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下 by 大风刮过
第五十一章
程适蹩在厢房游廊上,佯做观赏晴日风光,只拿眼角打探顾况的卧房。
睿王进去了这么长时候,怎么还不见出来?程适方才抱着膀子往顾况房前遛了一遛,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儿,看来顾况已经醒了。顾况和恒商有什么当叙的,叙了这半日。
程适此时十分想瞧瞧顾况,又有些说不出来的踌躇。毕竟昨天一夜后,怎么着也和以前不同了。等顾况醒了回应过来,不晓得是个什么状况。
程适眼角瞟着那紧闭的门框,忽然念头一闪,乖乖,昨晚上顾小幺被药迷得不清不楚,今天两眼一睁先看见恒商,该不会当和他一夜的是恒商罢~
正想着,顾况的房门开了半扇,恒商从里面出来,又将门合好,径直向后院去。程适远远跟着,看他在厨房前和厨子说话,心道早八百年爷爷就让厨房给顾况弄些吃食进补了,等你想起来,黄菜都凉了。
果然恒商和厨子说了没两句话就转回身来,余光瞥见了程适,遥遥望了他一眼。程适客气一笑,恒商也浮了那么半丝笑容出来,径直走了。
厨子也瞅见了程适,满脸堆笑迎过来:“程知会。”
程适道:“许头儿,早说别这么叫,忒生分,看得起就喊我声程老弟。”
厨子道:“那哪里成!小人可不敢当。“却改了口,喊程适一声程爷,“程爷,顾大人的汤正要炖好了,等下小人亲自送去,小的办事程爷放心。”
程适听着程爷两个字,内心无比舒畅,当年哪想过咱也有混到这两个字的一天,对厨子抱一抱拳头,“有劳有劳,多谢!”
厨子道:“程爷这话才客气,此是小人份内的事情。程爷与我们顾大人真是没话说的朋友,您伤还没好,天刚亮就张罗给顾大人弄吃食。顾大人的病可吩咐大夫看过没有,不碍事罢?我听说是脾胃受了寒气,昨晚上还吐了您一床,天寒地冻,受寒得好生养着。”
程适干干笑道:“正是正是,不过这是他打小就有的毛病,不碍事,调养调养就好。我不耽误你,再去瞧瞧他好些了没。”
嘴里说着抬脚就向厢房方向去,许厨子还在背后道了声代问顾大人安好。
程适心说,安好?这等你们顾大人安好恐怕要有一番折腾。
一路从院里穿过去,门房丫鬟四个倒被他遇见了仨,都来问顾大人安好,随口都道此番程知会多累。程适连声道:“不碍事,没甚么,应该的,应该的!“脸不红心不跳,眼皮也不眨一下。
其实程适方才在走廊徘徊时已经后悔了,昨天半夜怎么就跟干了亏心事似的,非贼头贼脑地把顾况运回知县卧房去。干了便干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程适回想起昨夜情形,其实颇得意。昨夜他搂着顾况翻来覆去折腾,终于一鼓作气将顾小幺折腾到招架不住,晕睡过去。程适胳肢窝下挟着不醒人事的顾况,十分的惬意与满足。这种惬意,就仿佛他十一二岁那年,偷吃了平生第一块草香鸭子,那种从舌尖到浑身每一个汗毛稍儿的痛快。意尤未尽,又有种莫明的空虚,情不自禁想方设法要抹干净油嘴,别被人瞧出来抓赃。
于是程适顾不得后背被顾况抓的愈发火燎般疼痛的鞭伤,鬼上身一样窜到门外,打探出无甚动静,偷偷摸摸到厨房趁黑烧了一大壶热水,顶了个木盆进房,将顾况按进盆中洗干净,衣裳穿好,扛回顾况卧房。
顾况被药得不轻,来回折腾居然还迷糊着。程适将他塞回知县卧房里的被窝,蓦然松了一口气,譬如油嘴已经抹干净,接着只剩擦嘴的纸待置。
待到把洗澡水倒尽床单洗好,天也将亮了。
恒商和司徒暮归从吕先大营赶回县衙时,程适正在院里晾床单儿,两个门房在他旁边团团乱转,“我的爷呀,知会大人您怎么亲自干这个!“丫鬟缩着头在一边站着。
程适道:“没甚么。你们知县大人昨天吹了凉风,晚上和我吃酒多喝了两杯,胃里就闹起来,还吐了我一床。我想着大过年的你们来回折腾,好歹睡个好觉,就没惊动。把他送回房里,横竖床单污了也睡不得,索性顺手洗了。”
恒商恰好听见这句话,立刻扎进顾况卧房。
看见恒商进去,程适就后悔了。我又不是做贼,心虚个甚?和顾况又不是和别人。此时将到顾况房前,程适越发懊恼。若是事后就搂着顾况再痛快一睡,待今日早晨他醒时,正在自己胳膊上枕着。自己大可以将他再挟紧些含笑道:“顾况,昨夜一番,可尽兴乎?“且不管之后顾况如何恨捍河山,只这一瞬实甚妙也。
若那恒商早上回来见顾况不在房中,一定四寻之。寻到此屋,再被他见之,岂不更妙哉?
程适悔青了肠子,他娘的都是老子当年做惯了贼,一个不留神销赃的毛病就跑出来了。越思量,越悔恨。正走到了顾况房门口,光明正大地一抬脚进门槛,走到床边,“顾况,你好些了么?”
顾况的反应十分奇怪,出了程适的意外。程适问出那一声儿,顾况面无表情,只应了一声还好。程适预备应付他气冲斗牛时的言语全然无施展,只好道:“我让厨房给你炖了些吃食补补。你那个啥先好生歇歇。“顾况还是淡淡地,道了一声多谢。程适十分愕然,挠了挠头皮,说了声你好生再睡睡,出去了。
这一天里,顾况再没有什么动静。只看见恒商满脸忧色在他房里进进出出。到了下午,顾况居然下床出了房,只是走路明显还不大稳当。迎面看见程适,居然还问他身上的鞭伤好了没。程适圆着眼答了句好多了,顾况没说什么又走了。
难道顾小幺有意当这桩事情没发生过?程适仔细留意地时刻瞧着,并没什么事。快傍晚时,兵营来传令兵道,大将军令,大军初六返京,命知会程适明日回大营。
程适接了令,磨蹭到开晚饭,程适先挑了个话头,道:“今天接了大将军令,明天回营后天就回京了。借这顿饭,算个道别酒。”
眼先看了看恒商,心道吕先回京能不想法子将这位殿下弄回去?恒商神色有些忧虑,正对上程适的猜测。还是那位亲切又和气的司徒大人接上话,“程掌书这番回少师军中,却不必担忧。少师一向赏罚有度,不会再论往日的事情。只是天寒地冻,回京城路途遥远,需小心些。”
程适道:“大人不同大将军一道回京?”
司徒暮归笑道:“我若和少师一道回京,可真是不妙了。“程适很疑惑也不方便问。
顾况一晚上还是没甚不寻常地吃着。
晚饭后回房,天将两更时,程适正在收拾包裹,忽然有人敲门,开门居然是顾况,进房后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道:“明天你回营预备返京。我有些东西托你交给两位师父。正好药煎好了,顺手给你捎过来。”
从袖子里摸出一包银子一封书信放在桌上,道:“还有两件给师父买的皮袍子明天你临走时再捎上。“看了一眼托盘里的药碗,“天冷凉得快,赶紧趁热喝了罢。”
程适咧嘴道:“好。“端起药碗。顾况顺势欲坐下,但已经撑了一下午,刚沾凳子就撑不住站起来,转身紧了紧牙,再转头程适已经把药喝个精光,正拿袖子擦嘴,咂嘴道:“好苦!”
