“说完,他回身做了个手势,舞厅另一角的几桌人立刻起身向这边涌来。
舞厅中顿时乱了,台上的节目被停止,歌女也跑去后台躲起来。荣祥暗暗叫苦,然而环顾四周,决定还是坐着比较安全一些。
赵航森这时才知道害怕,然而为时已晚,他被几个人一拥而上按在地上,乒乒乓乓的痛揍起来。小香兰哭着要去拉他,反被人推的一跤坐在地上。
荣祥很为难的望着挨打的赵航森。不想苏半瑶悠然坐到赵航森方才的位子上,对荣祥说道:“你坐的可是够稳当啊!”
荣祥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讽刺自己不讲义气,眼看着朋友挨揍。但他与赵航森的交情也就仅此而已,所以毫不在意,只点了点头。
苏半瑶用手摩了摩剃得光溜溜的下巴:“你是谁家的公子啊?”
荣祥打心眼里是看不起这种市井流氓的,但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只好含糊答道:“刚来上海。”
谁知苏半瑶不依不饶:“哦?贵姓啊?”
“荣。”
“荣什么?”
荣祥皱眉看着这个苏半瑶,极力缓和语气道:“苏先生,赵航森不懂事,你打他两下出了气,就算了吧。”
苏半瑶侧过身望着他:“嚯!你是给他求情了?不知你凭的是什么?”
荣祥叹了口气,心想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连个街头小流氓都能这样同自己讲话了。
苏半瑶却拍拍手,命手下停下拳脚,把赵航森架了起来。只见赵航森被打的鼻青脸肿,口歪眼斜。身上的西装衬衫也被扯脱一半,领带则像条勾命索似的缠在脖子上。此时他又痛又怕,两条腿面条一般,哪里还站得住。结果被人照着屁股踢了一脚:“站稳!”
苏半瑶负手起身,围着赵航森走了一圈,然后从身后桌上的果盘里扒拉出半个大苹果放到他的头上。众人看了,正在狐疑,只见苏半瑶又从腰中拔出把枪来拍在桌上:“荣先生,你既然敢给这位赵大少求情,那就别怪苏某人今天难为你。你现在若能一枪把他头上这个苹果打中,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不但放了他,连他喜欢的那个小表子也一并放走。若是你不敢打,那你既是同他一起的,恐怕也要受点牵连!”
荣祥睁大眼睛望着他:“就这些?”
“就这些!”
荣祥抬手叫过一个侍应生,要了纸笔写下自己的车牌号,又大概说了停车的位置,让他去把司机叫过来。然后站起来拿枪瞄准,瞄了半天,却又放下来,很烦躁的大声道:“赵航森你能不能不乱动?”
赵航森吓的裤子都湿了:“小祥你可得瞄准了呀要不你去找我二姐来吧呜呜你不要开枪了我很害怕啊”
荣祥同赵航森之间隔着三张大圆桌,听了他这番话,他气的低声骂了一句,抬手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赵航森应声到地。
厅内顿时一片沉寂,有人轻声道:“打死人了?”
又有人上前去细看,看了半天,忽然笑骂道:“吓!你们看他一脑袋碎苹果渣子,不是死人,是吓晕了!”
这时外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只见一个穿了灰色西装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正是小孟。
小孟一见厅内这狼藉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借着七彩闪烁的灯光,他找了半天才看到荣祥,连忙快步走过去:“三爷,怎么了?”
荣祥把枪放回桌上,向赵航森的方向撇了下嘴:“吓晕了,你把他弄醒,然后好送他回家。”
小孟走到赵航森身边,也不叫他,径自从桌上拿起一瓶未开的大香槟酒,在桌沿上磕碎了瓶口,然后咕咚咚的一股脑儿全倒在赵航森的脸上。那香槟酒一直用冰块镇着的,此刻把赵航森浇了个透心凉,只见他哼了一声,果然缓缓的睁开眼睛:“哦我还活着?”
小孟也不理他,弯腰把他扯起来抗到背上。
荣祥抓起帽子扣在头上,看了苏半瑶一眼:“谢你给我这个面子。”

苏半瑶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条大舌头,把荣祥从头到脚的舔了一遍:“看不出你老弟好枪法啊!”
荣祥不愿在这地方多停留一秒钟:“过奖。再见。”
说着便闪身绕过苏半瑶,快步向楼梯走去。小孟连背带拖的带着赵航森连忙跟上。

上车后,荣祥恨恨的踢了赵航森一脚:“你二姐家在哪儿?”
赵航森呻吟一声,指挥小孟转弯。又扭过头带着哭腔道:“小祥,这回亏得有你救我我哪儿知道姓苏的是这么个不能惹的啊哎呀肋骨好疼。”
荣祥瞪了他一眼,目光凌厉:“他妈的为了你,我还得跟个流氓低声下气!”
“哎哟小祥你不晓得啊,上海的流氓可不像咱满洲那边的匪帮这苏半瑶敢在百乐门打人,肯定是那两个青帮大佬的门生,现在这世道,连蒋中正都是黄金荣的徒弟呢唉呀鼻子流血了”
“我管他谁是谁?横竖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这把你送回去,一年之内不想再见到你!”
虽然他说的疾言厉色,然而赵航森同他从小玩到大,早就皮了,哪里放在心上:“你家在哪儿?给我留个地址和电话,等我好了就去找你。”
“我呸!我还怕见了你要倒霉呢!”

赵航森和荣祥一路拌嘴,待到了他二姐家后,他又热情邀请荣祥下车坐坐。荣祥当即拒绝,关上车门便绝尘而去。
车内静了下来,小孟才开口问了刚才的事情。荣祥大概讲完后,把头顶在前座的靠背上,自觉灰头土脸的,连刚才和赵航森拌嘴的精力都没有了。

第 36 章
小孟独自站在二楼卧室窗前,面若冰霜的向外望。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俯视整个前院的情形,他看到小珍抱着宝宝,厨房门口的老妈子洗菜,树下拴了一条陶家送来的小狗崽子,还有荣祥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纸口袋,正从栅栏上向外递。
被施舍者是个老相识,就是前一阵子经常出现的那个洋叫子。他这剃了头发胡子,看起来也像个正常人似的。此刻他接过纸口袋,一边打开一边说着什么,逗得荣祥双手扶着栅栏笑弯了腰。
自从傅靖远死后,小孟这是第一见到荣祥大笑。这个笑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其实他并不喜欢荣祥这种活蹦乱跳的样子,他更愿意他是个病美人-忧郁虚弱、无依无靠。

离开窗前,他走到墙壁上的穿衣镜前站住。
镜子里的人生着一张五官平淡的娃娃脸,即便是一身黑色正装的打扮,看起来也依然是个男孩子模样。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关注他。荣祥那样的离不开他,也只不过因为他是万能的小孟。
他本来只是个没有爹娘、没有来历的孤儿,从小就让荣祥打着骂着,被逼去做各种不可能的事情,尊严人格也被完全的忽视掉。开始时是可怕痛苦的,后来也就习惯了。甚至从那样的生活中,还能找出一点点乐趣来。
他是能够忍受来自荣祥的任何虐待的,而且绝无怨尤。
他只恨一点,便是荣祥从来不将他当个人来看待。

晚饭时候,荣祥一边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罗宋汤,一边嘶哑着声音哼歌。显然他并不饿,一碗汤从滚热搅到温凉,他一口也没动。
小孟瞄了他一眼:“三爷要吃点别的吗?”

荣祥抬眼看着他,忽然一笑,皂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眯细了,眼中有了一个幽幽的小世界。棱角分明的嘴唇抿起来,湿润嫣红。
“那个乞丐真有趣!“他像猫一样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手中的勺子:“他说他本来是俄国的贵族,十月革命后才逃亡来上海的。”
小孟把目光移开,刻意的不去看他那种用勺子蘸浓汤然后再舔下去的吃法。荣祥吃甜点心时还偶尔会去舔糖纸或手上的奶油,小孟觉得这个样子很不雅观,难看到让他难以接受的地步。
荣祥伸手拿起一块奶油夹心的小蛋糕,大咬了一口接着说道:“他落到这步田地了,竟然也还活的挺开心。”
小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心想又要舔了又要舔了。
果然,荣祥侧过脸,把流到手上的温奶油舔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蛋糕一股脑儿全塞进口中。两腮都鼓起来了,他还能匀出舌头来继续说话:“让他来家里做杂役吧!平时可以陪我聊天。”
小孟低下头,心想他和傅靖远吃饭时,可不是这样的。
“三爷。“他干巴巴的回答:“家里的佣人已经足够了。像他那种来历不明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好。”
荣祥把口中的蛋糕咽下去后,才反应过来:小孟竟然把自己的话给驳回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小孟,一时间无话可说。小孟却若无其事的拿过餐巾,起身弯腰给荣祥擦净嘴角上的汤汁和奶油。
正在这时,老妈子忽然敲门进来:“荣先生,外面有客人。”

客人并没有被请进门内。荣祥隔着大门,皱着眉头质问来客:“你怎么找过来的?”
这位来客打扮的西装革履,虽是暮色沉,打过发蜡的背头依然能够反射夕阳余晖。能够拥有如此一丝不苟的摩登造型之人,荣祥只识得一个赵航森。
赵航森被荣祥拒在大门外,却依然心平气和:“小祥,你让我好找啊。我足足找了四天,后来找到那边的陶家,问有没有个姓荣的北方人搬来这里,结果你猜他家的看门人怎样答的?说姓荣的没有听说过,邻家虽也是新搬来的北方人,不过是姓孟的。我先还纳闷,以为又找错了,后来一想,小孟可不就算姓孟吗?他天天让你指使的滴溜乱转,大概人家都认识他了,却没有见过你呢!”
“你找我干什么?请我练枪法啊?”
“啧啧啧,我就知道你又得提这个事儿-我就奇怪了,你原来也不是个怕事的人,怎么上就给你后怕成那个样子?我觉着这事要是放在奉天呀”
荣祥把手插进裤兜里:“别提奉天!”
“好好,我不说。小祥,你回去加件外衣,然后我请你出去吃晚饭,就当为上的事情赔罪,好不好?我请你去华懋饭店,我们好好玩一个晚上。”
荣祥下意识的就要拒绝,然而身上忽然一暖,一个冷淡的声音随之传来:“三爷穿上点吧。”
荣祥没想到小孟会这样无声无息的出现,他倒是不会被他吓到,然而想起刚才自己被他拒绝过,不禁有点心理障碍。这种事,说起来小的很,似乎不值一提,可当对象是小孟时,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习惯性的转过身让小孟给自己扣上扣子。嘴里却答道:“那好。如果这你再惹来什么麻烦的话,轮不到别人,我就先宰了你!”

这顿晚餐,果然吃的很平安。
从华懋饭店出来后,赵航森又热情邀请荣祥去他的住看看。坐在赵航森最新款的福特双门轿车里,荣祥醺醺然的闭上了眼睛。他太长时间没有接触酒精了,少喝了一点威士忌就要发晕。赵航森却是精神振奋,一边开车一边继续方才饭桌上的阔论:
“要不然怎么说我在我二姐家住的憋闷呢我姐对我是好的,可是二姐夫就半个眼睛都看不上我,亏得我二姐厉害,否则他哪里会容我住在那儿呢!就说上吧,我被打成那个样子,二姐和老五看了都心痛的哭,二姐让他去找那个姓苏的给我报仇,他可好,的确是去找了,带着礼物去的以替我向那个姓苏的道歉为借口,竟和人去攀关系去了。原来他早就想和那个流氓结交,人家嫌他官不够大,懒得搭理他;这回可好了,我挨了顿暴打,他却趁此机会得偿所愿。真他妈的!”
荣祥出来的匆忙,下面是黑色的长裤皮鞋,上身却只单穿了件蓝色寿字团缎子马褂,穿马褂而无长衫,总让他觉着有点不伦不类。对襟一排纽子又让小孟扣的严严实实,他在车里热的通身是汗,费了好大劲儿才解开领口一粒衣扣,指尖都磨得发红。赵航森絮絮叨叨说的那些,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二姐又不喜欢老五,总觉着她出身太低,怨我不该带了她过来,可她给我生了孩子,我不带着她,我的儿子怎么办”
荣祥把贴身白衬衫的领扣也解了开,然后从车后座上拿来一本杂志,迷迷糊糊的扇着。耳边就听得赵航森不停的在说。谁知车子猛然间被刹住,他毫无防备,几乎一头撞向挡风玻璃。
“到了。“b

荣祥揉揉眼睛,一边系领口的扣子一边同赵航森下了车。谁知里面衬衫的扣子还好,外面褂子上那小豆子似的的布扣却怎么也系不住。他只好叫赵航森过来帮忙。赵航森把他拉到路灯下面,低头眯着眼睛一面捏那扣子一面抱怨道:“你当时怎么解开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二姐你还没见过么?”
荣祥仰着头:“闭嘴!”
两人正在咕咕哝哝,忽见两辆汽车缓缓驶来,停在赵航森那辆福特后面。然后前座跳下人来开车门,车内人高声谈笑着,路上立时热闹起来。赵航森回头看了看,低声道:“我二姐夫又请谁回来了?今天没听我二姐提过啊!”
荣祥发狠道:“你到底能不能系上这个扣子?”
赵航森甩手:“你这叫什么衣裳嘛!你穿什么不好偏穿这件?”
“你管我穿什么”
两人开始拌嘴。赵航森也不理他姐夫,他二姐夫虽然一见他就头疼,可因怕他在自家太太面前搬弄是非,也只得捏着鼻子招呼了一句:“航森,你怎么不进去?”
赵航森头也不回:“有事忙着呢!”
荣祥一把打掉他的手:“你他妈的掐到我了!”
“知道你细皮嫩肉,可也没这么娇气吧?我又不是故意的!哎呀你干脆脱了吧,怕冷的话我给你找件衣服好了!”
荣祥刚要反唇相讥,谁知忽见一人大踏步走了过来,朗声笑道:“哟!这不是那天的神枪手吗?荣什么来着?”
此时天黑灯暗,荣祥也看不清这来人的相貌,只觉着十分陌生。赵航森却因为是在自家门前,胆气特别的壮一些,扭头飞出一个白眼道:“苏大亨,你不是要在我家门前找麻烦吧?”
荣祥恍然大悟,原来来人乃是在百乐门痛打赵航森的那个流氓苏半瑶。只见苏半瑶此刻毫无半分那日的犷悍之气,态度极和气的答道:“赵老弟误会了,我是见你这个朋友枪法好,心生羡慕而已。”
这时赵航森的二姐夫闵德仁也走了过来,他先前也是在奉天谋过事情的,所以对荣祥是久仰大名,也耳闻他在西安倒了大霉,让当地的一个军爷给打了个落流水,从此无影无踪。所以此刻一见,倒觉得分外惊奇,可因不熟,所以也不好贸然招呼。只对赵航森道:“还不带着荣先生进去坐坐,站在外面做什么。”
赵航森依旧傲然,扣子也不系了,扯了荣祥便向院中走去。

闵宅十分宽敞阔大,赵航森一家占据了小半边楼。见过他二姐后,刚说上几句话,他那五太太忽然心急火燎的跑过来,说孩子闹着肚子痛,怕是得去医院看看。赵航森一听,连忙起身要走。荣祥也跟着站起来,心想这小子若溜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算什么事!可是当着人面,总不能不让他去带着孩子看病。
亏得赵航森这回还算晓事,对荣祥道:“你在这里等我好了要么就同我一起上车,我先把孩子送去医院,然后送你回家。”
荣祥没得选择:“那我跟你去医院好了。”
然而那边闵德仁陪着苏半瑶走了进来,五太太见来了生人,连忙躲上楼去,那赵家二姐却不避讳,落落大方的起身寒暄。
苏半瑶同闵夫人略谈几句后,闲闲的问道:“方才进来时,听说要去医院什么的,府上有人生病了?”
“不,是我的小侄子肚子痛,航森要带他去医院,顺便送荣先生回家。”
苏半瑶吸了口雪茄,然后像个妖怪似的,从鼻孔中缓缓呼出两道白烟:“那何必这样麻烦呢,我倒没什么事,我来送荣先生好了。”
屋内顿时寂然,静的让人觉得奇怪。荣祥犹豫一下,开口推辞道:“不麻烦苏先生了,我也不赶时间。”
苏半瑶取下口中的雪茄指着他:“客气!荣先生你不要同我客气!我同你一见如故,有机会还要同你切磋一下枪法的!”

荣祥最终还是上了苏半瑶的汽车,因为苏半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来不停的劝他同走。而赵航森满心牵挂儿子,也管不得许多,只想赶紧出门。荣祥坐上苏半瑶的杜森伯格老爷车,摇下车窗玻璃,他似笑非笑的望着赵航森。
赵航森向他拱拱手,满脸的不得已。荣祥也不说话,一边望着他一边将车窗摇了上去。赵航森知道荣祥这回是真的恼了,回头看见五太太站在一边,顿时怒吼道:“还不滚上车去,想死在这儿啊?”

