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by雪翎
25-12-22 1:1:32

江南雪by雪翎

1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清朗温和的声音,那是岑夫子的,恍若阳春三月山间潺潺的流水,很不经意的,却在这冷冽的风中,让人心里暖洋

洋的一片。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十数个少年的声音,整齐而清脆。

岑夫子不紧不慢地说着诗中的意境,叙说着诗人梦里的那个江南。那些少年极认真地学着、听着,想着自己梦里的江南。梦都是一样的做,每

个人的梦境却都是不同的……

日出江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迤俪的青山,艳阳下斑斓的碧水清波,临水而建的高楼矮屋、竹篱茅舍。那些春夏时节浅浅的绿,那

些即使在初冬时节也还挂在树上的、淡黄的残叶,稍不留意时,也许便认为是早春时候萌生的新芽了――新生与衰败都不分明的江南。

但那也不过是很久之前的留下来的只影残片,离开江南的时候,我还是个五岁的孩子,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江南的妩媚和柔丽。回忆中最后的

江南,是咿呀橹声中匆忙的一瞥,满目苍绿、半空烟雨。

其实,这燕北的时节已是入了腊月,等过了大年,春天便不远了。 不远泽湖的水,在初春的时节也会绿得耀眼。那时,泥坯屋子里传来的

琅琅书声也会融入潺潺水声,随波荡开,让人心都跟着醉了。盛夏时节,蒲绿荷红,岸柳如烟,恍恍惚惚中眼前还是久远记忆中的故乡,田田

荷叶间一样如画的眉目、水纹中漾漾的是一样的采莲曲……糟了,我蓦地醒悟,今天本就来得晚了,却还在这里胡思乱想。夫子一向都是讲完

功课才教诗词的……今天应该讲《明明德》一篇,看来是错过了,我不禁叹了口气。

一阵风吹过来,我缩了缩脖子,不自觉的伸手握下去,却是一手的冰冷和粘腻,“小洛!”我惊呼出口,捧起那双已经被冻裂了口、渗出血来

的小手。

“哥哥,我不冷。”小洛甜甜地笑着,把手藏在背后。

低头,是一张小小的脸,长而蜷曲的睫毛把本来很大的眼睛遮得只能让人看到一半,一张雪白的脸上,偏在眉心生了一颗血红的痣,晶莹剔透

,红与白的对比鲜明得让人觉得有些诡异――那是爹的话,但我喜欢。俯身抱住他,我亲了亲他的脸:“不听课了,小洛跟哥哥回家去。”

“好。”小洛顺从地点点头,牵了我的手,转身便走。

燕北的冬季,即使是晴天也隐隐透着阴晦,何况此时天色确实阴沉,整个村子都几乎不见人影。小洛只穿了薄棉衣的小小身体有些瑟缩,我俯

下身,轻轻地把他抱起来。小洛嬉笑着把脸贴上我的胸膛:“哥哥,好暖,可是我好重的。”

重么?我不觉得,只是欣喜。小洛的身体柔软、温暖,象很早以前养过的那只小猫,几乎没什么重量。又一阵风吹过来,他乌黑的头发随着风

飘上我的鼻子,还有一丝飘进我的鼻孔里,痒痒的,我打了个喷嚏。

小洛咯咯地笑着,摸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小心地抹着我的鼻涕,专著的目光,仿佛是他此刻做着的事神圣无比。抹着,他开口:“哥哥,你喜

欢诗么?爹爹教过好多,我背给你听,你就不用天天来这里了。”

我现在注意的却只是他的渗着血的小手和他手中那块布巾。那只是寻常的白布,有些粗糙泛黄,却在周围红丝线精心地绣成的燕尾边,正中一

朵淡粉的莲、一片柔绿的叶栩栩如生,看上去完全是一件工艺品。我抓住他的手:“小洛,你用这个……给我擦……”

小洛痛得一皱眉,却歪头笑了:“我只给哥哥用,别人谁都不给,看都不许。”

“哥哥不用,你留着吧。”眼睛酸涩起来,我把他的小小的头按在自己胸前,把脸贴上他的头发,“那是小姑姑留给你的惟一的东西了,你要

好好地留着,小洛乖。不要再用它,不要再洗它,好好地留起来,好么?”

“哥哥,娘娘什么时候来接我?”他却抬起头,忽闪着眼睛看我,“你们都说娘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已经一个月了,她为什么还不回

来?”嘟起的小嘴儿嫩红的,还没被风霜抹去娇润。

我茫然,小姑姑已经不在了。但怎么对他说?怎么才能让一个五岁的孩子明白什么是死亡?十岁的我也只不过知道,小姑姑是永远的离开,再

不会回来。

我一直都不清楚,为什么在湖上无忧无虑唱着采莲歌的小姑姑、会绣很多莲的小姑姑、会亲我抱我给我买桂糖的小姑姑会在一天夜里无声

无息地消失,然后,便是我们一家的逃亡,离了江南,到了燕北。更不明白父亲和母亲对找到我们的小姑姑那么冷淡,即使她在死前求他们原

谅,小姑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就算是小洛,父亲、母亲和两个弟弟也都是不喜欢他的,可是,我舍不得对他说上一句重话,即使是此

刻这个令我为难的问题,我也不忍心骗他。

轻轻的两声咳嗽解了我尴尬,屋门一开,岑夫子走了出来。他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身材颀长,厚厚的棉袍穿在他身上也并不显得臃肿,长发

总是随意地用竹簪束起,眉宇舒缓、笑容澹泊。他也不是北方人,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江南水乡的氤氲,温柔的笑总让我想起江南梅子黄时虽

晴却雨的天,说不出的宁静和安然。有时候,我到他这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听课,我只是厌恶家里的颓废、喜欢岑夫子的淡然。

“凌天,你到这里来。”岑夫子招手叫我,小洛怕羞,把脸藏进我怀里,只露着一只眼睛悄悄地望过去,引得岑夫子一笑。轻浅却悠然的一笑

展开的瞬间,小洛好奇地抬起头,抓住我肩头的小手紧了紧,低喃:“好象爹爹哦。”

岑夫子的小屋燃着炉火,他小心地把小洛从我怀里抱过去,用热水给他洗干净手,然后细细地涂上药膏。小洛的脸被屋子里的暖气熏染得红彤

彤的,他仰头看着岑夫子的脸,柔顺的任由摆布,长长的睫毛扑朔着,象个会动的玩偶娃娃――只是不知道世上有没有人能做出这样漂亮的娃

娃。

岑夫子柔声道:“凌天,明天就不必来了,我要离开这里。屋子里这些书,你挑喜欢的拿吧,都拿去也没什么,我也是带不走的。这药膏送给

你,留着给小洛擦手用。”俯下身子,他轻柔地抚弄着小洛白皙的脸,笑道:“小洛,你记住我的名字了么?我的叫岑悦,字乐之。”

小洛忽闪着眼睛,认真道:“岑夫子,我的名字叫狄洛,还没有字。”

岑夫子笑出了声,但他的大笑也还是那么斯文,只浅浅地露了两颗牙齿。他把小洛紧紧地搂进怀里,揉乱了他的头发:“小洛,跟我走吧。”

他松了小洛,定定地盯着小洛的眼睛,“反正你的舅舅和舅母也并不喜欢你,你随我回江南去,这粗犷的地方容不得你这么娇嫩的人,我会给

你最好的一切。”

我一惊,他竟是要走么?可是他为什么要带了小洛走?看神情他是认真的,一双凤眼比平时亮了好多,凭空多出几分凌厉――与旧日里的浅淡

判若两人――但那也不过是一瞬,我回过神来,淡雅的岑夫子又回到我眼前,正拿了梳子梳理小洛的头发。

小洛眨了眨眼,用力地甩甩头,奶气的声音很是清晰的回荡我我耳朵里:“我要和哥哥在一起。”而且立刻就从床上跳下来,扑进我怀里。

我搂住了他,抬头问岑夫子为什么要走。岑夫子笑道:“该回去的时候,自然是要回去的,我是这样,任何人也都是这样。”他那时的神情,

应该叫做“落寞”。

不知道什么时候,阴沉的天开始落起了雪。不是雪,是雪末,也不是飘而是落,一颗颗象是硬生生砸下来的,仿佛地面上会随之出现一个个

小小的坑洞。

小洛在我怀里,身体上的温暖透过棉衣也清晰地传到我的胸膛上,轻柔地呼吸似乎占据了一天一地。他抬起头,瓣样柔软红润的嘴唇吐出的

气息便直扑到我脸上,若有若无的触感,象是春日里蝴蝶的羽翼在手心里轻盈的舞蹈。那一刻,我知道我是小洛最亲的人,即使岑夫子很象他

的父亲。

岑夫子笑着摇了摇头,道:“凌天,你慢慢挑,我去放了学。帮小洛也挑几本吧,他会的字也很不少呢。”又伸手来抚弄小洛的脸,小洛没什

么敌意,小手胡乱挡着,咯咯地笑着把脸埋进了我的胸膛。

门在身后关上,我领着小洛慢慢回家。手中,是岑夫子给的那瓶药膏。我没有要书,但拿了药膏。我不想接受别人的任何东西,即使那人是岑

夫子,但小洛的手比我的执念重要得多,我向自己低头。

腊月里已经没什么农活要做,父亲懒洋洋地靠在炕头上吸着旱烟,肥大的棉裤子上满是污痕,还有几个旱烟的火星迸落时烧出的小洞,依稀记

得小时候他也是个英俊干净的人,常常是一件淡青的长衫,潇洒而飘逸,这几年下来,却再没了往日的风采,明显的落拓了;

母亲蓬着头发,散乱的发丝垂在她已经有些松弛的面颊上,眼底是的黑影。她本就不爱开口,自从小姑姑找来、然后又悄然的死去,她更

沉默得可怕。此时,她就着窗外暗淡的雪光纳着鞋底,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淡淡地对着小洛道:“去你大哥那屋,把鞋子脱下来,被子里暖

着去,晚饭的时候再出来。”一面是厌恶再看见他,一面,却也是怕他着凉的关怀。

两个弟弟凌玉和凌安躺在一边呼呼大睡,玉流了一脸的口水,安手脚并用地抱着他,两个人分都分不开的样子。

小洛闷闷地答应了母亲的话,向我靠近了些,稍稍的、没有任何起伏地吸上一口气,又悄悄地吐出去,连呼吸都充满了畏惧。

我带他到了我的房间,把他安置在被子里,让他倚靠着我。他把身体整个藏进我的怀里,在我耳边低低地问:“哥哥,你要听什么样的诗?我

来背给你听,爹爹教过的,我都记得的。”

我其实什么都不想听,只是想抱着他,让他、让我自己安心。

雪在窗外落着,无声。

送别岑夫子,过了小年,然后是大年。正月里乡村所谓的狂欢其实也寂寥的很,只有正月十五城里有灯会的消息给小村带来了几分真正的喜气

又是一个月过去,小洛已经不再期盼着小姑姑来接他,而且真的把那块布巾藏了起来,尽自己所能,为家里做着他能做的有限的事情。他还是

怕玉和安,虽然那也不过是孩子的恶作剧,比如拉他的头发,按住他数他的睫毛。玉和安其实都是很常见的调皮的男孩子,小洛却是安静得过

分。

十五那天很晴朗,没什么光芒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没有融化的残雪还在平原上铺陈开去,一道苍白一道浓黑。几棵高大的树孤独地站在

遥远,无数落光了叶子的枝条直指苍天,风在伸出的手指间呼啸着,刀割一样冰冷、疼痛。

父亲少见的兴致高昂,决定带我们兄弟去城里看灯会,玉和安的雀跃对比的是小洛的安静,他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剥着手里的豆子。父亲是不

准备带他去的,他才五岁,身体比整日里猴子样的玉和安也差得多。但我不想他难过,发誓似的告诉父亲:“我带着小洛,如果他累了,我来

背他。”

2

到达安新城外的时候,落日在天边熔成一片金黄,无数燃烧一样的云聚集着,与街市上各色的灯交相辉映。

玉和安一左一右拉着父亲的手,我跟在父亲身后,紧紧地拉着小洛。父亲一再的嘱咐人多、不可乱跑,但他自己本已经被岁月消磨得有些漠然

的脸,在四高高低低的鞭炮声中也灿烂起来。

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彩灯布满了大街小巷,让固执的夜色也无法渐渐浓重,只能躲在灯光人影寻不到的角落里喘息。

父亲买了一个小小的莲灯,带着从未有过的和蔼到奇异的笑容递给小洛。

小洛看了看旁边摩拳擦掌的玉和安,缩回了伸出的手,甜甜地笑着:“舅舅,街上人这么多,小洛又太小了,会被人把灯笼挤坏的,玉哥哥和

安哥哥可以拿着,拿回家就能给舅母看了,她不能来,一定好寂寞的。”

父亲一怔,无意识地将手里灯转向玉和安。我看见,在莲灯淡红的光芒里,他的脸色却惨白。

玉和安争先恐后地抢着那盏灯,他们无忧的笑声在四周的嘈杂中也清晰无比,有形样随着劈啪的鞭炮升上遥遥天际。父亲也随着笑了一笑:“

阿天,领好了小洛,我们还要回去吃元宵呢。”然后转身,再不看小洛一眼。

小洛抿了小嘴儿,低垂了眸子:“哥哥,这灯很漂亮,可我喜欢琉璃灯,比这里所有的灯都要亮,”他微微地仰起脸,长睫掩映下的一双眼氤

氲起来,雪白的脸在旁边陆离的灯光中映衬下却美丽得近乎妖异,“去年的元宵,爹爹买过一个给我的……可是……被我打碎了……我真笨…

…这个不能碎的,不可以碎……”

语声低低的,父亲没有听见。玉和安也没有听见,只有那盏纸做的莲灯在他们的争抢中燃烧起来,孩子手中的灯烧着了并不显得奇怪,火

焰的狂舞引来旁人的大呼小叫、笑语欢声。小洛轻轻地叹了口气:“真亮,它烧着了的时候可真漂亮。”

心里有个什么地方开始隐隐做痛,一种奇怪的感觉堵塞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我不清楚该如何表达,只能攥紧小洛嫩嫩的手,把那只手贴

在自己的胸口上。我只是想,如果我不放开,如果一直一直地握着他的手,如果一直一直的陪着他,也许他有一天会高兴起来,也许会的……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香风袭人的美丽女子,龙钟老态的妇人,长须飘洒的老者……扶老携幼的人影、嬉笑怒骂的声音,

纷乱一片;没有了贵贱之分,丝绸与土布摩擦在一起;没有了男女大防,男子的汗味与女子的体香纠缠着,少不了的眉目传情。天上那一轮皎

洁的月与地上无数耀眼的灯几无区别。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

辰。

“高跷过来了!”有人叫着。

响亮的锣鼓声中,一队绑着高跷的伶人扭了过来,渔翁、媒婆、傻公子、小二哥、道姑、和尚……人物不一而足,吞刀吐火翻筋斗的,踢跳舞

蹈玩火把的,旁边众人不时大声叫好。幼时也见过踩高跷的,但江南的高跷都是戏里的角色,而且那时年纪小,已经不甚记得,到这里五年,

却是第一来看。我拉着小洛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只顾了拍手,等回过神来,看见小洛拉着我的衣襟贴在我腿边,父亲和两个弟弟早已经不

见踪影。

我也并不太惊慌,毕竟也进过几城,沿路回去不是难事,而且急也没有用,在这样的情况下找父亲几乎是不可能的。拉紧了小洛,我跟着人

群向城门的方向拥去,在城门口等待的话,应该能碰到父亲。

“好漂亮的灯!”众人的议论传过来,街对面是一座高大的门楼,镏金的“齐府”两个字在灯光下亮得耀眼。门前是一座巨大的走马灯,工笔

绘着“嫦娥奔月”“麻姑献寿”“玄静升天”……诸般女仙的事迹。我和小洛仗着身形小巧,一起挤到跟前去看。灯上的那些女子画得一样美

丽,却是各个不同,或嗔或喜,眉目含情,连我和小洛也都看得恋恋不舍,一起读着她们的名字。小洛伸出手,小巧的手指抚过艳红的灯笼骨

架,与雪白的底色浑为一体。

“好看么?”很清脆的男孩声音,我回头,那是个比我略大些的少年,身上裹着雪白的狐狸皮裘,衬得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更没有血色,只一双

眼睛亮得星子一般。他看了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小洛,“嗤”地笑了出来。因为小洛正努力睁大了眼睛,但睫毛太长,他的动作实际上没什

么用,那双眼还是半睁半闭样的朦胧。

他向着我笑道:“小弟弟,你可真漂亮!这个是你的弟弟么?好可爱哪!你们两个为什么没有大人跟着?自己乱跑很容易被坏人拐走的,而且

天这么冷,你们穿得又这么少,进我家来坐坐好么?”

模样比我大不上多少的人居然叫我“小弟弟”,我讨厌他居高临下的态度和老气横秋的样子,瞥了他一眼,拉了小洛就走。少年耸耸肩膀,转

身离开,清秀的面孔满满的是笑容。

小洛停住脚步,指着旁边一盏灯上粘着的纸条道:“那个谜我猜出来了,哥哥。”语气是欣喜的,连眉眼都带着笑。

那纸条上写着:“一时欢乐一时愁,想起千般不对头。如若想得千般到,自解忧来自解愁。”彩头是月牙儿银坠一个。

小洛扯着的袖子,拉我低下头,小嘴儿贴在我耳朵边,悄悄道:“就是‘猜谜’这两个字,很简单的,哥哥,我要那个银坠儿,一定要!”他

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暖暖的,带着让我迷醉的温度,我顺势搂住他,怀里心里都被一种柔柔地感觉充实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淡去,只剩下了

我和他,我的小洛、我的弟弟。

他是个小小的孩子,他一向都安静而温柔,两个月来他不曾开口要过任何东西。甚至当母亲炖那些少得可怜的肉、玉和安在旁边吵闹不休的时

候,他可以一个人躲在湖边在凛冽的风里坐上一整天,直到我找他回来。那时候,他蜷缩成一个团的身影隐藏在湖边摇曳不停的枯草中,那样

小小的孤独的样子,总要让我的心都跟着痛起来。而现在,他说他想要,他要那个银坠儿,“一定要”三个字说得如同春潮时节刹那碎裂的冰

晶、坚硬而不可挽回,那么我就一定帮他得到。

我拉住他向旁边那张桌子挤过去,管家模样的人在熙攘的人声中应接不暇,那是接待猜出灯谜的人的地方,不时有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我

站在桌子下面,那个管家却注意不到我,不得以,我嘱咐小洛不要动,暂时松了他的手半爬上桌子,才在管家的耳边说清了那个谜底,接过了

他给我的银坠儿。

坠子并不值钱,只是做成了一个好看的月牙儿的形状,上面系着一条红色的丝线。我心满意足地把它攥在手里跳下桌子,向着小洛递过去,笑

道:“给你,很好……”我没能说出那个“看”字,因为没有人接过我递出的坠子,小洛已经不在原。抬眼四望,来来往往拥挤不堪的人群

中没有小洛的影子,小洛……不见了!

