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
【1】初遇
民国一九三五,北平。那一年我十六岁。
我从学校回来,刘妈在门口迎着,接过书包,把拖鞋摆好,又伸手去解我颈上打得整齐的领带。我轻轻隔开她,笑着说:“乳妈,我自己就好,不麻烦你了。”
刘妈一愣,微微有些失神,她一定又在想:这个一手带大的男娃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她疏远了,多怀念以前那个吸着她奶头直咂嘴巴的小不点儿啊。
我换了鞋,听见客厅里拔起一串高亢的大笑,洪亮浑厚的嗓音,听起来肆无忌惮,分外嚣张。我突然一个趔趄,晃了晃,这笑声像一把锋利的血刀,划破了苍白的帷幔,直刺入我寂寞的心底。
直到许多年后,我仍会想起这个初冬的黄昏,一轮鸡蛋黄大小的夕阳挂在北平灰扑扑的马路尽头,瞬间被天际涌来的乌云吞没。我第一见到那个男人,一面就是一辈子。
刘妈赶紧扶住我,嘴里担心地喊:“小少爷。”我笑了笑:“没事儿,脚滑了。”父亲听到这边的动静,从沙发后招呼我:“阿彰,过来见你爹的老战友。”转头又冲茶几对面的两个男人说:“小儿仙道彰,也是个不出息的种,不温不火的,没半点咱们当年的血性,不过好歹比他哥强,是个念书的料。”
我把西装外套递给刘妈,只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走进温暖的客厅。入眼一团刺目的鲜红,比英式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还灼热。没等看清对方的长相,那人又大笑起来:“哇哈哈哈!小子,你这是什么发型,赶时髦么,像只刺猬,浆糊刷的么?”
父亲干咳几声:“现在的年轻人,没个正经,尽学些乱七八糟的洋玩意儿。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他们。”他板起脸对我说:“还不快行礼,他是你樱叔,樱木道,我的好兄弟。十几年前我们一起从黄埔军校毕业,跟着张作霖的部队打仗,没过两年我就中弹负伤,收拾包裹回家,后来只好下海经商。你小子倒好,哈哈,一路混得这么人模狗样了,都成将军了。”他说着说着,剑锋就指向旧友,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这时窗外一道闪电,本还有点亮敞的天色变得漆黑,暴雨瓢泼而下。
父亲接着话头:“旁边的是他忠心耿耿的心腹下属,水户洋平,你樱叔真正出生入死的铁哥们儿。”
我这才跟男人打了个照面。他长着一头令人惊愕的红发,剃得又刺又短,每一根都精神抖擞地竖着。约莫三十八九岁,英俊阳刚的脸,身材高而强壮,浅灰蓝色的军大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只穿着薄呢料军服,挽着袖口敞着领子,露在外面的小麦色皮肤粗糙坚韧,泛着油亮的铜光,裹着钢铁般瓷实的筋肉。
我盯着男人赭色的眸子,暗抽了口冷气,我从没见过这么生动的一双眼,它们斜吊在飞扬的浓眉下,有点凶,可是那么晶亮澄澈,能把人的灵魂瞪出来。
我回过神,恭敬地行了个礼:“樱叔好,水叔好。”然后扯松领带在沙发上坐下。
樱木道摆摆手:“客气啥,叫我天才就行,哈哈。浩之啊,你儿子人模狗样的,十六岁个子就这么高,照这势头发展下去,要赶上我了吧。”他摸一把自己刮得光光的下颌,单手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盒面画着旗袍少妇的香烟,拔了一支叼在嘴上,又把烟盒扔给父亲:“来来,你也抽。”
我这才发现红发军官只有一只胳膊,左臂齐根断了,只留一截空荡荡的袖管。可即便是这么一块没用的布料,也和主人一样挺拔,笔直地垂到沙发上,读不出丝毫落魄的意味。
父亲见我一动不动盯着樱木道的断臂,呵斥道:“没大没小!我告诉你,你樱叔的胳膊是四年前在东北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时候没的,他那时还只是个团长,带着几十部下突围,歼了鬼子半个营。这才叫响当当的汉子,哪像你们这些小青年,一个个油头粉面,全是吃软饭的!”
樱木道嬉皮笑脸地说:“毛头小子,还不懂事,别那么严苛。”说完又用夹着烟的手抓抓头发,脸一红:“不过我这天才的本领,的确不是小老百姓能比得了的,哇哈哈哈。”烟灰擦着他的脸落在领章上,被一旁伸过来的手轻轻弹去。
那个叫水户洋平的男人一直没怎么说话,jingjingzuo在红发军官身旁,像个忠实的下属,又像个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一举一动都那么自然。他中等身材,梳着时下流兴的大背头,前额几缕乌黑的发丝。眉毛不长,眼睛不大,谈不上多好看,可是笑起来有点坏,一股天皇老子都不怕的痞样儿,衬得略显平凡的脸孔异常犀利,竟然出奇英俊起来,像一匹蛰伏的狼。
我一眼就瞧出这两人是同类,都是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狠角色,他们的世界和我截然不同,充斥着刚烈的男人气息,弥漫着滚滚战火硝烟的红色平原,裹着油亮的汗水,踏着哒哒的马蹄铁,身后扬起一片遮天蔽日的黄色沙土……我和他们的生活,永远没有交集。
我看着水户洋平帮红发军官弹掉烟灰的那只手,嘴里突然有点苦,只觉得这闲适安逸的日子顿时变得索然寡味。
父亲和老友有一搭没一搭寒暄着,在缭绕的烟雾中讲些动荡的政局时事,聊点小话头,时不时还开几个荤笑话,惹得低眉顺眼坐在一边的母亲面红耳赤,怕这个满脸凶相的男人带坏自己的宝贝小儿子,可又敢怒不敢言。旧的时代,富家太太犹如裹着精美旗袍的艺术品,是没什么地位的。
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了什么,我的视线穿过军官头顶一圈密实的红毛投向窗外,想着心事。
“九一八事变以后,我就跟着二十六万大部队撤回关内。这再回北平,主要是应上面的命令。前几年少帅接手整编的二十九军利用丰台事件开进北平了,虽然加强了军事力量,却还是势单力薄。少帅让我驻扎过来,跟他们碰头会个师,顺便还得理当局的一些破事儿。”樱木道吐了口咽,刻意压低声音,然而对于那天生洪亮的音色来说只是白搭,“你也知道少帅一直反对窝里斗,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到好,最后还不是被小日本当了渔翁。”
父亲说:“听说上个月东北军就在崂山折了一支人马,之后又打了几场败仗,少帅这东北王的名头怕也快挂不住了。本来就扛着个不抵抗的恶名,现在估计是进退两难。”
“还什么东北王啊,东北都成满洲了。蒋总司令要撤掉少帅部队的番号,眼下局势这么紧张,再一闹腾,跟着倒霉的还是只有无辜的百姓。东三省已经沦陷,眼看着北平也要保不住,那帮吃粪的鸟人还他妈瞎折腾,老子恨不得自己带着部队杀回满洲去,杀他个片甲不留。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红发男人说着就愤慨起来,牙咬得咯咯响。
父亲呵呵一笑:“哎,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莽汉一个,没什么长进,你本心是好,有些话不能乱说。这历史的脚步谁也拦不住,匹夫之勇不能成大事。”
樱木道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抬起手揉了揉发痒的眼角。
父亲问:“也好,你这几年都奔波得很辛苦,打仗也打得累,这回北平就好好休整一下,打算待多久?”
“说不好,本来我也该带部队去陕西剿共……”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骚动,玻璃大门被人砰的一脚踢开,又砰的一声合上,大哥回来了。刘妈在门廊好声好气劝着:“大少爷,你还没换鞋呢,老爷知道了又要骂。”另一个声音凶巴巴回了句:“滚!轮不到你教我怎么做!”
刘妈看到地板上几滴溅开的红色小,大惊:“少爷你又跟人打架了,还喝了酒!诶哟我的小祖宗,好多的血,来人啊,快把少爷扶进屋上药,赶紧把张先生叫来!”
哥摇摇晃晃挥开面前的女佣:“都他妈给老子滚,滚!别来烦我!”他东倒西歪往楼上走,被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拖住:“少爷,再这么流下去会死人的。”“少爷你不在乎,可你有个三长两短,老爷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可就遭罪了。”“少爷,少爷。”……
哥大吼一声,随手抓住一个人的衣襟,瞪着血红的眼:“我他妈再跟你们说一,老子不是仙家的种,老子不是他儿子,老子姓三,姓三!听见没有!老子死了关他屁事!”