顾况不言不语站着,程适笑嘻嘻再要说话,忽然皱起眉:“怎么有些头晕。”
顾况还是不言不语站着,程适捧住头,待往前走,打了个踉跄,一把撑住桌子,摇摇晃晃:“怎么天也转,地也转~”
顾况冷冷看着他,程适撑着桌子直起眼:“你这药"颤巍巍伸出一根指头,张嘴还要说什么,两眼一翻,向后一歪,躺倒在地上。
顾况伸脚踢了踢,程适死猪一样动了动。顾况终于能把一天和血吞下肚憋出的神情放下来,双眼忍不住血红,蹲下身狰狞一笑,一把扯开程适领口。外衣扒开再伸手向内袍,神色越发狰狞,恶狠狠扯开程适内领,手腕上蓦然一紧,被人紧紧扣住,程适双眼睁开,笑嘻嘻道:“顾贤弟,可怜你忍了一天,赔本的营生也扳不回来了。”
顾况的脸陡然鲜青,浑身禁不住乱战。程适悠哉哉从地上坐起来:“顾小幺,你我从小到大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你?今天见你的模样就猜你可能忍着有阴招儿,果然被我猜着了。“有意合了合被扯开的衣裳,摇头晃脑叹了口气:“也亏你能忍得住,我今天瞧着都怕你忍出病来。昨晚上那么折腾,你更没可能把我当成了人家,我怎可能信你不信这事。”
再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昨晚上的事情追不回来。我在这里坐着,你怎么解气怎么来罢,我绝不说半个怨字。“抬眼皮看了看顾况,摇一摇头,“没办法,你昨晚上非要喝那兔儿水,变成那小样儿,我不帮你,又能再找哪个?事情到着份上谁也不怨。“又抬抬眼皮,“我昨天只能那么着。现在任了你,也只当只能这么着。你看成不成?”
第五十二章
顾况上前一步,程适抬头看他,道:“我说一不二绝不反悔。人由你置。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单凭股气就行的。“将眼神更意味长些放在顾况身上
“顾况,你现在,成么?”
顾况此时心中,似一锅滚油正在翻腾煎熬,程适这句话就如同半碗冷水,直直泼入油锅,刹时间迸发开来。从清晨堵在胸口的血气翻涌全冲上了头顶,浑身的关节战得咯咯做响,他本人却浑然不晓得。气血冲撞着太阳穴,胀痛欲裂,双耳嗡嗡做响,咬着牙关,却说不话来,眼前一阵金红一阵黑地闪烁。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道:“程适~你你好得很”
在程适眼里,看得顾况脸色惨白,情形大大不妙。方才那句话将顾况气成这般模样,程适万万没有料到,从地上爬起来呐呐去扶顾况摇摇晃晃的身子:“我我方才同你说笑的。顾况你是条真汉子,那个~威猛刚烈,决无不成”
手还未触着顾况的衣裳,咣地一声门响,寒风骤然入房,程适还没来得及定睛看去,一股大力蓦然袭上他肩头,竟将他直直甩回地上,后脑勺砰地撞翻一个圆凳。
吸着冷气定神一望,果然是恒商。敢情睿王殿下也干听墙根的勾当。
恒商的脸在灯光里半丝神情都无,就这么看了看顾况,道:“景言,回房去罢。“却没有伸手扶他。顾况晓得恒商已经知道了,但他心里此时再没多余的空闲管此事被别人知道了怎样。看着地上的程适,再看恒商,忽然觉得从昨天晚上以来的事情都挺滑稽,十足是个笑话。头一个做成这笑话的人,就是自己。情不自禁就笑了一声,笑话,实在是个笑话。再怎么接着折腾,还是个笑话。
门外北风正紧,天寒地冻,正是朔九寒冬时,笑话,都是一场笑话!
程适见顾况笑了数声摇摇晃晃出门去,心道不好,顾况一向死心眼,一根筋直通牛角尖,这模样怕是气成魔疯了。一骨碌爬起来拔腿要追,眼前人影一晃,被恒商挡住去路。
恒商虽挡住他,眼光却连半丝都没瞧过他,只冷冷地站着。程适抱着膀子道:“睿王殿下,烦劳大驾挪一挪。”
恒商跟在顾况身后,听见房里的动静,骤然猜出事情原委时,浑身像浸入了冰水,从头到脚奇寒彻骨。他脸色在灯下煞白,不比方才的顾况好了多少。程适听他道:“程知会今夜便回营罢,吕将军大军后日返京。程知会此一去后,山长水远,望与景言再无可见。”
程适听他话里,极自然地早把顾况算成了他恒商的,歪嘴笑了笑:“小的谨遵殿下令。但当下的事情就算天皇老子下令也要先办了。这是小的自家的私事,与外人不相干。劳驾殿下让一让。”
话如巨石砸在恒商心口,恒商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程适可不管他神情如何模样如何,眼看恒商身子晃了晃有缝隙可钻,一闪身闪了出去,径直窜向顾况厢房。
赵禁卫长领着手下的几个密禁卫,蹲在蓼山县衙的屋脊上。
北风烈烈,吹得密禁卫们瑟瑟缩缩,下牙嗑嗑打着上牙。赵禁卫长此番,是来县衙表一表忠心。在蓼山顶上那一场只当从未发生过。但在蓼山县城里打探了几天,若半点功绩都没做出来,回去不好向皇上交差。听说睿王殿下近日都在蓼山县衙,知县衙门守卫稀松,带兄弟们去暗中保护保护,顺道将睿王殿下的言行报与皇上,也算小功可抵一抵大过。因此赵禁卫长特意选在两更的梆子一响时,带手下潜上县衙房顶,看看可有异常,护卫殿下和司徒大人安危,以示对圣上尽忠。
县衙风平浪静,一无刺客,二无宵小。只有吕将军派的几十名武功高强的兵士藏在暗,显些将赵禁卫长一行当做宵小,火并起来,幸亏赵禁卫长临在动手前亮出御赐令牌,方才顺利登上屋顶。
居高临下望进内院,灯笼明亮,能将内院情形看得仔细。有几间厢房的灯亮着,恍惚有人影。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从一间厢房出来,看形容是顾知县。睿王殿下与另一人在那厢房中对峙,片刻,那人也闪出厢房,留下殿下一个人在厢房内一动不动。
密禁卫之一道:“大人,殿下这是怎的?莫不是那两个人对殿下不敬?要不要小的们下去将那两个人拿了!”
赵禁卫长道:“且慢,皇上有圣训,凡事切莫急躁。暂且候一候再说。”
赵禁卫长话说了半柱香的工夫后,睿王殿下也出了厢房。密禁卫们看殿下走得极慢,且是一条直线地向前,既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火气,都由衷地佩服大人有见地。睿王殿下半夜走路还是身型挺硬如松,不折不弯,皇家气度,实在不同凡人。
睿王殿下在走廊上折了个弯,进了拐角,瞧不见了。赵禁卫长打探四后,带手下换到另一侧屋顶。此时北风凛冽,洋洋竟落下一朵朵的雪来。睿王殿下不晓得拐进了哪间房去,却看见顾知县搂着一个物事跌跌撞撞从一侧月门中过来,走两步将那物事送到脸前仰起头,依稀是个酒坛。
密禁卫们快冻成了冰雕,巴不得现在有壶热酒可喝,咽了咽唾沫道:“这小知县长得斯文,原来也是个贪杯的。”
说话间顾知县和酒坛跌跌撞撞到了一间厢房前,一头撞了进去,合上房门。回廊墙角有团黑影蠕动了一下,探头探脑向那厢房前摸过去。密禁卫们伸手入怀,扣了两枚家伙在手里,赵禁卫长道:“无妨,那人是吕将军帐下的人。那天在蓼山顶上出尽风头,你们竟连他都认不出,可见平日疏怠,回京后需再操练操练。”
密禁卫们讪讪将手从怀里缩回来,看那回廊上的人在厢房门前来回乱转,搓着手,欲敲门,又放下去,转一转,再搓手。终于捶了捶房门,闯进去。
程适捶开顾况的房门,只说了一句话:“顾小幺,你又不是娘儿,这么个事还担不得么!算我欠你的,我等你养足了精神把老本翻回来!”
