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回
惜颜睁开眼,暗红的帐子里面已透进了光,明晃晃的,天已大亮。
翠屏那丫头怎没唤我?惜颜略略有些恼怒,平白无故浪费了大好的晨光,转念又想,自己平日里睡眠极是不好,难得看自己睡这么熟,那丫头自然不忍心唤醒了自己。于是就继续躺在床上,呆呆地想事情。
昨个晚上和仪贵妃喝了点酒,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居然就梦见了离开了6、7年的故居,想起那江南潮湿的气候和淡淡的风,还有延绵不断的细雨,走在矮矮的屋檐下,要略略低头……
江南,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的就忆了起来?心里突然就觉得湿湿的,像是被那江南的雨淋着了,干不了了。
思念总是毫无预兆地就冒了出来,一时间也就剪不断。那时候,父亲办了书院,就在自家的大院里面,一清早就会传来琅琅的读书声,惜颜有时候就躲在窗子后面听,父亲那时候也年轻,面容英俊,目光清澈,不像是这浊世间人。惜颜对于父亲,总是又钦佩、又妒嫉、又担心的。一个男子,容貌比女子还艳丽,目光比孩童还清澈,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又喜又妒的呢?可惜,惜颜的担心成了真,自己15岁那年,年仅3岁的父亲,就撒手人寰,弃世而去。父亲临终那天,眼里依然清澈无比,全没有浊色。他最后喃喃地叫了一个人的名字,随后微笑着而去。母亲正在悲恸、弟弟尚年幼,只有自己,依稀地似乎听到了那个名字:天阳……
惜颜还梦到自己在绣楼里背对着窗子梳头,青铜的镜子里,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少年英俊的脸就那样扑面而来。可惜颜回过头去时,却已从梦中惊醒。她叹口气,想来,即使是梦里,也没法将那个人的脸记起来。是的,隔了5、6年,那张本以为会记着一辈子的脸,就这样日渐模糊了起来,最后,终究会什么也想不起来。再背对着窗子梳头,镜子里那扇窗就没法子打开了呢。
想到这里,惜颜又是重重地叹口气。
主子,仪贵妃来了,已经是第二趟啦。翠屏在帐子外面轻声唤道。
哦,请她先坐。惜颜觉得有些点痛,宿醉的缘故吧。
翠屏为惜颜穿上衣服,端来了热水,这一天和往常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差别,做一样的事情,见一样的人,似乎连呼吸的空气都一样。
厅内,仪贵妃已经和上完早课的三皇子玩在了一起,她也着实是个小孩子心性的人呢!惜颜笑一笑,走上前去,三皇子叫额娘,仪贵妃也抬起头叫妹妹。惜颜身份低,须请安,可仪贵妃也总是俯身扶她起来,这真是个没有架子的人呢!
仪贵妃似乎从来都不看重自己的身份,尽管她是九王爷的女儿,而九王爷则是一手将皇帝捧上皇位的人。登位后,皇帝几乎杀尽了皇族人,而九王爷却一日比一日蒙受恩宠了。若不是仪贵妃至今无子,早就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可是,仪贵妃对此似乎也并不在意,快快乐乐地作着自己的快乐人儿。公主出生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惜颜就算是想破头也成不了那样的快乐人儿。
昨个是我不好,让你喝了酒一早来看你,翠屏说你还睡着,去了又来,你方才醒过来……仪贵妃喝了口茶,轻轻地笑着,若是早先知道你不能喝,也就不那么灌你了,你也一味不说,老是这样子,难怪别人背地里都说你眼高过顶呢!
别人要说就说去吧!……惜颜款款地坐下,将三皇子拉到怀里,抹去了脸上的灰尘,也难得能睡这么个好觉啦,我该谢您才对啊……
那我可担当不起……仪贵妃停了一下,又问,你可知道最近宫里头来了个新人?说是皇上巡游江南时带回来的,貌若天仙的好模样,唱得一嗓子好歌,皇上已经连着恩宠了好几天呢……仪贵妃带着点我知道小道消息的神秘颜色,好像说得是邻家的事情。这对夫妻也真着实奇怪呢。
惜颜也笑。您啊,什么时候也喜欢打听这些啦?我这些天也没出过门,这里的访客也少,自然不知道。不过呢,这些和我也没什么太大干系,美貌是求也求不来的东西呢!我也不是做梦的小姑娘啦……
是的,从15岁进宫那年起,惜颜就知道,自己是没有权利来做梦啦!镜子里的那扇窗关上了,再也没有人去打开了,窗子后面的那张脸,也终究要忘记的。
你这个傻人儿!入宫才3、年,怎的就成了个怨妇?那往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
惜颜不说话,只是摸着儿子的头发。
进宫第一年,惜颜也不特别得宠,可就那么一双手数的出来的日子里,怀上了三皇子。宫里头的人都说惜颜命好,这么快就有了龙种。可惜颜当时自己还是个15岁的小孩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奴才们都随着主子,主子受了恩宠,自己也能飞上了天,就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踩在脚底下。惜颜小小一个女孩子,也没什么身价权势,在这宫里头,就难免无依无靠的了。怀着三皇子的时候,喝了一杯茶,肚子就疼了三天,差点连孩子也保不住。好一点后,才从翠屏那里知道,皇帝把主事的梅妃、玉妃等人赶出了宫。外头人都说,其实皇帝还是向着婉贵人的。惜颜也只是淡淡一笑,自己的事情也只有自己才知道,旁人看不得自己高兴,自己遇了难,他们恐怕也会扔石头下井呢!还好,孩子是保住了,万幸,万幸。惜颜忍不住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生下三皇子不久,惜颜就册封了婉妃的号,着实让人羡慕了一阵子。其实,依着惜颜的身世,入宫封个贵人也是天大的恩惠了。更何况,怎么看,婉妃也不是受宠的那一个,一年也就那么3、5天,皇帝会偶尔想到了宫里还有个婉妃,识琴棋书画的,为人也不张狂,总是一脸淡淡的笑容,无欲无求的样子。
惜颜记得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就呆呆地看了惜颜半天,然后说,孩子,你要毁也毁在自己的性子上头……是为父的过错……
那时候,惜颜不懂地问,爹爹,我的性子怎么了?怎么是父亲的错呢?
自己的父亲,穆风延,江南第一名儒,2岁的时候就名冠中原,性子也是清淡至极,像是这煌煌宇宙都不在他眼里。父亲终身不仕,只是入宫教过当年的太子、现今的永延帝一年诗书。可是对这一年,父亲一直是讳疾莫。而父亲从宫廷返家,不足2年,就匆匆谢世。虽然外面传言极多,而惜颜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只是父亲临终时唤着的那个名字,让惜颜猜中了所有的事实。当今皇帝,永延帝的名字就是朱天阳!
惜颜每回想到这里,心里就钝钝的痛,过去了3、年,却依然像是昨天发生的是事情。成了一条沟,跨不过去,只能对着自己叹息。镜子里,那个淡漠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改变呢?或许就如父亲说的那样,已经毁在了那性子上头了呢!
二 玲珑
永延帝18岁即位,当太子的时候,太子宫里的一名宫女怀了孕,生下了现在的大皇子,可惜母亲是隶部出生,这皇位,是怎么也轮不到的。二皇子是当年为皇帝宠幸一时的梅妃所生养,当初若不是看在二皇子的面子上,梅妃毒害婉贵人和皇子东窗事发时,就不单单是赶出宫那么简单呢。饶是这样,永延帝也就疏远了二皇子。好在孩子还小,、5岁的天真快乐样,丝毫没有留下什么阴影。照例高高兴兴地打闹,孩子心里头,哪能藏什么东西呢?
再下来就是婉妃的三皇子了。永延帝着实是喜欢这孩子的。小小的孩子,性子内向,却又礼貌乖巧,才三岁,就已开始读诗,一副少年才子的模样。永延帝空闲了,就会将三皇子召了去,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教他认字。如不是永延帝不那么宠着婉妃,宫里宫外的,怕早就把三皇子当作太子爷捧在手里了吧?
可是,只有婉妃惜颜,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宫里面,下小雨的时候弹琴,天晴的时候画画,入睡前读两首诗,醒来无事,就和自己下棋,一脸闲散淡然的笑容,宫里头也没多少奴婢,清清静静地过着日子。永延帝一心血来潮,就和惜颜对弈了一局,却输地一塌糊涂。
哎,没想到惜颜的棋艺竟不比风延的差呢……皇帝笑了起来,随即,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怔怔地呆了片刻,起身不留一句话地拂袖而去。
那是唯一一,惜颜听到永延帝提起自己父亲的名字。他叫着自己父亲的名字,竟然比谁都更悦耳动听,也比谁都更加顺口,像是叫惯了的名字一般,可是,他们相,毕竟只有一年光景。
惜颜一滴泪就滚了下来,只是永延帝已经转身,看不到了。惜颜有时候真想拉住皇帝的袖子,问问他父亲在宫里的那一年,究竟遇到了怎样的事,才使得那样一个清澈、无虑的人变得满脸哀伤,竟然那么早就谢世而去了。可是,惜颜知道,自己只能想想而已。自己猜出了开头和结尾,却猜不着那过程,那些知道过程的人,大概也都随之而去了吧?所以,只剩下永延帝,一个人怔怔地发呆,21岁的年轻帝王,居然露出了那样悲哀的目光。这大概也是出乎了父亲的意料吧?
惜颜坐在后园的石椅上看书,三皇子跟着翠屏扑蝴蝶。临近暮春,阳光明晃晃地有些刺眼,惜颜就放下书,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当年,父亲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在院子里面扑蝶的吧?那时候的院子,没有现在这么大、这么华丽,可是角角落落里都放着兰,白色的,凄凄惨惨地开着,有清幽的香味。父亲是爱兰的人,大凡君子都会喜欢兰。有时候,惜颜想,这个也许就叫做约定俗成了,自拟伪君子的人,自然要和以前的君子一样,喜欢这象征君子的兰。只是父亲,本就是一株傲世的兰。
惜颜住进现在的风荷宫的时候,院子里也摆满了兰盆,许是前任主人疏于打理,绝大多数都已枯死。惜颜想起自己的父亲,就叹口气,亲手打理起那些娇贵的儿,时间久了,倒也救回了几株。一,永延帝来的时候,竟呆呆地看着,忘了进屋子。那时候,惜颜就想,也许,这屋子是父亲住过的地方吧?可是到仔仔细细地寻,却也找不出半点父亲存在过的痕迹,家具、器皿、甚至是梁上的漆,都是新的。只有那些兰,留了下来,染上了父亲的魂,让自己给救活了几株。后来,皇帝送了百余盆兰来,却再也没有对着兰发呆。许是他明白了,这些,已经不是那些了。
三皇子在走廊的台阶上摔了一跤,哇哇的哭声惊扰了惜颜的思绪。惜颜走过去,蹲着看那个小小的孩子,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发,孩子就会止了哭声,这孩子,小小的,却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呢!也难怪皇帝会喜欢他。可是,惜颜却总是隐隐有些担心。小孩子,就锋芒毕露的,恐怕会折了福,做母亲的也只能在一边默默守着了。
惜颜抬头,刚要站起来,却见走廊上走来一队人,一眼就能看见中间那个锦衣华服的女孩子,1、5岁的样子,跟自己入宫时差不多大小。生面孔,却让人忍不住多看。想必就是皇帝从江南带回来的玲妃玉玲珑吧?果然是倾国倾城之貌。
惜颜略略行礼。可那个女子也不停顿回礼,只是看了惜颜几眼,便和侍女们匆匆而去。看她侧头和身边的宫女交谈了几句,想必是在问自己的身份吧?
惜颜回过头,却见翠屏一脸忿忿的样子。什么嘛,不就是个江南的歌姬,居然给主子您脸色看!亏得遇到我们主子,否则,任谁都会吵起来呢!
惜颜牵起三皇子的手,笑着,我还真想跟人吵吵架呢!
留下翠屏,有点尴尬地笑。
是的,想和人吵吵架,就和别人一样,和这世上所有人一样,该妒忌就妒忌,该不满足就不满足,该哭的时候就哭……可是,这性子也就这样子啦!父亲果真说的没有错呢!毁掉了,就扶不起来了。
仪贵妃有时候来坐坐,惜颜也就渐渐知道了那个新来的玲妃的事情。原来,她就住在自己西手边的未秧宫里,两个人用了同一个后园,走几步就可以看见未秧宫里依依的柳树。只是惜颜难得出去,所以这么久也就遇到一而已。那个玲妃也是个孤傲的人,哪宫的主子讨好她,差了人,送了东西,请了她,却也是摆了个冷脸,一声不吭,不高兴了,起身就走,也不管主人、客人脸上的尴尬。甚至连太后的面子,也不给。要不是皇上宠着啊,早就被后宫那些主子奴才的吃了呢!仪妃依然象是在说别人家的闲事,幸灾乐祸笑眯眯的模样。
可不是,那天在后园遇着,婉主子行了礼,她倒好,一声不吭就走,全不把后宫的规矩放在眼里呢!仪主子……翠屏也忿忿不平地讲起前些天的事情,却让惜颜打住了。这点小事情,就不要烦了仪贵妃。惜颜依然那股子清清淡淡,与己无干的样子。
遭了训斥的翠屏,不甘心,却也乖巧的退到了一边。惜颜就和仪贵妃安静的坐着,喝茶,听屋檐下的雨,恍然间,惜颜似乎又回到了多雨阴霾的江南……
翠屏,把我的琴取来。惜颜吩咐了一声。
惜颜的琴艺是父亲传授的。那个时候,父亲总是说她聪明。颜儿,要不了几年,你就能超过我了呢……只是……父亲隐隐有些忧郁,惜颜也没有问父亲欲言又止,在担心些什么。现在想来,怕是曲高者寡吧?可是,父亲,弹琴是给自己的听的,不是给别人听的呢……
仪贵妃虽说也不怎么懂音律,却也静静地坐着听。突然一个高音,那把自家带来的琴居然断了一根弦,惜颜的手指上渗出一点红色。还未等翠屏叫出来,院子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来的,居然是隔壁未秧宫的侍女。
我家主子,我家主子,侍女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惜颜就和颜悦色地走过去,把站在雨里的侍女拉到了廊下。说吧,你家主子怎么了?
我家主子,说,说婉主子的琴声,琴声扰了……
什么!侍女话还没完,仪贵妃已经站了起来,顺手给了那侍女一巴掌,侍女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廊下,幸好惜颜拉住了她。
仪贵妃……惜颜转身拉住仪贵妃的手,只是个侍女,您又何必动气?回头又对侍女说,回去吧,我知道了,代我向你主子道个歉……
侍女走了,仪贵妃依然一脸恼怒。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得了两天宠就翘上天了!看怎么摔下来的!你也真是任人欺负呢!我真不知道你真的没脾气,还是脾气太好!
好啦,姐姐您生什么气啊!这琴弦断啦,不是正好?来,我们去下棋……
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结了。可谁知,第二天,那侍女又敲开了风菏宫的门,这居然说是这院子里的兰熏着了自己的主子,要把这些兰全都搬走。
仪贵妃不在,翠屏却看不下去了,惜颜还在沉吟时,翠屏就把那侍女推出了门。可是片刻之后,她就红了眼睛出去,到内务府找了两个宫人,叫他们把风菏里面的兰都运走了。
惜颜那时候就呆呆地看着那些父亲留下的和皇帝送的兰被一盆盆搬上推车,运走了。翠屏,闻到没有?院子里,还是有兰的香气呢……那时候,惜颜就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轻轻地笑了。
第二天,惜颜就求见了永延帝。3年多来,这还是第一,永延帝竟是亲自迎到了西暖阁的门口。
皇上,臣妾家里来了家书,说是母亲抱痒,特地来请辞省亲,望皇上恩准……
虽说全家搬到了京城,可惜颜入宫三年多,莫说是省亲,就是家人也从未来过宫里。永延帝也就点了点头,着令内务府安排省亲。
三天后,惜颜就带着翠屏和三皇子回了家,远离开了皇宫的是非。
三 临风
那年的月,惜颜带着三皇子,翠屏及几个宫女回到了京城的娘家。
那是一幢坐落在小巷的老宅子,旧旧的墙瓦,紧闭的大门,宅子很大,却空落落的,就好像惜颜的心,空空的,不着边际。当年,在江南的祖宅里面,每天进进出出的,那些弱冠少年和达官显贵们总是慕名而来。人总是附庸风雅的。穆风延就这样淡淡地笑着,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与己无关地闲散样子。只有几个出色的学生,才能看见他真正的笑容。这个鄙视着这世界的男子,原来只是想着要离开而已。想着要离开,所以,这世上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这世上,能够让他觉得重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时候,惜颜总会无端的揣测。
其实,惜颜知道,自己和父亲原本就是一个人,他们只要一个人就能活得很好,因此,惜颜无法理解,那个让父亲郁郁寡欢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到后来算是见到了,却也是更加迷茫了呢。
那个冷酷到残酷的帝王,是想要把一切攥在手心里的人呢!也许就是因此,父亲逃走了。可最后,逃开了这个世界的穆风延却逃不开一个人的魔咒,这是不是一种讽刺呢?
6年前,全家从江南小镇搬到京城以来,一直都蛰伏在这幢日渐破落的大宅子里面。穆家是江南书香望族,只是少了入仕的,家道也就渐衰。当年,谢风延入宫任太子太太傅一年,引得朝中大臣纷纷上门,说是求诗画,其实只是因为他成了未来皇帝身边最近的人而已。直至穆风延离开了宫廷,2年后又匆匆谢世,穆家才又回复平静。
如今,惜颜看着与自己离家入宫前几乎毫无改变的房子,不由感慨万千,她俯下身,对三皇子轻轻说道:我们到家了呢……
是的,到家了,这里才是真正的家呢!那个华丽而冷清的皇宫,只是暂时歇息的地方,那里留不住什么回忆和欢愉,在那个地方,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拼命,于是就没有了乐趣和自由,惜颜想自己总算是逃出来啦,就算只是那么一、两个月呢!
母亲比自己离开家的时候似乎老了许多,父亲的去世必然让她伤心欲绝,一头青丝也是在那时染上了白晕,她高高兴兴地抱起自己的外孙,亲亲热热地,那个孩子也不怕生,很快也就安然接受了宠爱,毕竟,他也是受尽了宠爱的孩子呢。然后,她抬头说:院子里的兰,全都枯死了……少了父亲,那些娇贵的儿就随之去了大半,惜颜没有父亲养的技巧,虽然勉强维持了几株,却也病殃殃地,提不起精神来。听母亲这么说,惜颜忍不住就想要哭起来,原来,父亲真的离开自己已经快要年啦……
只是惜颜没有想到离秧也长成了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郎!15岁,风华正茂,容貌竟然和父亲越来越相像了!离秧走出来迎接的那个瞬间,惜颜微微怔了一怔。离秧一把抱起自己的外甥,毫不费力的样子,惜颜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啦。
如果父亲还在,一定会温温柔柔地笑着,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父亲总是说,颜儿像我,这辈子脱不开世人的目光,只希望秧儿能随性。
所以,父亲从小就放任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不要他学诗作画,也不要他舞文弄墨,只是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爬上爬下,奔跑尖叫。不过也不会一味宠溺,做错了,该罚的就罚。离秧也就自然地一点点长大,琴棋诗画之类,虽谈不上精通,却也让人赞叹,毕竟,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呢!
姐,你不要哭……离秧走过来,已经比惜颜高出了半个头,可他还是个孩子,笨拙的抹去姐姐脸颊上的泪,自己却也忍不住要哭起来。
惜颜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姐姐,虽然一脸淡漠的样子,可是却也把家里照顾得好好的。这些年在宫里面,必然也受了不少苦,可是她什么都不说,每家书也都写一切都好。依着惜颜的性子,必然不会将这些苦放在心上,只是偶尔想想,也必然会暗自神伤吧?
好,我不哭……惜颜笑着,抬起头看着眼前玉树临风的少年的灿烂笑容,心底却不知为何掠过了一抹不安……或许是因为他和父亲太相像了吧?
父亲给自己取名惜颜,意思是希望自己能遇到一个能怜惜自己容颜和性情的男子,得一个好归宿,可偏偏,自己嫁入了帝王家;给弟弟取名离秧,是希望离别之苦能永不长大,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只可惜,父亲早逝、胞姐入宫,小小年纪就尝尽了离别之苦。幸而这孩子生性豁达,倒也没有留下什么阴影,但是将来,谁又知道呢?
入得堂内,收拾好皇帝赏赐的物品和婉妃、三皇子起居用品、杂物等,惜颜总算能坐下,听听母亲的闲聊。偌大的一家子,只有2个主人,也着实寂寞不堪。母亲在不到年时间里的苍老,或许比从前以及今后任何一段日子的衰老更加厉害。因为之前,她至少有丈夫和子女,而今后,她讲依靠遗忘和咀嚼那些美好的岁月为生。惜颜知道,自己已经提前到达了这段岁月,比自己的母亲还早了好几年。
母亲絮絮地说,惜颜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其实她也知道,母亲并不需要倾听者,她只需要时间来倾诉就可以了。失去了丈夫的那些寂寞的岁月里,她必然会在每个夜晚哭泣,可是自己却没有办法安慰她,惜颜有些内疚,但却又有些释然,她总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因为某个人、某件事情,就那样悄然而去……
侍女送上了茶点和一壶清酒,惜颜就对着那茶杯发呆,堂上的气氛也就一下子诡异了起来。居然是兰酿!父亲最爱喝的兰酿!
尝尝看,这是你们的父亲留下的呢!母亲笑着打破沉寂。
小时候,总看见父亲细细的品茗这泛着淡淡青绿的兰酿。每年春末夏初,父亲就摘下新鲜的兰,细细的碾碎了,和小米一起发酵、酿制,到了秋天的时候就成了一坛坛兰酿,引来院子里最后遗留的几只蝴蝶。春夏的气息呢!