小洛不见了!我只不过松了他的手一小会儿,我只不过和别人说了两句话他就不见了。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街上是满眼的灯、满眼的

人,却单单没有我想找的那一个。小小的银月牙儿就在手中,并不尖锐的角刺破了我的手,粘腻冰冷一片。

我疯狂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我疯狂地叫着“小洛”,我抓住每一个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我的小洛,我梦想着下一刻小洛就从旁边的人身后跳

出来,笑着叫我哥哥……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告诉我小洛的下落,没有人知道小洛对我多么重要,他们对我推推搡搡,认为我只是

个胡乱发疯的孩子……

我跑着问着找着,身边流过的人潮的声音一波一波地散开,像水面激起的涟漪般重复着荡漾。不清楚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雪,纷纷扬扬的雪落

下来,风中的雪在狂乱地舞蹈,在班驳的灯光里变幻着色彩;雪中的风干燥而冰冷,带走小洛残留在我胸口上的所有温度。我跑着,不知道多

久,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迷离,小洛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小洛……

“小弟弟,你怎么了?你的弟弟呢?”焦急地语声突兀地响起,我迷惘地看着面前这张苍白的脸,熟悉又陌生,我们见过么?也许是见过的,

但他不是小洛,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已经没有精神去想。

十岁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3

江南的春雨细密柔软,如烟如雾,但连绵不绝,不会轻易停歇。

我扶着子安走下楼梯,去大堂里用晚饭。子安的身体并不好,淋了雨又开始骨头痛,已经躺在房里三天,我偏要他下来活动一下,他只好答应

。他现在身上没什么气力,被我半拥半抱地扶下来,见人多,勉强挣了开去,一张苍白的脸却浮着晕红。

子安就是小洛丢失的那一天我们遇到的少年,“齐”是个很常见的姓氏,但说起飞剑门却没有人敢说平常,子安是齐家掌门的长子,我则是他

的贴身侍从。

小洛丢失后,父亲和母亲就要带我们兄弟三人搬回江南。我不想也不能走,小洛说过不会离开我,我要留下来找他,他如果能够回来,也一定

会来找我。我接受了子安的提议,他帮我找小洛,我留在他身边服侍他、做了他的小厮,留在燕北和他一起长成了二十岁的青年。而小洛,十

年来无声无息。

我名义上是子安的贴身侍从,但他待我如兄弟。子安身体太弱,练不成高的武功,我以加倍的刻苦、无限度地提升自己,担负起保护他的责

任。

无视那些乡绅贵女们诧异的目光,我把子安安顿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既能斜斜地看见窗外碧蓝的湖水,又不会被风雨袭到。子安随意地点了

几个清淡的小菜,长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笑道:“凌天,这里可真美,改日晴了,去湖上泛舟可好?”

“你喜欢就可以。”我笑道,“反正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多休养几天也是应该的,于老前辈的寿诞还在一个月后,我又不急着回家。子安,这

酒很好,你可以喝一点。”为他斟上一盏碧绿的梅子酒,醇美的酒香在清冷湿润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对面那个眉眼舒缓的青年展颜一笑,清淡

如莲:“凌天,干!”墨色的瞳仁后是入心底的欢欣,他是那么的快乐,即使病痛缠绵,依然笑容灿烂。

楼家老店对面就是烟波浩淼的太湖,漫天的烟雨与水波在遥远相接无痕,水天一色。恍惚中眼前的湖水有接天的莲叶开始迅速生长,碧色无

边里娟秀的女子挽着一朵白荷,在莲露残虹中吟唱着子夜歌,借着水韵与堂内婉转缠绵的评弹遥相唱和……我美丽的小姑姑,十年弹指间,回

首时、垄中白骨、难复红颜。

十年的时间,足够当年苏杭一带有名的洛家泥金印织锦重整旗鼓,洛家又恢复了当日的风光,作为富贵人家享受着崇拜。买回来的洛家旧宅

,小姑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包括她私奔生子的事实都已经湮没无存。一切成了过眼的云烟,再没有人提起,仿佛这个

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过那个水一样温婉的女子――和她精灵样美丽的儿子。

十年间我回家仅仅三,我没有听到过父亲和母亲再提起小姑姑和小洛。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有没有想过丢失了的小洛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有没有想过埋骨他乡的小姑姑一缕孤魂无所依靠。也许小洛的失踪对他们是一件好事,小洛的存在证明着曾经有过的逃亡、耻辱和落魄,父亲

一向都不喜欢重温失败,对自己当年燕北务农只字不提,更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还有一个小洛。只有我,还执意地叫着凌天这个名字,每到无事

,执意地摘了泽湖的白荷送到小姑姑的坟前。我依稀还记得那个小姑姑所喜欢的书生,浅淡的笑容里有使人陷落的情,黄泉之下的她也许并

不寂寞。但我希望,小洛没有与他们团圆,而且要永不与他们团圆!

鼓掌叫好声唤回了我的神智,原来是唱弹词的女孩儿已经煞住了尾,袅袅余音中,那女孩儿放下琵琶敛衽为礼,托了白瓷的盘子照例来讨钱,

对着抛下大小铜钱的客人笑靥嫣然,那笑如窗外的雨,虽然悱恻娇丽,却有清冷和无奈悄悄地铺展开来。

侧头,子安正凝望着我,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的酒,带着一脸了然的笑,他自然知道我在想小洛的,他常常说我是个执念太的人,这样的人

很少会得到幸福,因为他们只要认定的那一个。他看着我,提了酒壶为我斟上,无意中溢出的余光凝在了某一,便僵住。酒盏已满,他竟不

知道。

抚着他的手把酒壶拿下来,跟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发现斜角上一张桌子旁坐了个蓝衫少年,十八九岁的样子,肤色白皙,面容精致,懒洋洋地

靠在椅上,由着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十六七岁的紫衣少年把饭菜一口口地送到他唇边,一双眼半睁不睁地透着猫样的慵懒――也的确是真的很

懒。

他看着我和子安的目光有一瞬间象极了发现老鼠的猫儿,有敌意也有快意。但那样的目光只是一闪,而且隐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若有若无,

让人不敢确定。他发现我们也在看他,索性偎进了身旁紫衣少年的怀里,闭上了眼。那少年一臂揽了他,扔是不紧不慢地喂他,神情专著,目

光里的柔情便是一块石头也能熔化了去,偏偏他怀里比石头要软要美的少年恍若未见。

摇了摇头,我夹一筷松鼠桂鱼,小心地挑去了里面地刺送进子安盘子里,笑道:“子安,不要理他,小孩子而已。”

子安也一笑:“看看他们,很亲热很幸福的样子,两个男孩儿在一起这样,也算得惊骇世俗,却偏没有人去打扰他们。”他的眼里莫名地多了

些郁色,很快又散去,咬了一口鱼肉,笑道:“好甜,味道……真好。”脸上的红晕更。

“啊!”一声惊叫,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却是那唱弹词的女孩儿走到两个漂亮少年桌边,被那蓝衫的少年一把拉进了怀里,紫衣的少年已经

站了起来,面无表情。

女孩儿在蓝衫少年的怀里拼力气挣扎着,满眼的泪,但却无声。蓝衫的少年任她挣动,笑嘻嘻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捏着:“小姑娘,你的脸好

软,身材也不错,唱曲子赚得了多少钱?陪我一晚如何,我给你钱,包你一辈子都不用再出来,如何?”

女孩儿泪痕满面,却无法挣脱了他的手。旁边一名老者张口欲言,紫衣少年目光一凛,单手一甩,一柄小小的飞刀正落在那老者面前的酒杯上

,生生地把那青瓷的杯子从正中劈成两半,老者本红润油光的脸顿时没了血色,周围一片寂静。

我看不过去,一掠而至,怒道:“放了她!”

紫衣少年身形刚动,蓝衫少年轻道:“站着!”懒懒地瞥了我一眼,道:“原来是飞剑门的大侠客哪。”那双被睫毛掩住一半的眼里,三分邪

气、七分冷厉,却合成十二分的媚惑,他笑:“你管我?”懒懒地站起来,一摇三晃地径自托了女孩儿向楼梯过去,女孩儿被点了穴道,叫不

出声,也无法再挣扎,含着泪躺在他并不宽厚的怀里,乞求地看着我。紫衣少年被那一声“站着”喝住后竟是纹丝不动,连表情都不曾变过。

我挺身拦在他面前,沉声道:“朋友,在大庭广众做这种事,你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你的意思是说,两个人躲在房间里来这个比较好,是不是?她是你的情人?”少年轻佻地瞥了一眼窗边的子安。

我气结,回头,窗边的子安在浅浅的微笑,一双眼说不清是明朗还是暗淡。我一惊,他说的究竟是“她”还是“他”,但我还是道:“我与她

并无关系,但公子如此欺侮一个弱质女子,在下无法袖手,公子若不道歉,休怪在下无礼。”

“哈!当真是大侠哪!你哪只耳朵听见她不愿意了?”少年假笑一声,“被我摸着抱着,说不定她心里高兴得很哪,你管得着么?”他睫毛颤

了颤,眼波流转,“摸摸抱抱算不了什么,是不是?”

没想到他轻易就挑起了我的怒火,等我静下心来,少年已经被我攥住手腕按在了一张空桌子上,恨恨地瞧着我咬紧了嘴唇。挑眉看向窗边,子

安在浅浅的微笑,我也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不过如此,你道歉,我不伤你!”

“道歉?休想!”少年被我扣住了脉门使不出力气,软软地半躺在那张桌子上,十分狼狈,冷道:“凌天,你敢伤我!”周围的人也想看他的

笑话,但那紫衣的少年虽然只在旁边雕塑样的站着,阴鸷的目光却冰冻了每一个人脸上的笑纹。

“我不敢。”而且我也不忍,手指扣在他的手腕上,细腻而柔软,莫说他并没有做成什么坏事,便是他真的做了,我又怎忍心伤害这个眼睛象

极了小洛的少年。看见那双眼睛,我几乎就以为小洛回到了我面前,但年纪显然是不对的,小洛现在只有十五岁。

不过即使是小洛做了这样的事,也还是要惩罚的,我玩心大起,一指封住他的哑穴,笑道:“摸摸抱抱算不了什么,是不是?你不出声反对就

算是同意了,对不对?”依旧扣着他的脉门,用力一扯,他便整个倒进我怀里,软绵绵地贴着我的胸膛不能动弹。我抱着他,他的身体并没有

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坚韧,相反却是猫样的柔软,并不仅仅是因为无力,是很真实的温润绵软,那种感觉无法形容,我突然觉得如果能够一生一

世地这样抱住他,就什么都可以放弃。

无法反抗,无法出声,少年瞪圆了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几乎可以说是怨毒。

紫衣少年再不能听从命令站住不动,一步就跨了过来:“放开他!”同时说出这三个字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坐在柜台不远一张桌旁的

青年。

我说:“站住!”我不想看他们究竟什么表情,也不想让他们过来打扰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背后驱使着我、控制着我,我把手伸向怀中少年

的颈项。那里,有不易觉察的一线轻痕,是易容面具与皮肤的接缝,那张假面具虽然白皙,但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仔细看来,却还是比不上他自

己的肌肤润泽细腻。

“你住手!住手!”紫衣少年有些沙哑的声音带着焦灼和恨怨,他是误会了。

怀中的少年被我制住,本已经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量,但在我伸手揭他面具的同时,他开始极力地挣扎。他微弱的反抗在我手中起不到任何作

用,他的眼睛在竭力地瞪大,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嘴唇一片青白。

紫衣少年的声音凄厉:“你住手!”我抬头,窗外的雨细若游丝,但在叶上积得多了,那片叶子缓缓下垂,垂到再也支持不住的时候,一缕

晶莹极快地坠落……

鬼使神差一般,我枉顾一切地伸手撕下覆在怀中少年脸上的面具。他的眼里一时是羞恼一时是怨恨,终于身子一软合上了眼睛,仿若睡去。

我扣住他脉门的右手不由自主的放开,双手紧紧地把他按在怀中舍不得再放手。面具下是一张稚气的脸,至多不过十四五岁,在他的真面目暴

露在空气中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周围的惊叹。我完全被他洁白的脸和他眉心那一点朱色吸引住,那样一颗晶莹剔透的痣,鲜红得带着血的味

道,雪颜、墨眉、血痣――小洛,他是小洛,他就是我的小洛!我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脸贴上我的脸,十年啊,我终于找到了他。

虽然没了禁制,他却再也没有动过,连呼吸都微弱起来,竟是被气到晕去。旁边被那青年扶起解开穴道的女孩儿呆呆地看着我怀中的人,樱唇

轻颤,手向前伸出,叫了一声:“小少爷,是小少爷!”

那紫衣少年已是急了,双手一挥,掌风猎猎,他急迫地叫:“姓凌的,你放开他!朝颜!你怎么了?你醒醒!朝颜!”

我抱着少年在那有些因急噪而失了威力的掌风中躲闪,一时恍惚起来,怀中的人名字是叫做“朝颜”么?朝颜,在北方时候叫做牵牛的,红

的白的紫的,每每盛开便是铺陈一地的绚烂,但那虽然和朝颜这个名字一样的美,生命却短暂得令人无可奈何――朝颜,他竟不是我的小洛

么?

“不,他不是朝颜,是小洛!”我不知道在向谁分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不是朝颜,他是我的小洛,他是我找了整整十年的小洛、

我最爱的弟弟。我抚着他的脸,抚着他的痣,我吻上他的眼睛……然而那紫衣的少年疯狂地攻击着我,想要把他夺回去,一声声地叫着“朝颜

”。

命运仿佛与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悄无声息地在我手中夺走了他,然后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把他送到了我的手中,却不是我魂里梦里念了无数

的小洛,他被别人叫做朝颜。最重要的是,他不认识我,头脑渐渐清晰,从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注意我,但他不认识

我,他与那紫衣少年狎昵,他的名字叫做朝颜,他……不是小洛。

旁边有人低低地问:“凌天,那是小洛么?是小洛么?”那是子安的声音,他站在哪里,苍白明净的脸一尘不染。我蓦地醒悟,在这么多目光

中,我究竟是想做什么呢?我抱着这少年、我抚他、我吻他,他却并不认识我,即使那相貌那眼睛都是小洛的,但他不认识我,我的行为与他

刚才轻薄那女孩儿又有什么不同?我定住身形,把他双手捧给那纠缠不休紫衣少年,低头:“对不起。”

子安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道:“凌天,他不是小洛,对么?他不是小洛!”他很轻地问我,细瘦的手上没有任何温度,语气殷切。

紫衣的少年接过朝颜退得老远,刚才发话的青年已经过来,道:“绯烟,原来……原来岑公子的真面目是这样的,难怪……难怪……他……”

他与我年纪相仿,但比我要魁梧,着了一身剑袖显得英姿飒爽,醒目的是腰间的一柄佩剑,纯黑的皮鞘上七颗白色宝石镶嵌成了北斗七星的形

状――星云庄七子之一,看那一身淡紫,他该是七子之末、庄主的亲生儿子肖宸。

紫衣少年绯烟看了他一眼,也不甚在意的样子,道:“原来是肖公子,你好!”说着,把朝颜放在椅上,从怀中摸出药瓶,取出丸药送进朝颜

口中,单手在朝颜胸口轻轻按揉着。女孩儿也扑过去,眼圈泛红,绯烟道:“红袖,你才知道啊,笨死了!”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子安不易察觉地握了握我的手,一声叹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我耳边,我的脸热起来。

朝颜苏醒过来,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绯烟认穴虽准,但功力不足,解不开我点的穴道,肖宸伸指解了,柔声道:“朝颜,你好些了么?”

岑朝颜一双眼里水光盈盈,脸涨得通红,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伏在绯烟怀里呜呜咽咽开始哭,哭得连旁边被绯烟吓坏了的老者都脸带不忍之

色,那女孩儿红袖更是劝慰不止――旁人看我的目光都带了几分不耻……人家既然是主仆,你情我愿,我强出头也就没了什么道理,更何况后

来的举止更是失了礼数,我一时竟是无法自。

子安叹道:“算了,凌天,咱们走罢,反正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肖宸年少气胜,看着岑朝颜哭得委屈,脸上红了白白了又红,却不敢伸手去碰他,想了半晌才向着岑朝颜道:“朝颜,我为你报仇如何?你说

话啊,不要再哭好不好?”

我禁不住苦笑:冲冠一怒为红颜么?未免好笑了些。子安叹息,拉了我悄悄移向楼上想要避开,今日的事必不能善了,他和我代表着飞剑门,

这个面子实在丢不起。我随了他往上走,却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向那个叫岑朝颜的少年。

那边绯烟搂着岑朝颜,却向着肖宸道:“肖公子不必如此,朝颜哭一会儿就好了,反正也没少被人欺负过。更何况,飞剑门惊云剑凌天的大名

连我们都听过,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斗得过的么?唉,只是朝颜的面具被毁露了真面目,以后的麻烦可是少不了呢。”

肖宸怒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暗暗叫苦,真不知这绯烟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也是劝架么?那一句“随随便便什么人”任是谁听了都非拼命

不可,更何况星云庄与飞剑门素来有怨,见面只做不识就已经是最高限度了,肖宸如何禁得起他这一激?

绯烟犹在解释:“肖公子不要生气,朝颜露了真面目,绯烟斗胆求公子保护朝颜几天,给绯烟做好新面具的时间。若公子轻举妄动,绯烟自己

如何能护得朝颜周全?”言下之意显然是肖宸一定不是我的对手,神情却是理所当然,直把肖宸气得脸色铁青,握剑的手都抖个不停。

绯烟怀里的朝颜紧接着猛地抬头,叫道:“谁要他保护?他是我什么人啊?还想替我出头?呸!”双眼哭得红红肿肿,连鼻子尖儿都是红的,

让人看了心疼,声音也是温温软软,虽是骂人,却又让旁人听了说不出的悦耳。说完了,他转身便向楼梯上冲,擦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停

住,那双半睁不睁的眼露出一丝迷惘和媚惑。然后,他继续往上跑去,带起的风掠过我的脸。

绯烟和红袖追着他跑了过去,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还站在楼下的肖宸实在气得不轻,本是一时的激愤想在那漂亮人儿面前讨个好,现在却是为了面子骑虎不得不下,长剑一指,向着楼梯上的我

恶狠狠道:“素日只闻凌大侠品性一流、剑术更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之一,但闻名不如见面,这品性一流四个字肖某可是看了个清楚,只怕这

剑术也是浪得虚名,肖某不才,还望凌大侠赐教。”唇角一挑,十二分的不屑,众人看向我和子安的目光也尽是鄙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自己一时情迷意乱,也累了子安。子安握了我的手,向肖宸道:“今日之事本就是个误会,想是肖公子事先知道那女孩

儿是岑公子侍女才未出手,对不对?但凌天却是不知,只凭了不让人欺凌弱小的心而已。”他停了停,微笑道:“后来那位岑公子露了真面目

,凌天行为失常也是事出有因,自去向岑公子解释清楚。至于比剑之事,五年一的论剑大会之期已经不远,以肖公子的身手,自有机会与凌

天在会上一战,又何必急在一时?况且飞剑门严令,不得随意与人做无谓的争斗,门规所限,肖公子素日通情达理,想也不会做强人所难之事

。青梅煮酒斗时新,肖公子何不静下心来品一品这里的青梅酒呢?”