密禁卫们在房顶上看着,只见到他瞬时进房瞬时又出来,都心道这人在门口罗嗦进去倒利落。才目送他从回廊走了,睿王殿下从另一侧月门里出来,但与方才大不相同,身形再不如松,走得也不是条直线,步履微有踉跄,手里也拿着一样物事,却与方才顾知县手中的相同。蹒跚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开了半扇,睿王殿下进得房去,房门合拢。赵禁卫长低声道:“下去看看。”
殿下半夜入房,那房中人是谁?
雪落无声,人落也无声。密禁卫跟在赵谨身后潜身到了那间房前,拿唾沫润湿窗纸,戳了个洞。定睛望去,睿王殿下在凳上坐着,对面一人散着头发半披着衣裳站着,扶住殿下双肩,灯下眉如烟墨眼似湖光,却是司徒大人。睿王殿下低声道:“慕远,慕远"埋首在司徒大人怀中。
密禁卫们在心底倒抽了口冷气,赵谨面无表情转身,密禁卫们跟着大人上了房顶,其中一个才胆敢大声道:“大人"赵谨默不做声,带手下径直回客栈。密禁卫们跟大人进了客栈的房内,赵谨插上房门,密禁卫之一道:“大人,今天晚上”
赵谨道:“今天晚上可有什么么?”
密禁卫都噤声不动。
赵禁卫长左右环视,沉声道:“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可都知道了。”
第二日,年初五。清晨开门,放眼望去,遍是银妆。
顾况到近中午时才起,昨晚上喝多了酒,头阵阵疼痛。开门一片银白,刺得有些眼。鹅毛般大的雪片仍密密地落。门房在院中铲雪。小厮来跟顾况报告:“程知会大清早就回军营去了,让小的代他向大人道个别。“顾况道了句知道了。小厮又道:“窦公子和穆公子早上也出去了,也让小的代向大人道个别,去哪里却没有说。“顾况也答了句知道了。
踱下回廊,看门房正在拢雪,随手拿了把铲子去铲碎冰,小厮忙赶过来:“这种事情怎能让大人亲自动手。“将铲子抢过去。顾况道:“还是都别扫了,一边扫一边下,要扫到几时去,等停雪了再说罢。“招呼门房小厮都回走廊下,小厮拍着身上的雪道:“大人说得也是,这几年还没见下过这么大的,真是场好雪!这一下,不知道几时能停哩。”
这场雪,下到初六也没有停的意思。副将去请吕将军示下,道雪大路滑,可要等停雪再走。吕先治军从严,道归期已定不得延误,初六清晨拔营返京。
程适回大营,吕先再没给他皮肉苦头吃,但因程适两触犯军纪,下了一道令,革程适掌书官职,贬做小卒。
程适一向不稀罕这个芝麻大的掌书小官,况且还是个甚无作为的文官,贬做小卒正合心意。做小卒骑不得马,扛着行李步行,遍地积雪,步行却比骑马稳当得多。
程适一脚高一脚低踏雪前行,还时常回头向蓼山方向望望。旁边的小卒便开他玩笑:“兄弟这样一步三回头,难道在蓼山有个相好的要惦记?”
程适打个哈哈,却不吐一个字眼儿。
寒风吹着雪片不断向脸上扑,程适这辈子头一回有些莫明的说不出的感伤。
毕竟从逃难的时候到如今,和顾况拆伙,这是第一。
大雪一下竟数天没有停过,吕先的大军冒雪赶了三四天的路,初十才到尚川,十停路刚走了三停。大雪仍下个不住,大军到了尚川城郊实在行不动了,吕将军终于下令,就地扎营,暂停赶路。
兵士们这几天冒雪走的苦不堪言,听了此令如奉纶音,雀跃去搭帐篷。程适内急正难耐,看见附近有片树丛,忙不迭扎了进去。
吕先下马整鞍,探路的先锋兵忽然来报:“大将军,前面有一行人马,奉朝廷命令来见大将军,即刻便到。”
程适在树背后系上腰带,心满意足吹了声口哨。刚拐过那棵树,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双手,闪电般点了他哑穴,一把将他拖进树丛。
一骑人马到帐前,翻身下马,吕先拱手向迎。为首穿黑袍的道:“在下刑部王经训,可是吕将军么?”
那双手将程适远远拖出几丈外,方才停步低声道:“程知会得罪了。“程适这才得以回头看他模样,居然是蓼山寨的二当家黄信。黄二当家伸手解开程适的穴道,小声道:“程兄,寨主让兄弟来救你。你犯了大事,朝廷正派人来拿你,事不宜迟,快随我走!”
王经训自怀中取出公文双手递与吕下,“此乃刑部公文。将军军中掌书程适涉嫌逆谋,下官奉命将其押回刑部待审。”
53
黄信将随身的一个背囊打开,取出一件短袄一双鞋:“火烧眉毛耽搁不得,程知会速换下衣裳快随在下走!”
程适甩了兵衣,蹬掉军靴两把将鞋换上,有些大却能将就。刚把鞋套好,听得军营嘈杂声大起,黄信拽住他膀子迅速向树林钻去,程适撒开腿跟着黄二当家在树丛中飞奔,十万分疑惑中还有十分的兴奋,边跑边喘着问:“兄弟究竟犯了什么大事,惊动寨主和仁兄?”
黄信道:“我只听寨主说程兄犯的事与谋逆有些干系,寨主与段姑爷在尚川城内。程兄见了便能晓得事情原委。”
吕先接了刑部公文,打开看毕,向王经训道:“此人在本将军中任知会,乃是皇上御封。他一介市井出身,但不知怎会牵扯上谋逆二字。”
王经训道:“下官只是奉刑部公文拿人,来龙去脉所知不多。且事关谋逆,头绪未清,凡无干系者,内情不便详解,望将军体谅。”
吕先便唤部下,问程适何在。有小卒道:“程适内急,刚扎营时到树丛中方便去了,还未出来。“王经训心中疑云顿生,带人径入树丛,吕先与副将随在后面。只见雪地上脚印纷乱,哪里有程适的影子。罗副将道:“见此情形,人定是跑了?“王经训道:“跑了?刑部查办此案未曾声张,半丝风声未曾走露,怎么会跑?“负起手,望着雪地沉吟,于脚印四徘徊思索。
四五个回合徘徊罢,罗副将奈不住性子道:“人都跑了,琢磨无用,快些去追!“吕先道:“看此情形,像是有人通风报信,将程适救走。单从脚印上看,通风报信的有两个人,向小路上去。但其余方向的雪像被收拾过,将足迹掩去。须将人手分向各方追寻。“王经训却是一副思熟虑的沉着模样:“吕将军分析得很是道理,下官受教,只是"恭恭敬敬抬手,向吕先一拱,“下官唐突,可否先到营中一观?”