那时候惜颜和离秧的年岁虽小,可是父亲却也不在意,喂两个孩子喝,看他们微微皱起的眉头,就会展颜而笑。那青绿的酒里,漾起清清淡淡的香气,缭绕许久也不会消退,那曾是惜颜最喜欢的味道了。
没想到父亲去世将近年的现在,还能喝到父亲留下的兰酿,也不知是他当年预知的,还是无意间遗留的一抹气息。
姐,前些天你知道我遇着谁了?离秧依然是孩子,欢欢喜喜地想要别人揣测他心里的高兴事儿。惜颜也笑:谁啊?
是以前住在我们家对街的濯哥哥啊!姐,你还记得他么?
霎那间,铜镜里面的那扇窗子再度开启,英俊少年扑面而来……
濯哥哥……濯哥哥……
那个跟在少年背后奔跑的女孩子,究竟是谁呢?
濯哥哥是3年前殿试上,皇上钦点的状元呢!现在已经位居礼部尚书的要职了啊!不过,我也会成为状元的!今年,我是会试的甲等第一!殿试上我也要做状元!
离秧兴高采烈地说着。他和风延果然是不同的人,风风火火的样子,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自己努力也好,自己不努力也好,只是自己的目标,是自己定下的,也就不会后悔了。父亲,也许就是希望离秧长成这样一个少年吧?不是和他还有惜颜一样,淡淡地笑着,似乎不看这世间变幻,无动于衷的一心只要离去了!
离秧,那是属于这浊世的人啊!玉树临风的,是要给这世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地!是要人为他骄傲,为他鼓掌叫好的!
只是,只是这不安,要如何排解呢?
惜颜伸出手,窗子关上了,那个英俊少年消失了;惜颜伸出手,离秧已经离远了,去到他要去的地方了……
父亲,父亲,这就是结局吗?惜颜叹息着望着门外,院子里那些没有了兰的盆里,没有父亲的魂魄……
四 芒种
那是惜颜唯一一对永延帝提及自己的父亲。
省亲结束,惜颜带上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坛子兰酿回到了皇宫。
皇上,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兰酿……惜颜的声音和平日里一样温柔而清淡,这是仙逝的家父亲手所酿……
惜颜没有看见永延帝听到父亲名字那一刻的表情,那时候她正低头为他斟酒,空气里就弥漫了淡淡的香味,惜颜不明白自己这样的恶作剧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阴暗生活中一个小小的乐趣,权当作被欺骗了被隐瞒了之后的小小谢礼吧?
惜颜垂手站在一边,永延帝似乎永了很大的力气,才握起了那个小小的杯子,白玉瓷杯里面盛着一汪淡绿的液体,他大概想起了什么,所以坚硬的嘴角居然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来,这个世界上啊,究竟有什么人能让这个冷酷的帝王露出这样温柔的笑容呢?惜颜淡淡地想,也许,父亲您才是那个胜利者也不定呢!
你笑着离开了,却留下了那些思念,让人肝肠寸断;你在云端笑一笑,喝一壶亲手酿的兰酿。空气里也就弥漫了你的味道,温柔的、残忍的。
永延帝突然抬起头,看着惜颜,轻轻地问,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惜颜略略有些惊讶,永延帝已经伸手为惜颜倒上了一杯酒。坐下吧,他指了指龙塌,出奇的温柔。惜颜在心里默默笑了笑,也就安然坐了下来。这个时候,她就不仅仅是她自己了,在皇帝的眼睛里,自己或许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来,穆风延的魂魄不仅仅遗留在了那些兰上,还有这些用兰酿的清酒里。
兰酿略略有些甘甜,回味却带着点苦涩。小时候,惜颜不喜欢兰酿,总是皱了眉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待到喜欢喝了,父亲却又轻轻巧巧地离去了。现在,留下了最后一坛子,却益发地苦涩了。不知道皇帝喝在嘴里是什么滋味。他的眉头也微微皱起,但神情却是愉快的。许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两个人就默默地喝酒。太阳下山的时候,坛子也见了底。两个人脸上都有些红晕。
惜颜,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永延帝很少叫嫔妃的名字,他总是笼统地叫她们爱妃,似乎每个人都很重要,似乎对每个人都很好。可是惜颜知道,那是因为他对谁都不好的缘故。能够让他好生对待的人,也许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呢!
皇上为什么这么问?惜颜也有些醉了,吃吃地笑着,我就是惜颜啊!等在那里,等着一个珍惜我容颜的人出现的啊!一直,一直地等着……
可是,那些个从你身边走的人,你一个也不中意吧?你中意的人也许不在这世上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也许那个人就在我的镜子里,我看得见,他却走不出来,于是,就这样错过了……或许我早些遇着了他就好……错过了,就是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永延帝喃喃地念着这个词,入了魔似的,然后,突然用手蒙起自己的脸,低低地啜泣……那是惜颜唯一一看到永延帝哭,她或许不知道,她也是唯一一个看到他哭泣的女子。即使那时候,风延说,我要离开啦,永延帝也没有哭。
如果朕哭了,那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现在他哭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他了,那个叫做穆风延的清隽男子。恍如隔世般的疼痛。
那天,是芒种,晚上打了雷。夏天,到了,该播种了。可是有些人,已经知道了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就是那个晚上,那个醉酒的温柔之夜,惜颜有了自己第二个孩子。惜颜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轻柔地微笑,她知道,这回是个女孩子,是个漂亮的小女孩,拥有天真的容颜,惜颜甚至已经想好了名字,就叫做真蓝。真正的,拥有了蓝色天空的女孩子,她将自由而快乐,与自己以及其他人都不同。
惜颜就这样温柔地笑着,消磨一个个炎热的午后。
永延帝似乎在那个温柔的夜晚之后消失了。惜颜不知道他是在躲避自己还是因为他痛恨自己的温柔。但是惜颜并不在乎,她已经全心全意地开始爱自己的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她想,兴许自己已经和父亲一样,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改变的人了呢!
三皇子的功课越来越忙,惜颜有时候一整天也见不到他一。不过,作为皇子,这是注定的,惜颜也就无话可说,只是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自己要好好地去爱护,让她如她的名字一样……
夏天正盛,惜颜在嘈杂的蝉鸣声中,安静地度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
仪贵妃还是时不时地来坐一下,给惜颜说些宫里头的趣事,只是惜颜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现在,她心里已经放不下其他事儿了。
仪贵妃就轻轻地叹一口气,皇上很久没有来你这儿了吧!每天都在隔壁屋里,却也不来看看,还真是偏心眼……
仪贵妃虽然替惜颜抱怨,却也总是说说而过。惜颜这儿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清静,仪贵妃喜欢上这儿来,也只是图个清静,这个出身高贵的豪爽女子,原本就不该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里头。
仪贵妃……惜颜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她,欲言又止。您知不知道家父穆风延……
穆风延?仪贵妃微微一怔,他……我听说过……可是没见过……仪贵妃一脸心慌意乱的样子,惜颜也就不追问,两个人就无话可说的静坐在那儿。等翠屏过来添茶的时候,仪贵妃逃难似的告辞而去。惜颜突然觉着自己做了傻事,把自己在宫里头最后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也逼走了。可是,真的想知道啊,想知道父亲是如何为一个人改变的,是不是就和自己一样,满心的欢喜……惜颜叹口气,那个遗世独立的男子,难道真的只在自己一个人的记忆里面?他入宫的那一年,居然没有在这宫里头留下些许的痕迹?
惜颜知道,自己是好奇了,这原本不是她的性子,可是,可是,却又无端地想要知道……
翠屏扶着惜颜到后园里,刚走近院门,就听见里面传出婉转的歌声来。走到门口一看,却见那玲妃正坐在亭子里唱曲儿,皇帝也在,身边只带了个贴身的宫人,听地正入迷。惜颜顿了顿,缓缓转身,想要离去,那好听地歌声就停了下来。惜颜想,她是看见她了吧?
皇上,请把这院子赐给臣妾吧!她说话的声音原来和她唱歌的声音一样好听。永延帝似乎有些不明白。玲妃便又脆生生地说:以后这园子,就给臣妾一个人,除了皇上,其他人都不能进来……
惜颜紧紧握住翠屏的手,翠屏不甘心地看了看惜颜,终于一句话不说地回了风菏宫。主子都不说什么,自己一个奴才,又能说些什么?
惜颜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和自己下棋,抬起头,看着窗外,翠屏,委屈你了呢,跟着我这样一个主子,大概也会被别人瞧不起吧?
主子,您别这么说,主子待下人是最好的,能够伺候主子,是奴才的福气。翠屏马上跪了下去,泪水也忍不住了。
可惜,大概伺候不了多久了呢,到时候……惜颜喃喃地对自己说,翠屏没听清楚,惜颜也不预备告诉她。
有些事情啊,只能自己一个人知道呢!父亲,是不是?
惜颜笑着看着自己的对面,穆风延就坐在对面,笑而不语。
那一年夏末的殿试,会试甲等第一名的江南才子穆离秧御赐状元,殿试上,年仅15岁的少年技压群雄,文韬武略,无一不精通,得永延帝的赏识。而他也正是当今最被看好的三皇子的亲舅舅。一时间,朝廷内外,对于未来皇帝人选似乎更加确定了。
惜颜的眉头却似乎皱地更紧了。
也是在那一年的夏末,黄河决堤,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永延帝听从礼部星相师的建议,决定设坛祭天,为百姓祈福,礼部尚书沈濯意全权负责祭天典礼,可随时行走宫廷。
惜颜打开镜子,窗门紧闭,那少年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只是已经成了俊美的国之栋梁。惜颜心想,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局吗?
五 祭天
惜颜怀孕个月,天气渐渐转凉,惜颜得了风寒,卧床不起了5、6天,总算起了床却也落下了咳嗽的顽症,身子一下子虚弱起来。
永延帝始终没有出现在风菏宫,不过御医每天都会过来诊脉,照顾地也算悉心,翠屏更是不离左右,只是,惜颜的病却怎么也能根治。
离秧在宫廷里头越来越受皇帝的重用,不久便擢升为户部侍郎,兼宫廷行走,同时协助沈濯意准备祭天之礼。小小年纪,却是不可一世的好前途。
姐,你身体好些没有?离秧几乎每隔一天都会看望惜颜,聪明如他,自然也看得出皇上并不宠爱惜颜。姐姐玲珑剔透,虽不在乎,离秧却有些为她抱不平。在离秧眼里,这世上哪个女子也比不上姐姐这样聪慧清透了呢!
离秧,我很好,以后不要这么动不动就来看我呢,会落人口舌的……惜颜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咳嗽了起来。离秧心疼不已,连连说:姐姐这个样子,怎么叫很好?姐,你要好好保重啊!有空出去走走呢!看你的宫里头,冷冷清清的,不要说人,连盆也没有……姐,你到底是怎么了?皇上也不管你吗?
皇上对我很好啦!惜颜笑了笑,这个据说在议政殿上言辞锋利,胸怀韬略的新科状元,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呢!
姐,那你振作精神啊,父亲必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所以,我们要好好的啊!这样父亲才会高兴,对不对?离秧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惜颜却忍不住高兴。面前这个孩子,是自己的亲人呢,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可是,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永远都无法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因为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呢!
姐,皇上还和我谈起父亲呢!离秧一句话,却让惜颜吃了一惊,谈……谈起父亲……
是啊,姐,皇上从来不和你谈起父亲吗?皇上说父亲虽然只教了他一年,却教会了他不少东西呢,琴棋书画,还有吟诗做赋的……我向他抱怨说,父亲只喜欢姐姐呢,下棋只和姐姐下,谈诗也只和姐姐讨论,却任由我做事情,可做错了也会罚地厉害,小时候我真是妒忌姐姐呢!皇上听了还哈哈大笑呢!姐,其实皇上是个好皇上啊,你待人也不要太冷漠啦!每我探望了姐姐,皇上都会问你好呢!
离秧接下去说了些什么,惜颜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是自己似乎证实了,自己的父亲的确在这皇宫里存在过,只是永延帝不愿意跟自己说而已。或许有些话,他没有办法跟别人说起……只是,离秧是不一样的,他跟他轻松地谈起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不会告诉他最隐秘的东西,可是他必然会很高兴,告诉他那一年里的某些细节,例如他们也在一起饮兰酿,一起喝醉了,躺在亭子里……
惜颜有某些被刺痛了的感觉。
也是那个时候,最受皇帝宠爱的玲妃有了身孕,宫里头的人都揣测着,如诞下的是小皇子,三皇子说不定就会失宠。依着玲妃的身世,她的孩子虽然出身不高,但凭着永延帝的宠信,一切都还说不定,一时间宫廷里面再度暗潮涌动。
祭天就定在十月初十。
沈濯意到后宫教众嫔妃和皇子皇女祭天时的礼仪,惜颜就坐在屏风后面,听见沈濯意温柔的声音,似乎和6年前没有什么区别。那时候,沈濯意是父亲最中意的弟子,聪慧好学,惜颜就躲在窗子后面悄悄地看着。12岁的小女孩,心里满是这个英俊儒雅的少年,只可惜,也就是那一年,沈家全家迁走,后来,穆家也搬到了京城,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即使现在站在彼此面前,怕也是认不出来了呢!
沈濯意离开后,众嫔妃也纷纷回自己的宫里,那个一向对别人不理不睬的玲妃突然走到惜颜身边:婉妃,一起走走吧?
惜颜略略颔首,让其他嫔妃不由吃了一惊。玲妃说婉妃的琴声扰人、兰熏人,又独自霸占了后园的事情,整个后宫都知道。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玲妃会那样明显地对付一个并不受宠的嫔妃。而现在,却又说要和她走走……
婉妃是江南人氏吧?听说,刚才的礼部尚书沈濯意还是令尊的学生呢!婉妃和沈大人可算是青梅竹马……玉玲珑的声音和她的歌声一样清越。
我和沈大人确实一起读过些诗书,可那已经是6、7年前的往事啦……惜颜淡淡一笑,抬头看了看天空,玲妃也是江南人吧?
我不是,我只是被卖到江南的歌姬……玲妃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受了江南蒙蒙细雨熏过了清高女子,有才有貌,现在又有个将来可能成为宰相的弟弟,而我只是个歌姬,出身低微……
玲妃请不要这么说,这宫里头,还有谁能像您这样受皇上的宠爱呢?惜颜避开了玲妃的锋芒,风轻云淡地笑着。
受宠?玲妃突然笑了起来,皇上宠我,只是为了要忘记某个人吧……不过,我不在乎,就算是这样,我也会让皇上忘记那个人的……
说着,玲妃便快步而去,留下惜颜一个人怔怔地发呆。为了忘记某个人?为了忘记某个人?这个叫做玉玲珑的美丽女子,怎么有着一双残忍的眼睛呢?
还有半个多月就是祭天的吉日了。
离秧来宫里面陪她,他说,姐,昨天我和皇上去打猎了,我猎着一只白狐,正叫人赶着做披肩,给您御寒。他说,昨天,皇上跟我讨论怎么救济黄河沿岸的灾民,我说要开国库,并让众皇亲、大臣捐献呢。他说,昨天,皇上和我一起喝酒喝到半夜里,还吟了不少诗呢,改天叫人送来给姐姐看看。他说……
惜颜听地有些心惊胆寒,却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离秧还是个孩子,崇拜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儿,可是因为崇拜,就会放弃了自己。他必然不知道他会遭到多少嫉恨,因为年轻,只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可是这世上,人心都是险恶的。
惜颜悲哀地看着和父亲几乎长地一模一样的弟弟,可是她知道,离秧不是风延,离秧会被这容貌所害也不定。惜颜叹息了,然后突然抓住弟弟的手,离秧,离秧,你离开宫廷吧!你回江南去吧!你去求皇上外放吧!你……
说着,惜颜又咳嗽了起来,移开白色的手绢,当中居然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离秧也惊了,失措地叫翠屏去找御医。惜颜缓缓地摇了摇头,离秧,你离开这里吧……离开……
惜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永延帝就坐在自己的床头,他看她醒了过来,便露出些笑容。然后回过头,对着一脸担心的离秧笑,你也听见御医说的了,只要好好调养就成……你看你那么急着来找朕……跑了一身汗……过来……
皇上……离秧嗫嚅着,走上前几步,永延帝便伸出手,为他拭去额角的汗珠,温温柔柔的表情。
他对他称“你”,不是叫爱卿之类的;他遇着了什么事情,马上想到的就去找他……
惜颜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无法避免。就算是一点点奇迹,上天也不愿意赐予。
十月初十,祭天大典的日子。
原本说是黄道吉日的日子,居然雷电交加,暴雨如注,祭天之礼不得不推迟。
惜颜在风菏宫里,听着一声声焦雷,心惊胆寒。
六 夕颜
那年暮冬天,天气出奇地冷,惜颜围着离秧送的白狐披肩,躺在床上不能动,静静地等着2、3月的临盆。
宫里头传出了户部侍郎、宫廷行走穆离秧猥亵宫女,淫乱后宫,太后镇怒,亲自下了一道懿旨,要求查办穆离秧,皇帝只得将他收入天牢。惜颜躺在床上,听翠屏说完后,安静地吩咐: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翠屏踟蹰了一下,但终于拉上了门。屋子里就传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天黑的时候,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惜颜将翠屏叫了进去,吩咐她避开别人,将仪贵妃找过来。仪贵妃趁着夜色,进了风菏宫。
那个宫女一口咬定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穆舅爷的。而宫里头除了他,还有是能往来自如呢?仪贵妃叹了口气。
不对,还有个人。惜颜镇定地笑了笑。
你是说他?仪贵妃吃了一惊。
皇上游历江南是带着沈大人一起去的吧?那家妓院也是沈大人带着去的吧?仪贵妃,你帮我查查看,沈大人在带皇上去之前,是不是也去过那家妓院,这件事情一定要秘密进行,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惜颜静静地说道,姐姐,我必须救离秧,现在,我只信你一个……
仪贵妃似乎被惜颜眼里的镇定吓着了,之前那个轻轻淡淡的婉妃,习惯和自己下棋的女子似乎不见了一般。可是,她说,我只信你一个,仪贵妃就有些赴汤蹈火也要帮忙的决心了。
仪贵妃1天后带来了消息,证实了沈濯意确实和玉玲珑相识,曾经还频来往过。
你要怎么做?仪贵妃问惜颜。
我不管任何人,我只是要救离秧。
可就在这时候,传来了那个指证离秧的宫女悬梁自尽,肚子里怀着离秧的孩子。太后怒火更盛,要求皇帝马上死穆离秧。
惜颜闻讯,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婉妃为了自己的弟弟,一大早到西暖阁求见皇上,可皇上却不宣她,天寒地冻的,怀了8、9个月身孕的婉妃就跪在西暖阁门口,一天一夜了呢,可皇上还是不宣……
宫里头的事情藏不住,所有人都躲着看着这闹剧怎么收场。
惜颜就跪在门口,往来的宫女太监也总忍不住看她一眼,可是惜颜却不在乎,这个世界上,她在乎的父亲已经离去了,自己在乎的弟弟也命悬一线。天好冷,幸亏离秧送了自己一条白狐的披肩,支持不住的时候就默背离秧写的诗词,她知道,西暖阁的门会开的。自己会把那扇门跪开的。
惜颜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离秧闯祸,被父亲罚跪在院子里思过。那时候离秧只有1岁吧?小小的孩子,受了委屈似的,倔强的跪在院子里,母亲劝他起来,他却不肯起来,是决心要和父亲抗争了。半夜的时候,父亲还是不忍心,到了院子里将冻了半夜的离秧抱回了他的房间。
这一是轮到自己跪在外面了,可是父亲却已经死了。
天渐渐开始亮起来,惜颜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连真蓝也没什么动静了,大概睡着了,还能维持这样的姿势是因为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惜颜将自己的江南细细回忆了一遍,她突然记起来,自己原是对着窗子梳妆,怎么会照见了对街的窗子呢?
没有窗子,也就没有打开的窗子,也就没有什么扑面而来的英俊少年。
原来,都是梦啊!惜颜笑了笑,就在这时,惜暖阁的门开了,她听到永延帝在问,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笑自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呢……惜颜说。
惜颜醒过来的时候,宫里头已经张灯结彩了,原来春节到了呢。
主子,您睡了一个多月啦!翠屏还怕……怕您醒不过来了呢……翠屏抹着眼泪笑。
离秧呢?惜颜问道。
皇上开恩,将穆舅爷发放沧州,永不录用。
哦……惜颜略略松了口气,突然,她又叫了起来,真蓝呢?真蓝呢?我的真蓝呢?
主子……翠屏刚收住的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小格格她……没有保住……
翠屏看见两行清泪,缓缓涌了出来,惜颜,从来都不在人前哭的。
惜颜更加居简出,宫廷里的庆典之类的一概不参加,风菏宫里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她遣散了,留下翠屏一个人。除了仪贵妃,没有任何人会来。仪贵妃看着惜颜憔悴的样子,也就流了泪,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姐姐,其实,我很高兴啊,离秧离开了皇宫……沧州那里虽荒僻,可是,离秧会照顾好自己的,他呀,是父亲的骄傲呢……三皇子就托付给您了……对了,姐姐,你看,这是我给真蓝做的衣裳,好不好看?惜颜炫耀似的让仪贵妃看她亲手做的小衣裳,仪贵妃只能叹气。
不久,宫里头就传出婉妃疯了。
再过了数月,玲妃诞下了皇子。
夏天快要了。没有人再提起宫里头曾有个婉妃,也不说三皇子有天子相了。
芒种那天,宫里头大宴群臣,惜颜正在灯下做衣裳,真蓝就要百日了,要穿的漂漂亮亮的。翠屏在一旁扇扇子,突然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翠屏吃了一惊,正要喝问是谁,却就着灯光看见了皇帝的脸,连忙跪下去请安。惜颜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依然专心致志的缝衣服。永延帝轻轻挥手,示意翠屏离开。翠屏便顺从的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灯光下面的两个人,不由叹了口气。
惜颜……永延帝走上前,看着惜颜专心致志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不要吵,今天是真蓝百日呢,我要送她漂亮的衣服,她定会高兴的……惜颜抬头看了看永颜帝,满脸笑意地说道。
真蓝?永延帝微微一怔。她是谁?
我的小女儿啊,漂亮的小姑娘,以后她会真正拥有属于她自己的蓝天的呢!