肖宸的脸顿时成功地演绎铁板在熔炉里由冷到热的过程,铁青的脸色变成了紫红,他刚才眼见红袖被岑朝颜调戏没有出手,也算不上什么光荣

事迹。子安的话让他实在没有继续挑战的理由,但他却并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仍道:“你就是飞剑门那个没用的大少爷齐子安?果然是伶牙俐

齿不输于人,但手上功夫可是有目共赌的,用剑的人以剑说话,你有什么资格开口?连自家人都看不起的东西,若是我啊,早就一头撞死了!

说什么论剑大会,你们有资格参加吗?你旁边的这位凌大侠,只怕是武功再高上十倍也没机会上台和我比上一比……”

“住口!”我喝了出来,江湖上五年一的论剑大会就在一个月后,但飞剑门派出的是子安的二弟心安,他们在坐忘峰上意气风发的时候,子

安却要在已经退隐多年的王家喝什么寿酒。肖宸的话触到了子安的痛,藏得再的伤也是伤,被人碰到也是会疼的,肖宸对子安的轻贱让我

憎恨。

“凌天!”子安手一抖,本就苍白的脸渐渐发青,眼里掠过一丝哀意,却微笑起来:“肖公子说得对,那么,就请肖公子到论剑大会上……”

我摔开他的手,道:“肖公子,我们就让剑来对一话!看看你的剑遇到我的剑会说什么!”

子安低声道:“凌天,为了我么?为了我不值得,我连累了你不能参加论剑大会,现在再轻易动手,飞剑门……”我答:“对,为了你,飞剑

门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为了你就值得!”

还在飘着雨丝的院落里,一地积水,大大小小的水洼银光闪耀,空气中弥散着栀子的香气,旁边观战的子安撑着油纸伞,眉梢有忧虑,但他

没有拦住我。现在,肖宸为了岑朝颜与我比剑变成了我为了子安而与他的决战。

对面的肖宸右手微抬,左手半垂在胸前,是星云庄扶风剑的起手势“西风渐起”。

5

剑是扶风剑,人却是不是扶风的弱柳,只见肖宸身形挺得笔直,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静默,雨滴敲打叶的声音逐渐清晰响亮起来。

肖宸突然一笑,道:“请!”一时银光闪烁,西风渐起,寒意沁骨,无尽芳华尽可萎落;一时却又是东风暗换年华,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月

明风细。

他出手的同时,我也应了:“请!”剑化灵蛇,蜿蜒诡异,专使巧力,要在那似乎无孔不入的风中细细地钻出缝、打出孔来。剑尖轻触的声音

清脆悦耳,在我听来无异于天籁之音。

对面肖宸手中的剑如风起叠浪、一波波地席卷天地,我抑制住心头的狂喜,遇到对手的快意是从未有过的。我忘记一切,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对

面变幻无定的剑影里,要在看来几乎全无破绽的光影中寻出一痕游丝样的疏离。

星云庄七子名满江湖,肖宸却是凭着身份附骥而已,一则是年纪不够,二则是资质稍差。但此刻见他剑势飘逸,挥洒间略略显出一股寒怆之意

,竟有几分凄凉,却真的是扶风剑法的精髓,更罕有的,是他剑势中流溢的丝丝内力,弥补了招示变化中的不足,完全能与我匹敌,想不到,

他与我相当的年纪,内功却是如此之好,我由衷地佩服。原来他竟是藏不露的一个人,但似乎又与他急噪的性格有些不符。

“小心!”子安略带焦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肖宸笑道:“凌大侠已经开始考虑认输了么?”语带调笑,却已经没了开始的敌意。他开始发出

的三招十五剑,我完全接了下来,并且一剑不差地还了十五剑,初时的意气之争,逐渐变成了真正的切磋――惺惺相惜,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

雨丝依旧缠缠绵绵,店堂内人声寥落,竟没有人来院子里望上一眼,谁也不在意这雨中的对决……不,还是有人的,二楼的廊上,岑朝颜恹恹

地偎在绯烟怀里,红袖撑着油纸伞遮在他头上。随风而过的雨丝、柳丝似如烟的帘,掩得他面目有些模糊,只有眉间那颗血痣红得刺眼。

肖宸究竟涵养还弱,抬头看见廊上的人,剑势便略显虚浮。我也笑道:“凌某是不会认输的,肖公子却怕是要比不下去了。”笑是笑了,只是

回身一瞥间看见廊上那纤细的人,没来由的,我心里只是一痛。

肖宸大笑:“既然开始比就打个痛快,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可不是容易的事。”说着,便是一轮抢攻,剑道之道,全凭乎神,神足而道成,既然

没了刚才的意气,此时肖宸的剑意也没了刚才的戾气,更显醇厚。我气沉丹田,认真应对。

肖宸叫道:“雪拥蓝关,小心了!”,一招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剑尖剑锋齐用,似点似削地四面八方的攻了过来。我剑走偏锋,只用“出水

式”刺他前心,料定他下一招必左侧身形,左掌伴了一招“轻云出岫”,笑道:“果然好剑,但有时候不如简!”

肖宸也笑道:“那倒未必!……”语声未落,他的身形突然一滞、而后向前一栽,我匆忙间腕上使力,剑尖斜拐。惯性使然,我的剑毫无阻碍

地刺进他胸口,但到底避开了致命。肖宸身体微微一晃,我松了剑扶他。那边子安慌了,急奔过来,踩得地上的水四溅。

“不要……过来!”肖宸身躯一软,半跪在地上,穿胸而过的长剑颤了一下,他胸口的衣服被血色濡湿,变成暗紫,一地残落的瓣更红得扎

眼。但那句话却不是向我说的,他的眼睛望着岑朝颜的方向,甚至试图伸出手臂阻止他过来。

“肖……”那边,岑朝颜叫着推开绯烟自廊上一飘而下,几个起落到肖宸面前跪了下去扶着他,睫毛上、脸上闪烁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光,

他只是叫着:“肖……肖……”语声哀戚,细密的雨线、地上的血水沾染了他的白衣,他推开要扶他的绯烟,叫道:“走开!肖!不要死,不

要!”

肖宸强撑着伸手抚上他的脸,吃力道:“朝颜,不要……怕,我……死不了……”话虽然是这样说,人却已经昏迷过去。

我抢上前想要去扶肖宸,岑朝颜回身伸长了手臂挡住他,哽咽道:“你走开,走开!还不够么?走开啊!”半垂的睫毛遮了他的眼,我看不清

他的眼神。

子安叹息道:“凌天,让开!”他向岑朝颜道:“朝颜,他的伤再不治就真的死了,凌天不是有意伤他,而且也决不会再伤到他,快躲开!绯

烟过来,带他换衣服去!”朝颜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是被他呵斥的语气吓住了。红袖叫着“小少爷”把伞撑在朝颜头上,绯烟把朝颜揽进自己

怀里,安慰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恶狠狠地瞪了子安一眼。

子安并不在意绯烟,让我抱起肖宸直奔楼上我们的房间。跟在子安后面,我仍是忍不住回头看向朝颜。那一刻,透过细雨斜风看过去,他模糊

的身影象极褪了色的陈年旧画,黯淡飘渺竟无一丝人气,我的心蓦地一寒。

把肖宸安放到床上,子安吩咐我出去准备净水、白布等物。楼中被突如其来的血案惊得乱了一阵,我让伙计把应用之物送上去然后耐心解释,

待回到房间时候,肖宸的伤口已经被子安理好、正沉沉地睡着。朝颜裹着一件墨蓝的披风,蜷缩在床头,握着昏睡中的肖宸的手,抬头见是

我,他又低下了头,湿漉漉的发丝挡在他眼前,看上去孤独而无助。我有些迷惑,刚才那一眼是错觉么?

子安把手里的热茶送到朝颜面前,柔声道:“好了,他没事,很快就会醒过来了,喝口茶暖暖身子,小心病了,我可是病怕了,骨头痛的时候

很难过的。”他用手指一缕缕地理好朝颜散乱的长发,目光柔情如水,一室春意。

朝颜把头低得了些,头发更多地散落下来,伸手接了茶,他低声道:“谢谢。”

子安一笑,然后转身开门出去,我看到他对我招了招手,便点头答应。然后走到床边看了看肖宸。肖宸的脸色很是苍白,但是呼吸平稳,确实

没有大碍。

岑朝颜见我过去,蜷缩得更紧。我小心地为肖宸掖着被角,尽量不碰到他,却感到手上一冷,低头就看见落在上面的是朝颜苍白到几乎透明的

指尖。我控制不住自己,反握了他的手,他没有挣脱,也没有抬头,身体在披风中蜷成小小的一个团。

我坐下来,轻轻地把他带进怀里,就象很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天,揽了我的小洛在怀里,感觉到胸中是一阵阵温暖的战栗。朝颜的手在我的

掌心里渐渐有了温度,他柔软地身体紧贴在我的胸口,没有任何不自然,时光仿佛在一瞬间返回到了十年之前,唯一不同的,只是他还没有叫

那一声“哥哥”。我情不自禁地问出声音:“你记得我,是么?朝颜……或者……小洛……”

他身体一僵,猛地把我狠狠一推,抽回了自己的手。他慢慢地将自己的指尖放到唇边一吻,然后对着掌心轻柔地吹了一口气。他抬头向我一笑

,长睫掩映地一双眼里赫然是――恶意和嘲弄。

冲出屋子、关上房门,我狠命地抱住自己的头,满心满眼都是他樱色的双唇、洁白的手掌、和他刚才充满了诱惑和恶意的笑容,那根本就不是

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该有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神情,都柔婉妩媚得过分,甚至有些……妖异和情Se,连我……都动了情。怎么会这样?我

心里那个娃娃一样的小洛哪里去了?他是小洛,抑或不是?

“凌天,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子安的手抚上我的脸,我慌乱的掩饰了两句,随着他到了角落里,问他:“你要说什么?”

子安侧身靠在我的肩头,低声道:“凌天,你知道,五年前的论剑大会,父亲在星云庄的一味阻挠之下痛失武林盟主之位,让姓风的捡了个便

宜。这一派出心安,父亲是志在必得,但今天看肖宸的武功我知道,如果星云庄还是如五年前一样的做法,心安大约还是要无功而返。”

我心中一动,问他:“你是说如果我们能和肖宸交好,让星云庄与飞剑门化敌为友,飞剑门这一应该成功?”

“不错。”子安点点头,“星云庄虽然没有称霸江湖的实力,但让我们飞剑门头疼的本事还是有的,五年前,我们所差的也就是他们那一步棋

而已。肖宸虽然被你所伤,但他是个爽利的人,既然与你惺惺相惜,便不会再和你我为难。他是肖庄主的独子,一向被肖庄主视做掌珠,若能

得他倾力相助,那些陈年旧事也许能够揭过,而且他是未来的庄主,肖庄主多少也要给个面子。若能让肖庄主不再与飞剑门故意为难,我们…

…或许能够在飞剑门有一席之地。”

“我们这样不是很好么?游山玩水、自由自在,难道被门主重视对你真的那么重要?”我问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还阴沉的天空在子安

的头顶上铺展得嚣张,不安象不断收紧的绳索一样让我感到窒息。

“你!”子安身子一抖,离了我倚靠在楼栏边,他咳嗽两声拈起落在栏上的一片残叶放在鼻端嗅着,声音几不可闻:“凌天,这十年来,只有

你待我最好,我答应了帮你找到你的弟弟,却一直都找不到。你从未责备过我,但我又怎能心安?连父亲都说过你的资质奇高,若不是你只要

守护我一个人,早已经是……我怎么甘心让你就这样埋没?”

他的那些话与其说是话,不如说是叹息,幽幽地在竹间盘旋的风里荡气回肠。

我隐约觉得什么东西开始不对,但那是我相伴十年的人,早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已经习惯把他的愿望当作自己的希望。我揽住他的肩头

:“子安,我其实……其实并不怎么想小洛,没有找到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自私了,我只知道我不喜欢那些争名夺利,却忘记了你也有自尊

,是的,你应该有机会在飞剑门里抬起头来做人,我帮你,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帮你。子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栀子的香气在雨后清新的空气开始浓郁,地上,落水流红……

6

“是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子安重复着我的话,肩头抖动起来,笑声不可遏止。

“你想怎么做?”我问他。

“肖宸比剑的时候可能是被人暗算了,那么,我们可以护送他回星云庄,即使赶不及参加王老前辈的寿筵,父亲也没有理由责备我们。一路上

,能与他多亲近就要多亲近,而且他显然很喜欢岑朝颜,从朝颜刚才的情形看,他也对肖宸有情,两人间不过只差了那层一捅就破的窗纸而已

,我们何不顺水推舟?这样一件大事,肖宸应当会记我们的情了。”子安平静下来,轻飘飘地说着,我不禁笑了,一切就这么简单?这实在是

件很容易的事情。

可是,真的要撮合肖宸和岑朝颜吗?

我把手按在胸口,衣服下小小的突起是个月牙儿的形状,是十年前小洛失踪时候想要的那个月牙银坠儿。它很不值钱,它上面沾染过我的血,

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丢掉它,它是小洛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任何珍宝都不能代替它的位置。

十年的时光,本来我以为小洛已经成为一个过去,我再也不可能有把他拥在怀中的一刻;我假装忘记了他,我以为只要绝口不提,日子就可以

永远地这么过下去。但是,他现在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岑朝颜的容貌象极了小姑姑,眉间有那样鲜红的一颗痣,虽然性格有些扭曲,但抱在怀

中还是那么的熟悉,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念了他十年,我怎么可以……把他给别人?

我突然想到,如果把这个银坠儿送到小洛面前,他会不会想起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温暖和快乐?抬头,子安站在栏边,背向着我,一动不动。

“朝颜!”肖宸嘶哑虚弱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惶急而焦虑。

子安身躯一震,转身跑向房间。

岑朝颜跌坐在地上,脸上浮着红色的掌印,不很清晰,但在他雪白的脸上十分醒目。肖宸胸口的白布被血湿了一片,正从床上下来去扶朝颜。

朝颜却甩了他的手,瞪着他,一直一直地瞪着他,一个字都不说,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开。

“朝颜,我只是问问,那个……那个真的是对你没有任何好的东西,我是怕害了你,真的……我不是有意伤你,朝颜!”肖宸还是想要伸手

拉他。

岑朝颜袖子一甩,转身便向门口,子安有意无意地一侧身子挡了过去,朝颜为了躲他向后一闪,便被肖宸拉进怀里。他也不挣扎,就那么任肖

宸抱着,一双眼睛瞪着肖宸的眼睛眨都不眨。肖宸与他目光相对,半晌,终于松开了手,后退一步,低声道:“对不起!”

岑朝颜不答,掸了掸起皱的披风,转身又走,经过子安身边的时候,子安柔声道:“朝颜,你就这么走了?”

岑朝颜脚步未停,只是看了子安一眼,唇角微微一掀,眼皮挑了挑,眼神却分明地说了几个字:“你算什么东西?”子安怔在当场。

我固执地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他甩了一下甩不掉,蹙起眉道:“放手!”

肖宸捂着伤口也抢了上来:“我错了好不好?我丢的是……是……我无意中带出来的内功心法,其实也不怎么要紧,我只是怕你万一好奇看了

,会……会受伤。朝颜,原谅我,以后你说的话我句句都相信好不好?”

“不好!”朝颜神色缓和下来,伸手扶了肖宸让他躺回床上,低柔道,“丢了就是丢了,总要找出来才罢,还有你根本不应该受伤的,你以为

我武功不好就看不出来?你有意骗我同情你是不是?”

肖宸急道:“不是,是比武的时候潭渊穴上一麻,后面又有人给了一掌,我也不清楚就中了剑,实在不是有意的。”

我心中一凉,朝颜的武功极差,难道暗中下手的是子安?可是隔空点穴、隔山击掌需要很强的内力,子安体质孱弱,根本就做不到,所以,暗

算的不会是他,拿书的也不会是他。可是什么人有机会能在比武的时候暗中伤了肖宸?又是什么人拿走了那本书,而子安和朝颜都不知道?

朝颜眼色有些惊惶起来,肖宸忙握了他的手道:“心法丢了,我伤了,朝颜,不要走好不好?我追了你这么久,我保护了你这么久,你还不知

道我心么?不要离开我,我不想你再受到伤害,让我来保护你,好么?”

朝颜神色一变,低下了头,终是叹息了一声,道:“好吧,反正我也无可去,就到你那个山庄去玩玩也好。”

子安如愿以偿地与肖宸成了好友,护送肖宸回星云庄,连日里在马车中谈笑风生。红袖没有跟朝颜走,因为她要嫁人,这也是朝颜有些恨她的

理由。

肖宸对朝颜千依百顺,朝颜对肖宸体贴周到,两个人白天在一起耳鬓厮摩,傍晚休息时也形影不离。被子安拿来凑趣的时候,朝颜面带红霞、

眼波流转,肖宸嬉笑着应付,俨然一对有情人模样。我一样地的笑,只是胸前的月牙儿银坠一天天好象被什么东西烤热了,烫得我心痛。

马车停在青阳驿,用罢晚饭各自梳洗了休息,我拿了酒菜来到岑朝颜的房门前,开门的是绯烟,脸色泛着淡淡的红,披着衣服带理不理道:“

凌大侠有什么事啊?”

岑朝颜出现在他身后,长发散着,微微有些喘息,他笑道:“凌兄,这么晚了,有事么?”

我对他晃了晃手里的酒,也笑道:“青阳驿的招牌醉螺春,传说酒香十里,连田里的螺儿都闻者皆醉,当是好酒。肖兄有伤,子安身体不好,

能与我一同赏月品酒的只有你了,不知道朝颜有没有兴趣?”

“好啊!”朝颜侧身让我进去,顺便吩咐绯烟,“你去下房睡好了,这里不用你伺候。”

“朝颜!”绯烟低唤了一声,是央求。

朝颜并不理他,踱到窗边推开了窗子,银白的月光水一样倾泻进来,在他披散的长发上跳跃着。绯烟呆呆着看着他,见他没有发话的意思,眼

里又是失望又是伤心,低头道:“是,绯烟退下!”

窗外,一轮满月在天空中盈盈若笑,杯里澄净的酒液中也映着同样圆满的一轮月。

岑朝颜懒懒地笑道:“凌兄有事情就说吧,朝颜听着。”

我拿出那个银坠儿放到桌上,道:“过来喝酒吧,我这里有样东西,想问问朝颜可见过?可……喜欢?”

