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上 by 大风刮过
第一章
大槐庄与蛤蟆村是世仇。
两家结梁子的源头据说能追溯到玉皇大帝的姥姥,所以结怨的本源无从可考。两个村庄的后代们从睁眼的第一刻起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情,隔壁的村子,大槐庄或是蛤蟆村,是他们这辈子的对头。
大槐庄与蛤蟆村每辈各有人才出,独领风骚这几十年的是朝廷里的两个大员,吕右丞跟程将军。吕右丞是蛤蟆村人,二十多年前的文状元。程将军大槐庄土生,二十多年前的武状元。蛤蟆村和大槐庄的老人们时常亲切地回忆起吕右丞与程将军穿开裆裤时的模样,回忆的时候也必定会念他们的小名:二转子与三剩儿。
吕二转子与程三剩儿都是发达不忘根本的人,所以全天下人都知道吕右丞与程将军是朝廷里的死对头。七八年前万岁爷爷驾崩,崩的突然,没来得及写遗诏。朝廷的大臣分成两派,吕右丞当时还是大学士,保三皇子;程将军理所当然投奔对面,拥戴二皇子。两边争来争去,争到最后,两派折中,一起推了个还在吃奶的十三皇子登基。功劳两边都有,皆大欢喜。两派握手言欢,吕右丞与程将军依旧做对头。蛮夷进犯边关,程将军主战,吕右丞一定主和;山窝里闹草蔻,程将军主镇压,吕右丞一定主招安。蛤蟆村跟大槐庄的人都爱讨论家国天下事,每听到这种事情,都是又欢喜,又赞叹。
蛤蟆村与大槐庄都很穷,穷到两个村子只能养得起一个教书先生。教书先生王夫子原是三十里外城中的老秀才,自家在大槐庄与蛤蟆村搭界的地方开了个学堂。学堂正中拿大板凳隔了条界,一边坐蛤蟆村的孩子,一边坐大槐庄的孩子。王夫子讲书时便依界限的板凳头为对照站在圣人画像下,不偏不向。
这一天王夫子讲半天书累了,让学生自去背背三字经演练。凡来上学堂的孩子预先都在家里被大人嘱咐过,一定要把隔壁村的小崽子们比下去。因此界限两边背书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逐渐往上拔,拔到让王夫子眼冒金星的响亮。王夫子终于忍无可忍,扬起界尺,狠命敲了一下桌子:“肃静!”
顿时万籁俱寂,王夫子只觉得天地豁然清明。正待微笑,界限左手蛤蟆村方位忽然一声喊叫:“先生,窗户外头有个偷听的!”
喊叫的孩子身手矫健,这厢喊那厢已经伸手到窗外扣住了偷听的胳膊,王夫子踱过去,只看见半敞的窗户外一个满脸通红的六七岁孩子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向扣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啃下。抓他的孩子陡然惨叫,王夫子在电光火石间伸出手,扣住咬人的肩头,动一动胡子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来学堂反在外面偷听?”
被咬的男童一壁龇牙咧嘴地甩手一壁喊:“先生,先生,我认得他!他是大槐庄村口程老拐家的小六!他家连裤子都穿不起哪有钱上学堂!“四周蛤蟆村的孩子顿时一起大笑,齐唰唰地起哄:“欧,欧,大槐庄的!大槐庄的!”
偷听的孩子脸更红了,扭了两下,忽然一缩肩膀。王夫子一个没扯住,被他闪开身,一溜烟闪向墙角无踪无影,蛤蟆村的孩子笑得更响了:“欧~~欧~欧~大槐庄的偷听贼跑喽!“王夫子摇头叹气放下窗屉,正要上闩,窗户忽然猛地被捶了几下,连窗纸都捣破了。王夫子大怒,再度开窗,刚才那个偷听的孩童气喘吁吁地在窗下站着,一只手还扯着另一个犹在挣扎的男童,挺胸抬头地大声说:“他是蛤蟆村的,刚才跟我一样偷听来着!”
蛤蟆村的孩子顿时鸦雀无声,一直不吭声的大槐庄孩子都抖擞精神扭过头,其中几个窜上分界板凳一张望,顿时出现一声洋洋得意地大喊:“没错!是蛤蟆村的!蛤蟆村顾小寡妇家的顾小幺!”
被拖住的叫做顾小幺的孩子跳起来,抹了一把鼻涕,伸手指程小六的鼻子:“他,他比我先来的!”
程小六恶狠狠地揪着他:“你胡扯,我来的时候你都在那里趴着了!你先来的!”
“你先来的!““你先来的!““你!你先来的!““你!你!““你!““你!”
两个孩子打成一团,学堂里天下大乱。王夫子拿起戒尺,重重在桌上一敲:“肃静!”
大槐庄与蛤蟆村这场对战依旧算不输不赢落场。双方的孩子回去汇报战况都受到奖赏,只有两个人从此很凄凉。蛤蟆村的孩子都不跟顾小幺说话,大槐庄的孩子没人同程家小六玩耍。
不过这个从此也没从此多远,只过了半年左右。半年后天下大乱,镇北节度使起兵开往京城,要夺龙椅做皇帝。
镇北节度使想做皇帝全天下人都知道,但皇帝不是随便做的,不是龙子龙孙想做皇帝总要给天下人一个理由。镇北节度使为了这个理由按奈了五六年,终于,今年的这一天,老天帮忙,天狗吃了一太阳,当天晚上又降了一场流星雨,据传一颗异常闪亮的星落往西北方向。于是镇北节度使说,此乃天意。天意如此,吾虽痛心,也只得为之不能为。发了一纸祭文,起兵了。东、西、南另外三方的节度使与镇北节度使不是亲戚就是旧交,龙椅上那个刚换牙的小皇帝顿时四面楚歌。
朝廷单靠一个吕右相战场只有一个程将军,两个人死撑,两个人还意见不合。镇北节度使长驱直捣京城,在半路上给自己加了冕,改了国号。打着打着,就快要打到蛤蟆村跟大槐庄旁边。不管谁是天命谁是王师,只要打仗老百姓一定遭殃,所以蛤蟆村跟大槐庄的男女老幼纷纷收拾了包裹,逃难去了。
满天下都在打仗,所以大家对哪地方最安全的见解各个不同,逃难的方向也不一致。程小六跟着爹妈兄妹奔的是京城方向。照程老爹的见解,京城是天子住的地方,一定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穷人家逃难不比富人家出游,首要问题是吃饱,吃饱才有力气走路。到都是逃难的,有钱也难买到东西吃,何况没钱。
第二章
程小六的逃难生涯因为口粮问题,夭折在离京城几百里地的省城。
老程家爹妈孩子共十一口拖着饿到只有半口气的身子挣扎在前往京城的漫漫土路上,遍地只寻到两把菜头。作为一家之主的程老爹终于认识到局面的紧迫,要么大家一起饿死,要么保全几个,丢下几个。黄土的官道上到是被家人丢弃哀哀号哭的小儿。程家的孩子从最小的小妹到最大的大姐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程小六眼前。等进了省城,十一个人变成五个。只剩下爹妈大哥二哥程小六五个。
趴在省城路边的石板上睡觉的那天夜里。程小六听见了爹的叹息娘的哭泣,他娘将他抱在怀里抖得实在厉害,哭声也实在太大,想不醒都难。但是程小六始终闭着眼,没有动。等踉跄的脚步声消失了快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动。程小六就这样一动不动躺到天亮。
等太阳晒得肚皮发疼,程小六才爬起来。他看着街上来往的逃难人群,觉得天地跟以前大不相同。从今天开始程小六是个男人了,要靠自己在这大千世界活下去。他要靠自己吃饱喝足,还要靠自己走到京城去。程小六看了看街边的一个旮旯,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
程小六走到旮旯那里,一拳打在缩在旮旯角的男孩脸上,一把夺过他手里正在啃的半块馍干,径直塞到嘴里。男孩哀号一声顾不上捂脸,直扑过来:“还我!“一把抓向程小六脸孔,力道也不轻。程小六后退几步,只闪不攻,对手眼见他白眼翻了翻,伸长脖子硬生生把馍干吞下肚子,终于哀号变成号哭:“你还我!你还我!那是我娘留给我最后一块馍~你还我!”
程小六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咂咂嘴。对方抹着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再冲上来。程小六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眼熟。“蛤蟆村的顾小幺!”
顾小幺愣了一愣,再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果然是蛤蟆村的顾小幺,程小六洋洋得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大槐庄的程小六!”
新仇旧恨,宿敌私怨。顾小幺颤抖,颤抖,大吼一声,冲过去。
肚子的饱与瘪直接关系拳头的强与弱。硝烟落定,程小六脸上带着两三块乌青骑在顾小幺身上反扣住他双手,大声问:“服不服?“顾小幺骂不绝口。程小六懒得浪费半块馍干的精力,往顾小幺嘴里塞了一把黄土,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搜了一遍,确认没有第二块馍干,拍拍手,站起来。
顾小幺立刻翻身从地上滚起,啐着嘴里的黄土再扑上来,程小六喊了一声:“今天懒得跟你打。“跋腿就跑。
顾小幺抬脚追,跑不出一丈远,腿再也提不动。眼睁睁看着程小六的身影越跑越远,抽了抽鼻子,滚着眼泪蹲到地上。
迎面一个人匆匆走过,没看清脚下,一绊绊翻顾小幺,险些跌了一跤,恨恨骂了一声不长眼的小崽子,又踹了顾小幺一脚,骂骂咧咧地继续向前了。顾小幺揉着腿,抹着鼻涕刚要站起来,一辆马车风驰电掣从眼前擦过,车轱辘又将顾小幺撞了一滚。顾小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马车忽然在几步开外停下来。顾小幺先看见一双干干净净的布鞋,再是一只大手,扔下几个铜板两个馒头。“夫人跟小姐赏你的。“顾小幺捡命一样捡起馒头,啃了一口抬起头,扔馒头的人正往车边走。顾小幺在挑起帘子的车窗里,看见了一张平生见过最好看的脸。
水灵灵的面庞,像后村春天开的桃瓣一样,盈盈看他。顾小幺张开含着半口馒头的嘴,呆了。
车轱辘转起来,帘子放下又一动挑起来,小仙女的面容在顾小幺的视线里再闪了一闪,车窗里飘飘荡荡飞下一块东西。
顾小幺揣着馒头连滚带爬奔过去捡起来。一块帕子,粉红色,摸在手里滑滑的,放在鼻子跟前香喷喷的,揣进怀里觉得胸口热热的。顾小幺从娘亲留下一包馒头,丢下他跟一个兵爷绝尘而去的那一刻起,头一觉得,其实老天爷还是个不错的老天爷。
当天晚上顾小幺决定住到城隍庙去。虽然城隍庙人很多,住到城隍庙里的人都很凶,顾小幺还是要过去住。怎么着也要进城隍庙的门槛一,给城隍爷爷的塑像磕个头。谢谢他老人家今天的保佑。
顾小幺踌躇了很长时间,还是忍痛把两个馒头都吞进肚里,几个铜板分开在身上藏好。等到天快黑,鼓足勇气来到城隍庙门口。偷偷望进去,城隍庙里黑压压全是人头,有坐的还有躺的。顾小幺两迈过门槛,两都被门口躺的几个大汉扔了出去。扔一回,门里的人就哄笑一回。等顾小幺第三爬过去想伸脚,最靠门的大汉卷了卷袖子,顾小幺犹豫了一下,明智地后退,瑟缩转身,背后忽然听见一个人道:“诸位,一个小孩子可怜见的,何必呢。看我老儿的面子上,让他进来吧。”
顾小幺热泪盈眶地回过头去,最靠门的大汉道:“既然刘先生说话,咱兄弟哪能不给面子,啧,小子,进来吧。”
顾小幺一溜烟钻过门槛,四张望,找刚才帮自己说话的人。一个蓄长须子的老头对他点点头,从坐的草席上挪出一块空来拍了拍。顾小幺心领神会,蹭过去坐下。老先生形容虽然落魄,衣裳虽然破烂,却还能看出穿的是件长衫,顾小幺肃然起敬。老先生细细问他年龄家乡,他必恭必敬地回答。问到姓名,顾小幺顿了一顿,老实回答:“姓顾,自小没爹,娘没给起名字,只叫我小幺。“名字不象样,顾小幺觉得丢脸,头往下低了低。耳朵眼里钻进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姓顾~叫小幺~~”
顾小幺霍然抬起火辣辣的头,一眼瞧见对面火堆旁一张挤眉弄眼的脸。清楚明白是今天上午抢了自己馍干的大槐庄程小六!
老先生捋着须子呵呵笑了:“小六啊,你这孩子倒淘气的紧。”
自古冤家路窄,后来顾小幺听刘先生说书晓得了这句话,对想出这句话的古人钦佩的紧。刘先生就是让他进城隍庙的老先生。据说天下没乱以前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说书的。人称刘铁嘴,跟那天坐在程小六旁边的算命先生宋诸葛是旧交。
那天晚上以后,顾小幺就跟着刘铁嘴在城隍庙安家。程小六要去京城,也被宋诸葛与刘铁嘴拦了。刘铁嘴说:“去京城?我们就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当真打起来,比哪地方都险。“程小六不以为然,宋诸葛只好吓唬他:“我看你的命相里于东方犯煞气,今年须绕道而行,如近京城方向,恐不到便有性命之虞。”
宋诸葛拽的文程小六其实听不懂,只恍惚明白最后一句。宋诸葛很多年后感叹,老夫那时候就知道这个程小子是个能成大事的,小小年纪便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难得!难得!
顾小幺和程小六就这样姑且在省城住下了。
第三章
刘铁嘴对局势的估计精准,两个月不到,镇北节度使查大帅攻进了京城。天下从此姓查。改国号郢。小皇帝被程将军和吕右丞合力保着逃出京城,据传说两位一个主张逃到东海,一个建议逃到南海。究竟小皇帝往哪个海里去了缺乏线报,天下人都不晓得。
刘铁嘴坐在街边晒暖的时候便会一边捋胡子一边向程小六道:“看看,当初不让你去京城可是为了你好?”
街上源源不绝扶老携幼逃难的人群,全是从京城方向过来的。
查大帅,不对,如今应该叫新万岁爷爷,进京城的时候发了一纸榜文。称他的天命大军第一只杀前朝余孽,第二绝不扰民。
第二条的真假京城逃过来的老百姓不敢说,但是查大帅对第一条委实执行的彻底。老朝廷的皇亲国戚从根干到枝叶被盘查清理,血流成河。
于是省城的夜晚,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一只瑟瑟发抖的手从黑暗的旮旯里伸出来,跟过路人低声讨一口水一块干粮。声音嘶哑,却还能听出很圆润的官话。肮脏不堪血肉模糊的手递出来的常是一块玉佩一支金簪一挂明珠。
这样的人就是旧王孙。
用宋诸葛的话说,碰上旧王孙的人算撞到上上签。王孙带着逃命的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心软的给他口水喝换一件,心狠的闷倒一个得一堆,忒狠一点把他的宝贝都搜出来再送到官衙领赏银。怎么算都是赚。顾小幺跟程小六听的很羡慕。
羡慕了没两天,兵营衙门前贴出告示:凡发现前朝余孽或与前朝余孽干系的一切物事均须交到兵营,如若发现私自窝藏,一律全家抄斩。
命令发下来,全城的人都恐慌了一阵。
新皇帝查大帅的天命军进城的时候烧掉了原知府衙门,天命军的一位赵副将在城东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帐篷暂代官府。朝廷没派新的知府大人过来前,由他掌管昌应府的大小事务。赵副将什么都吃只不吃素,告示贴出来没半个月,南城的一家据查曾给前小皇帝的爸爸的一个妃子的哥哥的老丈人的二侄儿一口水喝,全家被赵副将吊在木头架上风吹日晒五天五夜,再放下来杖毙。
此事一出,夜人静时,满城上下难说有多少人在被窝里哆嗦。刘铁嘴长叹,宋诸葛摇头。顾小幺与程小六心中暗爽。
天命军开进昌应后,烧了大片的豪宅。正好腾出空地供城隍庙里的流民搭棚子居住。程小六和顾小幺就跟着刘铁嘴和宋诸葛住在新搭的棚屋里。
南城那家被杖毙后的第二天,程小六转到街对面,对着经常玩耍的大前拍手:“好喽好喽,下一个吊起来的人就是你喽。“大前含着两泡泪搂紧了怀里的古铜色叭儿狗,瑟瑟发抖挺起胸膛:“才,才不会~~来福他是老爷家的狗,不是王孙家的狗。“程小六哧了一声:“上回满街的人可都听见了,你把你这条狗抱给大家看的时候明明说是从官道上一个雕着龙的马车上掉下来的。都是不是?”
围过来的孩子都同声起哄,顾小幺也想跟着喊是。大前抱着他家来福在顾小幺跟前炫耀过不少回,想摸一摸都不让,顾小幺早看他不顺眼。但这句话是大槐庄的程小六带头喊的,不能跟。一声吆喝硬憋在喉咙里,憋得脸通红。
程小六偏要跟他过不去,大声喊:“顾小幺!你说是不是?!”
所有的孩子一起看过来,顾小幺看着程小六的嘴脸,毫不犹豫地大声道:“我不知道!”
大前和来福四只水汪汪的眼睛一起看向他,大前讨好地笑了。程小六哼了一声:“哧唏!唏!唏!“围着的孩子一起喊:“唏!唏!唏!”
等到人都散了,大前偷偷摸摸在街角的窝棚后面拦住顾小幺,抱着来福往顾小幺跟前送一送:“给你摸摸。“顾小幺看着那颗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犹豫了一把,没伸手。大前的眼眶顿时红了,抱着来福蹲到地上:“我爹说,要把来福扔到城外的河里去。他们哄我把来福送到一个好地方。其实商量的时候我听见了。他们要把来福扔到城外的丧魂沟里去。”
丧魂沟顾小幺常去,城里的孩子都常去。在城外的离官道不多远的一个土丘后。自从落难的王孙没人敢伸手施舍,那条沟里的死人就多起来,时不时漂着一个。所以城里的孩子都成天在那里蹲点,发现漂起一个人就赶紧去兵营报告,最先说的那个能得五个铜子的赏钱。而且就算扒一两件浮尸身上的衣裳,兵爷也不说什么。连程小六都得过一回赏钱。当时本是顾小幺先看见浮尸的,但是头一回见,吓得有些脚软,没跑过程小六,白白看着赏钱被他得了。
顾小幺看着抹眼泪的大前心想,哪回等程小六先看见了我也跑在他前头。
来福舔着大前的脸低低吠了两声,顾小幺终于没抵挡住毛茸茸脑袋的诱惑,蹲下去摸了摸来福的头顶。
来福的耳朵动了动,转头在顾小幺手上舔了一下。凉凉的,滑滑的。顾小幺瘪瘪嘴,拍了拍大前。大前抬了下头,哭得更厉害了。
到第二天,大前的来福不见了。
大前哭着跑到丧魂沟找过,没找到。程小六和顾小幺依旧时常在丧魂沟附近蹲点。但最近运气不好,蹲了十来天,只碰见两三个漂起来的,还被其他人抢了先。连块衣裳袖子都没扒到。
这天顾小幺特地鸡叫就起身,准备去丧魂沟碰碰运气。蹑手蹑脚刚穿上鞋子,棚子另一角草褥子上的程小六电闪雷鸣般迅速地翻起身,抬脚便走。在门口洋洋得意地对顾小幺一伸腿昨晚上睡觉没脱鞋。
顾小幺跋腿追上去。路面上还空荡荡的没人影,只有他跟程小六各在路的一边跑。城门刚开不久,程小六跟顾小幺从几个兵爷胳肢窝底下一溜烟钻过去。守城门的兵成天看着他们跑来跑去看到眼熟。有个兵爷还在背后吆喝了一句:“今天瞧仔细了跑快些!”
顾小幺卯足了劲超了程小六两三尺,一鼓作气冲上土丘,下坡路刚跑到一半,忽然发现丧魂沟前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依稀是个小小的黑影,在向沟里走。
顾小幺顿时收住脚步,俯下身。程小六也在他不远趴下来。看沟边的情形,很有可能是个立刻要到沟里漂起来的。这种事情听说多,许麻子家的磨子就碰见过一回。他说这种情况要有耐心,等着人下去,没顶。尤其没顶到漂起来的时候最久,要天把。这样等有风险,憋屎憋尿忍着饿,等人漂起来腿趴麻了,兴许跑不过后面刚来的。顾小幺暗暗瞟了一眼旁边趴的程小六,再向后面张望了一下。还好,没其他人过来。
程小六忽然往前爬了爬,顾小幺甚是疑惑地看他。磨子说过趴着等有讲究,趴的离沟越远越好。等爬起来回头跑的时候能跑在其他人前头。磨子说话的时候程小六也在,怎么他反倒往前爬?
顾小幺看着程小六匍匐的身影心中念念有辞:再前,再前,再前。
程小六果真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向前,还抬头似在张望。顾小幺仔细端详他,也忍不住向前爬了爬,刚悉索地爬了两尺,程小六忽然回头低声道:“嗟,动静小点!”
顾小幺更疑惑了,小心再爬了几尺,抬头向下张望。方才发现正在蠕动的小人影身后丈余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形。顾小幺再向前爬,渐渐看清那个人形伸着一只手躺着一动不动,像是个尸首。程小六突然又回过头来低声道:“大的归我,小的归你。怎么样?”
顾小幺只留意躺倒现成的,忘了还有个正在向沟里去的,再伸头看一看,怎么越看越像个小孩子。忍不住再挪了挪,啊了一声。没留神动静有些大,正向沟里去的小人影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程小六肚子里骂了句娘,赶紧把头埋进草丛里。数了五十下,再悄悄抬起,小人影正继续向前。程小六向旁边横了一眼,顾小幺半张着嘴傻愣愣地趴着。程小六压低声音阴阳怪气道:“若是小的被你吓跑了,可别想着分我那个大的。“顾小幺还是张着嘴一动不动,忽然低声结结巴巴道:“小,小丫头。”
程小六皱皱额头,叼了一根草棍在嘴里:“小丫头,什么小丫头?“蛤蟆村的小崽子个傻鸟样!
顾小幺满脸通红,结巴得更厉害了:“小,小丫头,是,是是,个小,丫头~喂喂~~不能下~!!!下去就淹死了!!!”
程小六张大嘴,眼睁睁看着顾小幺从草地上窜起来,投胎一样直奔下去。伸出食指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站在沟边的小人影一哆嗦,一头栽进了沟里。程小六唾了一口草沫,一撑胳膊纵身爬起来,快跑到土丘下,眼瞅着顾小幺甩掉破褂衫扎进沟水。程小六的嘴歪了歪,又伸指头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顾小幺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一个猛子扎到水底。程小六向沟里看了看,先跑到那个躺着不动的人跟前,小心翼翼地伸脚踢踢,再蹲下瞅了瞅,方才试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确定应该是个死人,程小六放心大胆地蹲过去,扳着脸瞧了瞧。死人的眼还圆睁着,嘴唇开裂,模样狰狞。这种死相程小六见得多,应该是跑多了路,气闷在胸口堵死的。程小六把死人翻个肚子朝天。在领口怀中腰间袖子里搜一遍,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兴味寡然地去看沟边。水淋淋的顾小幺挟着个水淋淋的小人,正坐在草地上啐嘴。
顾小幺边啐嘴边扳着刚捞上来的小人脸仔细看。程小六踱过来,又从地上拔了根草棍叼着:“你刚才说这是个小丫头?“斜眼向这边偏了偏头:“穿的是男伢子的衣裳,男的。”
顾小幺把手指伸到小人的鼻边,喜滋滋地说:“还有气,是呛晕了。你看她长这么好看,一定是个女娃娃。“扳着脸让程小六看。程小六叼着草杆眯着眼,觉得眼前被反着太阳光的镜子面晃了一下似的。忍不住挪过去蹲着,伸手摸了摸水豆腐一样的脸蛋,嗯,嫩嫩的。
顾小幺抱着水豆腐后退半尺:“小的归我,大的归你,你说的!”
程小六眼珠子转了转,转着牙间的草杆,笑了:“顾小幺你想把她带回家做老婆?羞!“顾小幺脸通红,程小六的牙齿露的更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要把喝的水挤出来,挤晚了一样蹬腿。“睨眼看顾小幺手忙脚乱地把女娃娃放到地上按肚子,从鼻子里道:“要是不会挤,挤错了地方死的更快。”
顾小幺停下手,程小六等他眼巴巴地向自己望来,才大模大样地蹲过去,“啊呦,你看你看,嘴里都冒泡了,快死了。“顾小幺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会不会挤?“程小六点头,“会是会,不过,有条件。“从嘴里拔出草棍,“我救了她,这个小的就要算我一半。怎么样?“顾小幺瞧瞧女娃娃,再看看程小六,咬牙点头:“好!”
程小六大乐,伸手在小人的胸口捶了两下,又在肚子上按了两把,其实那小孩子下沟原本就没喝到几口水,不过是呛住气晕了,被程小六一敲打,回过气,咳嗽了两声,哇地咳出一口水,醒了。
顾小幺跟程小六头凑在一看女娃娃睁开眼,程小六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怎么样,我一挤她就醒,你刚才说的分我一半不许赖。“顾小幺却十分想赖:“人怎么分一半?”
程小六说:“你是不是想带她回家等长大了做老婆?“顾小幺红着耳根说:“没有!“程小六说:“那卖她的钱你要分我一半。”
女娃娃一双水银一样的眼珠闪了闪,顾小幺说:“啊。”
程小六又摸了水豆腐一把,心里开心的不得了。前几天磨子他爹在官道上捡了一个女娃娃,卖给兵营衙门临街的宋妈妈得了一两银子。所以人都说,金子银子死宝贝,路边的女娃娃活宝贝。怪不得顾小幺跑那么快。可惜输给蛤蟆村小崽子的一双贼眼。要是自己先瞧出来她是个女娃娃,一两银子都是我的。
顾小幺四望一望:“赶紧先把她背回去,别马上来其他人看见了。“程小六说:“好,你背。“两人用破褂子把小人从头到脚裹严了,顾小幺背着。女娃娃当时不愿意伸手,顾小幺吓唬她:“听话!不听话把你交给兵爷打死你!“这句话街上的大婶吓自家孩子时惯用,果然灵验,女娃娃乖乖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小脑袋挂住他肩膀。任顾小幺背着走了。
这时候还是早上,路上的逃难的人来去匆匆,守城的兵忙着盘查,没在意两个小孩子。顾小幺背着女娃娃快走到自家窝棚前,程小六收住脚,眼珠四下转转,道:“你先背她进去,我还有点事。“顾小幺知道他要去跟兵爷报告那个死人,撇了撇嘴,背着女娃娃钻进窝棚。
窝棚里没人,刘铁嘴跟宋诸葛都出去了。顾小幺把背上的小人放到草褥子上,扒下他身上的破褂子。女娃娃坐着不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看顾小幺。顾小幺也在草褥子上坐下,歪头看她的脸。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和他那天在车窗里看到的小仙女一样好看。人怎么能长成这样呢?顾小幺伸手捏了捏女娃娃的脸,又拿指头蹭蹭自己的脸。她的脸怎么就能这么滑呢?顾小幺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女娃娃脸上捏捏再捏捏。女娃娃两条黑黑的眉毛越皱越紧,顾小幺连忙收回手,问:“你叫什么?”
眼前的小人不吭声。
顾小幺说:“我姓顾,叫顾小幺,人家都喊我小幺。你姓什么?”
女娃娃还是不吭声。
程小六跟兵爷报告完尸体领了赏钱从外面钻进来,顾小幺暂时抛弃世仇前嫌,向程小六道:“问她啥她都不说。”
程小六道:“那是你不会问!“一屁股在草褥子上坐下,伸手捏捏水豆腐脸:“喂,大哥问你,你叫什么?”
女娃娃依旧不吭,程小六再捏一把。别说,怎么捏都滑滑的,捏红了也好看。“你,多大?五岁?六岁?七岁?肯定没有八岁吧。比我低这么多。喂,我叫程小六,不过从今后你要叫我大哥,大哥你懂吗?我再过几天就十岁了。你要叫我大哥。”
顾小幺说:“你问她也啥都不说。”
程小六不能承认自己失败,“她全身都是湿的,你还让她坐在草褥子上。快把她的湿衣裳脱了。”
顾小幺忽然低头,从头发缝里看了女娃娃一眼,吞吞吐吐地说:“程小六,她,她是小丫头。刘先生说男女~那个啥不亲。“女娃娃的眼睛眨了眨。
程小六趁机在顾小幺脑袋上敲一记,“你笨,刘先生说男女不能亲,没说不能脱衣裳。你不脱我脱!”
女娃娃被程小六按住,挣扎了两下。她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还穿了不少件,都是有钱人穿的又软又滑的料子。程小六手脚麻利,从小袍子到小褂子,扒到小肚兜,兜兜里滑出一块牌子,用根绳子栓在女娃娃的脖子上。程小六一把扯断绳子,女娃娃抽抽噎噎哭起来。程小六把牌子用手摸摸,放在鼻子底下仔细看,顾小幺瞪大眼趴在他身边咽唾沫。程小六再把牌子放进嘴里咬了咬,身后忽然冒出来一句:“你两个干什么?”
程小六吓得门牙在牌子上一硌,生疼。跟顾小幺一起回头,原来是宋诸葛回来了。宋诸葛一眼看到褥子上,大惊:“这孩子哪来的?”
程小六乐孜孜地扬起牌子:“宋先生,你看,是不是玉的!”
宋诸葛呆了一呆,大踏步过来一把夺过牌子,放到眼前,两手不住颤抖。顾小幺顾不上看程小六扒衣服,仰头瞧宋诸葛的发白的脸色。却见宋诸葛颤着手把牌子在眼前翻来覆去看,渐渐脸色和缓下来,长吐一口气:“还好”
程小六忽然哀号一声:“啊!”
宋诸葛与顾小幺都吓了一跳,程小六从褥子上直跳起来。
“不好了!是个男的!”
第四章
男的,确实是个男的。顾小幺很悲愤,顾小幺很沮丧,顾小幺很懊恼。
程小六坐在草褥子上,从怀里摸出方才买的一包冰糖,扔一块到嘴里化了,摇头晃脑地说:“我当时就说穿的是男伢子的衣裳,你非说是女的。怎么样,就是男的罢?等一下你自己把他背回去扔河里。玉牌子归我,衣裳归你。”
顾小幺苦着脸,看看宋诸葛。宋诸葛犹自直着眼睛出神,喃喃自语:“窦,本朝京城里做官的没听说过有姓窦的~没有,没有~~“草褥子上的小人裹着宋诸葛的破长衫老老实实地坐着,小脸嫩得跟水豆腐一样。顾小幺抱住头,怎么就是个男的呢?
程小六把冰糖嚼的嘎嘣嘎嘣响,顾小幺绝望地说:“要么就把他扔回沟里去。“裹着破长衫的小身子缩了缩,偷偷看了一眼顾小幺。顾小幺狠抓了两把头皮,跟车里坐的小仙女一样好看,怎么就是个男的?
程小六数了数冰糖,把纸包好揣进怀里,打个哈欠躺倒。顾小幺酸着脸,看那团一动不动的破长衫。
宋诸葛在男娃娃跟前蹲下来,拿着玉佩:“这上面刻的窦天赐是你的名字?”
小娃娃不吭声。程小六翻个身:“宋先生,你别问他。我跟顾小幺刚才问了他半天,啥都不说。问也白问。顾小幺你赶紧把他背回去!”
宋诸葛道:“小六,去街上叫刘老头回来。”
程小六老大不情愿地爬起身,一溜烟跑去找刘铁嘴。
宋诸葛伸手摸摸男童的头顶,尽量笑得和蔼:“莫怕,自家姓什么叫什么你还记得么?“手掌下的小脑袋纹丝不动。
程小六拐了半条街把刘铁嘴从棋局上拉回窝棚。刘铁嘴钻进棚,一眼看见草褥子上的小娃娃,吓得胡子根根翘起:“这孩子打哪里来的?“程小六大声道:“被顾小幺从"话没说一半被刘铁嘴一把堵住嘴,再到门口张望了一下,放下草帘子,低声道:“不要命了?被人听到报到兵营衙门,大家一起了帐。可不是闹着玩的。“程小六舌头打了个响,小声道:“先生,这个娃娃是顾小幺从丧魂沟捡的。”
顾小幺哭丧脸站着,宋诸葛将方才的玉牌递给刘铁嘴,“这孩子看着金贵,不是寻常人家的。不过看这块牌子,倒也干不上忌讳。”
刘铁嘴接过牌子放在手里掂了掂:“窦?窦不是干着忌讳的姓。却也保不准是不是全无瓜葛。“也到草褥子跟前蹲下来,伸手摸摸小娃娃的头顶:“委实挺金贵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还是不吭声。程小六道:“问了半天谁问都不吭声,别是个哑巴。“伸手在小娃娃胳膊上拧了一把。小娃娃吃疼,哼一声向后缩了缩身子,两只漆黑水亮的眼漾着水光抬一抬,又低下去。程小六大乐:“不是哑巴。”
刘铁嘴斥了一声淘气,仍旧摸着小娃娃的脑袋:“窦天赐这三个字,是不是你的名字?“顾小幺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只见刘铁嘴摸着的小脑袋瑟缩了一下,忽然轻轻上下动了动。顾小幺喜道:“刘先生,他自家承认了,他叫窦天赐。”
刘铁嘴总算得了个回应很高兴,捋着胡子和蔼地继续笑,再问:“你可记得家在哪里?是京城的不是?“小脑袋这回却没动。宋诸葛道:“我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顾小幺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把他背走,再扔到丧魂沟里去?“褥子上裹着破衫的小身子蜷得更紧,顾小幺觉得胸口里头抽了抽,跟那天来福舔自己手时一样,情不自禁小声支吾道:“不扔行不行?”