真蓝……惜颜,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啊,您是皇上啊!惜颜笑着。
永延帝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和面前憔悴不堪的女子说话,她只有19岁吧?她就是那个江南第一名儒穆风延的女儿吧?那个清透聪慧的女子吧?无欲无求,冷冷看着这世上的一切……
呀!惜颜低呼了一声。手指被针扎了。突然,手里的衣服被抢了去,抬头一看,却见永延帝满脸的怒气。没有什么真蓝,你那女孩子死掉了,你救了你弟弟,所以,你的女儿就死掉了,这些都是你自己选的……
惜颜默默地听着,待永延帝转身出门的时候,她突然问道:真蓝不是您女儿吗?您,连一点点的伤心都没有吗?
连一点点的伤心也没有吗?惜颜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冷得像冰。
朕不会为不存在的人伤心!说着,永延帝已经跨出了门。是的,所以他从来都不提风延,风延死掉了,所以他就不会伤心了,这样,自己死掉,他也完全不会伤心的……
惜颜站在廊下,今天是个好天气,月亮很亮,远远地传来笙歌,应该是玲妃的歌声吧?清亮悦耳。怪不得会那么受宠爱呢!
主子,进屋去吧。翠屏要扶惜颜,惜颜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翠屏,你看见那里的那株了吗?翠屏顺着惜颜手指的方向看去,墙角的确有一株小小的,在月光里张着白色的瓣。白天怎么就没见过呢?
这种叫做夕颜,是只在夜里才会开的。她一直等在那儿,等在那里,等着一个珍惜她容颜的人出现!一直,一直地等着……可是,她忘了呢,她开在晚上,大家都看不见呢……所以,她要等的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呢……
怎么可能出现呢?真是奇怪的和奇怪的等候呢!
也许那个人出现过,可是他们都没有看见过彼此,就这样错过了……
夜沉。
父亲,您说是不是?
惜颜笑着,对站在自己面前的穆风延微笑。
父亲,您总算来接我了……
end
江南之碎梦
一 破碎
惜颜刚回到家那会儿,心情郁卒,整天坐在自己房里做真蓝的衣服,不说话也不太吃东西。卓汶袖就变着法子为惜颜找来各式各样的布,帮她做那些衣服。有天,惜颜抬头破碎地微笑着,对汶袖说:“母亲,其实我是知道的,真蓝并不存在。只是,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会忍不住问的……”
卓汶袖心里一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秘密在她心里埋了太久,她以为谁都不会知道了。可惜颜偏偏要问,她的心和风延是一样剔透的。
卓汶袖微微叹口气,将鬓角滑落的后发拢在耳后。她知道自己已经未老先衰了,鬓角爬满了白发,别人以为她在追念自己早逝的丈夫,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在恐惧,在忏悔,在绝望的。
“母亲,请你不要难过,有些事情,我知不知道不重要,可是我想不想知道对我却很重要……”惜颜说些绕口的话,然后安静地低头做给真蓝的小衣服。
沉默,沉默地让卓汶袖甚至觉得之前自己听到的都是不存在的。
可是,秘密最后还是会被揭开的。
当秘密被揭开的时候,卓汶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从此,遭受悲伤的人就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人了。
卓汶袖嫁给穆风延的时候只有1岁,比惜颜进宫那年还小了1岁。那年风延18岁,玉树临风,风华绝代。之前,汶袖只见过风延一。苏杭的桃会上,风延着一身白衣,翩然而至,捡起地上的泥人,朝1岁的女孩儿展颜而笑……
那时候,汶袖就知道,此生,她已经不能作她自己了。在随后的岁月里,她成了风延的影子,用绝对的崇拜和爱慕,看着这个男子的疼痛和挣扎。
汶袖说:“我来帮帮你吧,相公。”
风延又笑了,就如同第一看见汶袖时候的笑容一样,让人如沐春风,却又遥远地无比残酷。
风延弥留之前,遣退了一双儿女和婢女。他细细握住汶袖的手,低声道:“汶袖,你不要难过,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是以后你孤单无依,教我终不能放心……”风延叹息着。汶袖却脸色铁青。风延原是什么都知道的,可是他还是笑着喝下那一盅盅毒药……整整一年,他疼痛地无以复加之时,也只是咬紧了牙关,不说一句话。那时候,汶袖是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感看着风延直冒冷汗的额头。她想,最终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看着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的痛苦挣扎、看着他一点点地死去……
可是现在,汶袖突然明白,那只是风延报答她的方式之一,就如同17年前,他为了答谢自己的父亲、他的恩师而迎娶自己一样,这只是他作为这尘世间一个人的一种方式。
他原本,就是要早早离开这个世界的。
成婚前,汶袖仔仔细细地想象着婚后生活。一座幽宅、一片海、一池清水、一局残棋、一把古琴……如诗如画,也只是这样吧?
婚后,汶袖和风延过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公婆对她是满意的。汶袖3岁学女工,5岁读诗书,娴静淑雅,是个难得的大家闺秀,父亲是翰林院学士,当初下嫁穆风延,也是江南颇为风光的一件大事。
也是那一年,18岁的风延被永顺帝祺睿招至翰林院讲学,舌战群儒,得到皇帝的赏识。但是风延却推脱了官职,说自己不是能为官的人,但愿开设书院,为江山社稷培养后起之秀。永顺帝没有留难他,放他回了江南,不久赐了“清风书院”四个金字牌匾。穆风延江南大儒的名声,就是从那时正是确立的。
之前,风延就以诗文闻名天下,汶袖记得自己的父亲是对这个学生赞不绝口的,称他为当世奇才,有治国之韬略。只是风延从没将心思放在仕途上,阅遍上古典籍才是他的毕生所求。
少夫人,少爷说今晚在书房睡了,他请您先休息。那时候,风延的贴身婢女总是传来这样的话,让她有些恨恨的。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豁达地愿意独守空房,而对手只是几本发黄的书籍。
可风延又是温柔的,这世间没有哪个男子如他那样细心,即使是出去踏青,也会带回一束开得正灿烂的野,送到汶袖面前。他为她弹琴,点点滴滴,撞人心魂。
在风延面前,汶袖觉得自己是很低很低的,抬了头,也看不清风延的脸。他的脸,艳丽地让人不敢逼视,而脸上那闲淡的从容,似乎不是这世间人所能拥有的。有时候汶袖半夜醒来,偷偷借着月光看风延安宁的脸,就会有马上失去了的错觉。
那种令她觉得心也会死掉的错觉,陪伴了她整整17年。无数个夜晚,她打破自己的梦境醒来,看着身边的男子,却觉得一切都碎了。
生也好,死也罢,还有梦,齐齐地破碎了一地。
风延死后的第二天,汶袖对着镜子慢慢梳头,镜里的人一脸憔悴,鬓角居然泛起了白光。汶袖知道,她自己也死了。
她杀死了她的丈夫,从此,她也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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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还是忍不住写了……
风延。
二 曝光
成亲第三年,汶袖诞下了一个女孩儿,风延看起来比谁都高兴,给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睁着眼睛的女孩子取名惜颜。他说,希望将来会有一个男子来珍惜她,爱护她,给她一生一世的关爱。
可惜,期望就是期望,惜颜最终还是没有遇到那个人;或者她遇到了,最后却还是错过了。
那时候是汶袖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春日温暖的午后,她坐在树荫下刺绣,抬头就能看见风延教惜颜读诗书。惜颜是比谁都聪明的孩子,她清冷的目光看着这世界,不动声色,似乎一切都在她预料之间。
汶袖隐隐有些担忧,这个孩子,和风延太过相似,恐怕一生多坎坷。她的担心最后成了真,当新皇的诏书到来那刻,汶袖就知道惜颜一生的悲剧,可是那不是她能扭转的。就如同三年后,凌安第一和风延相遇的那个瞬间。
那时候,汶袖端着茶走到客厅,看见安的目光,那目光就落在风延的脸上,毫无避忌。那年风延25岁,正是最风采逼人的时候。他脸上年少傲气和焦躁已完全消退,他已经能完全成熟地掌控所有的事情。他不动声色就能让一切按照他所想地进行。看着他,没有人能拒绝他的目光。内敛而光彩夺目,如同阳光照耀下的湖面,金光闪烁,却又不见底。
凌安是当今天皇后的弟弟,是执掌南方兵马的定南大将军,是当朝四大名将中最年轻的一个。出生高贵,气宇不凡。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中之龙,就在风延柔软的目光里被降服了。他如同看着一个他从未看见过的神灵,顶礼膜拜。
可是汶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只是,和风延这样的男子,要怎么样才能更接近呢?汶袖一直都不明白,想必凌安也不明白。所以,他们就开始无端端地痛苦着,自寻烦恼着。
凌安在“清风书院”住了一个月。
他坐在讲堂里听风延讲课,和风延一起逗惜颜玩耍。那时候惜颜5岁,会讲话,会自己思考。
她对汶袖说:“娘亲,你不高兴吗?”她伸手,捏捏汶袖的脸颊,让她嘴角露出些笑容:“这样就可以笑了。”汶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心想,这孩子若平庸一些,那该多好。于是她微笑了一下,说:“颜儿,娘亲给你做桂饼吧?”惜颜便跟了上去,目光淡然。
离秧2岁了,呀呀学语,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婴孩,看起来完全继承了风延的容貌。还只是小小的孩子,却已经懂得永微笑来降服那些大人。离秧很粘惜颜,惜颜到哪儿,他就去哪儿。3岁的时候,他就跟着惜颜一起去课堂,坐在角落里,似是而非地看着父亲和他的一班弟子。
只是离秧不喜欢安,一直都不喜欢,碰到安要来抱他,便急急地摆手,害得安一脸尴尬。后来,离秧该早就忘了这个曾经出现在“清风书院”的男子。是的,自从风延成为帝师后,安就远远地离开了京城,也许还暗暗发誓,永生不归。
风延是为了躲避一个人才接受永顺帝的邀请,前往皇宫的。普天之大,却只剩下皇宫能用来躲藏。想必静茗皇后也曾这样冷冷地对他说:“这是上要躲避一个人有很多办法,但要真正躲避一个人,却只有一个办法杀死自己活杀死那个人……”
风延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可最后,他却惊惧地发现,很久之前,这一切的发展就脱离了他的想象,他像个凡夫俗子一样,即不能控制自己,也不能控制别人。安目光纯净,缉私是位高权重的名门之后,依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理念。那些执著,那些渴望,是风延从来都不曾拥有过的东西。风延迷失在这种自己无法解读的奇异感中,不能自拔。等他赫然觉醒,才发现,自己离原地越来越远了。
他的根在江南,可是他却背弃了江南。
他回头看不见烟雨,从此在每个月圆之夜叹息。
他大概能看见安站在阵前时的怨恨目光。那是他们自后一相互注释,一生一世,就这样错过了。风延震惊,无论外人如何看他,他却早就知道自己内心的暗光。白衣素袍,遗世独立,那是多大的谎言呢?
汶袖看着自己丈夫的辗转反侧,乱了方寸,心里竟有些许快感。她知道,此生此世,她永远无法独占他,只是,在他身边的人,只能有她。旁人,即便占了他的心,也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畔。
如今,汶袖站在“风离”府庞大的院落里,悲从中来。风延努力了那么多年,希望离秧变成和他不一样的人,可还是失败了。离秧飞蛾扑火般,不得永生,一世情感和依恋,都给了一个不会爱他的人。换来这座庭院,锁住自己所有的悲哀。
“夫人,门外有人求见。”侍女嫣然走到汶袖面前,递上拜帖。
“定南大将军凌安拜”。汶袖手指一抖,拜帖飘然落下。
“有请。”汶袖声音微颤,没想到,那个人还是来了。在风延去世将近十年之后。
“母亲,难得有人来拜访呢……”惜颜的声音幽幽响起,汶袖回头,看见她了然的目光。
掖着藏着,最后还是要曝光如撕破了阳光的风。
这世上,爱和恨,都是显而易见的。
三 躲避
算起来,凌安镇守南疆已有1余年。汶袖记得风延进宫为太子师傅前,曾与安争执过整整一个晚上。
那时候,他们已经搬到了京城,失去了江南的细风斜雨,风延似乎每天都在焦躁不安。
汶袖侧耳倾听,而隔壁书房里的2个人,没有任何声息。汶袖忍不住担心,却又不敢冒贸然前去敲门,这2个男子,都是比山更骄傲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汶袖从恶梦里汗水涔涔地醒来,打开门一看,却见书房门洞开,风延坐在软塌上,目光茫然。汶袖似乎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风延,迷茫地似乎连自己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延,是目光清澈的,一副了然于胸的自得。可如今,他却魂不守舍。
汶袖走到风延面前,微微一笑:“夫君,要打水洗脸吗?”她和他从此绝口不提安,似乎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前前后后纠缠了1年的男子,突然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风延抬起苍白的脸,看着自己温柔美丽的妻子,终于也笑了笑。只是不说话,也许,那个夜晚,他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去说话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能让他敞开心扉了。
不久,镇南将军凌安奉命领兵前往南疆,镇守海域。
那也是风延和凌安最后一分离。
他们不再说话,似乎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那一夜之后,汶袖放下悬了7、8年的心。凌安的退出,无论是他自愿的还是被迫的,这对所有人都有好。汶袖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不理智的时候,就算是风延也一样。
只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不能当作全然没有发生。风延不再是江南的那个风延,眉眼间除去了清冷,却多了忧伤。虽然他还是和往日一样,温柔而细心,做好丈夫和好父亲。可是,他和她都知道,他们必定是改变了,未必面目全非,但念想却离得更远了。
每天,都有皇宫的轿子来接风延去给太子上课。夕阳西下的时候再送他回来,偶尔也会留宿宫中。
风延开始回去参加某些宴席,喝得半醉回来。然后在灯下看古籍。红烛流了一地红泪,风延在烛光里发呆。
偶尔,汶袖也会问风延宫里的事情。风延就带了点笑意。他说太子着实是个聪明骄傲的孩子,决断有谋,只是有些偏执。
太子讳天阳,那年17岁。汶袖曾在宫廷的宴会上见过他一,小小的孩子,却满身傲骨。因为是被捧着的太子爷,目空一切也成了顺理成章的。可是汶袖却不喜欢。若是一个孩子太过执著,那将使他一生悲凉。可偏偏,汶袖身边的,都是这样执迷不悟的人。
第一上课,天阳看着眼前长身而立的翩翩男子,不禁有些惊讶。他回头看看永顺帝,似乎在询问是不是弄错了?往日的太子师傅,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学究,也是年过半百的博学之士。偏偏风延年轻而且气度非凡,甚至脸也是长得令人惊艳的。之前也听说过这个名满天下的江南鸿儒穆风延,读过他的诗作和文章,加上永顺帝和舅舅凌安的赏识,天阳总觉着这样一个富有盛名的人,必然是有某些不真实的。
于是,天阳回头对永顺帝说:“父皇,我不喜欢这个人。”
永顺帝微笑一下,没有回答天阳的否决,只是对风延说:“天阳就交给你了。”
因为事先说过,不是正式授任官职,任太子少傅,只是以民间学者的身份,进宫教太子学诗词、文章,所以连拜师礼都免了。天阳也就更加不将风延放在了眼里。毕竟,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希望逃脱束缚的年纪。他们多半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独立存在这世界上了,不需要别人的指指点点,只要随心而已。
安明显有些苍老,知了天命,人就迅速苍老了起来。
他坐在堂上,朝四周看,似乎要发现什么踪迹一般,看见汶袖和惜颜进门,才收回了目光。“臣见过婉妃娘娘、穆夫人……”安行礼,声音嘶哑。
“将军请上坐。”汶袖的声音同样憔悴,现在,风延已经死了,他们从敌对转变成了同病相怜的两个人了。风延让他们彼此仇恨,却又让他们彼此怜悯。到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彼此伤害的了。
坐在这幢风延不曾停留过的宅大院里面,2个仇恨了2年的人,居然发现在其已经无法再恨对方了。这样的感知,让他们觉得有些恐惧。
沉默了片刻,安开口道:“我去拜祭过风延了。”风延的目的就在皇家墓地旁边,那里还有惜颜未出生的女儿真蓝的墓穴。这时候,汶袖还不知道,皇帝也早就将墓穴留在了风延身边。生不能共养,死后亦要同衾。
“风延是怎么过世的?”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当年在南疆,听到风延的死讯时,风延已经下葬数月。本想立即回京城,岂料却因伤心过度而病倒了,整整3个月卧床不起,想到那个活生生的、会温柔微笑的男子从此天人永隔,胸口就一阵阵疼痛。当年,也不是不知道他是为了躲避自己而进入皇宫的。风延是比任何人都厌恶束缚和礼教的人,可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进了皇宫。
安从此没有了进退的能力,一切都要等着命运来宣判了。
所以,风延就这样死去了。留下安一个人,亡命天涯,1年前最后一个留恋的眼神,就此消散在时间之流。
躲避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而让自己死掉,则是最彻底的方式。
四 妖魔
风延知道,这一生,他伤害了很多人。尽管那些都不是他的本意。可是伤害却存在了,一生一世不磨灭,而且延续了。惜颜,那个温顺而聪慧的女孩儿,因为太过清冷,最终也无法逃脱一生孤寂,至于离秧,他曾寄以厚望的男孩,最终燃尽一生,只是为了一个不会回头对他真正微笑的男子。
这些都是他的错。风延这样暗想,日夜无法安眠。这痛,甚至比每日在他体内发作的毒药还要痛。他似乎该庆幸,他过早的死去了,可以远离那些悲哀,可是,他的魂魄依然盘踞在那缕幽兰的芳香之中,终身不得解脱。
风延第一看到天阳,那个骄傲的孩子回头对皇帝说:我不喜欢这个人。
是的,他有权说喜欢不喜欢,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何况,到了最后,天阳也渐渐明白了,即使他成了九五至尊的皇帝,他依然有做不到的事情,又说不出的话语。
风延想到已经远赴南疆的安,想那一夜他们决绝的告别。风延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要如何去爱另外一个人,如他这样谪仙般的人,要怎样去爱一个凡尘之中的人呢?他只能接受别人的仰慕和爱恋,却是无法将自己的爱分给别人的。风延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多邪恶,可是,他无法做到善良。旁人看他目光清澈、与世无争。事实上,这是上,他还有什么不能得到的呢?
因为如此,他就成了妖魔,从此带着那些仰慕他的人,投奔地狱。
死了也好吧!如果无法躲藏起来的话。风延就一杯杯喝下掺进了毒药的茶水。他和汶袖都是心知肚明的,可是,谁又不点破。看起来循规蹈矩、相敬如宾的夫妻俩,其实是包藏了祸心的。
只希望惜颜和离秧好好的。只要他们好好的就好。
风延从疼痛中醒来,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诀别之前,静茗皇后曾召见风延。皇后看着眼前出尘的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原本也不知道,这世间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男子,仰慕的仰慕,称赞的称赞,只是恨不起来。似乎就算是错了,也都是别人的错。
皇后也从永顺帝以及安那边听到了他们对他的评价:遗世独立。
可是,就算是这样,皇后还是希望能力挽狂澜。安是凌家最出色的孩子,将来要一肩担任国家社稷的重托的,不能毁在一个男人身上。
可是,这样为别人想好了未来,就是为了那个人好?风延淡淡地笑。他不惧怕,却已经开始无奈。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所有人都在提防他,以为他要毁灭了谁。风延从小就知道,也许他一生都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快快乐乐的长大。因为聪明,他从小就拜入大学士卓吾省门下,他就成了他最赞赏的学生;因为大家都称赞他诗文写得好,他就写了很多诗文,于是大家就更加称赞他了;大家都说老师的女儿是能配得上他的女子,他就和她成了亲,看起来是无比幸福的夫妻……因为无心插柳而柳成荫,风延从来不觉得这就是上天的奖赏。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厌烦,所有人的夸奖都一样,也就觉得无聊了。所有人都将他视为神明,捧在了高高在上的位置,他就只能从上往下看了。于是,那些人就变得更渺小,更不值得一提了……
真无聊。风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可是却又在人前微笑。大家都在看着他,他都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愤怒和绝望。
原本已为就会这样一生一世了。谁知道,居然会有一个叫做安的男子出现。
他看他,用他自己的眼睛,毫不掩饰。他不和旁人一样人云亦云,他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喜欢你,单刀直入,入人心。
每回想起安说喜欢你的时候的表情,风延都忍不住要微笑。纵然这个男人可以统帅三军,可依然是自我的孩子,对于好玩的好看的要千方百计抢来。但是,这世上大概只有他和惜颜,是真心实意地看着光环背面的穆风延,不是别人修饰过的那个江南鸿儒。
风延想起自己的妻子,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用崇拜的目光看他,那会是多么无聊的事情呢?所以,风延自己也迷惑了,他以为就是这样人,能改变他,能让他从高高的地方下来,感到些许真正的温暖……
可是静茗皇后却告诉他,他必须离开他。这一切是不对的。安迷惑了,可是他不能迷惑;安爱了,可是他不能就这样让他来爱……风延似乎不明白,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提问。
风延也知道,自己是迷惑了,那些将他神化了人,让他远离在尘世之外。他们赞美他,可是也隔绝他,他们说你师穆风延,所以你不能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是我们不配。其实那些人只是妒嫉了,妒嫉了他的才华和姿容。可是安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真心实意地将他捧在手心里的,从此就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的职责和名字。
风延也知道,有和必有分,时间到了,他们必须会分开。
风延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会那么痛的,那个夜晚,诀别的夜晚。他看见安孩子般绝望的眼神,他知道他看到的也是自己。可是安永远都不会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把伤痛放在脸上的。有些人注定是要做妖魔的,因为他们不当中表现他们的脆弱。只有妖魔才是决绝的,不肯有一丝一毫怜悯的。
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安打开门,天已经亮了。风延最后一看见晨曦中的年轻将军,他的周围是一片血红色。
真的从此天各一方了。
父亲,父亲,我不痛,你看,我装作不痛,这样谁都不知道我其实是痛的。
惜颜摔倒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对风延微笑。
可是,风延却突然害怕了起来,他抱紧那个目光清冷的女孩儿:孩子,你要毁也毁在自己的性子上头……是为父的过错……
是的,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没有办法抵赖,即使从来没有人责怪他……
五 重复
有些事情会重复的,一重重的伤是不够的。
忍住了,以为忘了,结果再一毁灭。
宫廷里的生活很悠闲,毕竟教一个学生比教一群学生要省力,更何况这个学生是太子,将来的皇帝。虽然第一见面,天阳就对皇帝说他不喜欢他,可是他终究是太子,能拿捏所有的分寸,尊师重道的表面功夫是能做到的。
风延和其他老师大概也不一样,不是拿了一堆经、史、子、集来让天阳强闻博记。风延也不备课,每天清晨由宫人送到太学院,他喝一壶茶,天阳就差不多到了。风延给天阳沏一杯茶,闲闲地说要是现在不是在这沉闷的宅大院里,而是在四面临风的湖心亭,那才是人间至美的事情,可惜,这个世上,每人能那么悠闲,即使是仙人,也有他们要烦恼的事情吧!