汽车发动之后,荣祥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他竟不清楚回家的路线!
苏半瑶坐在他身边喷云吐雾,一根雪茄好像能绵绵不断的永远抽下去。他又急了一身汗,没有手帕,他只好用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苏半瑶斜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荣先生好像不大出门吧?”
荣祥抬手去摸索着系领扣:“哦很少出门。所以不大认得路。”
“没关系。“苏半瑶悠悠吐出一口白烟:“慢慢找,我不着急,你也不要着急。”
“实在不好意思。”
“客气!荣先生你就是客气!”
荣祥放下手,领扣终于还是没有系上,并且还挣开了下面两粒纽子。
“不知荣先生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哦赋闲在家。”
“哦?那可惜了。像荣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应该有一番事业的。”
“不敢当,不敢当。”
“谦逊!哦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荣祥。”
“苏半瑶。”
两人握手三十秒,然后苏半瑶就势拍拍荣祥的手背道:“我们有缘分,以后可以经常聊一聊。”
荣祥嗯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并不会同这么个家伙有什么缘分。
前面的司机已经拐了好几条街,实在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回身问道:“荣先生,请问还要怎么走?”
荣祥急得恨不能哭出来,他从未如此想念过小孟。
三人继续摸索前行。苏半瑶斜靠车门坐着,目光穿透淡淡烟雾,他越瞧越觉得这男人漂
亮。身材脸蛋,都像是一副工笔画儿,一笔笔慎重的描下去,勾勒出个清清秀秀的单薄影子。
他摇下车窗,把口中的雪茄"噗"的吐了出去。
这未免吐的太响亮了,荣祥正在聚精会神的思索路线,冷不防传来这么一声,把他给吓了一跳。接下来苏半瑶的举动,更让他别扭的恨不能从车上跳下去。
苏半瑶是探过身子,把手覆在他的额上:“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很热?”
荣祥向后挪了挪:“还好。”
谁知苏半瑶就势跟了上来,那只手也缓缓的从额上滑至面颊,竟然轻轻的捏了一把。
荣祥这回当真是大吃一惊,他一把将苏半瑶的手格开:“你干什么?”
苏半瑶却大笑起来,籍着外面路灯灯光,可以见到他口中的金牙一闪。
“你又不是小姑娘,怎么还害羞了?”
荣祥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个人给调戏了,不禁觉着又可气又可笑:“不要说了。”

谁知苏半瑶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你讲的对,说而不做,浪费时间!“话音方落,已经伸开双臂把荣祥搂进怀里。
然后,只听得"啪"的一响,他挨了荣祥一记耳光。
“你胡闹什么?“荣祥忿怒起来,一边推他一边发狠道:“我要下车!”
苏半瑶匀出一只手捂了脸:“嗬!胆子不小,敢同我动手。”
荣祥用尽全力把他另一只手也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苏先生你我素不相识的也请你自重一点!”
苏半瑶笑嘻嘻的望着他:“看你长的怪斯文的,原来也厉害的很。这样好,这样才有意思。”
荣祥皱起眉头:“你别他妈的你少胡言乱语!”

午夜时分,荣祥总算到了家。
一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小孟见他回来了,过来开大门:“三爷,您回来了。”
荣祥闪身进院,头也不回的快步进房。见门外一辆汽车已然缓缓开动,小孟便也回身抬脚跟上荣祥。
他在二楼的卧室里看到了荣祥。只见荣祥正在手忙脚乱的脱衣服。
“三爷要洗澡吗?”
荣祥把蓝色褂子用力掼在地上:“我这么晚才回来,你也不问问我干什么去了?”
“您不是和赵先生去”
“以后赵航森要是再来的话,你直接把他骂出去就是!”
“是。”
“是什么是?!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吗?”
小孟知道荣祥这是要找碴儿了:“三爷,为什么?”
荣祥把衬衫也甩在地上,然后气哼哼的解开裤腰带,直接脱了个一丝不挂:“我看你现在也不大关心我了。等哪天我死在外面,你就自由了,是不是?!”
小孟见他白亮亮的站在地上,忙走过去拉了窗帘。
“我他妈的又不是个大姑娘,不怕人看!”
小孟不说话,径自走去浴室放热水。过了一会儿走出来:“三爷,可以洗澡了。”

荣祥裹着浴衣坐在床上,嘴里叼着根烟。
小孟轻声道:“三爷,医生说抽烟对您的身体不好!”
荣祥翻了个白眼。
他这样气哼哼的不肯睡觉,小孟便站在一边陪着。二人都有心事,各自思虑着,所以并不寂寞无聊。
荣祥满肚子的抱怨,却无人可去倾诉。这个时候,他分外的想念傅靖远。傅靖远死了多久了?他先前还一直算着日子的,现在也不大清楚了。总觉着仿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几乎可以算作是上辈子了。
其实若认真的回想起来,那些过往也都一件件记得的,他打吗啡最严重的时候,傅靖远曾经打过他,忘了因为什么了,反正就是被他很凶恶的打了一顿。也挨过许多骂,不过那都算不得什么,他知道傅靖远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自己-他简直都不能理解这种固执盲目的爱,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够好的。

小孟悄悄的推门走了出去,尽管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依然还是靠着边儿走,步伐轻飘飘的,一直走到楼下的餐厅。
餐厅内的冰箱里有冷牛奶,他用电炉子热了一点倒入杯子里,然后从胸前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纸包。
纸包里面是白色的粉末,已经有些凝结成块了,所以倒入牛奶中后,还要用勺子搅一搅,以保证其彻底溶化。

荣祥扯过被子盖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翻身趴在床上,拿过一本画报来看。
忽然门开了,小孟站在黑洞洞的门口,声音好像从天外飘过来的,轻远的仿佛与他本人并没有关系:“三爷,要喝点牛奶吗?”
荣祥刚好睡不着觉:“拿来吧。”
温热的长身玻璃杯递到他手中,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以后不要把牛奶放到冰箱里,会有怪味道。”
“是。”
荣祥又喝了两口,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木制矮柜上:“真不好喝,拿走吧。”
小孟走到床边,静静的蹲了下来:“只剩半杯了,喝完好吗。”
荣祥咳了一声,忽然觉得喉咙很不舒服,心想今天大概是说太多话,累到了。他翻开一页画报,对着上面的洋装美女道:
“不,你把它拿走吧。我想喝点水。”
小孟缓缓伸出一只手握住杯子,另一只手则轻轻的搭在荣祥的肩膀上。
荣祥没有在意,他正在细看书上的美人。
然而几乎就在那么一瞬间,小孟的手上骤然用力,把他的身子扳过来,然后起身抬腿压住荣祥的下身。他的动作太快了,荣祥被他以一种巧妙的手法按在床上,接着那半杯牛奶便被小孟硬灌进他的口中。
荣祥把嘴里的牛奶咽了下去。小孟果然是侍候他久了,用这样粗暴而迅捷的方式灌食,他竟然一点也没有被呛到。
愣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因为太震惊,所以还来不及生气:“你干什么?”
小孟放开他,并且后退了一步。
荣祥坐起来,抬手抹了抹嘴,觉得那牛奶已经确确实实流进胃中后,方重新大怒质问道:“你发什么疯?”
小孟不回答,只歪了头,眼睁睁的望着他。
只见荣祥又咳了一声,皱着眉头把双腿伸到地上去找拖鞋,想必是要去喝水。但他并没有即刻站起来,而是抬手捂了嘴,发出了干呕一般的声音。
他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痛苦给弄懵了,一味的哽咽忍耐着,人也慢慢的从床上滑坐到地毯上。这个时候,他还在挣扎着转头去看小孟,人是说不出话了,眼神却是恐惧而无助的,嘴唇翕动着,从口型看,大概是在说"疼”。那"疼"字重复了两三后,他重重的咳出一口鲜血。
小孟慢慢的走到他面前,从裤袋里抽出一条雪白手帕,然后居高临下的俯身,为他擦净了嘴上的血迹。
“三爷,别怕。一会儿就不疼了。”
他的声音好像初春的河流,清凌凌的,里面浸了冰碴子。
荣祥的姿势立时僵住了。
他微微张开嘴,忽然抽搐一下,鲜血顺着嘴角,一直滴到奶白色的浴袍上。
你,小孟,要杀我?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他立刻抓住小孟的衣领,虽然手上没有力气,但还气喘吁吁的拼命揪着扯着,仿佛要同他对质明白似的。小孟却随着他的力道低了头,目光平静的与他对视着。

“三爷,不会死的,只是不能说话了。”
荣祥仿佛已经失去了理会话语含义的能力,只是狠狠的盯着他,喉咙发出嘶嘶的气流声音。
小孟蹲下来,张开双臂把他揽进怀中:“三爷,对不起。”
荣祥猛的推开他,浑身都在乱战。那表情是迷乱而绝望的,仿佛疯狂的不是小孟,而是他。他明白小孟是害了自己了,可那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
小孟跪在他面前,忽然抿嘴微笑起来。以那样一张娃娃脸做出如此表情,果然是可爱的很,几乎还有些稚气的孩子相。
“三爷,您有我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其它任何人。”
“三爷,我能伺候您一辈子,直到养老送终。宝宝也包在我身上。我什么都会做,您相信我吧。”
“三爷,您生气的话,就打我罚我好了,只是别弄死我。”
荣祥露出了见鬼一般的神情,脸上的血色倏忽褪尽,在强光灯的照耀下,他好像一座了无生气的玉石雕像。
毫无预兆的,小孟忽然趴下用力的磕了一个头。前额叩在地毯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再抬起头来时,可以清楚的看出他脸上的喜色。
荣祥快被他吓死了。
他不是个胆小鬼,当年他连死都不怕。可是现在他在极度的恐惧中,竟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这种情境实在是太诡异,自己最亲近的人忽然完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让人觉得自己仿佛在亲身经历着一场噩梦也或许是刚刚午夜梦醒,终于看清了周身所的本来面目。这种真相大白的感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他仿佛是隐隐约约的明白一点原因,可是如果那真的能成为一个原因的话,那么只能令这一切都变得更加让人感到颤栗和恶心。
他悄悄的吸了一口气,扶着床站起来,绕过跪在地上的小孟,他得离开这间屋子,否则他一定会马上发疯。然而手指刚刚触到金黄色的门锁把手,小孟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三爷,您要去哪里?”
如果他能发出声音的话,现在一定是要尖叫的了。幸而他并不是没有见识头脑的人,尽管浑身的血液都是凝固了一般,他还是手快的打开房门,赤着脚便向外面跑去。
走廊里只有两盏昏黄壁灯,前方的楼梯是一片黑暗,下人们大概正在侧楼的住中熟睡,这楼里静的让人心悸。
他在走廊中段被小孟追过来强按在地上,壁灯偏在那时灭了一盏,他在稀薄的黑暗中拼命的挣扎着,极力想要弄出点声音引人过来。可是他的小孟啊,他那亲手栽培训练折磨出来的小孟啊,三下五除二的就用他身上的那条浴衣带子把他捆缚了起来。
“小孟!“他极力的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是最终也只发出了类似喘息的声音。

小孟把他关进了二楼尽头的一间储藏室内。
这本是这幢宅子设计中的一个大败笔。尽头的这间屋子,面积适中,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四面白墙,却没有一扇窗子,只能靠电灯照明。荣祥搬进来后,因为行李家什都不多,也没有什么可储藏的,便把这间屋子一直空了下来。
小孟把墙上壁灯的灯泡拧了下来,然后关上门走掉了。
荣祥站在冰冷的木制地板上,这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也被药的瞎了。
然而小孟很快又回了来,抱着一床被褥。进门后,他动作娴熟的用脚把门踢上。
他在黑暗中淅淅簌簌的铺了褥子,然后停了动作,侧耳听了听,起身准确的把站在墙角的荣祥扯过来按着躺下。然后一条大棉被铺天盖地的兜头把他盖上。
“三爷"小孟把手伸进被里,几下解开那条衣带。
“三爷您别别"g
他用力扳开荣祥掐在自己颈子上的双手:“三爷,求您别杀我"他合身扑在棉被上,把荣祥压在自己身下:“三爷,我没害您,我是为了您好。”
荣祥被大被裹得动弹不得,索性停止反抗。
“畜牲"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类似耳语般的声音,亏得他的舌头还是完好无损的。
小孟把脸埋在荣祥的胸前,先还是微笑,渐渐笑出声来,那种压抑着的狂喜,让他的身体都在发抖。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
荣祥从被窝里爬出来,贴着墙,摸索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身后便是房门,所以小心翼翼的拐了三弯,才触到了房门。
门是锁着的。
他又在门边的墙壁上,一点一点的寻找壁灯开关。
他找了很久,因为漫无目的,所以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忽然,他想起来好像灯泡已经被小孟拧下来拿走了。
他贴着墙,这回是去找卫生间。
卫生间是用一扇日式木格子拉门隔开的,做的粗糙简陋,左右拉起来,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这在开始时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老鼠在叫。
在卫生间里,他被墙上的铁质衣钩磕破了头。这让他痛的捂着伤半晌直不起腰,手上黏湿了,大概是流了血。
他了许多时间才找到水龙头,拧开后放了会水,他俯身低头,把嘴辏过去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接水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流过喉咙,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没有令他太过恐慌,他只是小心的避开那个衣钩,然后贴着墙,钻回了被窝。
“小孟疯了。“他想。
“或许他从头开始就是个疯子,我只是没有发现而已。靖远说他没有人性,看来也是真的。可我养了他十几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荣祥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这里太黑了,没有一丝光线,对于一个清醒的人来讲,这是个令人窒息的所在。
他开始觉得饿了,起身摸到门,他用力的敲了几下。
声音很大,他觉得自己这样用力,总会有人听到的。
可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来开门。
他焦虑起来,像往常一样,带着脾气又拼命敲起来。
敲到最后,他竟然蜷缩在门边,累得睡着了。

第 37 章
再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褥子上,摸摸身上,那件浴衣也被换成一套丝质睡衣。棉被却不知哪里去了。
“三爷睡醒了?“小孟的声音忽然在下方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荣祥猛然坐起来,伸手向着声源抓去。然而在这纯粹的黑暗之中,他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抓到。
“三爷找我?”
一只冰凉的手搭到他的膝盖上,接着是几丝细微响动,也许是布料的摩擦声音。
荣祥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退,然而一想那是小孟,似乎也没有这样害怕的必要。
那只冰凉的手沿着大腿、腹部、胸口,一直抚摸到下巴、嘴唇。

“三爷喝点水吗?”
手指离开嘴唇,取而代之的是硬而微凉的玻璃杯口。
杯子里的液体散发着酸甜的气味,应该是橙汁一类的饮料。
荣祥却把头扭开。
他的确是渴而饿,但他要的,并不是食物和水。他要马上离开这里,还要让小孟他也不知道该让小孟怎么样,但至少不能由着他这么发疯。
杯子果然被撤走了,然后他听到了轻轻啜饮的声音。
接着,他的后脑被小孟的手稳稳托住,陌生而熟悉的鼻息骤然逼近,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二人的嘴唇已经贴在一起。
还不只是纯粹的触碰,因为他尝到了小孟口中的橙汁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喂食方式。
小孟竟然把嘴里的东西吐给自己吃?!
荣祥呸的一声,把口中那点橙汁吐了出去。
小孟又喝了一口,然后准确无误的找到了荣祥的嘴唇。
荣祥接着吐出去。
这样的动作一直重复到杯子空空为止。
小孟略为有点气喘:“三爷,我是想喂您吃东西。您别嫌我,我不脏。”
荣祥翻身滚到一边,他只觉得无比的恶心。从这一刻起,小孟这个人对他所有的触碰都是令人作呕生畏的了,这种可怕而肮脏的乱仑感几乎要让他发疯。
“三爷,我还带了奶油栗子蛋糕来。“小孟凑到他身边,伸手把他的身体扳过来面对自己。
荣祥忍无可忍的抬手摸到小孟的脸,然后抓住他的短发,迫使他低下头来。
“我要出去!”
他对着小孟的耳朵,只能发出这种耳语般含糊的声音。可他坚信小孟一定是听得懂的。
谁知,小孟竟对着他的脸吹了口气。
“我们不出去。“他喃喃自语道:“外面总有那么多的人,看着就觉得讨厌。还是这里好,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死了一样,可又没有真的死,还能够和三爷您在一起生活下去,多好啊。”
说到这里,他发觉怀中的人正在蓄势挣扎,索性一歪身抱着荣祥躺了下去。
对于小孟来讲,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他也同荣祥同床睡过觉,而且不只一,但这回同先前那些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个,是做伴,他的作用,就像摇椅下的猫,或者大门口的狗一样。
而这个,是拥抱。
小孟变成了一个好奇的孩子,他试探着一点一点收紧双臂,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他能感觉到荣祥的身体其实那有什么可好奇的呢,然而也许就因为是在这漆黑中,就因为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这身体便变得陌生了。
荣祥被他勒的喘不过气来,他用尽全力抽出一条手臂试图把小孟推开,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当他的对手是小孟时,他除了束手待毙之外,再无他法。
小孟实在是太了解他了,在小孟面前,他几乎是透明的。