刘铁嘴同宋诸葛到窝棚另一头合计,听到他这句话顿时回头,如释重负地笑了,这一笑,小娃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留下了。
进展委实太快,顾小幺半天没转过来。自己犹在直着眼睛发呆,留下窦天赐的原因已经算在他头上。宋诸葛仰天长叹:“刘老头,你我两人枉活了大把年纪,瞻前顾后,竟不及一个小儿有见识。若要留,便是留,忌讳无干的一个六七岁不晓事孩子,留了又怎样。”
于是,窦天赐从此算做顾小幺留下的。
顾小幺觉得自己挺冤枉,只问了一句话而已。留不留还是刘先生跟宋先生做主,怎么就算在他头上。给大槐庄的程小六留下个话把子,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生。
窦天赐第一天一整天都蜷着不动,倒碗水吹凉喂他他不喝,拿窝头揉碎了也不吃。顾小幺想起以前在村里掏家雀窝,抓小家雀回家养。小家雀有气性,睁着两只圆圆的小眼不喝水不吃米,跟窦天赐一模一样。
到吃晚上饭,刘铁嘴最近给兵营里的兵爷说书,赚了些赏赐。因此今晚上的野菜汤多掺了一把澄黄的小米。窝棚小没板凳,四块草褥子中间放一块木版权做饭桌,顾小幺吭吭哧哧把自己的草褥子连褥子上的窦天赐一起拉到木板前。刘铁嘴与宋诸葛各一大碗,程小六与顾小幺各一小碗。程小六一一盛完,拿大勺子刮刮锅底,啃干净勺子,宋诸葛说,“啊呦,忘记要多添碗水,少一份。“程小六啃着勺子道:“给他也不吃。不吃就饿一天,等明天饿很了,什么都吃。”
刘铁嘴道:“小六说的也是,那大家开饭。”
加了小米放了盐巴,菜汤扑鼻的香,顾小幺端起汤碗吱溜喝了一口,咂咂嘴,再吱溜一口。
喝菜汤有讲究,只这么一碗汤,大口喝几口就没了,因此要细细喝慢慢品。尤其今天汤里还有小米。顾小幺喝了两口,放下碗,拿筷子挑起一根菜,菜挑起来动作太大,溅了两粒小米在袖子上,顾小幺忙伸嘴过去舔,转眼的工夫忽然发现旁边蜷着不动的小人低着小脑袋从眼睫毛里偷偷地瞧自己,见顾小幺看他,睫毛动了动,眼低下去。
顾小幺回头再拿起筷子,把挑着的菜叶吃了,又咂咂嘴,眼角余光瞄到褥子上的小人,又在偷偷地瞧。
等看到第三,顾小幺终于被看毛了,搔搔头皮,拿破勺子舀了小半口汤伸到他鼻子底下:“你喝不喝?”
窦天赐的小脑袋微微抬了抬,嘴抿了抿,象在吞口水。顾小幺再把勺子往前伸伸:“好喝,真好喝。你不喝我全喝完。“正要收勺子,窦天赐忽然凑到勺子前,轻轻吸了一口。
刘铁嘴宋诸葛程小六顾小幺全都如同看见小家雀开始吃食一样兴奋,程小六要扑上去看,被宋诸葛拉住:“别吓着他,再给他口汤看看。“顾小幺颤着手又舀了一勺汤,窦天赐又喝了。程小六抓起自己汤碗,三口两口把汤倒进肚里,舔干净碗搁到顾小幺跟前:“拿碗给他喝,拿碗给他喝试试。”
顾小幺忍痛往碗底倒了口汤,递过去。破长衫里伸出两只小手,颤巍巍捧住碗,举到嘴边,喝了。
顾小幺睁圆眼,禁不住又往空碗里倒了一口汤,又喝了。再倒,再喝了。再倒,又倒,剩到最后一口,顾小幺心疼地捧起汤碗刚要倒进自家肚里,嫩嫩的小脸仰起来,水汪汪的眼眼巴巴地看他。顾小幺手一软,最后一口汤倒进空碗。
第五章
刘铁嘴捋着胡子说:“妙极妙极!“一面揩嘴放下自家空碗,宋诸葛说:“小幺,你跟这孩子倒投缘。“顾小幺盯着宋诸葛的饭碗傻笑,点头的工夫伸长脖子咽咽唾沫,宋诸葛拍拍他的头,“好的很!“随手放下饭碗,也是空的。顾小幺吸吸鼻子,扭头瞧瞧舔掉嘴角最后一滴汤渍的窦天赐,认命了。
收拾好饭碗,顾小幺在把草褥子连同窦天赐再吭哧吭哧拉回原位,宋诸葛烧了一锅热水,倒进窝棚后面连顶柴棚中的一个破木盆里,掺凉水调温,把窦天赐按进去洗了一遍。程小六被叫去拧手巾把子,心里老大不乐意:“宋先生,他都那么白了你还洗他?“宋诸葛说:“从丧魂沟捞上来,泡过尸水,不洗干净不成。剩下的水你跟小幺也洗洗。“程小六嘴上应着,趁宋诸葛转身拿手巾往窦天赐脸上泼了两把水。见窦天赐打了个喷嚏,心中大乐。
宋诸葛洗完窦天赐,仍旧用破长衫裹好,抱到窝棚里,却还放在顾小幺的草褥子上。顾小幺见状耷了耷眼皮,今晚上窦天赐在我褥子上睡定了。程小六见宋诸葛转身,说:“嗳,顾小幺,宋先生叫你洗澡。“顾小幺这辈子最怕听见洗澡两个字:“不是上月里刚洗过么,怎么又洗?你怎么不洗。“程小六道:“宋先生说你在丧魂沟里泡过尸水,脏。你去不去?不去我告诉宋先生。“顾小幺没奈何,苦着脸去了,程小六一骨碌滚到自己的草褥子上,冲着顾小幺的脊背挤眉弄眼喊:“宋先生说连头一道洗~~”
顾小幺不情不愿唔一声,程小六竖起耳朵,听棚后头哗啦哗啦的水声,龇牙咧嘴晃着脑袋躺倒,从怀里摸出冰糖包,打开摸了一块扔进嘴里,忽然念头一转,又把冰糖从嘴里掏出来,朝对面褥子上的窦天赐晃一晃:“嚯~~”
窦天赐裹在破衫子里没动,程小六继续喊:“嚯、嚯嚯、哧哧,“再把冰糖晃一晃,伸舌头舔了舔,咂嘴道:“好甜,好甜。嗳,你想要不想?从今往后喊我大哥,这块就给你。”
窦天赐的小脑袋一动不动,程小六道:“真不想?真不想我就吃了啊。我这里一大包来着,今后一块都不给你。“窦天赐的脑袋还是纹丝不动,程小六甚是无趣,把冰糖扔进嘴里,舔了舔沾粘的指头。口水里化了糖液,越舔越粘,索性把指头在草褥子上蹭蹭。正好后帘子挑开,宋诸葛进来,道:“小六,洗过没?“程小六道:“洗过了,刚叫顾小幺去洗了。“宋诸葛道:“你这孩子又胡扯。方才我一直在柴棚前头,怎么只看见小幺没瞧着你?去,等小幺洗剩下的水你洗。”
顾小幺当真连头带脚洗了个干净,擦灰擦得太猛,露在外面的皮子通红。被宋诸葛称赞了两句。程小六爬起身,一步一拖走到柴棚,先脱掉一只鞋,伸脚在水盆里拍了拍,再脱掉一只鞋,另一只脚也搁进盆里,原地踏步,得水哗啦哗啦做响。了近半刻钟,迈出水盆,撩起水往手上头上脸上泼一泼,甩着水钻进窝棚。此举动原本天衣无缝,岂料身上积灰太多,经水一泼,手上脸上浅各异纵横交错,被宋诸葛与遛完消食步的刘铁嘴一眼拆穿,押回去重洗,依旧变成个煮熟的龙虾捞上来。
晚上要省油,睡觉睡得早。意料之中,顾小幺刚将破被叠成筒,窦天赐就被刘铁嘴塞进他被窝。刘铁嘴对顾小幺呵呵笑道:“晚上仔细些,别吓着他。“顾小幺听天由命地爬向被筒,窦天赐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皱了皱鼻子。顾小幺趴在他脸上低声道:“这是我的被窝,你晚上老实点,跟我抢被子我就把你再扔到沟里去。“程小六幸灾乐祸地对他龇龇牙,钻进自己被子睡成一个大字。顾小幺佯装没看见。
灭灯后一片漆黑,顾小幺趁机从窦天赐的脑袋底下抽回枕头放到自己头下,再把被子往自己这边卷卷,身边的窦天赐小身子缩了缩,又老实地不动了。顾小幺满足地闭上眼,带着咕咕做响的肚子,睡了。
睡到半夜,饿醒过一回,摸摸瘪瘪的肚子咽咽口水,感觉窦天赐的小脑袋靠着他的胳膊,呼哧呼哧睡的还挺香。其实多个人还怪暖和,顾小幺翻身脸朝向窦天赐的一边,想着明天的早上饭,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睁眼吃饭,窦天赐望着顾小幺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汤。“顾小幺没想到他会说话,吓了一跳。刘铁嘴跟宋诸葛乐得眉眼笑,程小六也凑过来看热闹。三个人轮流都问:“再说一遍,你要什么?“窦天赐不吭声,等顾小幺也问:“你要什么,再说一遍。“窦天赐的小嘴动了动,说了两个字:“喝汤。“顾小幺蓦然觉得很自豪。
喝完汤,窦天赐又望着顾小幺道:“出恭。“顾小幺不明白出恭这两个字的含义,说:“啥?“刘铁嘴说:“他要出恭,小幺你带他去屋后。“顾小幺问:“啥是出恭?“刘铁嘴说:“出恭就是拉屎。“程小六拍手:“哈哈哈,让你带他去拉屎!“顾小幺刚才的一团得意顿时飞到爪洼国去,苦着脸起身,窦天赐却不动。顾小幺向他瞪眼道:“起来,带你去。“窦天赐小声道:“鞋。“刘铁嘴感叹:“金贵人家的孩子,没光脚走过路。“临时把昨天从他脚上脱的半干小鞋拿来替他穿了。窦天赐又小声道:“衣裳。“顾小幺顿时想把窦天赐背到丧魂沟扔进去。宋诸葛找了两件顾小幺的替换破衣裳给他穿上,袖口裤腿卷合适,窦天赐才慢吞吞地爬起来,跟着顾小幺到屋后。顾小幺指给他一个地方,随手扯了几片草叶扔过去。窦天赐拿着草叶眨巴眨巴眼,顾小幺捏着鼻子跑出一丈开外。
回窝棚,刘铁嘴宋诸葛程小六统统都不在了。跟在顾小幺背后的窦天赐又抬头道:“喝水。“顾小幺憋着一口气倒了一碗水搁在地上,往窦天赐脚边踢踢,话也懒得讲,径直跑出去玩了。
窦天赐在草褥子坐下来,皱着小脸,很委屈。以前只要他只对一个人要东西,不理其他人,那个人就会特别激动。为什么顾小幺一点都不激动,还很生气。窦天赐不明白。
顾小幺跑到街面上,一堆孩子正凑在一玩摔交。程小六正跟杀猪李家的大盛摔的一团火热。顾小幺捋袖子下场,同赵狗儿开仗。
中午,一堆孩子跑到兵营衙门后。伙头兵爷抬大桶的涮水出来,程小六与顾小幺同其他的孩子一拥而上,程小六手快,捞了几块泡泛的馍头。顾小六略迟一步,总算抢到两个滚圆的白菜帮子,心满意足地各自揣在怀里,找个街角去啃。
再到城外的丧魂沟蹲了半天点,没见到有漂货。连守城的兵爷都说,上头清点过数目,前朝余孽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逃到海里去的小皇帝跟小皇帝的几个哥哥弟弟还没有归案。昨天刚在下头的一个镇子上抓到小皇帝的一个弟弟,立时了帐。报信的跟抓人的都被将军报上去领赏了。几个孩子津津有味地听。
傍晚时分,又到兵营衙门的伙房帐篷后面去捡扔出来的烂菜叶。有个红鼻子的伙头军爷跟程小六是老关系,有时候还塞一两片新鲜的叶子给他。晚上饭算有了着落。等回住的窝棚,天也要黑透了。
顾小幺甫一进棚,就被刘铁嘴一顿埋怨。刘铁嘴摸着窦天赐的头问他:“你怎么招他哭了?“顾小幺喊冤枉:“我没有。“一喊,连宋诸葛也一起埋怨他:“你这孩子,我回来的时候天赐还在草褥子上哭,前襟都哭湿了。他只听你哄你就好好带着他,怎么把他一个丢在家里头。他若跑出去不认得路怎么办。“程小六站在宋诸葛身后对他扮鬼脸。刘铁嘴说,“现在又不吭声了,你哄哄他。“顾小幺不情不愿地蹭过去,伸手敷衍地摸了一把窦天赐的头:“明儿带你玩。“窦天赐低着的脸慢慢抬起来。
吃完晚饭,顾小幺叠被筒,窦天赐爬到他旁边,伸着胳膊对他说:“痒痒。“顾小幺刚才受了一顿数落正没好气,粗声道:“痒痒,什么痒痒!“窦天赐见他没理会自己,不声不响往后挪了挪。顾小幺叠好被窝,自己钻进去,窦天赐顶着一脸受气相在褥子上蹲着,顾小幺把被筒掀开一半,“进来啊。“窦天赐方才钻进来。顾小幺在吹灯盖严被子的工夫在窦天赐头上敲了一记,泄了今天的愤。依旧把枕头拉过来自己枕着,睡了。
窦天赐在被窝里停了一会儿却开始动来动去的不安分。顾小幺被他从馒头梦里惊醒,怒火中烧。捶了一拳,道:“老实点。“窦天赐被捶得吃疼,带着哭腔道:“痒痒,抓抓。“顾小幺等着睡觉,不耐烦道:“哪里痒,我给你抓抓。“窦天赐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这里痒。“顾小幺眼皮发硬,摸着嫩嫩的皮子上有几个小硬块,嘟囔道:“虱子咬的,我身上就有虱子,天天咬。“手指用力给他抓两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抓得不痒了,总之,窦天赐老实地把头抵在他胳膊上,不动了。
顾小幺带拖油瓶的日子从此开始。
从第二天起,顾小幺走一步,窦天赐跟一步。走到哪跟到哪。顾小幺一开始被跟得很烦。街上的孩子嫌窦天赐像小丫头,不同他玩,他就蹲在一边看顾小幺跟别人玩。跟来跟去,孩子们都觉得顾小幺有这个跟班很威风,开始羡慕。顾小幺看见别人羡慕就开心,每天出去玩的时候主动问窦天赐,“你去不去?“窦天赐听他这样问便欢喜得不得了,颠颠地跟着他跑。但是宋诸葛与刘铁嘴交代过不能带窦天赐出这条街,因此顾小幺也只能在街上玩,还不能去兵营衙门找东西吃。但是,却捞着了意外的好。
街上的孩子们不喜欢窦天赐,但孩子们的娘喜欢。
窦天赐头一回跟在顾小幺后头出去玩,顾小幺把他扔在一个沙子堆上去玩摔交,摔完两场偷空张望一下,却看见大盛的娘李婶,大前的娘孙嫂与三娃子的娘钱嫂几个人将窦天赐团团围在中央,你摸一把,她摸一把。
“这孩子是谁家的,长这么招人疼。““以前没见过,你看你看这小模样,肯定哪个有钱人家掉的。来,跟婶婶说,你叫什么?”
顾小幺奔过去,吸着鼻涕傻笑,窦天赐立刻蹭到他旁边。大盛娘瞪大了眼:“这孩子是小幺你带的?“顾小幺嗯了一声,“叫什么?“顾小幺老实答:“叫窦天赐。“几个婶婶啧啧称赞:“是在路上捡的罢,肯定是老爷家的孩子,你听这名字起的,多贵气,正配他这一张小脸。“又各在窦天赐脸上捏了一把,恋恋不舍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瞧。
顾小幺丢下窦天赐继续去摔交,又摔了一场,再回头,瞧见三娃子娘正拿东西往窦天赐怀里塞,窦天赐低着头不肯接。顾小幺立刻飞奔过去,三娃子娘死活把几块黍米饽饽塞到窦天赐怀里,笑眯眯地掐掐他的脸:“吃罢。“随手还掰下半块递给顾小幺。顾小幺道了声谢,等三娃子娘转身,一口把那半块饽饽吞了,眼直勾勾盯着窦天赐的饽饽咽口水:“吃吧,好吃。“窦天赐见顾小幺吃了,拿起一块饽饽咬了一小口。顾小幺瞧得口水横流。窦天赐抬头看看他,忽然把怀里剩下的饽饽往顾小幺跟前送送。顾小幺瞪大眼。窦天赐碰碰他的手:“你吃。“顾小幺求之不得,拿起一块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下去,窦天赐见他吃,仰着小脸笑了。
这样玩了两三天,程小六眼热了。顾小幺不用去兵营衙门抢涮水桶,只要带着窦天赐,每天都有大婶给送东西吃。婶婶们还拿小衣服送给窦天赐穿。衣裳金贵,便是她们自家的孩子,也只有一两件破衫烂裤子蔽体。刘铁嘴与宋诸葛收下东西总是千恩万谢。而且窦天赐成天亦步亦趋跟在顾小幺后面,顾小幺这几天都人五人六的。
于是这天早上,程小六趁顾小幺去方便,从冰糖包里狠狠心拿出两块冰糖,全塞在窦天赐手里:“给你的。”
窦天赐眨巴着眼看他,程小六回褥子上坐着大模大样地翘起脚:“怎么样?从今后做我的小弟,不要跟顾小幺玩,我什么都罩着你。顾小幺是蛤蟆村的,蛤蟆村的人都抠。你看他吃人家给你的东西,玩都不带着你。你要喊我大哥,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带着你。我们大槐庄的人都讲义气。谁敢欺负你我就揍谁。“程小六攥起拳头晃了晃,“这条街的大头目就是我。顾小幺他也打不过我。”
窦天赐皱着脸把冰糖扔在褥子上:“我不干。”
程小六晃晃脚,准备进一步游说,忽然听见脚步声,是顾小幺回来了。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眼热的事。程小六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了。
顾小幺喊窦天赐出去玩,忽然看见褥子上的两块冰糖,一股不高兴冒上来:“程小六给你的?”
窦天赐看着他点点头。
“他让你跟他玩?“窦天赐再点点头。
顾小幺板着脸说:“跟他玩就不要跟我玩。你找他去。“转头气鼓鼓地出门。窦天赐在他身后嗫嚅道:“我没有。“顾小幺拉着脸回头:“那你还吃他的冰糖。“窦天赐拉着哭腔道:“他给的,我没吃。“顾小幺说:“没吃你也要了。你跟他玩去。“怒气冲天地出门去了。
正好街角程小六找不到人摔交正在叫场。顾小幺杀进场。仇人对阵份外眼红,顿时扭做一团。手脚牙齿全用上。这一仗干的极其惨烈,打到最后两人都万紫千红,也分不出谁胜谁负。程小六往地上啐了一口,气喘吁吁道:“算你顾小幺有种。咱们下再来过。“与其他一帮孩子一起去兵营衙门抢涮水桶去了。顾小幺一瘸一拐走到一个沙子堆上坐下,往膝盖的伤口上吐了两口唾沫,正用手揉,身边多了一双小脚,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递过来一个豆面窝头,“你吃。”
顾小幺扭头,想豪情万丈地说:“老子不稀罕。“终究没抵挡住窝头的诱惑,接过咬了一口。窦天赐立刻在他旁边坐下来,顾小幺把窝头掰成两半,“给你一半。饿了肚子刘先生跟宋先生骂我。“窦天赐笑了,捧着窝头咬了一口,忽然拿起一根树棍,在沙子上划,“顾小幺,顾。“顾小幺埋头啃窝头,窦天赐盯着他又说了一遍:“顾。“指指地面。顾小幺看沙子上用树棍上划的却像是个字的模样。窦天赐,指着说:“顾。”
顾小幺眼睛睁大了,“你说这是顾?这就是我姓顾的顾字?“窦天赐重重地点头。顾小幺把窝头含在嘴里仔细研究。
到晚上,吃完饭临睡觉。顾小幺有意在程小六面前炫耀。拿了白天揣在怀里的小树棍递给窦天赐,眼角余光瞟着程小六故意大声说:“再写一遍顾字给我看。”
窦天赐接过树棍,地面很硬,他用力只能划出个浅浅的印子。顾小幺一喊连宋诸葛和刘铁嘴都惊动了,两个人凑过来看。富人家六七岁的孩子会写字当然不是稀罕事。宋诸葛摸着胡子笑咪咪地道:“写的好。你还会写什么?你姓窦的窦字会不会写?“窦天赐点头,在地上划了个窦字。宋诸葛道:“那宋呢?刘呢?“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字,窦天赐都一一写了。程小六大声道:“他肯定不会写程。“顾小幺说:“肯定会!“宋诸葛道:“前程的程,你写看看。“窦天赐往没写过的空地上蹲了蹲,划了一个程。顾小幺说:“怎么样?我就说他会!“程小六往地上瞟一眼,不屑地唏一声。
刘铁嘴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窦天赐看了看他,知道是在考自己,道:“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刘铁嘴点头,捋着胡子道:“天命之谓出,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窦天赐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刘铁嘴的脸上渐渐诧异,又道:“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窦天赐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刘铁嘴大惊,“非其道,一箪食不可受于人。“窦天赐小声道:“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
刘铁嘴抹了一把额头,两眼发直,喃喃道:“这孩子了不得~~”
宋诸葛的脸色也大是震惊。顾小幺跟程小六如鸭子听雷,不明所以。不过镇住了程小六,顾小幺很得意,揉了几把窦天赐的头顶。
窦天赐知道顾小幺不再生自己的气,晚上等顾小幺卷好被筒主动爬进去。等灯熄灭,顾小幺没把枕头从他头底下抽过去。窦天赐向枕头边挪了挪,轻轻拉顾小幺的衣裳。感觉顾小幺的头搁到枕头上,开心地把头抵在顾小幺身上,睡着了。
等第二天早上,顾小幺带着窦天赐出门,程小六鬼头鬼脑地钻回窝棚,弯腰在地上找到应该是窦天赐写"程"字的地方,拿树棍在印子上细细比着划了十来遍,又在自家手心里划了一遍,再鬼头鬼脑地四看看,确定没人看见,飞快地闪出窝棚去了
第六章
好日子不久长。再一天清晨,窝棚里的人个个犹正睡得香,一群兵爷破门而入,一声拿下,将刘铁嘴宋诸葛程小六顾小幺窦天赐统统从被窝里拽出来。一条铁链串成一串,直接押到兵营衙门。
赵副将端坐在兵营衙门的大帐里,铜印权当惊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声色俱厉道:“说!哪个是从城郊拣的小儿!”
顾小幺被拽出来的时候还有些犯迷糊,此刻看到大帐里的情景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腿乱哆嗦。低声问刘铁嘴:“刘先生,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吊起来再打死?”
程小六也觉得自己的腿在乱颤,窦天赐抱住顾小幺的胳膊缩着。顾小幺看刘铁嘴,程小六与窦天赐都不由自主地看顾小幺。赵副将明查秋毫的利眼一直,伸手指一点:“把那个孩子给本将军拿下!”
顾小幺眼看两三个凶神恶煞的兵爷向自己扑来,颤声大吼:“不是我!”
赵副将道:“不是你,是谁?“顾小幺觉得抱着自己胳膊的小手紧了一下,心里一缩,全身抖得像筛糠,只说不出来。
赵副将身边站了一位穿儒衫的军师,是个明眼人。低声向副将道:“将军,依属下看,是那个小的。”
刘铁嘴与宋诸葛留下窦天赐的时候便料到可能会有今日,因此早预备下对答存在心里。刘铁嘴抬头道:“将军,且先住手听小民一句话。小民拣这个孩子未曾及时与将军禀报是小民的过错。但这孩子浑身上下的物事与衣裳小民都仔细瞧过。委实与前朝余孽无干。将军进城素有好生之德,小民想着留个普通人家走丢的孩子没什么干系,方才留了。衣裳物事都在棚里放着,还有块玉佩在我老儿怀里。将军不信,可以派人找来验看。”
棚里的衣裳物事早被兵丁搜出来放在帐外,赵副将传唤呈上来,自己翻了一翻,也看不出什么。于是再将铜印一砸:“先将这些人押到小帐,传几个裁缝玉匠仔细验查物事。”
赵副将新近办案谨慎。数天前,朝廷里有同他过不去的人在原大帅当今万岁的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鱼肉百姓草菅人命,欲将这一方的权力从他手里夺了。军师给赵副将献了一计,让他这些日子暂时先以安民为主,免得落人把柄。
也因为如此,抓窦天赐这回,赵副将经过印证再印证,考虑再考虑方才命人去抓。抓来后还要切实盘查根据。
顾小幺呆在小帐里,心中委实害怕的很。窦天赐缩在他旁边小手仍然紧紧抓住他衣裳。程小六道:“都是你!非把他看成小丫头从河里捞出来,这下好了罢。我,刘先生宋先生一个都跑不了!”
顾小幺早吓的浑身发抖,被程小六一呵斥,忍不住回嘴:“我捞他的时候你不是也当他是小丫头么?!还说卖钱要跟我对半分!”
程小六梗起脖颈,开口要骂,宋诸葛道:“都先莫闹了。赵将军没发话,事情还未可知。”
程小六悻悻地闭上嘴,窦天赐抱住顾小幺的胳膊轻轻晃了晃。顾小幺扭头,见窦天赐两颗眼珠子红红地看着自己,觉得自己忽然像个大人物,拍拍窦天赐的头,粗声道:“莫哭,不怪你。“窦天赐眼里两颗泪珠吧嗒掉下来,将脸在顾小幺胳膊上蹭蹭。
程小六阴阳怪气地说:“不怪你~~还哭哩,脓包!顾小幺,你不是显摆他会写字么?会写字有屁用。打架都不会,光吃跟哭!嗳,有能耐你去把外头的人都打趴。我要是你,知道有人来逮我,绝对跟他打。打不过我就跑,跑的远远的,谁都抓不到。你会么?”
窦天赐眨巴眼看程小六,程小六不看他,转头看帐篷顶,哧了一声。
一声不吭呆了个把时辰,程小六一泡尿憋得脸通红,跟兵爷开口说去方便,没人搭理。程小六也不客气,走到小帐一角自行解决。顾小幺见状也爬起来方便了一回。窦天赐坐在地上,眼盯着他俩方便过的角落,想过去,又不动。程小六瞪眼看他,大叫:“刘先生,宋先生,看!看!他想尿还不敢过去!“窦天赐脸通红,顾小幺觉得他很给自己丢人:“想尿就去尿,有什么怕的!我还在人家的锅台上尿过哩!“程小六冷笑:“锅台有什么好吹的,玉皇大帝的锅台我都敢!“窦天赐从地上爬起来,一拐一拐走到角落,顾小幺点头:“这就对了。“等方便完回来还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再过了快一个时辰,进来一个兵丁向帐口一摆手:“将军有令,你们可以走了!”
这连刘铁嘴与宋诸葛都结巴了,“啥~啥?兵、兵爷,你说啥?”
那位兵爷十分的不耐烦:“罗嗦什么,叫你们走就走!将军有令,让你们回去罢!”
刘铁嘴与宋诸葛面面相觑,宋诸葛反应比较快,立即趴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将军!谢谢将军!谢谢兵爷!“刘铁嘴也一同趴下磕。报信的兵爷哼了一声,向外一比:“快跟我走!”
程小六与顾小幺还张大嘴傻着,刘铁嘴与宋诸葛一手扯过一个,刘铁嘴再拉上抓住顾小幺胳膊瞪着眼的窦天赐,“将军下令,还不快走!”
判官手里捡回一条命来。
至于判官为什么会开恩,当然自有判官的理由。
当务之及,安民为主。
三个裁缝五个玉工将窦天赐的衣裳玉佩细细研究,得出结论。衣裳料子是京城的,但不是宫缎,连官缎都不是。正宗高升阁的布料。袍子崭新,内衣半新,兜兜是旧的。针脚手工却都是一个人,不像临时赶制。玉佩价值不菲,没有暗记与前朝的纹路。但窦字的写法看起来眼熟。
赵副将亲自把玉佩举到鼻子尖前仔细又看了一遍:“这个窦字,本将军也看着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递给军师辨认,那军师一见,大惊失色:“将军,这个窦字属下曾在一见过。”
赵副将问:“哪里?““中原五省漕帮总寨的大旗上。”
赵副将的眼直了,“不错,我说怎么这样眼熟。窦潜,确实是窦潜的窦!这孩子是老窦的儿子?不对啊,我听说老窦那位夫人的肚皮只生丫头,生了六个全是女娃,没听说有儿子。“赵副将少年时与窦帮主有交情,至今仍称他一声老窦。
军师摆手让左右退下,低声道:“大帅没听说过么?窦帮主在京城还偷偷纳了位如夫人。“赵副将皱眉:“传言倒听过,不过老窦这人惧内天下人都知道,他那位衡山剑派出身的夫人可是位出名的母老虎。老窦有这个胆?“军师道:“便是没这个胆才偷着纳小,属下前几天从京城赶过来,听一位故人说窦帮主纳小的事情瞒了几年,终于被他那位夫人晓得了。趁窦帮主去滇省理事务带人将那位如夫人整治了一顿。据说其实不为那位如夫人,乃是为了如夫人给窦帮主生的一个儿子。若这孩子在,正夫人的几个闺女便分不了家产,因此务必除了他。如夫人被窦夫人弄的生不生死不死。但那孩子却不晓得哪里去了。”
赵副将皱着眉头掂玉佩:“你是说,这孩子便是老窦的儿子?”
军师不语,赵副将道:“老窦跟我是老交情,若是他儿子,本将军要抱来先替他养着,等他回来再送过去。不能眼睁睁看他绝后。不过方才我看那小儿长的清秀标致,没一分像老窦的模样。”
军师道:“将军不知道,窦帮主那位如夫人当年可是京城最大勾栏里最红的魁娘子。俗话说,儿子像娘。若依属下愚见,江湖上的事情本与官道无干。窦帮主人尚在云南不知情,他那位夫人娘家是衡山剑宗主,能不得罪便不得罪。不如将军顺水做个糊涂人情。”
赵副将摩挲下巴:“怎个糊涂人情?”
军师道:“将军现在如果养着那个孩子,若是真窦帮主的儿子,被他夫人知道了,必定要得罪衡山那边。若不是又白忙一场。不如先将那两个老儿与几个孩子都放回去,东西扣着。派人暗中盯住不让他们离开此地,出什么闪失意外。窦帮主从云南回来晓得这件事情,一定要满天下寻子。到那时将军再派人把这块玉佩秘密给窦帮主送去,让他亲自来认。是儿子,窦帮主欠将军一个大人情。不是,将军也算为窦帮主的事情尽过心,依旧是个人情。谁也不得罪,退一万步说,到时候真查出这孩子是前朝余孽,也有凭有据不留把柄,岂不面面俱到?”
赵副将大喜:“军师考虑周详,依你的话办!”