朝颜晃晃地过来,靠在椅子上,拈起银坠儿放在眼前看了看:“凌兄要请我赏的就是这月儿么?”他面色一沉,“穷人家小孩子都能有的东西

,你来问我见没见过,喜不喜欢?你把我当作了什么?”说着,“当”一声把坠子抛在我面前,喝尽了杯中的酒,他继续道:“酒也喝了,月

也赏了,凌兄若是没有其他的事,那就请罢!”

“是啊,我就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东西,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时时都带着它?”我又给他斟满了杯子,“这是我最喜欢的弟弟的

东西,他叫小洛,你很象他,模样还有那颗痣,都象极了他。”

朝颜的眼睛闪了闪,又喝干了酒,杯子在他指尖转来转去:“因为这个你才抱着我不放?也算是个有趣的人,说说你那个小洛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现在在哪里呢?你既然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你陪在身边的人是子安而不是他?”他闲闲地问着。

我对他说起那个丢失了小洛的灯节,我对他说起为了找到小洛我做的努力,我对他说起小洛在我梦里的笑容。酒一杯杯地喝下去,话一句句地

涌出来,很久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只是眼前那个人并没有认真听。

月光下,他的笑容娇娆而且诡异,他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哥哥。凌兄,你说的那个人我恰好见过,大约是三年前吧,父亲带我游历到金陵,

在秦淮河的船上看见了他,因为他与我生得很相象,父亲特意带我去看了他。他对我说起过你和这个月牙儿,他说他其实是想把那个月牙儿

送给你的。”

“他是要送给我的?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我手一抖,杯中的酒洒了满手。

“因为他与我很象,父亲想要赎他出来,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当年卖掉他的人,可是大赚了一笔。”朝颜笑了笑,“他知道不能离开那里,

就告诉我,他应当是活不太久的,如果有一天能看见那个银坠儿,就毁了它,他什么都不想留在这世上了。”

“他还说什么?他现在在哪里?”我忍不住站起来,抓住他。岑朝颜恶意地看着我,就是不肯开口。良久才懒懒地合上了眼,道:“我不是他

,你碰我可没什么道理。”

我一惊,松了他,道:“告诉我,求你。”

岑朝颜自己倒了杯酒慢慢饮下:“他啊,在秦淮河的河底,他跳河死了,本来就是个下贱的人,偏生和我那么象,就已经够让我恶心,还死得

那么难看,我足足有七、八天没有吃得下饭。”他放下酒杯,皱着眉头说下去,“他是早晨趁着没人时候跳下去的,捞起来都已经是五天之后

的事了,大家看了,就又毫不犹豫地扔下去了,因为没人愿意再看第二眼。尸体灌足了水,洗净了脂粉,真是丑得要命,眼窝里都生了蛆虫…

…”

我看着有淡色的唇一张一合,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但就是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他见过我的小洛,小洛已经跳了秦淮河,小洛在河上的

船里……我看见岑朝颜的指间有银色的粉末撒下来,却是那银坠儿被他碾得碎了。

我冲过去,想要抢回来,可是碎成齑粉的银坠儿已经无迹可寻,我固执地叫他还给我,狠命地摇晃着他,他无力反抗,看着我的目光却平静无

比。

桌子被碰倒了,酒壶、杯子碎了一地。

门被推开,子安和肖宸闯了进来,子安抓住我,吼道:“凌天,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朝颜?”他硬掰开了我的手。

岑朝颜几乎被我扼死,肖宸把他接在怀里不住拍着他的背。他瞪着我,咳喘了半晌,才慢声道:“人都死了,留着那个烂东西让你来羞辱我吗

?恨我?还是恨你爹娘去罢!关我什么事?有本事,你杀了让他那样的人啊,扼死我你也算不得英雄!”肖宸柔声哄着他,恨恨地看了我一眼

子安怒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闹成这样?是谁死了?”

绯烟站在门边,看着肖宸怀里恹恹的朝颜,看着揽着朝颜的肖宸和茫然的我,眼里有火焰渐渐升腾。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也什么都没有看见,心里只是朝颜那一句“恨我?还是恨你爹娘去罢!”难道是父亲和母亲对小洛做了什么事?我一定要

回去问问,我一定要去问问他们!

7

一骑快马,我不眠不休地在两天之内赶到了苏州。

肖宸显然很希望我离开,召来他分堂的侍卫继续护送他们,子安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随着肖宸去星云庄,因为我若带着他赶路,速度会慢上

一倍。

父亲和母亲去了在虎丘的别院,我催马直奔西北。

山路两侧风景如画,我无意细看,回首间望见了真娘墓,手下意识地勒了一下马,但还是继续前进。记得小姑姑带了我来这里游玩,抚亭吟诗

,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我只依稀记得诗里有什么“脂肤荑手”“尤物难留”“塞北,江南雪”之类,就是那一小姑姑遇到了那个书生,

于是一切都出乎意料的发生。

小小的别院中已经笼罩在夜幕中,茉莉的香气与欢喜的笑声一起浮荡开来,只是在看到我的时候,院落里一片寂静。

方桌摆在院子里面,温雅慈和的父亲与雍容华贵的母亲相对而坐,母亲笑得欢畅,与十年前黯淡判若两人。家中的生意有玉和安操持,他们只

要享受就够了。

见过了礼,却彼此无言,母亲借着去给我分派饭菜的机会躲了出去。

父亲笑着把点心推到我面前,“饿了就先吃些,不必客气。这么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可是有了什么急事?”

对客人一样的口吻和态度,让我的心冷了下来。看着父亲身上团富贵的衣袍在晚风里飞,透出的是熏香清雅的味道,想起的,却是岑朝颜毫

不动容说出来的那几句话:“他啊,在秦淮河的河底,他跳河死了,尸体灌足了水,洗净了脂粉,真是丑得要命,眼窝里都生了蛆虫……”

岑朝颜的笑靥如梦中的小洛一样美丽,却没有小洛温柔的双眸,他是小洛,抑或不是?既然来了这里,我就一定要问个清楚。犹豫一下,我终

于问出口:“父亲,我们洛家在十年前,是凭了什么回的苏州,又是凭是什么把织锦的生意恢复起来,有了今天的家业?”

父亲靠在椅上品了一口杯子中的茶:“为父不是说过,不准再提他们的事么?不是说过全当没有这个人么?”

“怎么可以全当没有这个人?小洛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么?”我压着嗓子,恭敬地问他,“父亲,我真的想知道真相,我真的想知道小洛是不是

还活着。小洛是我们的亲人啊,父亲!”

“亲人?他配么?不过是个私生的下贱种!还有你,你有当我们是亲人么?十年来你第四进家门,这是亲人的样子么?”父亲冷冷地笑着,

“你有把我当作你的父亲,有把你的母亲当娘亲么?我知道我赶走了你的亲娘你恨我、恨你娘,但那是她自己的错,淫僻不在七出之列么?”

“父亲!我娘亲没有……她是被……”我抓紧了手中的杯子,压抑地辩驳。

“洛青莲对你说的是不是?”父亲笑得更冷,“她们一样的下贱,星云庄的肖庄主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狄夜阑?她弃了兄长亲人私逃,全不把我

们一家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又是什么好东西?还有你,你是不是我儿子都要考虑,我还养你这么大,有什么对不起你么?就算你是我的儿子,

这十年来,你在父母面前尽过孝道么?你给过兄弟亲爱么?告诉你,洛青莲唯一做过一件对的事情,就是留下了足够的东西,让我们能回江南

,能够象以前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呆住,小姑姑的私奔确实是我们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原因,可是,我怎么可以因为这个恨她?为什么旁人看中了她,她就必须去做一个礼物?

为什么她要为了兄长一家的未来牺牲自己的幸福?父亲和母亲因为这个恨着小姑姑么?

“足够的东西?”我心上一寒:难道是小洛?想着,我已经问了出来。

“是你执意要带他去看灯、是你没有看好他,若不是我后来看到了他,他就被人白白地带走了。”父亲毫无感情地一句话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

丝残念,“我只不过问那人要了三百两银子而已,他自然是值那个价,而且很值!”

我的眼前一片昏黑,心底涌上来的腥甜弥散得满口皆是。真的是父亲出卖了小洛,可是丢失他的却是我。三百两银子,是很大的数目,但那些

银子真的值得葬送小洛的一生么?父亲的脸在我眼前迷离起来,耳畔他的声音却如钟鸣鼓喧,震得我全身瘫软。

“小天,这些年为父早就看不惯你了,看在你娘为你求情地份儿上,也就不和你多计较,可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我们洛家子孙的一点样子?

你若死了这条心,便乖乖地回来,还是我的儿子,这万贯家财还有你一份儿,不然就赶快滚出去,家里的一切想都别想,洛家没有你这不争气

的儿子!”

万贯家财?岑朝颜的话一句一句地似乎是用刀刻在我心上的,现在开始一滴一滴地淌血,我要那些钱财做什么?从前我都没有想过,现在知道

了这些,我更不会去想!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想逃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却每一脚都好像踩在棉上,挪了半晌还在门口。回头,父亲似乎没有看到我,悠闲地品

着茶,眼神里带着厌恶,他厌的是我,不是茶。

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儿子,但是洛家的一切哪里又有过我插手的余地?我一直都游离在这个家庭的外面。很小的时候

,我只有小姑姑柔软的怀抱。然后小姑姑死了,我虽然伤心,但还有小洛可以拥抱,可是我没有守护好他,是我在灯节上松开了他的手,是我

的父亲把他换成了冰冷的白银。如果对面的是别人,我可以拔剑,用我的剑、甚至我的血为小洛讨个公道,可是对面是我的父亲,我能做什么

?我可以做什么?

无数的星辰从眼前坠落,天幕似乎已经空空荡荡。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子安,包括岑朝颜,浑浑噩噩地一路徐行,清醒时候终于到了金陵

,到了岑朝颜口中埋葬着小洛血肉的那个地方。

秦淮河上,画舫灯火通明,临河的楼台雕梁画栋,仿佛溶了无数胭脂血泪的河水静默无波,冷冷地绿着。

囊中所剩不多的银子都用在了这里,对着那些巧言媚笑,我强自忍耐,如果小洛还没有死,如果能知道他当时的一些情景,那么一切都是值得

的。

但是,三天的查访,我只得到了一个结论:这里绝没有存在过岑朝颜说的那个人,岑朝颜在骗我,他竟然没有一句实话!

跌坐在树下,远船上传来的歌声寂冷入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点点滴滴,如泪。

岑朝颜为什么要编出这样一个谎言?他应该知道我能查访得出来的。这个天真的孩子,他能隐瞒什么呢?我可以确定他的确就是小洛,否则他

为什么会知道当年的一切?这十年间他究竟遇到了什么,如果他所说的正是他所遇到的,那么我怎样做才能挽回伤害?他那样戏弄我,也许是

他认为当年出卖他的也有我,他可以恶意而诱惑地对着我笑,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对他怎么样,那么他对肖宸的真又有多少?我以后要怎么对他

想到父亲说的话,想要小姑姑的、或者说害了小姑姑的,是肖宸的父亲肖远方。那么小洛进星云庄要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象极了小姑姑,

肖远方会认不出他么?这样的他一入星云庄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他不过是个孩子,又怎么斗得过成名已久的肖远方?肖宸对他的感情又能当作

多重的筹码?――我不寒而栗。

顾不得身体在叫嚣着已经到了极限,我决定立刻赶去星云庄,如果说上一失去小洛我无可奈何,那么现在,无论付出什么,我都要让他安然

无恙。

让店伙计备好了马,我回房间收拾东西。这些天睡了多少吃了多少我实在没什么印象,但脚下的楼梯好像在摇晃。走到门口伸手的瞬间,我隐

约觉得有些不对,可是已经麻木了的神经根本来不及反应,自动敞开的门里一股奇香扑面而来,我倒下。

8

清醒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那种疲惫恍惚的感觉,眼前帐子上垂下的流苏轻微地拂动,身上是柔软的薄毯,较之我在飞剑门的卧房还要精致几分。

但再多看一眼我才发现,这间屋子谈得上是家具的也就是这张床而已,而且这间“屋子”根本就是一个茅棚。

头脑清楚、神清气爽、无伤无痛,身上居然是崭新的衣裳,连放在床脚的靴子都是新的,只是全身无力,仅仅是坐起来这个动作,都出了一身

的虚汗。

茅草的四壁挡不住风,更挡不住雨,床外的地面已经有了一洼一洼的积水,清冷的水气里夹杂了一股熟悉的香气,引得肚子里“咕噜”一响,

回头就发现枕边是油纸包裹的牛肉大饼,我一时之间唯一的感觉竟然是哭笑不得。

肉和饼虽然冷了,但饿极的时候吃起来香甜无比。内力尽失,双腿僵硬,我用尽了方法也做不到下床走上一步,直到光线暗了又亮,大约过了

三天身上的药效才散去。

扶着墙壁走出那间晦暗的茅棚,屋前的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匹马,摇头甩尾地嚼着地上的青草,马身上的褡裢里仍旧是牛肉大饼,还带

着微温。

我现在已经笑不出来,隐隐地有些恐惧,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某个人的监视下,这件事看来是一个恶作剧,但绝不会是一个真的恶作剧,那么安

排下这一切的究竟是谁?

此刻看来这人虽然对我没有恶意,但是,他已经让我无法及时赶到星云庄去见小洛。想到我已经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我翻身上马,入林疾赶

虽然到是浓密的树林,前不见路,后不见村,但这匹马被送过来的路线还是有迹可循的。入夜进入一个小村问清了方向,我犹豫了一下,还

是赶往坐忘峰。离论剑大会还有七天,我如果不眠不休也只能在当天赶上,但七天不眠不休我又如何做得到?星云庄的人一定不会放弃参加大

会,那么肖宸也会去,我只希望,小洛安然无恙。

五月十七,论剑大会结束的第二天的傍晚,我赶到了坐忘峰下的丰邑,得到的却是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取得武林盟主之位的,是飞剑门新任

掌门齐子安。

竟然是子安?他还成了新任掌门?他的内功底子、他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凭他的才学,文比确实是可以胜出,但武比他怎么可能独

占鳌头?而且他的二弟心安怎么会把掌门令符交给他?

躲在酒楼角落里,听着那些武林中人高谈阔论,谈的尽是子安和肖宸,看来他们是这大会的焦点,只不过,肖宸在最后关头败给了子安。肖

宸与我比过剑,我自然知道他的剑术与他相差较多,但内力远远在我之上,我要胜他也绝不容易,而子安能够胜他简直是不可思议。想到江湖

中人从前对肖宸的评论,再想到子安出乎意料地胜利,我觉得有什么事情开始不对。

正思量间,突然旁边桌上有人压低声音笑道:“知不知道,陪在肖公子身边的那位姓岑的美人儿竟然是个男孩儿,是个真正的男孩儿!”

我抬头,那是神刀马家的弟子,他继续道:“那孩子生得还真是好,就那股子乖巧可爱的劲儿,比寻常的女孩子还讨人喜欢。”

另一人道:“他生得何止是一个好字?你没瞧见,人人都知道他与肖宸的关系不一般,却哪里有人肯为难他一句?肖宸的艳福不浅哪,唉,其

实就算是换了我,只要他肯,我也不管他是男是女了……”

无意再听下去,至少我可以肯定子安很好,小洛无恙。

一路避开喧嚷的人群上山,我不知道我在回避什么、或者想要发现什么,但……我真的看到了。

阴暗的树影里,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人,单薄纤长的身影是子安,被他抱在怀里的,是岑朝颜――或者,小洛。

一丝不易觉察地喘息传过来,死亡的味道随着那细碎的喘息如烟般笼罩住眼前的一切,我意识到那是岑朝颜的声音,匆忙地过去叫道:“子安

,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子安颤抖了一下后退一步,他怀中岑朝颜的身体滑落在地上。我扶起岑朝颜,他脸色惨灰,细巧的脖子上一圈指痕,人已经奄奄一

息。我一手按住他的背心输送内力,一手抚着他的胸口顺气。

子安呆呆的站在一边,迷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神色惊惶恐惧,仿佛对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有些不可置信。月光下,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青色,

落在地上的身影在斑驳的树影里也显得陆离莫测。抱着朝颜,我厉声道:“子安,你要杀死他,是不是?” 

子安似乎刚刚从梦里醒过来,一个哆嗦,又退半步,看清我,强挤出一个笑容,艰涩道:“凌天?凌天你回来了?你怎么这么悄悄地回来了?

伯父伯母还好?”他镇定下来,一手按住胸口喘息了几下,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微笑道:“凌天,你看错了,我若要他死,用得着如此费

力么?”

他说得对,他只消贯注了内力在岑朝颜的胸口击上一掌,岑朝颜便再回天乏术,又怎么会是现在这种状况?但现在的子安已经不是那个玉样温

润的子安,他现在给我的感觉是石头,冰冷、僵硬。那么现在他会抱着朝颜在这里,而且威胁到朝颜的性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信他。

子安默默看着我怀中抱着的少年,神色苍冷起来,却还是不走。

岑朝颜死灰的脸色渐渐有了生气,他安静地躺在我怀里,柔软的身体贴在我的身上。他轻柔的呼吸声如春日里的掠过树梢的清风,占据了我所

有的意识。月在天上,人在树间,月光透过树梢的缝隙,变成无数的暗白的光斑。恍惚中又回到了小的时候,漫天的风雪中,我抱着他,他拥

着我,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

与子安相日久,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已经不是兄弟之情,但我总是在逃避,除了小洛,我的心中已经放不下别人,我此生拥抱的,只能是小

洛一个。

高梧湿月冷无声,但怀中少年脸上笑容绽放的刹那,我看到了朝阳。我只是想,如果能让小洛永远地笑着,我愿意付出一生。

朝颜睁开眼睛,看见抱住他的是我,舒了口气,扶着我的身体慢慢起来,笑道:“凌大侠,你去了好久,怎么才回来,朝颜很是想你。”他似

乎全然忘记是他骗了我,一双眼水晶样纯净无邪。我在心中一叹:算了,原谅他吧,他还是个孩子。

子安的眼神愈发凄凉,朝颜笑容的无忧无虑,那么他们两个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觉得自己看得并不清楚,我问:“小……朝颜,刚才是怎

么回事?”

朝颜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摇摇晃晃地站正了身体,回眸一笑:“凌大侠,没什么事情啊。”他怯生生低下头,“是我自己不好,随随便便

跑出来,若不是子安救我,我就……我就……那个人跑了吗,子安?”他的偎进子安怀里,甜甜道:“子安最疼我了,知道我一个人跑出来会

被人欺负,就跟着我,保护我,是不是?”

子安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感情,却语气低柔的应了:“是的,他跑了。你放心,子安会保护你,让你平平安安、快快活活。”说着,他双手把朝

颜拥在自己怀中,脸颊在朝颜的头上轻轻地蹭着,表情亲昵而宠溺。

朝颜娇美地笑着,樱色的淡淡双唇上都染上月光的颜色,混合了孩童的稚气和少年的清爽的笑容天真纯净,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为什么抱

住他的不是我?