他不知道小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被子堆在一边,他冻得手脚冰凉。
他坚信自己没有睡他是晕过去的。
最后的记忆,是小孟用手指挑了奶油,强行的抹进自己的嘴里他忽然又疑惑起来,也许不是手指呢
他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只是干呕,因为胃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抽搐。眼泪涌出,他缩成一团,无声的哭起来。
在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有过许多伤心的经历。可无论怎样痛苦难过,也总觉得是能熬过去的。只有在潼关那,兵败如山倒,又没脸去见傅靖远,是真的绝望了,索性去自杀,到也是个干净利落的选择。
可是这一,他抱着头抽泣着想,还会有谁来救他呢?他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小孟竟是这样可怕的一个存在呢。
“他什么都能做出来的,我让他杀我,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荣祥微微的吸着气,像个痛哭过头的小孩子一样,疲惫而委屈的侧躺在被他滚皱了的褥子上。
可他刚平稳安卧了不到一刻钟,门缝里射进来的一道微弱光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袖子胡乱擦了脸上的泪水,然后连滚带爬的扑向房门。
房门下方有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平素是根本忽略不见的。荣祥把脸贴在地上,才能够正对上那一点点昏黄微弱的光亮。
“大概是晚上了。“他伸出手去抚摸那道光线:“走廊里的壁灯打开了,吃过晚饭,小珍会抱着宝宝过来让我看。”
他苦笑起来:“而我,已经快被那个疯子害死了。”
忽然,那道光消失了。
荣祥坐起来,痴痴的望着眼前的房门。
他其实是什么也看不到的,这里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没有光,没有空气,没有时间。
他颤抖起来,用手撑地站起身来。
估计了一下大概距离,他合身撞向房门。
“轰"的一声,他觉得这堪称巨响了,然而巨响过后,他只得到了浑身的疼痛,和依旧不变的沉寂。
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样。
可他连呼喊求救都不能够。

又过了多久?
荣祥计算着小孟来过的数,很快就算得混乱了,这让他无比烦躁。
小孟在时,通常会嘴对嘴的喂他水和食物。这是最令荣祥厌恶的事情可是小孟似乎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荣祥真是怕了他,他开始缩到所有他认为安全的角落里,然后再被小孟扯着脚踝或手臂拖出来。
然而小孟要走时,他却立刻变成一只八爪鱼,恶狠狠的缠在对方身上,要走可以,但要把自己也带出去!
对待小孟,有什么可客气的。他甚至还把小孟的手给咬伤了。然而小孟自有着一种盲目的自信,他爱这黑暗隔绝的所在,所以认为荣祥被关在这里,也未必会怎样的不舒服。何况他本也没打算把他永远的囚禁下去-他只是想磨磨他的性子,因为他晓得,只要荣祥略略有一点还手的机会,就一定会在暴怒之下宰了自己。
他是绝对全身心的忠于荣祥的,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也都是不得已。
他是不能死的,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已经把荣祥给祸害成这个样子了,他非得伺候他一辈子,给他养老送终不可。

何况,他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荣祥蜷起腿坐在墙角。后背靠着墙壁,他也觉得冷。
可是不敢爬回铺中地中央的那个被窝。地中央,四没有着落,觉着空空荡荡的夜里,就只有一个自己。
这个时候,就觉着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他气咻咻的喘息着,大睁了眼睛瞪着前方,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所畏惧的那些东西,都游离在他的视野之外。将他周身包围了,虎视眈眈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同他算个总账。
他哆哆嗦嗦的抱了头,恨不能缩成无限小。为了表示忏悔,他抽抽搭搭的低泣起来,仿佛外围有着人山人海的观众,一起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他的好戏。眼泪一串串的顺着面颊滑下来,他用手胡乱抹着,哽咽得几乎窒息。
在这间黑屋子里,时间似乎是不存在的。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累了,自然会睡一会儿,醒来之后再继续在恐惧和哭泣中煎熬。
入夜时分是他唯一可以平静下来的时候。那时走廊的壁灯开了,细细的光线从门下缝隙中透进来,他趴在地板上,侧过脸去,便能正好迎着那点光亮。那时他通常是闭着眼睛的,因为这样可以忽略掉身后的黑暗和眼前这点光的短暂可怜。
有一天,他便这样趴着睡着了,结果小孟进门时,险些踩到他的脸上。
他蹲下来,借着走廊内的昏黄灯光,他仔细的看了看荣祥。
荣祥看起来很脏,憔悴却谈不上。头发乱七八糟的,脸被眼泪污的像只猫;额角有一块指顶大的暗红,那是块结痂了的撞伤,却不知道是何时弄出来的。身上睡衣的扣子掉了好几个,所以胡乱趴在地上时,前襟大开,从下往上乱糟糟的卷起来,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腰身。
小孟伸出手,想去扯平他的衣服。谁知就在他的指尖触到那冰凉皮肤的一刹那间,荣祥忽然睁开了眼睛。两人目光相对,都怔了一下。
“三爷”
小孟收回手,刚想说点什么,谁知荣祥忽然双手撑地跳起来,然后跌跌撞撞的便向外冲了出去。小孟回身想要抱住他的腰,然而荣祥动作极快的闪过一边,然后连滚带爬的向前跑了几米,扭身拐进自己的卧室里,“咣"的一声,将门用力关上。
小孟放了心,走过去敲了敲门:“三爷?”
屋内没有回应。
小孟从裤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暗锁。他看见荣祥蹲在床边,双手捂着眼睛。
天板上的吊灯把这房间照耀的明亮之极。荣祥的眼睛一时是无非适应这样的环境的。他知道小孟进来了,他也很想继续逃走。然而他却无法睁开眼睛。眼泪流下来,这又是一种变相的哭泣。
小孟掏出手帕他身上总备着这么一条雪白手帕,可因他平时便很注重保持整洁,所以那条手帕通常都是用在荣祥身上。
此刻,他便走过去跪在荣祥面前,试着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荣祥虚弱的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小孟把手帕放在他身边的床沿上,然后起身去浴室放热水。待他把毛巾和香皂都预备好时,热水也放好了。他把新的浴袍叠好放在旁边的钢质架子上,然后走出浴室,看到荣祥依然蹲在那里。
“三爷,可以洗澡了。“他语气平淡的说。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荣祥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小孟。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有着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介于恐惧、厌恶和迷茫之间。
他最终还是一步一步的挪到了浴室门口,刻意的绕开了小孟,然后把门紧紧的关上。
小孟一动不动的守在门口。
荣祥在里面洗了很久。出来时,浴室里面已是水漫金山。
他的脸色不大好,苍白中透青,嘴唇却嫣红。眼帘低垂着,那潮湿的睫毛便显得特别浓密厚重。一双眼睛黑的发蓝,呆滞的盯着自己身前的那一小块地毯。
小孟见他的短发还在滴水,便拿来大毛巾想帮他擦干。谁知毛巾还没碰到他的头,他便猛然回身,对着小孟抬手就是恶狠狠的一个嘴巴。
小孟低着头,面颊上渐渐浮现出五个通红的指痕。

“三爷"他轻声道:“您想打就打吧,只是别打死我,也别离开我。否则,我就把您再关进那个黑屋子里去。”
荣祥露出一个冷笑的表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小孟抬眼望着他:“三爷,我也不想的。可是总是有那么多的人傅靖远死了,马上又会有别的人补上来,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荣祥愣了一下,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极度轻蔑嘲讽的神情。他转正身体对着小孟,然后解开了浴衣带子。
厚重绵软的蓝色浴衣失去细长衣带的束缚,立刻松松的大敞开来,露出里面的赤裸身体。在明亮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皮肤几乎呈现出银白色。这样的身体,修长光滑漂亮,其实让人看了之后,是很觉得有些异常的。
荣祥从小就晓得自己生得好看,可也仅此而已。此刻他毫不羞愧的脱下浴衣狠狠甩到床上,然后一歪身坐到床边,目光炯炯的盯着小孟。
小孟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
荣祥探身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
小孟低头看着脚前的地毯。
荣祥抓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又将另一只手握着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小孟好像摸到炭火似的抖了一下,迅速收回手道:“三爷,别这样。”
荣祥抬头望着他,忽然抿嘴笑了一下。发梢上一滴水珠落下来,滴在眼下,是一滴泪的形状。
“疯子!”
他用了大声呐喊的力量,却只发出耳语般的气声。
小孟也对着地面笑了一下,喃喃道:“三爷,我对您的心,只有天知道了。”
荣祥咬了牙,一手支着床站起来,照着小孟的脸上,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孟这回被他打的晃了一下,嘴角慢慢流下一丝暗红。
他只用手帕擦了一下,便又继续说道:“三爷,您从小栽培我,我从小伺候您。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我难道还不如傅靖远吗。”
荣祥的呼吸急促起来,傅靖远傅靖远,他一想到这个人,就要心口痛。小孟怎么能和傅靖远打比?一个是卑贱的奴才,一个是是遥不可及、永不再来的情人。
他这辈子真正爱过的人,一个是易仲铭,另一个就是傅靖远。还有一个太太,很好的女人,是颜光琳。
小孟,算什么东西!他的存在不过是一条狗,一把枪,一个干净利落的仆人。
荣祥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种烦闷的感觉又上来了,仿佛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似的,有一种作呕的感觉。他起身走到衣柜前,干净内衣在左边的格子里,一件件整齐的叠了老高。右边悬挂着这一周要穿的浅色衬衫,下面一层则是轻轻折好的长裤。
他找了衣服穿好,然后开门要走。
小孟跟了上来:“三爷您去哪里?”
荣祥不理会他。s
小孟快走几步拦在他的前面:“三爷,您要去哪里?”
荣祥的目光阴冷起来,他把小孟上下打量一番后,忽然冲着小孟的肚子就是一脚。他素来动作快,这一脚踢的小孟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肚子作势要站起来,然而起了一半,又跪了下去,额上也见了冷汗。
荣祥对他看也不看,绕过他便向楼下走去。
走到哪儿去?他也不知道。只是直觉的不能忍受和小孟再同一室。小孟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让他有一种乱仑般的罪恶感。可他坚信自己是没有罪的。
他害过人,杀过人,他不是纯洁的,可他没有罪。他认为自己所造的一切业障,都是出于不得已。

然而有其主便有其仆。小孟药哑了他的嗓子,把他关进漆黑如地狱般的空房子,以及接下来将要做出的种种残酷行为,据他自己认为,也都是不得已。

那时荣祥正在漫无目的的向楼梯疾行,冷不防被小孟从身后抱住了腰。放在平时,这算不了什么,可是荣祥现在敏感之极,几乎到了不容小孟近身的程度。小孟还未抱紧他,他已经一边挣脱一边向前面的楼梯跳了下去。这房子的楼梯修的并不算陡,可是走廊内灯光昏暗,一楼更是一片黑暗。荣祥一脚踩空,想再退回自然是绝来不及,慌乱之间只得抓了楼梯扶手。小孟只听咕咚几声闷响,追下去看时,他已经躺在了一楼的地上。
人是仰卧着躺下了,一条手臂还搭在楼梯台阶上,另一只手则垫在后脑下,修长眉毛痛得皱起来,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碍。
年纪轻轻的,从矮楼梯上摔一下子,哪里就会有事呢?
小孟俯下身:“三爷,您没事吧?”
荣祥还躺在地上,听了小孟的问话,他眼皮都不抬,只做了一个口型:“滚!”
小孟方才挨了那么重的耳光和窝心脚,都没觉着怎样。荣祥这时的一个"滚"字,却让他忽然难过起来。
没人知道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想了什么。荣祥还在捂着后脑忍痛,却没有防备小孟已经起身跨过自己,站在楼梯的第一层台阶上。
他解开衣扣,脱下身上的黑色西装,然后轻轻的盖在荣祥的脸上。
荣祥用力的晃了下头,不知道小孟这又是在干什么。
小孟抬脚,踩住了荣祥搭在二层台阶上的手。
皮鞋的底子牢牢的踩在手上,荣祥疼的直吸气,空下的那只手便要去掀开罩在脸上的衣服。然而他的手刚抬起,小孟那边已然抬起另一只脚,狠狠的向他那硌在台阶上的手臂踩了下去。
“喀吧"一声。
小孟竟生生的踩断了荣祥的右手前臂。
荣祥像被滚油溅到了似的,做出一个要翻身跳起来的姿态,然而一条手臂还在小孟的脚下,他也只是一头撞到小孟的小腿上,然后再重重的跌回地面。他疼极了,衣服还裹在他的脸上,看不见表情,却能听见他痛苦不堪的抽气声。
小孟抬起脚,向旁边移了一步。从这个角度,他可以居高临下的仔细看清荣祥的一举一动。
荣祥的头脸被衣服盖着,他似乎也无力再去管它了。他抽搐着侧过身,还试图去抬起那条以一种奇怪弧度弯曲着的伤臂。可这个动作对于痛得发晕的他来讲,是完全不能够的。
小孟知道,荣祥如果能够发出声音的话,那么现在一定已经哭叫的震天响了。
其实他对那种哑药是有点不满的,未免毒的太彻底了,让人从此一声不能出。而荣祥说起话来,尤其是对待女人,那声音温温柔柔,实在是非常的迷人动听。

医生半夜被找来荣宅或许叫做孟宅更为贴切为一个哑巴接骨。
家里的人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荣祥了,虽然明知道他就在这楼里。据小孟讲,荣祥是受了风寒,正在养病。大家都觉着蹊跷,可是又都不敢问-一来是有点怕这个小孟;二来横竖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大关系。
医生来时,只有起夜的小珍隔着室内厕所的玻璃窗觑见了,她心里是很狐疑的,然而还是乖乖的回房睡去了,因为那个阴阳怪气的小孟正在医生的前方带路。
医生也很觉不安,伤者是个公子哥儿打扮的年轻人,满脸的眼泪,瑟瑟发抖的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一副随时都会晕倒的脆弱样子。
他不得不给他打了大量的止痛剂,即便如此,他还是痛得神情恍惚,满头满脸都汗湿了,摸一把潮湿冰凉,全是冷汗。

第 38 章
两周后。
荣祥坐在餐厅中,吃饭。

今天的午餐是炸酱面,又不伦不类的加了一份夹心面包和一道肉汤。荣祥用左手攥着两根筷子,挑了几根面条翻转着卷起来,终于卷成一团了,因为怕面条忽然散落掉下,功败垂成,所以赶忙低下头,就着碗边把那团面塞进嘴里。
小珍抱着宝宝坐在他对面,一边拿一个拳头大的玩具狗逗着宝宝向荣祥那边望,一边嘴里低声笑道:“叫爸爸,爸-爸”
宝宝对荣祥没有什么兴趣,只呀呀的伸手去抓玩具狗。
荣祥对宝宝也表现的不甚关心,只低着头往嘴里扒拉面条。他的头发貌似长长了一些,像所有摩登少爷一样偏分梳开,用发蜡打理的整齐光亮,是当季比较流行的发式。
虽然他的右小臂被打了石膏,用绷带吊在了脖子上。但周身上下依然被收拾得干净利落。天气热,他上身只穿了件浅蓝地细白条的的单薄衬衫,愈发衬的脸面雪白,眉目浓秀。他仿佛是很有些饿了,大口大口的吞下那碗面条后,他紧张的向门口扫了一眼,顺手把桌上的夹心长面包拿了过来,一口咬下了半截。
小珍没见过这么狼吞虎咽的,忙把那道汤推到他面前:“三爷倒是慢点吃呀,可别噎着了。”
她话音方落,只见房门一开,小孟拿着份报纸走了过来。
不用看清脸,随意扫一眼衣着便能认出他来。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让他给穿成了制服,仿佛除了这一款之外他再没有别的衣裳了似的。夏天天热了,就把外套脱下来,白衬衫黑长裤,又好像男校暑期的学生装。
荣祥条件反射似的扔下面包站起来,也不看小孟,低着头就往后退。小珍抱着宝宝也站起来:“孟先小孟。”
小孟先对荣祥规规矩矩的叫了声三爷,然后一边把手里的报纸叠好一边走到小珍身边看了看宝宝,宝宝大概是因为每天都能见到他,所以特别熟悉的缘故,两只小手捧了那只小玩具狗就往小孟眼前送,嘴巴张大了,发出快乐的叫声。
小孟对那孩子也很可爱的笑了笑,然后让小珍把孩子抱走。
待到屋内安静下来,他方拿着报纸走向荣祥:“三爷,您吃饱了?”
荣祥又退了一步,依然低着头不肯看他。
谁知他退一步,小孟就跟上一步,很快,他就笔直的贴在了墙上,退无可退了。
他大概是怕极了,整个身子都绷紧如弦,头微微的低下来,可以看出睫毛浓密和鼻梁笔直。
自从被小孟踩断手臂后,他见小孟如见鬼一般恐惧。对着小孟,他竟怕到了不敢抬头的程度。
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就好像自己从小带在身边,最熟悉不过的一条小狗,在某个月圆之夜忽然变成狼人,并向自己呲出了獠牙。如此真相委实让人难以接受。
小孟回身,把报纸规规矩矩的放在餐桌边上,然后向荣祥轻声问道:“三爷,您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
荣祥笔直的贴在墙上,闭了闭眼睛。小孟离他越近,他臂上的伤便条件反射似的越痛。尽管如此,他却不敢造,因为怕惹到了眼前这个疯子,再在自己身上搞出别的样来。
既然能踩断他的手臂,自然也能敲折他的双腿,抑或是弄瞎他的眼睛等等。这些事情,小孟也不是没有练过的他晓得小孟是个人才,文武双全,连做刽子手都比旁人利落狠快。
小孟扫了他一眼,寡白的脸上并无表情,只是一如既往的淡淡说道:“三爷,家里的厨子换了,晚上便能来替了现在这个。前些日子总来的那个白俄乞丐,就是您喜欢的那个,我让他来做园丁了。他正在后面的园里修剪灌木。”
荣祥很惶恐的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喜欢过什么白俄乞丐。
小孟又漠然道:“三爷,您在怕什么?”
荣祥的身体都僵硬了,他吸了一口气,把脸侧过去,不看小孟。
小孟却没有停止谈话的意思:“是因为我让您疼了,而您怕疼的缘故吗?可易参谋长和傅靖远也都让您疼过,傅靖远在您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做过更恶劣的事情,您为什么不怕他们?”
荣祥开始不可抑制的发抖。w
“三爷,您现在都忘了,就因为他们死了,所以您把那些事情都忘掉了。”
小孟说到这里,忽然抬起手为荣祥正了正衣领,然后转身走到桌边,把椅子轻轻向外拉开一点:“三爷,您还没有喝汤呢。”
荣祥哪里还能喝下汤,他贴着墙壁,又慢慢的退到墙角,连呼吸都紊乱起来。结果,小孟因他久候不至,只得走去拉了他的左手,把他硬扯过来坐下。然后盛了一小碗汤放在他面前,又把汤匙放好。
荣祥对着面前的这碗汤,不肯动。