程小六顾小幺一串子五个人,就这么被放回去了。
回到住的窝棚,夹道迎者甚众。从赵副将的兵营大帐里被囫囵放出来,刘铁嘴一行人是头一拨。比天狗吃星星还稀罕。托这一趟的福,程小六顾小幺与窦天赐吃了三天的饱饭。一条街上的婶婶姨娘,因为窦天赐经过赵副将法眼鉴别清白,塞东西塞的更勤,连程小六都捎带沾光。顾小幺更过的鱼米丰盛。
有天晚上,篙子的娘送来几个豆面掺菜烙的干饼。程小六嘴里啃着忍不住向刘铁嘴道:“先生,若都能像今天吃的这样,多让抓几回才好哩。“被刘铁嘴咄一声喝道一边:“好端端的少讲破嘴话!”
赵副将的小算盘没赶上时局变化,窦帮主从云南回家的消息尚未等到,东南的战况出了变故。保小皇帝的程将军忽然借到三万兵从东南方冒出来,打着正龙脉除乱党的旗号,居然就被他夺去南两三个省的地皮。查万岁大为震怒,立刻调兵去对。七万大军刚走到半路,原跟随查万岁起兵的平南节度使突然倒戈,在徐州布重兵将七万天命军闷了。
平南节度使武大帅因为查大帅登基后只分给他江浙两省的地皮十分不满,因此特意挑在关键时刻杀个出其不意。徐州一役后,武大帅便在南京自己加了冕。也起了个国号望。这个头一带,当初跟着查大帅起兵的其他两方节度使也纷纷倒戈自立,天下分为四五家,再大乱。
赵副将接到查大帅万岁的遣调圣旨,暂留五千兵守住本城,带其余士卒先增援中线。
赵副将一走,满城百姓全松了一口气。程小六问宋诸葛,“咱们逃不逃?“宋诸葛道:“天下都是一样的乱,能往哪里逃,索性以不变应万变。据老夫算的卦相,也是此最保险。“街上住的人也都跟宋诸葛一样打定主意不变应万变。横竖大家都在乱世里历练出来。打让他们去打,过咱自己且过。
东来西过的消息还能当乐子讲,今天查万岁的兵嬴了武大帅的兵,明天李大帅的兵赢了查万岁的兵,后天王大帅的兵输给武大帅的兵。四个大帅打的热闹,没留神程将军跟他的三万军只冒了那一个泡忽然不见了。等再想起来的时候,四方的兵都打的差不多干净,程将军的三万军再出来却变成了十三万。
这中间的时间,大概有一年。
一年里,程小六觉得自己长的比顾小幺高了,顾小幺觉得是自己长得比程小六高。程小六与顾小幺都认定窦天赐没长,因为他还是比顾小幺和程小六都矮了半头。
不过,用刘铁嘴的话来说:“这孩子跟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用宋诸葛的话来说:“这孩子比刚来时越发的精神了。“用程小六的话说:“天赐是我这个大哥教的好,他迟早做我兄弟,不同蛤蟆村的顾小幺玩!“用顾小幺的话说:“程小六你别想,天赐只跟我一个玩。他都是我教的!”
大街上爱窦天赐的婶婶姨娘们含笑说:“天赐这孩子,全是被小六跟小幺两个猴崽子带坏了!”
第七章
窦天赐很疑惑,为什么人人都说他变了呢?他只是会爬树了能同人家玩了,谁欺负自己敢还手了,谁骂自己能回嘴了,而已。
而已。
这些都是怎么学的,窦天赐记得很清楚。一开始,街上的婶婶们给自己东西吃,其他的孩子们不高兴,又打不过顾小幺,就趁顾小幺不在的时候打他。窦天赐不喜欢人家打自己,第一有个孩子挥拳过来的时候喊了一声下去。那个孩子不但没下去,还一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他肚子上。窦天赐疼的眼泪直流,那孩子又在他身上揍了几拳,边揍边哈哈笑。窦天赐拼命爬起来,抓住那个孩子的胳膊狠狠咬下去。硌掉了自己正在摇晃的一颗乳牙。然后,居然是那个程小六从旁边冲过来,把那个孩子打跑了。
程小六告诉他:“咬人在打架里头最下作。打架靠拳脚!你看我,要这样,下边打他个不知道,上面打他个吓一跳!“一边说一边不屑地用眼瞟了瞟刚刚闻讯赶来的顾小幺。吹声口哨眼睛看天走了。
顾小幺卷袖子去找刚才打人的替他报仇。窦天赐站在旁边,实际观摩学习了一番。下一有人来打他的时候比样照葫芦打回去。他力气小,一开始总吃亏,最后都是顾小幺赶过来帮他把别人打跑。打了不知道多少之后,窦天赐发现自己渐渐能跟人打成平局。到如今,顾小幺同人家打架的时候他还能帮个忙。
孩子们打不过,开始骂人。站在街角拍着手骂。窦天赐起初听不懂,眨着眼傻站。经过顾小幺的传道授业解惑,知道了XXXXX和XXXXXX是什么意思,再听人骂气得小脸通红。程小六鄙视他:“切,傻站有什么用,有人敢骂爷爷我,他敢操我奶奶我就操他祖宗!看谁能耐!他操我也操!“终于某一天,窦天赐听见有个孩子对他喊:“我操你爷爷。“忍不住结巴着回了一句:“我,我操你祖宗。“话出口,觉得心里顺畅很多,一回声二回熟,渐渐的便回顺口了。窦天赐学东西快,念过书又学过对仗压韵,一经发挥应对又快又准,出口成章。街上不识字的孩子渐渐无人是他的对手。打过了骂完了,窦天赐忽然发现孩子们都来找他玩,莫名其妙便成了这条街上孩子的自己人。
窦天赐在窝棚里也有了自己的草褥子与破棉被。大盛的娘还送给他一个糠芯的小枕头。窦天赐单睡的第一晚,半夜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从梦里头哭醒。于是那天以后,窦天赐还是把自己的褥子与顾小幺的褥子拉到一块儿,挨着顾小幺睡。白天如果有人欺负他,或者跟人打了架,顾小幺就准他睡在自己被窝里,还带他枕一个枕头。不知怎么的,窦天赐就觉得顾小幺的被子比自己的软,枕头也比自己的舒服。
到夏天,他,顾小幺,程小六三个合睡在一张破大席上,程小六睡觉挤人又打人。每天晚上一定把窦天赐挤到席子外面,打人一定打到顾小幺。顾小幺被打醒便跳起来骂,两个人连骂带打,打到刘诸葛或者宋铁嘴爬起来一只手拎住一个的耳朵,再拎回席子上继续睡。
所以窦天赐还是喜欢春秋跟冬天,尤其是冬天。天一冷顾小幺每天都让他到自己被窝里睡,连程小六都仰着下巴同他说:“嗳,别跟顾小幺睡了,过来睡我被窝。我攒够大子儿带你吃冰糖。“窦天赐当然从来没答应过程小六,不过听这话很开心。两床被叠成一个被筒,两个人睡又舒服又暖和。窦天赐把小脑袋蹭在程小六肩膀上常常想,一年要都是冬天多好。
等两条被的被窝越睡越热的时候,春天便悄悄地来了。
跟着春风一起来的消息,程将军的大军已经过了江,直打向这里与京师。刘铁嘴眯着眼坐太阳底下长叹:“这一岔换一岔换得多了,听着都不觉什么了。”
从查万岁的兵到李大帅王大帅,若再加上程将军,昌应府总共换过四岔主子。只要新来的兵爷不杀人放火抢东西,满城的人谁都无所谓。
城里王大帅的兵已经全撤走了,都在离昌应府百十里的地方与程将军的兵死战。估计离程将军进城的日子不远。全城人只有程小六一个兴奋,站在街角同孩子们大声说:“程将军的兵一定能把王大帅的兵打的落流水。程大帅是我们大槐庄的!我们村的人都夸程将军厉害!“顾小幺当时蹲在沙子堆上,哧道:“他要真跟你说的那样厉害,为什么连皇帝都没保住,让查万岁爷爷坐了皇帝?!”
程小六被噎的顿了一顿,转即大声道:“才没有,没保住皇帝全是因为你们蛤蟆村的吕丞相使的坏!蛤蟆村的人只能坏事,要没有吕丞相,程将军绝对能把皇帝保住!”
顾小幺也大声道:“才不是!如果程将军听吕丞相的话,就不会打输。他输了小皇帝才当不成皇帝的。是你们大槐庄的程将军的错!”
两个人梗起脖子,被问讯赶来的宋诸葛一只手拎住一个的耳朵拎回窝棚,低声斥道:“不怕死的东西们!哪个教你们谈国事的?!万一王大帅的兵打赢了回来,这一群人每人长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程小六与顾小幺都耷下脑袋不吭声,宋诸葛正欲在呵斥,窦天赐轻轻拉拉他袖子,“先生,莫说了。“宋诸葛叹声气转头出门,窦天赐咧开缺了三颗牙的嘴对顾小幺笑笑。
宋诸葛的一番话程小六与顾小幺都懂得,于是一整天耷着脑袋过日子,心里暗中捏了一把汗。顾小幺也顾不上程将军是大槐庄的事情,一心巴望着他一定打赢。
到了晚上吃饭,人人都不说话,窦天赐挨着顾小幺坐,夹了自己一筷子野菜放在顾小幺碗里,他也没有对自己笑。饭吃到一半,外面街上忽然辚辚一阵车轮声响,还杂着一群人的脚步声。程小六竖起耳朵,听声音越来越大,车轮声渐渐到了棚子外面,忽然停住,脚步声也渐渐止了。吓的呆着脸,小声道:“刘先生,宋先生,该不会王大帅打赢了,过来抓我们了吧。“顾小幺心里也咯噔一声冰凉。刘铁嘴与宋诸葛心中也忐忑上下,却又不能摆在脸上。刘铁嘴板着脸道:“瞎说!继续吃。“吃字还未落音,窝棚的帘子掀开,两个仆役打扮的人引着一个人躬身进来。那人的后面还跟着四五个人,陆续进来,都敛气站在先进的人身后。
刘铁嘴与宋诸葛看来人的打扮不是官兵,先松了一口气,放下碗筷,迎上去躬身一揖,“贵客至访,有失远迎。诸位老爷屈尊来这腌杂地方可有什么事情么?“顾小幺与程小六早被这阵仗吓蒙了,抱着饭碗张大嘴坐着,顾小幺只觉得窦天赐的小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也顾不上安慰他一声莫怕。
先被引进来那人穿着一身锻料的长袍,看年纪有三四十岁,白净面皮,文质彬彬,含笑拱手道:“唐突造访,两位老先生莫怪。老先生忒抬举了,学生不是什么老爷。学生姓李,乃是漕帮窦帮主府上的管家。今日奉窦帮主之命,特来接小少爷回家。”
李管家的眼看向桌前,刘铁嘴与宋诸葛半张着嘴回头,窦天赐抓着顾小幺的衣服,往他身后缩了缩,一双眼睛却紧盯着来人。
李管家举步向前,顾小幺与程小六眼看他走到桌前,整衣双膝跪下,必恭必敬道:“恭请小主人回府。”
程小六与顾小幺都是第一看到这种阵势,惊得一动不动。窦天赐抓着顾小幺衣服的小手紧了紧,渐渐松开。李管家含笑抬头,窦天赐放开手,向前。顾小幺眼睁睁看着李管家攥住窦天赐的小手起身,拉着窦天赐转身向外,进棚的几个人都跪在地上,李管家轻声向刘铁嘴与宋诸葛道:“学生要带小主人回去向帮主复命,先就此别过。“向地上跪的其中一个人点点头,径直出门。窦天赐挣了挣被牵着的手,回头看了顾小幺一眼。
只这一眼,把顾小幺看醒了,摔下饭碗跳起来:“天赐!你带天赐干什么去!“刘铁嘴厉声道:“小幺,住口!小六给我拦着他!“顾小幺一跟程小六厮打一面喊:“天赐!天赐!“窦天赐的挣扎要从李管家手中挣出手来,李管家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窦天赐低下头,再偷偷看了一眼棚内,由李管家拉着走了。
程小六奉命拦截顾小幺,下手一点也不客气。顾小幺被他揍翻在地,压住肚子,只能手脚挣扎,程小六一面按住他的手一面道:“刘先生吩咐的,你别乱动。“顾小幺直着嗓子喊:“刘先生,宋先生~那人,那人把天赐拐走了!你拦着他,刘先生!~~”
刘铁嘴与宋诸葛都不理会他,刘铁嘴向站起来的几个人作揖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乱叫,冲撞了诸位爷,莫怪。贵府的天赐少爷在小人这里一年受了不少委屈,麻烦诸位向贵帮主捎话说小人在这里给他叩头。”
其余人都不理会刘铁嘴的话,径直一个接一个退出去,其中一个回身的瞬间,宋诸葛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依稀是当年赵副将身边那位军师的模样,但不待细看,人已经走了出去。只有两个仆役与方才李管家点头的那个年轻人留在原地。
那人向刘铁嘴拱手道:“两位老先生这样说,在下等人无地自容。小主人全仗诸位才保全姓名。帮主本说要亲自过来跟两位老先生道谢,只因为事务忙,才让小人等过来。“说话间向后使了个眼色,其中仆役将手中捧的一个木盒送上来,那人笑的:“这是帮主的一点薄礼,托小人转交,望两位老先生莫嫌寒酸。两位大恩,若他日有机会,定再重谢。”
刘铁嘴与宋诸葛忙推辞,那年轻人道:“两位老先生莫推辞,在下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二位。“刘铁嘴与宋诸葛一听有事,均知道底下的话必定不大让人受用。果然,青年人又笑了一笑,慢慢道:“其实,这件事情,是在下擅做主张拜托二位的。我们漕帮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小小虚名,此少爷流落在外,只因为帮主家中出了些难对外人启齿的事情。若此事传扬出去,帮主也罢,漕帮也罢,面子上须都有些损碍。所以在下想恳请两位老先生,莫将收留我家少爷的事情对外人提起,只当这件事情未曾有过。”
刘铁嘴与宋诸葛当然应好,宋诸葛道:“请这位爷放心,贵府少爷的事情若漏出一个字去,爷只管来拿我们两个老儿问罪。“年轻人又笑道:“老先生言重了,在下也只是恳请,望二位能答应。有这句话小人再没什么不放心。只不过”
刘铁嘴与宋诸葛均暗自皱眉,还有个只不过。
那年轻人道:“只不过,两位在这条街上也住了许久。四临八户天天见着我家少爷,若明日不见,必要询问,到时候老先生不好做答,也是一场尴尬。”
刘铁嘴此时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躬身道:“那依爷的意思”
年轻人道:“在下等人此出来,颇有几辆车骑。方才李管家已带少爷先行,老先生若不嫌弃,可收拾东西先搭在下的马车出城,在下在三十里铺的小镇给老先生等人已备下客房,明日赶路就方便了。”
刘铁嘴与宋诸葛对望一眼,宋诸葛道:“多谢爷的美意。不过小人这个破摊子没什么可收拾。也怕弄脏了爷的车骑。小人等收拾一下,顷刻便可出城去,向东十里有个土地庙可以过夜,不到三更便可到了。明天赶路也方便。”
年轻人笑道:“那也好,既然这样,在下便不勉强。在下还有事,先别过了,若他日有缘再见罢。“再一拱手转身。刘铁嘴伸手接过仆役手中的木盒。小盒子出乎意料的沉重,刘铁嘴手一沉,险些没抱动。
等人都走尽了,刘铁嘴与宋诸葛方才松了一口气。打开木盒,倒抽一口冷气,红色的底衬上金光闪闪,足有十根金条!
先生,先生,大半夜的我们为什么要搬家?
刚才那人给了咱们钱,让咱们马上搬。
为什么那人要咱们搬?
你不是听着了么?人家怕少爷跟咱们住的事情传出去丢人,让咱们不要住在这地方免得人打听。
我刚才没听到,先生你让我压着顾小幺来着。为什么窦天赐跟咱们一起住就丢人了?
顾小幺你别抽了,抽的我心烦,先生刚才都说了,窦天赐家的人嫌他跟我们住丢人。我就说不要你捡他!他都没哭,我就知道他才不会哭!你看你个脓包样儿,你们蛤蟆村的都是脓包!哎呦~哎呦~刘先生宋先生,你看你看,顾小幺打人!
刘~刘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到土地庙?
累了么?累了就在这里歇罢。
顾小幺你个脓包,就会嫌累,刘先生,我不累。咱们走到土地庙再歇吧。
就在这里歇罢,你宋先生骗那人的,没土地庙。
咦?先生,你为什么要哄那个人,我们搭他的车不比走的舒坦?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若搭了他的车,你我此刻还有命没有都未可知!
为什么?先生?为什么?
宋先生,咱们要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先闭上眼眯一会儿,等天亮。天亮了,先生我算上一卦,看走哪个方位吉利。
半弦月,三更天,夜风入车帘。
一只手轻轻揩掉窦天赐红肿双眼上渗出的水珠,柔声道:“十五殿下,莫哭了。臣日前曾与殿下说过,天下之道,道有不同。万岁由程将军亲自护驾,今日已在京城复位。万岁与太后太妃几位娘娘都想念殿下的紧,车若不停,后天便可还京。路上有臣等在,十五殿下放心睡罢。”
风吹薄云半掩月,匡朝重熙元年第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第八章
重熙十年二月二,京城出了两件大事。一件举国皆知,一件满城皆知。
举国皆知的那件,是皇城西奉门的一场大火。西奉门守门的一个老军巡夜到三更肚子饿了烤个萝卜充饥,没留神走了水,将西奉门烧掉一半。连带十几丈的宫墙都烧成焦碳。天子得知极震怒,朝中百官极惶恐。天子极震怒,震怒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咳出三口淤血;百官极惶恐,工部礼部刑部吏部团团乱转,内医院的六个御医轮流替皇帝诊脉,内医院医官数十人,昼夜不分议方熬药。
满城皆知的那件,乃是一桩白喜事。两朝元老、户部原右司员外郎曹大人中风三年终于功德圆满,于正月末在自家正厅的席塌上寿终正寝,卒年八十四岁。曹大人长子率领满门孝子闲孙将丧事办得轰轰烈烈,二月初二这天正赶上头七。曹家从京城五个道观里请来九位法师,八十一个小道士给老太爷做一场大法会。颂经摇铃鸣乐声震动两条街。这场排场,比前年礼部员外郎的太爷过逝那场更为隆重。曹大人长子领头,子孙男丁披麻戴孝伏地号哭,女眷有内室自哭。哭累了,男丁各分职务内外应酬,女眷便在内院偷看做法会的小道士闲聊。
女眷们众口一矢,八十一个小道士里数乐风观的两个最标致。在两个小道士里再分个上下高低,女眷们的意见又不一致。正房长媳妇领头的七八个,说摇铃的那个眉毛浓些身量高些的最好,内房二孙媳妇领头的七八个,说颂经的那个白净些细致些的最好。争到晚上散场,眼睁睁看着两个小道士领了赏钱欢欢喜喜地跟着师父回去。大孙媳妇便说:“赶了黄道吉日有闲暇,也去乐风观里打蘸做个功德。“托人喊管事过来打探,管事的却回说:“乐风观的小道士一半都是临时找人顶的,那五个道观里数乐风观最小,只一位出名的法师,小道士统共六七个。大老爷让带十五个过来,其他的恐怕都是临时找人顶数。人堆里最中看的两个,小人都认得。一个是乐风观里算卦的徒弟,还有一个是窜街说书的徒弟。常在街上见着。夫人们若要做功德,还需大观才体面。”
乐风观里算卦的徒弟是程小六,窜街说书的徒弟是顾小幺。
当年刘铁嘴宋诸葛带着程小六和顾小幺连夜被赶出昌应府,第二天早上宋诸葛掏出铜钱竹筒卜了个孔明课。天意说南北西方皆不宜,唯东方最好。宋诸葛再就东方发个鬼谷课,天意又指示,东方黄为上。宋诸葛直着眼说:“黄为上,那就是京城了。天意,果然天意!京城。”
程小六心想,宋先生真灵验,确实是天意。到京城,就可以找着自己的爹娘兄长了。
刘铁嘴与宋诸葛都想回京城重振老生意。顾小幺只要有饭吃哪里都无所谓。天意人意两相情愿,一行人就这么到了京城。
到京城后,刘铁嘴与宋诸葛各租了两间屋子,都在一个院子里,各自安顿。顾小幺跟着刘铁嘴住,程小六跟着宋诸葛。
刘铁嘴和宋诸葛安顿下来立刻重操旧业。顾小幺见他二人早出晚归的很不明白:“刘先生,为啥还要去挣钱?咱不是有金条么?”
刘铁嘴一把堵住他的嘴,呵道:“咄!莫乱讲!那是保命的老本,不到关键时候用不得。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顾小幺更不明白为什么保命的老本用不得。不过他懂得听刘先生的话,刘先生不让说,他就再也不说。也再也不琢磨,究竟刘先生跟宋先生把金条藏哪里了。
程小六初到京城的一个月,将京城上上下下的地皮仔细刮过,连皇城门都扒着往里瞧过,各都没有找见他爹娘兄长。程小六很伤心,宋诸葛就拿两句诗"行到水穷,坐看云起时。“做成签来哄他。程小六当然不可能理解王摩诘胜事空自知的禅意。宋诸葛只说天意曰莫强求,自有机缘在前头。其他的不同他解释。程小六再问,宋诸葛就东拉西扯文绉绉一通,程小六听的犯堵,将签压在枕头底下睡了两夜,心里的疙瘩越堵越大。终于到第四天,程小六天亮起身,去拍刘铁嘴屋门,顾小六睡得迷迷糊糊骂骂咧咧来开门,程小六一头撞进去,直接摸到刘铁嘴床边,扯着一只脚刚沾地的刘铁嘴裤脚扑通跪下:“刘先生,你教我认字吧。”
刘铁嘴摸着胡子道:“好。“但刘铁嘴又说:“念书可苦得紧,吃得住么?“程小六拍着胸膛说:“当然。”
从此后心里犯堵的人换成了顾小六。求刘先生的人是程小六,下保证的也是程小六,为什么念书的时候要连他一起念?
但是顾小幺犯堵归犯堵,学认字一点没比程小六少下功夫。若是程小六认得的字他不认得,不是给蛤蟆村丢人么?
刘铁嘴白天说书,晚上点灯教他两人认字。还布置习字功课让在白天做。等锅灶边引火的练大字废纸堆了几摞。,三字经百家姓滚瓜烂熟,又学了几首唐诗。某一天,刘铁嘴袖着两本新书扔到顾小幺和程小六面前,在中堂里挂起一张画像,让他两人对着画像磕头。
顾小幺道:“这是哪个神仙要磕头?”
刘铁嘴道:“这位是圣人不是神仙,是天下读书人的师傅。给圣人磕过头就算入了他的门,从今后要学他的学问,也要守他的做人规矩。”
程小六道:“那先生你有没有给他磕过头,他的规矩多不多?“程小六盘算,如果规矩多要不要考虑。刘铁嘴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过这位圣人的规矩是经世济国的规矩,更是天下读书人的规矩。”
那么,给他磕了头就算读书人了?顾小幺跟程小六脑子里念头同时一转,一起趴下磕头。
读书人,这三个字有多荣耀,顾小幺与程小六都知道。读书人可以不用耕田种地,读书人可以穿长衫,读书人可以为官做宰。所以在几年前,顾小幺与程小六趴上学堂的窗户,羡慕地看跟着先生背书的学生,因为他们能做读书人。
摆在桌上两本书墨蓝的封皮上两个方正的字,当天晚上程小六与顾小幺从枕头底下摸出来凑着窗户透进来的月亮光摸了无数遍。
论、语。
现在再拿到一本《论语》,顾小幺会掂在手里斜眼瞧瞧,再顺手丢进哪个旮估铩3绦×??玖?炊祭恋每础?fontcolor=’#eefaee’>的6ecbdd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
读书人这三个字,只好去鼓励从一写到大再从大写到天的毛孩子。孔圣人与诸子百家的经书一一背烂了又怎样。在京城呆了快十年,什么样的读书人没见过。读圣人书做读书人的天下无数,从乡里到省城层层考过来,到京城的一科也就那么几百个。三年一回的进士科,几百个人里能入榜有功名的更不过二三十个。剩下的,有光盘缠沦落街头的,有扛起包袱从此回乡的,有今期复明期到胡子白的,更有想不开寻死觅活的,还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从此客居京城迫不得已放下臭架子改做各种营生的。
最后这种人,身边就有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刘铁嘴和宋诸葛。
刘铁嘴和宋诸葛今生最大的错误,便是不该在程小六和顾小幺将子集经注即将一一背的滚瓜烂熟的要紧关口,觉得他二人已到了可以体谅自己的地步,于是每天晚上就着二三两小酒将当年屡试不第的辛酸往事一一回顾。回顾完后还要加些功名不过浮云的唏嘘。
本该"霄汉常悬捧日心"的顾小幺与程小六,就这么生生被唏嘘成"世上浮名皆虚物,唯有利字才是真。”
等宋诸葛和刘铁嘴发现顾小幺与程小六替街坊邻居写书信帮道观妆小道士唱死人法事赚零用时,悔已晚矣。两人丢下书本,跟在宋诸葛和刘铁嘴身后跑腿学做生意。将来的志向打算,程小六想做个京城出名的算命的,顾小幺想做个京城最出名的说书的。
刘铁嘴在夜人静时常对天长叹:这两个孩子,老夫算是成了他,还是误了他!
程小六与顾小幺在曹大人家窜个法会场子,乐风观的道长各给了五十文谢钱。程小六揣着钱去喝了两杯小酒,脸上红彤彤地回到家,宋诸葛与刘铁嘴正在下象棋,刘铁嘴看到他照例长叹,宋诸葛问他:“小幺呢?”
程小六最不耐烦人问他顾小幺呢,偏偏新近两个人接生计总接在一,胡乱回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揣着钱去找王瞎子家那个弹弦子的小丫头了罢。”
顾小幺到唱弦子的王瞎子家走动,去看他闺女二丫不是一天两天了。王瞎子还就这件事情找刘铁嘴认真地合计过:“你徒弟小幺快二十,我家二丫也十七了,不如就趁着把事情办了,小幺识字,我瞎子还有点余钱,盘点货摆个摊儿小两口过日子多好。”
刘铁嘴一向与街坊和睦,头一硬了一回:“不成。“王瞎子被堵个没趣。
刘铁嘴把王瞎子堵回去也后悔过,再怎么做主,总也要问问小幺自个儿的意思。程小六看刘铁嘴唏嘘叹气的模样偷着乐,顾小幺喜欢的其实不是二丫,他知道。
顾小幺是看二丫在街上被浪荡的地痞调戏才常去帮她的忙。本来程小六想出手的,但是第一被顾小幺抢在前头。连顾小幺都能摆平的小角色程小六不屑出手,让他去充个大头。
等顾小幺回家,程小六正在院里打水,故意扬头向他道:“偷偷摸摸回来,看二丫去了吧?刘先生正想要不要帮你跟王瞎子提亲哩。“灯影下顾小幺的面皮果然依稀泛红,装没听见向屋里去。程小六哈哈笑:“进屋偷着看粉红的~~“顾小幺一个箭步窜过来,轮拳头向他肚子招呼。程小六闪身躲过去,左眼眨了一眨,“方才什么都没说。“顾小幺被戳到心头的秘密,也不同程小六多纠缠。转身进屋。程小六再龇起牙笑了笑。
顾小幺想的人,是那个粉红帕子的主儿。头几年前程小六就偷看过他从怀里掏出来看。脏了拿水偷偷摸摸地洗,粉红的都快洗成白的。帕子打哪里来的程小六不知道,只晓得顾小幺有时候藏在怀里,有时候塞在枕头底下,跑不出这两个地方,还常偷偷放在鼻子底下蹭。于是程小六就常趁他不在的时候从他枕头底下摸出来擦脚。擦了几回,也不知道是是是顾小幺闻出了味道不对,找他打了一架。程小六按江湖规矩,手帕的事情从此不对外人提。
本来也没打算对外人提,只要能时常拿来掂掂顾小幺就够本了。
程小六剔剔牙齿,心满意足地想。
刘铁嘴与宋诸葛此时,正在踌躇一件大事,一件他二位这辈子做的最了不得的大事。
宋诸葛又替这件大事卜了一卦,上上签,最土的四个字:“心想事成”。
宋诸葛算了半辈子命,数这灵验。十来天后,皇城里的躺在病榻上的万岁下了一道圣旨,朝廷急待用人,拟开恩科。恩科诏附了最要紧的一条。凡京城人氏,捐资重修西奉门达一百万钱以上者,赐贡学出身,特许直入国试。
第九章
良家妇女一辈子不能不嫁个相公,读书人一辈子不能不去考科举。这是条举世公认的规矩。
二月十八的晚上,刘铁嘴把顾小幺和程小六叫到堂屋,郑重地从怀中摸出两卷帛书:“三月初一,拿着各自贡士锦去宫城前门楼大街进士科入试名籍应领试帖。”
程小六与顾小幺平生头一回面面相觑,各接过一卷帛书展开,再各自一眼看到五个大字"贡学生顾况"“贡学生程适”。程小六的脑子快,拍下帛书:“先生,你去捐钱了?!”
刘铁嘴捋胡子,点头,微笑。“宋老说的好,一切皆天意。当年那箱金条刚巧够你二人各人一张帛书,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顾小幺与程小六觉得胸口血淋淋被挖下一块肉去。钱啊,这辈子只见过一回的金条,摸还没亲手摸过,眼不眨成了人家的。顾小幺道:“先生,这两张贡学生帛书又不能拿去当官卖钱,五月恩科开考,临时读书来不及。十年寒窗的尚且考不上进士,何况我这样的。钱不是打水漂了么?”
刘铁嘴皱起眉毛:“混说!什么打水漂了!钱是死的,若能换来你两个一世的功名那才是活。既然有这个机缘便去试试。真考不上也是天意。读书人一世总要考回功名,才不枉做圣人门生。”
顾小幺与程小六都晓得刘铁嘴凡事好说话,惟独在科举两个字上不松嘴。都不敢与他顶。把心疼在肚里憋着。刘铁嘴道:“今儿晚上早些睡。从明日起,把书拿出来重新温习。再做几篇文章顺顺手。”
顾小幺跟程小六嘴上应着,悻悻地去睡了。
半夜,程小六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犯堵,爬起来到院里透一口小气。钻出屋门,正看见顾小六蹲在井沿旁边。程小六心中正堵,找不到可说的人,对付着与顾小幺搭了一句话:“可惜啊!”
顾小幺觑眼看看他,终于也没忍住长叹道:“心疼!“程小六也在井沿旁蹲下,胳膊撞撞顾小幺:“嗳,那盒金条你摸过没?”
顾小幺说:“没有,只看过一回。“两个人又各不吭声。半晌程小六道:“拿钱打水漂。“顾小幺道:“钱买丢人。”
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金子拿去换两卷破帛书,再考个倒数第一,可不是拿钱买丢人么?
程小六与顾小幺闷头并排蹲着,到半夜。
第二天,顾小幺趁刘铁嘴出生意的工夫去街上逛悠,满大街到在议论捐钱的事情。人都说:“谁也精不过万岁爷爷,哄着那些阔佬们出血呢。贡学出身不能做官也不能换钱,一个干巴虚名。能参加国试的早在各省报来的举人堆里了。让进去考也是压箱底给才子老爷们做垫脚砖的。“听得顾小幺越发郁闷。
郁闷归郁闷,钱捐了讨不回来,东西给了退不回去。顾小幺与程小六没奈何把旮旯里的书找出来翻翻,刘铁嘴与宋诸葛说等试帖拿到就开讲应制文帖的体式。
三月初一那天,半阴半晴有些小风。程小六与顾小幺换上长衫,早早被赶出门去领应试帖。沿路程小六在小摊吃了一笼蒸饺,顾小幺喝了两碗豆腐脑。等蹭到前宫门,日头已经高挂在竿尖上。宫城外前门楼大街领帖的门楼被一层层人一顶顶轿子围个水泄不通。来来回回绕了三圈,愣没寻见可以钻进去的空档。程小六掂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一个也在外围打转的书生对着前面档路的轿子啐了一口,“捐银子入试的阔佬,有辱圣贤!“顾小幺与程小六听了也无所谓,横竖咱不是阔佬。程小六索性远远退在外围,看顾小幺团团乱转找空子钻,预备等他杀出一条缝来跟着闪进去。看了半柱香的工夫,顾小幺还在外圈打转。程小六左右瞧能不能寻个地方坐下谢谢脚,忽然斜眼看见领帖对面门楼开着半扇窗户。
程小六绕半个圈,寻到了门,原来这个门楼的门是向内的,门扇半开,两个穿浅蓝色官服的白胡子老头正用胳膊支住头打瞌睡,面前长桌正中放着个红纸牌儿入名领帖。
程小六乐了,敢情领试帖的地方有两个,因为这个门楼门向内没人瞧见,都跑到旁边去了。程小六喜孜孜地从怀里摸出帛书,在桌前躬身一揖:“学生是来入名领入试帖的。“话未落音,他身后有人道:“学生也是。”
程小六略转过头瞄了一眼顾小幺。敢情这小子一直都留着神。
两个打瞌睡的老官听见人声惊了一下,抬起眼皮上下又把他两人打量一通,慢吞吞从胳膊底下掏出一本薄子,程小六将帛书放在桌上,顾小幺也双手捧着帛书送到桌前。其中一个略胖些的老官拿起帛书展开,看了一眼程小六:“修城门捐资新领的贡学?”