正这时,远远地肖宸的呼唤传过来:“朝颜……朝颜……”

子安低啸了一声,肖宸报以同样的啸声,朝颜解了发带随手抛在地上,瀑布样倾泻下来的长发掩住了他颈上的伤痕,他笑笑,怕冷似的藏进子

安怀里,只在子安垂落的长发间露出脸来,嬉笑着看向肖宸来的方向,眼里全然不是看我时候的淡漠,而是期待和雀跃。

肖宸落在我们面前,先向子安叫了声大哥,子安点点头,把怀里的朝颜向他面前一推,笑道:“还给你,你的宝贝。你若在晚来一刻,可就被

我拐走了。”

肖宸大笑着把朝颜搂进自己怀里,笑道:“怎么会,大哥这样的人可不会做这种事情,再说,就算你拐,朝颜又怎么会跟你走?”他低头瞧瞧

怀中柔柔弱弱的小人儿,那小人也正看着他,两道纠缠着的目光里的温度,令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沸腾起来。

旁边子安“嗤”地笑了出来:“二位换个地方如何?”

肖宸的脸顿时红透,朝颜藏进了他的怀里。肖宸却一把将他夹在腋下,笑道:“让你偷偷地跑,看你再跑!”说着,手掌已经拍在朝颜的臀上

。朝颜喈喈咯咯地笑着扭动,央道:“好哥哥,我再不跑了,乖乖跟你回去好不好?不要打了,让旁人看了多难为情?”

“旁人?”轻轻巧巧地两个字,我忍不住苦笑起来。我可以确定岑朝颜就是小洛,我也可以确定他还记得当年的我,但是他已经不是仅仅依赖

着我的小洛了,他都能狠心地将我保存了十年的银坠儿亲手碾个粉碎,对他来说,我还算是什么?是的,我只是一个旁人,只是旁人!

肖宸一眼看见了我,揽着朝颜过来,十分亲热:“凌天,你终于回来了,上一没能比得尽兴,我还想在擂台上和你一较高低呢,你却是错过

了。对了,我和子安、朝颜结拜为兄弟了,结拜的时候你不在,但是也把你算在内,你是老三,该叫我一声二哥啊。”

朝颜猫儿一样地偎着他,掩着口打了个呵欠,一双半睁半闭的眼几乎就是睁不开了的样子,肖宸的心显然都飞了。我看向子安,子安点头道:

“的确如此,肖宸大你三个月,凌天,叫二哥吧。”

我依言施礼,子安却又接着道:“凌天,你还要再施一礼,因为……”他脸上的笑容浓烈起来,象是劣质的烧刀子、烧心灼肺,“因为肖宸与

朝颜今晚洞房烛。”

“不可以!我……”我慌乱之下叫了出来,那怎么可以?他是小洛,他是我的小洛,我怎么可以把他给别人?但一个细微的声音把我所有的话

语都堵在口里,是朝颜,他说:“三哥,你别做梦了,我和二哥两情相悦,只要我愿意,还有什么不可以?”他轻轻巧巧地说着,也轻轻巧巧

地笑着,淡色的双唇如樱初绽,美到诱惑却令我绝望。

“只要我愿意,还有什么不可以?”我在心底重复着这句话,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是啊,只要他愿意,还有什么不可以?我把到了唇边的话改

成了,“我还没有送贺礼。”

肖宸一揖道:“多谢三弟,但正式成亲的日子还没到,到了再送也不迟。今日,不过是朝颜与我的赌约而已,他输了,自然不能逃的。”说着

,他一用力,已将朝颜托在臂上。朝颜懒懒地偎进他胸膛,低笑了声:“笨蛋,哪有那么容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朝颜那一句似调笑,也似埋怨的话中藏了一种说不清的阴森,仿佛是初秋的夜,天气还暖,但却有寒气无声无息

地渗入骨髓里。肖宸却是满脸的喜色,低头在朝颜额上轻轻一吻,道:“等会儿你就知道谁是笨蛋了。”然后告罪离开。

看着肖宸的背影一闪而逝,我问:“子安,他们是什么赌约?”

子安一笑,是凄冷的:“我能做上武林盟主的位子,是肖宸帮我打发了一多半的对手,然后,他败在了我的手里,我做上了盟主,就是这样。

朝颜赌肖宸能做盟主,但他输了,输给了肖宸今晚。”

“不,不可以!”我喃喃地念着,却拼命抓紧面前的树,克制着想要拦下他们的念头。我绝不想再听小洛亲口说出的“旁人”两个字,既然是

小洛的希望、是他愿意,那么,我一时、甚至一世的心痛又算得了什么?

子安起身离开,一声叹息遥遥地送过来:“在你的心里,他永远完美无缺,在你的眼里他永远是你心爱的那个孩子,是么?可是,你会后悔的

,一定会!”

9

飞剑门齐家最重的是能力,子安虽然是齐家长子,但孱弱的身体让他无法学习高的武功,所以,他是齐家最被轻视的一个。但现在,已经是

齐家掌门和武林盟主的子安,可以轻视所有齐家的人,连带我也跟着尊贵起来。

文缛节地见礼、恭维、贺喜过后,子安不理我的疑惑,一句话就把我打发回房间休息,自己却把心安叫进房间里说要商量些事情。

心安与子安异母,只比子安小上一个月,与子安同样的俊美,但自小是天之骄子的他比子安骄傲得多。此刻见他强自压抑着敌意的神情,我为

子安担心,却也无可奈何。

躺在床上,我无论如何也不敢闭上眼睛。我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朝颜和肖宸正在做些什么,可越是压抑越是难过。二十岁的男人,该懂的我都

懂了,身上渐渐燥热起来,我脱得只剩下贴身的里衣,还是只能在床上翻来滚去,绮迷的想象不可遏制地充斥脑海,我抱紧了头,蜷缩成一团

门上几声轻敲,子安柔和平静的声音:“凌天开门,是我。”

我跳起来,匆忙披上衣服开门,子安挽着一个食盒站着,右手上是一坛酒,身上干干净净一件珠儿蓝的长衫,斯文雅致。他从我身侧进了门,

回头调笑道:“脸色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说着,放下了手中的食盒来摸我的额头,目光温润如玉。

“没有。”我慌乱地后退一步,扯着还散乱的衣襟,“我刚才……恩……累了,就脱了衣裳……”我猛地发觉自己不应该这么说,几乎咬着了

自己的舌头,然后又醒悟这样的事情并不算什么,只有我这个胡思乱想的人才会在意,一时又是尴尬又是窘迫。

子安收回了手,笑道:“回家去了那么久,却也瘦了这么多,真是憔悴得很,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看样子是没有的,累了吧,来,我陪你

喝上两杯,然后好好睡一觉就好了,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来啊。”说着,他已经将菜一碟一碟地摆好。

我鼻子一酸:连父母都不会给我的亲爱,他给了我,这十年来,他待我一直都那么好,想起那些对他的怀疑,我想,他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吧?

毕竟没有几个亲信的他,若是早早的锋芒毕露,也活不到今天,我能给他的保护其实也有限。

“来,坐下。”子安斟满了两杯酒,自己先拿起一杯饮了一口道:“真是不错,昆仑派送来的雪莲酒,说是香醇之外另有延年益寿之力,凌天

,尝尝。”他笑着,“多好笑,做了武林盟主才不过第二天,就有人来上贡了,这权势还真是好东西。”

看着他多了几分冷诮的笑容,我的心也冷下来,喝下杯中的酒,却品不出味道。

子安接着道:“你想知道你离开后发生了些什么,对不对?”他笑起来,“我们边喝边说,”他又给我斟上一杯,然后缓缓地开口,语气波澜

不惊,一如很久以来的从前。

他随着肖宸去了星云庄,肖远方不屑与小辈一般见识,对他置之不理,但肖远方的爱妻突发急病,他凭医术救了肖夫人。肖庄主终于开始与他

交谈,之后便是青眼有加,默许了与飞剑门的前事一笔勾销。肖宸与朝颜的感情不甚正常,肖远方虽然一早看了出来,但也未横加阻拦,反而

日日刻意地回避着朝颜,本想亲自参加的论剑大会也派了肖宸出来。

子安到了坐忘峰后,心安派人来责问他为什么不去祝寿。子安索性与心安当众一战,得了掌门令符。飞剑门规矩如此,心安无话可说,因为他

的令符也是打败了他们的父亲得来。更兼子安后来夺了盟主之位,他已经成了飞剑门真正的掌门。

将杯中最后一滴酒倒进口中,子安微微一笑:“凌天,我并不是要刻意地隐瞒你什么,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记得,你是对我最好

的一个人。我也要对你最好,只对你一个人最好,凌天。”他凑过来,抱住我的头,缓缓地凑过来,道:“凌天,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对另

一个人比我还要好?为什么?”

他雪莲酒的香气与他口中流溢出的丝丝清甜混合在一起,萦绕在我鼻端,连已经醉了的我都感觉出了其中的暧昧,无力地推开他,含糊道:“

子安,我们是……好兄弟……你不用……客气。”

“是呵,我们是好兄弟。”子安的重复着我的话,笑容又开始浓烈,“你想想,你最心爱的那个孩子,你心爱的小洛正在做什么?他和肖宸在

一起做什么呢?你想想?”

“我不想,我什么都不想。”我捧起那坛子,挡开面前子安已经泛起了红的脸,把里面的酒一气灌下去。子安的叹息若有若无,但我听不到,

是的,听不到!

子安的叹息越来越遥远,我闭上眼睛,原谅我逃避,因为我不能接受,即使是小洛他……

宿醉的代价是头疼欲裂,但子安却是不肯放过我,早早地令人过来叫我梳洗了和他一起去宜心堂与其他各派掌门聚会。

与心安一起随在子安身后,路上众人纷纷招呼、施礼,盛况空前。子安沉着应对,谈笑自如,态度自然得仿佛他一直都在这个位置上,俨然是

大家风范,昨夜那般亲近曲婉竟是梦里一般。

宜心堂中已经聚集了几派掌门和数名高级弟子,少林的玄因大师和武当红叶道长正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这两派素来是不参加盟主的争夺

,只做裁判,倒不枉“方外”二字。

子安与众人寒暄着,对几个美丽女子大肆奉送的秋波不以为然,任她们泱泱地转移目标――“肖少庄主,怎么这么晚才来?你的那位小兄弟呢

?”

我回头,肖宸正叫着大哥三弟几步上来,衣饰整齐、志得意满。他身后,星云七子中剩下来的四个一脸严肃,他却浑不在意地对说话的女子笑

道:“李姑娘,朝颜身体不太舒服,在房里歇着,再者,他也不喜欢咱们武林里的事,不会来的。”

几个女子嘻嘻哈哈笑道:“那我们去看看他好了。”那边玄因大师道:“阿弥陀佛,岑施主不舒服么?”

肖宸恭敬道:“是的,大师,不过没有大碍,服了些药也就没事了。”玄因大师仍道:“岑施主似是有血气不足之症,小心调养才是,不然恐

有夭亡之虞。”

子安别有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一时气闷,我怎会猜不到朝颜为什么没有出来?

众人各自落座,玄因大师开口道:“论剑大会已然结束,盟主之位定下。齐掌门年纪虽轻,但性情沉稳,心地良善,足以担当大任,江湖群众

也无他意,此后自当尊从号令,这是前日已经说过的旧话。”他又念一声佛号,接着道,“四年前,剿灭魔教‘血竭’一案齐掌门及诸位可还

记得?”

自然是没有人不记得的,那一役中武林中几乎动用了所有力量,青城山上血流成河,血竭教主当场毙命,各大派损失也相当惨重。但子安武功

低劣、我要保护他,都没有资格参加,心安以十六岁的稚龄大出风头。我想着,其余众人有的开始小声议论,肖宸唇角带笑早就梦游去了,子

安只是点点了头,望着玄因淡然道:“记得,大师有话请讲。”

玄因道:“血竭余孽卷土重来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少林。”他一挥手,两名少林弟子抬上一具尸体,堂中顿时鸦雀无声,几个女弟子如地笑

靥便如一场秋霜后的海棠,七零八落,脂粉也掩不住她们面上的苍白。

死的是一名少林弟子,约莫四十上下,能来这坐忘峰的少林弟子,都已经是一流的高手。但他面容扭曲,死时似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身体已

经萎缩得犹如十岁左右的孩童。外间虽然阳光灿烂,但从摆放在堂中的这具尸体上,却隐隐散发出刺骨的寒意,让人从都不忍不住打个哆嗦―

―这正是死在血竭高手手中的人。

玄因面色沉郁,又拿出一封信,转交到子安手中,道:“盟主请看。”

我在子安身后看得清清楚楚,那封信是鲜血书就,只简单的十六个大字:“灭我教者,血债血偿。血竭重现,天下无争。”

血竭是魔教,在跟了子安之后我就知道了。但那时候血竭似乎已经很少涉足江湖,我知道的,仅仅是子安无聊时候讲给我的传说而已。然后又

过两年血竭重新活跃起来,令江湖中人谈者色变。再之后,江湖中人据说是为了除魔卫道,联手一举攻上青城山,杀了血竭教主,灭了血竭。

血竭在江湖中人眼中是个可怕的梦魇,在百姓眼中却不尽如此。还记得我第二回家时候路过一被火烧成灰烬的庄园,路过的寻常百姓很明

白地告诉我那是血竭的杰作,据说庄园中大小三十六口尽数被杀,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得幸免。起因却是庄园的主人强抢民女被血竭杀手看见

,那杀手收了女子家人一个铜板,便算是接定了一单生意――说这话的人当时是一脸毫不掩饰的欣赏――出了这样的人,以后大约真的可以天

下无争了――谁还敢做什么?说起来也不知道让人该怒还是该笑,但我对血竭没什么恶感,也谈不上好意。

子安拿着那封信仔细看了看,然后还回去,抬眼向堂中所有人瞟了一眼:“也就是说,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有危险;也就是说,坐忘峰上,一定

有血竭的杀手。”

不是疑问,是肯定,没有人对他的话提出怀疑。

正这时,一名少年急匆匆地赶过来,被人拦住不准硬闯之下,他大叫:“少庄主!少庄主,小少爷他……他……”

“他怎么了?”肖宸顾不得失礼几步奔了出去,那是他的侍从,“小少爷”自然指的是岑朝颜。

对面玄因念了声佛,神情淡漠,并不以为意。红叶低头吃了口茶,道:“可惜、可惜。”

子安不动声色道:“凌天,你跟去看看四弟怎样了,大师、道长,我们继续。”

看看子安,我还是迈步跟在肖宸身后奔出。

肖宸所居小院那一丛茂密的绿竹旁,朝颜抱着一具尸体哀哀地落泪。他无声地哭着,泪水一滴滴往下落,连睫毛上都凝了水珠,引得他身旁每

个人脸上都是愁云惨雾。被他抱在怀中的人正是绯烟,身体已经冰冷、僵硬。

1

绯烟也是死在血竭杀手手中的,尸体狰狞可怖,朝颜却抱住不肯松手。我和肖宸一起走过去,我伸出的手被朝颜一掌打开,而肖宸顺利地从他

怀里把绯烟抱走。

朝颜没有多大力气,手上挨的那一掌并不疼痛,真正痛苦的是心,我知道我已经彻底被他、被肖宸排除在外,在他们面前,我什么都不是。

肖宸亲自安排把绯烟葬在树林,然后陪着朝颜到散心。

子安、玄因、红叶与各派掌门开始不动声色地查找那所谓的血竭杀手,他们想要避免恐慌,消息秘而不宣,但绯烟的死和两天后另一名武当弟

子的死却无可挽回地被众人得悉,于是此前几宗莫名奇妙的失踪案子也悄无声息地浮上水面,所有的消息凑到一起人们才发现,死在血竭杀手

手中的人实在不是偶然,此前,不过是欺人以自欺而已。

整个坐忘峰都被一种诡秘的阴云笼住,男人们再不认为无聊下山去喝酒,那些最喜欢笑闹的女子也噤了声,彼此相遇之后都隐约地多了戒备―

―谁也不知道对方一脸笑容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所有的人都在考虑应该尽早离开,还是应该守在这里,肖宸陪伴朝颜的时间也减少。朝颜对这些一无所知,在各门派的院落里自由地游荡着,

因为没有人不喜欢他、没有人想要告诉他这些让他害怕。尤其是那些女弟子,在见到他的时候会放下心来逗弄他笑,小心地避免提起绯烟让他

哭。

惟一得不到机会接近他的,是我。

巡夜回来,我推开房门,抬头看见半弯残月在天空流连不去,几颗星子孤独地闪烁着。想起肖宸说起朝颜常做噩梦,要人陪着才能睡着,虽然

知道是他要与朝颜在一起的借口,但我还是担心。今天肖宸是下半夜巡夜,不知道朝颜是不是睡得还好?

眼前一道影子闪过,那影子还向我招了下手,隐约觉得那影子实在熟悉,我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那影子身法极快,我尽全力才跟得上,而且几乎就在看清楚那身影的同时,我就认出了:那是岑朝颜、或者说是小洛。魂里梦里出现了多少

的人,即使只是一个背影,我也不会认错。

空寂地竹林里,那影子停下,回头,望着我叫:“哥哥!”

“小洛!”我走过去轻轻地把他揽进怀里,“小洛,你终于承认了么?你为什么现在才肯承认?你为什么这么折磨我?”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将他越抱越紧,直到听见他禁受不住的轻声喘息。

他冰冷纤细的手指抚上我的脸,描摹在我的眉间颊上,长睫掩映的眼里有水光漾起,他慢慢地开口:“哥哥啊,你的怀里好暖,小洛一直在想

你,整整十年,哥哥,十年啊。”

抱紧了他,我问:“那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你为什么和肖宸在一起?你本来可以早早地认了我,让我带你走,你的武功不好没关系,我可以保

护你,你的武功……”我蓦地醒悟,他刚才展示的轻功在我之上,不自觉地,我已经松了手。

他笑了,却不是平日里的天真烂漫,他凄凉地缓缓凑近来道:“刚才抱住你的不是我,是你的小洛,可是他早就死了,死在十年前,现在的这

个我是岑朝颜,你明白了么?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摇头,再一伸手把他抱进怀里,在他耳边道:“小洛,这十年中,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样的苦,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

信我么?有时候,我也猜想,以飞剑门的实力,不可能在十年中都找不到你,也许是子安骗过我,但,一切都让他过去,我带你走,从今往后

,我陪着你,好么?”

“你还没想明白么?我的傻哥哥啊,你从来都是这么的善良。”他笑着双手都抱在我腰上,脸贴上我的胸膛,“我只是一只蜘蛛,没有能力与

那些大人物做对,但我可以亲手织就一张网,用他们要的名要的利,然后让他们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付出血作代价!哥哥啊,这样的我还是你

的小洛么?你的子安没有对不起我,他对你是最好的,而我,一直在伤害你,在利用你,我又有什么好?哥哥啊,我念的不过是你怀里的暖,

我又怎么会再喜欢你?”

“一张网?用他们要的名要的利?”想起很小的时候抓过一条蛇,那样的冰冷滑腻就是眼下抱着他的感觉,我隐约觉得心都开始结冰,我问他

:“难道你是血竭杀手?杀人的是你?”