被他抓住的女人吓得半死,眼泪哗啦一下就流出来了。他还在歇斯底里,抄起墙边博古架上的瓷器往地上砸:“caoni妈的!全他妈是虚伪的表子,没人真正关心我的想法!你们问过我么,问过我的感受么!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们知道么!不,你们不知道,因为你们根本没把老子当回事!caoni妈的!”咣啷一声,青瓷盘砸了个粉碎。
父亲放在沙发扶垫上的手狠狠抠进牛皮里,青筋暴绽。坐在他身旁的那个美丽可怜的女人,此刻脸色煞白,咬着嘴唇,十根蜘蛛般的细长手指紧紧揪住一条丝绢手帕,浑身发抖。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一本外文译书,泛黄的纸面写着这么一句话:软弱,你的名字是女人。
对于生母我没什么感情。打小记忆中就只有一个苗条的背影,穿着白底绣银线的立领旗袍,把我扔给奶妈照顾,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描眉扑粉,等到打扮完毕,已经华灯初上,她拎起一只小包,踩着咯咯的高跟鞋,挽着锦袍礼帽的父亲去会馆出席晚宴,留我一人独自面对漫长的黑夜和看我不顺眼的大哥。
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的,从没感到寂寞,下学后去湖边钓钓鱼、打打水漂,日子很惬意。直到今天,我的双眼被那团火焰狠狠扎了一下,长久以来充实的胸口突然空出一块,怎么都填不满,就像沙漠中三天没进水的人,强烈憧憬着远方的绿洲,全身都沸腾了,叫嚣着:想要,想要……
我想:年末就满十七岁了,是时候该找个女友了。
即使是迟钝的红发男人也觉察到不对劲,他嘴里塞着糕点,腮帮子鼓鼓的,伸长脖子往过道里看,那儿一个留齐肩半长发的青年正砰砰摔着东西,衣冠不整,白衬衫被血染红一大半。
樱木道霍地站起身,从腰间拔出枪,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妈的,哪儿来的JB卵,怕是来惹事的,浩之你别急,老子帮你一枪毙了他!”说着就要往外走,被水户洋平一把拉住。
水户洋平挑着眉,满脸戏谑:“樱少将,别冲动,看清楚再说,那是仙先生的大儿子吧。”说完又凑到他耳边:“你天才的脑子总是这么不灵光,没我这个‘指导员’在身边,你怎么活。”声音虽然低,还是被我一字不落听到了。红发军官的脸顷刻变得通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羞的,他一个头锤放倒下属,不好意思地收起枪:“对不住啊,浩之,那是你儿子?”
父亲苦笑一声,说:“长男仙道寿,是阿枝跟前夫生的,一直不认我这个继父,跟着外面的人学坏了,大学念了一半就辍了学,整日游手好闲,根本管不住他。”
哥听了这话,撞开众人冲到父亲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吼:“放他妈狗屁,老子叫三井寿!这都是谁造成的,啊!你说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奸夫淫妇!要不是因为你们,我爸不会死……”啪!他的头被冰凉的金属打偏,半边脸顿时肿起来,愣住了。对面一个高大的红发独臂男人,手里举着把德制毛瑟手枪,冰冷的枪管顶着他的太阳穴。男人两撇粗浓的剑眉斜飞入鬓,眸光凶狠,扬起下巴用眼角觑着他。
后来哥告诉我说: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一匹孤独的荒原野狼,抖着烈焰一般鲜艳的皮毛,在苍茫无边的夜色中仰天长啸。这画面在他脑中定格了很多年,像最最狠的烙印,怎么也抹不掉。
红发军官皱起眉看着哥,像在看一只低贱的虫豸,他说:“老子生平最恨的就是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不孝子,就算不是亲生的,你他妈也没资格这么跟他说话。浩之管不住你,老子今天代他教教你什么叫晚辈应有的礼数。”他晃了晃手枪:“去,跟你爹跪下道歉!”
满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傻呆呆看着这个反客为主的guomindang军官胁迫他们的大少爷,这哪儿还是刚才那个嬉皮笑脸的豪爽汉子,枪一出手竟然判若两人。
母亲终于受不住,尖叫一声昏过去,被几个佣人七手八脚扶上楼。哥直愣愣盯着樱木道,似乎还没从初见的震惊中回神。樱木道不耐烦地又晃了晃枪口:“愣着干啥,还不快去!”他这才恢复意识,一把抓住红发男人的袖口,张嘴露出被人打缺了的门牙:“你叫什么名字?”
樱木道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旁的父亲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这不孝子半天说不出话:“你,你……”哥不理他,眼睛一瞬不离面前的男人,又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樱木道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旁的父亲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这不孝子半天说不出话:“你,你……”哥不理他,眼睛一瞬不离面前的男人,又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樱木道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你他妈先去求得你爹的原谅,再来问老子的大名!”哥咧开满嘴血牙笑了,说:“好。”他松开手,转身在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咚咚磕起响头,一边磕一边大声说:“父亲,孩儿不孝。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孩儿先前的冒犯之举!”
父亲抓着沙发扶手,又惊又怒。我也被吓了一跳,大哥长到二十岁,从没跪过任何人,更不会跪仙家的人,也不知道今天是发了什么疯。
直到父亲身前地板上被砸出一滩血洼,众人才后知后觉地过去拉大哥:“哎呀少爷,少爷别再磕了,老爷您就原谅少爷吧。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哥把他们推开,继续磕头,前额一片血肉模糊,淌出来的液体把整张脸都染红了。他用通红的眼看着几分钟前才第一打过照面的男人,机械地重复着:“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父亲终于忍受不住,拍着桌子大喝一声:“够了!像什么话!我原谅你,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去楼上,别再出来丢人现眼!玉梅,把张先生请来给这孽畜包扎伤口!”于是下人七手八脚涌上来驾着哥往楼梯口走,他奋力挣脱,冲到樱木道面前,抓住他笔挺的衣领:“你满意了吧,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红发男人咧开嘴笑了:“哈,算你小子有种,老子叫樱木道,记牢了,下回留意别栽本天才的手里。”
“樱木道……”哥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刚被人拖到门口,又跳起来往红发军官冲过去,扯得他一个人趔趄,恨不得骂娘。哥死死盯着男人的眼睛,说:“带我走,让我干什么都行。让我去你的部队充军,哪怕当个炊事员卫生员,端茶倒水扫地做饭,我什么都愿意,让我跟着你!”
男人有点迟疑,显然还没遇上过如此死缠烂打、臭虫般的顽固分子,可又似乎分不清哥的话是真是假。他看了眼父亲:“我没法收你,我知道浩之不想让你们卷进部队这块浑水里,还指着你继承他的事业,安安稳稳经商。”
哥讥讽地一笑:“哈,他怎会让个外人接仙家的家业。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谁也主宰不了我的人生和自由。”
父亲彻底失控了,走上前狠狠给了哥一巴掌,对下人吼道:“把这孽畜给我关起来,别让他迈出屋子一步,哪儿也别去,好好地面壁思过!”
大哥在嚎叫中被人拖走了,像只疯了的狗,直到众人叮铃咣啷消失在楼梯口,那双充血的眼都一直瞪着这簇曾在他黯淡人生中点燃过的火焰。
父亲气喘吁吁走回沙发边,他打仗受的伤落下了病根,一到起风的日子就全身痛,严重起来连路都走不了。他苦笑着说:“哎,真是……家丑不可外扬,让你见笑了。”
樱木道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扶他:“哈,跟我犯不着顾虑些有的没有的。不过这小子也太嚣张,我都看不过去,得好好管教。”他回头往窗外看了眼天色:“打扰了大半天,我们也该走了,有空还会来看你。”一旁的水户洋平立刻捡起少将的军大衣,给他披在肩上,动作很轻。
父亲听着哗啦啦的雨声:“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就在我这儿住一晚罢,也好一起吃顿饭。”
樱木道想也没想,豪爽地应下:“行。多年没见,咱俩叙叙旧。”水户洋平又把他的大衣脱下来,动作仍旧很轻。
晚上这顿饭是我最喜欢的、每周例行一的西餐,可不知为什么,怎么嚼也没味儿。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桌对面的红发男人身上,听他一面把刀叉碰得当当响一面大声抱怨:“妈的,什么玩意,感情洋鬼子都得把肉戳得稀烂才能吃?”他没了一只胳膊,刀叉不能同用,索性用手抓着往嘴里塞,引来桌边站着的女佣一通闷笑。
一旁的水户洋平不动声色地把少将盘子里剩下的肉切成小块。
父亲和红发军官聊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很快就吃饱了,跟众人道声别就上楼回到自己房中。坐在暗黄的灯前,桌上摊着课上布置的英文作业,那些蝌蚪文看得犯困,楼下传来的洪亮笑声刺在耳膜里,和着窗外的雨声,忽然让我觉到一种莫名的孤独。
【2】沉的夜
雨一直下个不停。临睡觉前,我照旧从床底拖出藏好的画具,拿了根炭精条在纸上涂涂抹抹。我想画个女人,像是安格尔笔下蔷薇色的大宫女,拉长腰肢侧脸斜觑着画外。
敲门声响了,我的手一颤,碳条在纸上戳了个黑洞。我赶紧收起东西,冲门外人说:“进来吧。”
原来是刘妈,她送宵夜上来了。摆好东西还不肯走,似乎有话要说。我微笑地看着她,她说:“太太让我跟你讲,明天你远房的表妹要来了,是你四姨妈的养女,照理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太太怕你总那么漫不经心的,虽然笑,可又看不出真的在笑……”
我笑着说:“知道了,你也早点睡吧。”她搓搓手走出去,把门轻轻关上。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眼前老有东西在晃。后半夜是被渴醒的,睁开眼后嗓子火烧火燎,像要喷出滚滚的浓烟。我下楼喝水,鬼使神差地竟从后门悄悄走进后院,踩着灌木丛一点一点往客房的窗外靠。我那时一定是疯了,不然偷窥这种下作的勾当,我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
还没走近,就听见说话声,叽哩咕哝辨不清音色。好不容易双脚贴住了墙根子,我把没栓插销的窗框向外拨开一点,竖起耳朵,撩着窗帘一角往里看。
床头灯亮着,一圈昏黄的光,把一簇鲜红的头发照得像化开的血。我顺着那滩“血”看下去,浓飞的扬眉豹目,笔挺的一杆鼻梁,嘴张着像要喊什么。再下面是赤裸的两片胸肌,茶色的nai头上盖着另一个男人的手。我以为自己看了眼,摇摇头再睁开,还是那只手,男人的,因为长年握枪,关节微微有点变形。它把扁平的肉豆子捻起来,像面丸一样搓来搓去。
樱木道粗大的五指插进胸前人乌黑的头发里,咬牙切齿,那样子竟然挺孩子气:“gan你娘的,洋平,nitama一晚也闲不住么,这可不是在自家窝里,被人发现咋办,滚回你的房!”