程小六道:“是。“顾小幺看那老官脸色,跟着问了一句:“能入试领帖罢。“老官道:“当然,皇上的圣旨一下,天下人都知道。只是两位怎么到这里来入名领帖?可别当这便就容易中了,其实也不容易。”
顾小幺实话实说:“学生晓得不容易,更没敢存能中的心思。不过好歹圣上恩典,给了个入试的机会。只求入场见识下国试,别的不敢多想。”
老官掂着须子眯眼看看顾小幺,微微笑道:“倒很谦逊,程适,顾况,哪个是你?“顾小幺躬身道:“学生顾况。”
另一个老官点头,拿笔蘸墨在簿子上写了,抬头道:“有字无?“顾小幺毕恭毕敬地道:“表字景言。“老官一一记下,从桌下取出一叠入试帖,现填上贡学生顾况,递与顾小幺,交代道:“文华门五月初八卯时入场,辰时封院开试,莫误了时辰。”
程小六比顾小幺先来一步却被晾在一边,心中十分的不耐烦。两个老官又将贡帛还与顾小幺才来记他姓名表字,顾小幺早拿着东西出门去了。程小六干巴巴地道:“姓程名适,表字则安。“老官写好入试帖,他一把接过,拿起桌上的贡锦一起往怀里一揣,胡乱作个揖大步出门。两个老官在背后摇头:“此生名字如此淡薄,怎的举止这般暴躁。”
程小六揣着应试帖出门楼绕去大街,另一个领帖人山人海围得比方才更密。程小六瞅到刚才那个唾轿子的书生还在外圈打转,忍不住过去拍他肩膀:“兄台,那里也能领帖。”
书生直着眼瞧他,摇头道:“那里的帖吾可不领。“程小六道:“这里领的帖香些?“那书生却不吭声也不再瞧他,怪不得人说书呆子书呆子,书念得多当真发傻,程小六摇头,偷笑了一声走了。
刘铁嘴与宋诸葛今天没有出生意,专门在家等他两人的消息。顾小幺先到家,被刘铁嘴和宋诸葛前后围住,刘铁嘴拿过他的入试帖,两手颤抖打开,宋诸葛喃喃道:“二十几年了,入试帖的模样都变了。想当年是品红,如今改成石青色。”
刘铁嘴两眼发直,金星乱冒,虽然握着入试帖,眼前只能瞧见入试与贡学生顾况几个字,其余的一个字也看不清,一个字也瞧不进去。正好这时候程小六回来,宋诸葛拿起他的入试帖,比刘铁嘴更甚,满篇只能瞧见入试与程适四个字,连贡学生都看着模糊。
颤颤巍巍看了一时,刘铁嘴到:“收起来放严罢,莫翻烂弄坏了。“嘱咐程小六和顾小幺收好,又道:“应试的日子都记住了罢,我听说是五月初八文宣门。“程小六随口应道:“先生记的没错,五月初八文华门,卯时入场辰时开试。”
宋诸葛点头道:“很是,时辰这东西当紧,一定要记牢。”
领帖以后,程小六与顾小幺的日子越发难熬。白天宋诸葛和刘铁嘴出生意,将院门反锁,留他俩在房内安心背书。晚上回来,刘铁嘴与宋诸葛按日轮流讲一些应制文章体式规矩,再留个题目让他两人各做一篇文章,自己去睡觉。顾小幺与程小六安分过了五六天,熬着红眼睛到三更都不得睡觉,邪火渐渐地熬上来。
到了六七日上,顾小幺终于熬不住了。上午刘铁嘴前脚锁门,后脚他就钻进被窝,尽情地睡了一觉。睡到快中午肚子饿了赶紧爬起来,宋诸葛中午会回来一趟,给他两人捎点吃食。
顾小幺到井边打凉水洗把脸,正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院墙边忽然扑通一声,从墙头跳下一个人,是程小六。
程小六鬼头鬼脑在四张望一下,确定宋诸葛没回来,对顾小幺龇牙一笑,晃晃指头。这是江湖规矩的暗号,从今后你不说我,我不说你。
从那天后,顾小幺与程小六晚上做文章精神了许多,时常熬到四更开外。刘铁嘴与宋诸葛十分欢喜。
四月初三快晌午,程小六守着一篮子鸡蛋,蹲在市集的路沿上。
他这出门是公干,宋诸葛特许的,所以蹲的光明正大。
宋诸葛在院里养了五只母鸡,每天各下一个蛋。宋诸葛每天早上要拿开水冲两个蛋喝当补养,但是前些日子连阴下雨,宋诸葛受了点潮气,脾胃虚弱,冲鸡蛋喝一泄三天。泄了五六天,宋诸葛的眼睛都泄绿了,再不敢吃鸡蛋。眼见鸡蛋攒够三四十个,宋诸葛于是在这天早上对程小六道:“你挨中午的时候把这篮子鸡蛋拿到街上卖了吧,别白放着放坏了。读了这些天的书,也歇歇脑子。”
程小六拎着鸡蛋筐到附近的小市集找个空地蹲下,今天天不好,一脸要下不下的样子,市集上出摊的不多,买东西的也不多。程小六蹲到脚麻,索性把罩衫铺在地上坐下,叼着一根稻草看街上来往行人。
快中午人越发少,都赶到馆子里吃饭。程小六眼前半天只稀稀路过七八个人,听见吆喝买鸡蛋么连脚都不停。程小六也懒得吆喝,卖不完不回去,没人买还能在外头多耗一时。
正无聊地四望时,远远瞧见街那头过来一个人,左右看,慢吞吞地走,像这辈子没上过街。程小六心想,又是一个外省来京城考恩科的才子老爷出来透气。叼着稻草等那人走近,有聊胜无地喊了一声:“公子爷,买鸡蛋么?”
那人听见这一声吆喝,蹙眉向这里看了看,程小六又吆喝一声:“鸡蛋,新鲜的鸡蛋,公子爷要么?”
那人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言语一样诧异了一下,慢吞吞地走过来,在程小六眼前站定,负手沉思地望着鸡蛋筐。
程小六看他至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皮色比顾小幺还白一些,脸庞五官极清秀,身形不低却单薄,看衣裳是个有钱家的少爷。程小六心想,如果他买,倒是个肥羊,可以宰上一宰。
肥羊望了半天鸡蛋筐,开口道:“这鸡蛋”
程小六从嘴里拔下稻草:“包您新鲜,绝不散黄,有一个散黄的我赔给您十个,不信我现打一个给您看,您挑我打,不新鲜您抽我都成。“作势捋袖子要挑鸡蛋,肥羊适时地抬脸道:“算了吧,怪金贵的东西,白打了可惜。”
程小六顺着他的话道:“公子爷您太有见识!鸡蛋可是好东西!补身子又补脑,多吃几个不撑人。不比鱼肉油腻,想清淡煮着吃,想嫩炖着吃,想有味炒着吃,浇菜头打汤怎么吃怎么合适,怎么吃都不腻人。只这三十几个,怎么样,全买了罢?看模样就知道您是读书人,读书费脑子,要多补补。现在圣上也下旨开恩科,为了能中个进士报效他老人家也要把身子补好了,您说是不是?”
肥羊的脸上渐渐绽开欢喜的微笑,轻轻点头。程小六乘机道:“那么公子爷,我给您点点个数?“肥羊俯身从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鸡蛋,握在手心细细把玩,忽然慢吞吞开口道:“我,我每天要食熟鸡蛋两枚,听底下人报的帐目,共合纹银四两。不晓得民间的价钱怎样,卖的鸡蛋是生的还是熟的?”
程小六张大嘴,片刻迅速道:“公子爷,我卖的鸡蛋是生的。生的比熟的便宜些。您家的鸡蛋比我们平常集市的金贵。象小人这样的鸡蛋,最贵也就一两银子一个,您头回买我东西,只当跟您交个朋友,我算您一两银子两个,怎么样?”
肥羊握着鸡蛋,欣喜地笑道:“好,那朕~我,我都买了罢。”
程小六将鸡蛋两个两个拿到地上点数,刚好三十八个。程小六道:“十九两银子,得,您有零钱给我零的,没零钱给我二十两,这个篮子也给您,我看您没带可拿鸡蛋的东西。若正够零的,我拿这件破衫子给您包上,您别嫌脏就是。”
偷眼看肥羊在身上摸索搜寻,心道:“阿弥陀佛,千万是个真肥羊,不是个装疯卖傻消遣爷爷我的。”
肥羊在身上搜了一遍,低下声音道:“抱歉的紧,身上忘记带钱。这样罢,你看这块玉佩算鸡蛋钱成不成?”
程小六的双眼在市井江湖的油锅里炼过十几年,精光血亮,看见玉佩的一刹那,眼直了直,再接过在手里一摸,顿时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乖乖个龙,不是做梦糊弄爷爷我的罢。“肥羊俯身问道:“可成么?“程小六再掐了一把大腿,点头道:“成!成!“忙不迭地将地上的鸡蛋拣进筐里,赔笑脸递到肥羊手里,“公子爷您拿好慢走。”
肥羊接过鸡蛋筐,含笑对程小六点点头,慢吞吞地转过身,走了。
程小六将玉佩迅速揣进怀里,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抓起地上的衫子扇扇风,直着眼长叹:“今天撞上大运了。”
程小六扛起衫子,准备等肥羊在街角转过弯就窜回家。眼看肥羊就要到街角,一个醉汉歪歪斜斜从酒馆出来,一头正撞在他身上,肥羊一个踉跄,撞上街遍边一个瓷器摊子,摊子上几个陶瓷罐子晃悠两下,啪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程小六心道那肥羊麻烦了,卖瓷器的是这条街上最了不得的一个泼皮祁四。果然,祁四从摊子后跳起来,破口大骂。程小六扛着衫子准备绕路从街那头转小巷回家,远远听见祁四大骂:“老子操你娘的X!几个破鸡蛋值几个钱,老子的瓷器都是卖给官老爷家的,说一个数出来吓死你!“程小六回头,正看见祁四将鸡蛋筐掼在地上。
程小六做了十来年街头老大,看见干架不由自主双腿奔过去,祁四卷袖子要向肥羊身上招呼,被他一把将拳头架在半空,大喝道:“做什么?!”
祁四在平日也不敢很得罪程小六,圆睁着眼道:“他打了大爷我的东西,要拿几个破鸡蛋来赔,他妈的是不是个笑话!老子他妈的该不该教训他!”
肥羊负手在一旁站着,皱眉心疼地看地上的鸡蛋:“区区几个罐子,值多少钱回头我叫人送给你便是了。混嚷个甚么!”
程小六听肥羊的口气忍不住好笑,不知道是哪个有钱家没见过世面的哥儿,眼见要吃亏摆架子耍狠。顺手将祁四的胳膊一扳:“祁四哥,给兄弟个面子。你方才砸的破鸡蛋,就是兄弟我今天的开张生意。看老交情的份儿上,这事算了罢。”
祁四的胳膊被扳在背后,脸由红变青,咬牙切齿道:“好,今天算我祁四买你小六一个面子。我的罐子”
程小六扳着他胳膊冷笑道:“祁四哥,你的罐子怎么来的值几个钱兄弟清楚。怎么着,不然兄弟帮你写个状子报到衙门去请府尹老爷评判评判?!天子脚下,大家都要守万岁爷的规矩是不是?”
祁四哼了一声,不吭声了。程小六掼下他胳膊,拍拍肥羊的肩膀,“兄台,走罢。”
肥羊跟在他身后出了围观的人圈,到街角,道了声多谢。程小六看他温吞吞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道:“兄台,你平时没自家出来过罢。“有钱人家养儿子也跟养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肥羊愣了一下,点头道:“委实没出来过。“象忍什么似的顿一顿,还是苦笑说出口:“就是今儿,还是想瞧瞧集市,底抛约撼隼吹摹!?br>
程小六听天书一样瞪大眼,蓦然想起这几天圈在屋里看书的苦日子,肥羊又叹道:“可惜那些鸡蛋,白白糟蹋这么金贵的东西。“语气极惋惜沉痛,程小六忍不住道:“罢了,兄台,去对面酒楼,在下请客。”
程小六有个信条,对天皇老子都可以胡扯,但拿到酒杯一定要讲实话。
两个凉菜四个小炒摆上桌面,程小六给肥羊的酒杯斟满,自家倒了一杯拿在手里,道:“兄台,上了饭桌就是我程小六诚心交你这个朋友。你要看得起我,咱把这杯干过。”
肥羊斯文地笑了笑,道:“程兄真是个爽快人。“端酒杯与程小六的一碰,仰头饮尽,喝酒的模样倒十分豪气。程小六道:“既然酒喝完,兄弟也就说实话了。其实那筐鸡蛋,兄弟是诓你的。”
肥羊握着酒杯模样有些惊诧,程小六道:“鸡蛋这东西,两三个大子儿买一个,二十两银子能买两车,你这块玉佩,至少能换一屋子。”
肥羊的神情凝重起来,放下酒杯。程小六掏出玉佩递过去:“这东西还你,算我程小六没赚横财的命。好歹本我应景考个国试,只当赚点阴德。书里不是常说什么五十贯钱、裴公还玉带升相国么。只是我多嘴冒昧说一句,兄台你一心读书是好事情,像这样连个鸡蛋的价也不知道,碰见我只亏了块玉佩。但你家的下人每天两个鸡蛋诓你四两银子,你这些年被他哄了多少钱。两个煮鸡蛋诓你四两银子,那一个烧鸡岂不是要诓你四十两五十两六十两?一碗米饭再诓你三两,一碗粥诓一两,多大的家业也禁不住做这样的肥羊。”
见肥羊皱紧眉头望着桌面出神,怕是他不了解银子的金贵,又道:“银我们小户人家轻易不用银子买东西。像隔壁雅间,一张上好的席面,八个人吃,有全鸡卧鸭整鲤鱼的,也只要二两银子。”
肥羊的眉头皱得更,程小六再伸手给他满上一杯酒,安慰道:“莫愁,现在你知道了,今后不被他们诓。把那些人送到官衙去,诓你家的银子全要回来,再另换老实的不就成了?”
肥羊锁着眉头淡淡说了句,“也是。“抬头转颜道:“多谢。”
程小六道:“没甚么,方才是我诓了你,小人在先,只当赔不是了。”
肥羊道:“若天下的小人都像程兄这样,我真可以高枕无忧了。“望着程小六沉吟片刻,又道:“敢问程兄可有大名?”
程小六笑道:“我的大名是师傅起的,我师傅一个是说书的一个是算命的,都念过不少书。名字是说书的那个师傅给起的,叫程适,前程的程,安适的适,表字则安。”
肥羊含笑道,“适则安,好名字。”
程小六理所当然问:“兄台尊姓。”
肥羊慢慢道:“鄙姓郭,郭爰。”
第十章
宋诸葛在家等程小六卖鸡蛋等到下午,奈不住饥饿吃了一顿午饭又困了一个中午觉,方才见程小六脸喝得红彤彤地转回来,进堂屋先灌了两杯凉茶水。然后晃着一块玉佩洋洋得意拿给宋诸葛看。
宋诸葛睁开犹在惺忪的睡眼望一眼淡青麒麟纹的玉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厉声道:“这~这东西你打哪里偷的?!”
程小六哧声道:“先生,你也把我看得忒坏了罢。我除了小时候在集市上拿过一两把葱头哪还干过别的?有这样东西的老爷都是在轿子里,我在大街上总不能钻到他轿子里拿罢。这块玉佩正经是用鸡蛋换的。”
宋诸葛道:“鸡蛋?哪个傻子用玉佩换鸡蛋?!你是怎么诓人家的?”
程小六晃着玉佩道:“先生爱信不信,天下真就有这样的傻瓜。开始我是诓诓他,后来想起先生你的教训,又把玉佩退给他,还请他吃顿饭赔罪,结果他临走前非要把东西送给我,说要跟我交个朋友,你说人家诚心诚意总不好驳他面子罢。”
宋诸葛拿过玉佩在手里颠颠:“看成色至少值个千把几百两银子,这样出手的肯定是富家子弟,也罢,只当交了个朋友,拿了就收着吧。不过人家当你朋友送的东西,轻易不能拿去当了换钱。”
程小六应了声知道,将玉佩揣回怀里,在井边木桶里捞两把凉水湿湿脸,进屋看书去了。
天色将昏人将静,乾清宫的大小太监候在殿内殿外瑟瑟发抖。上午万岁爷去街上私访,护驾的两个小太监一个没留神将万岁爷跟丢了。大内侍卫寻了一个京城,下午才在街上寻见从酒楼出来的圣上,遵旨不动声色护驾回宫。圣上进了乾清宫从下午坐到现在,只喝茶水,脸色难看至极。
等到天擦黑,几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去给万岁爷掌灯,一直阴着脸的圣上忽然开了金口:“去中书侍郎府传司徒暮归,让他请十五王爷进宫。”
这一句话,恍如仙乐纶音。候在殿门口的大总管张公公连滚带爬进殿领命,跌跌撞撞地亲自去了。
皇上只要见过十五殿下,什么话都好说。
张公公十万火急赶到中书侍郎府,司徒大人正被几个侍妾侍侯着喝酒听曲子,怀里坐着一个,身边偎着两个,另外三个一个奉酒两个弹琴,司徒大人领了皇上的口逾慢悠悠地换了衣裳,慢悠悠地吩咐备轿,再慢悠悠地上轿。张公公在旁边急出一身冷汗,只不敢催。司徒大人可是这两年皇上跟前热得烫手的红人。
司徒大人的小轿子终于慢悠悠地起程向睿王府去,张公公跟在轿子后揩揩额头上的汗珠,用吕太傅的一句话,现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恒爰在乾清宫里望着茶杯里的茶水叶片,又坐了一个时辰。只有一个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说了一句:“皇上到用膳的时辰了。“他没回话,小太监就哆哆嗦嗦爬出去,没再有人吭声。
等柱子上的蜡烛烧下一段去,张公公爬进乾清宫正殿:“奴才禀~禀报万岁,中书侍郎司徒大人到了。“司徒大人连见皇上行礼都是慢悠悠地。
待司徒暮归起身,恒爰沉声问到:“十五王爷呢?“张公公偷眼看了万岁爷一眼,趴在地上小声回道:“禀~禀皇上。睿王爷他~~“敛身站着的司徒大人及时接口道:“禀皇上,十五殿下今天上午去西山打猎,宿在别庄要明天才得回来。”
圣上的脸顿时越发阴沉,张公公紧贴着地面趴着,垂手站着的司徒大人不怕死地向万岁爷慢悠悠道:“恐怕皇上今天晚上注定只能瞧见微臣这张脸了。”
趴在殿外偷听的小太监咬住手指瑟瑟发抖,只听到正殿里砰一声拍案响,半晌后万岁爷爷冷声道:“张安你退下罢。”
小太监簇拥着倒爬出门槛的张公公咂舌道:“司徒大人真有够胆大,居然当着此时的万岁爷那样讲话。”
张公公擦拭着冷汗道:“你们这群没见识的懂什么。司徒大人正是敢那样讲话才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哩。”
张公公讲的没错,皇上没让人把司徒大人拖出去,也没命司徒大人滚出去。盏茶工夫后,皇上命呈茶水棋盘点心,与司徒大人下棋。
黑棋子轻轻搁上经纬交叉的一点,沉着脸的恒爰终于开金口道:“睿王近日还好罢,朕这四五天都没见他进宫来。“司徒大人食指与中指夹起一颗光滑的白子,回话道:“回皇上,臣这几天公务忙,也未曾见过十五殿下。皇上问我,还不如去问程文旺程书令大人。”
恒爰夹着棋子等他落着,淡淡道:“算了罢,若你司徒暮归都政务忙,程文旺呕出的心血便能给秘书监刷墙了。“司徒暮归落下棋子,道:“微臣早恳请过皇上,把臣与程大人的职务调换调换。程大人本是皇上的侍读,中书侍郎的位置照旧例原该程大人做。“恒爰道:“朕当真准了你,翰林院告秘书监的折子早该把朕的案几压塌了。“司徒暮归一本正经道:“皇上这话说得臣委屈,微臣为官其实据位施行,皇上真把臣放到秘书监,至少臣不会成天上折子求皇上帮臣起名字。”
恒爰抓棋子的手微微一颤,想笑忍了。司徒暮归道:“皇上,程大人求了这么多回,您就没打算当真赐他个名字换换?”
恒爰正色道:“程大人的名字乃是当年程太师苦思冥想三天三夜才定下的,还跟吕太傅发誓说天皇老子砍他头都不换,朕实在不忍抹刹太师的一番心血与慷慨。”
司徒暮归也正色道:“其实臣也劝过程大人,文旺两个字寓意刻,正符合庄谐并重雅俗共赏的意趣。程大人为这句话恼了臣五天,上朝时连招呼都不同臣打,臣实在凄凉的紧。”
恒爰掂着棋子,终于掌不住笑了,忽然转口问:“你当真如此想调去秘书监?“司徒暮归含笑道:“臣只是这么一说。“恒爰敛起笑,叹道:“如今人人都想远着朕。你是,睿王也是。“司徒暮归悠悠道:“臣只是这么一说,皇上也只是这么一说。”
恒爰沉默半晌,道:“朕自亲政,自以为大小事务尚能明察。今天出宫一趟,方才晓得这十来年都坐在鼓里过日子。”
司徒暮归夹着棋子,听着。
司徒暮归陪皇上下棋到半夜,待告退时,恒爰忽然唤住他道:“你去查查今年进士科考试的名单中可有一个叫程适的。若有让卷官留意一下,试后将他的卷子单拿出来放在第一份给朕瞧瞧。”
司徒暮归应声告退。皇上跟姓程的还挺有缘,不过这个程适的名字比程文旺好听多了。
第二天,中书舍人奉旨起草诏书,从内务府至御膳房官员宦官司务采办罢职七十一人,交由刑部审理。判斩立绝者三十四人,其余刺配流放充军。皇帝自登基,开了最大一场杀戒。
也是在第二天,下午,司徒暮归在御书房禀报皇上,进士科待考名册里六百四十三个试子中没有程适这个人。
程小六与顾小幺关门灌了几个月的诗书学问,晕晕乎乎熬到五月。眼见要到初八,宋诸葛和刘铁嘴积蓄最后的精神轮番上阵,将经义要诀从头到尾顺下一遍。又让他两人各做了几篇文章。程小六与顾小幺被灌了几个月,早分不清东南西北,几篇文章破题破得荒唐不堪,文字做得七零八落。刘铁嘴犹在自家寻安慰等上了场就好。
五月初七那天,宋诸葛在卧房里自己发课,算了百十来遍,总算卜出一个上上好的卦像,文昌星兆运,双手颤抖无限欢喜地睡了。
第二天,顾小幺与程小六寅时不到被喊起来。换上长衫,先给孔夫子的大画像上香磕了三个响头,刘铁嘴再把试场大忌教训了一遍。因为此回的恩科赶在热天,考生自带的干粮放不住,皇上特从自家私库里放出银子来梯己试子。每日均备有三餐。刘铁嘴煮的三十几个茶叶蛋没有派上用场。连铺盖卷也省了。
临出门前宋诸葛郑重地交代,去文宣门的时候走街右边,文宣门在东,孔明先生说今天往东者右为上。顾小幺与程小六恭敬应声上路,刘铁嘴还在门口点了一串鞭炮。
顾小幺自言自语道:“乖乖,师傅都忙晕了。正经是南文华门,他非记成东文宣门。”
一路往文华门去,路上见到不少行色匆匆的书生,却都与他俩人擦肩过往东去,顾小幺有些疑惑,程小六也有些疑惑。程小六道:“这么多人难道都记错了?“顺手拦住一个问:“敢问兄台,试场不是在南文华门么?“被拦的那个胡子大把的试子冷笑道:“今年考两科,文宣门与文华门自然各有试场,兄台不晓得么?吾等着赶路,兄台赶紧去文华门罢。“拱手匆匆走了。程小六恍然大悟:“原来是分了两场,本恩科有六百多个试子,委实应该分两场。”
赶到文华门,试场前些天他二人来踏看过。是个老旧的院子,匾上题着两个大字"经院”,当时没让入内。顾小幺与程小六只绕着院子走了一周,觉得不甚大。顾小幺还道:“听说试场内都是一间间隔开跟坐牢似的试房,每人一间蹲着。不晓得这么一个小院子怎么隔出几百个小屋子来。”
今天经院门口贴了红纸,写着"试场"两个大字。门口有三个卫兵,还站着两个穿青色官服的老官。程小六左右看看,甚高兴地道:“我就说来早了。都还没瞧见其他人。“刘铁嘴在家中嘱咐过,到场前,先在纸榜上寻自己的试房号,看图画上试房的方位,再拿应试帖入场入试房。顾小幺与程小六在墙上前后寻了一圈,没找见贴的纸榜,门前站的两个老官见他两人来回在墙边徘徊,其中一个眯起老眼扬声道:“你两个可是今科的试子?为甚的还不入场?”
顾小幺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回监场大人,学生在寻试房号。“两个老官咧开嘴,都笑了。方才说话的那个道:“试房?咱这科不是那个规矩。快交帖验身入场罢。”
顾小幺与程小六觉得依稀有些摸不着头脑,依言交帖入场,两个老官草草在身上搜了搜就点头让进去,往里指道:“一直向前走,正殿就是试场。”
程小六很高兴,幸亏昨天做了几个条儿今早塞在头巾里。顾小幺很懊悔,早知道不搜鞋袜就在鞋里多藏两个纸条。
跨过门槛有条笔直的青石道,直通一个宽阔的敞屋。门窗都甚老旧,门边贴着红纸,也写着试场两个字。顾小幺与程小六上了台阶入门,举目一个大殿里笔直排了几十张桌椅,殿门前也站着两个老官,验了入试帖后道:“各个桌上都有号,按入场的先后从甲纵一号坐。”
顾小幺坐了甲纵一号,程小六坐了甲纵二号。其余六十余张桌子现在还是空的。其中一个监场又道:“茅房在出门右手向东北角,想方便的趁早。“他两人便是傻瓜这时候也要生疑惑了。顾小幺忍不住问道:“大人,学生想请教一句。此场内考的~不是进士科么?”
宋诸葛与刘铁嘴一整天没出生意,在家团团乱转渡日如年。刘铁嘴寸步不离孔夫子的大画像。一时给圣人上上香,一时给夫子磕个头,嘴里必要念念有词地祷祝两句。宋铁嘴在屋里院内乱转,在院子里看看天色,在屋里瞧瞧课筒竹签。到日头偏西,宋诸葛到井边舀水做饭,刘铁嘴也出来打水洗脸。刘铁嘴对着宋诸葛感叹:“今儿一过,还要熬两天。想着比我当年亲自考的时候还熬人。“宋诸葛道:“何止两天,从今日到放榜,到秋都不得安心。”
两人都想揣测,今科的题目出得如何,顾小幺与程小六能不能破题破在正路上,文章此时做到几分,又都不敢揣测。只相对叹了一口长气。
宋诸葛吃完饭,天将黑。正要收碗筷去洗,院门嘎吱一声响,程小六与顾小幺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宋诸葛手里的饭碗哐地掉在地上,刘铁嘴从房中冲到院里险些闪到老腰。“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程小六拎起袍子扇风道:“考完了。今儿一天完试。”
宋诸葛红着眼珠吼道:“你个小畜牲还敢混扯!!!进士科有五日期三日期,哪有考一天的?!!”
程小六道:“当真是一天,上午帖经下午射策。我还算是后交的卷子。”
顾小幺干笑道,“先,先生。领帖入名籍的时候入错了。这回考的不是进士科,是明经。“刘铁嘴与宋诸葛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两腿一软。
程小六大惊:“不好了,先生中暑了!!”