小孟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出门,不一会儿端了个大盘子进来。盘子里是几大块蛋糕,烘的香喷喷金灿灿的。
他把盘子放在桌上:“三爷,不爱喝汤的话,吃点这个吧。”
荣祥平时最爱吃这些甜点,然而一想到小孟就在自己身边,顿时嘴里干巴巴的,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了。
挨了许久,他还是在小孟的注视下,伸手拿了块蛋糕过来咬了一口。
又是夹心的蛋糕,外面做的还看不出来,里面却包着稀奶油。一口咬下去,奶油流出来,他来不及的又伸舌头去舔。粉红色的、尖尖的舌头滑过雪白的手指,小孟在一边观望着,忍无可忍,却不动声色。
荣祥咬一口,舔两下,蛋糕做的很大块,他心惊胆战的吃了许久也没有吃完。直到小孟忽然在他身边出声:“不要这样。”
荣祥被吓得浑身一颤,含着一口蛋糕缓缓的扭头望向小孟。只见小孟盯着自己手中剩下的小半块蛋糕,隐约皱了眉头:“三爷,以后不要用舌头舔流下来的奶油,以及其它任何食物。”
荣祥没听明白,手中蛋糕上的奶油沿着他的手指,缓缓的流下来,一直沾染到他的衬衫袖口。
小孟耐心的坐下来,拿下他手中的蛋糕,又解释一遍道:“三爷,用舌头舔吃的东西,不好看。”
荣祥含着那口蛋糕,呆呆的看着小孟,终于反应过来时,他脸上一红。然后不知怎的,眼眶竟然也热了起来。一滴眼泪叭嗒一声落在桌上,他竟然哭了起来。
他一边流眼泪一边咽下口中的蛋糕。这有什么好哭的呢?可眼泪就是来了,忍也忍不住。其实自从戒针之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情绪很易失控,心里还没觉得怎么样,眼睛却已经先湿了。
他摸了摸裤子口袋,并没有手帕,只好用袖口擦了擦脸。却忘了袖口已经沾了半圈的奶油,一下子便抹了半脸都是,把眼睛都糊上了。他连忙又用手背去蹭,蹭来蹭去,终于把一张脸弄的一塌糊涂。
小孟掏出手帕:“三爷,我来吧。”
荣祥屏住呼吸,因为避无可避,索性闭了眼睛,任小孟把自己的脸擦拭干净。
小孟的动作依旧是训练有素的轻柔,手帕擦过荣祥的面颊,拭去了奶油,留下了甜腻的气味。他望着荣祥脸上那颤栗而惊惧的表情,忽然微笑起来,觉得生活被攥在自己的手中,终于开始变的有几分幸福的意味了。
放下手帕,他探过身去,把嘴唇贴在荣祥的额头上。
“三爷啊”
他叹气似的说出这三个字,然后在荣祥起身欲逃之时,将他拦腰抱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下午的时候,荣祥通常会在自己的卧室里消磨掉这半天的时光。
外面是很热的,可是阴面的房间里却能依旧凉爽。床边有个西式小桌子,上面放了架留声机。桌子下层是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许多流行唱片。他盘腿坐在地毯上,身体靠着桌腿,迷迷糊糊的听留声机里周璇唱《四季歌》。
他很喜欢这首歌,因为每听到它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的想起家乡。他也会唱,歌词一句不落的都记得清楚。此刻他便合着旋律,同留声机里的金嗓子合唱起来,其实如果他能发出声音来的话,大概也能获得一干听众们的好评。不过现在,他所做的只是做做口型罢了。旁人见了,应该也不会觉得好笑,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怪可怜的。
他现在并不缺吃少穿,小孟也依旧每天细心周到的侍候着他的起居。胳膊折了,还能长上;哑巴了,也不耽误吃饭睡觉。人生里似乎是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可他是精神上受不了。
一曲《四季歌》唱完,他躺在地上睡着了。

傍晚时分,忽然有人来探病。
来者竟是苏半瑶。
小孟不知出于何想,竟直接把他带到荣祥的卧室里,彼时荣祥正蜷缩在地上睡觉,留声机里也还在咿咿呀呀的唱。
被小孟叫醒后,他呆呆的望着眼前的苏半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苏半瑶却大剌剌的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先是将四周环视了一圈,然后点点头,仿佛很笃定似的评价道:“荣老弟,你这房子不错。听你家这个管事的说-“他回身指了下小孟:“是从杜振邦手里买下来的,杜振邦那位老人家盖房子,素来讲究的很,用料也顶好。赶上他老头子要往老家跑时买下来,你算是赚了。”
荣祥暗暗的扭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女仆送了茶来,小孟自己不动手,只侧过身去,让她将茶送进屋去。那女仆一见主客二人都坐在地上,不禁很为难,思来想去的,把托盘放在苏半瑶身边,低声道:“先生请用茶。”
苏半瑶并没有理会她,而是向荣祥那边挪近了些,像打量房子似的把他上下扫了几眼,然后叹了口气,变脸似的忽然换作了惋惜哀叹的面容道:“荣老弟,你的事儿,我听那个小兄弟"他又指了下小孟:“跟我讲了。真是天妒英才啊,可惜你年纪轻轻的,竟就遭了这个难。”
荣祥很困惑,不知小孟编了什么谎话来敷衍他的。
苏半瑶把他的左手拉过来握了,又叹了口气道:“荣老弟,上我苏某人在汽车里同你胡闹,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听老闵说了你先前的事,也是怪不容易的,如今又孤身一人在上海,这样,你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么,大本事没有,小忙总还帮得上。”
荣祥依然很困惑,他简直不明白这姓苏的流氓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他只知道这流氓把自己的手揉捏的生痛,而且他那目光仿佛带着点粘性似的,让他这么笑眯眯的盯着,实在是很不自在。
苏半瑶说到这里,又往前挪了挪,同荣祥肩并肩坐了,抬手揽了他的肩膀,说悄悄话似的凑近了低声道:“老闵说你也是个爱玩的,现在成天在家里不闷?哪天你觉得身体好点了,我带你出去玩玩,包你满意就是。”
荣祥勉强笑了一下,摇头表示拒绝。
“客气!荣老弟你又同我客气!我苏半瑶就是这样的人,既然一眼看好你了,就把你当作朋友相!你若是一味的同我客气,那我倒要不高兴了!”
荣祥勉强的几乎要笑不出来了。
幸而苏半瑶很快便告辞了。荣祥起身将他送到一楼,苏半瑶执意不要他再送,并又高声说他"客气”。荣祥想了想,也就不再坚持,回身上楼了。

苏半瑶坐上汽车,车窗半开了,夏日晚风习习的吹进来,直吹的他一颗心都痒痒的。
“这小子生的真是好看!“他想:“可惜哑巴了人都说红颜薄命,合着男人长的漂亮了,也容易倒霉-不过哑了也好,要不这小子嘴里不干不净的,太爱骂人。老闵说他当年在奉天时也是很威风过的,可见不是什么善类,要想玩他,还真得多加点小心才行。别去打鹰不成,反让鹰叼了眼睛。”

送走了苏半瑶,小孟回了荣祥的卧室。
荣祥换了一张唱片,正立在床边,用一只手解着裤腰带,大概是想要上床去正正经经的睡上一觉。见小孟进来了,他立刻停止动作,战战兢兢的直接便抬起一条腿跪到了床上。
小孟很漠然的走过去为他脱了长裤,然后从柜子里拿了一床单被铺到凉席上。等荣祥躺好了,他方慢条斯理的在枕边坐下,轻声说道:“三爷,您怎么这样招男人喜欢?”
荣祥侧身躺着,很小心的放置着自己那条打了石膏的手臂。听了小孟的话,他只是闭了眼睛,极力想装成困倦已极的样子。
小孟默默的盯着他的脸,虽然是从小看到大的,但依然能觉出他的英俊漂亮来。想起当年在奉天,他因为爱美,严冬时节不肯穿棉衣,头上也只带了顶厚呢礼帽,站在街边和一个有名的交际聊了二十几分钟的天,等回到汽车里时,竟一头扎在自己怀里取暖。
想到这里,小孟忽然满怀温情的微笑起来,他抬手捂住荣祥的眼睛,然后俯下身。
他的本意是想嗅一嗅荣祥的面颊,可是鼻尖触到他的肌肤时,糖果般的甜美气息和荣祥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却让小孟临时改了主意。他稍稍换了个角度,然后吻到了荣祥的嘴唇上。
在他的印象中,傅靖远是很喜欢同荣祥嘴对嘴亲吻的。他一直不甚明白这种行为有什么乐趣可言,除非是因为荣祥身上的那种点心味道,让人想把他按在地上吃掉。不过,现在他似乎晓得其中原由了。
荣祥的嘴唇很柔软,让人想起果冻布丁。小孟试着去用舌尖叩开他紧闭的牙关,然而这只招来了他虚弱的扭动。小孟依然捂着他眼睛,他的睫毛划过了掌心,痒痒的,像个活泼的生命体一样。
小孟抬起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不情愿呢?您同许多人都亲过的。”
荣祥抿了下嘴唇,他知道自己是挣不过小孟的,索性不再反抗。
屋内静了一会儿,小孟把手拿开,荣祥望着头顶乳白色的天板,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可也就是这么一口气的功夫,小孟随手拿来一个羽绒枕头,劈头便压在了荣祥的脸上,将他的眼睛鼻子都捂了个严严实实。荣祥惊惶中抬起左手去拉那个枕头,但随即又被小孟抓住手腕按回床上。
“小孟!”
他耳语似的叫了这么一声。下一秒钟,小孟狠狠的又亲了上来。
他立刻明白了小孟如此行为的用意。

小孟的吻是狂暴而疼痛的,他根本就是堵住了他的嘴,然后肆意的撕咬着他的嘴唇和舌头。间或停顿几秒钟,让他可以有间隙来大口的喘息。他甚至仿佛尝到了几丝血腥的气味,大概是被那疯子咬伤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他永远都是在一种半窒息的状态。可是小孟似乎觉出了其中乐趣一般,竟然把这当作一个游戏,无休止的进行了下去。他的脸被憋的发青,身体手脚也垂死一般的挣扎起来。而他的头被小孟隔了枕头狠狠的压迫着,后脑的陷入弹簧床的柔软床垫里。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活活闷死的时候,捂在头脸上的羽绒枕头忽然被揭开了,他先是眼前一亮,随即便在拼命呼吸之余,清晰的看到了小孟的脸。
小孟停止了那种类似啃噬的亲吻,舌尖慢慢滑过荣祥的嘴唇,然后微微的抬头,以一种审视的态度望着他。
荣祥大睁了眼睛,目光散乱的盯着前方,胸口还在随着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着。嘴唇亦是殷红肿胀,有一点点血痕漫在了嘴角。
小孟用手指蹭去了那点淡淡血痕,然后低声问道:
“三爷,我们也试一试,好吗?”
荣祥怔怔的把视线移向他,仿佛不懂得他的意思。
小孟笑了一下,可爱如稚气学童。一只冰冷干燥的手却伸到了荣祥的腰带上。
荣祥看着小孟,满眼都是悲伤颤栗的神气。抬手挡住小孟的动作,他耳语般的哀求道:“小孟,不要。”
“三爷,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想试试。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这话,他甩开荣祥的手,几下便解开了那条黑色皮制腰带。
他轻而易举的便压制住了荣祥所有的反抗和挣扎。然后将皮带抽出来,把荣祥的双腿绑在一起。荣祥想要坐起身来推开小孟,然而小孟绑好他的双腿后便把他整个身体都强行翻过来,迫使他趴在床上。这个动作震到了他的伤臂,他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孟抬手,将他的裤子缓缓的向下退到大腿,接着又把衬衫向上掀起来。
因为,他想要看到荣祥的腰。
从腰身到臀部的曲线很流畅,皮肤也细白如上等绸缎。真是好极了的身体。
他放开荣祥,站在床边,开始解上衣的衣扣。
不想他刚刚脱下上衣,本以为已被折腾到虚脱无力的荣祥忽然抬起头,随即竟一翻身滚到了地上。幸而床是矮床,地上又铺着地毯,所以他尽管摔了一下子,却还能立刻跪起来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回手在床腿上哗啦一声磕碎,紧接着手指捏了一片碎玻璃抵在自己的颈动脉上。他实在是手快,这一切,几乎是发生在一瞬间。
小孟歪头望着他,一张脸渐渐沉下来,面若冰霜的看着他:“三爷?”
他捏着那片玻璃,浑身都在打颤。玻璃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僵硬的手指,他竟毫无知觉。
二人对峙良久,小孟并没有退让的意思,可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笔直的站在床边,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瞧。荣祥动了动双腿,知道小孟系的那个扣结,不是自己一只手就能够轻易解开的。
可是,他就只有一只手。
他被逼得有些糊涂了,竟然把那片碎玻璃握在手里,然后一手撑地试图站起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没有站起来,反而在起身到一半时扑倒在地。
小孟看着他,不言,不动。
他伏在地上,半晌,忽然抽泣了一声,开始用左肘撑着上身,艰难的向门口爬去。
爬,对他来讲,也是一个艰难的几乎不能够做到的动作。他的两条腿被皮带牢牢的捆在一起。他只有一条手臂是能用的。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蠕动着的虫子,卑微而丑陋,谁过来都能把自己一脚踩死。
他就这样半傻似的握着那片碎玻璃,一点一点的向门口蹭去。
小孟无声的走了过来,他跨过地上的荣祥,径自去拉着把手打开了房门。
荣祥费力的仰起头,泪眼婆娑的同小孟对视。然而那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因为他怕小孟,看见小孟,就好像看见了毒蛇一样。

他继续向前爬,小孟就站在他的后侧,他每爬进一点,他便在后面跟上一步。像个冤魂似的,如影随形。
荣祥终于耗尽了身上的所有力气,他最后的一个动作是用拳头用力的砸了下地板,然后姿势扭曲的歪在一角落里。
“我怎么不死?”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哽咽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的来回盘旋:
“我这样子,怎么不死呢?”
小孟一手插进裤袋里,依然只盯着他瞧。过了几分钟,他方蹲下来,拉过荣祥的左手:“三爷,松手。”
荣祥却闭上眼睛,把头的低了下去。
小孟不再多说,只将荣祥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来,然后把拈起那块碎玻璃远远扔开。
荣祥满手心都是淋漓鲜血,血透过指缝,再流到手背上。
“三爷,我们到这里面去,好不好?”
荣祥缓缓抬头,望着小孟所指的那间屋子。

这里,一旦关上门,就会立刻变成一个小型的地狱。暗无天日,和人间世界毫无关联。
荣祥怕小孟,可是当他被关进这间黑屋子里时,却宁愿有小孟陪在身边。
小孟将他侧卧着按在地上,然后把裤子又拉下了些。
“小孟不要”
他还在垂死挣扎的哀求着,在这漆黑寂静的房间里,即便是含糊耳语都足以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小孟气喘吁吁的不知在做什么,腰带的金属扣叮当响了一声后,他摸索着托着荣祥的腿弯,把他的腿向胸口推去。
这场性事,进行的十分困难。
荣祥哭泣着不肯配合。而毫无经验的小孟便采取了许多想当然的方法。为了便于实施他那些自以为是的方案,他甚至扯下自己的领带,把荣祥的左手绑到了屋角的一根暖水管上。平心而论,他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打算。他只是在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双手各伸了根手指强行插进荣祥的身体里,然后把那个脆弱的隐秘地方硬生生撕扯着打开。荣祥痛得不住的抽气,喊又喊不出来,只好哽咽着扭动了身体,徒劳的想要逃开小孟的亵弄折磨。
因为身黑暗之中,小孟既看不到荣祥的惨状,下手便愈发失了轻重。他不晓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的把荣祥的密撑到裂开,他只觉得手下滑溜了一些,手指的出入也似乎不那样困难了。
他还没有真正开始,荣祥已经疼得晕了过去。
这让他起身解开了缚在荣祥左手上的领带,然后把他连拖带抱的带去那个同样漆黑的小卫生间。
他拧开了水龙头,然后把荣祥的头塞到水流下。
荣祥被激的猛然抬起头来,咚的一声,后脑磕到了水龙头上。
他只好懵然又低下头去,水流是冰冷的,来势汹汹的砸在他的头上,然后再蜿蜒流进他的衣领中去。他简直避无可避,惶恐的张开嘴大口喘息着。
就在这时,小孟一手悄悄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则从腋下穿过,扳住他的肩膀,然后下体猛然向前一顶。
藉着鲜血的润滑,他竟一下子尽根没入荣祥的体内。然后他就着这个姿势,一面继续搂了他的腰,一面伸手将水龙头又拧开一圈。水流激烈起来,直把荣祥冲的额头抵在白瓷水池底上。
他开始动作起来。大概因为是第一的缘故,他很快便泄在了荣祥的身体里。可他并没有因此放开荣祥。
他依旧按着荣祥的后颈不让他抬头,而自己却俯下身,对着荣祥的腰侧舔咬吮吸起来。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他的下体又昂扬起来。