吕先微微笑道:“主事官要查看,本将无甚不允的道理。“吩咐罗副将点齐兵卒在帐前,王经训道了声得罪,领人进各帐中查看。罗副将忿忿低声向吕先道:“大将军,难不成他还怀疑到咱们头上?!小小一个刑部主事官,忒大的排场!“瞧着王经训领人向大帐去,再道:“无端在此罗嗦,正主儿早该跑出十万八千里去了!“吕先道:“他欲查只让他查罢了,十万八千里跑的是刑部的官司。”
罗副将愣了愣呵呵笑了:“大将军说得是!随他们折腾去。“看看吕先风雪中平如静水的侧脸,喉咙里小声道,“跑得越远越好哩。”
程适今生逃难无数,此回最是凶险。寒风如刀雪片乱舞,荒郊野岭中一脚一脚浅着雪跑过,幸亏黄当家路面很熟,领着他只在灌木矮树堆里钻来钻去。一面跑一面留神竖起耳朵,听远可有什么动静。荒郊地里雪积得厚,一脚下去没过近半个腿去,雪沾了身子的暖气化成水,半截裤腿与鞋越来越沉,湿潮麻木,针扎似的疼,头上却腾腾冒着热气。
程适日后想及这逃命,自觉此回脱险,一要感谢老天,连日大雪,马不能行,朝廷的人只能靠两条腿追。程适说,“他们的两条腿,怎么比得上程爷爷的两条飞腿!“二当感谢刑部,将缉拿程适的大任交由王经训大人。王大人在吕先军中仔细盘查,各个营帐,各个兵卒都一一看过。等到看完,程适虽未跑出十万八千里,却已到了尚川城门外。
此时天已经黑了,程适与黄信乘着夜色,大摇大摆进了尚川城。
黄信引着程适,进了城西一条旧巷,行至一扇半旧的朱漆门前。黄信握着门环先敲两下,再敲三下,门内有人道:“哪个?”
黄信道:“夫人嘱咐的药材寻回来了。”
门嘎吱闪开一条缝。程适跟着黄信进门,穿过前庭,远远见一间屋内灯火明亮,像是正厅模样。风里隐约有腊梅香。到了廊下,程适跺跺脚,拍掉身上积雪,黄信推门领他进屋。果然是间大厅,燃着火盆,暖意洋洋。厅里七八个人在,主座上的两个人起身迎过来。一位是玉凤凰,一位是凤凰的新相公段雁行。
段雁行笑容满面拱手道:“程兄总算平安到了,可喜可喜!“玉凤凰在相公身边嫣然道:“到了便好,厨房里预备了热酒热菜,等着替程公子洗尘。”
程适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大事,但明白是玉凤凰和段雁行救了自家一条命。双手抱拳,先重重一揖:“兄弟这条命仰仗二位搭救,感激涕零。大恩如山,不知如何言谢"段雁行迎头截住他话头,“在下诚心与程兄相交,不过举手之劳,客套话何必在自家人面前说。”
玉凤凰美目弯弯,含笑道:“程公子在蓼山上屡相助,大恩在先。我相公钦佩公子豪气,意欲结交,从今后都是自己人。何必再多客气。”
程适正乐得从命,玉凤凰吩咐摆上酒菜,热腾腾入席。玉凤凰和段雁行又蓼山寨的几位寨主和洞庭山庄的两位副庄主向程适一一引见。程适见玉凤凰与段雁行夫唱妇随,一副琴瑟和鸣的大好形容。想那日招亲时,玉凤凰还一脸不情不愿。玉凤凰言语举止,比之以前多了些娇媚,看段雁行的眼波脉脉含情,可见不管是什么样的娘儿,都要男人来滋润一下。段雁行对付女人有两把刷子,值得钦佩。
一巡酒后,程适端着杯子开口道:“不怕各位笑话,兄弟到这时候,还不大明白到底怎么犯了事,犯的到底是什么罪名。“段雁行道:“程兄,你可记得蓼山县衙门里有个黄师爷?”
程适将黄师爷引为此生的知音,想起那把鲶鱼须子就亲切,“怎么不记得,年三十那天他还跟我讨了一副春联哩。”
段雁行道:“正是那副春联,黄师爷拿着那副对联进京告状,刑部里有位主事官是他远亲。告程兄的对联有谋逆之意。幸亏有人将此事告之与我。说起来,其实程兄要谢,第一当谢此人。”
玉凤凰道:“这人程公子再想不到,连我也没想到,程公子与他有这样好的交情。”
引得程适一问,“谁?”
段雁行道:“蓝恋。”
话说那日黄师爷在衙门中见了程适的对子,觉得有文章可做,升官发财在望。讨到手后年也不过了,回家揣了盘缠赶去京城。刑部主事官王经训是黄师爷远亲,黄师爷日夜兼程,年初三便赶到了京城,到王经训府上拿出对联,如此这般一分析。王大人也觉得有文章,揣着对子去见刑部尚书。刑部尚书与工部尚书是亲兄弟,都姓娄,都是太后的侄儿。朝中私下称呼刑部大娄尚书,工部小娄尚书。
大娄尚书听了原委,拿出对联细细琢磨后,道不要声张,拟公文一道,令王经训先去吕先军中缉拿程适。
事有凑巧,那日小娄尚书也在大娄尚书府上。小娄尚书新结交了一位江湖异人,懂得许多妙方增添房趣。大娄尚书刚纳了两房美妾,小娄尚书便将异士引见与兄长,共研趣事。刚厮见完毕,未起话头,王经训携联来报要事,小娄尚书与异士暂避内室。异士内功精湛,耳目不同常人,将外间言语一一听得分明。
这位异士是蝴蝶公子蓝恋。
玉凤凰成亲后,初二进京探望外公。初六到了京城。段雁行带玉凤凰到逍遥居吃醉蟹,雅间门尚未进,忽然身后有人道:“段庄主与凤凰寨主双宿双飞,好生快活的神仙日子。“回头看却是蓝恋。
蓝恋摇头道:“只是二位这里逍遥快活,寨主的那位恩人却要大祸临头,性命不保。”
玉凤凰自然一问:“不晓得蓝门主说得哪位恩人?”
蓝恋晃一晃扇子:“吕先军中那个叫程适的掌书,不是寨主恩人么。他被人告了谋逆,刑部已发公文去军中拿他,昨日就上路了。”
恒爰在行宫待了数日。初一到宗庙祭祀,初二圣驾回宫,初三再开祭天大典。宫中事务纷乱,密禁卫迟迟未报司徒暮归的消息,恒爰心中愤恨难平烦躁又增,幸亏恒商有平安折子回京,圣心稍悦。年初四,吕先的折子到了御前,蓼山之事已平。恒爰想着恒商不日可回京城,暂时将心中恨意难消事放了放。
年初五,刑部大娄尚书进宫向太后请安。
五十四章
皇帝这些日子形容清减脾性浮躁,太后暗忧在心头,日日思忖如何从后宫中寻出良方来替皇上宽解。大娄尚书进宫时太后正在细问小太监皇上这几日晚上的动静,听见传报后心里倒喜了一喜。来个娘家人说说话,且松半日的心。
不过来得是大侄儿不是小娄尚书,太后略有遗憾。
太后的两个侄儿大娄尚书娄予省和小娄尚书娄予明,一个城府一个轻浮。太后和天下的长辈异曲同工,嘴上总夸那个稳重的,心里却向着滑头的。两位侄儿去向太后请安时,大娄尚书从来矩礼进退,恭谨有度。不像小娄尚书时常说个逸闻趣事给太后解闷。太后闲话时曾与其兄如是说,“予明年少,难免浮了些,等几年一过年岁大了自然稳重。倒是予省,年纪轻轻就锁着眉头满面劳牍,衙门里哪有这么事情要他操心,官未二品便此副模样,三公宰相可还怎么活。”
果然,太后道了允见,小太监去传话,片刻后,大娄尚书进殿,凤椅前数尺循礼跪拜,太后尚未开口问娘家一切可都安好,大娄尚书抬起一张心忧天下的面孔道:“娘娘,臣有要事,需单独向娘娘禀报。”
太后屏退左右,垂问何事,大娄尚书从袖子里拿出一副对联恭敬呈上。
太后抖开看了看,道:“哦,当是什么事儿呢,一些笔墨小事。读书人偶尔发酸写些牢骚句子,睁只眼闭只眼粗粗一罚就算了,别在这上头太较真。当真要造反的就不会这样写了。”
大娄尚书道:“娘娘凤察细微宽厚仁慈,但娘娘可知道,写此对的人是哪个?”