八月到了,桂开了,榜文放了。
进士榜与明经榜同放,进士科共试子六百四十三名,恩科进士榜取进士三十人,入殿试,再取三甲。皇上钦点的状元榜眼探大名用金粉写在红榜上闪闪发亮。全京城张灯结彩鞭炮声声敲锣打鼓等着看新状元游街。
顾小幺向刘铁嘴道:“先生,其实朝廷对这科的明经重视的很哪。你看进士科六百四十三份卷子加上皇上的殿试,八月放榜。我们明经科才五十七份卷子,也是八月放榜。一定审得格外用心。”
刘铁嘴脑袋上顶着一个拔火罐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道:“你个小畜牲气死老夫才甘心,审明经卷的学士都是从阅进士科的学士里取官最低资历最浅的,等进士科卷阅完毕后统阅。人家阅了三个月你们至多阅两天,赶着与进士一道放榜。”
顾小幺傻笑道:“先生,您老人家真厉害。明经科本朝开国只考过两,上回考离现在都几十年了,规矩居然您都知道。”
刘铁嘴见顾小幺与程小六两张红光满面的脸,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拔火罐子的火候到了一把拔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幺啊,去给师傅拧个凉手巾把子搁在额头上,让老夫清净歇歇。”
恩科明经实考者五十七人,榜取四等共二十九序三十人。因为末等末名也就是第二十九名有两人并列。明经榜也用一张红纸贴在皇城正门进士榜的旁边,进士榜是金字,明经榜是墨字,榜上末等末名的两个名字排在一倒也显眼
程适顾况
刘铁嘴一想,胸口的气胀得越发堵了,将凉手巾翻了个面,颤巍巍向门外喊:“小幺~小六~~再给师傅拿个凉手巾来~”
八月十五,顾小幺与程小六蹲在乐风观门口,在人缝里看新科三甲游街。探郎是新科进士三十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今年方才三十一岁。因此满街挤的人一半为看状元郎另一半是为了看他。状元榜眼探依从乐风观门前过,人群沸腾欢呼。
宋诸葛在观内摇着签筒说:“小六小幺啊,进来罢,咱不看他。等册封的榜文下来,你们与他们一样,一般的入朝做官,只是品阶略微低些,只要好好干,得了上头大人的赏识,兴许升得比他还快哩。看他做什么。”
程小六与顾小幺依言进观,门外的人追着新科三甲渐渐散了。程小六哼道:“游完街,该去宫里跟皇上吃御宴罢。“宋诸葛收拾家伙道:“先回家吃顿饭下午再出生意。”
三人沿着路边慢慢向家走,身后一阵嘈杂吆喝:“让开让开都让开些!莫挡了睿王爷的骑驾!“待闪到街角边,只见十几匹骑马的侍卫簇拥着一个人风驰电掣般擦身而过,顾小幺站的稍微靠外,险些被马蹄子踹到,考虑自己好歹中了明经快要有封赏,硬生生把骂娘的话吞进肚子里。被护在中间骑在玉驹上的那个人应该是睿王爷,似乎还回头瞧了他一眼,顾小幺还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模样穿的什么衣裳一行人马已经去的远了。扬起的沙土落了一嘴。
程小六啐啐嘴里的沙子嘀咕道:“睿王的排场一向都这么大。“顾小幺吐了口唾沫:“万岁爷唯一一个活着的兄弟,他不拽谁拽。我险些被睿王府车马撞翻的数加这总有十多回。“程小六道:“只要在京城地面上住过一两年以上的,哪个没被车马差点撞过几回。谁让是京城呢,皇亲国戚跟做高官的,就能这么拽。”
第十一章
八月二十,册封的诏书放出来,程小六与顾小幺做官了。
明经比不得进士,在金銮殿上百官面前领圣旨做官。同榜的明经三十人统一到皇城中万寿楼前听封,听封前与听封后各朝金銮殿方向遥拜叩头,叩谢圣上恩典。
进士分三等,一等五名,入翰林;二等十人,分往朝中各部;三等十五人,外放各州县。
明经分四等,一等五名,绶中书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绶中书书令吏,正九品下;三等十名,绶门下书令从吏,从九品上;末等十名,绶秘书监楷字,从九品下。
听完封磕头遥拜完万岁爷爷,顾况在空地上自言自语地揣度:“书里常说七品芝麻官七品芝麻官,那这个从九品下算是什么官?“程适低声道:“就是芝麻尖儿那么大的官。”
宋诸葛在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聊做庆贺,街坊四邻都晓得程小六与顾小幺考中科举做了官纷纷过来道贺,挤兑刘铁嘴摆酒请客,刘铁嘴摇头:“罢了,那么个小官,还没个守城的总兵大,不值得。”
朝廷的规矩,官员未有家室者,凡品阶在八品下的,一律在各部职衙门内安排住所。说是体恤官阶低的官员,其实是为了朝廷的面子。八品下的小官俸禄低微,买不起房子摆不起轿子随从的排场,穿着官服满街乱跑丢朝廷与皇上的脸面。明经一榜三十个,尽是十七八岁的风华少年,最老的一个年方二十四,因为乡下家穷,还没得有钱娶上媳妇。倒方便吏部安排,程适说,这便是所谓的一窝端。
八月二十一下午入所,八月二十二上午到各司部就任。程适与顾况回家收拾包袱,顺便给宋诸葛与刘铁嘴看看他二人的新官服。
宋诸葛叹气道:“在朝廷做事情不比在家里散漫,需时时谨慎小心在意。皇城里是个官都比你们大,待上司要恭敬,同僚之间要亲近又不能太亲近。横竖你们这样的楷字,也没人拉拢你们结朋入党。只把谦恭有礼这四个字记牢。”
顾况与程适一一听着应着。顾况道:“先生,现在我好歹有个差使也有俸禄,以后别再起早贪黑的出生意。在家种种养养鸟,等着我升了官有钱买宅子进去做太爷。”
刘铁嘴道:“太爷这一岔等你升了官再说,现下先好好的做分的差使。先生我是天生穷命,一天不说书急得慌。等哪天你做到穿红袍子的份上,再指望你享福。”
程适接口道:“到时候师傅哪天嘴急了想说书也罢算卦也好,我去请人,前厅里站一百,正厅里坐一百。前厅站的留着先生算卦,正厅的听刘先生说书。”
第二天中午吃了饭,顾况与程适在堂屋与宋诸葛和刘铁嘴磕头出门,背上包袱进皇城。
验牌入城门,看四周的高墙琉璃瓦,颇有些激动。从今日起,算吃朝廷饭的人了。
明经末等的十名楷字被安顿在秘书监西南角的一院落里。三面厢房通连着回廊,一人一间。离书库不远。通事大人说,这样方便传唤。
程适与顾况两个末等末名住在回廊拐角最背阴的两间屋子里。屋子里各有床帐衣箱桌椅,吏部统一分发的被褥。顾况摸了一把被子,不厚。
院子里还有个厨房,雇了据说是典簿大人亲戚的老两口烧锅做饭。老人家年纪大了,口味钝,做出来的饭汤汁菜水都能拿去腌过冬的咸菜。十个楷字吃了两天,每人搂着一个茶盅过日子,在楷书阁里窜来窜去,一时添水一时跑茅厕。楷书阁里还有五个楷字,都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白胡子,上司楷书郎施大人年纪最老,也是明经出身,在秘书监做过三十年楷字十一年楷书郎,脾气甚好。几个老人家看年轻人心里喜欢,含笑看来来回回找水的跑茅厕的只当个乐子。也不忘记嘱咐一句,千万别被监丞大人瞧见,也别被校书郎与正字那拨人撞着。
进朝廷第一件事情,就是熟悉各种规矩。
熟悉规矩的第一项,便是将官阶大小与官服的品色一一对应记牢,方便见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礼。九品到七品的小官穿青,六品至四品的官员穿蓝,三品以上的大员穿红。同色里颜色越的官越高,超品的三公官服是紫红。
顾况与程适的这些学问源头是顾况隔壁的席之锦。席之锦是山西人,家里有亲戚走过买卖,十五六岁的时候跟亲戚去了江南江北几个地方,见的世面多,连说到朝廷的规矩都是一套一套的。顾况与程适虽然从小打不拢,但跟席之锦都很对脾气。所谓一见如故。大家常在一起喝个小酒。
喝第一顿的时候,顾况与程适将从九品下的楷书在朝廷里是什么地位晓得了个通透。用席之锦的话,是个人都比咱大。从九品的官服是淡青,帽子上连个帽翅都没有。皇城里帽子上没翅的只有打杂的、做太监的跟官阶在从九品下的三种。太监穿绿从九品下穿淡青,一个帽棱是方的,一个帽棱是圆的。
不过从九品下有个好,其他品阶段的走路上都要留神瞧着过来的人比自己高还是低,楷字没这个顾及,只要见到帽子上带翅的一率拱手低头闪到路边,一定万无一失。
喝第二顿,席之锦告诉顾况跟程适还有另外两个楷字,朝廷里公认的几个对头。
最大头的,程太师和吕太傅是对头。所以程太师的小儿子秘书令程大人与吕太傅的独子抚远大将军吕先是对头。右丞与左相大人是对头;各省各部之间,中书和门下常不合,然后秘书监与翰林院是对头。
秘书监与翰林院都是掌文史的地方,两方的职司多有重复,所以皇上尚未亲政那会儿,有谏议大夫说秘书监的人员冗杂开支过大,提议废秘书监留翰林院,这是秘书监与翰林院不合的开端。
秘书监的品阶虽然远高于翰林院,但秘书令大人少监大人监丞大人是重臣子弟直入朝廷,从典簿到令史到知印到译史到典书乃至楷书郎大人都是太学出身或提拔上来的老明经。翰林院的人仗着自己是进士,第一瞧不起明经,第二看不上太学出身,说秘书监的人大多是靠了爹娘老子的官袍带子。其实连带着将秘书令大人与一起不放在眼里。
而且翰林院的现任掌院,还曾是吕太傅的门生。
喝第三顿小酒的时候,席之锦单独告诉顾况和程适,秘书监有两大忌讳,一忌讳提秘书令程大人的名讳表字;二是千万不能得罪校书郎大人。
据说,席之锦脸喝得红彤彤地强调,据说。
据说秘书监里人人都好,但老楷字都说校书郎不是东西。全秘书监进士出身的人只有一个校书郎。因为进士出身,跟翰林院的那拨人是一伙的,所以不是东西。
校书郎虽然是个八品的小官,但整个秘书监里头只有校书郎大人能不通过秘书令大人与少监监丞大人就往中书省递折子。也就是说,校书郎大人其实是校所有人错的人物。据说只要捏到一个把柄递上去,办上一拨人,就能直升刑部吏部。所以校书郎这个职位,非进士科里有靠山后台的人不能坐。虽然暂时委屈做个八品的小官,升得却比进翰林的还快。
席之锦一面往嘴里塞油炸生米一面说,“我听说上一任的校书郎大人就是这么上去的,现在人在刑部,听说不久就能升成员外郎了。这一任的校书郎大人是上榜的进士,据说跟礼部的陈大人还有些什么亲戚。反正别在这位大人跟前犯错就成。”
顾况每喝酒的时候都一面在心里暗自钦佩席之锦一面仔细将他讲的话牢记在肚里。打从进了秘书监,他的气势就比程适弱了一头秘书令程大人是程小六他们大槐庄程将军的儿子。
程适因为这件事情龇牙咧嘴地跟顾况暗示过很多回。顾况只做不以为然。
秘书监第一忌讳的大事情,千万不能提秘书令大人的名字跟表字。更千万不能提了被他听到。名字还好,秘书令大人表字那两个字实在很难不说出口。所以,据传言秘书监与翰林院不对的另一个重大原由便是秘书令大人的表字。
秘书令大人姓程,名文旺,字状元。
顾况有一件事情没敢让程适知道。入名进楷字阁后的第二天,顾况被午饭的一碗菜汤腌住,下午多喝了两杯茶水,不免去茅厕勤些。其中有一趟因为憋得厉害跑得快了些,山墙边的茅厕只有用矮墙隔出的两个坑,顾况疾走到茅厕前,瞧见其中一个坑边已经站了人,只剩下一个坑位。这当儿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地走来,几乎与顾况同时到厕所门边,似乎那人还先了顾况半步,但顾况委实憋得紧,什么也顾不得,胳膊一拐将那人拐得一慢,一头扎进茅房。
正在坑边手忙脚乱地解衣服,忽然看见旁边坑上的人匆忙整好衣裳拱手低头。顾况方才定睛回头,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尿意吓退一半。门口刚才被他拐了一胳膊那人,赫然一身鲜红的官袍。急忙将解了一半的裤子系好放下袍子躬身低头退到墙边,另一个坑旁的人低头出去,红官袍的人进来,顾况还算机灵,跟着低头倒退出去。红官袍的大人冷冷道:“坑有两个,你出去做甚?”
顾况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支吾道:“卑职,卑职不敢在大人面前无状。方才卑职不懂规矩冲撞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那位大人道:“人有三急,吃喝拉撒哪个不做?皇宫里除了圣上的御厕,还没哪个茅坑分品级的。你若急就进来罢。“拎着袍子将撩未撩用眼角瞧了一眼顾况,“站在那里你憋得难受,本官也被你看得难受。”
顾况着实憋得两腿乱颤,索性硬着头皮进去。他方便完矮墙那边的大人也方便完。顾况低头恭送大人先出茅厕,方才跟着出门。没想到那位大人出门后又回头看了看顾况,皱眉道:“你是秘书监新进的楷字?”
顾况低头道:“是,卑职是今科的明经。“那位大人皱着眉点点头,方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顾况留神瞧了一眼他官袍上的纹,居然文官。方才还以为是穿官服入宫的武将。
等到再一天,秘书令大人视察楷书阁,顾况方才晓得,为什么这位大人明明是文官,偏偏长一副骁勇模样。老话说的好啊,什么模样的老鼠爹,养什么模样的耗子儿。
程大人记性甚好,瞧顾况的时候还特意多瞧了一眼。
第四顿酒,是程适单独跟席之锦喝的。喝到酒壶快干,席之锦醉醺醺地趴在程适的耳朵根子上,告诉程适皇宫里还有个规矩要记住。若是出入宫门的时候看见不穿官服穿便装的,只要像平常一样就成,万不能忒留意那人。
席之锦红着眼珠子大着舌头说:“程~~程~兄,这话小弟可只告诉你~一个。特别是不穿官服又生的细致的。千万别瞧见他犯不自在。保准过两天就有人来找你让你不自在。因为~“席之锦咧开嘴呵呵笑了两声,又向前凑了凑,伸一根指头向天上一指,“那一位,“嗓子眼里再挤出三个字,“爱男色。”
程适在肚子里叫了一声我的娘嗳,不动声色地把一盅酒干了。
这顿饭,这句话,不久就中了程适的用。
院子里做饭的老人家烧的菜实在不能入口,不吃又饿得慌。十个楷字常凑钱让往厨房分派米粮果蔬的杂仆捎带外面的酒菜打牙。秘书监的规矩,凡在馆里住的官吏,每十日可出皇城一回。因此十个楷字也常轮流分派,每隔两三天轮一个人去集市上捎买吃食。
这一天轮到程适。
程适这一回是头出皇城。头天就跟楷书郎大人和通事大人告了假,上午应了卯便领腰牌出城。到城门前验身出门的时候还跟守城的兵卫寒暄了几句,搭搭关系。验完身正要出门,一个穿便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悠然自得地向前,四周兵卫恭敬地低头任他过去。程适的眼顿时直了,传闻不如亲见,席之锦那小子说的,居然是真的!
程适忍不住走得疾了些,想瞧瞧那人长什么模样。那人的步子迈得甚是闲散,被程适两个跨步赶上,装做掉了腰牌去捡,飞快地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程适只觉得眼前一炫,愣了一愣,捡牌子的手慢了一拍。娘嗳,万岁爷的小白脸,果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当的。
就在犯愣的工夫,万岁爷的小白脸施施然从程适身边走过。在前方一步的地方停住脚,接着,一个嗓子眼里含着笑意的声音飘飘荡荡进了程适的耳朵,“可是哪里有些不适,要扶你一扶么?”
程适抓着牌子跳起来,嘿嘿拱手一笑:“多谢,“脑子里转瞬挑了个贴切的称呼,“多谢兄台。方才弯腰紧岔住气,顺一顺不妨事了。”
第十二章
程适坐在路边的茶楼里,与万岁爷的小白脸对面相望。到这步田地,程适觉着世间的事情时常挺奇特。
就那么在门洞里随口跟万岁爷的小白脸搭了两句讪。小白脸问他可是新任的官员,现在哪个司部衙门,正好走到城门外,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袖手跑过来,请小白脸上路边的一乘绿泥小轿。小白脸随口问他姓甚名谁,他随口回道自己姓程名适。然后小白脸居然摆手让轿夫抬上空轿跟着,含笑问他,能不能同自己去喝个闲茶。
程适平生有两个爱好,爱请客,更爱别人请自己客。心里还没来得及想到同万岁爷的小白脸出去喝茶有多么不妥,嘴上已经顺理成章地应了一个好。
好字出口,程适再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但程适此刻坐在茶楼里,心中其实略有忐忑。不知道同万岁爷的小白脸喝一顿茶,万岁爷是不是会算自己调戏后宫嫔妃,拿到菜市口剁成八块。
对面坐的万岁爷的小白脸,态度很和气,说话更和气。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只要你见着他,想看他不顺眼都难。譬如程适现下应该是个坐立难安的境地,被对面的人一双上挑的秋水眼这么瞧着,却浑身觉得像三九天里晒到了暖太阳。再两杯茶下肚,随口说了几句今年秋上晴天多,不晓得城外的风光好不好的话,也是找话叙的老套,被那人说出口,听在耳中就说不出的舒服。喝了几杯茶,倒像喝了酒似的轻飘飘地,险些连对面坐的人本是万岁爷的小白脸这岔事情都忘了。
你说这个人,通身这么个斯文闲适的气度,谈吐随和里又透着儒雅,明明就是座上公卿的气派,怎么就去坐万岁爷的小白脸了呢?不过能让万岁爷忘了后宫佳丽三千瞧上的男人,不是如此的形容,又能是怎样的模样?
不知不觉地顺口叙着,从城外风光叙到新修的城墙,程适于是道:“如若不是西奉门烧了这一回,我也做不了这个楷书。“万岁爷的小白脸是聪明人,立刻道:“御赐贡学可以考进士科,程贤弟如何考了明经?”
程适摇头:“说出来丢人,兄台别笑话。入名领帖的时候跑错了地方,稀里糊涂报了明经,领的入试帖也没细瞧。等考的那天入了场才晓得是明经。不过也算撞了大运,不瞒兄台说,今科明经榜上末等最末尾的那个名字就是在下,若是考进士,更是去丢人了。”
万岁爷的小白脸笑道:“其实明经也罢进士也罢,等入了朝廷升迁还是靠政绩。却也没什么大分别。只是此时的官阶略低些。”
程适道:“我师傅也是这样说。不过在下考成这个模样,实在辜负了两位师傅的心血。师傅他两位老人家一个说书一个算命把我跟顾小幺拉扯大不容易。还好总算摸了个楷字做,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也算没白费。”
万岁爷的小白脸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搁下茶杯,哦了一声。
程适也蓦然觉着同万岁爷的小白脸掏自己的老家底忒不妥了些,干笑一声,想转个话来说。对面的人开口道:“现在程贤弟入了朝廷,每月有俸禄,两位老人家可以过过清闲日子。不过说到算命,在下一向也想找个人卜个前程卦,令师傅想来是高人,待有时日能不能请他老人家帮在下看个手相?”
程适应道,“那个自然。在我师傅卜过卦的都知道他灵验。兄台若想卜卦去乐风观就成。你只说我师傅的绰号宋诸葛,没有人不知道的。”
万岁爷的小白脸含笑应道:“好。”
话风再转过,又扯了几句。万岁爷的小白脸搁下茶杯道:“看样子程贤弟还有别的事情,便不耽误你。在下也有些杂务要办,先告辞了。”
程适站起来躬身拱手,小白脸离座,忽然回过身,望着程适道:“只是有几句话,唐突同足下说一声。官场不比别,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小心。下回若再同人吃茶喝酒,万不可像今日这样连名姓都不晓得就把自家老底都抖出来。“墨黑的眉峰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眼光在程适脸上扫过,拂袖出门。
程适抱着拳头在座上愣了愣,今天碰见的这个万岁爷的小白脸,还真是个好人。
快九月的天,不算热也不算凉。司徒暮归在茶楼下眯着眼望了望路面上的枯叶,是回皇宫跟皇上复命,还是去睿王府找十五殿下?
家仆打起轿帘侍侯他上轿。帘子放下的当儿司徒暮归慢慢道:“先回府罢。”
风和日丽,正适合在南书房歇个小觉。
程适在秘书监里憋了十来天,出来一趟顿时觉得天地一片敞亮。先到街上找宋诸葛和刘铁嘴回家吃个小饭,然后换便服在街上大包小包买了一堆吃食。傍晚十分才回皇城。所里的官员不得外带酒水入城,程适与守城的兵丁关系没有打好,不敢轻易犯险,老老实实只带了吃的东西进去。
吃食一入所,楷字们蜂拥而上。只有顾况向来不吃程适捎的东西,在自家房里看书。饭饱猢狲散后,天也二更,程适不情不愿地抹干净油嘴,去敲顾况房门。一准一个人告假,什么破规矩。害自己要给顾小幺捎话。
顾况让他进屋也让得不情不愿。程适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喉咙,方才大模大样地道:“刘先生和宋先生让我捎几句话给你,让你天凉记得穿衣服,天热记得脱衣服。一定小心做事,谨慎待人。少说话,记住言多必失。其他的,没有了。”
顾况卷着书站着,哦了一声。
程适皱起眉毛,斜眼道:“顾贤弟如今你我在一个楷书阁里,按礼从此我就喊你顾贤弟。顾贤弟啊,大家也算中了科举在朝廷里做文官的,以前再怎么着,客气总要有的。譬如愚兄我来给你传两位先生嘱咐的话,你就不说个谢字?”
顾况拿着书做势拱了拱手:“有劳程贤弟,愚兄惶恐得紧,多谢。”
程适站起来掸掸袖子:“罢了,既然宋先生嘱咐我我比你年长些要多照应你,小枝小节愚兄也不与你多计较。天快三更,愚兄先回房去睡,顾贤弟你也早些歇着吧。注意晚上点灯莫走水烧了房子。烧了你不值甚么,烧了秘书监的房子那罪名可大了。仔细着些。”
顾况面无表情地道:“多谢程贤弟嘱咐,夜晚风凉,贤弟走好。睡前打水洗脸的时候仔细着青苔滑,莫栽进井里。淹了你没甚么,若连累秘书监其余人今后要到外面挑水用,多费的工夫就大了。程贤弟你一向有个东耳进西耳出的毛病,愚兄这句话千万要放在心里。”
两人在门槛内外再一拱手,程适转身,顾况上门。
秋凉夜半,却有人无眠。
乾清宫的值夜小太监常青靠在柱子上偷偷打了个呵欠。当奴才的命苦,当万岁爷的奴才命更苦。万岁爷睡了要看更防火捧夜壶;万岁爷醒着要掌灯候命捧茶壶。都是一夜不能睡。常青眨眨倦眼,偷偷伸头看看帷帐边负手站着的人影,又瞄瞄沙漏,怯怯地从嗓子眼里细细挤出一句:“皇上,三更了。”
万岁爷的身子一动不动,常青又试探地怯怯道:“皇上,奴才,服侍您,歇了罢?”
万岁爷那里还是没动静,常青老老实实地缩回柱子边。按侍侯万岁爷半年多摸出来的规矩,万岁爷今儿这形容,十有八九跟睿王殿下有关系。
过了近一刻钟,常青听见万岁爷开金口慢慢道:“传朕的话,明日朕有兴致在御园小宴。请睿王进宫。“常青恭敬地应了,出殿门传话。只要传了这句话,底下就能服侍万岁爷睡下;万岁爷睡下,奴才们今日算都能安生了。
第二日天色大好。楷书阁事情很多。礼部最近上本奏请编撰忠义谱,录自本朝开国到前些年叛乱时的忠臣义士事迹,以传后世。呈自御前准奏,传旨交由秘书监编撰。
秘书监得了圣旨,从上到下一片欢喜。翰林院一向蓄意包揽朝廷所有典籍编撰,这打从礼部递本的时候就摩拳擦掌,没想到皇上居然将编撰一事指派给秘书监,可见在翰林院想挤兑秘书监还早得很。
秘书令大人指派监丞大人亲自主笔,又点了七八个人协助。连天加夜先赶出一卷,送到楷书阁手录出十份供朝廷收藏。其余刻版印发至各省州县。
楷书郎大人领着十五个楷字手不离笔地赶抄。十部抄本中给皇上的一本由楷书郎大人亲自抄写。收录典库的三本每本各由两个老楷字手抄。老楷字只有五个,楷书郎大人将十个新进楷字的字迹细细比较,点名顾况补缺,与五位老楷字一道抄写三本典库藏书。
顾况领命,能得楷书郎大人赏识自然欢喜。十个新楷书与五位老楷书的座位不同,一个在外厅一个在里阁。顾况按楷书郎吩咐立刻收拾笔墨暂进里阁坐。新楷书们都拱手对他笑道恭喜恭喜,只有程适坐着不动,抬头无所谓地瞧他一眼,哧了一声。
抄到快晌午,纸用完了,老楷字让顾况去通事或者典簿大人那里领些纸回来。
通事大人不在,典簿大人刚接了监丞大人吩咐有要紧事办,说下午才能给纸。顾况回楷书阁禀报了楷书郎施大人。施大人道:“也罢,正好方才校书郎大人说要一本经考又抽不开身,你先拿这个牌符到翰林院去借来。”
顾况又遵命袖着牌符再往翰林院去。秘书监与翰林院不对付,连司部衙门都离得老远。顾况对皇城不熟,东拐西绕有些迷向,偏偏今天路上匆匆来回不是蓝袍子就是红袍子,只有退到路边拱手弯腰的份。逮不到人问路。幸亏远远看见有巡察的卫兵,顾况忙提步过去,走到一个带岔道的路口没留神,险些撞上一个人。顾况谨遵从九品下的本份,弯腰一揖。闪眼间却看清楚那人穿的不是官服。
顾况没听过席之锦的教训,匆忙间只想着不是穿官服的兴许可以问个路,抬头恭敬地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大人,往翰林院去如何走?”
眼定在那人身上后,顾况傻了。眼前的人却是个年岁绝出不了弱冠的少年,虽穿的不是官服,头上却束着玉冠,身上穿着淡紫的长袍。一张若美玉般俊秀的脸上分明等于明白刻着贵人两个字。顾况心中飞也似的盘算,若此刻跪下磕头,不唐突反倒成了唐突。还不如装糊涂到底,拼个明白路径。
果然,那人将双眼定在顾况脸上片刻,甚是和气地道:“从这条路向前走再往左侧转。”
顾况一揖到地道了一声谢,跌跌撞撞地疾步去了。不晓得刚才的人是哪位皇亲国戚,十分想再回头瞧一眼,又没那个胆子瞧。
等顾况从翰林院取了书,再回到秘书监,也将要到晌午小休。回所吃饭的时候,几个楷字将他团团围住,席之锦打头,小声道:“方才去翰林院,那波穿蓝袍子的有没有给你脸子看?”
顾况实话实说:“没有,倒还客气。“他进翰林院也总共只见到两个穿蓝袍子的大人,官服穿得服帖平整,官步迈得不急不徐,虽然不大瞧他,不过说话都温雅有礼。看牌符后到书库取书出来,也没多少工夫。
楷字们没问出什么来,便都散了。顾况在回廊上同程适擦肩而过,程适皱眉看着他像欲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出口。顾况同他点个头继续向前去,程适在他身后道:“坐进内厅,也莫要太得意。“口气极生硬。
顾况听在耳中很不受用,站定半侧过身,眼也不望程适,慢慢道:“程贤弟教训得是,愚兄承蒙程贤弟日夜惦记,委实感激,委实惶恐。“回身只听见程适在背后"切"一声:“不识好歹!”
风软天如镜,本是好节气,今天也原该是个好天。
乾清宫的宫女太监都那么觉着。
昨晚上万岁爷下旨今天在御园设宴,命睿王进宫吃酒。到中午睿王殿下来了,像有什么喜事,满面春风。睿王殿下欢喜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大家都能高兴。宫娥太监们打起十二份精神,仔细小心侍侯。开席吃酒,只有皇上与睿王对坐,贴身侍侯的张公公渐渐瞧出事情将要不妙。皇上一团高兴与睿王殿下对饮酒,睿王殿下的一团心思却不晓得流连在哪朵云彩上,一面将皇上的话随口应着,眼角眉梢却含着自得其乐的笑意。
片刻后,皇上也瞧出来了,擎着酒杯道:“十五弟今日有什么好事情,满面春光。也说给朕听听?“睿王道:“蒙皇兄垂问,臣弟今日在路上瞧见了一样玩意儿,想起闹逆贼时的事情。一时走神,在皇兄面前无状,望皇兄恕罪。”
恒爰道:“十五弟同朕说话,几时起开始这样客气。你倒是看见了什么,与朕说说?”
睿王低头道:“臣弟与皇兄虽是兄弟,更是君臣,君前臣不得无状,方才委实是臣弟逾越。“看着酒杯,刚敛住的笑意却忍不住又从嘴角上冒出来,“说出来皇兄莫笑,臣弟方才进宫时,在街上瞧见卖糖人的摊子,便想起当年在民间街头住的时候,只为了这一文钱一个的东西,在摊子前偷望,馋了几天。实在有趣的紧。”
皇上听着一笑。再往下喝酒,睿王殿下虽留神小心,却仍忍不住时常走神。皇上的嘴角虽挂着笑,眉梢的气却越来越重。席只吃了一个时辰。最后一壶酒刚完,睿王就推说身子不适,匆匆跟皇上告罪回去。
皇上带笑皱起眉头:“你新近难得进宫,朕想你多跟朕说说话不成么?若身子不适朕喊御医来给你看看。今儿就陪朕宿在宫里莫回王府了。“睿王单膝跪在地上回说身子不适是前两天打猎劳累多了,歇歇便不妨事。实在不敢在宫里惊扰皇兄。如此这般执意推辞。皇上便挥袖道:“罢了,你便先回府歇着罢。等调养好了再进宫陪朕说话。“睿王欣然领旨,匆匆行礼走了。
皇上面无表情踱到御书房,吩咐去中书衙门传中书侍郎司徒暮归。还好今日老天眷顾,张公公领旨刚出御书房,便迎上来通报的小太监,中书侍郎司徒暮归求见圣上。
皇上听到通报脸色稍缓。司徒大人还是那么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老样子,进御书房同皇上见礼。皇上见到司徒大人,终于一挥袖子。左右侍侯的太监侍从松下心退了。
左右退下,御书房里一片寂静。恒爰踱到龙椅旁坐下,开口道:“朕正要派人去传你,你倒自己来了。你求见朕可有什么要紧事情?”
司徒暮归垂手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情。不过是皇上几个月前让臣寻没寻到的人,臣恰巧碰见了,因此特来禀报皇上。”
恒爰此刻满脑子十五弟,却不记得什么几个月前要寻的人。司徒暮归往下补了一句:“便是皇上当初让臣找的程适。”
恒爰方才蓦然想起,司徒暮归继续道:“当初臣在进士科的试子名单里没寻见此人,原来此人报进士科却误报了明经。现在秘书监任从九品下的楷字。”
从九品下楷字?恒爰皱眉道:“朕记得明经科末等方才授从九品下。“司徒暮归噙着笑道:“皇上,那程适中的正是明经科的末等末名。”
末等末名,恒爰心中忍不住踌躇,欲长叹,是叹无高才却有德难得,还是叹有德却无高才可惜?沉吟片刻道:“既然他已进了朝廷,且在秘书监看看罢。你去嘱咐程文旺多留意此人,却不要说是朕的意思。”
“不说是皇上的意思,程文旺一定以为是臣的意思。按他程大人的脾气,恐怕那人的日子今后有些紧凑。”
恒爰闻言又皱起眉头。司徒暮归接着道:“不过这样也罢,若能在程大人关照下还游刃有余,日后便可放心重用。”
恒爰扶着龙椅扶手起身,眼角看向司徒暮归:“你能晓得朕的意思最好,况且是你跟朕举荐让程文旺去编忠烈谱。他也算欠你人情。似乎此事程文旺还不晓得,要不要朕帮你提提?”
司徒暮归整颜道:“皇上,臣举荐程大人委实是怀着一颗公正之心。况且皇上心中一定早有定论。不过臣的举荐恰巧合了皇上的意思。人情两个字万不敢擅专。皇上莫同程大人提,臣自有办法说动程大人关照程适。”
恒爰轻轻点头:“甚好。”
司徒暮归抬头看他,便一笑。恒爰看那张笑脸,心中却蓦然有些恍惚。司徒暮归说话从没一逆过他的意思,却每回说话后都觉着反被其牵着走。当初将他从十五弟身边提进朝廷,万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人物。
司徒暮归等他踱回御桌后,方才又道:“刚才臣听闻皇上有要事召臣吩咐,臣谨候圣意。”
恒爰负手道:“朕找你也没什么要事。中午朕与睿王小酌,没喝尽兴。你若无事,到思安殿陪朕喝酒。”
思安殿前菊正盛,灿灿满目金黄。半壶酒过,层层菊瓣渐渐有些模糊。司徒暮归道:“皇上今日召臣,为的是问臣十五殿下近日都做了些甚么罢。皇上其实若去问十五殿下本人还好些。”
恒爰寒着脸搁下酒杯:“你同朕说话愈发的放肆了。朕听说朝廷里都把你司徒暮归看做朕的宠臣,当真以为朕不敢砍你?”
司徒暮归也放下酒杯,长叹道:“臣不敢,臣自然早知道皇上为什么把臣从十五殿下身边提进朝廷。也晓得皇上把臣提到今天这个位置乃是给我司徒家面子,给太皇太后面子。”
上挑的秋水眼望向阶下的黄菊,司徒大人的面孔上漾起萧瑟的秋意,叹得既怆然,又悲凉,“臣打从落地,便蒙家父教训,臣如草芥君为天。皇上,从两年前御书房那晚起,臣心中早把自己当成个死人。臣这颗脑袋是皇上的,皇上几时想砍,便砍了罢。”
苍凉的目光流转到皇上的脸上定住。恒爰的一口酒在舌头根下被一团气顶住,满脸通红大咳起来。
对面的人起身,单膝在恒爰身边跪下,绢绸的布料轻轻拭去他嘴角的酒液,脸虽然板得恭谨,眉眼里却尽是笑意。“皇上,臣的话天地可鉴。臣的人头,永远只等皇上砍。”
恒爰呛住酒的那口气塞在嗓子眼里,吞不下更吐不出。眼睁睁看那人施施然收回手起身,施施然回到对面坐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叹了一口气,苦笑着也看阶下的黄菊。
初亲政时吕太傅的话犹在耳边,“万岁年岁尚轻,用人且请仔细斟酌。需知君与人臣,惟表里不一四字最难防备。”
太傅当日的苦心,朕今日通透明白。
起初知道司徒暮归,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只晓得是太皇太后司徒家的长孙,做十五弟的伴读,长十五弟四岁,与十五弟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于是等亲政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封十五皇子参赞司徒暮归正五品中书舍人。
司徒暮归入朝廷后十五弟还欢欢喜喜来找他道过一回谢,说司徒暮归这个人一定能帮皇兄大忙。
天下人都当司徒大人青云直上是对了皇上的胃口,却没人晓得缘由在十五殿下睿王身上。
十五殿下睿王恒商是皇上恒爰唯一的弟弟,也是叛乱后仅存的手足。
十五殿下是先皇帝的遗腹子,老皇帝驾崩的时候他在亲娘贤妃的肚子里才三个月大。正在吃奶的恒爰登基后六个多月他才出世。先帝的遗腹子除了恒商外其实还有两个,都生在恒商前头,但都没活足月就薨了。恒爰的母后当时初做太后,地位未稳,因此份外谨慎小心。贤妃被封做个太妃,安排进一座偏宫。恒爰六岁前只听说过自己还有个弟弟,却从未见过。
恒爰从吃奶时便做小皇帝,其实还不如一个街头的孩子活得有趣。打从他记事,便有吕丞相领导的一帮文臣与程将军领导的一帮武将成天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教授他文韬武略。朝中大权被皇祖母与母后争来夺去,每天晚上还要听皇祖母与母后每人一篇教导方能入睡。上面的王兄都比他大许多,同他说话语气中也常含着慈爱的教导。
于是小恒爰每天都过得很憋屈。
明明自己是皇帝,天底下最大的皇帝。为什么身边的人哪个都要教导自己,哪个都能教导自己?