先生也在烦恼什么事吗?天阳冷冷地问,他是知道风延和舅父之间的纠葛的,这在朝中已经传遍了,但迫于皇帝和皇后的压力,没有人敢公开议论。饶是这样,还是有不怕死的大臣进言,说风延不适合当太子师傅。
风延轻轻一笑,是的,我自然有烦恼的事情。可是,烦恼归烦恼,我还是要活下去,人总不能被过去的事情牵绊了。天阳后来对惜颜说:我不会为不存在的人伤心,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把风延的每句话都记住了,从此就变得更孤单了。
只有风延自己知道,当他装作不在意的时候,他的心是如何隐隐作痛的。
他伤了别人,自己的心里也留了疤痕,不可磨灭。
天阳问风延,你能教我些什么。第二见到空身而来的风延,天阳不动声色,却也不无怀疑地问他。
风延笑而不答,只是为天阳倒了杯茶,含笑看着他泯了一口。那时候天阳已经16岁,历任老师都是博学之士,他们把作为一个帝王应该要学会的东西全部都教授给了这个孩子,可是,也把这个孩子教导成了目空一切,冷漠骄傲的人。风延第一看见这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他要教给他的,不仅仅是些学问,他要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一个人孤单地活下去的。他想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能不受伤害,全身而退的。
所以,他给他倒一杯茶,让他看氤氲的热气,让他品一口清绿的茶水,他让他脱下全身武装,这时候,他不是老师,他也不是什么太子。他们只是这个世界上的两个人,活着,可以听到清水渗入干燥的茶叶的时候的声响。那是一种细微入骨的、缓慢舒展的声音,有些人一辈子也无法聆听这样的声音。
就是在那个春天,天阳突然明白,那个骄傲的孩子原来只是无知。他也知道,他第一所说的“不喜欢”,是多么倔强而勉强的话语。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不喜欢风延呢?只是看着他温柔清淡的目光,再鲜艳的颜色也黯然无光。
风延,风延。
天阳偶尔半夜醒来,听到窗外风吹过竹林的啸声,便忍不住微笑。风延对他说:风也是有容貌,有颜色的。经过了竹林,风就是挺拔的翠绿;经过了丛,风就是娇艳的醇香;经过了人的脸畔,风就留下了温柔的抚摸……
人的心,就是这样一点点沦陷的,在开的那些瞬间里积累,点点滴滴,再也无法磨灭……
风延带着天阳在湖心亭对弈,四面临风,有香,也有鸟鸣。四周很安静,遣退了从早到晚聒噪不安的奴才们,天阳收起骄傲的脸来,他对风延微笑,他说:这局我要赢你……风延淡淡地笑:下棋不是为了赢,方寸之间,你只需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算最后是一败涂地,那毕竟是你亲自执掌的命运。所有人都会死,所有人都会失败,重要的是,死亡之前,失败之前你做了些什么。
风延知道天阳会是个好荒地,如果不那么执著,他也许能成为开国以来最英明的帝王。可是,就是因为执著,天阳毁了自己,也毁了风延的一双儿女。那是不久以后的事情,但对现在做在湖心亭里悠闲下棋的两个人来说,那是遥远到如同来生的事情了。
这些瞬间,不久以后就成了仅无绝有的,成了天阳赖以生存的唯一。
瞬间即永生。
所以,天阳发了疯似地要留下风延,就算只是类似的两个人也无所谓。
悲剧总是不断重复。风延看到天阳眼里仰慕的光彩时,突然一痛。
他知道自己原本可以避免的,只是,他需要一个人来填补,安的身影已经远了、淡了,可是疼痛还在。安站在遥远的地方,他的面前有他的敌人,可是他却鄙睨地笑着,满眼血色。他的眼里,再也不有风延了。风吹过,遍地苍痍……
于是,风延想,也许这样也好,有一个人,真真正正地只看着自己……他欺骗自己,天阳只是个孩子,孩子总是容易盲目崇拜的,所以,等他长大了就会遗忘了……
一切都会被遗忘的,所以没有关系吧?就算是自己故意的错,也没有关系吧?没有人有权来惩罚自己吧?
会被原谅的,风延就心安理得了。等到惊觉,却已经回天乏力了。
六 发酵
酿酒都需要发酵的过程,因为这个过程,朵变得更浓郁,有醉人的味道。
那是风延的兰酿,侵人骨髓的温柔和残忍。其实,却还是水一般的……
纹袖不会忘记风延的兰酿,安和天阳也不会忘记,惜颜和离秧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种清香入口甘甜但回味微涩的酒,不是特别好喝,但是喝过的人都不会忘记。所有人都记着那味道,可是要他们用语言来形容,大概都会不尽相同。
纹袖说:兰酿就和风延一样,清清淡淡的,似乎没有任何颜色,只有久了,才会知道那味道浓得化不开;安说:兰酿是比边关御寒的烧酒还要猛烈的酒,不会喝的人,会死在这酒里,再也不愿醒来;天阳说:兰酿是用魂魄酿成的酒,有了灵性,看着看着,就会有绝望的感知;惜颜说:兰酿是用来遗忘的酒,父亲不愿意任何人记着他,他希望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将他遗忘,可偏偏不能,于是他留下来,成了附在兰上的一缕幽魂;离秧说:不是所有人都能酿成兰酿的,心死了,才会知道,这酒其实就是酒而已,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一切都是活着的人的臆想。
所以,纹袖每日每夜回忆,不真实的存在着;所以安目光含血,再也流不出泪;所以天阳绝望着,想要抓住一个人,作最后的救命稻草;所以惜颜转身轻轻一笑,消失在这华世界的一端;所以离秧拼了命追赶,却又让自己死于自己手中……
风延看着这些爱他和他所爱的人,长久地叹息,他回来了,又回去。死去了的灵魂也会悲伤,也会痛的……
春末,风延带着天阳一起摘新鲜的兰瓣,两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清冷的香气,回到书房都不愿意换衣服。
天阳说:我喜欢这味道,这样,我和你的味道就一样了……
他们把瓣放在坛子里,加了水、酵母和小米,封好了盖,慢慢等着。他们每天都来看看这几坛子还未完工的酒,期盼日子过得快一些。他们还是在一起读诗、下棋、论画,经史子集之类的枯燥东西统统被扔掉了。风延会对天阳讲惜颜和离秧的事情,这时候,他眼角就柔柔的上翘,笑得百失色。天阳一直都不明白,风延为什么会长的那么好看,甚至称得上绝色。若是他不那么好看,会不会就少喜欢他一点呢?他模模糊糊地想。
很久以后,天阳明白,喜欢一个人固然和容貌有关系,但毕竟不是唯一的原因。那时候风延已经死了,天阳就想,即便是没有了形状的魂魄,只要是风延就好,只要他能回来就好……可是,他再也没法见到他了,直到他遇到离秧……明明是不一样的人,可是,还是像紧紧抓在受伤,就算是毁了,也要亲自动手的……
那个女孩儿是聪明绝顶的,有着看穿这个世界的眼睛,可是,我却总是为着她担心……风延讲起惜颜,微微叹息,他记得今天早上出门前,惜颜看着他的眼神。惜颜的眼神里有些疼痛,她大概能知道一些悲剧的结局,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还太小、太柔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可是,就算她长大了,她坚强了,她还是不能拯救任何人,天阳、离秧、真蓝,还有她自己。
毕竟,万能的神还在云端,他不怀好意的笑,不顾别人的生死挣扎。
风延,我会保护你的,将来我会保护你的,还有所有你爱的人,我都会保护的。天阳像个小孩子一般,毫无责任感地发誓,他怎么也不明白,到了最后,他怎么会成为风延和他所爱的人的刽子手?他不顾一切伤了他们,不顾一切杀了他们,却只是为了一个死去了的人……
从来都没有什么诺言会成真,所以,大家都在不停发誓,不停打破誓言。
转眼间就是秋天了。回忆时间的时候,才会知道时光竟然是如此不堪筛选,即使留下了的那些垫底,也是神话了的,反复咀嚼,就以为是真的了。
兰酿的坛子启了封,有香气,兰的香气,只是更浓郁。天阳眼里有光亮,他说:这是我们一起酿的……以后,我们每年一起酿酒……风延,我们说好好不好?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这就是誓言了。可是,太漫长了,谁又知道接下来会有怎么样的磨难的?人们轻视了时间,所以时间就来惩罚了,无限缩短过去的美好,无限扩大未来的苦痛。
也许每个人都在世界这个大坛子里被发酵着……膨胀或者萎缩,最后消失……
风延笑一笑,不知道说什么好,新酿的酒喝在不同人的嘴里,味道也是不一样的吧?又甘甜的就有苦涩的。风延想,自己还能对谁说一生一世这句话呢?他和纹袖拜天地的时候,说的是一生一世,现在天阳也这么说,还有在遥远的地方的安,他也是期盼着一生一世的吧?
可是,神还是恶作剧的,他说,坛子里面,最后只剩下水一般的酒,只能让别人来体味哀与乐。你们,就此沉沦了吧。
不要醒来……
七 毒药
入口甘甜的东西,往往是有毒的。例如“相思渺”。
纹袖不知道是谁给这味毒药起了个这么悲凉的名字。相思渺。若是相思都变得渺茫了,那还能剩下什么?只剩下绝望了吧?
安转过头看着纹袖:他是怎么去的?
纹袖露出个凄惨的笑容来,淡淡地回答:大夫说是心病。他的心太过玲珑,看得多,想得多,也就伤得多……
可是我不信!安猛地站起来,你知道的,风延明明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他若是想,就能好好活着。
就怕他最后自己也不想活着了……凌将军,活着是很痛的吧?纹袖目光一凛,直直地射向安。是的,风延最后自己都不愿意活着了,所以他才微笑着一碗碗喝下甘甜的毒药。罪魁祸首是谁?凌安还是凌静茗,或者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
风延,原本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的目光太冷清,太不在意自己的心。他活着,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所以别人说什么,他就这样去做了。纹袖说: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吧?风延就点点头,应允了。一切都很平静,就如同纹袖对他说,今天叫厨房煮点银耳羹一样稀疏平常。
风延第一喝投了“相思渺”的茶水,他抬头对纹袖笑道:这是什么茶?很好喝呢!说着,他又多喝了几口。那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太子的老师了。可是,他的心却已经不知道踪迹了。他坐在窗前看书,风吹过书本,一页页乱飞,可他却不知道。纹袖轻声对他说:该去上课了。风延才猛然一惊,他看见时间飞逝,却不知道如何伸手去抓。于是,他退开了,静静地看着,就好像看着别人的一生。
天阳从后面抱住风延的腰,虽然是只有17岁的少年,可是他却已经和风延差不多高了,因为平日练武,力气很大。风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平时,天阳也会恶作剧的从后面抱住风延,是为了吓唬他,或者只是撒撒娇。天阳是从小被当作太子来培养的,高高在上,所有人都仰望他,所以他身边一直是空空的。好不容易遇到了风延一样的男子,亦师亦友,成了这宫廷里唯一的亮色,所以,他要紧紧抓住,怎么样也不放开。
风延自然知道这情感的浓烈。与安诀别的那个晚上,安对他说:跟我离开这里,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不好?就我们两个,生也好,死也好,都在一起……安眼里有期盼的光芒,他知道,只要风延点点头,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风延看着那目光,几乎就要忍不住点头了。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从此没有人会对他说:你应该做什么,你应该成为什么,你应该得到什么……那将是自由的地方,就如同他在古籍中所找到的世界,一片清明。有人依靠,有自己做主。在四面临风的湖心亭和一壶茶,看起来空空的,却是人间至美的事情。
这一切,只要点点头就好了。
可是,风延还是艰难地摇摇头,他对他说:我们都迷惑了。天快要亮了,我们都要醒过来了……
安的手突然松开了,眼角有晶莹的泪水。
1年,他用了1年的时间,只换来“迷惑”这两个字?他站起来,低头看作在椅子上的风延,轻轻地说:穆风延,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呢?你藐视这世界,可是你却又无法真正离开这世界,你在害怕的,或者你在期盼的是什么?
我做别人希望你做的所有事情,而且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了最好……这样,我就不亏欠这个世界了,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风延这样想,但是他不能说出口。他只能无语地看着安,看着他的心一寸寸碎掉。某个碎片,也划破了他的心。
风延是安的毒药,他们都知道,可是却还甘之如饴。
现在,安变成了天阳。他们的身上有一部分血是一样的。只是天阳更决绝。他紧紧拥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风延,我不是安舅舅,我是朱天阳,将来要成为皇帝的那个人,所以,我能够做到任何事情。我知道母妃已经找过你了,我能想象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要求了些什么,可是,我不能放你走,如果你走了,我就会死的。
您会意错了,殿下。风延一动不动,可是声音却冷得像冰: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孤单一个人活下去,但是,也没有人是要依靠了别人才能活下去的……你说你能做到任何事情,那么,等你能做到的时候,你再来留下我吧。
风延伸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天阳紧紧缠绕的双手。
然后,他回头看着天阳微笑:现在,我要走了。
风延真的走了,去了一个不会回来的地方。他甚至都不等一等天阳。等天阳当上皇帝,能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情的时候……
你是故意的吧?风延,你是故意的……你就是这么打算的……因为你,天阳没能成为能做任何事的人。
你现在某个角落笑着吧?看着尘世间小丑一般的芸芸众生……
你本身就是毒药,甜的,坏的。
八 入梦
弥留的那一刻,风延想自己应该轻轻呢喃谁的名字。那个孤独骄傲,却又注定为爱所伤害的孩子;还是那个守在凄风苦雨边关,目光里带血的不可一世男子。
风延忍不住在心底叹气。他知道,一切都是他的错。可是风延即没有勇气杀死自己,也没有勇气杀死另一个人,所以,他的躲避就变得异常艰难。幸好,纹袖是能帮助他做到这一切的那个人。
风延第一喝那茶,甘甜地令他觉得不真实,他抬头看纹袖,她眼里有绝望。于是风延就了然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毁掉吧!人都是一样的。自私而冷酷,爱啊恨啊,什么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灵魂虚荣的那部分。原本就不纯洁了,何必又伪装成纯洁的?
肉体上的痛,是可以缓解身体上的痛的。
风延知道,自己必须要死去,不是因为内疚,他伤害了别人,可是自己也受了上,所以一切都扯平了。他甚至不想明白,对于安和天阳,他究竟抱了怎样的心去招惹了他们呢?是突然觉得一切都无趣了,怎么样都无法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成了风延每天都在问自己的问题。
惜颜落下棋子,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这一盘我胜了。
风延笑了起来,伸手抚摸惜颜的头发:要什么奖赏吗?
父亲,你不管去多远,去多久,都会回来是吗?惜颜认认真真地问他。
风延心里就一阵疼痛。惜颜,这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儿,这世上,这个女孩儿与他最相像,将来,她能好好活着吗?会不会像自己一样,连绝望些什么也不知道呢?于是,他笑着回答:我会回来,一定会回来,永远在你身边……
最后,风延真地回来了,或者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兰里的一缕幽魂,兰酿里的一滴醇香……
活着是很痛的吧?纹袖目光凛冽。安垂下目光,是的,活着是很痛的,所以,风延轻轻巧巧地离去了,他把痛留给别人来品尝了。可是,死了就真的不会痛了吗?安没有把握,他突然迷茫起来,自己来这风离府的初衷是什么呢?他是为了来找风延的,点点滴滴的风延也好,可是,他却突然明白,他原本就不用去找风延的。什么地方都没有他所爱的那个男子,他所爱的那个男子在每个人的眼里都不一样,所以,他只能爱他心里的那个。
他记起他第一看见风延,是个阴郁的午后,风延政俯身和他的学生说话。他弯着腰回头,朝他轻轻一笑,那个瞬间,阳光从厚厚的云端探出脸来,光芒万丈。安就此迷惑了,再也无法回头了。
风延,风延……他叫他的名字,可是那个人却越走越远,最终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吗?纹袖紧紧抓住风延的手,她的丈夫太耀眼,即使是弥留之际,也不能掩饰他的光彩。
风延的笑容有些扭曲,也许又痛了。1年来,他们心照不宣地不请大夫,他们也许都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就这样轻轻地给予,也算是夫妻一场了。可是,这最后的时候,为什么会不舍得呢?他们在灵魂上从来没有契合过,可是,他们也不曾从身体上背叛过自己的婚姻,为什么还会觉得这一切竟是如此荒诞呢?似乎作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也许醒过来就好了吧?
梦里,痛也是真实的。
纹袖,纹袖,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你自己。我们走上这条路,是我们自愿的。我最近老是在想,也许,我是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我离所有人都太远,轻易就会飞走了……所幸我遇到了,你又赐给我惜颜和离秧……只是,我已经到了尽头了,再也不能装作可以留着了……到最后,我也会杀死我自己的……你不要哭,纹袖,你不要哭……
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死了就能带走所有的错吗?
你寄居在兰上,看着惜颜和离秧的悲欢离合,会不会还是很痛呢?
纹袖和惜颜目送安离去,惜颜看看自己憔悴的母亲,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然后朝自己的别院走去。
你的父亲,他是被毒死了……纹袖在她身后轻轻笑道。一种叫做“相思渺”的慢性毒药……是我亲手投入你父亲的茶水里的……
惜颜顿了顿脚步,回头凄惨地一笑。
父亲,你的茶好喝吗?惜颜问道。
这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喝的茶,你和离秧都不能喝……这茶叫做相思……风延笑着,为惜颜盖好被子,摸摸她的脸说道:惜颜,早点睡吧,做个好梦!
惜颜乖巧地闭上眼睛。入梦。
她梦见风延死了,自己入宫了,离秧当朝为官,真蓝死了……然后,她也死了……
这是梦。惜颜这样对自己说道。等明天我醒了,风延就会微笑站在自己面前了。她要告诉他,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入夜,请安眠,做个好梦。
End
江南之天外
一 静止
天甯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要去江南了。
许是惜颜挂在墙上的画。许是当年离秧的一句话。
离秧说:甯儿,长大后,一定要代替舅父去一江南啊,那里,是你外祖父和你母亲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呢……离秧说这句话的时候,绝世的容颜里,突然透出了一丝彷徨,也许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彷徨……天甯就对离秧说:以后我们一起去。那时候,惜颜离宫在家静养,天甯一年才只能见她一,于是,留在宫里的离秧就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离秧温柔地看着自己,伸手抚摸自己的头发,说一些自己无法明白的话语。那时候,他们是相依为命呢!
可是,离秧就那样轻轻地死去了。天甯看见了他的尸体,脸上带着笑容。他一直都很知足,所以,才会一又一,被狠狠地伤害着。天甯常常在想,离秧所说的生生世世究竟是什么?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东西可以延续漫长的岁月吗?天甯也不知道,离秧究竟为何要那样执著地留在这皇宫里头,等一个不会爱他的人回眸一笑。离秧笑着:以后,也许你也会遇着那样一个人,他远在天边,可你却一心一意要靠近,只是为了温暖他、保护他……
天甯就说:那我就要做那个被人遇着的人,我就留在原地……
离秧笑着说:甯儿或许能成为那样的人呢……
舅父和母亲已经去世了7、8年,父皇在这些年里,轻而易举地衰老,他开始长时间呆在风荷宫和那个植满了兰的后园。天甯曾看见离秧在那园子里采兰,他说他要酿酒给心爱的人,可他活着的时候却一也没有成功。天甯不知道父皇在那个园子里怀念着谁,自己的母亲、舅舅、或者是在自己出生前就已死去的外祖父。
其实,这些事情和天甯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他们耿耿于怀的用力去惩罚别人,却让自己一身暗伤。若是我啊,定然会快快乐乐地活着,每天都能看见蓝天太阳,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天甯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笑着,来度过皇宫里那些尔虞我诈的日子。天甯原本就是个豁达的孩子,有惜颜那样的母亲,必然也会有个性子淡泊的儿子吧?成不成得了太子,当不当得成皇帝,这些都不重要。只是,自己要快快乐乐地活着。
天甯和离秧,还有离秧回忆里的风延、惜颜都不一样,他是快快乐乐的皇族子弟,在仪容皇后身边好些年,也是皇上最心爱的孩子,性情自然豁达。天甯或许更像他的父亲,一身不容忽视的帝王之气。只是他不若天阳那么执著,所以,以后也会少了很多坎坷吧?离秧疼爱着自己聪明、开朗的外甥,好好地保护着他。离秧说:甯儿,以后你就站在最高的地方吧,那样就没人能伤害你啦……
于是,永延13年,年仅1的三皇子朱天甯被册封为东宫太子,这原本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还是有人在背后嚼着舌根。天甯也不在乎,那时候离秧和母亲刚刚去世,天甯从此以后就是一个人啦!可是,他知道,自己会好好的。自己的道路早就被离秧铺好了。离秧说:你要站在最高的地方。于是,天甯就一步一步朝那里去了。天阳站在高等着他,默许了,只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于他看来,这个世界也许早就静止了。离秧死掉的那一刻所静止的。从那一刻到死亡,只有一秒钟的时间而已。
天甯19 岁那年,他对永延帝说:父皇,儿臣想去一江南。那时候,离他的大婚还有半年时间,宫里面早早就准备着这场盛大的婚礼。
天甯比其他皇子幸运得多,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是谁,甚至是喜欢那女孩儿的。那个女孩是右相的独生女儿,容月貌不说,才气、性情更是万里挑一。天甯1岁那年,右相12岁的独生女儿慕容月黎进了宫,成了仪容皇后身边最宠爱的女官。月黎和天甯一起读书,一起游玩。在皇宫里头,人人都知道月黎是未来的太子妃,甚至是未来的皇后。也算作是两小无猜的。
刚进宫那会儿,月黎端坐在庆阳宫里绣女红,仔仔细细地绘着鸳鸯戏水图,也一针一针地绣着将来的美好岁月。天甯就跑来拉她的手,说:本宫带你去个好地方。
天甯是把月黎带到了风荷宫。风荷宫已经空了好些年,却和惜颜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离秧住在风荷宫的时候,什么也不动。那件青瓷的长颈瓶还搁在案上,那把断了弦的琴还摆在琴架上,房檐上掉了漆的那根梁也没有重漆,墙上是惜颜天晴时候画的画,淡淡的墨,几笔就勾勒了一片小桥流水。离秧怕自己变了这里头的摆设,就会真的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叫做穆离秧的男子,心心念念地想靠近一个人……
天甯指着那些小桥流水的画说,这地方就是母妃的家乡呢……轻轻淡淡的地方,天阴阴的,似乎有小雨,水面有些许涟漪,石桥上有个长衫男子,略抬头,看着远,却背对着看画人……
舅父曾说过,江南的雨是连绵不断的,落在身上,心坎上,湿了,就干不了了……天甯笑着,画里的地方他比谁都更加了解,许是他血里面有江南的雨水吧?