太后道:“难道此人还有些来历?”
大娄尚书道:“此人叫程适,太后约莫听说过。当年在民间救出睿王且同住了一年的两个孩童,其中一个就是他。他与当年的另一人顾况去年明经科同中了末榜,曾在秘书监做过楷书。后来约莫因睿王举荐,皇上将顾况赐封为蓼山知县,赐程适为吕先军中掌书。”
太后的一双蛾眉微蹙了蹙:“你这副对子,竟是从蓼山县得的?”
大娄尚书躬身,“正是。此对是蓼山县衙的师爷献来,臣已派人取程适在楷书阁的笔迹核对过,确实无误。吕先将程适派至县衙做知会文书。“太后沉吟,娄予省上前一步,低声道:“而且据臣所知,吕先去蓼山县时,睿王殿下亦化名随在军中。蓼山县衙内新近住着位窦公子,据说与睿王殿下形容仿佛。”
太后默声不语,片刻道:“你已在查着了?”
娄予省再躬身:“是,臣已派人去军中拿程适回刑部。”
太后道:“也罢,你就先查着罢。此事哀家去和皇上说。”
大娄尚书奉命告退,继续彻查。
一日后,查到了程适和顾况的两位师父刘铁嘴和宋诸葛,得知两人一个说书,一个算命。
再一日后,娄予省禀报太后,近日京城小儿游戏时常唱一首歌谣,“新年初,月弯弯,弯弯待十五,十五话团圆。灯笼满城挂,烟火天明前。”
又一日,娄予省再禀报太后,程适与顾况与程太师和吕太傅分别同乡且同村。
等到了正月初十,太后方才觉得该让皇上知道。再传娄予省进宫,将对联与案宗同时呈到恒爰面前。恒爰听着娄予省与太后陈述,一面将对联案宗一一打开,御书房外天已尽黑,雪落如絮。程适正在尚川城内的火炉边喝小酒,顾况在县衙内看卷宗,司徒暮归陪着恒商在蓼山县的客栈里小酌。
司徒暮归道,韩湘子诗赠韩昌黎,言他雪拥蓝关马不前。行不得退不得,踯躅难进,当是最无奈时。
恒商便握着酒杯道,其行一路,漫漫迢迢,一夜风雪阻却蓝关,半生皆过,望雪但醉又如何。
仰头又灌了数杯,再看窗外。司徒暮归瞧着他,良心微现,有些自责。司徒大人平生有个小毛病儿,自己也管不大住。看见某人有个小疮疤,总忍不住伸手去揭一揭。恒商那日求他陪自己出了县衙,不想见顾况,又不舍不得离开蓼山县,只在客栈里住着,饮些伤情小酒,再遥望蓼山县衙,聊以渡日。他喝酒司徒暮归必要做陪,陪酒的时候总忍不住放些应景的话出来,引得恒商触情一醉。于是乎揭一揭醉一醉,醉一醉再揭一揭,数天就这么过了。
赵禁卫长带着密禁卫们潜伏在客栈中,将这几日的情形一一详记: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同进同出,饮酒谈诗,司徒大人每每服侍殿下安歇。
娄予省将这几日查探一一详述完毕,恒爰合上案宗,大娄尚书叩头道:“此事干系社稷,皇上明鉴。“太后道:“皇儿,此事当谨慎置。”
恒爰将卷宗笼在手中,道:“朕都已经明白了。“望着娄予省,一字字道:“卿说了这一堆,又拿了这些东西,无非是想告诉朕,睿王要谋反,抢朕的龙椅。吕先是合谋,太师和太傅都是幕后主使。睿王是太师太傅十几年前就留下的一个棋子,布局数年,这去蓼山乃是去勾结江湖帮派和草寇。程适的这个对儿是造反的暗语。造反的时间就在正月十五半夜。朕说得对不对?”
大娄尚书再叩头:“皇上英明睿智。”
恒爰道,“只是那首小儿唱的歌谣,朕没瞧出什么啊。”
大娄尚书道:“皇上,那支分明就是逆谋歌谣。据查将那程适和顾况养大的两人,一个在京城说书,一个在京城算命。歌谣之源可想而知。弯弯待十五,是说等到十五那天。灯笼满城挂,元宵的灯笼就是逆贼的暗号。烟火天明前,时辰就在天明之前。而且”
恒爰含笑点头:“而且睿王昔年在皇子中行十五。解得好,朕竟一向疏忽了,卿是如此一个妙人。依卿的意思,此事当如何置?”
娄予省道:“虽证据尚不确凿,但事关社稷,依臣愚见,可让吕先带军先在京城二十里外驻留,只让吕先单骑入宫,再派人代掌其军。元宵那日且看城中动静。臣听说太傅府上有人从江南送了几盏灯,太师与睿王殿下府中俱有此灯。”
恒爰道:“睿王府和太师府太傅府门前一挂起那灯笼便抓?”
娄予省不言。
恒爰含笑再点头:“计献得妙。那灯笼,吕先也呈给了朕两盏,朕正准备元宵晚上在乾清宫里挂一挂。娄尚书是不是连朕一起抓了?”
娄予省顿时大惊叩头不迭:“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恒爰将案宗往桌上一丢,冷笑道:“不敢?!娄尚书的胆子不小,怎么还道不敢。区区一个对联,攀衍附会,将太师太傅大将军连朕的亲弟弟一遭都扣成了逆贼!你既当此是大事,查了这些时日,怎得到今天才来禀报朕!刑部的无头案堆塌了房梁,你倒在此事上下工夫!”
娄予省脸色蜡白,只管磕头。太后开口道:“皇上这是在训斥娄尚书还是训斥哀家?此事是哀家让娄尚书去查的,也是哀家吩咐过几日再告诉皇上。皇上若要撒气,只管拿哀家撒,别怪错了主儿。”
恒爰这些日子心中火气正炽,娄予省恰在此时撞在箭靶前,太后一句话却将恒爰一堵,只得按奈火气道:“母后怎的这样说?只是太师太傅吕先,皆为重臣,一干证据,尽是攀附。睿王是朕唯一的手足,单凭此就定罪谋逆,委实可笑。”
太后道:“哀家知道皇上宽厚仁慈,哀家也望此事乃是附会,但如今娄尚书这些证据,皇上说当不得真,又能说它是假么?所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防患未然,何妨一查。清者自清,若真不幸中了那万分之一二的可能,便关系社稷安危。这样罢,皇上只将此事情算在哀家身上,若娄尚书查错了,哀家愿代他受罚,太师太傅睿王,一一请罪。”
恒爰被噎得血气翻涌,一时又无可奈何,只得苦笑。太后得偿所愿,回寝宫安歇。
娄尚书领旨继续彻查,有太后做保,越发要将证物收集齐备,人证物证两确凿。一面等王经训的消息,一面下密令将刘铁嘴和宋诸葛缉拿归案。
但娄知县此案抓人颇为不顺,明明行事严密,偏偏刘铁嘴和宋诸葛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然跑得无影无踪。查来查去,最后得知乐风观外摆面摊的桂嫂与宋诸葛关系不寻常,于是将桂嫂抓进刑部大牢,开堂审问,桂嫂只说不知道,动刑,依然不知道,再动刑,还是不知道。审了三四日,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哪能禁得住这样折腾,挣扎着最后两口薄气骂道:“你们这些狗官,除了剥皮就只会冤枉好人,朝廷若垮了,也是被你们弄垮的!皇帝瞎了才让你这种人做官!老天有眼,早晚给你报应,天雷轰死你,天火烧死你,阎王的油锅滚你,你家代代生女做娼生儿子没把!”