水户洋平埋头舔了会儿,一路拖出亮晶晶的轨迹,直舔到红发军官嘴边,含住他开合的下唇,低声咕哝:“少将,属下是来向你汇报敌情的。鬼子离开原驻地虎石台兵营,沿南满铁路向南行进。”他松开少将硬邦邦立起的nai头,一路摸下去。“夜二十二时二十分左右,鬼子的一个小分队在柳条湖南满铁路段上引爆小型炸药,炸毁小段铁路,并嫁祸东北军。”他解开少将的裤褡裢,暗红色的茂密毛丛钻出来。“爆炸后,鬼子分南北两路,向中国军队驻地北大营进攻。东北军第七旅毫无防备,被打得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抓住少将的宝贝疙瘩,激得男人全身一震。
“ma的!”樱木道实在忍不住了,大手抓起水户洋平的头发,把他的脸扯得后仰,一头撞过去,在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十几年的心腹额上开出一朵:“这种时候叫少将,你是存心让老子下不了台么!”
水户洋平摔下床,捂头痛得龇牙咧嘴:“六二零团团长樱木道神勇善战,带领部下自卫抵抗,歼敌两百,杀出重围,安全撤离。”
“你!”红发军官揪起部下,忍了好久,铁锤样的硬脑壳终于没再砸下去,手一松把他放了,翻个身侧躺,闭上眼,“本天才懒得跟你这种鸟人费口舌,睡了。”
过了好久,床边的男人都没说话,就那么望着赌气的红发人,一动不动。从这儿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感觉得出,那目光很,很沉。他是个顶适合沉默的男人,只要不说话,再叼根烟,就比谁都情。
约莫过了十分钟,男人又开始蠢动,这时我的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水户洋平爬上床,压在红发军官身上,用掌心一寸一寸抚摸他的皮肤,摸得很慢,煽情得很。樱木道被摸烦了,一睁眼又要破口大骂,却在对上男人一双眼后愣住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水户洋平的手慢慢滑到身下人的左肩,张开五指盖住那疤痕狰狞的断面:“这儿,还痛么?”
樱木道看着他,呵呵笑了,一脸轻松:“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还痛个屁。天才我响当当一条好汉,缺条胳膊眉都不会皱一下……”他突然顿住,因为水户洋平低头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肉疤,捧着那不到三寸长的臂根,舔得他一阵瑟缩。
水户洋平喃喃说:“我总是很开心,又很痛苦。这只手是为我没的,就像打了个烙印,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可这疤在你身上,就像在我心上,这辈子也好不了,每天都隐隐作痛……”
樱木道愣了半晌,咧开嘴笑了:“你小子,说什么疯话。你是我兄弟,为了兄弟我缺根胳膊算啥……你是我爱人,为了爱人我这条命可以不要。”后半句话,他越说越低,支支吾吾的,等说完了,脸已经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水户洋平紧紧抱着红发军官,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少将,道,一辈子吧,到永远,别离开我,求求你……”
樱木道摸着他的头发:“洋平,咱们都是男人,家仇国恨比天高。这些儿女情长的琐事,就在无人的夜里互相分担一下吧,天一亮,穿上军装,该咋样还得咋样。”
水户洋平说:“我懂,我懂……”
后面的事我就没看了,也不敢看。我把背靠在窗墙上,闭眼仰着头,几缕失去摩丝固定的头发垂在眼睑上,挠得很痒。我从没这么狼狈过。
哥放开床单碎布结的绳子,看到我吓了一跳,小声说:“你怎么在这儿?”他看一眼客房窗子,脸色一冷:“你也……”他不再说下去,显然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猫腰走近窗边,撩开窗帘往里看。他的嘴慢慢张大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啊!”房里人扯开嗓子叫了一句,立刻安静了,仿佛用什么堵住了嘴。那一声就像暗夜里的碎玻璃渣,闪了闪,转瞬即逝。
哥的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他跌跌撞撞往后退,从草丛中捡起一块巴掌大的锋利石片,绕过后院朝前门猛冲过去,光脚在地上打出啪啪的轻响。
糟!我心里叫不好,飞快站起身,鼓足了力追他,在转角抓到他飞扬的齐肩长发,往后一拽,两人滚作堆跌成一团。
“C你妈的仙道彰!”
他恶狠狠看着我,嗓子已经哑了,只能发出可怜的气音,“你他妈比老子个儿高了不起么!老子是你哥,你放手,让我去杀了那畜生!我要杀了他!”他奋力挣扎,胳膊一扬要用石片割我,我抓住他的手腕往地上一砸,他痛叫着松开手,石片骨碌碌滚到一边。
我低声说:“哥,你能做什么?去杀了那家伙?然后呢?这事闹大了,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将军?让所有人都指着他的鼻子骂,吐他唾沫,扔他石子,说他是比表子还不如的兔儿爷?让他没了爱人又没了地位,这辈子过得跟老鼠一样窝囊?哥,好好想想,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把今夜忘了吧。”
哥慢慢平静下来,突然哭了,抬起淌血的手遮住眼,喃喃说:“我活了这么大,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从来没有……”
我在心里说:我知道。我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站起来:“哥,回房吧,这么晚了,好好睡一觉。”我侧耳听了听,寂静的夜,那起伏压抑的低喘已经没了。
【3】大哥的爱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撞见卫生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两个人影。水户洋平一手扶住红发军官的脸,另一手的刮胡刀蘸了肥皂水,仰头认真地帮他剃胡子。樱木道时不时做个鬼脸抱怨:“痒死了!”水户洋平戏谑地说:“你自己刮得干净么。”
朝霞从窗外挤进来,给两个英俊男人镀上笔挺的硬边,像两尊铜像。
樱木道和水户洋平没吃早饭就走了。
几辆军用吉普开到院门外,里面出来五六个士兵站成两排,一个上前按门铃,把刘妈吓得半死,后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那年轻士兵进了门,咔地一声冲红发军官敬礼,凑近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樱木道脸色一下子变了,匆忙披上军大衣,对父亲说:“鬼子狗胆包天,上老子的地盘找茬了,愣说我们窝藏地下抗日救国会的学生代表,被军部的弟兄拦在外面僵持不下。浩之,我先走了,日后再叙。”说完跟水户洋平带领着部下离开。
雨后的初冬清晨,院子里的草摇曳着枯瘦的茎,蒙着淡淡的水汽,有种颓败的美。那人浅灰蓝色的背影像要化在空气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一家人坐在餐桌边,早饭还没端上来,照顾大哥起居的小女仆跌跌撞撞冲下楼,哭丧着脸说:“老爷,大少爷又不见了。门锁得好好的,人从窗子跑了。”
母亲拿手帕捂住嘴叫了一声,似乎又要昏倒。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手重重一拍桌子吼道:“让他走,走了就别回这个家!咳咳……”他捧着心口,看起来挺难受,刘妈赶紧走上前帮他顺背。
吃过饭,管家把车停在外面,我刚要出门上学,被母亲叫住,她靠在沙发上,两脚伸出去让女仆修剪指甲:“阿彰,晚些时候你妹妹就到火车站了,你回来就能见到她。现在南方也不太平,你姨父暗里惹上冤大头,担心妹妹,就送她来北平念书,再早早出国避风头,你们要相很长一段时间,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要待她温柔些。”她笑了笑,又说:“不过阿彰总是很温柔,又俊,没人会不喜欢。”
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乌突突的马路牙子。长袍马褂的臭老九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持根长烟杆吞云吐雾,遇上日本和服女人就点头哈腰几下,脊梁骨弯得能脑壳碰地。偶尔一支黄绿军装的队伍路过,马蹄踏起扑扑的尘土,把满街的阴丹士林染得像洋人相馆里没了颜色的照片。
兵荒马乱的年代,暂时的宁静平和不过是颗斑斓的肥皂泡,不知飘到哪儿就破碎了。
我上的是西式医学堂,大胡子洋教授指着人体神经中枢系统示意图吐唾沫星子,我勉强支起眼皮昏昏欲睡。就我来说,对针灸膏药的兴趣可能还会高些。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铃声一响我就收拾东西走了。散步穿过教堂后的一片树林,一间雪白的画室小楼出现在面前。越野宏明一干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见我就站起来。
我一愣:“怎么不进去,泽老师呢?”泽北荣治其实只是个大学生,小时候长年定居海外,师从苏联现实主义名师,画得一手好洋画。后来不知为什么回国了,在清华学文,业余当绘画老师打点零工。
越野宏明着急地说:“啧,你还是这么慢条斯理的,能急死人。泽老师出事儿了,好像惹到日本人,前几天就去避风头,现在半点消息都打听不着,也不知道被抓了没有。”
我又一愣:“啊,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说。”
“妈的!”越野宏明拍拍屁股上的灰,“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个鸟。得了,你也做不了啥,我就是来告诉你,绘画课最近上不成了,泽老师回来之前,你就去钓鱼打发时间吧。”说完挥挥手,领着其他学生走了。
我在原地呆了很久,看着天边一朵流云苦笑。每周就等着这两绘画课,现在画不成画,还真有点无聊。
走进院子,我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惴惴不安,似乎一打开门又能听到豪爽的哈哈大笑,还能看见一颗红扑扑的头壳摇头晃脑。可想象总归不能实现,客厅沙发上连那人的一丝气息都没留下,只坐着个眼睛又大又圆的漂亮女孩儿。穿一件绸缎小袄,斜分的短头发,少的一边撩在耳朵后,多的一边半垂在脸旁,学生气很足。
母亲招呼我:“阿彰,你终于回来了,这就是你的妹妹,赤木晴子。小晴,这是你哥哥仙道彰。”她有点沾沾自喜,仿佛在这种时刻才能找回一点女主人的尊严,平时父亲待客,那些话题她半句也插不上。
我扯开领带,在表妹对面坐下,笑着对她说:“妹妹好。”表妹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低下去不敢看我:“哥哥好。”我看着她粉嫩的脖颈,突然产生怜爱之情:“你真漂亮。”母亲踢了我一脚,低声嗔怪:“不正经。”脸上倒是赞许的神色。
这下表妹的脸红成了猪肝,她飞快地看我一眼,又低下头:“你也很……很……你的头发好怪。”我摸了摸被摩丝精心固定好的发型,扬起眉毛:“不好看么?”“不不……”她急忙摆手,生怕我会错意,“好看,很好看……”她又说不出话了。
母亲急忙打圆场:“啊,小晴,家里还好么?你父亲的生意做得怎样?”