然而六岁那年,太皇太后薨了已满一年,母后过千岁寿诞。皇太后一个开心,恩准偏宫的宋太妃与十五皇子挪入内宫。恒爰这辈子都记得自己第一见十五皇帝时,那个跟雪堆出来一般的小人儿扯住他母妃的裙摆,吸着指头怯怯地瞧自己。恒爰在这个小人儿面前,蓦然觉得自己高大强壮起来。
再一天恒爰听完丞相跟将军的罗嗦,被太监陪着到御园玩射箭,忽然发现昨天那个小人半藏在一棵树后,偷偷地瞧他。恒爰挺起胸膛,招招手,第一用皇帝的威严开口:“过来陪朕玩罢。”
从那天后,小皇帝就整天与十五皇子一玩耍。恒商比恒爰小了一岁多,论跑论跳,扔石头扳手腕射箭自然样样都比不上恒爰,念的书更远不如恒爰多。有这么个弟弟成天扯着自己衣角仰望自己,跟在身后跑来跑去,恒爰方才真觉得自己有了几分皇帝的威风,过得很有面子。
恒爰最开心的时候,是与恒商玩到夜,母后恩准恒商在乾清宫陪自己睡觉。恒爰还记得十五弟每都朦胧着睡眼爬上他的龙床,钻进被窝把头蹭在他肩膀上呼呼睡着,软软的小身子靠着自己十分舒服。舒服得恒爰想去求母后,每天都让恒商天天陪着自己睡。
但后来,忽然的就有乱党了。忽然的乱党就要打进皇宫了。程将军将小皇帝抱在怀里杀出皇宫的时候,恒爰左右没有看见恒商,终于不顾皇帝的脸面哭着要找。母后、还有程将军跟吕丞相说,十五殿下另有安排。
安排到哪里去了呢?恒爰跟着程将军和吕丞相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每天都下一遍又一遍圣旨,把恒商找回来。吕丞相也一遍又一遍跟自己保证,就算砍掉他项上人头,也一定把十五殿下找回来。
再后来程将军打退了乱党,他回到京城重新登基。京城满目疮痍,文武百官跪在龙椅前泪流满面,恒爰才第一明白,自己这个皇帝,从以后到将来要如何做。那天跪拜的臣子里没有吕丞相,吕丞相没说空话,亲自去接恒商回来了。
恒商回来,恒爰开心得几乎又要做一回脓包皇帝。但是回来的十五弟,却不再是先前的十五弟。
宫女太监们收拾了一天,才把十五殿下在民间街旮旯里积的泥灰洗干净。据说十五殿下一边被人收拾,一边哭。恒爰跑去看他时,太监正一面擦恒商的眼泪一面问:“十五殿下可是太高兴了么?”
恒爰在门边,清清楚楚听见恒商粗声抽噎:“高、高兴个鸟!”
恒爰傻了,高兴个鸟是什么意思?
就从那以后,恒爰每每烦躁时都会在心中重复,就从那以后。
就从那以后,恒商再也不跟在自己身后跑来跑去了。恒爰忽然发现,其实自己论跑论跳,扔石头扳手腕射箭都远远比不上恒商,而且恒商还会爬树会掏鸟窝,会不少他不知道的东西。恒商同自己玩,常提不起精神。母后也说恒商跟贱民们学了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怕教坏了皇帝,不准他再跟恒商玩。
最听话的十五皇子,忽然变成最难侍侯的十五殿下。就从那之后,恒商脾气越来越暴躁,单侍读参赞就连接赶走五六个。恒爰发现自己每每听到这种消息却挺受用。毕竟到如今,同十五弟最亲近的人还是自己。
然而,受用到恒商赶走第七个侍读后,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司徒太师,无奈下保举自己长恒商四岁的长孙司徒暮归,这个司徒暮归,居然没被恒商赶走。
恒爰最想忘掉的那个两年前的晚上,自己多喝了两杯小酒,在御书房愤恨地捏住司徒暮归的下巴,喃喃地问你可是用这张脸把睿王勾得断袖了?为什么朕都不说的事情偏跟你说。
自己当时喝得太多,居然似乎看到一双上挑的秋水眼妩媚地弯了起来,似乎还有个魅惑的低音含笑在耳边轻轻道:“是不是,皇上亲自试试便晓得了。”
再以后干过什么,恒爰真的记不大清楚。但第二天天未亮,自己衣冠不整从御书房的便榻上爬起来,就看见拢着衣襟神色悲愤又木然的司徒舍人,叩头求万岁速速赐他个了断。
司徒舍人的脖子上锁骨上依稀有淤痕数。恒爰按着阵痛的额头茫然了一刻钟,自做皇帝来头一脓包地同臣下商议说:“司徒舍人,昨天朕吃多了酒,实在什么都不记得。朕命你司徒舍人只当昨晚从未过过。司徒舍人可能做到么?”
司徒暮归挂着悲凉的神情应了。
从那后,真的只当这晚从未过过。
但是,为什么朕没看出来当时凄凉的如绵羊般的司徒舍人居然是这副嘴脸?直至司徒暮归的政绩到了不得不升做中书侍郎时,恒爰写圣旨的手有些无力。
皇上因为十五殿下,做了多少事情,没人能晓得。
斜阳西下,酒喝到尽头。司徒暮归告退出宫。
今天秋风又比昨日凉,程适从秘书监匆匆往翰林院还上午顾况借的书。远远看见一个穿鲜红官袍的身影悠悠走向皇城门方向,握书的手忽然一松。
那个穿红袍的,可不是那天碰见的万岁爷的小白脸么?
13
程适揣着疑惑还罢书,自回秘书监。晚上所轮东道,今天程适隔壁的赵孝成告假出宫一天,所以该他请客,酒水是偷着从送菜的杂役手中买的。十个楷字挨挨挤挤凑在赵孝成的屋子里吃酒,因为大家是文人,还要讲究雅道。用两张席子铺在地上,正襟席地而??
等三巡酒过,正襟危坐的斯文们东倒西歪一屋子。言语从诗文典故渐渐转到朝局时世。程适趁机道:“我今天下午去还书,路上看见一个穿红袍子的大人,吃了一惊。居然大员中还有这样年轻的,看他年纪出不了二十五六,模样比我们程大人还年轻些,相貌又清俊。朝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几个楷字大都是同程适一样,对朝中的要人只闻名未见面。席之锦便问程适:“你瞧见的那个人是文官武官。“程适思寻了一下道:“没看清楚。”
席之锦清清喉咙,坐直慢吞吞地道:“据你说的形容,那位大人跑不出是两个人,如武官,乃是镇远将军吕先,若文臣,便是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不过吕将军尚在山东平寇。所以,你今天看见的,十之有十是司徒大人。”
众楷字顿时哗然,固然进朝廷没多久,这位司徒大人,人人都听说过。
程适暗道:“娘嗳,幸亏我碰见万岁爷小白脸的事情没敢同人说过。居然把那位司徒大人当成万岁爷的小白脸,人真丢到他姥姥家去了。”
夜里躺在床上,把那天在茶楼里的情形再一一重温,万幸没找出什么失礼的地方。
司徒暮归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人人眼红;万岁爷恐怕在龙阳上有那么点爱好,人人猜测;但从没人想过这位司徒大人是皇上的小白脸。
因为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从十六七岁起就是名震京师的公子,七八年来徘徊在风流榜首,从未掉出过三甲。
全京城的青楼娘,没有一个不想让这位风流又风趣,爱温柔又善温存的司徒大人同自己风月一场。巫山馆一夜千金的魁夕云就曾放出话来:恨不生做府中婢,愿插荆钗奉慕郎。此类的话京城大半的娘都放过,但夕云的这句份外不同,里头有个司徒大人的爱称。司徒暮归字慕远,夕云称他为慕郎,可见两人的关系更不寻常。
程适与顾况听说的司徒大人从进朝廷到至今如日中天过程乃是如此这般:
十五皇子参赞司徒暮归,与某年某月带年方十五岁的十五殿下逛街,获罪撤参赞名,圣上念其是太皇太后胞弟前太师司徒大人的长孙,开恩调他入中书衙门做个闲散舍人,相安无事过了半年多。十五殿下满十六岁赐封号外宅前,圣上在御园与百官小宴。当时正值春暖开,圣上一时兴起,望着轻衫华美的十五殿下道:“朕有一个封号,正与十五弟相配。‘怡春王’三个字,你看可好?”
诸官附和赞叹,十五殿下低头谢恩,席末的中书舍人司徒暮归掩口窃笑。圣上一向仁慈宽宏,未先怪罪,问其为何窃笑。司徒舍人起身恭敬向圣上道:“禀万岁,据臣所知,京城最大的勾栏就叫怡春院。”
第二天,圣上赐十五殿下封号睿王;再一年后,中书舍人司徒暮归升中书侍郎,赐侍郎府宅第一座。
由此可见,圣上宽厚仁慈,英明睿智,恩德浩荡,圣泽无边。
木扶疏的庭院,八角挑檐的凉亭,纹理分明的石桌,纵横交错的棋盘。
修长的手指捡起盘上的棋子,分装入盒。司徒暮归向对面抬起饶有兴味的脸:“十五殿下现今是要同那人相认么?”
恒商顺手夹起棋盘上一颗残子把玩,苦笑道:“我若有主意,今天也不请你来了。其实那天在宫里看见他,我便想同他说。但一来不确定是不是他,二来不知如何开口。”
“十五殿下的眼神臣钦佩的紧,隔了十来年,又是从小到大。相逢对面不相识才是正理儿。居然被你在马背上瞧出大概。”
恒商的眼神从棋盘移向亭外的柳稍,“我在马上那天只认出了宋师傅,这些年他没怎么变。因此猜旁边那两个人兴许是小幺跟小六。后来托你查,居然就查到了程适。若不是你预先告诉我,那天在宫里迎面见到小幺,我便是神仙也认不出。“收回眼神向对面一笑:“慕远刚才同我讲的话,该不是向我讨人情罢。”
司徒暮归也笑道:“岂敢岂敢,十五殿下只要记得你家地窖里红泥封的宝贝欠着臣两件,臣就心满意足了。”
恒商的眉尖跳了两下,酸着拉下脸:“司徒大人能不能减减价钱,我地窖里的宝贝只有那两坛,还是费老大工夫从吕先手里诓来的。都与了你,本王委实凄凉。”
司徒暮归道:“这种酒吕大人府里恐怕还有一二十坛,不过少师这个人实在小气,臣跟他讨过不下四,只开过半坛同我喝过一回。因此想起来心中就有一股怨气,不用两坛浇不下这把邪火。”
恒商叹气道:“那索性你我今天拼醉喝一坛,剩下一坛慕远带走。本王也算尝过西域石榴酿的酒是个什么味道,可成么?”
司徒大人眉开眼笑,应了。
大内探子向皇上密报:此时此刻,司徒暮归在睿王府同睿王殿下喝酒。补明:司徒大人是被睿王殿下请去的。
密信被皇帝陛下的龙指撕成粉末,跟着一声长叹,飘散入风。所以天下事事皆不足,这厢人笑,那厢人苦。
第十四章
顾况进了秘书监一个多月后,方才第一出皇城。
程适在这一个多月里回过两三家,回家的时候跟刘铁嘴和宋诸葛说,顾小幺新近得了楷书令大人的赏识,忙得紧,不能回来。让我给二位师傅捎着请安。程适每回说的时候都想,我真他娘的够意思。
顾况确实是忙,跟着老楷字头也不抬地抄忠烈传,抄完一本另一本接上。而且楷书令大人严格得紧,每一个字都要端正规矩,不能有半点潦草。
白天抄书抄得头晕眼,晚上回房时常胡乱啃些东西倒头就睡。分不出精神来同其他楷字一起热闹。楷字们也不轮他出去采买吃食,顾况更不好意思让人帮忙捎东西。常自家到厨房里随便整治点东西吃。能下咽就成。就这么着,便被程适掂讽过一回。当时程适靠在廊柱子上吊儿郎当地向他道:“顾贤弟,新近上了高枝就端起架子。当心以后不好混哪。”
话跟针似的扎了顾况一下,顾况那天抄书抄得半死,没精神同程适你来我往,随口道:“劳烦程贤弟时常惦记,提点之情没齿难忘。程贤弟近日恐怕也要谨慎小心。“钻回屋里睡觉去了。
终于,抄完忠列传第五卷,第六卷尚未编完,顾况赶忙告了一天假,出皇城探家。
头天晚上顾况挨个敲楷字们的房门问明天可让我捎什么东西不捎,众楷字都说尚有吃食,勿须劳烦。顾况在回房时又在回廊上被程适截住,程适道:“嗳,顾贤弟,明天在集市上给愚兄捎五斤老陶家的卤牛肉,三斤乔婆子的辣炒螺蛳,一个二斤左右的烧鸡,一只草香鸭子,两三斤上下就成。五香生跟蚕豆都要许老头的,各一斤罢。钱你先垫着,回头给你。”
顾况皱眉冷笑正要说话,程适立刻道:“顾贤弟,你若推脱可不地道。我回去那几趟在师傅那里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师傅让给你捎的东西传的话愚兄可一样都没拉过。你要承我这个人情呢,东西捎来。若不承愚兄我体谅大度,也不强人所难。顾贤弟看着办罢。“话毕,施施然掉头走了。
第二天早上,顾况赶早出皇城,在家门前跟碰见的街坊四邻一一招呼,到了家中,刘铁嘴与宋诸葛却都出生意去了。顾况自开锁进去换下官服,穿着家常衣裳先去几个大茶楼找刘铁嘴。果然在其中一家寻着了,刘铁嘴正坐在一堆人中讲秦琼卖马。这一段刚开了头。顾况立在茶楼门边听了一会,刘铁嘴正讲到兴起,茶楼里客人多,没发现他。顾况心想先不打扰师傅生意,悄悄转身走了。
顾况出了茶楼,估计宋诸葛此时的生意也正火热,因为今天是十五,去观里烧香问卦的肯定不少。盘算着不如先将程适让捎的东西买了。
顾况的怀里有一个十两的整锭银子,是第一个月的俸禄,准备给二位师傅做家用。还有些散钱是以前攒下的积蓄预备在街上给两位师傅一人买块布料做身新长衫,再买些米面肉菜。
举步往街上去,茶楼不远停的一辆马车也开始慢行。
顾况放慢脚步靠路边走,欲让马车先过。那马车十分华丽,一看便知道车里坐的不是一般主儿。拉车的两匹马却走的甚慢。顾况索性立在路边等马车过去,驾车的车夫忽然一扬鞭子,两匹马顿时抖起鬃毛撒开蹄子飚起来。转眼见险险擦着顾况飚到一丈开外,扬起的沙土又塞了顾况一嘴,顾况咳嗽了几声,啐啐沙土。只听见两声马嘶,那辆马车却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停住。顾况靠路边慢慢向前走,只见车夫跳在地上,打车帘侍侯一个人下车。顾况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直向自己迎过来,离顾况尚有三步左右的地方收住脚步,甚是歉疚地道:“方才下人无状,可撞着阁下没有?”
顾况的两只眼直了,眼前这个人他认得,而且这些天来念念不忘。这位雍容华贵的公子正是他那天找翰林院问路的人。
顾况不晓得他还记得自己不记得,这位王孙公子现下正满怀歉意地盯着顾况灰扑扑的衣裳,神色愧疚又诚恳,“还污了阁下的衣裳,真真抱歉得紧。这样罢,鄙人做东,请阁下喝杯薄茶权当压惊。再容鄙人赔个不是。”
顾况自在京城住,不晓得被车马险些撞过多少回。头见有这样诚恳道歉的王孙公子。听见刚才的几句话已经又受用又惶恐,哪有胆子让他请客。连忙说:“不用不用,根本没撞着,阁下请车自便,方才的话委实当不起。”
那位王孙公子却像刚吞了秤砣的王八,非要请顾况去吃一杯赔罪茶。对付大人物最好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推脱的很了,他说不定怪你不识抬举,反会招来祸事。顾况认倒霉,只得答应。
他一应,王孙公子立刻眉眼笑,让他进前面的茶楼。
将到茶楼门前,王孙公子吩咐一直躬身跟在旁边的车夫先驾车回去不必在旁边侍侯,那人抱拳低声道:“王爷,遵命。”
顾况两腿一软。
本朝的王爷只有一个,万岁爷的弟弟十五殿下睿王。
顾况膝盖一曲,快而狠地向地上跪去。但是,一只手比他的动作更快,闪电般握住他手臂托起他向下的身形,睿王殿下和颜悦色地说:“不必多礼。”
茶桌前,睿王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地说:“坐。”
茶博士摆上茶点碟儿,斟上两杯香茶,睿王殿下还是和颜悦色地说:“用。”
顾况流着冷汗端起茶杯,吹也不敢吹,忍着烫噙了口茶在嘴里。睿王殿下望着他,和颜悦色地说:“小幺。”
一口热茶咕地一声,顺喉咙栽进顾况的肚子。
睿王殿下眼神灼灼,
“小幺,我是天赐。”
程适在所等吃食,等到天黑。席之锦赵孝成等人拉他一同吃饭,程适摸摸肚子,“不能吃多,到再晚些有好东西吃。在下请客。”
席之锦道:“则安兄,你托顾景言捎东西了?你二人从小一长大,关系果然旁人不能比。”
程适道:“你们这些人偏要客气不让他带。顾况这个人其实好说话的很,托他办事答应爽快。他今天上午挨个问你们让不让带我保证是诚心。都别跟他客套。”
在旁边站的楷字之一张问雪便笑道:“在下等人只是看顾兄他这些日子操劳得紧,惟恐他多耗费精力支持不住。况且顾兄也不像则安兄你这样,平日大家一吃喝惯了。我看顾兄虽然平时与则安兄言语不合,则安兄该帮他说话的时候倒不含糊。”
程适听见最后一句忍不住好笑:“说我帮顾况说话?我跟他从小到大都不对脾气,能算到仇人的份上。虽然跟他不对,但是凭良心还是要讲一两句实话。”
赵孝成道:“等程兄把让帮忙捎的东西拿到手,大家吃酒时再同我们讲实话不迟。”
程适拍着胸口道:“放心罢,顾况这个人还有个仅有的好,应下来的事情一定给办到。“众楷字都只应声笑笑。程适便接着道:“诸位都是宽宏大量的人,顾况那人毛病多,计较也费劲,睁只眼闭只眼过去算了。大家同僚一场,好歹面子上过得去是不是?”
席之锦一拍桌子,叹道:“则安兄,我席之锦交朋友一定交你这样的。君子全于义,佩服。”
程适哈哈笑道:“哪里哪里,忒抬举在下,惭愧的紧!无地自容,惭愧的紧!“心中自己感慨,我果然他娘的胸襟广阔又够意思。
程适这一等顾况,就等到快两更,楷字都说撑不住了等明天再吃,各自散去睡觉了。程适留没留住,刚刚夸下海口弄得十分没面子,忍着邪火踱到走廊上伸头看。席之锦等到最后才走,打着哈欠回房前拍着程适的肩膀道:“则安,也回房睡罢。过了两更没皇上赐的信物不得入城,眼见两更就到了,可能今天不得回来了。”
程适道:“你先歇罢,我等到两更再说。”
两更的梆子一响,程适悻悻地欲回房睡觉,好啊,敢情顾小幺晓得我今天晚上请客,有意办我难看。果然他X的不是东西。从小到大我没看错他,只是你今日办我难看,看日后你怎么在同僚中呆!
程适快走到自己房门前,所的院门嘎吱响了。程适回头,模糊看见一个人轻轻关上门走进来,月亮下在地上拖着一条细长的黑影。
程适眯眼仔细看看那个人的两手,空的。
程适歪起嘴,扬声道:“顾贤弟,回来了?”
顾况没应声,拖着步子笔直走上回廊,再笔直走过来。程适再看看他空空如也的两手,哧一声,懒得再说话,推门要进屋。顾况在他身后忽然道:“程小六,有件事情告诉你一声。”
自从进朝廷以来,顾况就没再喊过他程小六,程适回身道:“怎么?“朦胧中却看顾况的神情有点呆滞眼也有点发直,忍不住加了一句:“家里出事情了?”
顾况僵僵地说:“不是,这里说话不方便,进屋我同你说。”
程适的邪火变成疑云,让顾况进房。房里没点灯。顾况进屋就反手上门,程适犹在黑暗中摸索打火石。顾况鬼魂一样荡在他身后站定,幽幽道:
“天赐,天赐是睿王殿下。”
第十五章
程适先呆后傻再愕然,等完全明白"天赐是睿王殿下"这句话,反应过来,先窜起身回头,一把抓住顾况:“啥?!”
顾况今天一共被三个人这样抓了三回,第一个宋诸葛,第二个刘铁嘴,第三个程适。三个人连那句"啥?!“都喊的一模一样。
顾况对程适这一抓无动于衷,木然又重复一遍:“我今天在街上见着是睿王殿下。殿下他跟我说,他是天赐。”
程适说:“我的娘嗳。”
打火石磨出火星,点亮桌子上的油灯。顾况与程适在桌边对座,程适揉着额头道:“跟师傅说了没?”
顾况道:“说了。睿王殿下本来还要跟我回去看看两位师傅。程小六,你说我他娘的是不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可不是做梦么?一回想,在茶楼里,睿王千岁说,“小幺,我是天赐。”
二回想,半张嘴与睿王殿下两两傻望,睿王绕过桌子扣住他肩头,“小幺,我当真是天赐,找了十来年,总算让我找着你了。”
三回想,睿王殿下无限感触地问:“十来年前我走的那回,你没怨我罢?”
程适道:“你做不做梦我哪知道,我还想问你是不是当真做了个春秋白日梦哩。他说他是窦天赐,后来怎样?”
顾况涣散的目光从灯火挪到桌面上,“没甚么,然后就叙旧。问这些年都怎么过的。我也说不出什么。正说要去看两位师傅,来人说有要事,先走了。”
程适直着眼道:“师傅听你说,惊着了罢。”
顾况道:“何止。”
程适起身,负手在房里转了个圈:“乖乖的我也给吓着了。都快把他给忘了。当时来领他的人不是说他是漕帮的少爷么?”
顾况喃喃道:“一个七八岁的娃娃,摇身就成如今的睿王殿下。窦天赐,睿王殿下。他走的时候明明才这么高。”
程适停脚:“对了,你当时怎么叫他,窦天赐还是睿王殿下?”
顾况道:“当然是睿王千岁,我一个芥子大的小楷字,哪能在睿王殿下面前逾越。“只不过他喊一声睿王殿下,睿王脸色就苍凉一分,一双眼睛望的顾况心里七上八下。
程适搔搔头皮,抱住双臂:“顾老弟,说句老实话,这桩事对你可是天上掉的便宜。万岁之下就是睿王。当年是你从沟里捞的他,他跟你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年。现在他只要念两三分的旧情,使一两分的力气将你提一提。你至少也能混个蓝袍子穿。天大的好事。”
顾况苦笑道:“穿蓝袍子?靠别人的体面得了势,一辈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何况我还是明经出身,在那群才子老爷里头恐怕寸步难行。”
顾况这辈子的盼头不高,能做上个跟施大人那样的楷书郎,城里有栋小房子。有个知书达理的如美眷陪在前月下,再添一双儿女。用的起三四个佣人,一顶小轿子就成。没高想过别的。
程适大步在桌边走个来回,:“戳脊梁骨?朝廷里有几个不是攀关系靠门路上去的?在朝中做官靠山越硬腰杆就能越直!做官也不是考四书五经,若论政绩,谁比谁强还未可知。”
顾况听程适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程适心想,可惜窦天赐那孩子从来跟我没交情,顾小幺这回恐怕能远远爬在我前头,横竖我程适哪个都不靠也能成个人物!
顾况跟程适说了一番,心里舒畅些。涣散的双眼聚了神采,回房去睡觉。展开薄被吹熄灭油灯,临睡前犹在想,天赐长大后真变了不少。
睿王殿下此时刚回王府,在卧房中徘徊踌躇,如何才能再见顾况。直接去秘书监找人恐怕不妥当,等顾况再出宫,又不知道何年何月。十来年没见的日子都过了,现在若要有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却觉得实在难熬。
恒商想起今天上午顾小幺恭恭敬敬一声声的睿王千岁,一股秋意兜上心头。
十来年前顾小幺带着他到跑的情况犹在眼前。顾小幺摸着他的头道:“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程小六给你什么都别吃。“恒商想到这里刚要笑,蓦然今天顾小幺拘谨的形容闪至眼前,“睿王千岁是千金之体,小人万不敢逾越。”
顾小幺,小幺,顾况。
恒商轻轻道:“景言。”
程适一夜无梦到天亮,顾况一夜浅眠到天亮,睿王殿下一夜无眠到天亮。
第二天,程适与顾况照例到秘书监抄书,顾况精神已经抖擞。程适在走廊上同他招呼:“顾贤弟昨晚好睡?“顾况也照旧道:“甚好,程贤弟好睡?”
恒商起身,用了早膳,吩咐备轿去中书侍郎府。司徒大人早朝刚归,正在用膳,起身相迎,下人收拾碗筷。恒商落座立刻道:“知道你还要去中书衙门,不多耽搁你的工夫。本王今天有事情托慕远。话便直说了。你帮我往秘书监递个话,多关照关照顾况。“司徒暮归笑道:“且能让他时常出皇城么?十五殿下找臣寻开心来了。一个中书侍郎哪能管到秘书监头上。十五殿下为何不去找程大人?”
恒商道:“慕远,这时候别在本王面前架官派。程文旺不是很吃你那一套么?听说程大人受你托付,正在关照程适。”
司徒暮归道:“哦,十五殿下要的是这种关照,那敢情好,今天中午前臣就给你办妥了。程适估计正被程大人关照的生不如死,多个人与他做伴也好。”
恒商变了颜色:“你敢!”
司徒暮归叹气道:“十五殿下又这样威胁臣。天下人都知道程大人这个清官油盐不进。多关照程适实话说还是皇上交代臣去办的。现在臣日日夜夜战战兢兢,生怕皇上哪天问‘让你捎话给程文旺多关照的程适现在如何了?‘十五殿下还是另请高明罢。”
恒商平缓神色,“本王不管司徒大人怎么跟皇兄交差。本王晓得,我晓得,慕远想办的事情没有办不妥的。这件事情只有劳烦慕远。”
司徒暮归再叹气,道:“好罢,”
下午,秘书令程文旺大人在皇城里偶遇中书侍郎司徒暮归,司徒大人一团高兴地与他亲切招呼:“状元兄~,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程大人神情端正,道:“司徒大人今日可好?”
司徒暮归道:“好,甚好。“踱过来与程大人一路并肩前行。程大人敷衍着司徒大人"今天天色甚好,宜家宜出行。“之类言语。快走至岔路附近,程大人道:“上司徒大人来找本官,托本官关照楷书阁的楷字程适,今天没什么此类的事情说罢。”
司徒暮归道:“状元兄多心了,本官家需关照的亲戚哪有这样多。倒是程大人对你们秘书监的新楷字多拘束拘束才是。本官前几天遇见其中一位,本要随口问他两句,他只说是秘书监的新楷字姓顾,便对本官称有急事在身走了。如此不恭敬,委实需好好教导。”
程大人在岔道口站住拱手:“多谢司徒大人提醒,本官要去秘书监,大人请。”
司徒暮归拱手转身,径直去中书衙门。舍人呈上的卷宗刚看几页,一杯滚茶还没凉温,御书房的张公公来传万岁召司徒大人去御书房。
皇上手压在案几上,慢慢道:“睿王要找的人朕听说是秘书监的楷字顾况。朕听说顾况还是你在替朕找程适的时候顺出来的。为何这件事,没报与朕知道?”
第十六章
司徒暮归道:“皇上从没吩咐过臣,只要十五殿下找臣,事无大小,臣样样都要同皇上禀报。“抬头看恒爰的脸色,接着悠悠道:“况且,若臣将十五殿下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皇上知道,十五殿下与臣这种人相交,皇上放心么?”
恒爰无言,半晌才又开口道:“朕没想到居然程适也是当年救过睿王的少年。既然这两个人都是救睿王的功臣,依你看朕该怎么赏他?”
司徒暮归道:“此事当然全凭皇上的圣意。臣的愚见,当年吕太傅接十五殿下回宫的时候该赏的该谢的都做了。太傅当时因为种种顾忌隐瞒十五殿下的身份。如今十五殿下寻到顾况,该如何做十五殿下心中应有分寸。所以臣以为这两个人皇上不必再另赐封赏。”
恒爰沉吟,司徒暮归说的极有道理。“程适与顾况新入朝廷,朕现在封赏,也不知道赏他两人什么官才好。”
司徒暮归接道:“所以臣说,这件事情凭皇上的圣意就好。皇上最近为诸事操劳,当保重龙体。也莫让太后添烦心。”
专挑皇上的忌讳说话,一向是司徒大人人生的乐趣。司徒大人津津有味地看皇上寒下面孔,再津津有味听皇上冷冷道:“司徒侍郎的脖子又跟脑袋一起呆得不耐烦了。”
司徒暮归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英明。”
恒爰用手扶了扶额头:“你且下去罢。”
恒爰在心里叹气,若自己真将当年救下十五弟的顾况程适加官进爵,母后会是个什么面孔。
皇太后娘娘这几天正在精神头上,从皇帝到后宫嫔妃几十人统统都没得安生。
太后此时正将后宫的嫔妃们召集到一,在正宫的正殿进行教导。
正宫原本该由皇后住,但如今的皇宫还是个摆设。皇上自十五岁选秀纳妃到如今尚未立后,太后为此事夜夜烦心日日忧愁。太后端坐在正殿中央的凤椅上俯视面前跪的一片姹紫嫣红,“都把头抬起来让哀家看看。“的e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众妃嫔遵命抬头,太后握住扶手叹气:“个个的模样都不错。水灵的够水灵,秀气的够秀气,娇媚的也够娇媚。哀家看你们一个个也都打扮的团锦簇。那你们谁来给哀家解个疑惑,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连一个能讨皇上喜欢的都没有?“众妃嫔的头又一齐低下去。妃嫔们都很委屈。“太后娘娘,不是臣媳们不想博皇上宠幸,臣媳们都是庸脂俗粉,入不得皇上的龙目。自进宫来,能让皇上踏进自家宫门一步的不过三四个。蒙承雨露的更不出两三人。臣媳蒲草之姿难侍君侧,请太后责罚。
太后蹙起蛾眉:“照你们这样说,你们不得皇上宠幸错倒尽在皇上身上,你们没半点干系?”
众妃嫔诚惶诚恐,立刻纷纷叩首:“臣媳万万不敢,太后明鉴。”
太后冷笑道:“不敢?依哀家说,你们就是敢!选你们进宫做妃嫔,为的就是侍奉皇上。不用心思讨皇上欢心,难道等皇上来讨你们欢心?!你们中最早进宫的,侍奉皇上有四五年了罢,到如今连个蛋都没生下来过,难道也是皇上的过错?!”
可怜众妃嫔一面颤抖一面磕头:“太后,臣媳们有罪,臣媳惶恐~”
太后扶住扶手起身,“都别磕头,给哀家把头抬起来,看看这凤仪宫!看看这正殿,这帷帐,这凤椅!今天哀家就在此搁一句话。你们中的哪个能在一年内先给哀家生个皇孙,哀家就替皇上做主,让她做这凤仪宫的主子!”
宫外盛传皇上嗜好男色,睿王羽翼渐丰。皇上龙椅的稳固,龙脉的延续,便全指望在这群女人的肚子上。
顾况自出皇城后在秘书监的日子过的份外顺当,顺当到顾况不得不怀疑,睿王殿下有没有在其中做人情。
顾况每天同老楷字们在一起抄书,老人家都对他这个晚辈后生极和蔼。抄好的书卷呈上去,楷书郎大人还要夸赞他两句,将顾况夸得诚惶诚恐。出皇城后四五天,监丞大人忽然说天气转凉,要好生安顿新楷字的起居。命令通事大人将所的床帐被褥枕头重换一遍,人人屋里焕然一新。顾况摸着自己的被子,觉得份外厚。盖到半夜出了一身汗,爬起来灌了两杯开水。
然后,又过了几天,秘书令大人巡视楷书阁,到各个抄书的桌前看视。在顾况的桌边驻足良久,拿起一张抄好的纸看了看,说道:“甚好。”
两个字将四周的老楷字们变成木雕泥塑。等秘书令大人走后,其中一个老楷字偷偷向顾况道:“秘书令大人上任这几年,老朽第一见他夸人。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顾况受宠若惊,欢喜中却有点忐忑。顾况从小受刘铁嘴与宋诸葛的熏陶长大,信否极必有泰来,盛极必定要衰。蓦然受到这样多的赏识与抬举,顾况开始忧虑,是不是这段日子把所有的好运气一齐用到精光,前面正有个大衰运等着。
他这个念头若是被程适晓得,一定直窜起来跟他玩命。X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有能耐同我换换!