月黎突然就有些难过了。月黎看着笑意正浓的天甯,自己是要和眼前的少年一起长大的呢。可是,他却轻而易举的进了那画,和桥上的长衫男子并肩静静地看远,而自己,却是站在了画外,远远地看。自己纵然是绣了再多的女工,这样清淡的画,却怎么也勾勒不出的吧?
那远远的地方也许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在等天甯。月黎这样想。毕竟,她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离他最近的女子。只不过,那最近的地方,也是一张画那么远呢……
天阳看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天甯脸上有风延的影子,只是比他强硬的多。虽然也微笑着,那是因为习惯,而不是温柔的心。天甯说他要去江南。
去江南?天阳脸上的惊讶或是惊慌只有转瞬那么长,现在,他就一脸平淡地说:可是,再过不久就是你大婚的日子。
儿臣只是去江南看一看而已,十几二十天吧,加上路程,最多不过2、3个月。儿臣是想去看看母妃的家乡,去看看舅父所说的江南的雨,看看那雨是不是真的干不了的。天甯笑着说,每个字都让天阳有些心惊胆寒。江南的雨是干不了的。天阳的心有些疼,是旧日的暗伤吧?
请父皇准允。天甯是一心一意要去看看的,所以,一脸的坚定。他知道,父亲是不会怫逆他的心愿的。或许,天阳也是在心心念念地想着江南,想那不干的雨。虽然,他脸上看起来永远是一片静止。
二 雨
江南的天阴阴的,可是出了梅,天就闷闷得发热。偶尔落些雨,还不及感到凉意,就已经蒸发地无影无踪,看不着形状。
天甯走在那些画里的小桥上,石板路和青苔,流水和船家,全都一样,只是桥头没有谁和他站在一起,孤孤单单的看着远,烟雾缭绕……恍如隔世的无知感。天甯轻轻地叹口气。伺候自己的太监小豆子正在桥头问路;他也知道,离他不远还有很多皇帝派来保护他的侍从。可是天甯却依然觉得无依无靠。踏上这江南的风景里,原来和在外面看着是完全不同的呢!有时候,进了这个世界,才觉着完全不了解吧?
江南的街道狭窄而悠长,屋檐挨着屋檐,门对着门,走在檐下、走进门口,都要略略地低下头去。狭长悠长的街上,除了那些贩夫走卒,最多的就是穿着长衫的文人墨客,闲闲地挥一挥长袖,一尘不染的白衫没入红红绿绿的青楼,莺莺燕燕之间,就多了几分儒雅。小巷里飘着幽幽的玉兰香,就如同倚在窗口看天空的江南女子。
江南的青楼女子也是不落俗套的,她们坐在自己的闺楼里,等着会赏识自己的人出现,她们绝不会倚在门口卖弄风骚,她们有自己的骨和自己的规矩,她们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编制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她们靠着清高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却也会倾倒在穷酸的落魄文人面前。她们多半是会弹琴下棋的,她们的客人要的不仅仅是女子,还有一个可以倾诉的红颜,一生一世,也许只需要遇到这么一个,那就够了。
秦淮河的夜,河里的灯比岸上的、船上的还要亮上几分。天甯和小豆子就租了页小舟,夜泛秦淮河,只听得船上、岸上,一片歌舞升平。天甯就在摇摇晃晃的小舟上睡了过去。梦里头,离秧就站在石板桥上,看着他淡淡地笑:甯儿,这就是我们的江南啊……桥那头,惜颜打了把素淡的油纸伞,拾阶而上……天上,落着细细的雨。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船家将小舟靠在了岸边,煮了小米粥就咸鱼干吃早点,见天甯走出船舱,便笑问:公子可要老朽去买些早点?天甯朝小豆子看了一眼,小豆子拿出船资交给船家,主仆二人便上了岸去。
小豆子小心翼翼地跟在天甯后面,伺候了这么久,小豆子也知道自己的主子不是多话的人,自然,他的心思也是难以捉摸的。虽然他性情温和,对奴才也好,可小豆子还是心惊胆战地伺候着,生怕哪天不合了主子的意。
主子,问过了前面就是秦淮一代最热闹的六里街,人人都言,三步一铺,五步一店,六里无尽头呢!小豆子将昨日打听到的,一一向天甯描述起来。
无尽头啊?天甯停住脚步,朝面前这条歪歪扭扭的街道望去,天色尚早,那些店铺却大多已经开张,摆摊的商贩也开始整理自己的货物,整条街上,大幅的店招牌此起彼伏,成了最醒目的东西。
天甯和小豆子坐进了一家名为六里香的酒家,伙计立即殷勤地走了上来。
客官要些什么?伙计斟上茶问道。
有没有……有没有兰酿?天甯有些迟疑,可还是问了。1岁那年的秋天,离秧所酿的兰酿居然成功了一坛,天阳就差人送了天甯一壶。天甯喝着那回味有些苦涩的酒,忍不住就泪流满面。想起离秧对自己的好,想起永不能再见的惜颜,性子再淡泊,也恐怕忍不住了。那是天甯第一喝酒,却让他知晓,原来这世上的酒,全是涩的。
兰酿?伙计略略有些疑惑,客官,小店虽不能号称江南第一楼,可在江南也排得上号,几十年陈的雕、女儿红一应俱全,却从没听过有兰酿这一味酒品啊!客官您不会是记错了酒名吧?
天甯听罢,微微摇首,叹口气道:也对,那兰酿,本就是……本就是当年号称江南第一名儒的穆风延所自创的酒呢!天甯话还未说完,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接了下去,甚至,还提到了天甯的外祖父穆风延,让他不由吃了一惊。抬起头时发现,那声音的主人坐在角落里的那桌。因为是角落,也看不清容貌,只是觉着有个年轻俊朗的年轻人,站在了那里,而他的声音,却还留在了空气里,震人耳膜。算起来,天甯的外祖父去世已有2多年,想不到在江南还能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就略略地有些悲凉。穆风延这三个字,在离秧和惜颜的口中,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呢!无论他们心中还摆着多少人,心里的那个角落,就是完完全全属于穆风延,谁也替代不了。而在父亲天阳的心里,穆风延更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了吧?
穆风延以诗文誉满天下,爱兰也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他所酿的兰酿,也是天下一绝呢!只是他所酿的兰酿,也只有他最亲近的人才得以一品……不知这位公子是如何得知此酒的呢?那声音的主人就一步一步朝天甯靠近了,隐藏在阴暗里的脸,也一点点凸现在光线里面,鼻子、额头、颧骨、嘴唇以及清如秦淮水的双眸……
天甯看着那张脸发呆,
屋外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屋檐上有一滴水,砸在了石板路上,啪嗒溅开了一朵。那朵四散着,张开轻薄的翅膀,那滴雨,就落在了心上。
干不了了……天甯突然觉得心一阵疼痛。自己的父亲遇到自己外祖父的时候,自己的舅父遇到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自己的母亲遇到自己的父亲的时候……那些时候,是不是也有一滴雨砸在了他们心上,盛开了一朵呢?干不了了……干不了了……天甯想要马上逃开,可他的脚却僵住了,不听他指挥了,在这江南的地里,生了根,只不知,会开出了什么样的来……
很多年以后,天甯回忆起江南这滴雨的时候,眼前就会慢慢浮出现在的这张脸来。这个瘦削的江南少年,有着不同于北方人的白皙皮肤,他的脸也是江南的,疏疏淡淡的,似乎看不清眉眼,却又让人过目不忘。离秧的脸是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觉着惊艳,觉着自己是自卑的,可眼前的这少年,就算不如离秧的绝色,却也带着离秧一样的气息,那是浸透了江南雨水的清透人儿,到都闪着些润泽的光芒,在哪里也掩不住。
天甯总觉着,自己的舅父和母亲也许就代表了江南的一切:江南的艳丽、江南的淡泊,江南的执著、江南的疏离,江南的世俗、江南的清高……不亲自来一江南的人,也许一辈子也无法把这些意义完全相反的词语放在一起来形容。所以,江南就变得尖刻来,锐利地似乎要刺破这世上所有的伪装。
那朵雨,于是就灿烂地绽放着……
三 锦织
天甯和洛天边坐在了听雨楼的包间里。洛天边就是那个知道兰酿,也知道穆风延这个名字的江南少年,天甯甚至忘了自己是如何知道了他的名字,自己是如何与他一起出了六里香的大门,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随着他一起来听雨楼。只是恍惚间听到听到少年清脆的声音:“要不要一起去?”一起去?要去哪里呢?天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遇着这样一个人,让自己忘记了所有的理由,只是一心想靠近了看一看,就如同当初想要来江南看一看,至于究竟是看什么,那并不是最重要的。
也许,是为了那几坛兰酿吧?
天边问天甯是怎么知道了兰酿的,天甯含糊其辞,他也不追问,只闲闲地说,家祖父是穆先生的朋友,家父曾是穆先生的徒弟,穆先生迁往京城时,曾留了几坛子兰酿给自己的祖父,家里至今还收着呢。宁公子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呢?
天甯就想,也好吧。可天边却又说,暂时还不能回家,要去个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要不要一起去?天甯就迷糊了,就跟着去了。连小豆子也遣回了客栈,天甯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看这江南的风景和江南的人。
听雨楼自从出了一个玲妃玉玲珑之后,整个地就蜚声天下了。所有人都要来看看,出了一个皇帝宠妃的地方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因为世人这么想了,那些有姿色的、有才情的女子便纷纷投靠了过来。卖身的和卖艺的,硬是将小小的一个听雨楼挤成了一个文人雅士人人追捧的所了。于是,最初的那个理由被忘记了,皇帝的宠妃毕竟是皇帝的,这些人来找的是自己的玉玲珑,即使再也没有了玉玲珑,什么金玲珑、银玲珑的,也总归是高傲地等在了自己的房里。
在江南,来青楼的也不全是纨绔子弟,那些风流才子天酒地是为了找寻心里的一个梦,他们每个人都在等一个绝色的女子,那个女子会温婉地沏一杯芳香四溢的雨前茶,那个女子会弹奏一曲东风破,那个女子会带着幽幽的玉兰香气,倚靠在窗口。可惜,他们想象的只是一幅画,他们看得见的所有的美好,都在那幅画里头,只容人静静地看。但是,所有人都说,在听雨楼里,每个姑娘都是一幅这样的画,带着柔柔的气息,靠近了你……
天甯不知道天边来这里做什么,他看着他的侧脸,看见他清淡的笑容,江南所有的印象就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他突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带回一个玉玲珑,那也是为了一个证据,一个印象,一个对江南的回忆。天甯一时间还无法确定,自己要如何带回关于江南的证据、印象和回忆。现在,他坐在江南最出名的妓院里头,却发现,这个向来被说成污秽的风月场所,居然是一片清宁。疏淡的琴声和浅浅的低笑,连香炉里的香气也是静静地四散飘逸,用力呼吸一下,就是江南的气息。
老鸨已经迎了上来,浅笑着问,是洛大少啊?又是来找锦织姑娘的啊?这位是您朋友吗?两位公子是要清酒还是酒?天甯不懂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抬眼看看天边,看起来,他还是这里的常客呢。不知怎的,却开始揣测,在这里,有什么是他要见,是他要等的吗?是老鸨口里的那个锦织姑娘吗?
林妈妈今天这件绸衣上的绣很漂亮呢,又是什么手段向锦织讨来的?要是累坏了锦织,我可不饶你呢……天边却开始打量起老鸨身上的绣衣来。哪会啊?奴家可是求了锦织姑娘半天,才求来的呢!大少爷可别诬赖了奴家呢!老鸨笑着,轻轻捶了天边一下。听雨楼的打情骂俏也是适可而止地,不喧哗,也不污秽,只是让人心里舒舒坦坦。
天边转头看了天甯一眼,温温浅浅地笑,这位啊,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姓宁,单名一个天字。他是头回来听雨楼,你可要把最好的酒菜和最好的姑娘介绍给宁公子啊……说着,他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天甯,似乎在看他满不满意。
天甯略略有些恼怒,他觉着自己似乎是着了魔,跟个认识才不到半个时辰的年轻人逛妓院,却连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天甯记得自己对离秧说,自己要做那个被人靠近的人,他要做站在最高的那个地方,只要俯视着别人,自己就不会受到伤害了。只是,天甯还是遇到了变数,他遇到了这个叫做洛天边的年轻人,一眼看上去是疏淡的漫不经心,以为他全没有心思去顾念其他人,可不经意间,却又发现他在一边默默看自己。也许,他的心是细细的呢,却又怕伤害了自己,也就疏疏淡淡地看着旁人。
菜一碟一碟摆上了红木的桌子,精致而淡雅,天边小声为天甯介绍,一旁,琴师已经弹起了琴,若有若无的撞人耳膜。听雨楼在江南可是有三绝之称呢。天边笑着,见天甯没有发问的意思,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第一绝自然是楼里的姑娘,据说,全天下,就算是皇宫,也没有听雨楼这么多漂亮而又身怀绝艺的女子了。第二绝就是听雨楼的小菜,楼里的厨子,个个都有自己的拿手好菜,这一桌,是当今皇上都难以品尝全的呢。第三……天边略略停顿了一下,这第三,就是楼里姑娘们穿着的绣衣了……
听雨楼里的姑娘们,身上穿的,可是天下第一针的锦织姑娘所绣的衣服,那是多少钱、多尊贵的地位也买不来的手艺呢!听雨楼里的一座小院,就是锦织姑娘的绣楼。进来添酒的老鸨就接下了天边的话茬,顺带着朝天甯笑问:宁公子,这些酒菜可还可口?
天甯不答话,只略略点头,酒入口很淡,回味却很淳;小菜很精致,也清淡,入口即化的感觉,随之而来的却是鲜浓之味。江南是和京城完全不同的地方,这地方什么都是风清云淡的,唯独是那回味,浓地化不开。
去请锦织过来吧。天边吩咐老鸨。可老鸨却露出个苦脸,锦织姑娘今个说什么人都不见……
她又在使性子啦?听雨楼太宠她了呢!天边一脸宠溺的笑容,那么,我们就喝酒吧。他朝天甯笑着举了举杯子。正要喝下这杯酒,却听外面一片喧哗。老鸨立即探出身去看,却见一队官兵闯了进来,正把客人们往外赶。哟,那不是狄大少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啊?这么巧,洛……可等老鸨回头时,却发现包厢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为首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盯着老鸨,你说洛天边?他来过吗?
啊?洛……洛大少啊……他可是很久都没过来了呢……听说洛府和狄府就要结成亲家啦!可喜可贺啊……啊呀,狄大少,您怎么了?怎么把我客人都往外赶啊?您叫我这样如何做生意啊……狄大少……
不过,老鸨也只能制造些噪音而已。狄大少狄慕青已经带着官兵到搜了起来。
开门!官兵来到后院,用力拍门,却很久都没有人来开门,正想闯进去,门却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脸来,什么事,声音里有些不悦。
我们奉命来查找要犯。门吱呀一声洞开。却见小小的天井里支满了架子,架子上晾着几段色彩各异的绸缎,在风里轻轻飘动,走廊下面安了个绣架,一个白衣少女正头也不抬地绣着。士兵们正要进来,那个开门的侍女又不悦地说,小心些,这些可是为了狄府大小姐出嫁要绣的衣服呢!士兵一听,立即小心了起来。正在这时,狄慕青走进了院子。
叨扰了,锦织姑娘,狄大少略略抱拳,他也知道,这位听雨楼的锦织姑娘不仅是个绣女,更是整个江南富贾家中的座上客,自己即将出嫁的妹妹的稼衣,也全仰仗这个居简出的女子了。
狄少爷,不必多礼。锦织抬起头,看了狄大少一眼,随后略一点头,算是回了礼,注意力却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绣架。士兵们在院子里张望了几眼,等着狄大少下令是不是进屋子搜。狄慕青沉吟了片刻,挥手让手下退了下去,锦织姑娘,惊扰了,请见量。
没关系,请慢走。锦织仍然没有站起来,甚至没有抬眼。
那侍女见他们走远了,急急忙忙关上门,这才朝里面喊了一句,出来吧!
天甯和天边就从里屋走了出来。
四 奔跑
谢谢你,锦织。天边笑着,谁都看得见他眼里的温柔。可锦织却朝着天甯多看了几眼。这位是我的朋友,宁天宁公子,京城来的,第一到江南,我就说要带他来看看锦织你的手艺。天甯已经在绣架旁站定了,绣架上绣的,是描了金凤的红色嫁衣,大半已经绣好了,满眼的喜气洋洋。
我看,你是来躲债的吧?锦织却冷冷淡淡地回过脸,吩咐侍女小云端来了茶水。你当真是不回去?
是啊,我就是不回去。天边撇撇嘴,满脸的孩子气,在锦织面前,他就放肆了自己,对外人的那套文缛节就全没有必要了。
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再几天就是你的婚期了,难道你真要洛狄两家难看不成?锦织看了一眼坐在一边默默喝茶的天甯,却发现自己想不透这个人在想些什么。不知道是城府太,还是什么都不想。
我才不管呢!天边的声音里略略有些无奈,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洛家是江南首富,狄家则在朝中极有声望,两家联姻,可谓是门当户对,对双方都有好。只是那些小辈,现在还不知道这些好于己的重要,便以为自己被操纵了,以为自己的幸福就被毁了。所以,积极抗拒着,做着自以为是的反叛。
这件嫁衣是给你的未婚妻的。锦织扯开了话题,将天边拉倒绣架旁边。你可喜欢?
锦织绣的衣服,我都喜欢啊!天边笑着,宁兄,你说是不是?
天甯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抬头,却看见天边的脸就在自己眼前。眉目疏淡的年轻人,看上去快快乐乐的样子,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吧?
嗯,很漂亮。天甯想起自己大婚的礼服,据说也是江南进贡的,他看过一眼,精致而细巧,想必是了不少功夫的。天甯也试穿过,重重的,有疲惫的感觉。皇家的婚礼,早一年就开始准备了,一切都要华丽的,一切都要隆重的,于是就闷闷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锦织,我也来绣几针。天边笑着在绣架旁边坐下了,拿起针来,居然也是飞针走线。那时候,太阳已经略略西斜,正照在了天边的脸上,象是镀了一层金,疏淡的眉目就更加遥远起来。一个男子绣,原本该是不协调的。可落在了天边手里,却和谐得很,他略略低了头,神色静谧,金色的丝线和夕阳融在了一起。
天边一直都说要亲手给他的新娘绣嫁衣,可到头来还是不成,他是洛家的大少爷,就算不考取功名,也要继承家业,绣这种女红,和他着实不相干呢!锦织低低地和天甯说话,一边用宠溺的目光看着他。宁公子此来江南可是游山玩水的?
是的,因为长居京城,听说江南风光秀丽,人杰地灵,就想着来看看……天甯笑地优雅,不知道锦织姑娘是否有什么好的建议呢?
江南啊,这地方是疏淡的,要进来却也不容易,到都是莺歌燕舞的,却不知,江南是个用来悲伤的地方呢!所以,宁公子来看看风景就好,也不要走得太近,免得悲伤呢!有时候,走进了江南,就走不出去了呢……锦织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宁公子来江南,是要找什么吗?
也不是,只是来看看风景罢了。天甯朝锦织笑笑,心想,这姑娘,却是能看见一个人心思的呢。
天边,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绣下去?锦织抬头看了看天,宁公子等你很久了,你还不陪他到走走吗?