“哦。”表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父亲前不久收购了锦鹏,在霞飞路又开了间分店。”
“听说云裳又出了新款的冬季夹大衣,巴黎立体剪裁,绸缎里衬,一上市就被一抢而光。”母亲的眼睛闪闪发光,“当真没有存货了么?”
“是没有存货了,但我相信姨妈若是想要的话,店里会再做一套送给姨妈的。”
“啊啊,那怎么好意思。”
我这才知道姨父就是鼎鼎大名的上海云裳服装公司的创办人,当年找了唐瑛和陆小曼当形象代表,红遍上海滩,全国名流女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云裳潮流的动向。母亲的积极似乎有了根据。
她俩絮叨着,就算听不进去,我也习惯性地微笑,表妹时不时看我一眼,马上又把视线挪开了。父亲在楼上书房里,大概正翻看账目吧。
这时大门打开,失踪一天的大哥风风火火冲进来,嘴里叫着:“道!道!”除了我和表妹,客厅的人见到他全愣住了,嘴张得能塞鸡蛋。他居然剪了个清爽的短发,衬衫下摆塞进背带裤,西装和大衣规规矩矩穿在身上,牙也补得很整齐。哥本来就长得挺好,个头也不矮,这样一来显得英气逼人,之前的地痞流氓样全不见了。
“阿寿,你……”母亲指着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理都不理,径直往楼上冲:“道,道!”他的声音在整座房子环绕了一圈,又回到客厅。
“樱木道呢?”他的脸已经冷了,带着点焦急和不耐。屋里很安静,没人回答他,大概都还没回过神。父亲出现在楼梯口,看到他的转变似乎是高兴的,却板着脸没表现出来,语气照旧很严厉:“你樱叔早就回军部了,他是个忙人,怎能跟你一样闲。道是你能叫的么,长幼不分的畜生!”
哥一下子泄了气,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他慢慢走上楼,跟父亲擦肩而过,走进自己房中锁上门。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我原来并不了解这个由于血缘的羁绊成为自己大哥的男人。
表妹就这样住下来,带着一堆绿绿的行李。此时正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冀东防共自治政负没过几天便成立了,北平于沦陷的边缘,少爷小姐们安适的日子在继续。大哥又失踪了,三天没回家。
整整一个星期,教堂后小树林里的画室门都紧紧关着,我每天放学都去那儿逛一圈,腋下夹着连纸背都画满图案的速写本,肩上扛着钓竿。
钓鱼之前我总是先去茶馆里喝两杯热茶,屋内三三两两的人显得挺空旷,一个瞎子老头背着个布褡裢,摸索着向我走过来:“先生想听说书么?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名人轶事风流韵事全有,什么关羽张飞马可波罗拿破仑白素贞潘金莲聂小倩洪秀全梁启超袁世凯蒋中正……哪怕是近年来有名的无名的元帅司令将军参谋长我都能如数家珍。老朽年纪一大把了也不怕丢了这条命您想听什么我就给您讲什么。”
我来了兴致,问他:“你知道最近来北平的那个红发将军么?”
他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啊,您说的是原东北军六二零团团长现一三一师师长樱木道少将啊。”我一愣,原本只想为难他一下,不料他还真的知道。
他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说到这樱木道,不能不提那一头迥异于常人的红发,黄帝龙颜、颛顼戴舞、帝喾骈齿、神农蛇身人面,此圣人皆有表异。然天生异相者是否都能成为英雄,这不得而知。樱木道二十岁从军,跟着奉系打江山,十八年立功无数,偏偏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鲁莽暴躁口无遮拦,不被赏识,几番大起大落,直至张作霖命丧皇姑屯,才重得少帅器重。”
“说到樱木道,又不得不提他的生死之交水户洋平。莽莽东北黄土高坡,这枪杆子的真本领,若樱木道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若水户洋平称第三,无人敢称第二。两人早就干了血酒对月盟誓:桃园结义,当为兄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此后同喝一杯水,同吃一碗饭,共助少帅称霸东北。”
“叹昔日东北王,终得了个不抵抗将军的恶名,北大营失守,关东军铁蹄踏入东三省大门。樱木道未能及时接到撤退命令,被迫带团自卫抵抗,樱水二人领头阵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只可惜红发儿肝胆狭义,为保兄弟性命丢了胳膊,从此双枪变单枪,两袖成独风……”
我不想再听下去,给了他几块大洋匆匆离开茶馆,再晚些就没法钓鱼了。
冬季的湖水像平滑冷淡的镜子,浮漂悬在上面一动不动,死了一般。我正想着心事,一只手很轻地拍了拍我,一回头,表妹红扑扑的脸跃入视线。她跟我不是很熟,可是比起第一见面已经放松很多,显出开朗的本性,偶尔露出点羞涩的矜持,很惹人痛爱。
她在我身边坐下,小心地用黑色学生裙遮住雪白的腿:“听姨妈说你喜欢钓鱼,我就来找你,放学早,一个人挺孤单的。”她偷偷看了眼我空空如也的桶,眼睛睁大了。
“呵呵。”我笑着说,“失望么?”
“不,没有。”她赶紧摆手,脸又红了。
我看着湖水另一头鸡蛋黄大小的残阳,说:“人总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得不到。想钓许多的鱼,却从来钓不到鱼。”
她认真地看着我:“可我觉得,你并不想钓许多鱼啊。能不能钓到鱼,对你来说不重要吧。”
我哈哈笑了:“是啊。”
她看见我放在脚边的速写本,好奇地拿起来翻开:“你会画画?我从没听姨妈说过。我从小就特羡慕会画画的人,能把自己心中想要描绘的东西画下来,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多开心啊。”
我喃喃重复她的话:“是啊,多开心啊。”
她翻到内页,惊叹出声:“啊!这是你画的么?好厉害,像真的一样,仿佛正在盯着我看呢。”她继续向后一页一页翻过去:“同一个人啊,哥,是你们绘画班请的模特儿么,笑起来真好看,不笑又挺凶的。为什么他的头发都被涂成红色?”
我说:“因为红色的油画棒太多,用不完。”
她大概觉得这个理由很荒唐,皱着眉想了想,又想不出所以然,于是高兴地接受了。我冲她眨眨眼:“千万别告诉家人我画画的事儿,父亲想让我学医,最恨我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愣,立刻明白了,惋惜地说:“真是遗憾,我一直觉得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卑贱还是尊贵,能做自己喜爱的事情,才是最快乐的。”
浮漂一沉,她激动地跳起来大叫:“咬钩了咬钩了,哥,快拉快拉!”我一用力,一道银光飞出湖面,啪的一声砸在我们身后的石头上。“啊,好小。”她失望地看着那条鱼,“都不够吃,哥,咱们放了它吧,怪可怜的。”
我说:“好。”手一扬,那条鱼又回到它的故乡。树林尽头血红色的残阳颤了颤,慢慢沉下去了。
到了家,满屋子鸡飞狗跳,我这才知道大哥又闯祸了。他是被几个当兵的押回来的,一身精心打扮的高档行头被扯得稀烂,蓬头垢面,手上还抓着一大把长梗玫瑰,瓣早就掉光了,掌心全是被刺刮破的血。旁边两人架着,他还不老实,挣扎着嚷:“让我见他!让我见道!他会答应我的,他会的!”
打头的小战士一个立正,恭敬地对父亲说:“仙先生,您的儿子死活想要参军,樱少将拒绝多他也不听,于是派我们送他回来。少将还说了,公事忙脱不开身,改日再登门拜访,同您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哥还在嚷:“妈的关你们屁事!我要见他本人!让他亲自见我,让道亲自见我!”
父亲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按住大哥,对小战士歉意地抱了抱拳:“犬子不教,给道添麻烦,对不住了,我今后一定严加管束他。让道多注意身体,别太操劳。”
院门外的军车开走了,父亲转身就给大哥一巴掌,骂他:“畜生!平时散漫就罢了,这回竟闹到别人司令部去,你是越来越胆大包天!要不是我跟道的交情,一颗子弹就要了你的狗命,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么!”