“怎么会是我?我怎么会杀人?我是没有能力杀人的。”他仰起头,眼神清澈若秋日潭的水。我安慰地重复:“是的,你不会是杀手,我的

小洛怎么会杀人?”

腰上一麻,我身不由已地倒下,我挣扎着叫:“小洛,不是你,你告诉我不是你!”哑穴又被封住,我看着这个与竹一般挺拔秀丽的少年,那

面目、身体上阴气弥漫,迷离如烟,仿佛都可以随风散去。

他扶我靠上石头,歪头一笑,是那种天真纯洁的招牌似的笑容:“我注定是要万劫不复的,你……却不必……我的傻哥哥啊,你……什么都不

知道……”然后,冰冷的手盖上我的眼睛,漆黑降临的同时、唇上却感觉到柔软和炽热――小洛吻我。

那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双唇相触,却让我铭记一生,直到很久以后,我对吻的感觉仍是只停留在他那一刻给我的柔软和炽热。

贴在眼睛上的手掌已经移开,我的眼前清晰起来,小洛的背影渐渐远去,月光下飘渺而孤独,不若实体,让我一时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

不知道这一吻对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我,却算得偿夙愿。还记得无意中看到过门中师兄师姐亲近,然后懂得了在梦里肖想一个人。亲情

在长年的纠缠牵扯思念中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种,于是小洛雪白精致的面孔和眉心的血痣占据了我所有的梦境。

看着他渐行渐远,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急运真力想要冲开穴道,但他点穴的手法十分特殊,我无从下手,只能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星

河渐落,晨曦微露。

山间突然回荡起朝颜凄厉的笑声:“不错,我就是血竭现任魔主,血竭的教规只有一条,以恩抱恩、以血还血!你们得到的果,就是从前种下

的因,怪得我么?”

本是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清朗声音,在纷乱的人声中显出别样的阴沉。头顶的天空有黑色的云不易觉察地聚集开来,山雨欲来,飞鸟各投林。

朝颜的声音一波一波地回荡着:“求财的,我要他家财散尽;求名的,我要他身败名裂;一家和睦的,我要他们反目成仇;两情相悦的,我要

他劳燕分飞……”

“我就是要天下大乱,我就是要人人都不好过,你们能将我怎样?名门正派不过如此,中我食心蛊的,可不只是他一人,还有谁成了我的人,

自己去查吧……”

原来,肖宸、子安、我……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朝颜网中的虫儿,是的,朝颜的美丽和他所表现出来的单纯柔弱骗尽了世人,我却不能硬起心肠

来恨他,我怎么能恨他?我的小洛,即使害尽了天下人,他也没有伤害到我,旁人恨他也就够了,我又何必凑上一个热闹……可是,我可以不

恨他,但他若真的害尽了天下人,我又该怎么去对待他?

长声的惨呼此起彼伏,很快又沉寂下来,大批人手在搜寻朝颜的同时也找到了被制住的我。没有人能解开我被封的穴道,子安看了我一眼,说

不必麻烦玄因大师他们,让人径直把我送回房间。

飞剑门的院落中人人都带了戚色,心安死了,却是死在肖宸的手里,因为肖宸跟着朝颜离开,星云庄成了众人唾弃的众矢之的。

事实是华山薛掌门被朝颜下了食心蛊,他不肯屈服,假意答应朝颜以后为他所用,然后秘告玄因、子安,众人将朝颜叫进宜心堂困住,他却毫

不避讳地承认,然后让薛掌门在众人眼前惨烈无比的化血而死,自己凭借绝顶轻功从容离开,临走放下话来:众掌门中已有多人被他控制,今

后的江湖是他的天下。

肖宸毫不犹豫地随他而去,不惜让星云庄成了武林公敌――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场究竟该如何选择?我一向都很冲动,一定会象肖宸一样随

他走,所以他说:“我注定是要万劫不复的,你……却不必……”他留下我在岸上,然后拉着肖宸跳了下去。

小洛是想报复星云庄的,现在他实现了,不需要亲自动手。肖宸堂而皇之的背叛武林、投入魔教,足以让星云庄从此面对武林中人的非难和唾

弃,肖远方一世英明付诸流水,连儿子都永远失去,我不能不承认,小洛的报复比杀人更有效。

躺在自己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想起小洛刚才的言语举止,我在怀疑,是不是那华山掌门的背叛也在他意料之中,甚至……是他的安排……

天色渐渐明朗,门被推开,晨曦中子安青衫飞扬,他身后铺陈一地的阳光作为背景,衬得他的身影有些虚幻。寒意渐渐地弥散在整个心里,朝

颜是血竭魔主,他的天真可爱都是假的,那么子安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陡然觉得眼前的人并不可以相信。

关好了门,子安坐到床边,伸手抚上我的脸。不同于朝颜的冰冷细腻,他带着暖暖的温度的手因为练剑显得粗糙,以前他生病时是我来照顾他

,从没有过现在这样我一动不能动任他摆布的时候。

他看着我,手掌从脸上一直下滑,他抚着我的胸膛,俯身把脸贴上来,低低地道:“凌天,对不起,我……已经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我也已经

……成了……魔鬼……”

感受到我皮肤上的战栗,他收回了手,却躺在了我的胸膛上,语声仍是低低的:“还记得在楼家老店么?肖宸受了伤,我替他包扎伤口的时候

,在他怀里发现一本书,没有名字,却能让人在一个月内迅速成为一流的高手。有了肖宸那么明显的进步在前,我实在禁不住诱惑,拿了那本

书开始练习,我本来只想……如果我的武功好,就可以……不再拖累你……”

是的,他跟随肖宸和朝颜去了星云庄,如果那段时间我在他身边,就会发现他练的功夫,就可以阻止他,但是朝颜把我骗到了金陵,给了子安

充分的练功时间,是朝颜……我咬紧嘴唇。

子安抚着我的唇,道:“不要这样,会痛的,做错事情的是我,你何必折磨你自己?”他接着道:“开始,我的身体很快好起来,内功也一日

千里,可是练到……练到……我……我只有吸取别人的内力和鲜血才能支持下去,因为我练的就是魔功……血竭……”

原来杀人的是他,他和肖宸练的都是血竭,所以才有这种突然的进境……朝颜利用他们的贪心和求胜,在短短一个月中把他们变成了高手,然

后又把子安推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为他所用,毫无反抗的余地……还是个孩子的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心底的恐惧越来越浓,我拼命地告

诉自己:没关系,一切都是假的,小洛不是那样的人,子安不会有事……

11

原来肖宸和子安都已经被朝颜握在手心里,原来那些人都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了自己练功而杀人。那么绯烟是怎么死的?那个俊秀硬朗的少年

,并没有很好的内功,不值得他们这样做。

子安接着道:“你放心,杀死绯烟的那个不是我,我……不敢……”他低下头,“也许是肖宸,也许是……朝颜自己,或者……死的那个根本

就不是绯烟。”他望着我,沉吟一下才道:“肖宸的确喜欢朝颜,因为朝颜比女孩子还要柔顺美丽,但他真的把朝颜看得比他自己的一切更重

要么?”

那一天朝颜阴森开口“哪有那么容易”,之后就是绯烟的死亡。至少我可以确定,在我面前带走他的那个还是真的肖宸,因为他掩饰了颈上的

伤痕。但是,也许真的是绯烟代替了肖宸,这样的肖宸才会不顾一切,可是……不能相信……

子安笑了笑,慢慢道:“你不相信是么?你知道你回来那天,在树林里我和朝颜在做什么?他对我说了真相,他说只要我对他维命是从,等他

成事之后,就会给我解除血竭的方法,那样,我才有机会……我……”

是的,那时候子安已经做了掌门、又做了盟主,享受着万人景仰、众人崇拜,之后还会有前途无量,什么人能够再从容抽身而退?不说一向才

高志大的子安,即使是我自己,我相信也做不到。

他的脸上泛起一层铁青,似乎是愤怒已极,“他说,如果我听他的,他就……把你送给我……听他那样说,我几乎疯了,我没有想到他、你疼

着念着的小洛会这样把你当作一件东西来对待,可以这样心积虑地算计我,我真的要疯了。若不是你来得及时,我若真的掐死了他,那可怎

么好…他是你的弟弟啊,是你念了整整十年的弟弟……你不要不相信,他的轻功虽然极好,武功却差,所以他才会做出那种人见人爱的乖巧样

子来,让人人都会保护他。凌天……”他抱住我,在我耳边念着,语气里的情让我无法忽略,更无法再假装听不到。

原来交换的筹码是我?我居然没有感觉到痛苦,其实,在初见小洛的开始,我就已经知道我不会再是他的什么人,只是一直都不肯承认,那么

现在听到的这些话,也不过是把心意翻出来而已,有什么难过的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又已经夜色苍茫,穴道自动解开,子安在我身旁睡着,我猜他是安排好一切才进来。现在心安死了

,朝颜离开,一切都不需要他再担心。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他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眉头依然皱得很紧。我想:你要的权势已经得到了,还有什么不开心呢?

我用指尖在他眉间按下去,的皱纹还是不能平复,他却醒了,睁开眼睛坐起来,看了我半晌,双手抱住我:“你肯让我抱一下吗?你不能

动的时候我……不敢。”

有什么不可以?你已经在抱着我了,而且,现在我也实在冷得要命,我默默地想,并不挣扎。好象很多的事情都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包括我

自己。小洛会把我的感情当作筹码,而现在的子安也让我感觉很遥远、很陌生。

相拥而坐了很久,我问他:“子安,然后你会怎么做?”

子安迷惑地看着我:“自然是回飞剑门去了,父亲飞鸽传书叫我们回去。”眼神温润如玉,仿佛触手生温。

“心安死了,你不难过么?”我还是问他,辨不清心中是苦是涩。

子安抱着我的手一紧,道:“人死不能复生,今天死的如果是我,也一样的结果。况且,以后还会有很多人死在我手里的。”他将我越抱越紧

,温热的气息扑到我的脸上,“朝颜的心思诡异莫测,他离开时候已经说过,当初灭他血竭教的各门派都会……”他咬住了嘴唇,凄惨地笑笑

:“也罢了,他要我做的事情,能做便做,实在违背良心了,我不做就是,哪怕我……死……。”

我在他的怀里挣出来,跳到地上,回过头冷冷地问他:“你什么都对我说了,不怕我去告诉玄因大师?”

子安开始笑,满眼的悲苦,他缓缓地整理着衣服也站到地上:“你去吧,那样……我就彻底地解脱了。你知道么?练功的时候,我要……我要

制住那些人,活生生地吸干他们的内力,然后吸取他们的鲜血直到他们死去……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我怕……我真的很害怕……如果……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他回身,一掌击在桌上,青瓷的杯子在他掌下碎裂,碎片刺破了他的手,血在桌上流淌着,在黯淡的星光下

是紫黑的。

我的心痛起来,赶快燃起蜡烛为他一片一片挑出肉中的碎瓷。他坐在对面,烛光在他脸上跳动着,他的面容晦暗不清,但他的目光依旧温情。

我握着他的手,感觉得到他肌肉的痉挛,却听不到他因为疼痛而喘息。

他从小就是个坚忍的人,十年前的初遇,他冷静地照顾我,找来了我的父母,商量留下我的所有事宜。那一病就是两个月,他日日亲自照料,

从没有半分不耐烦。那时候他还是飞剑门的前途无量的大少爷,年纪虽小,却是同辈中第一高手。一场大病夺走了他的健康,也夺走了他所有

的容光,他却仍是清淡地笑着,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与我相依为命,我没有离开他,因为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他,连亲生父母都没有给我的亲

近,他能给我,现在,他一样是为了我。

为他包好手掌,我下定决心:“我去找小洛,我去问他要解除血竭的方法,如果他还当我是哥哥,就不能这么对你。血竭的灭门是人间惨剧,

但这样的惨剧发生一也就够了,小洛不能再让它发生同样的一。如果他认为让各门派也被灭门就是报仇,那么,我去告诉他,他错了。”

“不,你不能去!”子安伸手把我抱住,把我的脸和他的紧紧贴在一起,“你不要去,小洛现在已经疯了,他不会听你的话,你去了就回不来

了。小洛的心计能力不是你我所能想象,他也许不会杀你,但是一定会把你永远地留在那里。我知道你不忍心我再杀人,你放心,我不练就是

。”

“不练……会是什么结果?”他语气里的哀伤让我的心一片一片碎裂开来,我怎么会猜不到这样魔性的武功如果突然不练,付出的代价也会相

当惨重?

“没什么,只不过会失去武功。”子安在我耳边喃喃着,“真的没有什么关系,把心安送回飞剑门,我们就一起离开,再去看太湖,我们打算

去湖上泛舟,还没有去呢。我现在才知道,从前平凡但幸福的那些日子有多么不容易得来,难怪那么多人都想要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我们退

出江湖吧,去隐居……”

他抬起头,一丝一缕地理着我的头发,笑容一如很久以前在太湖的水边,淡雅而洁净:“就去太湖边,盖座小木屋子,种上一院子的菊,秋

天来了,供菊饮酒,再泡些菊茶……还有,念诗,娘活着的时候我也喜欢过诗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五柳先生的诗,多么

好。可是后来,我知道我的生活没有诗,只有血……凌天,我们去隐居写诗吧……”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目光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他从来都没

有这么失态过,口中说着一个美妙无比的梦幻,神情却是越来越绝望。

我现在可以确定,如果他不再练血竭,就不可能再活多久。他这种人,是天生要被人崇敬的,就算仅仅是失去武功,他应该也是不能忍受的。

我点头,答应他:“好,子安,我们一起去隐居,种菊,喝菊茶。”

剩下的半夜,我们相拥而眠……朦胧中我只是想:小洛,你在做什么呢?你是个那么美丽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执意地把自己变成魔鬼?为什么

执意地要别人付出血来做代价?血竭的规则本身就是错的,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单纯地以恩报恩,以血还血就能解决问题,你知道么?

第二天清晨醒来后,我和子安去挖开了绯烟的坟墓,棺中只有融化的一滩尸水,无迹可循、或者说欲盖弥彰。

相顾无言,我们携手返回,路上看见所有门派的人都在互相打招呼离开,但对自己的路线行程都是晦莫如,没有人再对别人投以信任的目光

,有的甚至本门师兄弟也都相互躲闪着目光。

江湖乱了……天下大乱……这就是小洛的希望……

小洛凄厉的声音又仿佛回到耳边:“求财的,我要他家财散尽;求名的,我要他身败名裂;一家和睦的,我要他们反目成仇;两情相悦的,我

要他劳燕分飞……”

从前的血竭是魔教,可杀人也有限,而小洛,他没有能力亲手杀人,但他让人互不信任、自相残杀,他更可怕……我抬头望天,梅雨季节到了

,天空整日里都是这么阴阴沉沉。

天气越来越闷热,我们回飞剑门的路程还很远,心安的尸体不能久放,我们请玄因大师做法事将他火葬,把骨灰带回飞剑门。

数十人踏上路程,我和子安并排走在最前面,晚上落店的时候,子安也安排了我和他一间。

我和子安幼时是睡在一起的,年纪大了以后才分开,如今回到从前的日子也没什么了不得。这里已经是子安的天下,没有人对他的决定说个不

字,更没有人对我表示什么不满。

躺在子安的身边,我象往常一样睡得警醒,半睡半梦之间,我知道他醒了,呼吸也很不稳定,但没有动,大约是怕我睡不好。我便也不动,假

作睡着。

鼓交四更,街道上打更人苍老的声音悠远地送过来:“闭好门户――小心火烛――”

身旁的子安突然一声呻吟坐了起来,重重地伏在我腿上,头探在床外开始一口一口地呕血,浓重的血气很快弥散开来,他大口大口地呕着,紫

黑的血重重叠叠落在床前,一地残红。

我要点他胸前大穴为他止血,他惊慌地抓住我的手,抬头强笑道:“无妨,一定要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别出声,这个……不能告诉别人,

千万不能……”然后又开始吐。

是血竭发作了,原来这血竭魔功练起来,不要别人的命,就付出自己的命,没有选择……小洛啊,你好狠的心!

12

血终于渐渐止住,他虚弱地伏在床上,脸上涔涔的汗,却竭力维持着笑容,但那笑容枯涩又勉强。我匆忙拿了水给他漱口。他却撑着起来:“

我去收拾干净,你不喜欢血腥味的,凌天,我记得。”

听见这一句,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吞不下吐不出。我强按住他躺好,拣了一件旧衣将地上的血擦干净,点燃火折子烧了,然后重新躺在

他身边。

一直用目光追随着我的子安双手揽住了我,合上眼睛睡过去。他的脸色苍白,左边唇角有些向上翘着,表情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白日里的种

种威风全然不见,满脸弥漫的是沉沉的死气。

窗外,月光是惨白的银色。

我突然开始害怕,如果他就这么停止了呼吸,就这么死在我眼前,我该怎么办?我以后会如何去面对小洛?然后,他那一句“我去收拾干净,

你不喜欢血腥味的,凌天,我记得”又反反复复地在耳边回荡,我伸出手去抚着他憔悴的脸,我低低地问:“子安,我怎么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

子安突然睁开了眼,抓住我的手:“因为……你的眼睛……”他把我的手放在唇边,悠然道:“十年前那个灯节,就注定了一生呵,凌天!”

他凝视着我,不理我想要收回手的挣扎,轻声道:“你知道么?那天,我跟了你们很久才敢去和你们说话的。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灯,可是

没有任何一种灯比你们兄弟更耀眼。旁人看到的可能是小洛有多么漂亮,但我看到的是你,你紧紧拉着小洛的手,在人多的时候,你护着他

怕别人碰到。小洛用手去抚着那盏走马灯的时候,你看着他的目光根本就不象一个孩子,柔软、包容、疼爱、珍惜。那样温柔宠溺的目光,我

只在母亲的眼中看见过,可是母亲去世了。那一天见到了你,我就想,如果你肯那么看着我,你肯那么爱护我,让我用什么去换我都愿意,哪

怕……哪怕只是一天也好……你信么,凌天?”

刚吐过血,他的气息微弱,连声音都是沙哑的,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但他还是说完了,然后安静地看着我,黑色的双眸仿佛暗夜无涯,只

在极有一点星光的闪烁。

他问我:“你信么,凌天?”我没有回答,可是我信,我怎么会不信?十年来的感情,哪一天哪一时是假的,我又怎么会不信?