啊!差不多都忘记了呢!天边站了起来,太猛,一时间有些头晕,忙抓住锦织伸过来的手臂,他朝天甯笑着,我说过还要带宁兄去尝尝兰酿呢!那么锦织,我们就先告辞了。天边伸手抓起了天甯的手指,凉凉的,略略有些呆滞,但也没有挣扎,任凭天边抓着,天甯就觉着有些温暖了。
小云将两人送出了门,回过头却看见锦织略略皱了眉头。那个人啊……锦织没有说下去,小云也不明白。锦织的心思谁也明白不了,小云有时候觉着她会不会累,可锦织却已经安静地坐下去,她伸手摸了摸天边绣的那片凤尾,眼眶就湿润了。她叹息着,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要离他远远的啊……
我呀,算是逃婚出来的。刚才那个带兵来搜查的狄慕青算是我未来的小舅子吧。天边闲闲地说道,出了锦织的院子,天边便又成了那个有些浮华的公子哥,与刚才那个认认真真绣衣服的天边似乎完全不同了。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还敢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吧?他们才不敢在大街上把我架回去呢!洛家和狄家,在江南一代也算是大户人家,丢不起这个脸呢!天边有些幸灾乐祸。其实,我见过我的未婚妻。很小的时候……大概7、8岁的时候吧……那个女孩儿也就5、6岁的样子,因为是狄家的掌上明珠,就专横跋扈得很,明明长得很可爱,却蛮不讲理……要是她知道我逃婚了,肯定会大发雷霆吧?呵呵……天边象是在自言自语,天甯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很无趣吧?其实我自己也觉着很无趣呢……宁兄,我大概是觉着一个人太无趣了,才想找个人到逛逛吧?兰酿只是个幌子罢了……说着,天边又笑了起来,就像那夕阳一样,看上去灿烂,却转瞬就会暗淡下去。
我……也是觉着无趣了,才到江南来的……天甯走上几步,和天边并排。母亲、舅父,还有我的父亲……他们都对江南念念不忘,我就想,来看看吧……那个家里,太冷清了呢……大家彼此都不说真心话,大家都彼此防备着,大家彼此都厌恶着……可是,最后还是要回去的。江南,是我走不进来的地方呢……天甯的声音有些悲凉。他想起锦织的话,有时候,走进了江南,就走不出去了呢……可是,天甯是一定要回去的,他的父亲在高高的地方等他,其余人则在低低的地方等着仰视他……
喂!天边突然一步跨到天甯面前,瞧着他的脸,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啊!我听了难过啊!走吧,我带你去好地方逛逛……天边伸手拽住了天甯的手,拉着他就在街道上奔跑起来。路人惊讶的目光,那些个文人墨客一定会在心里想,有失体统,有失体统吧?可那又怎么样?他们一辈子都不会这样奔跑吧?一辈子都不会这样被人拉着朝前吧,手指上碰触着手心的暖意?一辈子也不会这么近的听自己和另外一个人大声喘息吧?他们也不会知道,这样奔跑着的时候,看见飞快后退的人群有多么的愚笨吧?他们也不会知道有微弱的风,拂过耳畔……天甯听到有个声音,朵盛开的声音,在奔跑的过程中,肆虐绽放。
不愿意思考的瞬间。天甯突然想到了生生世世,他以为,那是只有离秧才相信的东西呢……
五 夜杀
天边带着天甯来到了一片竹林,江南多的是竹林,青翠欲滴的颜色。竹林,有座小小的竹屋。天边推开门,回过头来对着天甯笑,这里,就是我家。绿叶掩衬的脸,闪闪发光的眼神。
所有东西都是用竹子做的,竹子做的床、竹子做的桌椅,甚至是竹子做的碗碟……屋子正中间摆着绣架,鲜红的嫁衣夹在架子上。这是我答应一个人,要绣了送给她的……天边笑着说。
很漂亮……天甯伸出手,摸着那些突出的丝线,一针一针,密密麻麻,是了心血,将灵魂绣了进去的东西吧?是要送给什么人呢?天甯暗自想道,是要给喜欢的人吧?所以才这样细细地绣了……收到这嫁衣的人,定然会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吧?天甯有些难过,回过头,却看见天边正在看着自己。
你觉得不奇怪吗?一个男人绣?天边问他。
为什么要奇怪?天甯露出了不理解的神色。
小时候,父亲就对我说,天儿,你是要成为洛家一家之长的人,所以,你要成为这世上最坚强的人……从小,就会有很多师傅来府里,教我识字习文,还有专门教琴棋书画的老师,每天就是在屋子里读书,一个人……有一天,我就偷偷地溜掉啦,跑到了仆人住的后偏院,就看见那些绣娘正在绣……家里是靠绸缎起家的,洛家出的绣衣,是天下闻名的……我就看着那些针线在绣娘的手里飞舞……你不知道吧,那个时候,我就是屏住了呼吸去看的。就是那一根根线,随着针,就成了,成了水,成了人,成了有魂灵的……
后来,我就央求婢女红梅教我绣,央求她给我捎来针线,红梅高高兴兴地教我,她说,洛府向来只有女人会绣。我绣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朵梅,我说,红梅,这梅丝帕就送给你吧……红梅小心翼翼的收着,说谢谢少爷。红梅是下人,所以从来都收不着什么礼物,不像我,有用不完的东西,就随便好玩,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自己也不要的梅送了人。那时候还说了,要给红梅绣件嫁衣,可转眼就忘了。红梅却当真了,把那丝帕成宝贝似的藏着。却不知道,红梅收着的,原来是杀她的毒药呢。
洛府只许女人绣,男人是不能碰的。父亲不知怎的,就知道我在绣的事情,也知道了是红梅教的。他自然是大发雷霆,撕了我绣的东西,烧了我的绣架,还把红梅卖到了北方,才三、四年的时间,就死了。又过了一年,有人捎来了一个锦囊,说是红梅临死前,托人带给我的,打开一看,才发现当年送给她的那放丝帕,好好的叠在那里。那一年,我1岁,突然知道,这世上,会有很多人,因为自己的无知而送命。一心一意想要做自己的事情,却不料什么都违抗不了,到最后,只是成了一段笑料呢。所以,这嫁衣,就被摆到了这里,永远也绣不完啦……
天边慢慢地回忆,天甯也静静地听。天边走到天甯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干嘛对你说这么多,只是看着你的时候,觉得你心里大概是很悲伤的,明明是想带你到逛逛的,却把你领到这儿,还说些莫名其妙的往事,你一定厌烦了吧?走吧,我带你去逛逛西子湖,那边是大家都喜欢去的地方呢……
天边,这嫁衣你还会绣吧?
啊?天边不明白他的意思。
绣好它,然后把它送给你喜欢的人,那个人定然会很高兴的……红梅把那方丝帕捎给你,也许是要你记住吧,记住自己最初的想法,最初的狂喜,那些,不是别人说不可以,就能忘记的东西呢……天甯看着面前的天边,是的,现在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伸出手就能够触摸到他,他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天甯就想,要是自己伸出手,就能够把他紧紧抓在手心里了吗?这个人和皇宫里的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是惧怕着自己的,所以就匍匐在低,那些人不是天甯想要的人,那些人每个人都一样,就好像同一块石头,同一阵风……可是天边不一样吧?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用单纯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在江南的那幅画里面走出来,他从桥头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微笑。他也许就是那个人,那个在江南等着自己的人,也是自己到江南来找的人……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心痛呢?这种心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很久了吧?在离秧和惜颜死去的时候,天甯就知道,在这世上,兴许就没有了能让自己心痛的人了吧?
所以,心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那个在前面的皇位,真实的在那里等待自己。为什么来江南呢?是因为不满足了,还是为了来找某个人?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个人,用一天的时间侵占自己的灵魂吗?离秧,你说的那种关于生生世世的错觉就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会有转眼即逝的不安感觉呢?离秧,那个时候,你就站在父皇身边,你心里会不会也这样空空的,充满了不安呢?
天甯就伸出手,抓住天边的手,所以,你会绣完这件嫁衣吧?
天边就呆呆地点头了,天甯的眼神是不容拒绝的吧?像是天生要发号施令的人,就算用疑问的口吻,却依然让人无法拒绝呢!手腕有些疼痛,他紧紧抓着自己,手心里的冰冷就透过肌肤,传到了血里、肉里,容不得自己的挣扎……
天甯放开天边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你干什么?天边挣扎了一下。不要看,也不要听……天甯低声说道。天边就不动了,耳朵被天甯冰冷的手掌捂住了,眼前只看得见天甯的脸。天甯的脸很漂亮,五官是赏心悦目的,可是他的眼里却有些冰冷,就如同他的手掌。这么近,感觉得到他的气息,也是冷冰冰的,让人觉着有些害怕。
不要看,也不要听……天甯的脸越来越近,天边预感到某些悲剧,可是,他却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只无端地害怕,紧紧地闭上眼睛,不看也不听……这一瞬间似乎就此凝固……
嘴唇是被轻轻地碰触了,和那气息、那掌心一样冷冷的,透着某些悲哀的气息,他是在亲吻自己吗?用悲伤的嘴唇……这样接近的距离,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吧?在这世界,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带着悲哀和绝望亲吻自己吧?这个人是谁?他现在就在自己面前吗?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来亲吻另一个人。
不要,不要离开我……是谁在耳边轻声低喃?这声音,足以将另外一个人杀死吧?
夜幕降临……
不要看,不要听,也不要离开……
六 伤口
甯儿……
伸手拨开江南的雾气,离秧就站在桥头,看着自己微笑,他一直都这样微笑着看自己,代替了母亲和父亲。离秧,你一直这样微笑着,我就要离不开你了,可是,离秧,你是父皇的,对着我微笑也因为我是父皇的孩子吧?在这世上,你认准了一个人,就一心一意地向他靠过去,不管这是不是能成为现实吧?离秧,离秧,如果我不是父皇的孩子,你还会这样喜欢我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吧?
是的,因为你是天阳的孩子,你是惜颜的孩子,所以你就注定要一辈子孤孤单单的了,他们都有自己要一心留住的人,可是,那些人都已经死去了,所以,他们也就只能让自己也假装死去了,所以,他们没有力气来爱你。甯儿,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人,比我还悲哀。我至少还可以看见我所爱的那个人,死去的人永远都无法战胜活着的人吧?我还可以紧紧住住他的手臂,就算需要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事实上,我一点都不悲哀。能够真切地看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离秧笑着,一如既往地温柔。
可是,我的心却好痛,我亲吻他,可是那一刻我的心却好痛好痛,我最后还是要往上行走吧?一步一步,走到那无人能及的高,那时候,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吧?离秧,因为你要我去那里,我就想,我要去,可是,去那里的话,真的就是最好的吗?用俯视的方式看着世界的一切,就能够不受伤害了吗?那为什么父皇也总是露出悲哀的眼神呢?离秧,若是父亲不在那个高度,他就会好好地来爱你吧?我,我也是第一,因为遇着了那个人,就觉着,一个人到那里,会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吧?永远一个人,就真的没有人能伤到自己了……
那就只剩下自己来伤害自己了,甯儿,自己伤害自己,那是最疼痛的,就和你现在一样,可至少,没有人知道,那样,也就可以装作自己也不知道了……甯儿,江南,就是为了让你来知道,这疼痛,可以愈合的,你一步步往上走了,江南就离你越来越远了。桥头的那个人,不会再回头,看不清眉目,就好像不存在一般呢……你知道,为什么最后一我酿的兰酿成功了呢?那时候我就知道,那一年,我要走了,远远地离开了,从此不再悲哀。可是,我想要留下些东西,让那个人想起我,就算只有一,从此,就没有人能伤害我了,可是,却轻而易举地伤了他,同样是不会愈合的伤口。那是我的惩罚。甯儿,所以,只要你向上走了,你就不会再受到伤害了……
离秧笑着,回过头,天甯就发现自己站在了画外,江南,还是走不进去吧?
主子,您醒啦?小豆子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天甯睁开眼睛,就看见客栈灰色的床顶。是二皇子吗?天甯冷冷地问。是的,主子,龙颜震怒,二殿下刺杀太子不成,已经被投入死牢。小豆子见天甯要起身,急忙扶住他。本宫,本宫睡了多少天了?天甯看看窗外刺眼的阳光,抬手遮了遮眼睛。已经是第九天了。小豆子走到窗口,把窗子关上,房间一下子暗了下来。主子,您可舒服?奴才去叫太医来给您瞧瞧?
第九天?也就是明天吗?天甯微微笑了起来,明天,洛家的公子……
洛公子没事,可主子,您也太不小心啦,居然为了救洛公子……幸亏皇上派出了侍卫暗中保护,不然……小豆子眼睛通红,显是好些天没有睡过好觉了。天甯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还是疯掉了,明明应该拿天边当挡箭牌的,结果却变成自己挡住了射向他的暗箭……那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想若是自己死掉了,会不会有人为自己哭吧?可是醒过来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在了,他是要准备明天的婚礼了吧?他从家里跑出来,可是,他还是要回去的,就和自己一样,要回去的。他注定要留在江南,而自己却注定要回皇宫,天边和天边的距离。自己和父皇都算准了二皇子会趁机行刺,以谋求皇位。所以,侍卫和太医都暗中随行,唯一没有料到的,大概就是自己找到的这个挡箭牌,却成了自己的累赘……
天边,天边,你要我怎么办呢?身上那道伤,大概是好不了了吧?
主子,这是洛公子差人送过来的。小豆子将放在桌子上的一坛子酒拿了过来,说是答应过主子的……
一坛兰酿,可是,说过要一起喝的吧?天甯微微一笑。
对了,主子,还有位叫锦织的姑娘已经等了您好几天了……
锦织缓缓走进门来,看见天甯坐在床沿上,就盈盈下拜,民女见过太子殿下。天甯略略有些惊讶,却也不动声色,请起。转脸又对小豆子吩咐,赐座。
殿下一定会想民女怎么会知道您的身份吧?锦织笑了笑,那天,太子您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是民女亲手所绣,去年进贡到皇宫里头的。天甯笑了笑,那件衣裳,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可是,殿下您最喜欢的,应该是龙袍吧?锦织却反驳了他。
大胆!天甯呵斥了一声,可锦织却还是面不改色。殿下,您还是要回皇宫去的吧?去当自己的太子和以后的皇帝吧?所以,江南对你来说只是一张画吧?看一看,惊叹一声,然后就会放到记忆里的东西吧?从江南能带走的,也只有记忆吧?
你知道什么!天甯冷冷看着锦织,冰冷的目光里泛起了一丝杀意。天边明天就要成亲了……他的未婚妻是江南巡抚狄一言的孙女,是个聪慧、漂亮的女孩子,他们会在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他们在江南的街头走着,所有人都会羡慕地看。天边需要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很小的时候,他就需要这样一个人。他大概和你说过一个叫做红梅的女仆的故事吧?那是假的呢!洛家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叫红梅的织娘。天边他从小就被关起来,他是要继承洛家的孩子,他要知道这世上的一切,他不能只像普通人一样。所以,他就一直幻想了那么一个人,带他离开那样单调的世界呢!那个人不是红梅,而是狄慕蓉。那一年,天边7岁,他第一见到慕蓉,慕蓉看着他绣的手帕说难看。可他却说,我以后会绣一件美美的嫁衣给我最喜欢的人!那时候,我在一旁看着,我想,天边就需要这样一个人呢!可是,现在呢!您看到过现在的他吗?他魂不守舍,他每天都看着窗外,不知所措。那是因为您的缘故吧?我看见的眼睛里,落下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就是您吧?可是,这样不行!您会好好保护他吗?您穿得上他绣的嫁衣吗?您能给他整个世界吗?不对,您什么都不能给他吧?所以,我以洛天边姐姐的身份来央求您,请您放过他!
锦织淡淡地说,每个字却清清楚楚地映入天甯的耳膜。是的,自己永远都穿不上那减嫁衣啊!所以,只能不看也不听呢!心好痛,痛得像要死过去了一般。要怎么办?离秧,离秧,你告诉我要怎么办呢?
这是洛府的请帖,锦织将一张红色的喜帖放在桌子上。
伤口,裂开的痛感。
尾声 嫁衣
江南洛家和狄家联姻,是江南的一大盛事,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到了场。天甯带着礼物和小豆子也一起到了洛家,到一片喜气洋洋。天甯却觉着走每一步脚底都会疼。鞭炮声、孩子的喊叫声、众人的道贺声……每个声音都是一把小小的刀,剜在伤口上。锦织没有出现,她是离家出走的洛家大小姐,因为母亲是府里的织娘,所以她的来去没人在意,也只有天边,是敬佩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的,也许,他也想要像她那样自由自在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吧?只是,很多人都不能如愿。
天边接来了新娘,天甯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那一抹红色,新娘有没有穿天边亲手绣的嫁衣呢?天甯无端端地揣测,却让自己一身暗痛,天边是不知道的,是的,这世上谁都不会知道的,离秧、惜颜、天阳……谁都不知道,他只是微笑着,如同看着一幅江南的画卷。
天边来敬酒,地看了一眼天甯,多谢宁兄赏光,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的笑声撞破耳膜,天甯突然想要把这些人全都杀死,然后带着天边到天边去……这些人,都不存在,那就好了……天甯这样想着,却微笑着饮下杯中的酒,不仅是兰娘,这世上所有酒的回味都是苦的。你还欠我一起喝兰酿呢……酒杯恍错间,天甯低低地笑道。
是的,他们约过要一起喝兰酿的呢!1天前,现在却远地让人几乎忘记了。
酒宴还未结束,天甯就起身,却不让小豆子跟着。洛府里到挂着红灯笼,人声鼎沸的,却也有个小角落,立着小小的亭子和石桌,黑黑的遥望大院。天甯放下手中的那坛兰酿,对着墙壁发呆。约定好了的事情,不是每一件都能如愿以偿的吧?离秧,父皇有没有跟你约定过什么呢?否则,你哪会死心塌地的跟在父皇身边呢?离秧,不知道你酿的兰酿和外祖父的兰酿是不是一样呢?否则,父皇怎么会对一个比他大很多,又早已死去了的人念念不忘呢?
天甯打开坛子的封泥,举起来刚要喝,就听见有人在后面说话,我说过,要和你一起共饮兰酿的。天边就站在天甯身后,身上还穿着新郎的喜服,走路有些摇晃,看来已经被灌了不少。两个人就坐在亭子的石椅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兰酿,夏虫在草堆里鸣叫,他们突然觉得大院里的喧嚣离他们其实很远,现在,那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伸手就可以触摸,对方的呼吸也清清楚楚。天甯突然想,如果现在跟他说,不要离开我,天边会不会就和他一起走呢?
很快,一坛子兰酿酒见了底。天甯笑着,这是我喝到现在最痛快的一呢!他站起身,他要逃走,不然,他一定会对天边说的,要他不要看也不要听,只要不离开他就好……可是,离秧,不能这么说,对不对?这样说的话,我就会陷在江南,再也去不了你要我去的那个地方对不对?可是,如果我不能去那个地方,我还是什么呢?什么都不是了,对不对?离秧,离秧,我心好痛!
宁……天……天边却叫住了他,等一等,只要这一会儿……天边是哭了吧?天甯回过头,看见他手里捧了什么东西。这件嫁衣,我刚刚才绣好,绣得太晚了,新娘已经有了锦织绣的嫁衣……宁天,送给你吧,也许,你可以把它送给你喜欢的人……
天边在黑黑的亭子里,象是在哭,却又象是在笑。天甯走回几步,伸手要去接那嫁衣,可天边却松开手,抱住了天甯的脖子,凑上前去亲吻了天甯。
嫁衣滑落在地上,天甯听见天边轻声说,不要看也不要听,可是,我们就要分开了……
是的,就要分开了,一生一世,天各一方,永不再见……
永延33年,年仅51岁的永延帝朱天阳英年早逝,崩于风荷宫,三皇子朱天甯继位,时年3岁,改年号为永安。永安元年9月,全国各地官吏分批前往京城,一方面是祝贺新帝即位,另一方面也是3年一度的外官述职。
皇上,快早朝了。皇后慕容月黎走入天甯的房间,只听的耳边砰地一声,橱门关闭之声。天甯衣已穿上了朝服,淡淡笑着,烦劳皇后了。月黎伸出手为天甯整理了一下领子,柔声道:皇上,今天是江南巡抚帅江南诸官述职之日吧?昨个江南织造史送来了几件江南第一绣锦织的绣品,果然是精致不可方物呢!
江南绣品,的确是天下一绝。天甯笑了笑,却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橱门,谁都不知道里面挂着的是什么,包括月黎。天甯从江南回来,就把天边绣的嫁衣挂在了里面,这世上,兴许是没有人能用得上这件嫁衣呢!那是绣上了魂魄的绣衣啊!天甯时不时会打开看看,江南的那短短11天,就骤然回来了。喝过兰酿后的那个亲吻,让他们都是迷茫了吧?
江南巡抚陆林少晋见……江南织造史洛天边晋见……江南……
侍官用一样的声音叫不同人的名字,可天甯却在听到天边的名字后开始发呆,江南织造史洛天边?是天边啊!他居然在1多年后又到了自己面前呢!可是,现在他跪拜在大殿里面,地低着头,和其他仰视自己的人变成了一样的人……即使他抬起头来,也看不清自己的容貌了吧?就好像现在,自己看见匍匐在那里的那个人,居然就想不起他的容貌了,疏疏淡淡的有个轮廓,从黑暗的角落里,一点点亮出来,鼻子、额头、颧骨、嘴唇以及清如秦淮水的双眸……天边,天边……你明明就在我眼前,可为什么我却觉得你远在天外呢?
天甯突然想要狂奔下去了,拉起他的手,然后叫他的名字……对他说,不要看也不要听,不要离开我……
只是想想而已。天甯微笑着,一如既往。这样也很好吧?毕竟,毕竟,你还是把那件嫁衣给了我呢……其实,这一天和其它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吧?从江南回来,天甯就只剩下了一瞬间,从开始到最后只有一瞬间了。就好像他的父亲,失去离秧之后,他的时间也就只剩下一瞬间了。因为之前,他们都已经过了一生一世……
真实的一生一世。
天边,你知道吗?我很想念江南啊……
那桥头,还有人在等我吗?