不用说,哥和父亲又闹了一场,表妹从没见过这阵仗,被吓哭了。我带她到后院散心,腊梅一朵朵绽出嫩苞,在灰色的天空下鲜艳得刺眼。屋里叮叮咣咣的,像这年复一年单调的岁月。
第二天上课,越野宏明那帮狐朋狗友看见我就笑,鬼鬼祟祟的。不过这小子也算仗义,很快告诉了我缘由。原来这些纨绔子弟家里有在军部做官的亲戚,目睹了前几天那件事的全过程,拿回家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终于成了姨太太们麻将桌上的谈资,又被儿子辈的偷听到了。
我这才知道大哥穿过半个城区独闯司令部,并不单单为了参军。他当时带着一捧野玫瑰,在士兵荷枪实弹看守的军部大门外站了三天三夜,一开始还很规矩,只是说要当兵,请樱少将收留他。后来就有些失去理智了,撞着门大声唱歌,吼些你侬我侬的肉麻诗句,活像个求爱的疯子。士兵要送他回来,他就抓住铁栏杆死活不松手,皮肉磨破了也不知道痛。好不容易送上车,因为顾及哥的身份,士兵们不敢下重手押他,于是眨个眼他又溜了。
我听完后,说不出话,觉得荒唐而又合理,摊上这么个心智不成熟的大哥,我也哭笑不得。
“哎。”越野宏明看了看四周,神色很怪异,压低嗓子问,“你大哥,当真得了痨病?”
我一愣:“什么痨病?”
“啧,”他说,“喜欢男人啊。你哥真的喜欢男人,还好死不死喜欢上个将军?我听人说,这种人都是又病又疯,自作贱不可活。会传染不?”
“呵呵。”我笑了一声,提着书包走了,不是不想回答,我根本不知道答案。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父亲耳里。他整天忙着生意,家里的琐事并不大管,这么个晴天霹雳下来,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那是个阳光挺灿烂的午后,母亲哭哭啼啼跟我说:“阿彰,你带妹妹去钓鱼,去吧,傍晚再回来。”表妹睁大眼,满脸疑惑。我摸摸她柔软的头发说:“走吧,带你去钓最大的鱼。”表妹十分高兴,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两人一路晃晃悠悠向中山公园骑去。
到了湖边才发现没带饵食,我歉意地冲她笑了笑:“我回去拿,你在这儿等我。”她很乖巧地答应了。
我早就猜到折回去会看见什么,那场面还是把我唬了一跳。哥被绑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尘封已久的家法都亮出来,在他身旁堆了一圈,母亲和女佣都被赶进屋里锁着,只留几个壮仆。哥已经被打昏过去,全身上下皮开肉绽。父亲的状态只怕不比大哥好,他脸色铁青,清瘦的身躯缩在太师椅里发抖。这个男人终于还是老了。
哥被一桶冷水浇醒。父亲问他:“你知不知错,改不改?”
他咧嘴一笑,露出血糊糊的牙:“我不知错,我不改。我爱他,第一面见他,我就爱上他了。”
“畜生!”父亲大喝一声,手一挥,男仆扬起油亮的鞭子抽在大哥背上,带起呜呜的风声。
“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就是个疯子,疯子。我喜欢男人,我要一辈子疯下去。”“你知不知错,改不改?”“你主宰我的人生,主宰不了我的感情。”“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这辈子,只爱上一个人。”“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爱他。”……
我拿起鱼饵走了。结果那天我们还是一条鱼也没钓到,表妹并不失望。被夕阳照得火红的西长安街上,穿蓝布大褂的女学生在分发传单。我们骑车沿着路边蛇行,她轻轻唱起一首歌。
红色青春
第二见樱木道是在十二月初。
我和父亲去广和楼听戏,因为据说当红的一个名角儿要演贵妃醉酒的剧目,父亲这种铁杆票友当然不能错过。表妹得了风寒卧病在床,母亲对京剧不感兴趣,于是只有爷俩动身。大哥自从那天后就没出过房门,不是他不想走,他根本走不动了。
冬季的夜冷得很,我裹紧呢子大衣,摸了摸头发,它们硬邦邦高竖,像要被这夜风冻成冰凉的刺。表妹曾问我:你这么温和的人,为什么留着这样玩世不恭的朝天发。我说:我懒得抗争什么,这便是我唯一的抗争。
影影绰绰的灯下,一台台黄包车拉得飞快,似乎跑慢些就会被沦陷的大河吞噬。白光一晃一晃,是姨太太们裸露的光滑小腿。这个年代,只有这些小腿听不到敲响的丧钟,仍旧怡然自得地闪耀着。
到了前门大街的广和楼,我们被拦住了。跑堂伙计见父亲穿着锦面长袄,拿着根走了朱漆的上好檀木手杖,不敢得罪,只好苦着脸说:“先生,对不住,戏园子被当兵的包了,有个将军说要让弟兄们放松放松,老早就定了场子,一个外人也不让放进去。”
父亲勃然大怒,手杖在地上点得啪啪响:“这都什么年代了,难不成还学着旧时的军阀头子搞特权、吃喝玩乐犒赏部下?我今天铁了心一定得看这出,叫你们老板过来。”
伙计慌了,赶紧赔不是,说老板正跟军官说着话,脱不开身。我仗着个子高,越过伙计的头顶向里望,满场子闹哄哄的,全是穿着guomindang军装的武夫,腰间别着铮亮的手枪,有的已经喝上了,有的磕着生米,眼睛黏在风月楼请来助兴的姑娘身上甩不开。屋子中央那座雕的戏台孤零零杵着,被忽视在长年征战的男人们脏兮兮的黑布胶鞋下。
熙攘的人声中,一个中气十足的洪亮嗓门响起:“啥?铁观音?老子是来喝茶的,你给个铁铸的观音作甚,不怕磕了弟兄们的牙?啥?它就是茶?那茶叶长得跟观音似的不吓人么!啊?碧螺春?大冬天的喝它做啥,有没有碧螺冬?妈的,你别嗦嗦一大串,本天才懒得听,最好的每桌上一壶就成。”
我心里漏了一拍,下意识往左边看,一颗毛绒绒的红脑壳醒目地立在人群中,右手抓着张茶单,空荡荡的左袖被来往士兵撞得摇来晃去。戏园老板满头大汗跟他解释着什么,旁边的大背头黑发男人说了句话,立刻被他一头撞在额上,半天起不来,嘴里说:“道……报昨晚的仇也不能这样。”红发军官眉毛倒竖,抓住他又打,终于被门口的喧哗吸引,转头看过来。
“啊,刺猬头小子!浩之!”他手一松,把水户洋平扔在地上,高兴地挥手大叫:“老熟人,认识的,放他们进来!”伙计长舒了口气,弯腰把我们让进去。才不过两个星期又见老友,父亲十分惊讶,他心里总放不下大哥的事,免不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好在樱木道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几人落座又是一阵寒暄,水户洋平沉默地坐在一旁。
“浩之,这么巧也来看戏?你儿子也来了,另一个老不听话的家伙呢?”
“哦,呵呵……”父亲敷衍着。
樱木道恍然大悟:“因为那件事儿,被你关在家里面壁思过了吧。年轻人,教训一下就行,你手重,千万别把他打死了,那小子心眼不坏,正一正还能成才。”
我突然感到悲哀,为躺在床上的大哥,为他这么明白无误的、爱一个不该爱的人的心。
“你呢,事务都打理完了?”
“哪儿能啊。整日戒备着,一刻都不能放松。少帅和元帅之间有间隙,拖累着我们也难过,既得防共,又得防着中央军,上面还让我们镇压抗日救国会的那帮子人。现在正是刀口上的时候,你这几天少出门,别瞎凑热闹了。我这不是看兄弟们前段时间干了一场,放他们休整。”
这时一声锣响,大幕拉开,剧目上演了。父亲一直皱着眉,因为满园子碰杯调笑的声音,根本没法看戏。樱木道抓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含混地跟我们介绍:“是演杨贵妃喝醉了酒的,听说那个鸡蛋漂亮得不得了,性格也很刚烈,别人唱戏,唱着唱着就当兔子了,他宁可留胡子也不肯,好在后来躲过风险,又剃掉了。”
水户洋平在旁边听见,一口茶喷出来。他小声对红发军官说:“旦,是旦,唱青衣的。”樱木道也小声问回去:“对啊,不是蛋么?青皮儿的?那是鸭蛋?”
我低下头笑了,这回是真正的笑,并不是刘妈说的那种“虽然笑,可又看不出真的在笑”。
很快裴力士和高力士就踱步上台。裴力士白:“天上神仙府。”高力士白:“人间宰相家。”裴力士白:“若要真富贵。”高力士白:“除非帝王家。”两人同白:“请了!”裴力士白:“今日万岁爷同娘娘前往百亭饮宴,你我小心伺候。香烟缭绕,想必娘娘来也!”高力士白:“你我分班伺候。”两人同白:“请!”