程适这段日子,衰到他姥姥的姥姥家。
程适不晓得自己得罪了哪路尊神,秘书监的人仿佛一夜之间统统与他过不去。先是与诸楷字一起抄忠烈传。程适做事情爱新鲜,刚开始抄书那几天颇有精神,一撇一画都拿着劲儿写。楷书令大人也夸赞他几句,但说他速度不算最快。程适容不得人说自己比别人慢,又兼抄了许多天的书,渐渐抄烦了。从一撇一画陡然转成行云流水。再从行云流水转到龙飞凤舞,最后,脾气甚好的施大人终于板起面孔训了一回人,“张牙舞爪,不成样子!“让程适返工。
通事大人换被褥那天,程适的床底下滚出两个酒壶。通事禀报给监丞大人,监丞大人大怒,扣程适一个月的俸银。
秘书令大人巡视楷书阁那天,在程适桌边过,也随手摸一张抄好的纸来看。秘书令大人惜字如金,只评了一个字:“草。”
程适这两天诸事不顺,脾气正燥,动动眼皮看了一眼秘书令大人,又耷下去。
秘书令大人身边的少监大人立刻道:“秘书令大人面前,怎的如此无礼!“程适悻悻地拱手低头躬身。秘书令大人皱眉端详了一下他,少监大人又道:“程大人,此楷字就是上在所私藏酒的程适。”
程文旺大人本已经负手要往前去,听见这句话收住脚步,再皱起眉头端详了一回程适,“原来你便是程适。”
程适听了这句话,觉得很有趣。当天晚上回所后还沾沾自喜了一回,“听口气秘书令大人早就晓得我程适的大名,嘿嘿。”
在几天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程适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去敲顾况的房门,顾况开门不情不愿地让他进屋。程适拖了张椅子自己坐下,翘起腿道:“顾贤弟,有件事情与你商量一下。愚兄最近手头紧巴,想同你借几两银子使使。”
17
顾况道:“程贤弟,你跟我借银子?”
程小六与顾小幺打过无数场架抢过无数东西,开口跟他说个借字是从开天辟地来第一回。顾况谨慎,要确认明白。
程适晃晃腿,甚不耐烦地道:“顾贤弟,你我兄弟说话不兜圈子,给个痛快话,借是不借?”
我的娘嗳,程小六当真是在跟我借银子。顾况暗自咂舌,道:“好罢,借多少?”
程适没料到顾况当真这样爽快,立刻趁着热汤下粉条,道:“十两。”
顾况说:“好。”
程适掏掏耳朵,心中有些许澎湃,虽然做这么多年的对头,但不能不说,顾小幺这个人有时候还有那么一两够意思的地方。
顾况从箱子里拎出一个钱袋,放在他面前:“没有整锭的,只有散银,这些该差不多。”
程适抓起来打开瞧了瞧,点头道:“够了,够了。“顾小幺出手阔绰,该不是睿王殿下窦天赐送他银子了罢。
顾况拉椅子在桌子对面,程适对他嘿嘿一笑:“顾贤弟,愚兄这承你的情,等有了钱立刻还你。你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我一定帮你一回。“顾况道:“其他的不用劳烦,程贤弟记得早些还愚兄银子就成了。程贤弟人缘不错,怎么这找我借银子?”
程适料到他要问这么一句,实话实说:“你这是揭我痛,愚兄这些日子走背运。那些人你也知道,我正倒霉谁还敢沾?只有席兄还够意思,可惜他手里又存不住钱。实在没办法,来请顾贤弟你。”
抓着钱袋塞进怀里,向顾况抱抱拳头:“多谢,告辞了。“揣着银子出门,觉得双腿份外轻松。
第二天,程适略微下了点工夫抄书,楷书郎大人过目后点头说有长进。抄到快中午,程适又觉得气闷,借口如厕出去透个小气。
但他这两天晦气正罩顶,出去透气,迎面就碰见秘书令大人。程大人左右无人,应该也是出来透气。
程文旺大人一眼看见他,对他勾了勾手。
程适心想难道程大人要找我这个老乡叙叙家常?走到程大人身边垂手站定,秘书令大人皱着眉头问他:“你便是程适?”
程适答:“是。”
秘书令大人又道:“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你可认得?”
程适道:“认得。“大家还在一起喝过茶哩,虽然那回把他当成了万岁爷的小白脸。
秘书令大人道:“秘书监有本官在的一天,一天就不讲所谓的情面。不管谁的面子,只要安分守己,勤恳为务,本官自会嘉赏提拔。”
程适被这句话说的颇摸不着头脑。但高高在上的秘书令大人训话,只有诺诺地领着。目送程文旺大人走远。这几天真他姥姥的衰。
与此同时,顾况的小运头顺着和风渐渐地涨,下午楷书郎大人告诉顾况,新近得书抄得甚好,批他歇一天假,可以出皇城透透气。
顾况受宠若惊地领了,晚上回所时脚都是轻飘飘地。
第二天,顾况刚出皇城,城门口被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截住,请他上路边的一辆车。恒商坐在车里,含笑看他。
恒商说:“景言,我请你去我的王府里坐坐,可好么?”
顾况手足有些无措,只得说:“臣听凭睿王殿下吩咐。“恒商的神色瞬间暗下来,叹气道:“景言,为何你见我总这么客气。“顾况被恒商拉到身边让坐,无奈只得坐了。
马车缓缓前行,恒商问他:“这几日秘书监可劳累的很么?“顾况道:“楷书郎大人与其余各位大人都对我极关照,这些日子过的甚好。“恒商欣慰地一笑:“那便好。”
顾况想问十五殿下有没有托人关照自己,但没有确实的凭据,忍了一路没问出口。只道:“睿王殿下今天也进宫有事?”
恒商道:“今日宫中无事情,只是你一向在秘书监,我也寻你不成。听说你今天出皇城,想让你到府中坐坐。“顾况听的惶恐,原来睿王殿下守在皇城门口专为了等他。
顾况此时,只觉得像有一回被程小六作弄,坐在满椅子苍耳上,想跳起来又不敢。睿王殿下继续道:“等下午,我再同你一道去看两位先生。“看顾况面色僵硬,唯唯的模样,伸手携住顾况的手:“景言,你就不能还把我当成窦天赐么?”
顾况攥着拳头战战兢兢任恒商握着,心道,我哪有那个胆!
睿王府的大门高大威严又气派,顾况看见门匾上金光闪闪御笔亲题的三个大字肃然起敬,放慢脚步欲跟在睿王殿下身后入王府,但他慢恒商也慢,最终还是和恒商并肩进了大门。
恒商引他绕过厅堂回廊,到一间小轩内坐了。婢女捧上香茶果品,恒商又含笑对他道:“随便用些罢。“顾况此时却不惶恐了,心道既来之则安之,再怎么说也是到睿王府见一场世面,多少人求来求不来哩。于是道了一声:“谢殿下。“端起茶盅。
恒商望着他道:“景言,喊我恒商也罢天赐也罢,再别说殿下这两个字。”
司徒暮归在中书衙门接到皇上急令,火速到御书房。
在御书房皇上再命,“火速换件便服,陪朕出宫。”
两个太监四个护卫护送皇上和司徒大人在皇城外上了两顶小轿,皇上再下御旨,去睿王府。
睿王府小轩内,顾况瞧着恒商的双眼,心中却忽然有些亲切的暖意,睿王殿下此时望他的眼神,与当年窦天赐将玉米面的窝头塞进他手中让他吃时一模一样。
顾况忍不住道:“天,天赐”
恒商的嘴角上渐渐漾出笑意,望着顾况,低低道:“景言,恒商。”
顾况被看的心头再一热,终于热到了脑子,张口道:“恒商。”
睿王殿下的眼中春秋过境,脸上却缓若清风地一笑,“我虽有这个名字,也只小时侯被太后与母妃叫过。母妃过逝后,有两三年都再没被人喊过。自己都快忘了。”
顾况听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于是道:“我这个表字也是自师傅起后没人喊过,师傅不喊,同所的楷字们又都不太熟。”
恒商听见这句话甚高兴:“如此说来,我倒是第一个唤你景言的。敢情你与程适至今还喊小名。”
想起程贤弟,顾贤弟干巴巴地一笑。
恒商起身:“旁边就是后园,我带你去瞧瞧。“顾况放下茶盅站起来,随恒商出门,恒商与他并肩下了回廊正向后园去。一个仆役急匆匆一路小跑过来,一头撞到恒商身边跪下:“睿王千岁,皇~皇~“下面一个字尚未出口,回廊上已有人远远道:“十五弟,天色正好,你却在府中呆着,做甚呢?”
恒商向话语来回身,顾况只看见一前一后两个人施施走来,还未看清来人是什么模样,恒商已整衣单膝跪下:“臣弟给皇兄请安。失迎圣驾,皇兄恕罪。”
顾况觉得眼前金光闪烁,结结实实往地上一跪,“吾皇万岁,微臣~微臣秘书监楷字顾况,有眼无珠,唐突圣驾,罪该万死!”
五体投地趴着,只看见圣上的两只龙足与圣上身后那人墨绿的袍角。
恒爰伸手将恒商扶起,道:“朕不过闷得慌随便到你府中逛逛,何必行什么君臣之礼。“回首瞧了一眼地上跪的顾况,微微颔首道:“原来你便是顾况,平身罢。”
第十八章
顾况蹩在方砖小道的路沿外,不敢抬头又更想抬头。天下谁不想看看皇上长什么模样?况且是入朝廷时只能遥拜金銮殿的芝麻尖大的小楷字顾况。顾况在皇上说平身的时候曾趁势向上瞟了一眼。不巧今天是晴天,皇上站在的地方迎光,顾况那一眼只瞟到一片晃眼的白,心中对皇上的尊敬更增加了几分。万岁爷爷果然是寻常人不能逼视的九五之尊。
顾况心想,我也不多贪,只要能看一眼,一眼将皇上的脸看个清楚明白,这辈子就没遗憾了。顾景言甚没出息地在盘算,自己一辈子能碰上这么个在近看圣颜的机会,可能只今儿一回。
万岁爷道:“你将头抬起来,朕看看。”
茶楼里的员外调戏王瞎子家的二丫时,依稀曾讲过此类的话。
顾况抖起贼胆抬头正眼向皇上脸上看去,一眼对上皇上的龙目,头有点晕,气有点虚,念头有点大逆不道,万岁爷的若脱了龙袍穿长衫,真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阿弥陀佛,夫子莫怪。
恒爰将顾况注视片刻,方才道:“敢与朕对视,倒还有几分胆色。从九品的小吏能如此,也算难得。“顾况低头道:“皇上谬赞,微臣万不敢当。”
头虽然是低下去,方才一瞥时皇上背后的一张脸却看的眼中一,忍不住想,皇上身边果然都不是寻常人物,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人的长相,不晓得是个什么人。索性横起胆子再抬头,皇上背后那人便对顾况甚是和气地笑笑,顾况如沐春风,心中叹道,这人是吃什么长的,能长成如此模样。阿弥陀佛,圣人莫怪。
恒爰转头向恒商道:“十五弟,难道此人便是当年你在民间一起住的少年?”
恒商只好道:“禀皇兄,正是。”
恒爰微微笑道:“十五弟,朕可要说你此事做甚是不当。据朕所知此人当初还救过你的性命。如今既然寻见了,应该尽早报朕知道,朕方才能酌情封赏。”
恒商立刻道:“皇兄恕罪,臣弟乃是觉得此事本算是件私事,顾况此时又在朝廷供职,皇兄如因这件陈年旧事封赏顾况,倘若顾况其才不能称封职,其德不能居高堂,既于朝廷无益,也恐助长那些攀附纠结的风气。当年刘、宋两位先生与顾况程适二人救命之恩臣弟日夜铭记在心,此生感激。但思忖以上种种,方才未禀报皇兄,想由臣弟私下另行酬谢。”
恒爰负着手,又瞧了一眼恒商道:“你这番话说的确实甚有道理,不过朕想问问你,朕的事情,除却朝政,从起居到选妃到侍奉太后,算家事还是国事?倘若有人救了朕的现如今唯一的弟弟,大匡朝的睿王爷,此事又算家事还是国事?”
恒商一时应付不上,恒爰道:“看你答不上来,那朕问问司徒暮归,司徒爱卿,朕方才问的两句话,你能不能给朕个解答?”
皇帝与睿王说的心平气和,顾况在旁边站得胆战心惊,万岁爷的哪句话都冲着他来,又都不是冲着他来。顾况边听边在心里念叨圣人夫子城隍菩萨。皇上身边站的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顾况听他说道:“禀万岁,依微臣的愚见,家事也罢,国事也罢,不过都是一种一念之间的称呼。皇上手握天下,坐拥江山,皇上的事情,皇上自己算它是家事它便是家事,算它是国事它便成了国事。”
一席话听的顾况钦佩不已,原来话也能说得这样圆。
司徒大人歇了口中间气,继续道:“这件事十五殿下理所当然应该看成家事,但十五殿下是皇上的手足,此事就算与皇上相关。因此,皇上是发诏命颁圣旨还是把它当做一桩的家事办了,全凭皇上的圣意。而且,如果当成了家事,皇上还给十五殿下一个明白示下,这件事情是当成皇上的家事,还是十五殿下的家事。”
恒爰与恒商眉头紧皱,终于恒爰开口道:“怎么又是朕的家事,又是十五殿下的家事?”
司徒大人再悠悠地开口:“皇上的家事和十五殿下的家事,当然万万不能相提并论,置的方法,更万不能等同。臣斗胆说了这些,其实归总不过一句话,臣以前也说过,如何赏赐当年保护十五殿下有功的人,只看皇上的意思。”
语音刚落,恒商即刻道:“司徒大人说的甚是,如何赏赐顾况等人,一切全凭皇兄做主。”
顾况张口结舌,皇上扔的一个刺荷包转了个弯又回了皇上怀里,顾小楷字恍然领悟,原来,官是要这样做的。
睿王殿下目光灼灼,司徒大人满面忠肝义胆。
第十九章
恒爰将两张脸依看过去,道:“朕晓得了,这件事情朕回宫自有置。“向顾况道:“你且先退下罢。”
顾况方才听前一句话,甚忧;此时再得到这句话,大喜。恭恭敬敬在地上磕了个拜别头,退了。恒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冷冷道:“举止倒还规矩。那个程适比他粗放些。”
恒商躬身道:“皇兄,臣弟去送顾况一送,王府地方大,恐怕他一时出不得内院。”
恒爰笑道:“说的跟你睿王府没下人似的。朕听说你新养了几条锦鲤不错,陪朕去瞧瞧。”
恒商只得道:“臣弟遵命。”
顾况在回廊上拦住一个家丁问路,被顺顺当当引出王府大门,一路抄近道拐小巷回到家,刚好赶到快中午家家烧饭的时候。在巷子里同碰见的街坊邻居一一招呼,正要从袖子里摸钥匙开门,门却没锁,家里有人。
家里的那个人是刘铁嘴,正在厨房里烧锅,案板上放着买的手切面跟一把小青菜,看样子是要下面吃。
顾况很惊诧:“先生,今天怎么是你中午回来烧饭?宋先生呢?“一面问一面急忙走到锅洞前,从刘铁嘴手里接柴。刘铁嘴道:“你先去把官服换了,再来同我换手。”
顾况进屋换下官服,到锅洞前添柴,刘铁嘴从锅洞边起身,“晌午饭只做咱爷儿两个的,莫管老宋了。“顾况诧异道:“怎的?“自从顾况和程适进朝廷后,家里的中午饭向来由宋诸葛做。因为刘铁嘴在酒楼茶馆说书,中午时常有听书的请饭。饭场子运足。宋诸葛在道观算命,中午没人烧香生意稀松,正好回家烧着吃。顾况今天看见刘铁嘴烧饭宋诸葛不在,难免诧异。刘铁嘴摸着胡子,露牙一笑:“老宋么,最近中午不缺面吃,呵呵。”
刘铁嘴掂着须子,望向天边的浮云道,老宋最近走桃运了。
宋诸葛的那朵桃是道观外摆面摊的老寡妇桂嫂。桂嫂一两个月前刚到京城,在老家种地不够税钱跟租金,想在京城做个小生意糊口,初来乍到要和保佑京城的各路神仙拉好关系,于是桂嫂就趁一个大初一,到乐风观烧柱保佑香,初见宋诸葛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小寡妇今年五十有八,想在京城落脚摆个摊儿糊口,求先生行好指点个旺客的风水宝地。”
宋诸葛那天肚子正饿,赶着回去烧饭,没工夫行好替她掐算,于是高莫测地一笑,随口道:“所谓聚气从而旺,庇萌是为安。其实俯首皆是,不必苦寻。比如这乐风观门口,也算个旺客的好地方。”
宋诸葛胡乱一说,回家两盅小酒下肚全忘了,三四天后看见道观外多了个面摊还挺惊奇。但是,虽然宋诸葛忘了桂嫂,桂嫂却忘不了他。宋诸葛甫一踱进桂嫂的视线,一个在围裙上搓着面粉手的女人立刻箭一般闪到宋诸葛面前,一个万福,“先生,我听您的话摆上摊了,您也常来。”
自那天后
“宋先生,刚才有个客人点了碗面,面端上来人等不及走了,奴小妇人一个也吃不下,只好劳驾您。只当帮个忙,也算尝尝我的手艺。”
“宋先生,真不好意思,今儿又有个客人叫面吃等不得走了,还要劳驾你一回。”
“宋先生~`今天又”
宋诸葛吃了近半个月的面,素面阳春面肉丝面牛肉面酸菜面捞面酱面炒面等等依吃过去,轮了一旬回到素面时,景况与当初已大不相同。
“老宋,你中午想吃啥面?想吃啥我给你做去。刚才瞅见你大褂上有个窟窿,趁这会子没人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刘铁嘴颇有些羡慕地道:“老宋打一辈子光棍,在这把年纪上枯木逢起春来了。”
顾况生旺火,洗手做完饭,刘铁嘴在堂屋里拉出小桌子开饭。刘铁嘴又道:“小六这孩子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前段日子你忙些,这些日子他倒忙了。小六行事不如你稳妥,在楷书阁里没惹出什么事情罢。”
顾况道:“没,不过,不过这些日子秘书令大人很赏识小六,一赏识活就多些。”
程适这阵子委实被秘书令大人关照了不少。顾况一边嚼面条一边想,不晓得程适昨天刚因为字写草了,被秘书令大人罚藏书阁搬书,今天能不能放回来。
刘铁嘴甚是欣慰地笑道:“这就好,兴许是睿王殿下让人多关照你们两个,上面有人照应也好。只是你们两人千万记住,人分三六九等。睿王殿下是天皇贵胄,我们本是草芥小民,你和小六现在也只做个末流的小官。人家的枝头高高在上,不该攀的强去攀,攀上了保不准哪天摔下来摔死,攀不上也要闪到腰。”
顾况应道:“先生放心,我心里有分寸。“本想说上午被睿王带去王府还见到皇上的事情,被刚才那席话一堵,又想起起初晓得天赐是睿王时刘铁嘴与宋诸葛眉头锁的模样,一个字都不敢提。
吃了中午饭,刘铁嘴下午不去说书,在堂屋里与顾况痛快下了一下午棋。等到天色黄昏,宋诸葛收生意回来了,手里拎着包酱牛肉,脸色颇有些美意。看见顾况喜色更甚,又道:“小六这孩子,前段时间钻个空就往家跑,怎么最近都不回来?“顾况只好又道:“秘书令大人新近赏识他,因此活多些。”
晚饭陪着刘铁嘴和宋诸葛就小菜喝了两杯水酒,天色将黑,掐着时辰赶回皇城。
出门时顾况小声向宋诸葛道:“宋先生,上回我跟小六叙话时还说,你跟刘先生几时能给我们找两个师娘。“宋诸葛老脸泛红吹起胡子:“两个兔崽子,为官进朝廷了说话还不着调!“顾况咧嘴走了。
一进所的院门,愣了,所的走廊上两个锦衣内宦像两尊门神似的站着。旁边有人道:“回来了,公公,他回来了。“两个太监看向顾况:“你就是楷字顾况?”
顾况成天在皇城里公公见的多了,跟公公讲话却是头一。点头应道:“我便是。”
其中一个太监道:“跪下领皇上口谕。”
顾况懵了,忙整衣跪好,听太监道:“圣上口谕,秘书监楷书阁楷字顾况,秘书监楷书阁楷字程适,明日巳时三刻到崇观阁见驾。”
顾况喊万岁磕响头,两位公公匆匆走了。
几位楷字将爬起身的顾况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地道:“顾兄,恭喜恭喜~““被皇上点去见驾,顾兄与则安兄要高升。““这两位公公傍晚时便来了,对则安兄宣完圣谕在这里一直等你等到此时,可见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顾况排除万难向房间去,快到房门前被程适一把揪住,拽进房里插紧门。
程适咧大嘴道:“这件事情你肯定晓得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睿王那小子跟皇上说了什么,万岁爷要赏我们。”
顾况直着双眼:“兴许是。”
程适呵呵笑了两声:“当初把那小子从沟里捞上来,没再扔回沟里去果然是好事。他娘的最近我被程文旺折腾的紧,赏多赏少没什么,只要皇上能把我提出秘书监,哪怕去那位司徒大人的中书衙门也比这地方强。不晓得皇帝长个什么模样。”
顾况慢吞吞道:“其实我今天见过皇上了。“程适瞪大眼:“啥?”
顾况将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大概一说,程适喜滋滋地道:“原来皇上就这么知道我程适了,不用说明天有赏,不知道是赏金赏银还是赏官赏爵。睿王也算个讲情义的人,还时常约你一叙。话说回来”
程适看顾况,顾况也看程适。程适搓搓下巴,顾况开口,程适也开口:“顾/程贤弟你晓得去崇观阁怎么走么?”
第二天上午,顾况与程适从文官行坤门入内皇城,自进朝廷第一近看太和殿,金顶飞檐,巍巍开阔。禁不住想像每逢节庆大典时,丹下百官陈列,齐齐跪拜是何等的恢弘景象,顾况心道,难怪天外读书人都巴望一朝金榜提名为官做宰,只在这金銮殿外丹墀下有一席立足之位,朝趋紫殿,暮染御香,十年寒窗又如何?程适咋舌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光是每天坐在大殿上看百官对自己磕头,这辈子也痛快够本了。”
一只喜鹊蹲在一殿阁顶上,喳喳地叫,顾况抬头迎着太阳眯眼看了看,脸上却忍不住有些喜色。程适刚要开口,旁边殿顶上飞来一只老聒,扑扇翅膀哑哑啼了两声。程适斜眼看道:“你叫?你叫一声爷爷我旺十年!”
一路上顾况向侍卫打揖问路,巳时二刻出头,终于遥见崇观阁的匾额,在门外候到三刻整,内宦通报后传诏。此面圣与在睿王园中不同。顾况与程适三跪九叩行完大礼,御座上赐一句平身。顾况与程适敛身肃立,程适便抬头,一抬头,一定睛,跟着"啊?“了一声。
顾况大惊,想扯扯程适的衣襟又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惶恐抬头,却见皇上端坐在龙椅上,含笑看程适。
程适半张着嘴:“你,你~~“顾况眼见他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大不敬地抬起来向圣上指去,忙不动声色地向他靠一步,疾出手按住程适的手腕按回他腿边。
恒爰含笑道:“程适,自从那天茶楼里别后朕与你也有数月未见。当时情形,朕还时常想起。”
顾况看皇上又看程适,瞠目结舌。程适此时已反应过来,干笑道:“我~微臣,微臣有眼无珠,当时未能认出圣上龙身,胡言乱语唐突圣驾,罪该万死。”
恒爰道:“罢了罢了,说这话便是套话了。那天你说的话朕都记得,说的有道理,朕喜欢。朕给你的玉佩你还留着没?”
程适应道:“留着~不过东西贵重,没敢顺身戴着,怕丢了。”
恒爰道:“留着便好,此时在不在身上无所谓。那块玉佩本是朕赏你的,如今朕又得知你与顾况都是少年时救过睿王的人,更要好好奖赏。朕现在准你直言,想要什么赏赐说罢。”
程适扬眉道:“当真?”
恒爰道:“君无戏言。”
程适立刻老实不客气地道:“那,微臣就斗胆直言了,皇上只要~“顾况再扯他一下,轻轻咳嗽一声。程适不理会这一扯,继续道:“皇上只要能把微臣调出秘书监去,随便赏什么都成。皇上也看得出来,微臣这人性情急躁,不是抄书材料。在楷书阁里反而误事。望皇上成全。”
恒爰带笑道:“倒爽快,很合朕意。好,朕一定成全你。“程适大喜:“皇上英明。“乖觉地跪下磕了个谢恩头。恒爰转目道:“顾况,你呢?”
顾况低头揖道:“臣只听凭皇上旨意。”
恒爰道:“倒和那天在睿王的话同声同气,也罢,朕问你,你在朝为官,为的是什么?”
顾况道:“上侍君主,报效国家,下为黎民。”
恒爰点头:“中规中矩。好罢,朕也成全你。“扶案起身,朗声道:“楷字顾况、程适听封。”
顾况急匆匆跪下,程适喜孜孜跪下。恒爰道:
“秘书监楷字顾况、程适当年救睿王有功,朕今封程适正七品知县,掌蓼山县。程适调抚远将军吕先帐下,任军中掌书,待朕圣旨下后择日赴任。”
2
蓼山县,小县。半靠山,半靠水,城里百十来户人家,乡间二三百户农人。
蓼山县,赫赫有名的县。半靠山,山叫蓼山,蓼山上有个寨,名叫蓼山寨,举国二百六十八个土匪窝里排名第八。寨主今年二十有二,中原十九寨联盟的总瓢把子。
山隔着县城是水,水叫淮河,天下水道第三大命脉,河岸东去七里,即是漕帮第一大分坛。窦帮主的大女婿亲自坐镇,掌控纵横五省的漕运要务咽喉。
蓼山向西十来里路,连绵四五个小土丘,绵延一丛密林。这林子很寻常,寻常的树,寻常的草,但名声不寻常。江湖上,不管是黑道白道,凡提到"锦绣林六合教"六个字,听的人一定会变颜色。
蓼山县最近很热闹,蓼山寨的女寨主玉凤凰今年满二十二青春,思忖着给自己找个老公,于是在山寨大门前设下擂台,江湖中遍洒英雄帖招婿。玉凤凰在江湖中名声很响艳名更响,于是江湖中十八以上没娶老婆的英雄豪杰蜂拥而至,沿途一路厮杀。
各路英雄将要杀到蓼山脚下,却统统遭了暗算中了埋伏,六合教斜刺里插出一枪,搁出话来:六合教少主思慕玉凤凰许久,哪位英雄想碰少主的窝边草,先要过了锦绣林这一关。
事情到这个地步,玉凤凰固然重要,江湖的面子更重要。各路英雄与六合教战到惊天动地,道高魔更高,况且你是外来的强龙,六合教乃地头的猛蛇。数名各门各派的少年豪杰,连蓼山寨的大门都没看到,就壮烈地折在锦绣林前。这些少年豪杰,有的是某派某掌门的爱徒,有的是某门某宗师的嫡孙。
如今,白道十大派掌门,黑道十二位教主长老,携两道各大高手与众弟子分别涌向蓼山县内,发誓踏平六合教,血洗锦绣林。
蓼山县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第二十八位知县大人,数天前在街上亲身阻止唐门弟子与五毒教弟子械斗,身中和风细雨小银针数根,蚀骨噬魂封喉镖五枚,壮烈殉职。
州县呈报吏部,震动朝野,直达圣听。圣上下旨厚葬,入册忠烈传,钦点秘书监从九品下楷字顾况为蓼山县第二十九位知县,火速赴任。
圣旨下的当天,睿王恒商双膝着地跪在御书房,苦求恒爰改圣旨。
“皇兄,蓼山县卧虎藏龙,尽是江湖帮派,本就险恶,如今刀光剑影,场面正难控制。皇兄不派名奇人异士恐怕镇压不住。顾况上不得马提不起剑,不过是个学问半瓶醋的书生,这样的重任一定负担不了,去了也只能误事。请皇兄再下圣旨另选人才。”
恒爰坐在御桌后,把玩一个镇纸。“你心里以为朕有意送你的救命恩人去送死?”
恒尚低头:“不敢,臣弟知道皇兄是给臣弟面子,派顾况去蓼山县让他容易立功方便提拔。但是臣弟实在晓得顾况没这个能耐担当重任,求皇兄另选贤才罢。”
恒爰放下镇纸起身:“晓得朕自有朕的安排就好。朕明白你素来谦谨慎重,但圣旨已下,顾况后天便要起程赴任,更改不得。况且顾况不过是去做县令,平乱调解的事务朕另派朝廷的兵马去做。勿须担忧。”
踱到恒商身边,弯腰双手将恒商搀起来,望着恒商的双眼道:“你对两位救过你命的人,似有偏袒。与顾况比程适进的是军营,虽然掌书也是文官。但万一去了前线,免不了骑马提剑。从前些日子到现在,你口口声声都是顾况,朕都没怎么听你提过程适。”
恒商被说中软肋,无言应对。沉吟片刻,又低头跪下:“如今蓼山县江湖帮派聚集,山雨欲来。臣弟请旨领兵调解威慑。”
恒商道:“几个江湖帮派你砍我我砍你的仇杀就由王爷亲自领兵震慑未免小题大做。朕新近朝中还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此事你便不用操心,朕会斟酌着办。“再弯腰双手扶起恒商,双目在恒商脸上注视片刻,缓声道:“脸色有些憔悴,先回王府歇着罢。朕让御医送两付补养的药材给你调养几日。朕同你说过不少,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你若有些什么,要朕如何是好?”
恒商只得回王府去。
晚上换了件便服,乘小轿去中书侍郎府。“慕远,算我求你一回,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皇兄另找人做蓼山县令?”
司徒大人正在听侍婢弹琴,与另两个侍妾猜谜赌酒,猜对一个赏一杯,猜错一个罚两杯。两个侍妾猜得满面春色,挣扎着从司徒暮归身边整衣起身。
司徒暮归对恒商摇头:“没法子,皇上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圣旨一下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更改。顾况这个知县做定了。”
恒商苦笑:“我上午在御书房求皇兄派我领兵去蓼山县平定这场江湖乱,皇兄觉得小题大做,也被驳了。”
司徒暮归笑道:“你待顾况果然不比旁人。”
恒商今天第二回被人这样说,心中没来由一动。坐下端起香茶叹气道:“我当年大多是与景言玩,说起来有趣,景言小时候就与小六不对,他们两个是对头。小孩子家的玩意儿,现在想起来还好笑。更好笑是这两个人到现在,还不太对付的模样。”
司徒暮归道:“从小一长大还不对付,莫非有什么宿怨?”
恒商道:“宿怨不少,最大的一桩,正与太师和太傅一样。程适和汪太师是同村,顾况与吕太傅同村。”
司徒暮归兴致勃勃地放下茶杯:“巧了!这倒有趣。”
第二天,司徒暮归在御书房求见恒爰,先上陈了转呈的奏疏。另奏道:“皇上,念近日蓼山县的事情越闹越大,江湖帮派蜂拥至蓼山县,秧及各省州县,朝廷不插手恐怕不能善了,臣以为,靠地方总兵官衔,江湖人物未必买帐。当从朝中另择要员领兵前往,方能威慑。”
恒爰面无表情合上手中奏折,双眼扫过司徒暮归面孔:“那你以为,朕派谁去合适?”
司徒暮归恭恭敬敬道:“臣力荐一人。”
皇上眼中寒光闪烁:“谁?”
司徒大人慢悠悠道:“抚远将军,吕先。”
皇上眼中的寒光淡成悠远的暖意,略一沉思,颔首道:“甚好。”
吏部和兵部的文书填写齐全,顾况和程适与楷书阁的楷书令大人和揩字们做别回家收拾行李,程适还去城外抚远将军的兵营里挂名应了个卯。
明天顾况启程,程适也启程。
顾况坐县令的瓦蓝小轿,程适随军营的兵车战马。
都走坦荡荡一条向南的官道,要去的地方都是蓼山县。
21
启程那日,正是十二月初一。半阴天,寒风阵阵。钦天监监令禀告皇上,臣观天像,于此行甚利,大吉。
宋诸葛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抬头望天,天色不好,风头不顺,堪忧,堪忧!