天外……那里有些暗痛,不为人知的。
江南之后记 容器
这是一个关于一朵开的故事,坚韧而绝望。
江南是个绝美的容器,只有在那里才能容下开败的声音。那些雨、那些桥,出现在梦里,其实谁都没有真正靠近。那朵开的声音,却留下刻的烙印。
左边一直在写关于分离的故事。只有在江南,才有如此温婉的文字,不尖锐,不嚎叫。生存是疼痛的,但却被每个人所接受。从最初的风延到最后的天甯。他们等待悲剧,然后安然接受。那朵开了,就必定会谢。可以预见的艳丽和颓败。
重要的只是过程,那个灿烂的过程。
一直想写一个主角,风一般轻,似乎不存在,却又左右所有人的命运。那个人就是风延。
现在的江南,脱离的原本的预设。风延从来没有真实过,所有的一切都是对他的怀念和神化。那个遗世独立的男子,也许只是想象的产物。人的心有多美,他就有多美。只是伤害了那些爱着他的人们。那些人苦苦挣扎,知道了结局,却不放弃。
他们期待自己的神话。然后被伤害。
每个故事的开始都是幸福的,那朵开的声音必然是这尘世间最美的声音。
至于败,那是必然的。所以天阳说不会为不存在的东西伤心;天甯说他要高高在上。他们是能活得很好的人,即使有伤痛,也掩饰了。悲剧的是惜颜和离秧,挣脱不了,却还在期待。惜颜该是和离秧一样爱着天阳和这个世界的。只是,她更爱风延。
江南,只是一个无奈的借口。
end
江南之风颜
一 交集
天阳16岁的时候第一看见穆风延。很多年以后,天阳几乎忘记了那最初的一瞥,他所看见的是怎样的容颜,只是清晰地记得风延眼里轻轻淡淡的笑容。风延看着天阳,可是他的瞳孔里或许并没有他。于是,天阳就想,我要让他的眼睛里装下我,只装下我一个人。那时候的天阳还是个孩子,因为贵为太子,也就被所有人捧在了手里,变成了不可一世的刁蛮孩子。他或许不知道,自己会为自己当初不可一世的想法付出些什么,那时候,一生一世只是个虚无可笑的名词。天阳遇着了风延,也就注定他一生中必定会有那么一个人,脱了他的掌握,就算他是九五至尊也一样掌握不了。天阳想到这里就会有些沮丧,却也有些释然,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真得得到了那个遗世独立的男子,自己会不会还如最初那样想要得到他。也许,得到了就会抛弃,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呢!
天阳是芒种之后的第三天才意识到惜颜的离开。一个不到2岁的女子,在他的后宫住了年又6个月的时间,可自己见过她的日子加起来却不足2天吧?可是她也不在乎,就坐在自己宫殿里,独自生存,她原就是那种一个人就能活地好好的人儿,这一点,她和风延的确是一个样子的。天阳知道自己不应该总是拿他们两个来比较,他们虽然是父女,他们虽然很多地方都不一样,可是,天阳还是喜欢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风延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就会牢牢记着的人,绝世的容颜,将这世上所有的艳丽都比将了下去,就那么轻轻地笑一笑,就让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可是惜颜不一样,她称不上艳丽,天阳第一看见她的时候,甚至不相信她就是风延口中那个念念不忘的女孩儿。惜颜也是轻轻地笑,可是转眼就不见了,等到想起她的好,却也永远的错过了。有时候,天阳看着惜颜的眼睛,就会无端地揣测,她在看什么呢?或许什么都不在看吧?就和风延一样。
天阳总是不知道惜颜什么时候就会从自己身边消逝,那是和风延消失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就是那么无声无息地,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着世界上一般。不让人挂念,却也忘不了。
天阳站在风菏宫里,院子里没有了兰,天阳知道自己宠爱的玲妃说院子里面的兰熏着了自己。惜颜居然也就不声不响地把那些给搬走了。天阳还记得那天,他走到风菏宫里,看见那几盆盛开的兰,心就失控地跳了起来,呆呆地站在门外看。他想,风延回来了呢,风延回来了……可是走出来的却是惜颜。惜颜是风延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在宫里头的那一年,风延总是说起惜颜,他的眼角就柔柔地笑着,他说,我那个女孩儿啊……那时候,天阳比谁都妒忌那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儿,据说那女孩儿会弹琴,会画画,会下棋,会吟诗,就像这世上没什么不会的。可是,她不比风延喜欢种兰,也不会酿兰酿……
后来,天阳见到了惜颜,那一年,他18岁,她15岁。也是那一年,风延死了。有时候,天阳突然会冒出奇怪的念头,兴许,自己遇着了风延,就是为了见着惜颜的吧?不过,天阳马上笑了笑,把这古怪的念头排除,他怎么会喜欢惜颜呢?那个冷冷淡淡的女孩儿,也不是特别漂亮,连撒娇也不会。天阳身边躺着从江南带回来的玉玲珑,倾国倾城的容貌,还会唱一嗓子好歌,自己就这样宠着她了,兴许这样就能忘记某些人了。天阳迷迷糊糊地想着,结果天就亮了。没有了风延,时间突然就变得快了起来。
天阳突然喜欢上了清清静静的风菏宫,除了翠屏,一个人也没有,墙上挂着惜颜留下的字画,自有一股清韵,天阳也要忍不住赞叹了几声。皇宫里头太喧闹,天阳总是想去个清静的地方,喝一壶茶,下一盘棋,听一曲高山流水……天阳记得自己曾有过这样的日子。那时候,他就和风延一起读古人的诗词,一起泡一壶茶,一边喝,一边下棋。风延弹得一手好琴,琴声悠扬,风菏宫的院子里种满了兰,空气里也就弥漫了淡淡的香气。风延在兰的末季摘下了新鲜的儿,细细地碾碎了,和小米放在一起酿酒。风延说:这叫做兰酿,回味有点苦的酒……
那时候,日子过得太慢,慢地天阳以为那将使一生一世。可转眼间,那日子就和凋零的兰一样,消逝了,成了遥不可及的记忆……
1年啊,那真是漫长的岁月呢,长到几乎可以遗忘这世上的任何东西,包括风延的脸,也一点一滴地涣散在那些轻柔的风里,模糊了,消逝了……
昨夜似乎做了梦,风延就站在院子的那一头,一脸平静,不哭也不笑,以隔世的神情,闲闲地站在那些盛开的兰中间……可转眼间,却又变成了惜颜的脸了……
天阳知道,骨子里,自己和惜颜是一样的人,都是冷酷无情的人。在他们相遇的短短四年时间里,她们都在试图打破对方的生活方式,惜颜用假装的柔顺来瓦解天阳所建立的权威,她也许要毁了他的力量,她兴许比谁都更加仇恨他,纵然这样,她却依然在风里闲闲地笑着,一脸与世无关的样子。不管别人心里的痛苦和挣扎。
可是,就是因为太想象了,所以也就靠不近了,没有了交集。
只在远远的地方纠缠着。因为没有了交集,他们也就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偶尔在遥远的两端凝视了一下,却连眉目也不清晰,只是隐隐知道了,有那么个人站在那么个地方,无法靠近也无法远离。中间,有个叫做风延的男子,牵扯了他们,留下了仇恨,留下了悲哀。
风延……风延……天阳在梦里叫着这个名字。可是却总是无端端地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存在着,好像除了自己,都没有什么人记着他了,兴许,他是自己虚构的也不定呢!天阳偶尔在夜醒来,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企盼着鬼魂的出现。风延啊,就算变成了鬼魂,也定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吧?可是,可是风延却任他怎么思念,都不会出来了呢!
天阳总是梦见了风延,却偶尔才梦见惜颜。
二 风菏
风菏宫里又来了个新主人,据说谁都没有见过,婉妃的侍女翠屏伺候着,院子里就没了人的踪迹。皇上每天都呆在风菏宫里面,连一向宠爱的玲妃那儿也不去了。于是宫里面就惴惴不安地揣测了起来。皇帝的专宠,总会让人又妒又恨。几个宫的主子派出了宫女堵着翠屏,可翠屏却哑巴了似的,什么都不说。这就愈发引来了宫里的猜测。流言里面也就有了恶意的中伤。
天阳踏进风菏宫,翠屏已经跪在了门外接驾,可里头依然传出了点点滴滴的琴声,翠屏满脸担心的样子,不时偷眼看里面。
一天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呢……天阳柔声道,你该多吃点,风延……
琴声嘎然而止,抚琴人抬眼看着天阳,恨声道:我是穆离秧!
原本应该在沧州的离秧,赫然就坐在风菏宫里,寂寂地抚琴,可他还是个孩子,纵然有着风延的容貌,却依然是个孩子。因为崇拜而迷惑了自己的心,以为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是温柔的,就像自己喜欢着、崇拜着他那样,也被他温柔地关爱着。那时候,惜颜在病榻上对他说:离秧,离秧,你离开宫廷吧!你回江南去吧!你去求皇上外放吧!
离秧原本不明白,以为那个一向轻轻淡淡的惜颜也妒忌了。可是,还是惜颜知道这个人啊!什么帝王啊,他们原来就是没有心的,离秧知道自己只是永延帝的新玩具,他想囚禁风延,可风延逃走了;于是他想囚禁惜颜,可惜颜却想要死去了,所以,剩下自己,还在这里,可是,离秧一心一意也要离去了。
不对,你是朕的风延。天阳轻轻地笑,离秧真的有和风延一模一样的脸呢,漂亮地让人不敢去看。咄咄逼人的少年,因为拥有学识和智慧而张扬了青春的脸。其实,他和风延还有惜颜都不一样。离秧在他们面前就如同另外一个世界上来的人,所有的美貌和智慧不是用来孤芳自赏的,是要给这世人来看、来妒忌、来羡慕、来骄傲的,他就是这世上的某个人,不会离去,逃不开这尘世的喧扰。可是,风延和惜颜却是注定要离开这世界的人呢!任谁都留不住。天阳有些认命的自觉了。他笑笑,心想,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满心想留下他们吧?
离秧是生气了,这个才15岁的孩子,和惜颜当年进宫的时候一般大小,可他是被娇纵了的孩子,所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在脸上,任谁都看得到他在想什么。可是皇宫里头,可容不得自己的半点情绪呢,这宫里头,死气沉沉的,所有人都只分成主子和奴才,可是奴才的主子可能是另外一个奴才的奴才……这些复杂的关系,不是所有人都能弄明白的呢!至少,离秧是没有办法明白的。
他一直都被放任了,这个世界捆绑不了他。可是他也离不了这世界,于是,就不停地受了伤害。惜颜是想要保护他,可毕竟没有法子。她用真蓝换了离秧,可她自己也随了真蓝而去。
你不是要换惜颜吗?你不是如愿以偿了吗?天阳轻轻地笑,伸出手,离秧的脸冰冷一片。好冷啊!明明是夏天了,可为什么会这么寒冷呢?那些让人能感到温暖的东西已经逝去了,所以仅剩下的东西就要好好保留呢!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也不管他受得了受不了,全都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了,就不会消失了吧?
风菏是个好地方,幽静的宅院,更重要的是,这里留着某些味道。天阳用力呼吸,似乎会闻到兰的清香,那些已经全部被搬走了,可是那些味道却留了下来,让人回味了,忍不住想要哭。
风延,你就在这里好不好?我们就在一起吧,不分开了。
天阳笑着,将离秧揉进了怀里。不想放开了,再也不要放开了。现在的天阳已经有勇气留住自己想要的一切了,他的骄傲已经没有人能够打破了。他要保持自己做为皇帝的所有尊严,这样就好……
天阳突然有些累了,居然就想要睡着了,可是,立刻就被离秧狠狠地推开来。
我是穆离秧!我是穆离秧!他大声吼叫,声音有些颤抖,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从此,他要和整个宫廷、和皇帝、和自己,甚至和自己的父亲以及惜颜对抗了。
真的,完完全全变成一个人了。
离秧想自己是不是流泪了。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温柔地为自己擦眼泪呢?所有人都是虚伪的骗子!因为崇拜而被背叛,那是比什么都刻的伤。
他是个谁都不会爱的人吧?所以狠狠刺你一刀,然后说,我们在一起,不分开……
虚伪的世界,所以,父亲和惜颜都一心想要离开啊!
离秧想起自己第二是在皇宫的大殿上见到这个男人,高高在上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地笑着。之前,也曾在家里见过他一。那一年,父亲从宫里回来不久,就病倒在床,一年后就药石无用,刚刚登上帝位的永延帝居然就来奔丧了,着实吓坏了所有人。离秧记得那一,自己正哭地伤心,一双手就抚上了自己的头发,抬起泪眼,朦胧中看见那个人脸上的悲哀,居然心里就更难过了。那时候,就认定了,这个人,一定是个好皇帝呢!所以,一心一意地就要靠拢过去了。求功名,就是为了离他近一点呢!
那一年,皇帝带着自己的姐姐入宫,心里既是不舍,也是妒忌。想必,那少年盲目的崇拜,从那时候就种下了呢!也曾和姐姐惜颜写信,信里头,惜颜写上了风荷宫新长出了一株,房檐上掉了一块漆,可就是不提她的丈夫,当今的皇帝。离秧就觉得奇怪,这世上哪有这么奇怪的夫妻呢?后来,进了宫,才知道,在这世上啊,皇帝就是孤独一个人的,没有亲人,没有妻儿。为他难过着,就想要靠得再近些,心心念念想要看着他的笑容。
于是,就和他一起喝茶、一起做诗、一起弹琴,有时候还会说起自己的父亲。父亲只喜欢姐姐呢,下棋只和姐姐下,谈诗也只和姐姐讨论,却任由我做事情,可做错了也会罚地厉害,小时候我真是妒忌惜颜呢!离秧记得自己这样说着,于是永延帝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永延帝很少这样笑,他是皇帝,就不能让人看透了他的喜怒哀乐,他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容,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使是自己的母后、嫔妃和皇子。可是,离秧就见着了他真心的笑容,看他容光焕发的样子,于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皇上,您这样笑起来很好看呢!手抚上他冰冷的脸颊,可皇帝却马上躲开了,笑容也就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是风,拂过了风荷宫的院子,转眼间就消失了,可是,那如沐春风的感觉,还是留在了手指间呢……
皇上……离秧知道,这是自己生平第一,为着一个人心疼。从此,再也躲不开了。
三 江南
天阳睁开眼,旁边的人还在睡觉,倾国倾城的容貌。第一听她唱地曲子,就有些舍不得离开了。名字也好听,玉玲珑,也有着玲珑的心吧?只是少了些剔透。就是这点遗憾,还不妨碍天阳将她带回宫来。因为有了玉玲珑,天阳也就有了去过江南的证据了。
风延是江南第一名儒,身上就带着江南迷蒙的气息,怎么也看不清透。拨开了一层雾,还有另一层,就大概就是所谓的被江南蒙蒙细雨熏过的气息吧?可是玉玲珑身上没有。她是被贩卖到江南的歌姬,因为有着出众的容貌和嗓子,免了沦落,却也不免沾上些浊气。阅人无数,也就有了世俗之息。算起来,自己也是很久没有来未秧宫了,天气渐渐发凉,心里也就懒懒地发凉。只是想坐在风荷宫里头,闻闻那些行将消逝的气息,安安静静地度过每一天。
风延还在宫里的时候,除了惜颜,提的最多的也就是江南了。那时候甚至约定了,说要一起去江南看看。那时,穆家已经从江南搬到了京城,可风延必定是不能适应这干燥的华都市吧?他口中的江南,美地如同湖里捧起的一掬清水,泛着天空的颜色。可终究是无法成行。风延匆匆地离去,什么都不留恋,却带走了天阳的魂魄。
皇上,您醒啦?玲珑睁开眼睛,看见皇帝正看着自己,仔仔细细地,似乎要揣摩什么。想要起身伺候皇帝更衣,却被天阳止住了。
爱妃在江南也住了好些年吧?天阳浅浅地笑着。
算起来也快1年吧……皇上怎么问起这些个往事了?
有人啊,曾对我说,江南的雨是干不了的,落在身上,落在心坎上,就忘不了了……天阳微微叹了口气,爱妃,你可记住了江南什么好?
江南的好?玲珑目光突然迷蒙了起来。江南的好?到都是些文人墨客的,也就鸟语嫣然的;大街小巷都有人在叫卖玉兰,那香气淡淡地熏人……酒店的招牌迎风飘扬,大家的脚步都是闲闲的,就算是落了雨,也不打紧,反正前面也在下雨……那时候,刚到江南,在街头卖唱,爹爹的二胡拉地凄惨,有人赏两钱,这一天就算有着落了……可是,大多时候,唱完了,那些个围观的人也就散去了,孤零零的,留下凄凄惨惨的余韵……有一啊,已经是连着三、四天没赚到赏钱了吧?唱到唱不动了,前面也不剩下一个人……就是那时候,看见了那双光洁的手指,递上了一贯钱……我抬头,就看见那张英俊的容颜。那个时候,我还是5、6岁的小姑娘,却也第一妒忌了。那么漂亮的人,带着一身富贵的气息,虽然还算是个少年,却一脸骄傲呢!那人笑着对我说:小姑娘,你唱的很好听呢……
皇上,那时候,他对我说,你唱的很好听呢……我就想,我一定要唱得好听才行……后来,爹爹去世,我卖唱到听雨楼,居然就唱红了呢,想来也就是当年那个人的一句话呢!玲珑柔柔地笑着,目光里就是晨光的灿烂。
天阳想,若是玲珑一直就是这样笑着,自己大概会更喜欢她一些吧?
皇上,您好些天没有过来了……听说风荷宫里头……玲珑小心翼翼地问,却还是被天阳打断了。有些事情,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天阳起身,张开手臂由玲珑伺候着更衣,心里却想,风荷宫里头的那个人啊,大概已经饿地没力气骂人了吧?嘴角就扯起一个笑容:他的脾气还真的很大呢!终究还是个孩子!
退了早朝,天阳就把銮驾停在了风荷宫,一如既往的琴声点点滴滴地撞人耳膜,显然是怒气更甚了。
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呢!天阳踏进房去,就我一个人来还好,接不接驾的,我就当没看见,可要是别人来了呢?风延,你要学会在这个皇宫里头生存呢!可是,天阳的话还没说完,离秧就已经把桌上的琴摔在了地上,低沉的声音,想必琴弦是断了。离秧不再反复叫嚷我是穆离秧,他知道这没有用。在这世界上,只要自己面前这个男人说的话,就是对的。可是,离秧还可以绝食,可以砸琴,可以摔碗,他也知道这些都是小女子的举动,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做些什么来反抗。只是,只是那反抗,渐渐衰弱了,就和他的身体一样,动一动就会喘不上气来。离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反抗还能持续多久。惜颜用未出世的真蓝换了自己,而自己也只能用自己来换惜颜,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的。皇帝已经是宽容了,否则,自己恐怕死十都不为过了。
风延,昨个我梦见了江南,和你一起走在江南蒙蒙细雨里,打一把油纸扇,大街小巷里都有玉兰的味道……天阳从后面靠上去,轻轻搂住离秧纤细的腰。那时候,他也是这样靠着风延。只是,那时候风延笑着,将他当作孩子的撒娇;而现在,离秧却拼命挣扎着要离开。一会儿,就一会儿……天阳觉着自己几乎是在哀求了。他原以为这辈子自己是不会哀求什么人的。即使是风延要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哀求他留下来。那时候,他心里痛地就要死去了,可是他不开口,只是让自己不为人知地疼痛着。从此以后,也就没有什么痛能伤着他了。
风延,我们一起去江南吧?以前就约定了呢!一起去好不好?天阳喃喃低语,这时候,他不是什么万人之上的皇帝,他是一个仰慕着江南的旅人,想要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去看一看,那一阵江南的细雨。
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哪片江南会有穆风延啦!父亲那个人,是厌恶着这个世界的呢,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要离去……皇上,你为什么还要纠缠着他,不让他离去呢?离秧回过头,看着天阳,这时候,他们都是孤单无助的孩子。他们一直渴望着的东西,也是伤他们最厉害的。那种疼痛,只有自己才知道。其实,江南只是一把刀,割了他们的皮肤,露出骨头来,血淋林的,看见了哀号的灵魂。
皇上,我们大概谁都去不了江南了吧?没有了父亲的江南,就不再是江南了吧?离秧叹息着发问,问天阳,也是问自己。天阳就怔怔地,离秧的话,是砍到了他的心口上。自己的暗痛和别人砍出来的伤,其实都一样。一样都不能伪装了。钝钝地疼痛,就好像每梦见了风延,伸出手,却够不到的疼痛。
可是,可是你就不能装作……装作……
装成什么呢?天阳自己也糊涂了。江南的雨随着风延软软的手指,落到了天阳的心上。年前,他到了一心想去的江南,却只能带个玉玲珑回来。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江南,那个风延念念不忘的地方……
风延,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要再看看你,看看你柔柔的笑容,喝一壶你酿的兰酿。风延,没有你的江南,那不是我想要看见的江南啊!你可知道,我只是想去有你的地方呢!
天阳缓缓走出风荷宫。离秧的心也疼了起来。很久以前,就开始为这个人疼痛了。所以,怎么也好不了了……
四 替代
皇宫里的流言,像是腊月的寒风,吹在脸上生生地疼。
风菏宫的守卫一醉酒,就把宫里头人人都好奇的风菏宫新主人给供了出来。第二天,这守卫的酒还未醒透便丢了脑袋。天阳站在太后和九王爷面前,冷冷地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回,谁也没法把他从我身边赶走了。天阳想到。
太后和九王爷一时间突然明白,原来,皇帝从来都不曾忘记,也不曾要原谅。原来,自己都已经老了,可皇帝,正如日中天的年轻着。
离秧开始吃饭,开始出门,这时候旁人的目光已经伤不了他了。离秧知道,任谁变成自己这个样子,都会变得什么都不惧怕的。离秧来到后园,天阳正在亭子里听玲妃唱曲。那是皇帝赏赐给玲妃的园子,除了皇帝和玲妃,谁都不准进,可离秧却要进去。就算是代替惜颜进去也好。离秧心想自己要讨回的东西还有很多。
皇上。玲妃看了看满脸笑意的离秧,惶恐不安。事实上,她第一看见离秧就开始庆幸,惜颜没有离秧一半的美丽。玲珑记得自己第一看见惜颜,看她扶起自己跌倒的孩子,看她脸上温柔的笑容,自己就觉着自己的卑微了。惜颜不美,却有一脸平静和与世无争,皇上宠着自己,自己就满心窃喜。可惜颜完全不在乎吧?玲珑有时候想,若是惜颜想抢,自己必然会输吧?
玲珑一向是清高的,即使是在青楼卖唱,她也是高高在上的。可见了惜颜,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故作清高罢了。惜颜是不会为一个人、一件事悲喜的,即使悲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是迟早会离开这个世俗世界的人呢!可是离秧不一样啊!离秧的美丽谁都看得见,他也是大大方方地让人看着,那是他的骄傲!所以,玲珑害怕了,她叫着皇上,可是皇帝却对这离秧笑,你总算肯走出房门啦?