恍惚中子安的脸已经近在咫尺,我匆忙抬手挡住了他的脸道:“你……累了,歇歇的好。”他有些失望,但仍是一笑,低低的,然后昏沉睡去

,却没有松开我的手。我躺在他身边,辗转反侧。

子安是爱我的,十年来我们相互依靠,我也一直在爱他。与他的爱不同,我对他是一种与骨肉血亲一样的感情,也许比亲生的父母兄弟更近些

,但我从没有想过要多走一步。十年的心心念念,小洛已经刻入骨髓铭在心上,我想如果我必须与一个人共度一生,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小洛。

我承认我固执得过分,我承认子安很好,可是如果只是要一个“好”字的话,我更应该娶一位娴淑女子,生上几个可爱的小孩,然后与她守着

孩子慢慢变老,这样,才是正常的。既然不想接受那样真正的“好”,那么,我就只要我认定了的小洛。

整整十年的执念,小洛已经成了我的心的一部分,硬生生扯去后我的心也就不再完整,那怎么可以?即使只有一线的希望,我就决不能让他真

的万劫不复……子安被他算计走上了绝路,而他自己,也正在绝路上走。眼下发生的这些不过是个前奏,以他现在的性子,不把所有的人斩尽

杀绝便绝不放手,那也就是他自己永远坠落的时候,我不可以让他这样……真的不可以……我一定要拉他上来,如果真的做不到,我情愿……

和他一起坠下去……一起万劫不复……

第二晚子安依然要和我睡在一起,他抱住我,悄悄在我耳边开口:“凌天,我真怕你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然后再不回来。我就这样和你睡在一

起,多抱你一天也是好的。”他笑着,眼里却有水雾氤氲――他自己和我,都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

第五天晚上,子安又吐过一血昏沉睡着,我收拾干净后也躺在他身旁迷迷糊糊。朦胧间我听见有人在轻敲窗子,间隔两长两短。身旁子安呼

吸一乱,一缕指风袭向我的昏睡穴。我暗凝内力将穴道移开半分,然后假作昏迷过去。

子安踉跄着下了床打开窗子,房中多了一人的气息,粗糙嘲弄的声音道:“齐盟主好福气,这么快就上手了?”

我心中暗自咬牙,强抑着不动声色。子安怒道:“住口,谁许你对他放肆了?就是你家主人,怕是也不许谁轻辱了他!”声音虽低,语气却凌

厉。

那人气息一滞,慌道:“小人造,齐盟主恕罪!”

子安冷道:“罢了,有什么吩咐说罢!”

那人低声道:“魔主知道齐盟主不肯随意杀人,这药在发作时候服用一颗,可以支持到你回飞剑门。”

“代价呢?”子安冷冷地――我背上贴上一个温暖的人体,看来他是撑不住坐在床上了。

“暂时不需要。”那人干笑了两声,“齐盟主老实些的好,魔主现在还是高看齐盟主一眼的,若是哪一天腻烦了你,嘿嘿,那可难说得很!”

子安轻轻地笑了,语气疏离:“你回去告诉他好了,我不要这药,也绝不再练那种功夫,等到把门人带回飞剑门,我和凌天就要走了,他要做

什么我无力阻止,但也绝不做帮凶!滚!”

掌握好时机,我回身、右手出指、左手抓住枕边的剑,子安中指歪倒在我身上,惊愕地盯着我,他张口,我已经封住他的哑穴。那人是个矮个

子,面目平常,一见不对便想逃走,我的剑尖指在他咽喉,他吓得光秃秃的顶心都见了汗,喃喃道:“好快的剑,难怪魔主叫我们小心!”

我懒得与他废话,点了他身上穴道,拿过他手上握着的药瓶,放在子安的枕边,又在子安身上多补几指,并让他躺得舒服些。不是没有看见他

求恳的眼神,我俯身在他额上一吻,低声道:“子安,我去找小洛,我要劝他,我要他给你解了血竭,我不能让你死,你要好好的服药,等到

我回来,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我……”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下去,“我会回来,你放心!”

拎起那矮个子,我跃出窗口,回手关紧了窗子,我知道子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背影,可是我不愿意回头。

问出小洛藏身的地方费了我一番功夫,因为我狠不下心来严刑逼供。但最后他到底是说了,不过一个只管跑腿、狐假虎威的小角色实在问不出

什么,只知道现在血竭总坛就在栖凤山上,也就是离坐忘峰不过几十里的地方。

将那矮个子点了穴道放在角落里,我立即起身奔栖凤山,路上自然小心地避开了子安派来寻找我的人。

我不喜欢杀人也不需要杀人,而且我希望小洛知道我去找他,毕竟山高林密,凭我自己找到血竭总坛的可能微乎其微。我也相信小洛还没有绝

情到要杀死我的地步――想起小洛临别在我唇上的轻轻一吻,那种柔软炽热的感觉还似乎又重新回来。在离开子安的时候,我其实也很想潇洒

地吻上他的唇,但,最后还是改了额头。

问过山下的猎户樵夫,人人都说栖凤山上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我还是上了山,循着采药老人指出的崎岖小路前行。

山间的细雨沾衣不湿,只在皮肤上留下丝丝缕缕的凉意。

绵延百里的栖凤山,苍松浑厚、翠柏摇曳,往往山坡一转便是飞瀑流泉,倒映着那些浅浅的绿,美不胜收。很久远地一段记忆浮了上来,

阴沉黯淡的天空下,一群无忧无虑地少年朗诵着《忆江南》。那一天,岑夫子用很平静地声音叙说着他梦里的那个江南,我想着我梦里的江南

,然后是大雪铺天盖地……岑夫子……岑朝颜……我其实不清楚自己的离开究竟是为了救子安,还是为了见到小洛,两难的想法让我对自己愤

恨不已,抬眼,前途雾气朦胧、一片渺茫……

七天漫无目的地寻找,我最后迷失在群山之中,我猜是小洛并不想见我,我也就找不到他――或者,是那个人因为惧怕欺骗了我。所以当我转

过一个狭窄的山缝、面对着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时,一时有些发怔。

这座山谷曲折蜿蜒,看不清究竟有多长,左右都是高不可攀、滑不着手的石壁,看来是除了这狭窄的缝隙再没有其他进入的方法。遍植在谷地

中的是一种高可没人的树,肥厚的蝴蝶状朵在同样肥厚碧绿的叶子中间开放得肆无忌惮,猩红的颜色浓艳得仿佛可以流溢一地。开始晴朗

起来的天空中,阳光从云彩的缝隙里透出些许金黄,那些被阳光照射到的朵开放得更加张扬。

那些硕大肥嫩的朵连成一片,灿烂壮观得无法形容,空气里弥散着一种让人沉醉和疯狂的味道。我含上一枚解瘴清毒的药,飞身踏上朵提

气飞奔,我对树纠结的枝条望而却步,若是从这树林中穿过,不可避免地要碰到那些,但我对这些美丽到让人觉得邪恶的朵有本能的恐

惧和厌恶。可是我不想转身,直觉告诉我,我和小洛之间,只有这些树是阻隔。

不清楚飞奔了多久,脚下总是那些在风里摇曳若舞的朵。内息没有丝毫受到阻碍的迹象,只是身体越来越无力,眼前的猩红渐渐浓厚起来,

一天一地除了那些血一样的红再没有别的颜色――毒性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了身体。双腿已经不听使唤,我从树的枝头坠落到了地上,被那些

盛放的朵湮没。然后,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靠着并不粗壮的枝干滑倒在地上。

坐在潮湿的土地上,我勉强睁大眼睛,把身下压住的东西拿到眼前来看――雪白、滑腻、纤细――半截人的腿骨――我坐在一具人的白骨上,

树树干上伸出来的细长的根与那骨头纠缠在一起然后入地下――这是吞噬人的血肉的树,它们,靠的是人的血肉的滋养……

我连松开手中骨头的力气都已经没有,能看得到的树枝条都似乎在蠢蠢欲动,眼前渐渐模糊,遥远的天空,蓝得那么苍凉,苍凉到让人绝

望……

13

无数的人影来来往往,无数的声音嘈杂在一起,有哭有笑有喜悦也有绝望,然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唤着“小天”,那声音的主人是个美丽的女子

是小姑姑么?母亲死后,小姑姑的怀抱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一直到她神秘地离开。可是女子的面容渐渐变化,终于变成小洛雪白美丽的脸

,我终于见到他了么?他会不会听我的话把一切都变回原样?

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眼是空荡荡一间静室,只简单的原木家具,枕褥还算精致,窗子敞开着,空气中还是那些猩红朵令人沉迷的味道――初

闻只觉得诱惑,多了却让人丧命。

也许睡了很长时间,手足都有些虚软,我下了床,慢慢走出房门。这是个寻常的院落,一明两暗的屋子我住了左边,右边房间与我的布置相同

,同样的整洁,不知道是什么人住的。院子里也种满了那种猩红的,无数残落的瓣在地上交叠着,掩去了地面上明显的扫过的痕迹。

推开院门,紧紧相连的是另外一进小院,仍是种满了同样的树――所有的地方都只有这一种植物,其余的连棵草都没有,触目都是血样的红

、刺目的绿。正是蚊虫肆虐的季节,而这里,静得连风都不敢发出声音,明明是整洁平常的院落,却无端使人觉得荒凉,坟墓般永恒的寂静。

抬眼望去,树下放着一张软榻,榻上躺着的是一个白衣的细瘦的人,一个同样白衣的少年伏在他身边,睡得正熟。

我的呼吸惊醒了熟睡的少年,他抬起头,叫我:“哥哥!”

那是小洛,不同于以前假作的柔弱,他慢慢地站起来,清冷,还带着些困惑:“你为什么来这里找我?是……为了让我救子安?”他的语气里

没有任何感情,雪白的丝绸衣服毫无褶皱地裹着他的身子,只有双颊显出些有生命的红,“他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现在的他让我无法伸出手拥抱,我已经做不到再把他当作一个孩子、或者亲爱的弟弟,可是话

还是要说清楚的,“子安现在没有危险,你给了他药,不是么?小洛,你不会害人的,是不是?你肯送药给他,为什么不干脆告诉他解除血竭

的方法呢?放过他吧,放过所有的人,也放过你自己……”

小洛的目光柔软起来,他笑着伸手来掩住我的口,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送药给他了?是你亲眼看到的?好,很好,我对他还算不错,是么

?”他重新跪下去,默默看着榻上的人,低声道:“义父,你看到了么?还有人跟你一样的傻!还好,那个人是真的对他好,义父,您说,我

应该怎么做?真的听他的话不要报仇了么?”

我才发现,躺在榻上的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也许很老,露在衣外的手脸皮肤都紧紧贴着骨头,乍看上去象个骷髅,肤色惨白、唇色青紫;

但他又似乎很年轻,一头乌油油的发散在枕上,有几丝不甚柔顺地爬到他没有血色的脸上,衬得他的睡颜安详静谧。

“岑夫子?”我试探着叫出来,他的容颜已经枯萎,但神情还是一样的淡泊清丽。

小洛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身子,把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轻声道:“对啊,他是岑夫子,你还记得他啊。我的义父,他是天下最懒惰的人,他都

已经睡了这么久了,还不肯醒。你知道么?义父,你知道么?我要杀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害了你,我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让他们一个个就

变成这血竭的肥料!我才不听他的,害死你的人,一个都别想活!”他的声音很轻,也有着三月里的阳光一样和暖轻柔的温度,神态语气象

极了十年前的岑夫子,只是那双幽黑的眼睛藏着疯狂。

小小的院落又是死一样的寂静,猩红的瓣一片一片静静地落着,红得妖异。

我想我明白了这些和子安的作用,作为武林盟主的子安,在小洛大闹了论剑大会、搅得江湖一片血雨腥风之后,是一定要带人来除魔卫道的

,也许他会死在这里,也许小洛会放他一条生路,但,他都无法再面对所有的人。这个山谷,这些妖异的吞噬人的血肉的,就是那些“大侠

”们的葬身之所。

那么我呢?我要阻止他,可是怎样才能阻止他?

“小洛,”我抓住他的手,让他面对着我,问他:“可以放弃吗?你明明知道那根本就是很疯狂地想法,害死那么多的人有什么好?你自己

也说过,血竭的教规是以恩报恩,以血还血,那么,所有的人都与你有仇么?你在坐忘峰时,那么多对你好的女孩子你都忘记了么?她们喜欢

你,疼你,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好玩的东西都给你,虽然算不上恩情,但你忍心让她们死吗?还有肖宸,他那么……爱你,你是不是杀了他?

“是!是我杀了他,怎样?”小洛摔开我的手,索性坐在地上,懒懒地向后一靠,眉眼里多了几分讥诮:“什么叫做忍心?什么叫做不忍心?

我又没有请他们来送死!我从来都不逼迫任何人的。肖宸看着旁人为争夺那本血竭互相残杀而死,他完全可以不练的,是他自己禁不住诱惑;

他爱我?如果不是这张脸他又怎么会对我好?肖家有好人的话,我娘亲怎么会……”他猛地咬住嘴唇,顿了一下才道,“我就是要杀了肖宸,

不杀了他,他就会把我……你愿意看到我在别人身下么?不知道是谁和齐子安喝了那么多酒,醉得要死!”

我无话可说,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清楚。

小洛冷冷道:“为你那个齐子安抱不平是不是?血竭藏在肖宸身上,是他自己拿了练了,变成现在这样关我什么事?这谷地摆在这里,他们如

果没有人入谷来杀我,是谁都不会死的,凭我的武功,主动去找他们的话,只是去送死!告诉你,我血竭五年前被灭之后,义父变成了这样,

我手下教众也所剩无几。我知道血竭不容于世,所以,我并没有想让血竭重整旗鼓,这还不够吗?哥哥,我说过我只是蜘蛛,我要杀的人都是

自投罗网的,所以,无论死多少人,都怪不得我!”

“小洛!”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说得没有错,他利用的是别人身上存在的欲望,或求名的或求利的,甚或象肖宸一样被美色所惑的

,就算是我自己,也是因为心底的思念而对他话信不疑。无意识地,我也把手放在岑夫子的身上,却是触手冰冷而坚硬。我心一沉,把手指

放在岑夫子鼻下,也无任何气息。我匆忙间又握住岑夫子的腕脉――毫无起伏――躺在榻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已经死了……”我无端感到胆寒,不是没有看见过死人,但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法让我觉得诡秘,显然前一刻小洛还与他亲近无间……

或者,岑夫子不是现在才死去的,而是……很久以前,这是一具僵尸……小洛当作亲人来亲近的是已经死去很久的尸体……这个念头让我心惊

,我一把抓过小洛,远远地离开那张软榻,再一重复:“岑夫子已经死了,你不知道么?你真的不知道么?”

“是吗?义父死了?他不在了?”小洛的神情迷惘起来,他挣脱我的手,跪到榻前也伸出手去在岑夫子的鼻下试探,喃喃道:“不会,他说过

不离开我,他说过的……”他突然收回了手,然后,脸色有一刹那的苍白。

“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小洛。”我真正开始恐惧,我怕的是小洛的表情,那张清丽的脸无悲无喜,连双眼都是静水无波,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

烛火在熄灭之前的最后一亮,宁静中是令人绝望的疯狂,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岑夫子究竟在什么时候没了呼吸吗?或者,他不在意?

“啪”一声,很清脆,我在恍惚了一刻之后才感觉到左颊上的灼热和疼痛,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他阴森地看着我:“你别想骗我,义父没死

,他说过无论如何都会陪我,他才不会丢下我!”

死去的岑夫子在榻上静静地睡着,永恒地沉睡。小洛瞪着我,满脸的怨毒和恶意。而我,只是僵硬地站着,不知道对着他,对着这具尸体该说

些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小洛的神情渐渐温柔,他转过身子,轻柔地抱住岑夫子的尸体,把自己的脸贴上去,喃喃道:“义父,我找到哥哥了,他还是

那么漂亮,看着我的时候还是那么温柔,可是我不要他了,我还是陪着义父最好。义父最爱我,我害怕的时候陪我一起睡,我不喜欢吃东西陪

我一起吃,你肯对我笑,我想哥哥的时候会来抱着我,给我讲哥哥小时候的故事。义父,再给我讲个哥哥的故事好不好?义父,他们为什么这

么对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哥哥就在那里,我看到他了,可是他为什么不肯来救我?他跟齐子安在一起,他们在笑呢,

哥哥的笑容真好,义父带我走,求你带我走吧,我要听故事,讲一个好不好?……”

他的话渐渐毫无逻辑,神情也梦游一样朦胧起来,他在对着死去的岑夫子说话,却完全忘记了我这个活生生的人。他是个那么会演戏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又有什么恶毒的主意来捉弄我,我再一拎起他,怒道:“小洛,不要再玩了好不好?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

来帮你解决,我陪你一起面对,我就在你面前,你不要再玩了,不要再折磨我,好不好?”

“义父!”他痴迷地看着我,低低道:“哥哥不理我了,我变成了这样,哥哥他再不会理我了,你不会不喜欢我是么?我什么都没有做,他们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义父,我杀了他们给你报仇,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我疑惑,他究竟是不是在演戏?他为什么要这样演戏?我松开他的衣服,用力把他揽进怀里,他突然狠命地挣扎起来,尖声道:“绯烟――绯

烟――”我努力地控制着他,子安说得没错,他的武功的确有限,那挣扎微弱到完全可以忽略。

“姓凌的,你放开他,快点,你会害死他的!”身后哗啦一响,什么东西粉碎的声音,伴随的是绯烟的嘶吼:“快放开!放……” 我回头一

看,绯烟站在门口,饭菜碗碟在地上摔作一堆。

眼前银光骤亮,我匆忙间一指按在小洛颈后黑甜穴上,小洛的头垂了下去,但匕首还是刺进了他的小腹,鲜血洇红白衣,与飘落的瓣浑然一

色。

“滚出去!”绯烟从我怀里夺走他,“你以为你是好人是不是?你们害他害的也够了,滚吧!”他俯身抱起小洛奔进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茫然地看着那扇闭上的门,心底一片冰冷,原来小洛真的已经……不正常了……

1

黑夜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临,我已经被送回到睡了足足六天的屋子里。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悉悉索索地忙碌,低低的声音听不清楚,可以肯定

的是人并不多。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我不想去点燃蜡烛,无力地靠在床上。十年前小洛的乖巧和聪明、刚才小洛的呆滞疯狂、他用匕首自尽那一刻的绝望,这

些情景神情交替在眼前出现,我开始觉得迷茫。这样的小洛已经不是我的梦想,可是这样的小洛我又更加放不开手,我怎么能放开,怎么忍心

放开?

我想,如果把他带离这个令人疯狂的地方,是不是一切就会好起来?可是他的疯狂只是因为这些诡异的吗?我隐隐觉得有什么真相隐藏在

,那是我一直在竭力回避的,直到现在,我也竭力克制着它的蠢蠢欲动。

屋中突然多了一个人的呼吸,颀长的身影落在窗前,挡住了月光。他轻声叫我:“凌天,你还好?”

“子安?”我惊呼出声,他怎么可以越过那些血竭进来?他没有中毒么?

子安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低声道:“可找到你了,跟我回去。凌天,这个地方很危险,你怎么可以这么出来?我很担心你知不知道?”

我挣脱开,对他的说法实在不屑:“我如果是你的女人,你这么说我会抱着你泪流满面,可惜我不是女人,更不是……你的……”

“凌天?”子安退开去,声音里多了一丝受伤,“难道小洛他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我摇头,“这六天,我中了毒,才刚刚醒过来,你没有中毒么?”