大娄尚书脸色青绿:“兀那妇人,满口秽语,大逆不道!“一拍惊堂木,“上刑!”
桂嫂一句话也喊不出了,残着半口没咽完的气被拖到城门口绑在柱子上示众,干瘪老太太变成干尸,寒风一吹,动来动去,玩耍看热闹或路过的孩童颇有几个被吓出了失惊症,尿了好几年床。从此后大人吓唬孩子多了样"闹,再闹,干尸老太婆半夜来抓你!”
刘铁嘴和宋诸葛此时已到了京城数里外的小山村里,刘铁嘴还在打趣宋诸葛,老树碰见的老桃还是朵救命的。若不是寡妇的面摊有个老主顾在刑部当差,两条老命就只要喀嚓了。宋诸葛摇头晃脑道,那个当然,她说卖完再一天的面,算算也该赶过来了,到时候老夫天天吃面,偶尔也分你一碗儿。
王经训没拿到程适,猜测程适回蓼山投奔同党,于是快马加鞭,赶向蓼山县。
恒爰身边尚有密禁卫可以差遣,命其携带密旨连夜赶往蓼山县,再飞书传旨赵谨吕先,务必护送睿王殿下回京,刑部人等不得随近。
蓼山寨的探子也赶在去蓼山县衙报信的路上。
段雁行玉凤凰替程适安排流亡江湖路,程适道:“多谢,但兄弟非再回趟蓼山县不可,我和顾况从小就是一条绳上栓的两只蚂蚱,我出事一定牵连他。烦劳段兄快去京城救我的两位师父。”
正月十三,蓼山县的小县衙很热闹。
顾知县开堂审理上任来第一桩大案。县城大户卢员外家儿子女婿过年吃酒不和,陡生间隙,吵嚷数日,闹至要分家。卢员外劝解不成,急且气,气且堵,终将一块痰堵在喉咙,一口老气没上来,呜呼了。卢员外共有一妻一妾一女一婿一子,一窝蜂闹到县衙来,抢着击鼓喊冤枉。妾和子扯住婿,说他图谋卢家家财害死丈人。卢夫人与女婿揪住卢家儿子,要告他忤逆不孝气死亲父。在大堂上打成一团,又吵嚷着要分家产。都请青天大老爷明断。
青天顾大老爷被吵得头晕眼,两位卢夫人吊起嗓子,哭得跌宕起伏,顾况双耳嗡嗡做响,一拍惊堂木,“肃静!“两位卢夫人且住了一住,将嗓子压了一压,继续抽噎,“顾大人,您~要为民妇做主,老爷他走得冤~”
顾况瞧着堂下,十分没有主意,耳中正轰鸣时,侧旁忽然有人道:“出了要紧事,快随我的后堂。”
顾况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侧抬头一望,眼前的人竟是恒商,情不自禁傻了。恒商神色急促道:“快退堂!“顾况懵懵回身坐正,道:“卢府一案干系重大疑点甚多,待详查两日后开堂再审。“再一拍惊堂木,“退堂!”
卢家人头还未磕下去,知县大人便被人扯住袖子,迅速向后堂去。
顾况又见到恒商,心中五味陈杂,尚未来得及想恒商神色焦急所为何事,为何能径直闯到堂上来,人已出了角门,一干衙役都对着院中的一人跪在地上,顾况大惑望去,那人正向这边望来,却是司徒大人,甚是反常地神色凝重。恒商道:“什么也莫问,到书房再说。“径直向后院去,司徒暮归向地上的衙役们道了声"都起来罢”,随着恒商向后院。
顾况一肚子疑水翻江倒海,匆匆进了内院。一路上未看见丫鬟小厮,到书房门前,顾况在先,伸手去推房门,刚推开一条缝,门内伸出一只手来,扣住顾况手腕,将他一把扯进门去。恒商大惊,一掌挥出,闪身进门,门后一人正笑嘻嘻对着顾况咧嘴:“小幺,是我。”
司徒暮归也进书房来,反手将门扣上,恒商道:“程适,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你还敢回蓼山县。”
程适露着牙齿道:“没办法,我若跑了顾况一定遭殃,怎么着也不能留他一个,大家要跑路一起跑。“扒住顾况肩头,“谁让咱俩从小到大,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恒商冷然不做声,顾况终于得以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恒商望了一眼程适,程适低下罪魁祸首的头,“说起来"司徒大人轻声道:“此事紧迫,还是简略一说罢。“看了看程适又看顾况:“程掌书写的那幅对联‘天地云开共祥瑞,江山日晓待盛妍’,被人以有逆谋之意告到刑部。刑部派人来拿程兄,恐怕顾知县也脱不了干系。”
恒商冷冷向程适道:“房梁上的两位和你是一道来的罢。”
程适抬头看了看顶梁,心道睿王的眼倒尖:“是,两位江湖上的兄弟。都是好身手。”
恒商道:“那便好,不拘哪帮哪派,先在江湖上找个安身之,逼开一时风头。千万"话说到一半,踌躇了一下,却咽了,转眼去看顾况。
顾况陡然听到这件惊天事,正在木然中。恒商望着他,想携他手,终还是缩了回去,取出一张纸放进顾况手中,“刑部的人可能一时三刻便到,你同程适快走。”
程适拧着眉毛斜眼看去,觉得有些不对劲。顾况将手抬起来瞧了瞧,那纸原来是张银票,便折了一折,道:“你让我和程适走,要替程适顶缸么?”
恒商神色微动,顾况苦笑:“殿下把我顾况当傻子么,告程小六谋反,他一条光棍无权无势,拿什么造反。一定告他背后有人主使。“程适晃头道:“不错不错,小幺,果然你我心有灵犀所见略同,都一眼就瞧出来了。我本以为告我背后的主谋是吕小面瓜。刚才见殿下对顾小幺那场相送戏才晓得,原来攀上了殿下。哈,我这个靠山不小!“向房梁上抱一抱拳头:“两位老兄对不住,请你们先回寨中去罢。“围着顾况踱了个圈儿,“顾知县,我人在这里,你喊人来绑罢。”
顾况瞅着他沉默片刻,转身向房门去,恒商的神色已是变了又变,道:“这是做什么!”
程适叉起膀子,“殿下,我程适虽不算个好人,好歹是个爷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殿下小吕因为我一副对子给牵连了,千古罪人的名声我可担不起。”
顾况木着脸道:“自作自受,如今也只好绑了你,道是殿下拿的,一应麻烦都没了。“抬手去开门,一直做壁上观的司徒大人忽然伸出一臂,将顾况拦住。
司徒暮归笑道:“二位的作为在下佩服得紧,但此事若能这么容易了解,办事的也不叫朝廷了。这桩事到如今说不上谁因谁果,其实并不是对联的错。对联不过是个引子。即使没有对联,天长日久,也会另生出个把柄来。此事既然起了,自有一番动荡,程掌书能不能拿到,却是小事情了。”
程适与顾况皆对朝廷政斗一窍不通,听司徒暮归的话都云雾重重。恒商再向顾况道:“慕远说得已很明白了,趁刑部的人未到,你与程适快走!”