不知为什么,我听不清戏,却总听见旁边二人的小声说话。
红发军官问:“那家伙怎么鼻子上一片白油漆,像鸽子粪。”水户洋平说:“那是丑角儿,都是这种扮相。”樱木道说:“是挺丑的。”他又问:“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讲的啥?”水户洋平说:“具体的你也不懂,大概就是杨贵妃快上场了。”说着,他的手摸上少将被结实肌肉绷得紧紧的军裤,在他大腿内侧慢慢揉动。
樱木道眉毛一竖正要发作,突然安静了,因为一声懒洋洋的念白响起,尾音有点上扬,像要把人的魂儿都吸走:“摆驾!”当红名角儿藤真健司跟随四个太监和四个宫女走出帘子,一身宫装,和着平板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他的确很美,我形容不出来,顶多会些书里的描述,“杏眼留青、桃腮带赤”,要不就是“明媚的一双眸子,骨朵一样的唇”。他学的大概是程派唱腔,幽咽婉转、起伏跌宕,用来演这梅派的经典剧目实在算不易的挑战,然而那若断若续的嗓音仿佛月光下一缕薄纱般的青烟,通透的,然而又是看不透的,撩拨得人从头到脚如同吸了福寿膏一般飘飘欲仙。
满场的官兵都不说话了,父亲终于能如愿以偿地听戏。
但是好戏并不长久,樱木道还在愣神的当口,茶楼外响起一串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像是一队军靴摩擦地面的响动。紧接着大门吱呀开了,跑堂伙计刚说了句:“这位爷,里面正演着呢,您……”砰!他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再也说不出来。
不愧是惯于走南闯北的,不到一秒钟,樱木道和水户洋平同时拔枪,咔咔两下,身子还没转过去,两只枪口已经稳稳指住门边人。京胡戛然而止,满屋静得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门边的男人慢慢举起手,开始鼓掌,因为戴着雪白的手套,那声音有点闷,节奏也掌握得很好,不快不慢,每一下都砸得人胸堵。他抬头,露出军帽下一张冷冰冰的脸,俊美得不可思议,眼睛又细又长,很黑,被帽檐压住的头发也很黑,下巴有些尖。笔挺的军服,扣子一丝不苟直扣到最后一颗,外面罩着件貂毛翻领大衣。
男人左右一排穿着关东军军服的日本兵,几十支坂式步枪齐刷刷指着屋内人。他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说话了:“比四年前有进步,有勇无谋的白痴。”
樱木道看清来人,脸色由黑转白,又由白转青,牙咬得咯咯响,一双眼里喷出的火恨不得把对方焚成灰。“妈的!流川枫!”他大喝一声,“你们愣着吃屎!操蛋的仇人就在眼前,你们忘了北大营的几万个弟兄是怎么不明不白死的么!”其他人被吼得一震,这才回过神,边骂娘边掏家伙,一阵金属碰撞声后,两支人马对上了。樱木道手下操的都是毛瑟手枪,武器方面输了一截,气势却不弱。
父亲额上出了一层冷汗,太久没行军,他已经不习惯这种场面,我为了保命,也只能一动不动坐着。戏台上的人早就杵成了木头桩子,大气都不敢出。流川枫身后一个副官模样的男人站出来打圆场:“别误会,中将今晚刚到北平,听说您在这儿看戏,只是来和您打个招呼,大家都别误会。”
樱木道恶狠狠说:“打招呼需要杀人么!”
流川枫轻描淡写看了眼地上跑堂伙计的尸体,说:“挡路者死。”
“C你妈的!”红发军官破口大骂,“我看你这条狐狸才该死!”
跟樱木道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水户洋平脸色出奇冷:“道,你忘了,他不仅欠几万条人命,还欠你一条胳膊。”
流川枫仍然面无表情:“你的胳膊,我会还。”
红发军官一愣,大概正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流川身旁的副官已经恭恭敬敬端来一把武士刀,平举着递给中将。流川慢慢把手套脱了,右手握住刀柄一抽,闪着白光的长刃唰的亮在众人视线中。
“你看好。”流川说着举起左臂,刀刃从下贴在胳膊根部用力往右上方斜拉过去,一股血喷出来,沉重的断臂砸在地上,砰的砸开一朵猩红的。他把刀递还给副官,一旁立刻上来几个日本兵帮他简易包扎了断面,暂时止住血。
他做这事的时候一直盯着樱木道,做完了也不说话,只看了他半晌就转身走出大门,军大衣被风吹得衣摆鼓动,泛冷光的背影很快融进夜色中。
其他的士兵也开始撤退,副官最后一个离开,捡起中将的断臂小心翼翼托着,冲樱木道鞠了一躬,说:“这,总司令派遣中将的部队进驻皇城,也是中将本人的意思,因为听说阁下也在此地。中将让我告诉您,四年前的那夜,他一直念念不忘,他欠您的,也记在心上,现在偿还了,就不再欠您什么。公私分明,私人的恩怨了结,站在对手的立场上,中将绝不会留情。他希望阁下能审时度势,同我们皇军合作, 将北平从中国政府的黑暗统治中解救出来,重振大清的辉煌。此外,中将很欣赏您的人才,希望能同阁下成为无话不谈的亲密知己。”
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话,红发军官早就听得不耐烦,等副官终于讲完,他呸的吐了口唾沫,大声说:“你回去告诉那鸟人,中国振兴轮不到你们日本猪管,本天才也不屑跟畜生当什么扯蛋的知己,老子怕自己染上狐狸的牲口疫。”
副官笑了笑:“那真是可惜。中将想要的东西,会不计一切代价达到目的,即使毁灭也在所不惜,阁下好自为之。”说完匆匆走了。
樱木道看着那人的背影,满头青筋暴绽,正想把他一枪毙了,却被水户洋平拦住,只能抓起身旁的茶壶往地上一摔,大声骂娘。水户洋平放下枪,不动声色地握住红发军官的手,握得紧紧的。父亲长舒口气,擦了擦汗。
茶馆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松懈下来,脸色惨白的伙计很快把同伴的尸体抬下去,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樱木道冲部下招招手,说:“来来,接着喝茶看戏,不能让畜生坏了弟兄们的雅兴。跟他们武力对抗是迟早的事儿,到时候就看谁的枪杆子硬,这场戏听完,咱们就步入正轨,该干啥干啥,七七八八的小事都放下,加紧操练,只等上面下令打鬼子。”
“好!”众人此起彼伏吼道。樱木道冲戏台上软做一堆的伶人喊:“都起来了,爷还等着你们唱呢,那什么鸡蛋鸭蛋的,你继续。”
藤真健司黑白分明的秋目看了红发军官一眼,理了理袖子,京胡一起,他又开始唱:“同宵捧金盅,高裴二卿接手捧。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我再也听不进去了,门口那片血迹红得刺眼,樱木道的侧脸带着一种孩子的天真,唱腔悠长曲折,像童年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这一切都让我说不出的难受。
樱木道最期待的,大概就是骑上战马、背着大刀片、手持上了刺刀的中正式步枪再跟鬼子正大光明干一场吧,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天再也没到来。如果红发军官那简单的大脑构造里一定得存在什么遗憾的话,这就是最大的遗憾吧。
听完戏,樱木道硬要送我和父亲回去,对于刚才给我们造成的惊吓他愧疚得很。几辆军车停在院外,他和水户洋平陪我们走到门口,拍拍父亲的肩说:“浩之,这十几年,变化多么大,有时我都觉得跟做梦一样。咱们眼看着都不年轻,你早就成家立业,我还光棍儿一个,哈哈。浩之,这场仗迟早得打起来,大家心里都清楚。不想淌这浑水,就趁早带着阿枝、刺猬头和那不孝子去国外避难吧,真要打仗,我也没功夫罩着你了。”
父亲的眼眶湿润了,他紧紧揽着樱木道,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一同当兵的时光。他喃喃说:“道,我多后悔没继续跟你一起,我这不中用的身体,怎么就这么不经打……”樱木道哈哈一笑:“说什么傻话,国家需要兵,也需要商,你从不做鬼子和洋人的生意,冲着这一点,我樱木道也得叫你一声大哥!”
这时二楼隐隐传来一阵骚动,辨不清的嘶哑喊叫声,重物坠地声,佣人们吵闹的惊叫声,过了一会儿又平静了。我知道那是大哥,他一定听见军车引擎发动的突突作响,想拼了命见一面他想见的人,可惜都是徒劳罢。
樱木道露出不解的神色,父亲说:“没什么,大概是家里养的狗打翻了瓷器。”
他重重握了下父亲的手:“浩之,我走了,你好自为之,这几天学生可能会闹事,别让俩小子不小心参合进去。改天再会!”他转身走了,水户洋平跟在他身边,两人的影子都很挺拔,被昏黄的路灯拖得长长的,挨得那么紧,没有一丝间隙。
我走上楼,轻轻推开哥的房门。屋里没开灯,月光打在床头,把一张没表情的英俊脸庞照得惨青。那天哥的两手两脚都被打断了,现在裹上厚厚的石膏滑稽地吊着,石膏有些裂纹,大概是刚才奋力挣扎敲开的。
他歪着头没看我,沙哑地问:“他还好么?”
我说:“挺好,还是那样……你知道的。”
他闭上眼不说话了,均匀地呼吸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又过了几天,大约是十二月九日的清晨,我被窗外隐约传来的嘈杂惊醒,透过结了冰的玻璃看出去,院子外的胡同安静和平,空气雾蒙蒙扬着水汽。东四马胡同并排修着一溜儿洋房,住的是些有钱的商人或政负要人的亲戚,少有人来往。只有使劲伸着脖子望过去,才能发现胡同尽头的街道上人头颤动,似乎是游行的队伍路过了。
我穿好衣服走下楼,正碰见表妹好奇地站在院子里,我走过去问她:“想看么?”她有些迟疑,还是点点头。我推出自行车,说句“坐好了”,就载着她顺着马路牙子往街上骑,身后传来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惊呼,我装作没听见,越骑越快,表妹被地上的石子震得咯咯笑起来。
就这么愉快地骑着,像兜风一样,竟然骑到西长安街去了,满眼都是穿棉布大褂的学生,多数是大学生,还有的跟我一般大,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打着校旗和写有“反对华北特殊化”“反对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横幅,一起振臂高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全国武装起来保卫华北!抗日救国!”……冲天的怒吼声中,队伍像一条长长的巨龙般缓慢向东游动,我歪歪扭扭骑在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孔旁,看着空中高举的拳头和飘扬的旗帜,竟然生出一种游走于时代边缘的错觉。
我转头大声问表妹:“怕不怕?”
她捂住耳朵,开心地喊:“不怕!有你在身边,我不怕!”