“这些是有毒的?”子安很快反应过来,“我没事,我现在很好。也许……我练的魔功与这些是一路的,所以这些对我没有任何效果。

“那么,你既然知道这些是有毒的,就不要带任何人来送死,好不好?”我把目光移开,屋中虽然黑暗,但练过内功的我们都有一定的夜视

能力,我看得见他听到这些话之后的忧虑,“我会陪着小洛,再不让他出去惹是生非。子安,你的心我明白,我也喜欢你,可是喜欢不是爱,

我真的没有办法爱除了小洛之外的人,子安,对不起。”

“你不必说对不起。”子安微微地笑起来,“我只是觉得我很笨而已,真的,我一点都不伤心。那年灯节,我见到了你,看到的是你的笑容;

然后,小洛丢了,你大病了两个月。那时候我还是想,没有关系,只要时间长了,你就会慢慢忘了,你们相不过才两个月而已,而我,要和

你在一起很久很久。可是他又回来了,他只是冷言冷语就轻易胜过了我们十年的感情。凌天,也许你要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我,可是我和你

一样清楚,你更想见到他,更想阻止他,是么?”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小洛是重要的,可是子安又何尝不重要?我不想他们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但我无能为力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自己这么没有用。

“你不会跟我走,你会留下来陪着他,是么?”子安的声音淡漠起来,“可是你答应过我回去,你答应过我!”

我不想回答,一直沉默。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冷月在天幕上孤独着,无声。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十年,你真的没有找到过小洛么?你真的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他么?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他怎么会落进血竭教的手里

?他又怎么会成了血竭的魔主?帮帮我,救救他好不好?”

子安的呼吸急促起来,象是强自压抑着什么:“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我的命都捏在他手心里,我能做什么?你要我怎么帮他?怎

么救他?”

“不用帮我,也不用救我!”冰冷的声音,然后小洛和绯烟走了进来。小洛的脸色惨白,本就浅淡的唇更没了颜色,绯烟扶着他,看着我的目

光如利刃,仿佛可以将我千刀万剐。

蜡烛亮了起来,屋子里我和子安对面坐在床上,情景有些暧昧。但小洛的神情很是平静,看了子安一会儿,悠然道:“你是来找他的?那么你

们走吧,我还可以告诉你血竭的解法,只要你不介意武功尽失、再忍受三个月的吐血之苦,以后自然就没有危险了。当然,你愿意继续练下去

也可以,这个我无所谓。凌天应当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你不带人进谷的话,我杀不了任何人。”

“言下之意是你不会再出谷了,是不是?”子安同样平静地面对他。

“自然不是!”小洛唇角一掀,笑得诡异,“欠债的还没有还,我为什么要放弃?废话少说,齐子安,你要么马上离开,要么就自己出去做

肥。我可以让你做武林盟主,也可以让别人做,让别人的话,可能会听话得多。”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忘记了告诉你,有些话我不

想说,你应该知道说了会是什么结果,最好乖乖地照我的吩咐做!”

“我走!”子安一时脸色发青,但恨快恢复原状,拉了我的手:“凌天我们走。”

“我不走。”我甩开他的手,笑道:“子安,我一直都在逃避,可是现在我只想明白地告诉你,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对于你从前对我的好,以

后有机会我还你,但我想,你对小洛所做的一切,应该足够我恨你,是不是?”

“凌天?”子安似乎是被什么击中了,身子一晃。小洛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我,也是惊愕。

我接着道:“也许拐走小洛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派去的,但是你绝对在以后找到小洛了。可是找到了他,你没有把他带来见我,而是用什么手段

伤害了他。子安,我一直都在猜测,可我不愿意相信。一切都过去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无论如何,我要守着我的小洛。”

我走过去,把呆怔地小洛揽进怀里,柔声道:“小洛,哥哥再不离开你,哥哥陪着你、护着你、守着你,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好不好?”我

不能想象,如果我离开了,小洛是不是还会回到已经死了的岑夫子身边去,然后抱着那具尸体寻找属于他的安慰和快乐。

“走开!”绯烟撕扯着我的手,愤怒地瞪着我:“都是你们不好!都是你不好!还要来这里假惺惺地做什么?都滚出去,他是我的,谁也不可

以夺走!他现在只信任我,他的病发作的时候,也只有我才能照顾好他,凌天,你算什么?”

是啊,我算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可是小洛柔顺的依偎在我怀里,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他伸出手,抚着我的脸,轻柔道:“哥哥,你真的

不再离开我么?你真的不会丢下我了么?哥哥啊,请留下来陪着我,你的怀里最暖,小洛最喜欢,真的……喜欢……”他梦呓一样地说着,声

音若山间的流泉,柔软而缠绵。

“那我算什么?朝颜,你告诉我,我算什么?”绯烟的脸色涨红起来,抓住我的手也彻底松开,“你对我说的都是假的么?那些……话……那

些……肌肤相亲,都是假的么?你对我的好,我对你的好,都是假的么?”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远远地离开,狂乱地摇头。

小洛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低低道:“不是假的,不是假的,我以为你是哥哥,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哥哥的,可是真的哥哥回来了,他答

应我,再不离开,你没有听到么?他是真的,而你……是假的……绯烟,你不是哥哥……”

“小洛!”我拦住他的话,本来已经很伤人的事情,又加上这些伤人的话,我简直无法自。

“住口!没你的事!”绯烟咬牙切齿道,“少在这里凑热闹!”他看着小洛,慢慢道:“朝颜,我不甘心!”他猛地转身向外冲去。

我赶快松了小洛去追他,但两个黑色的身影已经落在绯烟面前,一人道:“站住!”

绯烟后退了一步,看着小洛的目光有些惊恐。

小洛突然就笑了:“绯烟,你不甘心是么?没关系,我等你来报仇!你走罢,我不拦你,也不会派人杀你,你还是好好地走罢,保重!齐子安

,你也一样走罢,多帮我带些肥来,有你的好。”

“朝颜!”绯烟凄厉道,“你……好绝情!有了他你什么都不在乎了是不是?”

小洛拉住我,偎进我怀里:“我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忘记了么?没有下令杀了你,你就应该知道我对你留了情。绯烟,你应该知道我只爱

哥哥一个的,爱上我是你自己不好,这世上比我好得人有很多,换一个也就罢了,你去罢!齐子安,还不走么?”

子安点点头,叹息道:“是,主人,我也该走了,告辞!”他经过我身边,柔声道:“凌天……再见……”

院落中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消失,绯烟燕子一样掠出院墙转眼不见。子安从容地走出院门,消失在不知道哪一个方向。

我回过头,看见小洛安静地站在暗影里,笑容在他脸上渐渐绽开,雪白的牙齿在摇曳的烛影里幽光闪烁。那一刻,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清醒的,

还是又一发作的癫狂。

15

抱着小洛和衣睡下,看着他恬静的睡颜,我却难以入眠。我不敢问他十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敢问他岑夫子究竟什么时候去世,为什么没

有下葬。我只是抱着他暗暗地想,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他慢慢一定会好起来的。

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丝的声音,连怀中小洛的呼吸都轻柔得听不见。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漂浮在空中,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

的双臂搂住小洛,小洛猫儿一样蜷缩在我怀里,然后才是自己真正存在的感觉。我想我的脑子也开始不清楚,应该尽快将小洛从这山谷带走,

否则他的病只有越来越严重。

小洛也醒了,没有急着起来,一双眼似睁不睁地把脸埋进我心口,闷闷道:“哥哥,你身上好臭!”

我哭笑不得,大约有七八天没有洗过澡了,怎么会不臭?但是他下一句接着道:“不过小洛喜欢,你小时候就是这个味道。”

我有些发怔,不由自主地揽紧了他。

小时候在燕北,家里穷,冬季是不能常洗澡的,虽然汗水也不多,但时间长了免不了有些酸酸臭臭的味道,想不到小洛一直都记得。他现在忽

闪着眼睛看着我,完全是个天真纯净的孩子,我真的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在做戏,又是什么时候真情流露。

一夜熟睡,他的衣服我的衣服都褶皱不堪,我伸手想替他拉好领口,掩去那一抹微露的粉白。但还没有碰到他,他便跳了起来,一步奔下床去

,又扯动了小腹的伤口,白衣隐约沁出些血色,他痛得曲膝半跪在地上。

“让我看看伤口!”我抓住他的手臂,他惊惶道:“不要看,放开我!绯烟……绯烟……”他突然住口,看来是想起绯烟已经离开,只是抓紧

了衣服看着我。

想了想,我还是松开了他,柔声道:“不看,哥哥不看,你自己去重新敷药,然后包扎好,哥哥去煮饭给你吃?”

小洛点点头,站起来离开,背影疏离而孤独。

我的手上仿佛还留着他身上白衣柔滑的触感,只是再抓不住那个影子。然后,我开始困惑,我和他,究竟还有没有一个结果?

洗澡、换衣、煮饭、烧菜,忙碌之后,我发现小洛竟然还在张软榻前跪着,拉着岑夫子的手,表情迷惘而困惑。那一只只剩下皮包骨头、已经

死去了的手,却被小洛雪白小巧的手紧紧的握着,飘零的娇嫩的血色瓣,死去的骷髅般的岑夫子,活着的雪肤颜的小洛……此情此景让我

很清楚地发现,我与小洛是咫尺天涯。我在人间,而他,已入了黄泉。

我走过去,很轻柔地把他拉起来,问他:“饿不饿?”

“不饿。”小洛摇头,然后问我:“义父他死了,再不会醒过来了,是不是?”

我看不出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又在捉弄我,打起精神防备他发作,一边回答他:“是的,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你不知道一个人死了是什么样

子么?”这一他却冷静得过分,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可是绯烟告诉我,义父还活着,只要我好好的,他就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他现在死

了,是不是说他不管我了?”

意识到这些话里异常的逻辑,我又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又接着到:“没关系,哥哥还和我在一起,哥哥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

“对!”我忙拉了他洗手吃饭,离开岑夫子的尸体远远的,转移了话题。一切都还算正常,我开始劝他离开这座山谷。再在这里住下去,我相

信我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变成疯子。

他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们葬了义父,我跟你走,哥哥,你随便带我到哪里去都好。”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低头喝汤,所以,我没有看

清楚他的表情。

之后,他叫来了人为岑夫子做棺木、下葬,黑衣高大男子一共六个,再没有其他的人。每个人都对小洛惟命是从――那是血竭剩下的最后六个

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小洛始终都很平静,对我也亲热,只是晚上再不与我睡在一起。

白天,我代替了绯烟照顾小洛,而小洛动手配制一些浓绿的液体,开始带着那六人浇,于是空气中的香里又多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很清淡

。我问是什么,小洛甜甜地对我笑着:“哥哥要带我离开这里不是么?我要把这些的毒性去了,不然以后有人闯进来会死的。”

他的表情天真纯净,一双眼灿若晨星,面容娇美若孩童。我揽着他柔软的身体,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但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有了差错。

又一个晴朗的早晨,依旧是寂静无声,我在两重小院里却到找不到小洛的身影,最后找到了岑夫子的坟前。小洛默默地坐着,手里捧着一个

杯子,杯中殷红的,带着铁锈的味道。

“你的血?”我握住他的手腕,狰狞地伤口延伸了他半个手臂,“为什么又伤害你自己?”

“是啊,”小洛嬉笑着藏进我怀里,看着我为他包扎伤口,笑道:“哥哥,你知道么?要解除血竭要用我的血,我是骗齐子安的。你说我是不

是很坏?你要带我走了,不救他的话,他真的会死的,你帮我把这个去送给他好不好?”

我搂住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的话,他抿了抿嘴,道:“哥哥,你不信我么?我讨厌他,你和他在一起了十年,每天都和他在一起,我嫉

妒,所以我欺负他啊。哥哥,他那么爱你,帮帮他吧。我说的是真的,那几个人对我死心塌地,就是因为我为他们解除了血竭,你不信去问他

们。”

我问了,也信了,带了那瓶小洛的血出了山谷,我想,把这个交给子安之后,再和子安说一声对不起,欠他的情,我可以来世再还,而这一世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下小洛。

沿着黑衣人指给我的方向走过去,只到第二天就看见了大队的人马,那正是子安和各门派的头面人物――他们是去谷地杀小洛的,这个念头爬

上心头,我意识到小洛又一骗了我。

转身之际,身旁一支响箭直冲上天,一个黑色的身影消失小密林――小洛还派人跟在我后面。

我用尽了方法也不可能摆脱那么多人的追踪回去,索性迎上去,在见到子安惊愕的脸的同时,我将那个瓶子拿出来递给他低声道:“解药!”

子安一怔,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抱住了我,封了我的哑穴大声道:“一切都没有问题么?那好,你先和绯烟回去等我。”

众人振臂高呼:“盟主英明!盟主神机妙算!魔教挡着披靡!”面对着子安狂热而崇拜,他们没有看到我现在的情形并不是个卧底的形象么?

还是盲目迷糊了他们的眼睛?

我看着绯烟从人群中走出来,笑容洋洋得意。我苦笑,这就是江湖英雄,难道你们不知道那些会让你们“挡者披靡”么?不,绯烟在这里,

他一定知道那些毒的解药,小洛他一定会……我看着子安,悲哀绝望,子安在我耳边低低道:“放心,我不会杀了他,我会把他好好地带回

来给你!”

人群渐渐远去,绯烟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我,笑道:“把你也赶出来了?”

他拉我坐下,道:“齐盟主让我带你回去,但我想我们还是等在这里的好。血竭的解药我已经给他们了,朝颜武功不好,不可能抵挡很久,

我们等一会出发,就能看到他了。你不应该和朝颜在一起的,齐盟主那么爱你,而朝颜,是我的。”

他随手拔起一株野草,撕扯着草叶:“你知道么?我和朝颜很小就在一起,是一起被带进风袖馆的,他比我小一岁,但他比我聪明,最会察言

观色、投其所好,我不小心犯了错,他就想办法帮我,为了我,他多吃了很多苦头……他天天都念着,他的哥哥会来找他的,一定会来救他出

去。可是盼了三年,还是不见人影,那时候我九岁,他八岁。然后有一天他被人带出去,回来就不正常了,他说哥哥就在那边,却远远地看着

他笑,不来救他,看着他被人……被人……”他猛地抬头,满眼的泪,给了我狠狠一个耳光。

我想起跟了子安的第三年,子安和我一起回家去,我们两个路过金陵的时候悄悄地跑到船上去玩,我只顾着跟子安玩笑,难道小洛就在旁边

――或者,根本就是子安故意带我去的那里?口中多了咸涩的东西,但我不觉得痛。

绯烟接着道:“他是我们那里最漂亮的孩子,找他的人最多,可他的精神不正常,会哭会闹就是不会讨人喜欢,所以,受的苦也最多,我想代

他都不成。后来,终于教主看到了他,说他是教主义兄的儿子,带了他出来。他只记得我、信任我,教主就连我一起救出了那火坑。到了血竭

,教主待朝颜极好,替他治病,哄着他、护着他,他慢慢地好起来,读书、写字,还是象小时候一样的聪明,但有时候还会犯病。可是这样的

好日子也不过两年,那些名门正派的大侠们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杀上山来,然后教主带着朝颜我们撤退,死的那一个是教主的死士。可是,他

们连朝颜都没有放过,齐心安一掌打得朝颜经脉尽断,教主为了让他活过来,耗尽了内力昏迷不醒……两年前去世,朝颜无论如何不相信教主

已经死了,我只能骗他,留下教主不下葬……你凭什么从我手里夺走他?若不是你,他根本就不会得病,他会好好的在我身边,都是你们害了

他!”

他又是一个耳光打过来,我躲不开,也不想躲,我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小洛的武功不好是因为心安给了他那一掌,小洛死命拉住的衣襟下

不知道掩藏着多少伤痕,抱着岑夫子的尸体过了两年的小洛,我怎么才能弥补他所受到的伤害?就算我把这条命给他,也还是不够。

绯烟叹了口气,道:“等齐盟主把他带回来,我就带他远远地走,再也见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人,你们除了害他更惨,什么都不会!你还和我

争他么?”

我摇头,我是个时时都提醒着小洛的过去的人,就算他还爱我,我也最好是远远的离开。

绯烟点头解开了我的穴道,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我们都其实都担心谷中的小洛,一路的急赶终于与大队人马同时到达了血竭谷。

但是,没有人向前一步。

冲天的火焰吞噬着那些曾经开放得肆无忌惮的朵,谷中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我的眼前一片昏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我要去救出我的小洛!全身一麻,我看见同样倒在地上的还有状若疯狂的绯烟,子安向着我们一笑,

然后,冲进了火海……

16

“忆江南,江南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清脆而整齐的少年的声音,每一张小脸都是那么稚嫩,每一双眼睛都是那么天真。

我看着他们,笑笑:“孩子们,可以回家了,记得做功课!明天清明,休息一天!”

“夫子再见!”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欢呼着纷纷离开,最后留下的娇小男孩儿依着我,拉住我的衣襟:“夫子,您昨天说到着火了,那里面的人

呢?还有冲进去的人呢?他们怎样了?”

我俯下身子,抚着他的头发:“他们啊,再没有出来,才做了不过一个多月的武林盟主就那么为剿灭魔教而死,魔教当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夫子,您说过教主给新浇上去的东西也是一种毒药,也就是说他想要那些人死的,可是为什么却提前放火烧死了自己呢?”大眼睛里是浓

浓地困惑。

“也许……”我想了想道:“也许是他不想再杀人了罢。”

“那么武林盟主呢?他又为什么冲进火里去,他应该是希望教主死的。”小孩子还是不满足。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好了,回家去罢,你娘要叫吃饭了。”我再摸摸他的头。

“好,夫子再见,对了,我可以进去亲你的宝贝一下吗?”他仰起头,恳求的问着我。

“好吧,不过要轻些。”我回避了他清亮的眼睛。

小孩子轻手轻脚地推门进了内室,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火炕上安静地睡着一个人。苍白的脸色、苍白的唇色,睡得沉而恬静。他低头在那人

额上轻轻一吻道:“叔叔你快醒来吧,我又发现夫子的头上多了一根白头发。”

然后他施礼离开――他一向都是个懂事的小孩子。

我坐下,轻轻抱起睡着的人,吻着他冰冷的唇,低声道:“小洛,子安来信了,说他的妻子又生了个女儿,你知道,他儿子现在应该是两岁了

,会说话了。子安说他教给孩子叫叔叔呢,让你快醒过来,孩子会来叫你的。”

“绯烟说他的生意越来越好了,上一送过来的人参喝着味道还行么?我知道哥哥的手艺不够好,可是,让你来做的话,恐怕更糟吧?哥哥昨

天跟隔壁的李婶学了包饺子,李婶说包得不错,等你醒了,哥哥包给你吃,好不好?”

“对了,明天是清明,我托人买了纸,带你去祭奠小姑姑好么?都去了四年了,你一话都没有说过,说不定小姑姑会生气的。不过没关系,

哥哥知道你累了,你好好地睡,什么时候歇够了,哥哥就陪你玩,以后哥哥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永远永远都不离开你,永远……”

「真娘墓(墓在虎丘寺)」白居易
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
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
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江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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