顾况心中火燎油烹,若走了,不仁不义。不走,可能反做累赘。程适道:“怎么能走!司徒大人说得再有道理也不能走!“耸一耸肩头,“我总是主因罢,连累旁人上刑堂我跑路自在这事我做不出。”
恒商再叹气,司徒暮归轻叹道,“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只听一阵嘈杂由远及近,脚步纷乱,兵器哗然。有人大声道:“本官乃刑部主事官王经训,奉命缉拿逆谋疑犯。本官已布下天罗地网,逆贼速从房中出来投案!“显然衙役小厮已将一干人都进了书房一事告之了王主事官。
王经训快马加鞭赶到蓼山县,立刻英明神武地冲进县衙,随手抓起一个门房询问,得知方才有人举着皇上赐的令牌进了县衙,此时正和顾知县在书房。王经训来时,大娄尚书已有暗示睿王殿下与此事有干系,于是王大人英明地断定大鱼在书房中,遂将书房团团围住,上前喊话。上句喊完,停顿片刻,继续喊道:“半柱香后本官便命人进去搜,逃脱无门,还是速速出来。”
恒商冷笑,“王经训好大的胆子,他此时该知道本王在房中,程适还未审过,已将本王定成逆贼了。”
司徒暮归轻笑道:“人皆有糊涂,不过各人的糊涂不同。其实殿下当听臣的劝告,只让蓼山的探子来报信。可惜殿下话未听完就匆匆赶过来。殿下是,这两位是,皇上也是。带得臣也想糊涂一回。”
抬头向梁上,“借二位件兵器一用。“梁上的两人面面相觑,扔了一把匕首下来。恒商程适和顾况都大惊,恒商道:“慕远你"程适道:“司徒大人,原来你也会两下子。难道你想带兄弟们杀出去?”
司徒暮归接住匕首,“事已至此,只能无奈中寻个不得已。“转眼向顾况:“顾知县,你将这位程兄看住了,在房中万万不要出去,待没有动静后快些和房梁上二位离去。事关大局,切记。”
顾况第一见这位司徒大人冷起面孔说话,竟有一股高高在上凛然之气直压过来,不由得恭恭敬敬点头道:“好。”
司徒暮归拔出匕首,架上恒商的颈边,没奈何地笑了笑,“殿下,暂时得罪片刻。”
王经训在院中等了片刻,又喊道:“时辰到了,再不出来本官即刻下令”
书房中传出一声,“且慢。“声音不大,院外的人却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经训明知房中的人可能是睿王,仍然一口一个逆贼,其实心中颇有些忐忑,听见这声且慢,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见书房门慢慢打开一条缝。王经训手中渗出冷汗点点,忽然倒抽冷气,环起了眼。
睿王殿下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匕首,缓步出门。而那位敢把匕首架上王爷蛟颈的狂徒,依稀仿佛,十分像是,皇上心爱的,司徒大人。
睿王殿下,众人都认得。司徒暮归大人,众人更都认得。所以王大人和刑部的众人都成了木鸡,一动不敢动。不晓得这二位在唱哪一出。
王经训只知道睿王在蓼山县,并不晓得司徒大人也在蓼山县。王大人装做不知情对睿王殿下喊了半天逆贼,此时眼前却金星乱冒。司徒大人的刀怎么会架上睿王殿下的脖子,他又应该说什么好。
场面很吓人,王大人很恐惧。
毕竟出身刑部,王大人抖起仅剩的肝胆,很明智地大声道:“大胆司徒暮归,你挟持睿王千岁,意欲何为?!”
司徒大人握着匕首,很沧桑地道:“刑部的精明出在下意料之外,吕先的胆子也出在下意料之外。我以睿王为质,吕先仍不肯交兵与我,居然还是秘密通报了朝廷。可叹我谋划多时,竟败在这两个意料之外上。”
王大人骑在马上,阴云密布,寒风刺骨。
人人都明白,司徒大人这是演戏替睿王殿下脱罪。偏偏司徒大人将戏做到十足,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顺路连吕将军的罪都洗个干净。
王大人十分想立刻驾起云头飞回刑部,抱住娄尚书的袍子下摆说下官不干了。
司徒暮归缓声道:“王大人,事已至此,在下只想要条退路。你若想保殿下平安,就让开一条路,放在下出县衙。”
王经训实在不晓得该答什么,皇上的密禁卫早已经在大家都能看见的某条屋脊上站着。但是司徒大人当他自己没看见,你能拿他怎么着。
赵谨飞镖出手的时候,手也有些抖,但是他身为皇上的密禁卫长,身自然要有几样极至的功夫罩着。飞镖破空而出,精准无比地扎进司徒暮归执匕首的手腕,匕首顺理成章地掉落,司徒暮归顺理成章地被拿下。
数日之后,押送回京城。
密禁卫早王经训一日回到京城,赵禁卫长将当时情形向恒爰秘密仔细陈诉,声泪俱下,十分动情。另呈了一本万字的奏折。
龙颜大怒。
恒爰掼下奏折,脸色铁青:“一向惟恐天下不乱,到这个时候也强出头瞎掺和!!都什么份上了,居然开唱顶缸替罪的忠臣戏!!!”
赵谨伏在御案下,不敢抬头,听得圣上一拳砸在案上,龙齿咯咯做响,颤声冷笑道,“他对睿王倒忠心,司徒暮归也有不要命也要护着的人!好啊,他想唱忠臣戏,朕就让他唱到底!!”
第五十六章
小牢房门向北窗向南,司徒暮归住在里面。
皇上下了口谕,口谕如是说,“司徒暮归自供涉嫌谋逆,暂打入天牢收押,待朕亲审。任何人等不得探视。”
但御审一事,过了三四日,也未得进行。
朝堂上早乱做一团。恒爰实在无法顾及他事。
早在正月十五,司徒暮归尚未押回京城时,朝中就已如遍生白蚁的梁柱,几欲坍塌。
大娄尚书大展手段,京城人尽皆知,朝中的众臣心如明镜,哪个看不出这是太后与娘家娄氏借题发挥,欲将睿王与吕程两家三根眼中钉拔除。一方是外戚,一方是王爷与重臣,两虎争斗不知谁死谁伤。元宵那日,百官进宫朝拜,恭贺上元。吕太傅和程太师俯身丹墀,称病向恒爰请旨归乡。
恒爰道:“太师与太傅匡除乱党,扶持社稷,功绩赫赫。身正壮年,何自言老矣?无两公,朕如少一臂。此话尚不是提起的时候。”
太傅与太师待要再请时,大娄尚书越列而出,道:“太傅太师称病退隐,下官却一向未闻得两位大人有甚痼疾。莫非是素有积郁在胸,隐忍待发时却因故不能发,遂成急症,须归乡避之。”
吕太傅没说什么,程太师却是个忍不得窝囊气的,这几日娄予省在京城穷搅和,刨着理由欲治他和吕谦的罪,太师胸腔中激愤正炙,晒然笑道:“娄尚书凤门虎子,见识灼灼。不瞒娄大人说,老夫的病还真的是新发的病症。病因说出来都是个
笑话。老夫的府上窜进来一只黄鼠狼,想在老夫家里寻只鸡吃,竟遍寻不着,于是日日在房顶上下神请仙,跳跳唱唱。房梁上的灰被它蹦达下来不少,迷了几个人的眼,污了几个人的衣裳。老夫本欲一棍子将它打死,又听闻人说,黄鼠狼是天上王母娘娘的亲戚,乃仙眷神兽,打不得。打不得,黄仙舅看上了太师府,四乱钻挖窟窿,怎生好呢?只好老头子拖家带口搬回老家去,把太师府腾出来请黄鼠狼仙舅住。”
娄予省脸上青一时紫一时,恒爰哈哈笑道:“有趣,太师家的这场祸害闹得有趣。朕身为人君,却不知道能不能治得了这条黄鼠狼仙舅。太师这样一说,朕也有些头疼。这样罢,太师先在府中住几日,真闹得不行了,朕出银子,再给太师建座太师府如何?”
程太师叩头道:“皇上圣恩浩荡,这样说,倒像老臣在向皇上讨房子住了。老臣遵旨。”
恒爰含笑道:“太师请平身,不过太师和太傅一起称病请辞,难道太傅家也住着一条黄仙舅?”