一个女学生递给我们两张传单,热切地说:“跟我们一起,行动起来吧,华北需要你们,国家需要你们。抗议冀察政务委员会!反对华北的任何傀儡组织!”我对她笑了笑,单手接过来。八开大小的纸上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告全国民众书。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号召:“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全国大众,大家赶快联合起来!我们的目标是同一的:自己起来保卫自己的民族!我们的胸怀是光明的:要以血肉头颅换取我们的自由!”“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长长的队伍,看不到尾。最前方打头,一个戴白围巾的高个子男学生举着喇叭向身后的同胞大声呼喊着什么,似乎是个积极的学生领袖。我总觉得他的身影出奇熟悉,然而又很模糊,没法看清。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让坐着黄包车出来亲自抓人的父亲给领回去,一路都被训话。刚拐进东四马胡同,远远的大街上破空传来几声枪响,惊飞了一只树梢上的乌鸦。
直到晚些时候,我才听说爱国学生在王府井街口遭到上千名军警的血腥镇压,汉奸和特务四抓人,鬼子架起机关枪,连二十九军都出动了,学生们顽强地抗争,拼上了金子般的青春。因为这,我又被骂了一顿。呐喊已经听不见,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中,五六张雪白的传单被卷到空中,像一只只发光的蝴蝶。
第二天我去上学,发现学校已经停课,大概因为都是有钱人的子女,怕在这动乱的时期出什么差错,要不就是怕背上卖国的名声,只得照别校的样子联合罢课。我照例拐进小树林,慢慢爬上画室小楼的二层,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窗洞里黑糊糊的,隐约可见乱七八糟的画架和椅子。我顺手在门上弹了一下,吱呀一声,它居然翕开一条缝,露出缝里阴暗的未知空间。
我觉得奇怪,这扇门已经紧锁了好些天,是谁打开的呢?我下意识往地上看去,一条暗红色的血迹向前延伸,消失在门后,已经凝固了。我的心咚地跳了一下,推门走进去,打开灯。
泽北荣治缩在画室一角,蓝棉布长褂上全是血,那血还没停,仍旧慢慢向外流着,已经变成很小一股,大概快流光了。他闭着眼,脖子上戴着一条雪白的围巾,身边散乱着十几张告全国民众书的传单。
“泽老师!”我跑过去,把他的脑袋扶起来枕在自己腿上,掐住他的人中。我并不打算送他去医院,因为即使去了也活不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应该有些想说的话,因为他腋下夹着一块用报纸精心包好的油画板,夹得那么紧,怎么也抽不掉。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过了很久才对上焦。看到我,他笑了笑,虚弱地说:“是你啊,阿彰,你来了。”
我用力按住他胸口的枪洞:“泽老师,学生们都很想你。”
他又要笑,可是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他想抬手去抹,可是根本抬不起。他说:“对不起,我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总这么爱哭,真丢脸。”
我说:“没什么。你哭起来也很威风。”
“呵。”他喘了口气,把腋下的画板松开,“真大意,被特务放了冷枪。”他看着我:“我那时终于决定回国,就是想用自己的双手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虽然我微薄的力量不算什么,但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人,就能凝聚成一座不倒的山。阿彰,你也该知道我是地下组织的学生代表吧。我昨天看见你了,你骑车带着一个女孩儿,她真漂亮。”
“对。”我说:“她很漂亮。”
他吃力地把画板向我推过来:“阿彰,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算我这个半吊子美术老师最后的请求。”
“你说。”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撕开报纸,露出一幅画,画上是个穿军装的红发男人,飞扬的眉眼,那头发红得像要烧起来。
这个人,你是认识的。我听他提起过你,说你是故人的儿子。我知道你每天都会来,我走不了那么远,没法撑到他的司令部,也不能让人看见我去找他……”
我沙哑地问:“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昨晚,昨晚在东交民巷被人暗算了,那些人知道我……阿彰,我撑着,就是要等你来。如果你再见到他,把这幅画给他,就跟他说,是那个被他救了一命的清华学生给他的,让他收下,是我最后的心……”他突然停住了,笑了笑,“哈,他那样的人,估计也记不得吧,如果他还是记不起,你就跟他讲,我和他的故事……”
他的眼睛看着天板,突然迷蒙起来。“那一天,真冷啊,清华的地下联合会,被学生里混进来的国民党特务出卖了。我们几个被抓起来,关进牢房里严刑拷打,逼我们说出党的机密。后来,他们俩死了,就剩我一个,我那时想,死就死吧,我死了,还有比我更优秀的学生代表。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他带着部下来了……他这么个将军,是怎么注意到学生被抓的,已经不重要了。阿彰,你知道么,我那时以为看到了幻觉,我以为自己正爬行在撒哈拉沙漠的夜色里,全身脱水,口干舌燥,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突然间火红的太阳升起来了,太阳下是一片美丽的绿洲……”他突然热切地抓住我的手,抓得紧紧的,“阿彰,你知道么,知道这种感觉么……人一辈子只能经历一的,或者一辈子都无法经历……”
我回握住他:“我知道,泽老师,我知道。”
“哈。”他舒了口气,放松下来,大概已经没力气了。“半昏迷中,我听见有人说:樱少将,他是汉奸啊,是卖国贼。他说:操!老子看你才像卖国贼!”他停下来笑了,“他真粗鲁,满口都是土匪气,可我还是……”他的眼泪又流出来,“我后来问他:你为什么要救共产党员。他说:我不懂啥共产党国民党的,我只知道,生在这片土地上的,都是那啥黄帝的子孙。”
“我住在他那儿,直到伤好了才走。鬼子和上面找他麻烦,他没告诉我,可我都知道……我们,一共只见过几面啊,可就这几面,我也总是忘不了……阿彰,你跟他说,泽北荣治对不住他,他救的这条命,我还是没保住。这幅画,你交给他,告诉他这是油画,是肖像画,
用的是西洋的颜料,很实在的,不会褪色,不会烂,挂在墙上,多少年也能像新的一样……”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低下去,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我扶起他软绵绵的身体,轻轻放在地上,用雪白的围巾盖住,又捡了几张报纸包好那幅油画夹在腋下,关上灯,合上门,静悄悄走了,生怕脚步一重就会惊醒梦中人。
【5】流年
这副画,我终于无法交给红发军官,因为再也没有机会。直到过了很多年,当我老了,白发苍苍,坐在摇椅上看着园里怒放的野玫瑰时,我仍会想起这不长不短的一个多月,四十天,能演绎多少人、多少事。它像一首摒弃了格律的新诗,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我去找过他,扛着钓竿,腋下夹着画板,刚到司令部的大门口就被站岗哨兵拦住。我报上父亲的名字,哨兵说:“对不起,樱少将和水副师长有事外出,你明天再……”还没说完,他突然端平步枪,冲我斜后方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这时已经是黄昏,天色半暗,我转头,正看见一个青色人影闪进路旁胡同里,轻盈地不见了。
哨兵放下枪,骂骂咧咧地说:“妈的,撞鬼了,隔三差五的来,不累啊,是特务的话,小心别让我抓着,整死你……”他大概已经把我忘了。
我沿来时的路往回走,打算叫个黄包车,到那狭小昏暗的胡同口时,竟然脚步一转往里走去,我隐约觉得那是个我认识的人。
走到半,一角青色的衣袍从岔道拐角探出来,那人站在后面一声不吭,低着头,是个比我矮许多的清瘦男人。他似乎正想着心事,连我走到跟前都没发现。我看到他被刘海阴影半遮住的脸,突然明白了。
“藤老板。”我轻声叫道。
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才发现没路可退。于是警戒地看着我,有点疑惑又有点诧异,过了老半天才盯着我的头发想起来:“啊,你是那天跟他一起的……”
“对。”我笑眯眯说。他跟唱戏的时候不大一样了,那时他扑了粉、描了上翘的眼角眉梢,像个漂亮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现在素面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夹袄长袍,虽然仍旧很漂亮,却已经带上男人的英气,身板也挺得笔直,没有半点媚态。
“来找他?”我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就是忍不住想问问。
他一下子又羞又怒,虽然面上仍是平和的,声音却变大了些:“胡说!我为什么要找个只见了一面的男人!”
“我说过你要找谁么?”