在插进之前,他用手摸了摸荣祥的后穴,那里已经变得黏滑柔软,仿佛身体已经被完全打开了一样。
他弯腰解开了荣祥腿上的皮带,然后将他的一条腿抬起来。
这回,他决定要采取一种有条有理的方式,平心静气的好好玩一回。

第 39 章
193年,8月。
淡黄色丝绒窗帘被整齐的分垂在窗子两边,露出里面一层轻薄白纱,风吹飘飘的微微斜飞起来,柔和了窗外的夏日阳光。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午后,掀开纱帘,可以从半开的窗子中看到楼下院内的情况。
院内的大树茂密之极,绿枝叶密密层层的,撑开了一把天然大伞。把毒辣日光过滤了,只留下点点光斑落在砖地上。
阿历克塞带了一顶破草帽,手里拎着一把木制小凳子走到树下坐了。本来趴在窝里打瞌睡的小狗崽被惊醒了,一看是老相识,立刻摇着尾巴扑过来,两只小前爪往他的膝盖上扒着,嘴里发出吱吱的撒娇声音。
阿历克塞摘下草帽放在旁边的地上,露出一头金黄色的发茬儿。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面包悬在小狗崽的鼻尖上,忽然扔出去,小狗立刻跳过去,用爪子按住了那点面包。
他用俄语大声的吆喝了一句,那狗崽儿又听话的叼着面包跑回到他面前。他把它从头到尾的顺毛摸了几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他这人看起来,仿佛周身都透着股子悠然自得。
因此,荣祥一度觉得他这人,很有点意思。
一辆汽车缓缓停到门口,小孟提着一个大纸袋下车走了进来。
他穿了件白色短袖衬衫,浑身上下都收拾的清爽干净。他进了院子后,先向阿历克塞点了点头,然后仰起脸,略略眯起眼睛向二楼的一闪窗子望去。
白纱窗帘隐约一动。
他安心起来。先把纸袋里的代乳粉和果汁送去小珍那边,顺便看了看宝宝。宝宝已经开始学说话,满嘴呜哩哇啦的,除了小珍没有人能听得懂。他活泼的很,见了小孟就张开小手,并且要咿咿呀呀的长篇大论。
从小珍那里出来,他径自上了二楼。
推开卧室的房门,进房,随手关门。
再推开洗手间的房门,左拐,拉开一扇西式合金制拉门,便是浴室了。
浴室里一色的淡黄色刻瓷砖铺地,墙上嵌着五颜六色的马赛克,排列成整齐鲜明的几何图案。浴缸斜上方安了一排钢质托架,擦的闪闪发亮,挂了一排彩色厚毛巾。
荣祥大概是刚洗完澡。身上的衣服虽是穿的利落了,头发却还在滴水,正弯了腰,用大毛斤包了头脸用力擦着。他手臂上的石膏前几天拆掉了,断骨愈合的非常好。然而他自己心疑,总觉得那伤隐约有些痛-或许也不是心疑。
此刻他忽然听见脚步声响,便从毛巾中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站在门口的小孟。
小孟略有点迟疑:“三爷,我回来了。”
荣祥似乎是有点手足无措,他捧着那条半湿的大毛巾,很迟疑的直起身来。
小孟这才发现,他的长裤竟然还没有拉上拉链,腰带也没系,大敞四开的,露出里面一片内裤的白色。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也没想就走上前去,给他把裤子拉好。
“三爷,对不起,我最近总是出门,疏忽了对您的照顾。”
他近来的确是忙了点,因为前一阵子投资股票和外汇,他这样的人,脑子好使,下手果断,本钱又大,偏又赶上好时候,所以很是立竿见影的赚了点钱。他打算把这点多余的钱拿出来,再自己添上一些,然后去做些投资。荣祥不是好养活的,从小阔绰惯了,家里给的钱不够,还有易仲铭供着。后来倒了霉了,也有傅靖远这样的大少汽车洋房的养着他。现在轮到自己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在钱上受了委屈虽说他现在不出去玩,已经节省了大半销,可是从长远来看,小孟不得不总琢磨着如何钱生钱。
何况还有个孩子呢!那孩子算起来也有一岁多了,早就听小珍说他快要能说话了,然而直到现在,还依然只会咿咿呀呀的叫唤。小孟私下怀疑这孩子是有点傻的,因为有他的那个时候,荣祥正在打吗啡。不过他没有说出这个话来,因为不愿小珍知道这个事,再一个就是小珍认为小孩子说话走路都有早晚之分,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异常。

为荣祥系好裤子,他又从旁边拿了条干毛巾,给他擦干了头发。
“三爷,如果您觉得身体好点的话,可以傍晚时下楼到外面坐坐,阿历克塞会逗狗,很好玩。”
荣祥连忙摇头。k
小孟笑了一下:“您先前不是也说他有意思吗?您可以同他去聊聊天解解闷-哦,您不能说话了,不过还是可以听他讲的。”
荣祥一见他笑,顿时有点腿软。
小孟回身把毛巾整整齐齐的搭好:“三爷,您连听也不想听了吗?”
荣祥向后摸索着坐到了浴缸的边沿上,心里一片空荡。
现在他只要一见到小孟,脑海中就只是迷迷茫茫,恐惧是雾中的小岛,偶尔露出一点影子,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总记着这么一个事实:他让小孟给上了。
这听起来很荒谬,连他自己都觉着仿佛是不能够相信的事情-岂止是不能相信,简直就是不应该被杜撰出来!然而这的的确确的实在发生了,他差点被呛死在那个冷水激流的水龙头下。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甚至根本不能起床。然而小孟依旧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一个月里,那种事情又发生过一。他依然是被拖进那间可怕的黑屋子里,这他的腿差点被小孟掰折后拧了下来。还有那种亲吻-先是用枕头捂住自己眼睛鼻子,等到自己因为窒息而不得不大口喘息时,他再俯身吻过来,尺寸拿捏的非常好,让枕头下的人永远活在窒息而死的前一秒。
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小孟好像就是见不得自己好。每当他稍微流露出一点欢欣情绪时,接下来准会被小孟收拾的一塌糊涂,死去活来。
“三爷?”
他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小孟已经站到自己面前。
“您又不理我了?“小孟微微弯了点腰,直视着他的眼睛问。
荣祥眨了眨眼睛,张开嘴,很微弱的"呵"了一声。
小孟好像满怀爱意似的,把荣祥的头按在自己怀里,按着,一直按着。
荣祥先是微弱的挣扎了一下,随即却伸手抱住了小孟的腰,抱的紧而亲密,好像一对恋人。这是他示弱的表现之一。
“三爷,您不要不理我。我都是为了您好。”
小孟放松了按压,改而抚摸着荣祥潮湿的后脑。
荣祥咻咻的喘息着,面颊贴在小孟的胸膛上,隔了一层薄薄的衬衫,小孟的身体是冰冷的,像一个身有暗疾的病人一般。
小孟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把他搀起来:“走吧,三爷。”
荣祥垂头丧气的站起来,被小孟强行带到了一楼。
在一楼的小客室里,小孟把窗子打开了,然后把荣祥扯到自己的腿上坐着。从窗子向外望出去,满眼的红柳绿,偶尔听见几声狗叫。腿上沉甸甸的压着一个荣祥,用手搂着抱着,轻轻的摸着他的肚子,肚子很柔软,摸起来肉肉的,他觉得这很可爱。周遭的一切也很美好,合乎理想。
荣祥的这么个肚子,让小孟心旷神怡的摸了两个小时。小孟坚信自己对荣祥的感情是无与伦比的,即使到了现在,他也没有对荣祥的身体产生过多么强大的情欲,日光之下,他的情感简直坦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以,那种脱光了衣服的事儿,必须要找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才能进行。目的也不是为了宣泄所谓欲望,那更像是一种仪式,宣告着二人之间新关系的存在。

赵航森总算又见着了荣祥。
自从那日儿子闹肚痛,他不得已把荣祥撇给苏半瑶后,知道荣祥是生了自己的气了,便百般的想要过来和解。然而终于连个大门也没能进去。这回偶然经过荣家时,却正好碰到一辆汽车停在门口,车门开,荣祥正要俯身迈下车来。这是个金黄色的傍晚,荣祥穿着一身灰色西装,里面是白色衬衫,淡色领带。幸而他人是个衣服架子,再素净的衣服套在他身上,也隐约染了点风流华丽的意味。
他意外之极,连忙一面下车跑过来一面大声喊道:“小祥我可找到你了!”

荣祥抬头,怔怔的望着赵航森。
赵航森算不得健壮,略跑几步就累的气喘吁吁,站在荣祥面前,他吸了一口气道:“你可真是的还生我的气啊?你也太小心眼儿了!我来那么多趟,你连门都不给我开!”
这时小孟不知从哪儿转了过来,看见赵航森,他飞快的皱了下眉:“赵先生。”
赵航森没理他,依旧对着荣祥抱怨:“那我也是不得已嘛怎么就那么记恨我?唉,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赵先生,“小孟的话很适时的接了下来:“三爷他前些日子出了点事儿,现在不能说话了。”
“啊?!”

小孟说给赵航森听的那个理由,因为曾经在苏半瑶面前讲述过一了,所以说的特别顺利流畅,他给荣祥安排了一场小小的车祸,在某个细雨靡靡的夜里。车祸中的人,自然是什么样的伤都有可能负,不死就已经很幸运了。
他一如既往的,把话说的言简意赅,仿佛是不得已才开口,声音也轻的似乎不大愿意让别人听到一般。叙述完毕后,他便在客厅内找了个隐蔽的角落,隐形人似的静静侍立着。
赵航森听的目瞪口呆,一把抓住荣祥的手:“小祥,你”
荣祥有点木然的把视线移向他,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自己没有关系。他的确是讨厌过赵航森,不过此刻这人的出现,让他产生了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
赵航森向荣祥靠近了点:“小祥,我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如果你需要我帮什么忙的话,一定要开口告诉我。”
荣祥向后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赵航森的关切,不论是真是假,多少算是让他觉出点暖意来。他也并不奢望着赵航森会救他离开小孟事实上,虽然他那具隐藏在西装下的身体已被小孟弄的伤痕累累,可是他却只是单纯的恐惧,并没有一丝想要逃离的想法。
离开小孟吗?那怎么可能呢?他想。
但是为什么不可能呢-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赵航森关切的望着荣祥,他们是老朋友了,虽然不过是酒肉之交,但在这异乡,终究是有一种难得的亲切。他总记得当年在奉天时,他们两个当然经常也会带上别人出去天酒地的快乐日子。他们互相比赛似的追逐漂亮女人,因为两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公子哥儿,手里也都有些钱,可以在外面肆无忌惮的威风。那是他人生中的黄金时代,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去不复返的了。
面前的荣祥,看起来有点像一名梦游症患者。目光迷迷蒙蒙的望着自己,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他忽然有些不耐烦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小祥,你倒是回应我啊-你点点头就好。”
荣祥猛然抽了口气,飞快的把手臂缩了回来。这时小孟忽然沙发后侧出现了:“赵先生,三爷胳膊上的伤刚好,您又把三爷给碰疼了。”

赵航森离开荣家的时候,觉得很冷。
外面还是夏末的傍晚,风是潮湿温暖的。这种季节里,无论如何不该有那种干燥寒冷的感觉。然而坐在一言不能再发的、目光散乱的荣祥身边,再加上身后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孟。他不由得脖子里冷飕飕的进风。
他还看见了荣祥的儿子,那孩子养的白白嫩嫩,像个小瓷娃娃似的。面目简直和荣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乎比荣祥还要更好看些;张牙舞爪的呀呀乱叫着,带着一种混沌未开的喜悦。然后就是小孟忽然发现那孩子的裤子是湿的,便开始阴阳怪气的指责那个奶娘,荣祥慵懒的坐在沙发上,很冷漠的用左手手背挡了嘴,嘴唇在中指的戒指上缓慢的来回蹭着。偶尔姿态优雅的打一个小小的哈欠,一副厌倦而又无所谓的样子。
赵航森实在是有点呆不住了,匆匆告辞而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客人。
这客人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姐家,生的芙蓉为面柳为眉,虽然衣着打扮也一样是流行式样,可因为衣料显见是不大好的,所以想必是请裁缝仿照了云裳服装公司的最新款缝制而成的。不过因为年纪轻,相貌美,所以随便穿点什么,都有迷人。这位小姐说来也不陌生,小孟出门时总能遇到的,正是邻居陶家的某位小姐,名字却是不知道。
小孟很有些疑惑,犹犹豫豫的请她进了门。荣祥还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见有人来了,并且还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不自觉的就坐正了身体,然后发现小孟正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吓的他仿佛被针刺了似的,腾的站起来,转身便快步上楼去了。
小孟把这事暗暗记下了,然后打叠精神去敷衍那女孩子。原来这女孩子是陶家的十三小姐,名唤陶凤真,是大同大学的学生。再问她的来意,更让人瞠目结舌,原来她竟是来邀请小孟去大同学生话剧社演一出什么抗战剧。小孟听了这话,惊诧的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再确定之后,他语无伦的当场拒绝了这位陶小姐的邀请。
陶小姐也惊诧:“为什么?剧社里也都是年轻人,大家可以在一起说说笑笑,难道不好吗?而且也不是很难的角色,我们那里需要一个你这样的高个子男生,只要你在里面演一个外国银行家,没有什么台词的。很好演哦。”
小孟迅速恢复了常态:“陶小姐,您可能有点误会,其实我只是这家里的一个下人。不是少爷,更不是学生。”

陶凤真愣了一下:“下人?“f
她这种新派洋式的女子,自然并不扭捏,她毫不避讳的将小孟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也不能相信这干净体面的大男孩会是个下人。虽然她是不赞同阶级之分的,但是
小孟对待女人,是最没有办法的了。陶凤真说是来邀他演话剧去,他便信以为真,一本正经的把人给顶了回去。然后三言两语的,就想要送客。陶凤真见他不解风情,只得悻悻告辞。
打发走了陶凤真,小孟马上便把这位莫名其妙的女客抛到了脑后。他几步上了楼,在餐厅里找到了荣祥。
荣祥独自坐在饭桌前,正准备吃晚饭。他左手托着一碗米饭,右手伸过去要拿筷子,忽然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然后按在了餐桌上。
他吓的左手一抖,竟把一碗饭扣在了桌上。
“三爷"小孟一手按着他的手腕,一手从身后拽了椅子坐下:“陶家小姐,很漂亮吗?”
他直视着荣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略带了点笑意:“真遗憾,她要是能同您聊上一时三刻的话,也许会爱上您的。”
荣祥微微的别开脸,闭上了眼睛。眉尖却隐隐蹙着,仿佛隐忍了极大的痛苦。天天惊弓之鸟一样的同小孟生活在一起,他却并没有憔悴的趋势,一张脸依旧白皙中晕点粉红,人面桃。
小孟握了他的手腕,慢吞吞的站起来道:“三爷,跟我来,我突然很想您 。”
他口中的这个"想”,听在荣祥的耳朵里,不啻一个惊雷。
他无暇思索,条件反射似的首先便要装可怜,他慌乱的指着自己的右臂,做着"疼"的口型。
小孟摇头笑道:“三爷,咱不是刚从医院回来吗。医生说了,您的伤已经好利索了。”
荣祥瞪大眼睛望着他,颤巍巍的吸了口气。
小孟不由分说,把他拉出餐厅。推进两屋之隔的卧室中去。
他的力气用的很巧妙,刚好把荣祥推了一个跟头坐在地上,却又不会真正的摔痛身体。荣祥一骨碌爬起来,向后退到墙角,眼见着小孟向自己逼近,他索性蹲下来,抱着头缩成一团。
“三爷,别这样。“小孟抚摸着他的后背道:“先换上睡衣好了,到时穿脱都省事些。”
荣祥自然不肯束手待毙,然而让他明目张胆的反抗,他也是没有这个胆子的。他只是向旁边一歪身,就势趴在了地毯上。
小孟一愣,不知他这是在做什么:“三爷,您这是”
荣祥好像被抽去骨头了似的,软软的贴在地上。乍一看好像一张动物的毛皮。
小孟伸手去扳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扶起来。荣祥却变成了一个耍赖的孩子,凭那小孟怎样拉他拽他,他就抱定一个宗旨:不动弹。
他这样的高个子男人,真若是认真的赖在地上不肯起来,那也是很令人难搞的一件事情。不过当对手是小孟时,这一切都不成为问题了。
小孟先是见扳他不动,便起身抓住他一条手臂,企图把他拖到地中央的宽敞。荣祥这回挣扎了,强行的把手缩回来压在自己身下。
小孟蹲在他身边,忽然嗤的笑了一声:“三爷,您怎么和宝宝一样了?”
荣祥把面颊贴在地上,仿佛并不在意小孟的调笑。其实心里怎么不恨。只是他自认为还不是个糊涂蛋,小孟对他了如指掌,又随时都可能发疯。稍有不慎,就不晓得又要被这个疯子祸害成什么样子。
他正心里思索着,冷不防小孟忽然用手背轻轻的蹭过了他的脸蛋,然后以一种愤然的语气说道:“苏半瑶为什么总是来?您总是要招惹别人,不论男女。这可真不好!”
荣祥闭上眼睛,心想这个疯子开始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苏半瑶来了几趟,大概也要算在我的身上。我大概真是作孽太多,所以遭了现世报,被自己养大的狗反咬了个半死。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念起了傅靖远。傅靖远是个好人,总不至于落个横死的结局。多半也是因为上天要来惩罚自己的缘故吧,所以才故意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这个念头让他似有所感,不禁微微的叹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也只叹出了一半,因为小孟那时已经站起来走到桌边,从暖壶中倒了一大杯开水,直接泼到了他的背上。