宋诸葛和刘铁嘴昨天晚上语重心长地嘱咐了顾况与程适一番。叮嘱顾况要清廉做官,造福百姓。叮嘱程适在军中自多小心,不要逞强。路上顾况有事多帮着些。
程适听得很不受用,凭什么要我照应顾小幺,不是顾小幺照应我?敢情他做了个县城的父母官就比我进军营尊贵些。程适穿着兵营新发的棉袍与兵士一起骑在马上,回头远远望了一眼顾况的瓦蓝色小轿子。并骑而行的一个小兵道:“掌书大人,风吹得紧,骑马可受的住么?不然去大车上坐罢。“程适道:“有风吹才痛快,这天算什么,我小时候冰冻三尺还光脚在河面上砸冰捞鱼哩。身上就一件七个窟窿八个眼的破夹衣裳,冻得急了,后面轿子里那位知县大人,我还抢过他的衣裳穿。”
周围的兵士们都听得大乐,有人道:“还以为像掌书大人这样的文官从小一双手就用来握笔杆子,跟我们这样泥里滚大的老粗不同。金贵。“程适大声道:“金贵?平头老百姓家的孩子谁从小不是泥里滚大的。就算是贵人老爷家出身,赶着那两年闹乱党的时候,也都受过罪。“话直说到兵士们的心窝子里。渐渐越瞧这位掌书大人越来越顺眼。程适又道:“既然同在军营,大家便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若各位看得起我,从今后喊我声程兄弟;若还看不大对眼,喊程适就行。”
他这句话声音也不低,顺着风远远向前送去,主帅的大旗在风中猎猎做响,片刻后一个小传令兵打马奔到程适附近,高声道:“程掌书,将军传你过去。”
程掌书被引到将军马前,听了一番吕将军教训。
吕将军道:“军中的规矩,将校士卒各司其职,不得逾越混杂。无纲纪不成军。程掌书新来,尚不晓得军规军纪。待今日扎营后,本将派人与你解说明白。”
程适悻悻地被传令兵领着,插进吕将军身后的校官丛中,握缰谨行。程适转头四张望,与他并行的参事诧异道:“程掌书,你望怎的?“程适道:“我方才见吕将军相貌,咳,相貌清俊秀丽,于是心想,大将军如此文秀,手下的校官们长什么模样。“参事忙低声道:“程掌书,慎言,慎言。若被将军听见,你我担待不住。“程适在心中冷笑,我巴不得听见。小白脸放话倒狠,谱儿挺大。蛤蟆村出来的都不是东西!程文旺虽然不是东西,也比他强些。起码话少,不罗嗦。更比他这个将军威猛了百倍,到底是我们大槐庄出来的。
中午十分翻过一个土山,大将军传就地歇息一个时辰,生火备饭,吃饱了赶路。顾况的小轿子也跟着停下来,与军营一吃饭。
顾知县从京城到地方上任,行李只有一个包袱,一没随从,二没伴当。皇帝恩典,让吏部批给他一百两银子做路费,另发瓦蓝轿子一顶,帮他抬轿的还是吕将军骑下的士兵。
顾况没坐轿子的命,晃得头有些晕,坐的腿十分麻。觉得这大队人马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坐轿,还是吕将军的士兵抬着自己走,心中更加不安。半天连厕所都不好意思开口去上,憋得脸发青。
轿子一落地,顾况先下去找地方行个方便,然后请抬轿的小兵引自己去找吕将军。吕将军帐下军纪严明,顾况在一个火堆旁住脚,吕将军明明就站在他三尺外,但足经过五个校卒层层传报,吕将军方才转头过来,对顾况一笑。这一笑,顾况肃然起敬。顾况从没见过有人能在一笑里头将十分的将军气势,十分的儒雅与十二分的亲切淋漓一现。吕将军从此成了顾县令的楷模。
顾况先就兵卒抬轿子一项向吕将军道谢,再言路上还要多烦劳甚感愧疚,兜来兜去最后才恳切地向吕将军道,坐在轿子里实在心中难安,能不能也同其他人一样骑马赶路。
吕将军问:“顾大人会骑马?“顾况忙道:“会。“顾况从小与程适一起帮街坊四邻赶大车去城郊贩菜卖,骡马驴子都骑得。吕先回头吩咐传令兵:“给顾知县备一匹马。“传令兵领命下去,盏茶工夫带人牵了一匹马过来,顾况大喜道谢。
匆匆用完饭继续赶路,顾况策马也夹在校官丛中,程适拍马过去与他并缰而行:“呦?顾知县不坐轿子,怎么也扎到这堆人里骑起马来了。“顾况道:“给吕将军添了许多乱,十分过意不去。“说话的时候有些心虚。给他抬轿子的四个小兵依旧抬着那顶空轿子吭哧吭哧地跟在大队兵马后面。轿子是皇上御赐的,不能怠慢。
程适道:“也是,轿子里没人,那四个小卒也能抬的轻松些。”
两人正说话,前方忽然令旗一挥,命人马暂停。众人都不晓得出了什么状况,顾况与程适甚是疑惑地向前看,却只见前方官道旁的树丛里中鸟雀纷起,一个黑影箭一般从树梢上直射出来,程适半张开嘴:“什么鸟,这么大个头!!“顾况道:“程贤弟你人未老眼先,哪有如此大的鸟,我看像个人。“程适直起眼:“人?哪有人能跑到半空去的?“顾况咂舌道:“难道是鸟人?”
正说间,方才那半空中的人形在一棵树上一顿,又再向前,那人身后的树林里,又疾窜出七八条黑影,如疾风般追向方才的人形。程适张大嘴:“娘耶,一群鸟人!”
七八个人外吕将军的声音不冷不淡地飘过来:“是轻功。”
轻功!江湖!
顾况与程适的眼直了。程适叹道:“乖乖。”
吕将军的声音再徐徐入耳:“寻常的江湖仇杀,没甚么。只是官兵不便插手,等他们离开官道再继续赶路。“传令官大声将将军的吩咐一层层喊下去。那几个你追我赶的江湖人物果然片刻后闪入官道对面的树丛,令旗一挥,大军继续前行。
吕先此番带的兵马不少,因此避开州县的城池,绕道而行,以免扰民。途径的州县官员都在官道的迎接协助安顿。天将黑前赶到一个小县肃城,在城外的荒地扎营,肃城的知县亲自监督将粮米饭食运到营帐中,供应兵卒。
程适与参事一个营帐,顾况单住一顶小帐。吃完饭回帐中休息,顾况独自呆在帐中却有些忧愁,今天天上飞的几个人让他见识了江湖的厉害,听说蓼山县江湖帮派不少,这个知县要如何当?
正展平了被褥要睡觉,帐外忽然一阵喧哗。顾况竖起耳朵,听得一阵脚步声近,帐外一个兵卒道:“顾大人可歇下了没有?”
顾况掀开帐门道:“还没,敢问可有什么事情?”
兵卒抱拳道:“营帐外来了一个人,说是顾大人请的师爷,有事情耽搁在京城,赶来与顾大人会合的。校尉大人让小的请顾大人过去看看,是不是此人。”
顾况大惑,我几时请过什么师爷。小卒又道:“那人说他姓窦,他说一说名字,顾大人肯定知道。”
顾况脑中嗡的一声,拔腿向小卒指的方向赶去。
十来个兵卒打着的火把光影里,那人负手站着,远远向顾况含笑道:“景言。”
皇城思澜阁,灯影摇曳酒杯浅,司徒大人跪着,皇上站着。
恒爰道:“司徒暮归,你官没做多大,胆子练到包天。今天居然赶领人在皇城外截住朕!!逼朕回宫!!阻挡圣驾朕治你凌迟!!!”
司徒暮归抬头道:“皇上把臣剥皮还是凌迟臣都无话可说,不过皇上如果再想微服出宫去追十五殿下,臣还是不得不拦。皇上若不想让太后跟天下人知道您对十五殿下的心思,臣请皇上日后慎行。”
恒爰的脸色顿青,双眼如刀盯住司徒暮归,司徒暮归不紧不慢地道:“臣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这条命一定留不住。皇上是杀是剐斟酌着办罢。只是臣的话,望能入圣思。”
恒爰的双目中蓦然又萧杀了数倍,片刻,忽然开始冷笑:“这样说来,你对朕,倒真像你平时口口声声说的一般,一片忠心。“慢慢弯下腰,再盯着司徒暮归上下一个玩味,“既然你晓得朕的意思,也晓得朕当下心中正烦躁难耐”
恒爰嘴角的笑纹渐,伸出一根指头,挑起了司徒大人的下巴,“朝中上下,再算上后宫嫔妃数十,颜色没有一个比得上卿,卿今夜,就且陪朕一晚?”
司徒大人在烛光灯影里蹙起眉头,“皇上,当真?”
恒爰捏住他的下巴,笑得凌厉:“自然当真,君无戏言。”
司徒暮归叹了口气,握住恒爰的手腕缓缓站起来,眼光跟着灯影摇曳,眉梢与唇边却漾起笑意,欺身向恒爰,低声道:“臣,遵命
第二十二章
司徒大人的举止一向是忠臣的。遵命两个字还未落音,两只胳膊已经圈住了皇上的身子。司徒大人斜飞的双目中固然魅色如丝,忠心耿耿的话还是一点都不含糊,皇上的御手刚要扯他衣襟,司徒的胳膊一紧,恒爰的手便一时举不起来。司徒大人贴住皇上的耳根,低声道:“皇上是君,司徒是臣,宽衣此类的事情自然由臣服侍皇上。”
司徒大人是忠臣,忠臣不能只说不做,所以司徒大人边说,边开始执行,“服侍皇上"四个字落音,恒爰明黄的龙袍也滑到了地上。中袍半敞,司徒暮归的手已探了进去。
缓急有度,轻重适宜,恒爰道:“朕临幸过的妃嫔无一个有你识趣,难不成你这样服侍人也不是头一回?”
司徒大人轻轻笑道:“天下除了皇上,还有哪个能让臣服侍?”
恒爰的中袍再滑落,夜寒冷,司徒大人于是忠心地将皇上再拥得紧些,径直就拥到了御榻上。
楚云馆与司徒大人有过春宵一度的沁心姑娘曾半羞半怯地对自家姊妹说过这样一句话:“司徒大人真真是个雅人。”
此时司徒大人与皇上拥在御榻上,衣袍半敞,半散的青丝落在恒爰肩头,衣衫上淡香依稀,司徒暮归态度之从容大出恒爰意料,没想到让他侍寝还能侍得如此心甘情愿。恒爰在心中冷笑,是了,司徒暮归自恃精明,拿这种态度来将朕一军,逼朕收手。朕倒要看看你这副形容能装几时。
恒爰抬手挑起一丝散发,手从司徒的颈项滑到锁骨,滑入半敞的衣襟,缓缓道:“卿原来如此可人,朕上醉酒没好好待你,今夜一定补回来。”
司徒暮归低头在恒爰颈间轻轻磨蹭,“皇上有无听说过,天底下能醉人的,不单是酒。”
恒爰身上竟起了些热意,在心中叹了一声好啊,朕的几十个嫔妃没一个敢跟朕讲过如此妖媚的话,朕平时果然没看错你司徒暮归。若不再狠些你恐怕还不晓得朕的厉害。
世上有句老话说的好,自以为最知道,往往错得最离谱。
话说皇上于是重重将司徒大人一把扯进怀里,再重重向那唇上吻下,然后
舌头无阻无碍地进了对方口中,皇上还没来得及意外,攻城略地忽然变成间戏蝶,非,蝶非蝶,淡香的衣袖半托起皇上有些恍惚的身子,恒爰大惊,反手要扣住司徒暮归正在犯上的手臂,湿溽的热气再轻轻吹在恒爰耳畔:“皇上,你躺着莫动,有臣就好。”
话十分在理,臣子服侍皇上,皇上等臣下服侍天经地义。所以司徒大人天经地义地再宽了皇上的中袍,又天经地义地将手伸入皇上的内袍。等恒爰将要明白,已经浑身瘫软燥热,再明白不成了。
司徒暮归第一教少年时的恒商使剑时,说过如是的话:“剑法之道,讲究随意圆转。徐为化式,疾可制胜。招式不必拘泥。”
恒爰强咬紧牙关,恍惚间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唯一一见司徒暮归舞剑,只看见满天的剑光缤纷,纵如洗练,如烟火,而御剑的人却始终一副信手挥洒的随意形容。剑光纵横在恒爰眼前。恒爰终于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只能从牙关中崩出一句话
“司徒暮归你~~你犯~犯上!”
纷的剑光蓦然化做一道银色白练,如贯日的白虹。司徒大人在最要紧的关口收了手,将犹在喘息一片混沌的皇上再轻轻抱进怀里,“皇上,臣服侍到此,可还如意么?”
寒冬腊月的天气,风如刀割,顾况却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要滴下汗来。
顾知县在小帐里团团乱转,帐篷里只有一根插火把的木桩与地下那个铺盖,连个恭请睿王殿下坐下的地方都没有。
恒商就在铺盖边负手站着,站的顾况心慌。
方才哄住巡岗的兵卒不要声张,将睿王殿下请进自己的小帐,甫进帐篷顾况就结结巴巴地问:“千~千岁,你怎么”
恒商顿时不悦地皱起眉毛:“你不愿意喊我恒商?“顾况只好喊了一声恒商,睿王殿下方才甚是满意地吐出一口气,在帐篷里踱了两步,道:“皇兄他大约以为我求他快些提拔你,方才想着把你放到蓼山县去。那个江湖是非之地我恐怕你一时难以应付,便跟过来看看。横竖我正闲得很。“向顾况抚慰地笑道,“一路上我都陪着你,你放心。”
顾况心道娘嗳,睿王千岁你老人家一路跟着,不把我的心肝黄胆折腾破我就阿弥陀佛了,还放心。
小帐里左走右走,也走不出一个可让恒商坐的地方来。顾况又忽然想到,恒商一路赶过来,一定还没吃饭,怎生是好?正要去包袱里拿干粮,恒商已坐在地铺上打了个哈欠,“一路赶过来真还有些乏,你也该累了。歇下罢。”
恒商脱下靴子宽了外袍径直进了被筒,向杵在帐篷中央的顾况道:“熄了灯火快些睡罢。”
顾况的头开始阵阵做痛。睿王殿下你睡在被窝里,让我去睡哪?从角落的包袱里摸出一块包袱皮抖开铺在角落里,方才走过去灭火。恒商道:“你这是做甚,难不成你要睡在那地方?”
顾况只好傻笑,恒商道:“你想冻死么?你若觉得一张铺上睡两个人不自在,我出去找地方便是。“边说边就起身。顾况哪敢让他起来,半夜风寒,万一吹坏了王爷十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的。索性先脱下外袍,灭了火,摸索着也到铺上,挨着枕头边睡下。恒商将他向身畔扯扯,顾况将被子向恒商身上让过去些,恒商按住他的手道:“够暖了,你别冻着。”
顾况合上眼,半晌后,恒商忽然在他耳边道:“你还记不记得同我说过,冬天两个人挤着睡最暖和。我这些年睡的觉,都不及那时候同你在一张铺上挤着的时候舒服。”
顾况在轿子里晃了半天,又在马上颠了半天,委实是累了,迷迷糊糊恩了一声,向恒商的方向半翻过身,入他的梦去了。
恒商快马疾奔了一天,觉得眼皮也甚是沉重,瞌上眼,自也沉沉睡去。
第二十三章
程适与胡参事同帐睡觉,胡参事汗脚,一脱靴子香飘十里。程适被熏得晕头转向,眼都发酸,拿被子捂住鼻子对付睡了一夜,天刚模糊亮就爬起来窜出帐篷猛吸了两口新鲜气。兵卒都尚未起床,伙头军正在支架子生火做饭。程适左右踱了一圈,寻思去顾况的小帐中一坐,打发打发时间。
走到顾况的小帐前,老实不客气地掀开帐帘钻进去。“顾贤弟,天色大亮红日将升,你可醒了没?”
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地铺上的被窝里冒出两颗头来。程适揉揉眼,一颗是顾况,另外那个,是谁?
程适咂嘴道:“乖乖,才一晚上,你被窝里怎么就多出个人来?顾贤弟你几时好上龙阳了?”
顾况的面皮顿时通红,道:“程小六你混说甚!天还不多亮你来做什么。”
程适瞥见角落里顾况昨晚铺的包袱皮,顺过去坐了,眼也不眨地瞅着顾况被窝里的小白脸上上下下打量。这年头小白脸不少,最近遇上的尤其多。程适向上提了提裤腿,道:“兄台贵姓?”
顾况被窝里的兄台也定睛在打量他,两道墨眉蹙起来:“你是程适?”
程适奇道:“你怎么认得我?“顾况道:“这位,便是天赐睿王殿下。”
半个时辰后,吕将军的军营中,顾知县的师爷被恭敬地请入吕将军的大帐。
吕先在大帐里一边苦笑,一边叹气。“睿王殿下,算微臣求你一回,请即刻回京去罢。皇上怪罪下来,微臣担当不住。”
睿王殿下铁了心肠,任你好劝歹劝,只道不走。两位副将在帐外请大将军令,拔营的时辰到了,走是不走。吕先道:“好罢,蓼山县的事情要紧。睿王殿下委屈些在微臣的军中。等皇上旨意下来再说罢。“吩咐拔营起程,又道:“睿王殿下的身份固然不能泄露,请殿下也莫再说自己是顾知县的师爷。”
恒商笑道:“少师办正事的时候当真不讲情面。你便通融些只当不认得本王,将本王当成顾况的师爷不成么?”
吕先道:“臣给殿下通融,他日在皇上面前,谁替臣行方便?”
吕将军拔营后,马不停蹄径直赶往蓼山县。吕先修密信一封,命人火速回京呈给皇上,禀明睿王殿下正在军中,一切安好。
京城里,中书侍郎司徒暮归因故犯上,蹲进天牢。皇上御批一个字杀。
司徒大人运道很足,下大狱那日正是祭祀皇家宗庙祈天福的日子,半月不能杀生。皇上赐不了斩立决。
第二日,替司徒暮归求情的折子与陈诉司徒侍郎素日歹迹的折子压满御案。皇上未早朝,据说被司徒侍郎气伤了龙体,须调养。
秘书令程文旺大人上午递上求情的折子,下午告了假,去天牢望司徒暮归一望。
牢头见了程大人颇有些热泪盈眶的意思。狱卒们窃窃私语,欣喜道:“总算来了个男的。“天牢门前脂正浓粉正香。纱罗小轿排了足半条路,梨带雨的莺声燕语簇拥两堆。牢头悄悄向程大人道:“看见没,这些小娘子都是求着要来看司徒大人的。靠左的这一堆,都说自家是司徒大人的家眷;靠右的这一堆,都道自己是司徒大人的表妹。程大人啊,司徒大人的家眷跟表妹咋就这么多呢?”
牢头亲自引着程大人进天牢,司徒家权势熏天,司徒大人又是皇上面前烫手的红人,虽然下了天牢,保不准皇上一心软又把他从天牢里提出来赦个无罪,所以司徒大人蹲的那间牢房在走道尽头,朝阳有天窗,暖和通风又干净。牢室里一张干干净净的木桌摆着新鲜茶水,囚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
司徒大人就坐在木桌前,看书喝茶。
程文旺叹气道:“你怎么就进来了?“司徒暮归道:“闲的时候瞧见一杯茶,看里头一片叶子追着另一片叶子浮浮沉沉,一时觉得有趣,虽晓得那茶碰不得,还是忍不住搅了一搅。其实也甚想喝,杯子都到了嘴边,还是没喝。就这么进来了。”
程文旺听,偷偷把守在附近的牢头狱卒也听,半晌程文旺道:“虽不晓得你打的什么哑谜,不过凭你素日的那些毛病,如今蹲在这里也不稀罕。”
再一天,满京城的人都晓得中书侍郎司徒暮归大人被皇上召去议事时因口渴难耐误端了圣上的香茶,于是圣上大怒,将司徒大人关进天牢,欲砍其头。
第二十四章
吕将军一行疾行军赶了七八天,终于将要到蓼山县附近。
蓼山县隶属淮安府,离淮安府越近,沿途遇上的江湖人物便越多。程适与顾况一路上开了不少眼界,天上飞的水上飘的树稍蹲的舞剑的拿刀的都见怪不怪,看得多了,还颇羡慕,程适就道:“赶哪天我也去认个师傅,只要学它两三招足够在京城的街面上打个全场!”
很不巧这句话又被吕先听见了,于是吕将军将程掌书叫到跟前,又教诲了一通:“程掌书是军中文官,日后那些市井面上的话说得时候望谨慎些。”
程适也懒得回嘴,听着。转头边挖耳朵边想,吕小面瓜还不如顾小幺,顾小幺不罗嗦。
顾况这两天与恒商并骑而行,程适也常转在旁边凑个热闹。一路上十分有声有色。吕将军的密信报到御前里时,皇上正在床上养着。恒爰思忖目前局面,恒商回来势必要替司徒暮归讲情,于是只批让吕先待蓼山的事完务必带睿王回京。千万保证睿王周详。
吕先一路上将自己的大帐让与恒商,住在副将的帐中,副将自去与另一位副将同住。恒商一路上饮食用度沐浴无一不安排得万分妥当。军中的兵卒只晓得顾知县的窦师爷是位贵人,却都不晓得是什么来头。
恒商的饭食由伙头军起小灶单做,每天吃饭,恒商一定要顾况同吃,程适也捎带跟着。顾况起初觉得不合体统,放不甚开。程适有肉就吃,有酒就喝,毫不客气。程适向顾况道:“怎么看你一天娘似一天,有了就吃,有什么好拿捏的。睿王他诚心请,你若不吃不是不给他面子么。”
顾况就叹气,“你不晓得,这阵子看见睿王我就觉得我欠他钱。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就觉得欠他人情越多,心里越堵得慌。”
程适侧着头听,道:“嚯,嚯,有趣。我是怎么看也像他来还你小时候的人情。他觉得他欠你,你又觉着你欠他,这叫什么事情。“拿眼郑重地看顾况道:“别说,顾贤弟,大家从小到大这么些年,头回看出你是个细致人。”
顾况道:“刘先生与宋先生一向说我比你做事周详,说了这么些年,敢情程贤弟今天才长心眼。”
程适瞧着天空悠悠道:“那天见你两个一起在被窝里,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情,你跟睿王要是一男一女,倒可以叫做自小的姻缘。“料到顾况绝对当作没听见不做声,伸手搭上顾况肩膀,嘿嘿一笑:“这样的话,顾贤弟你和我,也能叫做青梅竹马。呵呵。”
顾况冷笑:“甚是。程贤弟你说话还同平常一样上道。“不动声色一拳正中程适的肚子,拂袖出帐。
报信的兵曹从京城带回皇上的手谕,少不得将京城里的大事情禀报给大将军,司徒侍郎得罪了皇上,皇上等祭祀的斋月一完便要砍司徒大人的头。
吕先大惊,晚上扎下营立刻到大帐中找恒商。恒商正与顾况程适一起吃饭,见吕先神色凝重,晓得有大事商议。顾况与程适十分识相地退出去,吕先不等两人掀开帐帘,便直接道:“方才京城来的消息,慕远犯了圣怒正被关在天牢里,斋月一过便斩。”
恒商大惊道:“为甚么?“吕先道:“据流言说是慕远误喝了皇上的香茶。“恒商皱眉道:“皇兄几时会这样小气,绝不可能。“吕先道:“想来也是,恐怕慕远又做了什么不敬的事情,惹恼了皇上罢。”
恒商负手在帐中踱了两步,道:“慕远的言行一向不如皇兄的意,这回皇兄可能有意寻个缘故,依我看,只不过将慕远关两天再放出来,小惩大戒。斩决计不会。这点能放心。”
吕先苦笑道:“早料到慕远早晚要惹出些事情来。只是折腾人,少不得还要给他写道保命的折子。”
恒商与吕先连夜写好替司徒大人求情的折子,再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京城,皇上在宫中休养两天,一闭眼,眼前便全是那天晚上司徒暮归做下的种种。皇上怒火攻心,当天晚上驾临盈韶宫,临幸杜妃。轮值的太监宫女禀报太后,太后大喜。第二天皇上仍未早朝,太后正要去乾清宫一游,有太监过来传报说广仁公司徒渐的夫人进宫求见太后。
司徒夫人拿着一块帕子,哭得肝肠寸断,悲悲戚戚。
太后与太皇太后有宿怨,望着眼前跪的司徒夫人,只想着原来姓司徒的人也有来求哀家的一天。
太后道:“你今天来,可是让哀家替你在皇上面前求情,饶了你儿子一命么?你可知道,哀家身在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当初太皇太后如此教训哀家,哀家这些年一直谨记。”
司徒夫人哭道:“不敢求太后开玉口在皇上面前说情饶小儿一命~~只求太后看在都是做娘的份上~让那个畜生替司徒家留个后~他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对司徒家的祖宗们有个交代~~”
皇上昨晚临幸毕杜妃,怒火稍熄,传刑部尚书到畅思阁,问司徒暮归这两天在天牢里有无什么动静。刑部尚书禀道,司徒暮归在天牢里只吃饭睡觉,没什么异动。不过这两天天牢门前莺围燕绕,实在有伤体统。
恒爰疑道:“莺围燕绕?是为甚么?”
刑部尚书拿袖子揩额头道:“禀皇上,自从司徒暮归进天牢后,天牢门前每天尽是女子妇人来来往往。都说是司徒大人的家眷跟表妹”
皇上刚稍微灭下去些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回到乾清宫没多久,太后到了。
太后看了看儿子的脸色,骂了两三个御医,吩咐下无数句叮嘱,最后方才道:“皇儿啊,哀家虽然不便干预政事,今天还是要多事劝你一句,那个司徒暮归也没犯什么大事,关一关便放了罢。只看在司徒家替朝廷效力这么多年的面子上,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砍了。”
恒爰心中怒火攻心,僵着脸道:“母后为何也替司徒家求起情来了。”
太后在椅子上坐下,叹了口长气:“今天司徒夫人进宫来求见哀家,哀家见她痛哭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心就软了,再听了她求哀家的话可怜,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若只是来求哀家饶她儿子的性命,哀家可能还不会心软。”
恒爰道:“那她求甚么?”
太后道:“她求哀家在皇上面前说个情,让她没过门的媳妇在天牢里跟司徒暮归圆个房,给司徒家留个后。”
司徒大人的表妹无数个。
司徒侍郎风月无边的逸事数不清。
现在居然求情要在天牢里圆房留后?!
荒唐!!忒荒唐!!!实在荒唐!!!!
恒爰冷笑数声,向太后道:“司徒暮归风月场上的能耐朕也略有耳闻,该扯着他袍子喊爹的娃娃没二十上下,至少也有八九十来个罢,又何必再哭喊做作,演这一出?”
恒爰送走太后,立刻下令,从天牢里把司徒暮归提过来。
第二十五章
传令的小太监刚出门槛,皇上又改了主意,将小太监唤回来道:“待朕换套便服,随朕去天牢一趟,朕倒要看看司徒暮归能在天牢里折腾出什么来!莫声张,莫让太后与刑部的人晓得。”
皇上金口一开,要去天牢便去天牢,命不能声张便不声张。四位大内侍卫抬着一顶暖轿,侍卫将军与副将军带五六个高手压轿,不动声色出皇城,到了刑部天牢外。
侍卫将军已派一个侍卫先到牢里招呼,吩咐有贵人要进天牢看看,不要声张,莫让牢里关的人知道。天牢门前挺清静,莺围燕绕,只看见两辆马车。众侍卫簇拥着皇上下轿,恒爰四下一望,道:“怎么不见文尚书说的光景。“通报完毕的侍卫在旁边回道:“奴才听说,今天有要紧人物来看司徒大人,那些莺莺燕燕都散了。”
什么要紧人物能散掉司徒暮归生死与共的红柳绿?恒爰举步入天牢,牢头与狱卒将其悄悄引进走道,最后一个拐角恒爰停步,隐在墙边看司徒暮归的牢房。
天牢里正热闹。
司徒大人的牢房里满腾腾的人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将司徒大人半围在中央。
司徒夫人搂住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早劝过你爷爷跟你爹~不要你进朝廷当什么劳什子官~娘也劝过你,在皇上面前的时候小心着些,皇上说什么你就是什么~这些话没一个人听得进,你们若早听了,怎么会弄到今天地步~我的儿啊~~“司徒夫人拭了一把伤心泪,两手捧住儿子的脸,泪珠滚滚,“我的儿啊,你若没了,让娘去指望谁!~”
司徒暮归道:“还有二弟,二弟没了有三弟,三弟没了有四妹,四妹后面还有个五妹。各个都能让娘指望。”
司徒夫人就哭:“到底你是我亲生的~“司徒暮归就笑:“说得跟他几个不是您亲生的似的。”
司徒夫人颤抖着拿帕子捂住嘴,转头向身后:“老爷,你听听~你儿子说得是什么话!!他个小畜生说得是什么话!!”
司徒老爷与儿子对面相望,道:“一向都是你惯出来的,现在又向我说怎的。“司徒夫人一把揪住司徒老爷的前襟,泪如长河:“老爷,都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讲话如此凉薄,暮儿,暮儿他就要被皇上砍了,你还能讲这样的话,你”
司徒老爷抬袖子替夫人擦了一把眼泪,长叹:“命啊!都是命啊!!”
司徒老爷左手站着司徒暮归的二弟三弟,右手站着司徒暮归的四妹五妹。司徒老爷一叹,四妹手里牵的那个四五岁大的娃娃便哇一声哭起来:“大舅舅要被砍头了~大舅舅要被砍头了~”
四妹红着眼眶向司徒老爷道:“爹~大哥被砍了以后,尸首能带回去埋么?“司徒老爷再叹气,拿袖子揩眼睛的二弟道:“跟皇上求个恩典兴许成,便不知道能不能进祖坟。”
三弟哽咽道:“爹,临时找好棺木也来不及,不成就先拿爷爷那口棺木给大哥装裹,爷爷他老人家身子骨正硬着,好材可以慢慢找。大哥这里急~“司徒夫人一头扑在相公胸前,泣不成声。
牢里的司徒暮归,拐角的恒爰,都举起袖子,揩了揩额头。
这厢司徒夫人又揪住儿子的袖子,哭道:“儿啊,娘在太后面前给你求了个恩典~等皇上准了,娘就让绣绣过来与你圆房。”
司徒暮归皱眉道:“绣绣?什么绣绣?“司徒夫人抽噎道:“你四姨妈家的表妹啊,几年前你还同她玩过,老说要做你的新娘子的那个。“司徒暮归终于变了颜色:“四姨妈的千金不是个正换牙的女娃娃么?“司徒夫人抹着眼泪道:“你见她是几年前,如今出落成大姑娘,差半年就十五了,生得圆润富态得很,跟你姨妈活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时间与司徒家门当户对又未出嫁的闺女也只绣绣一个。”
司徒暮归的脸更青了,小太监贴着恒爰的耳朵轻声道:“皇上,司徒大人的四姨母就是绥宁侯的正夫人。“恒爰恍然,依稀记得是个体态颇丰硕的妇人。
司徒暮归只说两个字不愿,司徒渐便开始劝儿子:“小畜生,从小让你习武你学个半调子,让你习文你又学个半调子,从没让人省过一天心,如今其头将砍,临死连你娘的一句话也不听?身为司徒家长孙不能给祖宗争光,至少留个后下来,也让你娘舒心一回罢。”
司徒暮归道:“孩子有个被砍头的爹能过什么自在日子,娘你也不能因为儿子的一夜就让表妹守一辈子寡罢。”
司徒夫人拿帕子捂住脸,再一把搂住儿子:"~你成天街柳巷折腾~~娘只想临了你能给娘找个良家闺女的媳妇~~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司徒暮归凄凉地闭上双眼。拐弯的皇上再抬起袖子揩了下额头,嘴角忽然浮起笑意。转身低声道:“回宫。”
皇上回宫,在寝宫里踱了两圈,倒了一杯茶润润喉咙,在桌边坐下,嘴角一直挂着笑。
半晌,皇上向小太监道:“朕去思澜阁,将司徒暮归从天牢提到思澜阁罢。”
近一个时辰后,穿着罪衣的司徒大人终于押到了御书房。皇上要密审,太监侍从退到思澜阁数丈外,恒爰坐在御桌后噙笑看司徒跪定,道:“朕今天提你过来,只想问你一声,临砍头前可还有什么要求朕的没有。”
司徒暮归难得神色疲惫,道:“罪臣罪该万死,不求皇上宽恕,万请皇上立刻下旨判罪臣斩立决。”
恒爰再噙笑道:“今天母后来找朕替你说情,朕念在你们司徒家几代忠良与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准你在天牢里圆房。司徒爱卿精于此道,这一夜替司徒家留个后一定游刃有余。圆房第二日朕便斩你。免得天下人说朕这个皇上不通人情。而且,朕今天找你来,还有件事情。”
恒爰负手从御桌后踱到司徒身边,伸手捞起一把司徒肩头的发,道:“那天在这思澜阁里,朕要做的,总要做了才是。”
吕将军的大军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淮安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