他哑口无言,反驳的话哽在喉咙里,半天也说不出来。我叹口气:“藤老板,我是欣赏你的才情才要同你讲。和你一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也不想再见了。不要把自己陷入困境。就像现在这样,放着大路不走,却走这狭小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哈。”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狠狠瞪着我,“你算什么东西,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儿,不识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
“告诉我。”我逼近他,挤得他紧紧贴在墙上。“别再靠过来!”他大吼一声,拳头捏得死紧,下一秒就要往我脸上砸。
“告诉我,什么让你没法死心,什么让你觉得,也许可以再见他一面,也许他能够再认出你。”
他愣住了,半晌没说话。过了很久才松开手,喃喃地说:“他傻呆呆看着我,那么痴痴的,真是惹人怜爱。我在台上,他在台下,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我连行头都没换,匆忙出去只为再见他一面,不小心摔了个跟头,被他扶住了。他还跟我说:藤老板,怎么这么迷迷糊糊的,你要感谢本天才……”
我笑了:“他那样的人,对谁都殷勤,惊鸿一瞥的红粉佳人,志同道合的蓝颜知己……可是兄弟只有一个,爱人也只有一个。记得他身边的男人么,梳着大背头的、挺英俊的男人,那就是他的兄弟……”后面的话我没说完,他已经狠狠抹了一把脸,推开我向外走去。我看着藤真健司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单薄得像片纸蜻蜓。
夜,我在房里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藤老板说得真对,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从画里向外望出来,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那么好看的一头红发,那么好看的一副身体……这个男人,只有被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才是属于所有人的美好记忆。
有人敲了敲门,轻轻走进来,又把门关上了。是表妹,她说:“哥,我睡不着,这几天心里总是堵得慌,怪难受的。总觉得今日过了,明日一早醒来,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我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怕什么。”
她说:“我听姨父说,好像要举家搬到法兰西去,因为那儿有你过得很好的叔父。我的父亲,虽然现在放不下经营了十几年的生意,晚些时候怕也会过去吧。咱们,就要离开这儿了。”
我说:“离开就好。”
她看到我面前的画,眼睛一下子亮了,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凸凹的油彩,啧啧赞叹道:“真好看,哥,这回全部上了颜色呢,比你速写本上的都好看。”
我看着她羡慕的神情,说:“喜欢么,要不我给你画一张,你当模特儿。”
她受宠若惊:“真的么,我真的也能像他一样……”
“为什么不能?”我轻抚她的头发,“你这么漂亮,画上的你,一定更漂亮。”
灯光下,她羞涩地坐在木椅中,两腿并着,手搁在膝盖上,带着少女子似的含蓄和矜持。我支起一块画布,慢慢描绘着她苞一般的脸。
潮水般的呐喊,像筛子里跳跃的黄豆一样噼里啪啦扑面而来,狠狠地砸,狠狠地砸,震得勃发的嘶吼和血染的躁动像一片高高鼓起的膜,绷起来,越来越薄越来越透,要破了要破了要破了!
我睁开眼,满头大汗。这是十二月十六日,我做了个撕心裂肺的梦,醒来耳边当真听到了梦中那潮水般的呐喊,在不远的大街上蒸腾。窗外天空压得很低,灰扑扑的,像正酝酿着一场愤怒的暴雨。
我抓起衣服飞快地穿好,下楼径直向门外走去,被刘妈一个箭步拦在门口。父亲坐在沙发上,母亲和表妹也都在,两个女人的表情都有些惶恐。父亲厉声说:“畜生,还想出去找死!今天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准去!”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等待佣人准备早餐。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的日子,一大早城门就被怒涛般汹涌澎湃的群众撞开,成千上万学生吸取了七天前游行的经验,确定了路线和行动策略,在严密的\组织下向天桥进军。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倾盆而下,父亲悠闲地看着报纸,收音机里播报着游行示威和镇压运动的最新情况。我竖着耳朵倾听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中,我听见了,听见压抑近百年的奴隶在咆哮:“打倒汉奸!”“反对一切伪组织!”“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嘎吱嘎吱,收音机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像夹带着杂音的机器,若隐若现的:“暴动的群众…… 天桥集合…… 又浩浩荡荡开赴正阳门…… 外交大楼……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
“政负已经动用全城军警……两个团的武装军队……鸣枪阻止……” “市民聚集一万多人……市民大会通过,反对六项主张……” “……日军……正阳门……吱吱……嘎……”
父亲皱了皱眉,伸出手把收音机啪的一声关上。这下便只剩无边无际的雨声,连呐喊都消隐。
第二天中午,父亲照例坐在沙发上看新送来的邮报。我瞥见头版头条上印着几个油墨大字:冀察政务委员会延期成立。父亲看完一面,又翻过去看另一面。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喷嚏,低头揉了揉鼻子,把眼镜取下来用手帕仔细地擦了一遍,擦完觉得不够,又擦一遍。等到重新戴上,铮亮的玻璃反光闪了闪,将他镜片后的眼睛染得模糊不清。
父亲端起杯子,喝茶的时候漏了些出来,在绸锦的长衫上溅出几滴圆斑。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折了几折,扔进壁炉里,上楼去了。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同我们一起吃饭。
又过了几天,学校终于复课,坐在一群叽叽喳喳的狐朋狗友身旁,我这才听说东北军一三一师师长樱木道少将死了。十二月十六日傍晚,驻北平的日本军队架起成排机关枪,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和群众扫射。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遭到身为国民党军官的樱木道带领部队武装对抗,在正阳门交火,双方都折了些人马。据说那时红发军官大概是犯了老毛病,带着部下去酒馆喝酒,喝醉了脑袋一热,听说鬼子血腥镇压游行运动,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了。
我问越野宏明:“然后呢,他在混乱中被日本人打死了?”
“哪儿能啊,谁不知道东北军的樱木道一旦打起来,能赶上猫的九条命,怎么着都打不死。我听人说,这事发生后,他少将的位置怕是不能坐了,就等着上面分。结果分命令没来得及下达,他当天晚上居然被人暗杀在驻北平临时司令部府邸的书房里,中了好几枪,死后房子还被人放了把火,烧得连尸首都快认不出来。”
“凶手呢?”
“跑了,抓不到了,连个影儿都查不出,肯定是不小的来头。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北平别的不多,多的是将军参谋长什么的,死了一个也没啥。”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什么,问:“水户洋平呢,他怎么样了?”
越野宏明皱眉想了想,终于想起来:“樱木道的那个好兄弟啊,这件事发生前的几天,他被少将派去延安做汇报,大约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下课铃一响,我收拾书包走了。这两天一直阴雨连绵,我走在雨中没有打伞,之前也没让司机接我。我的头发全被打湿,软趴趴贴在额前,对于这个世界,我连唯一抗争的权利都失去了。这雨不大,可是淅沥的水声一阵一阵涌上来,涌进我的眼中耳中鼻中口中,又凉又湿又滑,像一条条冰冷的蛇。我就要被它们吃了,就要被它们掏空五脏六腑、吸完血、啃光骨,只剩一张瘪瘪的皮囊……
那天晚上,我又跟父亲去广和楼听戏,仍然是当红名角儿藤真健司的班底。这一回没有武夫们嘈杂的吵闹声,父亲大概能过一把好瘾罢。
这出戏是十分受捧的霸王别姬。演到第三场,虞姬一亮相,台下鸦雀无声。他又扑了粉、描了上翘的眼角眉梢,像个漂亮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在戏台子上,他是霸王的爱妃,是绝代的佳人,是爱情与勇气并重的女中豪杰。脱了凤冠霞帔,他也不过是个青年男子,有情欲,有私心,有普通男人平凡的愿望,想找个人,能被自己爱,能被自己抱在怀里实实在在地触摸。
这幕戏的高潮来了。京胡嘎的一声奏响了夜沉,咿咿呀呀的,一声比一声悲。虞姬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面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通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他轻盈地开始舞剑,霸王开怀大笑。他又唱:“且听军情报如何。”
戏台上的他就像一场梦,同那人一样。
剧末了,虞姬同霸王帐外离别,虞姬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项羽白:“哇呀呀!”虞姬向项羽索剑,项羽摇手不与。虞姬白:“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项羽白:“待孤听来!”虞姬拔项羽佩剑,白:“罢!”那雪亮的剑刃作势就要往脖子上抹。
我的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不知为什么,我总预感到这一抹下去,只怕藤老板就真的一命归西了。剑与皮肤接触的一刹那,我恨不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他喊:好好活着!忘了他!
当!佩剑掉落,虞姬慢慢倒在地上。虞姬死了,但他没死,他还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记着那个人,也只有活着,他才能忘了那个人。我看见他闭上的眼里流出一滴泪,这戏里戏外,真真假假的,有谁能说清。
项羽见爱人死了,大叫一声:“哎呀!”唱:“一见泪双倾,泪双倾,好不叫人箭穿心。俺今空有拔山力,不能保护一妇人,一妇人!”接着白:“来!搭了下去!”四宫女扶虞姬同下,四蓝龙套自两边分上。项羽白:“带马迎敌!”说完上马,四蓝龙套引项羽同下。幕落
民国二十五年七月七日,日军向宛平县城和卢沟桥开炮,七月八日早晨,日军包围了宛平县城,向卢沟桥中国驻军发起进攻。二十九军官兵奋起抗战,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一位战士手持大刀,接连砍死日军十三人,自己也壮烈殉国。他的名字后来被人提起,叫水户洋平,原东北军一三一师副师长。他死后成为烈士,朴素的墓碑上只有这么一句话:“儿女情长的琐事,就在无人的夜里互相分担一下吧,天一亮,穿上军装,该咋样还得咋样。”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从此遁入日伪统治的八年黑暗岁月。
那一年,我即将满十九岁。我坐在法兰西美丽的安锡湖畔,耐心钓着一条怎么也钓不上来的鱼。哥在巴黎大学读商,成绩很好,而我不再画画,一门心思攻读医学学士,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再描绘什么。我画过两个人,一个是我梦里的情人,一个是陪我终老的爱人。
男人一辈子可能爱上许多,然而最美最痛的只有一,它的无疾而终让少年长成男人。最淡最久的也只有一,它的蜿蜒流淌陪伴男人直到白发苍苍。
那幅始终没能帮泽老师送到的画,把它压在箱底,就那么封着吧。
身后传来柔软的脚步声,表妹――也许该称她为小晴――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长高了些,丰满了,也更漂亮了。她觅着我的视线遥望湖岸另一边青灰色的山脉,轻声说:“阿彰,我啊,有时总觉得你不像生活在这个动荡时代的人。那么云淡风轻的,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我笑了:“我怎么会什么都不在乎呢,我在乎过许多东西……现在我最在乎的是你。”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金丝绒小盒子,里面嵌着两枚戒指:“订婚吧,小晴,毕了业咱们就结婚,过一辈子。”
她愣了好半天,终于捂住嘴轻声哭了,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家走去。
在这个时代,即使曾经失去过赖以生存的根茎,也要在黑暗中奋力绽放出美丽的,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似水年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