这果然比什么拉扯都有效,荣祥被烫的当场跳了起来。因为疼痛,他下意识的就把后背向靠墙的衣柜撞去,然而滚烫湿透的布料结结实实的贴上了肌肤,只有让他更为痛苦。他手忙脚乱的脱了西装上衣扔到地上,然后又连撕带拽的解了衬衫扣子,不敢让衣裳贴身。就在这时,小孟又倒了一杯滚水,伶伶俐俐、一滴不漏的泼到了他的前胸。
这回连层衣裳都没隔,直接烫在了皮肤上。荣祥平日娇生惯养出一身的细皮嫩肉,哪禁的起这么一烫,顿时眼泪流出来,那疼揉也不是,捂也不是。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扭头便往洗手间内跑,想找些冷水洗一洗。谁知小孟先他一步进了去,找块大毛巾用冷水浸透了,回身道:“三爷,我给您擦。”
荣祥哪里还能信得过他,可是心知在他面前自己是绝无逃路的,也只有横了心凭他。他抽泣着把衬衫脱了,光着上身站在门口。
小孟却把他带回卧室,示意他坐在床上。
他糊里糊涂的坐了,接下来,小孟把冰冷的毛巾狠狠的擦到了他胸前的烫伤。
他立时疼的要起身,可是有小孟按着,哪里能够站得起来。小孟也不像是给人疗伤止痛,倒是要报仇的样子,烫伤的皮肤本来是一片粉红了,经他这么蛮力一擦,愈发红的仿佛去了层皮。
荣祥疼的实在不能忍受了,避又无可避,情急之下,竟猛然向上一挣,张开手臂紧紧的抱住了小孟,然后便把嘴唇凑了过去。正好贴到了小孟的面颊上。
小孟一愣。
荣祥知道他是个没有什么经验的,便顺势一路轻轻柔柔的吻向了他的嘴,两唇相触,荣祥一狠心,用舌尖轻轻舔了他的嘴唇。不想小孟却立刻把头向后仰了一下。
“三爷,不要这样。您尽管怕我、恨我好了。”
小孟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您永远都没有必要来取悦我。我只是个奴才。”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出卧室。
在一楼的起居室里,他隔着窗子叫住了正在清理锄头的阿历克塞。
阿历克塞微笑着走过来:“孟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小孟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他:“去最近的药店买两支烫伤膏来,剩下的钱归你了,要快点!”
阿历克塞仿佛是很高兴,接过钱便飞跑开了。

阿历克塞买了烫伤膏后,用剩下的钱买了两盒烟卷和一把小刀子。然后高高兴兴的走了回来。
小孟已经不在起居室了。他只好进了一楼的前厅,这令他很犹豫,因为他先前一直在园里干活,弄的两脚都是泥巴。
在门口用力蹭了蹭鞋底,他还是走了进去。
一楼并没有人。他便又上了二楼。
在二楼,他从第一间屋子开始,一间间的试着推门。
终于有一扇门是开着的了,他探头进去,却看见了荣祥。
荣祥坐在床上,下身穿着条灰色西裤,上身却赤裸着,皮肤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白皙的刺目,因而胸口那一大片红也就异常的显眼。看见有人在门口,他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
阿历克塞还是笑:“荣先生,您好,好久不见了。”
荣祥把他上下扫了两眼,径自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烫伤膏,然后指着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阿历克塞还不明白:“嗯?您的意思是"r
荣祥重复了这个动作,然后张开嘴用力的啊了一声-轻不可闻,仿佛耳语。
阿历克塞点头:“我听说了,您现在不能说话,我真心的为您感到难过。”
荣祥叹了口气,做了个离开的手势。

阿历克塞果然就转身走掉了。

荣祥的后背上,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泡。除此以外,再无大碍。
小孟拿了冰给他镇了,又涂了药膏。然后铺床关灯,悄悄的躺在了荣祥身边。
他心里觉得有点乱,仿佛是有很多话要同荣祥讲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也只是无声的长出了一口气,作罢而已。
他的心思,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肯说出来的话,荣祥是永远不能理会的。他知道荣祥现在一定心里痛苦被一个奴才这样对待着。
他很怀念当年在西安时的日子。那时荣祥打吗啡打的昏天黑地,什么都不想理会了,也什么都不能感知了,像个孩子,而自己则像父亲。
当然,最美好的时光,还是在潼关,他要自杀的那一。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柔软的短发绒绒的触在自己的脸上,温软的,带着他的味道。都解脱了,都满意了,真是好啊,然而却只是那一瞬而已。
他忽然翻身坐起来,轻轻的拍了荣祥的肩膀:“三爷您还想要吗啡吗?”
荣祥本也没睡,听了这话,他睁开眼睛望了窗外的月亮,随后微微的摇了下头。

第 章
阿历克塞百无聊赖的呆在自己的小房子里,这房子独立建在园后面,窗子对着栅栏,可以看到外面一条小汽车道。门口则是一大丛玫瑰,让他修的整齐美观,老远就能嗅到一股子香气。然而玫瑰这东西,细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丛荆棘,起码在阿历克塞的眼里,那就是顶了朵的刺树。
他的工作很轻松,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他几乎没有什么辛苦是不能忍受的了。从十六岁那年离开满洲开始,今年算他是头一吃上了一天三顿的安稳饭。
十六岁那年,他的父亲乌赫托姆斯基公爵终于在哈尔滨用光了手里的最后一点钱,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带着家人南下,去向他逃到上海的哥哥求援。然而还没有离开辽宁,他们便遇上了当地的兵变。那大概是中国革命军和当地满洲将领之间的战争,他的家人被那些凶暴的士兵们给杀死了。
骑在马上的满洲将官还是个少年,他持着一杆步枪,高高在上的用刺刀扎向阿历克塞的胸口,不过那柄刺刀在此之前已经沾染过太多的鲜血,刀刃不为人知的卷了起来,只刺透了他的棉袄,他惨叫一声就势向下倒进了死人堆里,逃过一劫。
从那儿以后,他变成了一只动物,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吃的。先前的一切,他都强迫自己忘记了。
房前的小树上传来几声鸟叫,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心情大好的在磨刀石上霍霍的磨着一把短刀。
这把刀子,无论材质还是做工,都非常的一般。虽然他已经把它磨的异常锋利,可是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大概不会太好用。
“等发了这个月的工钱,也许我可以去商店里买一把稍微好一点的。“他闲闲的想。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厨子老张一路吆喝着走过来:“小黄毛!走哇!跟我拎菜去啊!”
他连忙答应了一声,然后把刀子塞进褥子下面。

厨子老张是个北方人,自从阿历克塞来了之后,他就自动免去了拎菜的差事。这白俄小子平日活计不重,人又总是笑嘻嘻的好脾气,他没法不指使他来为自己分点工作。
此刻他在前面打头,阿历克塞拎着一个很大的空篮子跟在后面。刚出了门口,就看到小孟站在汽车道的一侧,皱着眉头和陶凤真说着什么,看那语气神态,都像是很不耐烦的样子。
老张嘿的笑了一声:“你知道吗?听人说这陶家的小姐,看上了咱家的这个小孟了呢。其实也难怪,他成天西装革履的打扮着,看着也像个少爷家。平时又管事又管钱,态度气派好像比楼上那个正主儿还像样呢!”
阿历克塞也笑起来:“那陶家小姐不知道他的身份?”
“现在是知道了,可是你看,这不是还缠杂不清的么!哼,要是我,就手赶紧就娶了那个陶小姐,多漂亮的姑娘啊。”
阿历克塞似乎是很懵懂:“那他为什么不喜欢这个漂亮姑娘呢?”
老张只是笑,半晌也不说话。待到走出半条街了,才见神见鬼似的压低声音道:“听赵妈说,小孟好像和楼上的那个有点那种关系,明白吗?”

阿历克塞睁大眼睛:“荣先生?”
“嘘你不要大声,再这样我也不同你讲了!还不只这个,你猜他们两个在一起,是谁压谁?”
阿历克塞满面惊异的摇头。
老张向后看了看,方放心说道:“好像是小孟压荣先生。奴才把主子给睡了!奇闻吧?”
阿历克塞表示怀疑:“这能是真的吗?”
“那谁知道!不过小孟不像是喜好那个的人,荣先生却有点像。你见过他瞪人吗?眼睛是那样子的-“老张做了个抛媚眼的动作,满脸的肥肉油光锃亮:“有点小戏子的意思。倒是怪好看的。”
老张说的很亢奋,不过方才那个媚眼做的实在丑陋,吓的阿历克塞一咧嘴。

小孟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什么叫姑娘,更不知道什么叫恋爱,陶凤真主动地想出种种话题来同他搭话,他非但没有产生一丝浮想,反而还嫌烦。可怜陶凤真在大同大学也算朵校的,因为演话剧,又很出风头,追求她的男学生不为少数。哪知这些在小孟眼中,统统只等于零。
其实小孟也晓得男大当婚的道理,只是这些道理,沾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对他来讲,总有些遥不可及的感觉。他很早就懂得,自己和别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这敷衍完了陶凤真,他匆匆的回了家。现去看了宝宝,然后又去找荣祥。其时荣祥正坐在客厅的宽大沙发里嚼着奶糖,忽然看见小孟走过来,惊的奶糖梗到喉咙,险些憋死。
小孟连忙给他喂水,又把后背好生拍打了一阵,终于奶糖落肚,荣祥满脸通红的,咳不不休。
待厨子老张和阿历克塞采购回来后,便急匆匆的开了晚饭。小孟总得等荣祥吃完饭,洗完澡后才能落一点空闲。在这段短短的闲暇时间里,他像个小学生似的腾出一张桌子,上面摆了账簿,他一手执笔,一手托腮,一言不发的开始算账。因为全是心算,所以屋内极静,荣祥无聊而不安的坐在桌子对面,小孟偶尔瞄他一眼,心里很安定。
待他总算收起了账簿和纸笔时,荣祥便松了口气似的站起来,接下来他通常会去弄些零食点心吃,留声机也打开了,最新的画报摊开摆在床上,他状似慵懒的趴在床上,摆弄些小玩意儿来打发时间。小孟也洗漱了,带着潮湿而清新的气息从洗手间内走出来跳上床,坐在荣祥身后,眼神很慈爱的看着他在那里自娱自乐。偶尔伸手摸他一把,也只是摸一把而已。
再然后,就是睡觉的时间了。
小孟关了房内的吊灯。借着窗外的月光,他把被子拉过来,把自己和荣祥盖好。
一切都是静谧的,虚空中响了摇篮曲,他们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荣祥闭着眼睛,意识有些朦胧了,外面传来了隐约的大门撞击和人群喧闹声,他还以为是梦境。直到身后的小孟忽然起身自语道:“怎么回事?有人在砸门?”
荣祥也随之坐了起来,眯着眼睛望向窗外,隔着雾蒙蒙的白纱窗帘,他只能瞧见隐约的黄色光芒是汽车灯吗?
小孟已经下了地,手脚麻利的换了衣裤,他一边蹲下系鞋带一边轻声道:“三爷,我下去看看。”
荣祥眼望着小孟开门跑了出去,忽然觉出不对劲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掀起被子跳下床走到窗边。
掀开窗帘,可以清楚的看到院外停了两辆汽车。有三个人站在外面,正用力的拍打着大门。汽车门大开着,车内的几个人伸出一条腿踩在地上,却看不清举止面目。
这是很令人奇怪的,这些人显然是来势汹汹的样子,可是他在上海并没有什么仇家,又不是什么身份敏感的政客,无论是谁,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这样粗鲁的上门啊。
这时,他看见小孟走出来了。他并没有给这些人开门,隔着一道大门,他们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方有一个人拔出枪来指向小孟。
小孟同他们僵持了一下,随即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并且很顺从的给他们打开了大门。
荣祥暗知是有什么不可知的麻烦找上门来了,他心思一闪,索性打开了灯,然后钻回被窝里。
很快,他的房门就被打开了。e
小孟被人用枪顶在腰上,站在房门口,他很平静的向领头一人解释道:“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赤匪,你可以随便搜查。”
领头人带着顶黑色礼帽,帽檐低低的压下来,遮住了眉眼。听了小孟的话,他冷笑一声道:“搜查,那是一定的。把你说的这么干净,怎么又和大同话剧社的那些个学生们有联系?”
小孟一头雾水:“什么话剧社,我不清楚。”

“哼,那陶凤真这个名字,你总听说过吧?!”

坐在巡捕房内的长板凳上,小孟恨不能去杀了陶凤真。他不过听这女人喋喋不休的说了几话而已,哪知竟会因此被莫名其妙的带到了这里。
他晓得自己惹上的这个罪名是很麻烦的,要是偷抢行骗的,倒还有法子。一旦同政治上挂了勾,就不好脱身了。而且他实在是冤屈。
荣祥坐在他身边,似乎是明白点了来龙去脉,可是细想起来,还是有点糊涂。他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表现了足够的无辜。巡捕房内的人也对他表现的没有什么大兴趣。
他现在最不舒服的地方,乃是因为衣服穿的潦草,衬衫一半掖在裤子里,一半拖在外面,双手因为带了手铐,所以也无法整理。
这一夜巡捕房内灯火通明,不断的有荷枪警察们来回进出。小孟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要求打一个电话。他话说的很客气,而看守的警察虽然知道这两人不是什么重要分子,然而按照规定,像这种政治方面的嫌疑犯,是不可以随便同外界联系的。
小孟尽管手上带了手铐,但还是想法设法的从裤兜里掏出了几张大额的法币,然后掩人耳目的塞给那警察手里。
那警察仰着脸把钱揣进口袋里,然后便端起大茶杯出去打热水去了。
小孟见此刻房内再无一人,赶忙起身走到桌上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放在桌上,他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然后很犹豫的拨下了一个号码,他不确定自己记忆的号数是否准确,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的去找这个人。
电话很快接通了,他极力的和缓了语气道:“您好,请问苏先生在吗?”

苏半瑶一路风风火火的走进警长办公室,用手搭了警长的肩膀,高声大嗓的笑道:“我苏某人担保,你还不放心么!我这位荣老弟最是本分的,你看他哪里有一分危险份子的模样?你要抓,就去那些个大学里抓抓学生算啦,现在的学生们,动辄就要游行、国联有个屁大的动静,他们也要跟着闹一闹,好像火燎了琶一样,把街上闹的乌烟瘴气,汽车都开不起来,真是让人憋气!”
警长听了他这番高论,生怕让别人也听去了笑话。再想长椅子铐着的那两个公子哥儿似的青年,也的确和先前抓的那个什么话剧社的学生们不像一路人。这苏半瑶现在在上海滩正是威风的时候,索性卖他个人情,便起身推门,叫人进来道:“去,把外面那两个年轻人训诫两句,然后就放了吧。”
“等等!“苏半瑶忽然止住警长,笑模笑样的低声道:“可别一起放了你听我讲”
“噢?苏先生,这是怎么个意思?”
“你就听我的便是!记住,明天早上再放那个小子!”
“好好好,苏老板,你这太会折腾人了”

荣祥很懵懂的被两名巡捕带出了巡捕房,然后看见了站在路边汽车旁的苏半瑶。
小孟打那个电话时,他便有些不赞成,因为一贯的有些看不上苏半瑶。没想到这个流氓做起事情来效率这么高,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自己便被人送了出来问题是,怎么只有自己呢?
苏半瑶热情洋溢的走了过来,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亲热的压低声音道:“荣老弟,吓着了没?我接着电话就赶紧来了,里面的人没难为你吧?”
荣祥不动声色的停住脚步,然后指指巡捕房的大门。
苏半瑶立刻心领神会:“你说的是那个就是你家那个管事的小子吧?你不要担心,警长说还要问他点话,总归是绝没有事情的!很快也就能把他放出来了。“他手下用力,迫着荣祥同他一起向汽车走去:“来,你也难得出门,今天索性和我乐一乐,好不好?”
荣祥其实同他个子是一般高的,只是没有他那样粗壮,所以被他连推带搂着也向前走了几步,眼见着就要被他弄上车去了,他赶忙下力气从苏半瑶身边挣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后摇摇头,示意不愿与苏半瑶同走。
这当然是个下策,因为的确是不大合乎规矩。而且表达方式也太过僵硬了,仿佛带着敌意一般。
果然,苏半瑶侧了脸,眯起眼睛看了荣祥:“老弟,你不给我面子啊!”
荣祥本来是微微低了点头,听了这话,他抬眼向苏半瑶抿嘴一笑,温柔之极。
他本来最会这么笑眯眯的敷衍人,简直堪称训练有素,只是近两年都没有什么应用的机会。方才这一笑,亦可以算作是条件反射。
苏半瑶定定的瞅着他,隔了几秒钟,忽然"噗"的一声,也笑了起来:“我的好兄弟,走吧?我对你一直可是不错,你怎么就好像怕我咬你似的?”