这园子很漂亮啊!真不知道当年惜颜就怎么轻易地让出了这个园子,若是我,自然会牢牢地抓住吧?离秧笑着,却让玲珑心里一阵阵发凉。
听说,这园子是皇上赏给玲妃一个人的。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这个福气,偶尔能到这园子里面坐坐,玲妃的曲子是人间难闻的天上之音呢……离秧抬手拂开遮住了眼睛的额发,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他们吧?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一个皇帝宠爱的女人,是他们,将自己那个玲珑剔透的惜颜逼迫地无可退吧?他们刚才还在这个园子里面笑着,可是,惜颜呢?这个时候的惜颜,定然在默默地叹气吧?姐,你知道我不是你,所以那时候你叫我离开宫廷,可是,可是我已经没法子离开了。所以,我留在这里,把那些原本应该属于你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抢回来好不好?
皇上……玲珑的声音有些发颤,面前的这个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大小吧?之前看见他,意气风发地灿烂微笑,可是,可是,为什么现在却让人有坠入寒冰的感觉呢?是什么东西这样迅猛而不着痕迹的转变着呢?可是皇上呢?那个在枕边呢喃着温柔言语的皇上呢?他没有看见自己的颤抖和恐惧呢!他是在笑着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从第一看见他的时候开始,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了,象是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爱妃,我今天见着了一个有趣的人……那一天,皇上是这么说的吧?那时候,还以为真是个什么有趣的人,其实,其实却是个让人,却是个让人忍不住恐惧的人呢……
风延,你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园子呢!你应该多出来走走,一天到晚呆在屋子里可不好!天阳欢欢喜喜地笑着,他似乎就看到了风延,第一来到这个园子里时,笑着夸奖,原来这里还有着这么漂亮的地方呢!
这个园子如果种上些兰就好了呢……离秧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他就闲闲地站在树阴下面,和天阳的梦一模一样,如果这里种上些兰,那就和以前一模一样了吧?是的,就和以前一模一样,风延站在那些盛开的兰丛中笑着,天阳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风延是喜欢兰的人,可是,自从他走了之后,这皇宫里头就鲜见了兰,是怕自己睹物思人,可又如何能不想?明儿朕就让内务府送些兰过来……天阳高高兴兴地说。他是很久都没有这么快活了吧?有些做梦的感觉,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5、6年前,那时候,天阳的眼睛里只有风延一个人……
不过,听说玲妃娘娘最受不了兰的香气呢……离秧笑着看了一眼皇帝背后那个一脸苍白的美丽女子。离秧在对她说:这一切,就算是帮惜颜来追讨的吧……
是吗?爱妃?天阳就回过头看着玲珑,一脸迷惑的颜色。是了,皇上定然是在玩自己的游戏,晚上,他就会在自己的耳边说:今天真有趣……好久都没有看见这么有趣的人了呢……是的,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游戏,就好像上一一样……穆离秧只是个有趣的人罢了,只是个有趣的人罢了……一定是这样……
哪有这回事?玲珑就笑着,臣妾也很喜欢兰呢……
风延,你听见没有,明天,我就要在这园子里面种满兰,等到了明年春末,你就摘了兰,再给朕做兰酿好不好?天阳用“再”这个词,是的,那是第一,也是唯一一,风延亲手做了兰酿,回味有些苦的酒。还有一,是惜颜带回来的兰酿,明明是一样的,可品起来,却完全是不一样的味道呢……那时候,天阳就想,那酒,果然是要风延亲手拿给自己的才好呢!
风延,你和朕去下棋吧。天阳抬头看了看天色。那时候,他们总是在太阳西斜的时候去下棋。天阳从来都没有赢过风延。那时候,他想,这世上也只有风延会这样不留情面地赢自己呢!后来还输给过谁呢?是了,输给过惜颜了,不自觉地就叫了风延的名字!那时候,是一心一意想要忘记了这个名字吧?原本也以为自己是忘记了的!可是,都是惜颜不好,让自己又提起了那个名字,从此,就再也不能忘记了,一心一意等着风延回来……现在,风延回来了,自己可以随时叫他的名字,他也随时站在了自己面前。再也不是象梦里头一样,伸出手,他就会消失……这一切,真实太好了,好地几乎让自己难以相信呢!风延,你说是不是?
离秧向园子门口的月亮门走去,皇帝已经在那里等自己了。突然听到玲妃冷冷的声音:不要得意,你只是个替代品呢!
替代品?可是,在这园子里的,谁不是替代品呢?你是,我是,惜颜也是。可是,你是没法子离开的替代品吧?而我和惜颜,却是原意就能离开的呢!
离秧笑着,象是个胜利者。可是,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正的胜利者才不是自己呢!陷在这园子里的替代品,只有惜颜一个人,说走就能走。我啊!也是地陷进去了吧?不过,这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呢!别人,任谁都不会知道啊!
皇上,你也不知道呢!所以,我就站在这园子里笑呢……
五 玩具
一大清早,离秧就来到了仪贵妃的移宫,因为是当今皇上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又是当朝重臣九王爷的女儿,所以就连住的地方也比一般嫔妃的宫殿华丽了许多。
穆大人……仪贵妃看着眼前美貌的少年,一时间有时光倒转的错觉。三皇子已经扑了上来,亲亲热热地叫舅父,惜颜的离去,似乎没有让这小小的孩子留下什么阴影。离秧就紧紧抱住了这个身上留着穆家血液的孩子,离秧想,以后,这孩子是要成为至尊之人的。不管怎么样,自己都要帮这孩子走上最高的那个顶点,要他俯视苍生,把所有人都远远的抛在后面,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悲哀的了。
仪贵妃,我是来看看三皇子的,另外还有些事情想请教您。过一会儿,离秧吩咐翠屏将三皇子带到外面园里玩耍。
什么,大人您要问什么?仪贵妃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她想起那一,惜颜问她,问她知不知道她的父亲穆风延。那一,仪贵妃逃走了。可是这一呢?眼前的离秧,目光里是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神色。他已经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顶端落到了地上,从人人羡慕到人人唾弃,一个人最大的起伏,也就如此罢了吧?
我听惜颜说过,您是这个皇宫里,唯一一个能耐耐心心得与她说话的人呢!她常常在家书里提到您,惜颜说,她要是能和您一样,快快乐乐地,把一切都当作没有发生过,那就好了呢!可是,您是皇宫里长大的贵公主,她是永远都赶不上您的呢!当日,我被诬陷之时,也是娘娘您挺身相救……惜颜是不会看错人的,她对娘娘您的感激,一直都放在心里,就算是三皇子,也是托付给了您……可是,惜颜她,定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问过您吧?所以,就由我代替她来问好了。只是不知道娘娘您是不是会坦白的告诉在下。
离秧看着仪贵妃,一个人眼里真诚不真诚,很容易就看清楚。虽然离秧满脑子都是要夺回些东西。可是,可是他眼里,却是比谁都更加清澈的。一心一意的复仇跟一心一意地想靠近某个人,是一样的心情呢!
您,您要问什么?仪贵妃从来都不知道,面对一个人的真诚也会让自己如此不安。她是逃不过的,有些事情知道了,就逃不过了。
我的父亲穆风延,仪贵妃,您知道这个人吧?当年,他以布衣身份入宫为帝师一年,是朝野一大美谈吧?可是,他为何会匆匆离开皇宫,回到家中之后又郁郁寡欢,不久病逝,是因为在皇宫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吧?娘娘您从小是最亲近皇上的人,对这些往事,必然也知道地比旁人清楚吧?
离秧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仪贵妃知道他不是惜颜,他是打定了决心,要知道过往的事情了。可是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仪贵妃亲眼目睹了一个骄傲、目空一切的孩子知道了什么是崇敬和爱慕,了解了一个开朗、快乐的孩子是怎么日渐消沉,变成一个不再需要任何人接近的帝王。仪贵妃记得有一,天阳看着她说:云儿,在这世上,我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人了,让我觉着既幸福又绝望,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为了这样一个人。那时后天秧已经成了皇帝,他对所有人用朕,却在提到他的时候用我。那时候,她就知道,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比不上一年的相,不对,是比不上他们最初的一瞥。那种悲哀,她只有自己才知道。其实绝望的人,又何止天阳一个人呢?
大人,您大概不知道吧?仪贵妃突然笑了起来,皇宫里头是很寂寞的地方呢。虽然有很多新奇好玩的地方,可是久了也就会乏腻的呢。所以,这皇宫里头需要很多和多新奇的玩具啊。而且在这皇宫里头,一件古玩、一株、一只鸟,甚至是一个人……这些都能成为一个玩具呢。有时候,一个人是一个人的玩具,而这个人又是另一个人的玩具。就好像这宫里头多的是奴才,一个奴才的主子可能是另一个奴才的奴才。就是这样罢了。可是,不管怎么样,皇上是所有人的主子,其他人是奴才是玩具,都无所谓,知道谁是主子就好了吧……
仪贵妃笑着,不知这样解释,大人是否满意呢?
仪贵妃记得自己的名字是朱仪云。小时候天阳就叫她云儿。天阳说,云儿,你一直在我身边好不好?我做太子的话,你就做太子妃,我做皇帝的话,你就做皇后,云儿,我一直叫你的名字,你也一直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可是云儿这个名字,到现在,究竟还有多少人记得呢?皇上已经好几年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吧?所以,云儿那个名字也就不需要了。云儿变成了玩具,变成了奴才,变成了什么都不是的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做穆风延的人吧?那个人,只是在最初的一眼,就成了永远。那时候,16岁的太子对33岁的老师说:我喜欢你。站在窗外的云儿就此永远地消失了。登上皇位之后的天阳最后一叫她的名字,是对她说:你知道了一切,知道了朕的欢喜和绝望,所以,以后朕再也不能在你面前伪装了,就算朕可以在这世上所有人面前伪装,可还是不能在云儿你面前装作是冷酷无情的帝王了。所以,云儿,你以后就是朕的仪贵妃,是朕的爱妃,却永远不再是朕的云儿了,你明白吗?
那时候,云儿点点头,拼了命才没有哭出来,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哭过。那个跟在天阳后面、名叫云儿小姑娘,就死掉了。一个叫做仪贵妃的女子,站在这后宫里,快快乐乐地笑着,装作什么都不在乎,从此,只需要安心地做一个主子、一个奴才、一个玩具,就好像一件古玩、一株、一只鸟,一个局外的人。
可是,可是,如果真的就只分成主子和奴才、玩具,那就好了呢!离秧叹息着,那样,就不会觉着悲哀了吧?那样,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靠近和离去了吧?可以轻而易举地笑或者哭了吧?仪贵妃,您就一点也不悲哀了吗?
离秧不再问什么。他开始渐渐有些知道了,有些事情,过去了,可就算再问,也无济于事。离秧想,自己为什么要来问呢?只是找一个借口,让自己所谓的报复或仇恨找到一个理由罢了吧?因为自己一点一点地,失去了力气,有些时候,突然就有了错觉,自己就是穆风延吧?这样也好,被天阳宠着,溺爱着,就好像当初要靠近他时的心情。站在风荷宫后面的园子里,那里种满了风延喜欢的兰,到都有幽幽的香气,就好像在江南的祖宅里头。父亲笑着和惜颜读诗,不时地会抬起头看看满园子追着蝴蝶跑的自己……
只是,到了最后还是不满足吧?站在那些兰从中看着天阳温柔的笑容,这些笑容却比秋后的阳光更加刺眼。这些笑容不是给穆离秧的,是给穆风延的!想到这里,心就一阵阵地疼痛。
皇上,什么声音那么刺耳?离秧皱着眉头。那是玲妃的歌声,有些悲惨的味道。
我讨厌那声音……离秧还是皱着眉头说。从此,皇宫里头再也没有玲妃的歌声了。可是,可是,离秧也就成了另一个玲妃了。惜颜,惜颜,你若是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讨厌我吧?可是,我成不了你啊!所以,从小,父亲就喜欢姐姐你,而不喜欢我呢……
心好痛,好痛,什么时候都在痛,看见他和不看见他,都一样的痛……要是我没来这皇宫,没遇着这个人……
六 真相
我做了一个梦。突然梦见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还在江南。那年冬天,被父亲罚跪在院子里。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什么被罚,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很不服气地跪在院子里,母亲来劝也倔强地不原意起身进屋,那时候是等着父亲吧?以为那样就是战胜了父亲。结果,那一晚,一向是暖冬的江南突降大雪。我跪在那里,浑身发抖,可还是不原意起身,那时候,就是为了和父亲赌一口气,却差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呢!母亲似乎在和父亲争执,不是,是母亲一个人在喊叫,一向温婉的母亲为了自己向比平时更沉默的父亲喊叫。惜颜就跑来陪着自己跪在旁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天好冷,浑身发抖,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睡在了暖和的床上,父亲坐在床边,一脸疲惫,后来才知道,他是陪了自己一夜。自己生了很久的病吧?和父亲赌气,不肯理睬他。病完全好的时候,已经到了春暖开。跑到院子里面,看见父亲回头,微笑着喊自己:秧儿……之前的恼怒和怨恨就烟消云散了。那时候,父亲站在院子里的兰丛中,美地让人屏住了呼吸,那时候就想,以后也变成父亲那样的人就好了。
父亲死后,母亲常常看着自己发呆,会说:秧儿,你和你父亲很相像啊。所有人都这样说,也就以为自己和父亲一样了。一样容貌出众,一样才学过人。可是,父亲目光里的那份闲散,自己却怎么也学不来吧?反倒是和父亲长得不相像的惜颜,目光轻轻淡淡的,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皇上,当日,惜颜是在这西暖阁的门口跪了一天一夜吧?
怎么提起这些个往事了?天阳在批阅奏则折,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在想,惜颜那时候跪在冰天雪地里的时候我在干吗呢……我是在怨恨吧?因为受了委屈,就觉着老天也对不住自己了。一心一意的咒骂那些陷害了自己的人。可是,那时候心里想,皇上一定会救我的,皇上一定会相信我的……所以,那个大雪的晚上,就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可是,我是应该陪着惜颜一起跪才是。很久很久以前,是惜颜陪我一起跪,所以那一,应该是我陪着惜颜才对……可是,我却没有……惜颜是用真蓝换了我的命吧?皇上,是因为这样,才没有杀我,甚至没有把我发配到沧州的吗?
离秧自言自语,可他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天阳依然认认真真地批阅他的奏折,他大概没有听到吧?是的,这些他不感兴趣了,什么惜颜、离秧,他都不在乎了呢!他身边有了风延,所以,他就不在乎其他任何了呢!
离秧悄悄地开了西暖阁的门,一个人溜了出去。已经在这皇宫里头呆了好些年了吧?究竟是几年呢?7年还是8年?不过,这大概没什么区别吧?仪贵妃还是被封为皇后,三皇子已经过继了给她。皇上已经开始做手册封太子的事宜了。玲妃因为不再唱歌,也就渐渐失了皇上的宠爱。皇上不是呆在西暖阁就是去风荷宫。太后去年仙逝了,九王爷也因为年事已高,半引退了,只是在皇家庆典上才露一下脸。宫里头已经没有人敢闲言闲语地在背后议论离秧了。过了这么些年,这宫里头也都习惯了。是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呢?就好像离秧已经习惯了皇上叫他风延,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风延了。安然地接受了天阳的宠爱了。
只是那一天,离秧对天阳说:去一江南吧?去看看江南好不好?天阳却笑着说:以后吧,最近嘉峪关那边有些告急呢……以后再去吧……离秧就知道了,其实,皇帝明白呢,风延已经死了,所以,他不去没有了风延的江南。
离秧还是不会酿兰酿,凭着记忆,慢慢地想,每年春末,风延就摘了新鲜的兰,和小米一起酿,到了秋天,就会有一壶壶回味有些苦涩的兰酿了。只是离秧试了7、8年,没有一成功过,那些兰,还未等发酵,就先腐烂了。那些散发着幽幽香气的,就成了腐烂的尸体一般。
才一会儿,你就跑出来呢……又在摘兰酿酒了?天阳从后面抱住离秧,轻轻柔柔的,想必脸上也一定是温柔的笑容吧?嗯,你喜欢兰酿啊……离秧也笑了起来。
皇上,昨天,母亲来了家书。
哦?天阳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抱着离秧。
信上说,惜颜……惜颜……她死了……三天前……离秧感觉到了,他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天阳微微颤抖了一下,因为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哦。天阳还是不置可否。良久,才说:朕会厚葬婉妃的,朕还要追封她为贵妃,葬礼仪式,就按照皇后的规格吧。
谢皇上。离秧就轻轻挣开了天阳的怀抱,盈盈地跪下去谢恩。看不见他的表情。
数日之后,婉贵妃穆惜颜风光大葬。礼部尚书沈濯意全权负责葬礼。穆离秧暂时回到家中,理后事。
沈大哥。离秧看着面前的男子,目光有些迷离。你还记得以前在江南吗?父亲一直都最器重你呢,你是他最喜欢的徒弟,那时候,姐姐也老是跟着你。有时候我想,若是姐姐没有进宫,会不会嫁给你呢?
惜颜是这世上罕见的女子,大概是不会属于任何人吧!沈濯意笑了起来,即使是皇帝,也没有办法留住她呢!那时候,她跟在我后面奔跑。我总是怕她跟不上,不时回头看一眼。可她就一直在那个距离,无论我快还是慢,她总是保持那个距离,不靠近也不落后……那时候我就想,也许,她不是要跟着我,只是想要奔跑吧?只是为了奔跑而已啊……
呵呵,惜颜的确象是这样的人呢……离秧也笑了起来。沈大哥,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呢。所以,想借此机会问问你……
什么事?沈濯意抬头看这离秧,认认真真的表情。
当年,有个宫女说怀了我的孩子,太后震怒,说我淫乱后宫。若不是惜颜冰天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我说不定就死了吧?可是,我自问,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宫女。当日,刑部指认之时,也是我第一见着那名宫女呢……可是,究竟是谁要陷害我呢?沈大哥,你其实是知道的吧?
离秧看着沈濯意,目光炯炯。
离秧,你大概也去江南寻查过吧?我和玲妃原本就是旧识,她也是我一手捧红的歌姬,当年,也是我带着皇上去听她唱曲儿……玲珑是和惜颜不一样的女人,她要靠着别人才能活下去,她要是追着我跑,一定是全心全意追着我,而不是和惜颜一样,只是为着奔跑……所以,我就想,这样的女孩儿,才是需要保护的啊!可是你和惜颜的存在,会让她一无所有呢!那时候,有一,皇上问我,朕要留住一个人,该怎么办?你知道吗?那是我唯一一看到皇上露出那样迷茫的表情。贵为天子,怎么会为留住一个人而苦恼呢?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皇上要留住的,是一个已经死了、5年的人……是啊!无论是谁,怎么可能留住一个死人呢?所以,他就露出了那样迷茫的表情……所以,我想,那也好……
所以说……所以说……离秧的声音有些发抖。那个宫女肚里的孩子,那孩子,是皇上的?对不对?
沈濯意看着离秧,轻轻地点了点头。老师死啦,要留下,也只能留下灵魂,可是,你却和老师长得一模一样……
那么,那么惜颜呢?原本就不会让我死,为什么要让惜颜在西暖阁门口跪了一天一夜?
大概是惩罚吧!惜颜啊,是这个世上老师最喜欢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在乎皇上的人呢!你知道吗?皇上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风延,眼里,完全没有他这个九五之尊呢!
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离秧猛地站起来。身后却传来天阳淡淡的声音:就是这样呢……
永延12年,那一年,皇宫里头死了好些人。三皇子,也就是今后的永安帝的生母婉贵妃穆惜颜因病去世,永安帝即位后,追封生母为婉颜皇后。紧接着受皇宠的婉贵妃之胞弟穆离秧去世,而他的死因则是礼部尚书沈濯意行刺永延帝不成,离秧救驾受重伤而亡,死后备追封为护国侯。也是那年秋天,曾受皇帝恩宠的江南歌姬玲妃玉玲珑染疾而亡。还有,当时的仪容皇后的生父九王爷也染病去世。
尾声 遗忘
永延12年 芒种 京城郊外皇陵
风延,朕来看你了。天阳站在5座墓碑前面。那里葬着穆风延和他的一双儿女,还有他未出世的外孙女。离秧最后一酿兰酿,居然就成功了呢。所以,朕带过来和你一起喝呢。
风延,朕一点都不伤心。朕曾经对惜颜说过,朕不会为不存在的人伤心。所以,朕从来都不伤心,不为你伤心,不为惜颜伤心,不为离秧伤心,也不会为那个自己从未看见过的小女儿真蓝伤心。只是有些怀念,那一年,居然就成了仅有的,即便朕用尽了全力,还是没有办法留住你。当年迫你离宫的太后、九王爷也都不在世上,于是,朕也就不会再挂念你了。那时候,离秧用剑指着朕,朕就想,也好,他若是真的刺了下来,朕就可以来见你了。可是,即便是朕那么伤了他,他还是没办法下手呢!所以,他只有杀了他自己……不过,你放心,知道这些过程的人,也全部陪葬去了……沈濯意安然死去,虽然担这罪名,但他也知道,那是他最好的归宿了……只是,离秧自杀的时候,朕就知道了,朕再也不能对着谁用“我”这个词了。
朕再也不会来了,直到朕死掉的那一天,朕已经在你的身边留下了墓穴,死后,朕一定要把你留在朕身边呢!
风延,你知道吗?其实风是有容颜的,只是没有人能看清楚……朕最近老是想,要是朕努力看清楚了风的容颜,是不是就可以留住你了?惜颜和离秧也就不会那么早就死了呢……
而现在,朕只是要学会遗忘,遗忘你,遗忘惜颜,遗忘离秧,遗忘真蓝,遗忘那一年……
对了,朕似乎从来都没有对你和你们说过那句话,那,朕只说这一,也是最后一用“我”这个词。
我,爱你们……
风吹过的声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