荣祥垂下眼帘,事到如今,畏首畏尾已不济事,不如倒大方些,到时见机行事,也免得落人笑柄。
想到这里,他同苏半瑶上了汽车。

荣祥终于回到家时,已是翌日午时。
苏半瑶隔了车窗向外看,因为昨夜得偿所愿,所以他心情大好,此刻见荣祥下车后不急进门,反而仰头很迟疑的看了看天,便又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来,伸手拉了他道:“我说,你急着回家有什么事儿?不如跟我”
他话未说完,荣祥已回身把他的手挥开,然后略皱了点眉头,看表情不像是带着气,但却状似不耐烦的做了个让他快走的手势,并且附加着瞪了他一眼。
苏半瑶笑了起来,满不在乎的把手缩回来,一双眼睛黏在荣祥的脸上:“那你站在这儿望什么天?大日头的不觉着晒?”
荣祥转过身来对着他,神气有点阴郁起来。这个小变化其实很不明显,但苏半瑶这样人精似的人物,自然一眼察觉,心里以为荣祥怕人见了说三道四,所以发急。想到这里,他反觉得暗暗好笑,因为荣祥这人除了样子长的好之外,其它便没有什么再讨人喜欢的地方。尽管只有着淡淡几的交往,可也看得出他为人孤僻无礼,自我感觉也相当不错。不过此刻他这种隐藏着的害羞,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可爱了一些。
因为这个,他不敢真把荣祥给惹恼了。所谓来日方长,虽然荣祥在床上的表现不怎么样,技术既烂,又很会耍少爷脾气。但是只要望着他那张脸,便足以令人激动不已了。
苏半瑶就是这样,他床上的人,别的不讲究,脸蛋一定得好看。
在荣家门前又缠歪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开车走掉了。荣祥眼见着他的汽车消失在汽车道的拐弯,忽然觉得很寂寞。
四周静悄悄的,太阳却出奇的明亮,白的照着房顶、大树和柏油路。这么热的时候,人都躲在屋子里,只有他站在外面,不安的,虚弱的。
他走到大门旁的大理石柱子后,双手插了裤兜,然后身子靠到柱子上。这里背着光,虽然温度也是一样的高,可是会让人产生一种凉爽的错觉。他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渴。
小孟一定在家里,苏半瑶说他今天清晨就应该已经到家了。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兴许是在磨刀霍霍,等着自己。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事实上,他想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瓶冰镇汽水,那东西就在厨房的大冰箱里,拿出来后,透明的瓶身上会凝结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有橘子味道的,苹果味道的,还有一种新出的西瓜味道的。无论什么味道都好,反正他也不大挑剔的。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静极了。
他又想,如果没有汽水,那么随便喝点凉水也好。
这时,汽车道上拐过来一个人。那人高高的个子,头上带了顶半旧的草帽,手里提着个装满青菜的大篮子,篮子大概很重,他一路都走的摇摇晃晃的。临近大门,他忽然发觉了站在门口的荣祥,便抬了手顶起帽檐,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正是阿历克塞。
他见了荣祥,并没有先招呼,反而条件反射似的先扭头看了看四周,发觉酷日之下,并无一人。便放了菜篮,意意思思的一手伸进衣兜里,一面望着荣祥。
荣祥却没有在意,只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他还没有想到应对小孟的办法,所以不肯让阿历克塞声张。
阿历克塞却又回头张望了一番,然后快步向荣祥走去,脸上挂着点模糊的笑意:“荣先生,您怎么在这里不进门?”
眼见着他离荣祥愈来愈近了,却忽然脸上神色一僵,那点笑意却加了印在脸上,荣祥见他对着自己的斜后方一点头:“孟先生!”
荣祥像被针刺了似的,猛然站直了身体。
他浑身的关节似乎都生了锈,动一下,便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老旧磨损的机械一样。待他终于回过身去时,他真以为自己的骨头都快要粉碎掉了。
小孟上身穿了件半袖白衬衫,背着手,像个男校学生似的站在大门口,乌黑的短发湿漉漉的,不知是刚洗了头,还是出了太多的汗。他那双黑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荣祥,半晌,忽然上前哗啦一声拉开大门门闩:“阿历克塞,老张还在等你的菜。”
阿历克塞哎了一声,拎起篮子推开大门,一路向厨房小跑过去。
小孟扭头,眼望着阿历克塞的身影消失在那棵老树后。然后回过脸来望着荣祥。
荣祥还站在大门外,天气这样热,他的汗却是凉的,一层层从身上渗出来。
小孟哼的笑了一声,把手从身后拿出来,原来他一直攥了把阳伞,这时他一面撑开伞一面把门又拉开了些,然后走出来,把伞举到荣祥头上:“三爷,进去吧。”
荣祥舔了舔嘴唇,横了心抬脚进门。

他们一路无话,安静的直走进一楼的起居室,那是间背阴的屋子,有舒适柔软的沙发和嵌在壁上的电风扇。荣祥进房后,照例先脱下了身上的西装外套,小孟接了衣服挂在衣帽架上,然后倒了凉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荣祥双手扶了膝盖,慢慢的坐到沙发上,然后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两口喝光。在此期间,他一直不肯抬头看一眼小孟。
小孟见他喝完了茶,端了茶壶给他复又倒满。
荣祥又是一饮而尽。
小孟这回端着茶壶坐到了他的身边,一面倒茶,一边不易察觉的抽了抽鼻子。
荣祥低垂了眼帘,不自觉的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身上肯定存留着点雪茄的味道苏半瑶是个烟鬼。
小孟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茶壶放到茶几上,然后闭上眼睛,伸出手,摸索着抓住荣祥的手,手指交缠着,紧紧握住。
“三爷,“他叹息似的轻声说道:“是我没用。”
荣祥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保护不了您,我真没用。如果不是我,巡捕房也不会找上门来,我也不必需要向苏半瑶求援。我没用。”
他紧紧的握着荣祥的手,捏的荣祥的手骨疼痛起来。
“怪不得您不喜欢我,我果然是个奴才坯子,只能伺候您,却不能保护您。”
说到这里,他忽然把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狠狠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啪"的一声,吓的荣祥身体一颤。然后他的身子溜下来,跪在荣祥脚边。
荣祥望着他,忽然心里很难过。e
他的确是和苏半瑶睡过了,不过那似乎也不能算做是他怎样吃了大亏。
他是半推半就的,因为知道苏半瑶这晚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另外,就是他觉得这种事情,其实是无所谓了的。
他仿佛是想透了:自己最威风的时候,不也是要陪易仲铭上床的么。后来是傅靖远,再后来呢,更可笑,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孟也爬上床来了。
何况,同前面这些人相比,苏半瑶算得上是个中老手,所以折腾了一夜后,他还能在早上如常起床,没有疼痛,没有流血,而且似乎还曾有过那么点快感。
他自己都看开了,小孟还在执着什么呢。有什么可保护的,又不是个宝贝。
小孟这个疯子,一片赤心,然而,已经不合时宜了。
他又想:他现在满腔的忏悔心思,大概就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了。否则,我今天至少应该被他扒掉一层皮。
他正凝神思想着,并没有注意到腿边的小孟已经默默的站了起来,而且抬手抚摸着他的后脑,从那温柔动作和脸上的静谧神情来看,他这举动一定是充满了爱意的。
荣祥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他已经习惯了小孟的抚摸小孟似乎是很喜欢触碰他,也没有什么情欲的成分在里面,倒像是两只同胞出生的小兽,好奇而亲热的挨挨蹭蹭。
小孟就这样一直摸着,荣祥的头发很柔软,干干净净的,带着点香味。他又记起在潼关的那美好回忆:荣祥靠在他的肩上,短短的头发触了他的面颊,带着热度和气息。
荣祥活着,他就总要在地狱和人间来回,偶尔欢喜,偶尔哀伤。荣祥死了,那就万事皆空,归于寂灭。
“三爷啊”
荣祥抬起头,茫然望着他。这个角度看上去,小孟显得很高大-其实小孟从来不曾矮小过,然而他总觉得他生的小,是个小跟班,小随从,小奴才。
大凡是个人,总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爱恨情仇。不过小孟似乎什么都没有,他不正常,是个潜在的疯子后来终于发作了很可怕。
他打了个冷战,把头低下来。
小孟依然抚摸着荣祥的头发,同时却又伸出手,去解他的衣扣。

荣祥不反抗,他怎么敢反抗?
衬衫被解开脱下来,荣祥赤了上身,雪白的皮肤上,点缀了几红痕,显然是被人用嘴吮吸出来的。
小孟叹了口气,似是极痛心的样子。荣祥闭上眼睛,等着。
他只道小孟这样的疯狂家伙,见了那几痕迹,怕不要对自己大打出手。他却忘记了,小孟其实从未真正的打过他。
然而小孟只是叹了口气而已,然后便转身,竟就走掉了。

苏半瑶接到荣家电话时,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当然荣祥现在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就他对此人的印象来讲,这位老弟应该是坐在家里,等着人家来三催四请,还要皱着眉头不情愿的。
打电话的当然不是他本人,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请自己去他家里吃晚饭,到时候总要见到他的嘛。
苏半瑶独自开车出了门,这种事情,总是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因为毕竟和去玩舞女戏子不一样,说出来总听着有些奇异。
荣家周围没有什么正经停车的位置,旁边的那条汽车道又狭窄,一辆车便能将它堵死。他很费了些周折,在几乎有一里地之外的地方停了汽车,然后走路过来。
开门的老妈子把他带进楼内。然后,他就看见了荣祥。
荣祥打扮的很整齐,像件包装精美的礼物。表情却有些茫然,从看见苏半瑶到宾主在桌边落座,这个表情就没有变过。
苏半瑶见屋内人都散了,便拉了椅子凑过去:“好兄弟,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请我来吃饭?”
荣祥望着他,摇摇头。
苏半瑶笑道:“没兴致?我知道了,你是没有兴致的,可是见了我就有兴致了是不是?“说完这句话,他把嘴凑到荣祥耳边,低声咕哝了一句,却是床第间的私情话,那语言很是露骨,荣祥不禁有点脸红他皮肤大概是生的薄,又太白皙,所以眼看着他是脸红了,心底里却未必是怎样的羞涩。
苏半瑶觉着怪有意思的,一只手放到荣祥的大腿,先是轻轻揉着,然后便一直向上抚去,嘴里道:“你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咱们做都做了,你还脸红什么"越说上身越向荣祥靠去,荣祥腰背笔直的坐着,脸上先是红的,现在却又白了起来,眼睛不住的瞟向门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也不清楚。小孟以他的名义邀了苏半瑶来,然后忙忙碌碌的将一切都张罗好之后,便不知所踪。苏半瑶对他的心思,小孟不会不知道。可既然知道,为什么又故意把他两个放在一了呢。
他正心中烦乱的思索着,忽然身子一挺,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的样子。原来苏半瑶把手覆在他的下体上,飞快的捏了一把。
倒没有到疼的程度,不过很吓了一跳。他重新坐正了,向苏半瑶瞪了一眼。
苏半瑶吁了口气,又凑到荣祥的耳边说悄悄话:“我说,咱们干点正事儿去吧!”
荣祥立刻摇头。苏半瑶只道他一个单身汉,无人看管的。哪晓得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小孟,已经把他给吓破了胆,所以见他摇头,反以为他是故意拿捏,不禁有些着急:“不行也得行你既把我招惹来了,就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吗?”
荣祥无法辩解,况且就是能说话,也不知应该从何讲起。这时苏半瑶已经起身走到他旁边,俯下身抱了他,一面轻吻了他的颈项,一面浑身上下抚摸揉搓着,竟也让他觉出几分情动来。
苏半瑶的嘴唇慢慢移到他的脸上,含糊了声音道:“你若不肯动,那我就在这儿要了你你信不信?”
荣祥闭上眼睛,弓起身子喘息了一声。心想莫非小孟还想学人抓奸在床不成?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餐厅的门紧紧关着,荣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把苏半瑶带到自己的卧室中去,那是他和小孟睡觉的地方,要是留下什么痕迹,勾起了那疯子的心事,再拿自己出气就坏了。
苏半瑶却是满不在意的,见荣祥硬是不动地方,也不催促,径自就要去解他的衣服。荣祥赶忙一手挡了,一面指想窗户。苏半瑶回头一看,原来外面天色已经墨黑一片,窗帘拉开着,屋内情形正让外面觑了个一清二楚。赶忙去拉拢了窗帘,然后走过来道:“你倒细心我怎么发现你的好愈来愈多了呢?“他坐下来,把荣祥扯到自己怀中坐下,一只手将他的衬衫下摆拉开了伸进去:“好兄弟,你这么讨人喜欢,以后我可要离不开你了-“指尖触到胸口一粒小小乳头,用力按了几下,觉着仿佛是硬硬的挺立起来了似的:“你放心,有我苏某人在,保准你在上海滩过的威风舒服”
他的话说的断断续续,因为手嘴并用,一齐在荣祥半赤裸着的上身舔舐爱抚着。荣祥若有所思的任他摸着,苏半瑶的那些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姓苏的算是个什么东西,厉害到头了也还是个流氓-不过床上的确是把好手,很能让人兴奋起来。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无声无息的被打开了。
苏半瑶正值情热之时,先还没留意,一手搂了荣祥的腰,正在低声调笑着。后来忽然觉着背上一阵凉风,便回了头,结果他甚为惊诧的发现有人站在门口,正在关门。

“谁?”
那人关紧房门,然后抬起头来。正是小孟。
苏半瑶吁了口气,觉着怀里的荣祥忽然挣扎着要站起来,便皱了眉头对小孟道:“小兄弟,别那么没有眼色,没事儿赶紧出去!”
小孟一只手背在后面,不回答,只望着荣祥一笑。
苏半瑶起了狐疑,面色却不变,手里紧紧抱了荣祥,然后慢慢的想要转向房门。
然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的,小孟快步走过来,背在后面的手抬起,一把手枪赫然对准了苏半瑶的额头。
枪管上又安了消音器,显然事先是精心安排了的。
苏半瑶见势不妙,立刻抬手从桌边拿起一只高脚杯哗啦一声磕碎,然后握了那尖玻璃逼住荣祥的颈部:“你敢开枪!”
小孟略迟疑了一下,苏半瑶却已趁这个功夫,拖着荣祥一齐起身,然后小心向后退去。他角度极好的把荣祥挡在身前,正好遮住自己的头脸身体。
“小兄弟!“他又往荣祥身后缩了缩:“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的伤和气?就冲着我去巡捕房你把你们保出来,你也不该这样做!”
小孟依然举着枪。眼里看着的,却是荣祥。
荣祥的脸色惨白,眼神却平静,略带了点困惑只是小困惑,小孟想他以后总会知道自己这样作为的含义的。
他不是奴才坯子,他能保护他,如果保护不了,那总还能为他报仇。
他晓得荣祥是绝不会喜欢上这个什么苏半瑶的,既然不喜欢,那就一定是苏半瑶欺侮了荣祥。
当年顾文谦把荣祥踩在了脚底下,他就杀掉了顾文谦。
现在,也没有例外。

小孟和荣祥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动作很快。
他举着枪,先是缓缓的逼近了靠在墙上的苏半瑶和被他搂在身前的荣祥。苏半瑶手里捏着那只高脚杯的残片,向荣祥脖子微微的加了点力道:“你别过来!否则”
他的话没说完,小孟忽然把枪抵在荣祥的肩膀上,然后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没有清脆的枪响,响起来的是苏半瑶的惨叫。
子弹穿过荣祥的身体,射入了他的肩部,卡在了关节上。他的手一松,那片碎玻璃在荣祥的颈部划过一条长长的血痕。就在此时,枪口迅速的滑至他的额头左侧。
这一切都很安静,枪响好像一只大鸟粗哑的叫声,一瞬间便消逝了。苏半瑶瞪着眼睛望了小孟,一直瞪着。搂在荣祥腰间的手臂却疲惫的松开,然后,他的后背靠着墙,缓缓的软到在地。
荣祥却还站着,侧头望着自己受伤的肩膀,鲜血汩汩的流出来,很快染红了他半边衬衫。他笔直的站着,仿佛身体已经僵硬了一般,腔子里的一颗心却在慌乱的跳,恨不能突破胸膛,直跳出去。而那伤的感觉,就像被泼了一勺又一勺的滚油,不只是疼痛,而且让人恐惧。
小孟没看他,径自走向歪在地上的苏半瑶。
他掏出手帕,先擦净了苏半瑶头上那个弹孔中流下来的一行血流,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材质不明的小药瓶塞,硬生生塞进那个弹孔中。
接下来,他把苏半瑶放平,然后给他脱了上衣,用纱布和胶布把肩上那枪伤密密缠绕起来,让那鲜血一丝也不能再流出。才又把衣服给他穿好。
眼看着苏半瑶不会再留下什么痕迹了,他起身走到墙角的小柜子前,拉开柜门,他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和一支注射器。
“三爷,这是麻醉剂。别怕,打了这个就不会痛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荣祥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气,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他并不惋叹苏半瑶的死,他只觉得这恐怕要引来大麻烦,还有他一直在流血他不能哭喊,这疼憋在他的心里,他快要呕出血来了。

眼看着小孟关了天板上的吊灯,然后拖了苏半瑶退出房内。荣祥摇摇晃晃的,靠墙坐了下来。
肩膀上被撒了许多伤药,那是一种粉末,可以使鲜血快速的凝结起来。麻醉剂还没有发生效用,他不得不用手用力抓了自己的腿,把头使劲的向后面的墙上碰,试图来抵消那肩上的剧痛。
终于,他的肩膀开始有些麻木起来,好像那一片骨肉都不存在了似的。
时间是以一种怎样的速度在流逝,他已经有些模糊。所以门外传来脚步声时,他第一反应便是:小孟回来了!
房门无声的被推开,一个细高的身影立于门口。
荣祥只瞥了一眼,便知道那不是小孟。那是阿历克塞。
“荣先生?“阿历克塞走进屋内:“您怎么不开灯?”
荣祥赶忙扶着墙站起来,站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前-他不能让阿历克塞看到这满屋的血迹。
阿历克塞抽了抽鼻子:“孟先生呢?”
荣祥忽然烦躁起来,明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他还有这么多的问题!
阿历克塞仿佛在暗中窥见了他的恼意,便笑了一声:“我看见孟先生了,他抗着一个很大的麻袋,从园的后门走了出去。刚走。”
荣祥想这人的话太多了,平时觉得有意思。现在看起来就很烦人。
阿历克塞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回头看了看门外,然后继续悠悠的说道:“荣先生,其实我第一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很面熟。”
荣祥忽然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了。
“你和少年时代的样子相差不多,所以我很确定,你,就是你!”
“后来通过和你的交谈,更印证了我最初的想法-就是你!记得吗?你在马上,用刺刀杀死一队俄国人。”
荣祥惊惶的摇头,然后忽然想起,在这黑暗的屋子里,阿历克塞也许看不清他的举动。
他在满洲曾经杀过很多人,他怎么记得那些人谁是谁。
他只晓得,这个白俄人,大概同自己是有着仇大恨的。所以装成乞丐,找尽缘由,混到自己身边,就等着这一天雪恨。
阿历克塞把手伸进衣袋里,握住刀把。
然而与此同时,荣祥像颗炮弹似的,毫无预兆的突然掠过他的身边,冲出房门。

第 1 章
阿历克塞一怔,作为一名业余杀手,他在此之前,曾经试想过许多种可能发生的情形,也许有追捕,求救,阻挠,还击可是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他的仇人竟然像一只兔子一样,飞快的逃走了。
他扭头便追了出去。
一楼内是一片黑暗,因为小孟早做安排,只怕灯火通明的,让人窥见楼内情形。只见荣祥奔向厚重的木制大门,只推了一下,发现门是锁着的,便当机立断的拐进走廊,从楼侧的小楼梯跑向二楼。
这是个周末的晚上,老妈子和厨子都让小孟放了假,连小珍也抱着宝宝去了附近的教会中,在那里,她有几个新结识的姐妹可以谈天游戏。
荣祥拼命的向上跑着,后面-他也说不准那距离有多远,囊囊的脚步声正紧紧的跟着他,他用手扶了楼梯扶手,因为拐弯的时候惯性很大,他没时间来调整方向。
跑到二楼,他吸了口气,继续向上。

三楼上面,只有一座小阁楼其实是介于亭子和阁楼之间的那么个所在,从远看起来是个装饰性的圆顶,略显突兀的立在楼顶上,仿的是西洋式。楼顶平台四周又围了相同风格的矮栏杆,依旧是西洋式。
那小阁楼和三楼之间有一座楼梯相连,又装了道小铁门,大夏天的,平日就开着,因为厨子老张喜欢经过阁楼走到三楼顶上这片开阔平台上,晒干菜。
荣祥手忙脚乱的跑进阁楼,然后回身就想去闩上那道小铁门。哪知铁门刚刚关拢,就觉得门那边猛烈的一撞,几乎把门直接撞开。他连忙竭尽全身力气去顶住那扇门,然而那该死的麻药劲头渐渐上来,他小半个身子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对方又是重重的一撞。荣祥咬牙也撞了回去,然后顺势将那小铁门上的简易门闩合上。退后一步,他觉得脖子热烘烘粘乎乎的,以为是汗,用手一抹,却是鲜血。
他现在自然是顾不上这个。那小铁门薄薄的,本来只算是个摆设。如果阿历克塞真要拼了命的话,也不是撞不开的。
他向后退去,从阁楼的半月门退到外面的平台上,然后回身四顾,意图设法从这里下去。然而走了一圈,并没有合适的途径。只有东北角有一条洋铁皮焊成的排水管,从楼顶上长长的延伸下去,如果他的身手足够敏捷的话,沿着这条铁皮管子溜下去,应该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他用手捏了把自己的肩膀,好像捏在一块死肉上,连带着整条手臂都没了知觉。这让他嘴里咕哝着无声的骂了一句。
他敢发誓,他在来上海之前,从未见过阿历克塞这人。阿历克塞说的那些什么俄国人,他也是毫无印象除非
他忽然好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似的,从头冷到脚。
那是什么时候了?很早很早之前,他还年纪小,跟着易仲铭去了战场。那时,他还称呼易仲铭为易叔叔。
那是因为什么,和谁打,都一点也不记得了。只晓得是一路大胜,坐在汽车里,也不像打仗,倒像是春日出门兜风。后来不知怎么的,一部分士兵就开始了对路上流民的屠杀。他和易仲铭下车上马,冲进了人群里,易仲铭从身边士兵的手中要来把安了老式刺刀的长枪递给荣祥:“三少爷,练练手。”
他满不在乎的接过来,顺手仿佛刺了马下谁一刀,然后就把枪送还给易仲铭:“这有什么意思?惹得一身血腥气。”
这件事,如果没有人提的话,他一定毕生都不会再想起来。
阿历克塞指的大概就是这了-因为他素来极少上战场的,更不会手持刺刀去"杀死一队俄国人”。
他焦虑起来,环顾周围,平台被收拾的一片整洁,连片残砖碎瓦都没有。他又走到矮栏边向楼下望去,夜色沉,隐约看见一座水泥砌出的小小坛,里面生了一丛枝叶稀疏的玫瑰。
就这坛该死,如果当真沿着铁皮管子溜下去的话,正好要砸在坛的边沿上,这房子的举架甚高,虽然不过三层楼,可也足以把人摔个半死。
阁楼的铁门被撞出哗啷啷的响声,仿佛那门要被人生生卸下来似的。
荣祥吸了一口气,心想如果今天自己死了,那就是小孟害的做鬼也饶不了他!
然而随之又想:人生自古谁无死,自己又不是没死过的。死了也不怕,反正阴世那边还有熟人的!
就在此时,只听阁楼咣当一声,那小铁皮门拍在了地上。
阿历克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然后几大步走过阁楼,向荣祥逼近。一只手揣在衣袋里,忽然抽出来,刀刃在朦胧月光的照射下,微微的泛蓝,然而一晃,又看不见了。
荣祥后退一步,心都冷了。
阿历克塞顿了一下,然后猛然握紧了刀把,向荣祥冲了过去。
他没有时间在这里痛诉面前这人的罪行,小孟也许随时都会回来,他还想活着离开这里,继续自己的人生呢。
接下来,他感觉自己的刀子是刺进荣祥的身体里去了,然而刺的很不确实,因为在他刀尖触到荣祥胸口时,对方顺着他的力道,竟一头向后翻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楼下传来的一声惊呼:“三爷!”
那是小孟的声音。
接下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小孟的惨叫,还有一条狗的哀鸣同时响了起来。
阿历克塞怔了怔,向后退了一步,忽然反应过来,扭头便跑向阁楼,然后踩着那铁皮门,咚咚咚一直跑到一楼,跳窗户去了后院他早计划好了路线,所以毫无阻碍和迟疑的,他从园的后门中飞奔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后来,他辗转得知荣祥那晚并没有被他杀掉。这让他略感怅然,然而也只是怅然而已,因为那时他已经在中国南方的某个城市中开了一家绸缎店,他的妻子也是名白俄人,给他生了三个男孩子。他每天为了生意疲于奔命,而且生活充满希望,他已经对复仇不再抱有热情。

下面,再回到那天夜里,看看那详细的情形。
小孟早在苏半瑶来时,便暗暗的探明了他停车的地点,事后,他把苏半瑶的尸体以最快的速度送回车内。车门是锁着的,他用一根铁丝很巧妙的打开车门,并且没有破坏门锁。
确定沿途都没有留下一丝鲜血痕迹之后,他急匆匆的往回跑去。然而刚进大门时,他便发现了楼顶上有人,走近一瞧,竟是荣祥。这让他十分莫名其妙,不明白荣祥怎么会跑到那上面去,然而刚叫了一声,荣祥便大头冲下的从上面栽了下来。
他本是下意识的便要上前去接住他的,然而刚刚伸出手去,荣祥已经一头磕在坛的水泥沿上,双脚则随即正好砸到了他的脑袋上。他挨了这一下重击,不自主的便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蹲在一旁的狗身上,只听那狗嗷的一声大叫,当场便被踩了个半死。
小孟眼冒金星的定了定神,心里知道出大事了,赶忙便凑过去扶起荣祥。只见荣祥满头是血,已然昏迷不醒。一柄小刀子插在他的胸口,并未对准心脏,小孟压制住了满心的慌乱,拦腰抱起荣祥便向车库跑去-这回的事态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尽管他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再后来,荣祥在医院里睡了两个月。
胸口的刀子卡在了他的肋骨上,并没有伤到内脏;肩膀上的伤也没有伤到关节骨头。不
过他后脑部的头皮被水泥沿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医生只得给他缝了许多针,同时又要安慰
病患家属:“幸好是在脑袋上的,到时头发一遮,看不见疤痕的哟!”
小孟听着,先是沉默,后来轻声问了一句:“脑震荡总不会死的吧?”
医生很笃定:“人啊,哪里就那么容易的死掉了呢?”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小孟每等待到绝望的时候,总是想想这句话。
后来,医生开始担心床上的年轻人会变成植物人,小孟对于植物人这三个字,是很陌生的。听了医生的解释之后,他反倒释然了。
他漠然的想:随便他变成什么植物、动物。只要活着,有口气在,就算变成妖怪了,我也要守着他。
要是死了,那我就守着他的骨灰。

然而,荣祥终究在某一个秋日的午后,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之前,是毫无预兆的。睁开眼睛之后,他也只是保持着仰卧的姿势,眯起眼睛望着天板。心里一片混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
小孟端了一盆温水走进病房里,肩膀上搭了条白毛巾。他是想给荣祥擦擦脸,毛巾浸湿拧干了,他像往常一样走到病床边,口中喃喃到:“三爷,该擦脸了。“然后他低下头向荣祥看去。
接下来,他手中的毛巾啪的一声,落到了荣祥的脸上。
荣祥的鼻子嘴巴都被湿毛巾盖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畏光似的半睁着,忽然眨了一下。
小孟哼了一声,身子一晃,竟然坐在了地上。
“三爷”
他只挤出这两个字,然后便颤抖着起身跪在床前,把额头抵在荣祥的手臂上:“三爷啊”

小孟是在八岁那年被卖进荣家的。在此之前,他似乎也是有家有亲人的,然而那只是"似乎"而已,很奇怪,他现在再想起八岁之前的情形,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大概是因为那生活太辛酸,所以自动的忘记了。
八岁开始,到今年二十三岁,跟了荣祥十五年,一辈子该遭的苦头,都已提前吃尽了,这些年来,他偶尔威风一,也像是狗仗人势,并不能留下美好的回忆。
之前的事情,他不愿再想。幸而年纪还轻,以后的日子还长。
既然要活下去,就总得提了口气活的漂漂亮亮。毕竟身后还有一家子人要靠着他呢-这是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他竟然也有了个家!

荣祥在医院又治疗了一个月后,便出院回家了。或许是严重脑震荡留下了后遗症的缘故吧,他同先前相比,明显变得有些傻兮兮的。受伤前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事,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医生告诉小孟,说像荣祥这样的状况,能够醒来,而且没有完全变成白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这医生的话,小孟完全同意。而且他觉得荣祥现在这样子蛮好,起码比先前乖了许多。
现在上海的经济发展形势非常之好,然而小孟因为家里脱不开身,精力有限,所以并没有随着潮流去开工厂办实业。他依旧是做着点不大不小的投资,收益倒还可观。起码除了按时积蓄之外,还能把一家上下,包括奶妈小珍,都打扮的体体面面,吃的容光焕发。老妈子和厨子因为月钱丰厚,也做的很乐意。
在阳光灿烂的春日里,他也会像周围那些家庭和美的邻居一样,全家出动去郊外野餐。他开车,荣祥坐在身边,小珍带着宝宝坐在后面。车窗稍微打开了一线,温暖的春风急急的扑进来,像只小鸟一样掠过小孟的短发。
荣祥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张粉红色的信笺,摊在腿上,很仔细的叠了一只纸飞机,然后回头对着宝宝扔过去,正好打到宝宝的脸上。
宝宝开始大喊大叫,扬着手要去打还。小孟一边暗想这孩子让小珍给惯坏了,一边从后视镜中看到那纸飞机的落,然后斜了身子,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极力伸长了去够。小珍看见,连忙把那纸飞机拿起来递到他手里。
“三爷,“他把纸飞机放回到荣祥的腿上:“别向宝宝扔,万一碰到眼睛了呢?”
荣祥却又将纸飞机拿起来,把那尖端对准小孟,然后忽然出手,把纸飞机插向小孟的耳朵里。
小孟斜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很得意的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有种天真的狡猾。
他也笑了起来,然后歪了歪头,让那飞机掉下来。

野餐的地点是一片青翠草地,修建的很平整。草地东面是一片跑马场,远远便可望见里面的整齐树木。这草地也是从跑马场中延伸出来的。
小孟到时,那里已经颇为热闹了。他还看到了一对熟人,那是一对年轻夫妇,邻居陶家在陶凤真出事之后搬走了,那所房子便卖给了这对身家富裕的小两口。这对夫妇都是虎背熊腰的身材,大脸大五官,笑起来却很和善。小孟来时,那位夫人正高声大嗓的对先生高喊:“达令!快把我的桃子罐头拿过来打开!“回头忽见小孟,便点头笑道:“真巧,你们也是今天来?那边树下的地方不错,你快去占了吧!”
小孟依言过去了,果然树下有块空地,平整又干净。他同小珍铺了快红白格子的桌布在地上,然后拿出食物一样样摆上,其中有一盒柠檬味道的蛋糕,刚打开纸盖子放到桌布上,坐在一边的荣祥便伸手拿了一块咬了下去,随即吸了一口气,眉头也皱起来。
小孟看见了,赶紧走过去蹲下来,掏出手帕接在荣祥的嘴边:“是不是有点酸?吐出来,吐!”
他话音刚落,背后的小珍忽然恨了一声,他回身一看,不禁也大叫其苦,原来宝宝不知何时爬到桌布中央,毫不客气的撒了一泡尿。
接下荣祥吐出来的蛋糕,他回身抓住宝宝,在那屁股上轻轻打了一巴掌。然后招呼小珍看着这父子两个,他得去车内再取一块新的桌布来。
待到食物终于完全摆好,他已经累的吃不下什么了。然而心里很快活,恨不能在这草地上大声唱首歌。
邻近的一帮学生们替他实现了这个愿望,那大概是一群大学生,看起来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先是大声欢笑吵闹着,后来围坐在一起,由一个女孩子起了个头,然后便一起拍着手唱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小孟看着这群同龄人们的热闹样子,不禁下意识的微笑起来。
荣祥正在喝一杯果汁,宝宝在一边伸手要抢。只见他举起杯子到宝宝的头顶,然后微微倾斜-果汁一下子倒了宝宝一头一脸。小珍见了,连忙一把将宝宝抱起来,手忙脚乱的用小毛巾给他擦干净。小孟回身见了,依旧是微笑。荣祥从小就促狭,长大后学了一身的绅士派,现在倒是又完全现出本性来了。这很好,虽然是添了许多麻烦,但是小孟觉得这很可爱。

傍晚时分,这一家人回了家。其中只有荣祥还保持了常态,而宝宝的脸上黏糊糊的,一路上难受的哭闹不休。小孟和小珍累的丢盔卸甲,几乎直不起腰来。
小孟带着荣祥回到卧室,荣祥进房后便开始脱衣服准备去洗澡,小孟跟在他后面把衣服收拾起来挂好,然后拧开一瓶钙乳,用小勺舀了一勺送到荣祥嘴边:“三爷,喝了这个再刷牙。”
钙乳不好喝,荣祥当即摇头拒绝。
小孟耐心十足的继续劝诱:“喝了这个才能身体好。就一口‘啊呜’一口就咽下去了,好不好?喝完了吃冰淇淋,好不好?”
荣祥无奈,只好张开嘴把那勺钙乳硬吞了下去。然后眉头蹙起来,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小孟拧好瓶盖,用手捶了捶后腰,快步出房走去餐厅拿冰淇淋。
餐厅里没开灯,他晓得这里死过人,然而心底里一点也不在乎,摸着黑他找到冰箱,然后拿了盒冰淇淋高高兴兴的上楼去了。这是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他的内心仿佛缺失了许多情感似的,不大激动,不懂害怕。
晚上十点钟,他们上床睡觉。

荣祥侧身躺着,很快便睡着了。
小孟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荣祥脑后的短头发上。荣祥的头发暖暖的、柔柔的触着他的面颊,带着微甜的气息。他闭上眼睛轻轻嗅着,往日的种种画面过电影一般从他眼前闪过,事到如今,总算修成正果。
他忽然心里热热的一酸,一颗泪顺着眼角滑下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