吕太傅躬身道:“回陛下,臣家中的和太傅家中的是同一条。”
恒爰道:“这奇了,太师和太傅两府离得甚远。一条黄鼠狼怎能晚上既在太师家下神又在太傅房顶上跳仙?来回奔波,岂不劳累哉?难道这条黄仙舅也曾行过江湖路,身负轻功?”
吕太傅道:“这个老臣不得而知,许是轻功,亦许是神通。”
恒爰道:“甚是,那太傅也先回府暂住几日罢。且过了元宵再说。”
娄予省在百官面前被尽情嘲讽一顿,五脏渗血浑身乱抖。退朝后小娄尚书劝兄长道:“大哥此时收手尚且不晚,朝堂上皇上的圣意大哥也看见了。我们娄家虽有姑母撑着,到底天下还是皇上的,是恒氏的。睿王太师太傅都不是善主儿,搞不好扳不倒还要搭自己进去。何必呢?”
娄予省道:“你懂什么,正是因为今日朝堂上的一番,连皇上都把事情挑到了明面上,此事譬如离弦之剑,收不回来了。”
退朝后不久,近正午时,吕先大军己到京城外。
刑部派人到军前,道朝中有命,大军驻扎京城外十里,不得进城。
吕先向传令的人道:“请教大人传得是朝中哪位的令。吕先奉圣上旨意到蓼山平定江湖纷扰,皇命未覆,不是皇上的圣旨,本将军恕不能接。烦请大人回去转告娄尚书,做了许多年的官,身掌刑部,居然分不清朝廷的法度。几曾何时,文官竟能干涉兵武。擅越职权,当判何罪。”
传令的主事汗流浃背,叩头连连,滚上马回城去了。
吕先率军到了城门前,兵部尚书曹征在一顶软轿前昂然而立,道:“本官奉太后懿旨,请抚远将军帐下众兵后退十里扎营待命,吕先解剑卸甲,进宫见驾。”
兵部虽总管兵务,但吕先官拜三品大将军,品阶比从三品的兵部尚书高了半阶,勒马落地,礼道:“本将皇命在身,不能耽搁,烦请曹大人让开道路。”
曹征道:“大胆,吕先你不接懿旨,便是藐视太后,当断何罪!”
吕先面如淡水,道:“本将皇命在身,只接皇上旨意,曹大人拦住去路,阻本将覆命,乃是对圣上不敬,又该何罪?”
与曹大人同来的众下属与吕先帐下的兵士们大气也不敢乱喘。曹大人和吕将军在城门外对峙,竟等于太后和皇上对峙。
太后大些还是皇上大些,听太后的还是听皇上的?
曹征被逼到死胡同里,额头渗出颗颗冷汗。吕先微微笑道:“这样罢,本将军命将士们先在此等候,且先亲自去宫中覆命,曹大人可否一让?”
曹征且松了一口气,忙点头道,“好,将军请行。“让开道路,吕先径直入宫,御书房见了恒爰,叩拜陈述后。恒爰道:“母后欲借题发挥,朕此时也无可奈何。暂且委屈太师太傅与少卿。”
吕先道:“但看臣今日进城,娄予省尽力一博之事已然可见。臣斗胆,冒昧说一句,外戚与权臣,乃历朝纷争祸源。皇上此时,恐怕钦断曲直已在其,综观朝局,孰轻孰重,万岁心中可有定论?”
恒爰默然不语。
元宵晚上,银月高悬,圆如明镜。京城百姓竟无一人敢挂灯,天一黑早早上床睡觉,灯都不敢点。
早有风声传出来,那位刑部的大人要抓逆党,就以灯笼为凭据。谁挂灯笼算谁是反贼。
皇城外,京城内,只有太师府太傅府与抚远将军府灯高悬。当日晚上,京城的老百姓们在自家被窝里听得密密整齐的脚步声疾疾,火把的光亮红了半条街。有呐喊打斗声。
第二日清晨,挂灯笼的三家府邸门前一片狼藉。太师太傅与太傅的儿子吕将军,太师的儿子秘书令都因谋逆罪进了刑部大狱。
正月十六开审,太后亲自到刑部听审。太师与太傅立于堂上,不跪不拜。娄尚书大怒,在谋逆上又加了一项罪:对太后不敬。
吕太傅笑道:“娄尚书的道理有趣,解说法理也有趣。老头子虽被你扣了个谋逆的帽子,却还没定罪,万岁未下旨罢我官职,请教太后,一个从三品尚书,在两公面前如此无状,又算什么罪?”
太后昧着良心栽赃,底气总有不足,噎着不说什么。这一天未审出结果。
再两日审时,依旧未果。
又过一日,密禁卫带回了司徒暮归认罪的折子,司徒暮归被押回朝中。
恒爰拿着此折去见太后,道:“母后,既然罪魁已认罪,母后近日颇多操劳,正该歇歇了。事不关太师太傅两家。请出天牢后朕下旨安抚。了结此案罢了。”
太后栽赃了这些日,虽是为了娄氏利益,也有些许是因为恒爰在朝堂上回护吕程两家,削了娄氏面子。如今有个台阶下,却也心动。于是秘密捎话给大娄尚书,让他办了司徒暮归,结案。
娄予省却不松口,“司徒暮归认罪,正说明司徒氏牵扯此案,方便将司徒氏一遭办了,如果依皇上的意思,却中了司徒暮归的开脱之计。皇上已下旨不得擅动司徒暮归,放了其余人后,皇上一定想法保司徒暮归脱罪,到时候我们一番作为岂不尽落空?如今与吕程两家已势成水火,今日不将他置于死地,他日便亡我娄氏。”
太后其实不是个很有主见的妇人,被此一说,又有些犹豫。
娄予省道:“朝中争斗譬如两军对阵,鸣鼓交锋后,再不能说仁慈二字。”
于是司徒暮归关着,吕太傅关着,宋太师关着,吕先与程文旺也关着。朝中人心惶惶,中庸者索性称病不朝,冷眼做壁上观。皇上虽之前明显向着太师太傅党,但显然没斗过太后,眼睁睁看着抓人无甚作为,于是娄氏门下驱者众众。亦有直谏硬臣替两公鸣冤,大多被娄氏算做谋反同党,抓进天牢。
娄尚书喜欢抓人,还喜欢一抓抓上全家,刑部天牢人数暴增,几欲满员。只得将之前抓的一些他案要犯提前砍了一批,腾出地方。
司徒暮归进天牢后第二日,睿王恒商回京,直闯内宫。娄尚书亲自在皇城外拦截,赵谨请出恒爰的密旨,侍卫人等不敢挡路。娄尚书还要堵在门口,恒商冷笑道:“此是我恒家天下,你这奴才是何人,敢在皇门前拦本王?!“扬起马鞭重重甩下,娄予省脸边肩头顿时被抽出一条血痕。众侍卫忙拉着娄尚书后推。恒商催马入皇门,在马上眼角余光向下一瞄,“尔当庆幸,本王今日未带佩剑,不然你这奴才的狗头早落地了。可惜污了本王一条鞭子。“抛下马鞭在地,赵谨奉上新鞭,恒商驱马进皇城,内门外下马,径直到御书房见驾。
恒爰看见恒商,惊喜且惊怒,向赵谨道:“朕命你们护卫睿王到龙安寺,大局未定前不可回宫,此是为何?”
恒商跪在御桌前道:“皇兄莫责怪赵禁卫,是臣弟执意回京进皇城。“恒爰弯腰扶他,恒商跪在地上,握住恒爰手臂,“臣弟请问皇兄,皇兄打算办了太后与娄尚书,还是杀了臣弟太师太傅少师文旺与慕远?”
恒爰不语。恒商苦笑道:“太后是皇上生母,孝道为先,皇兄如何下手。太后生出此事,其实还是怕臣弟会夺皇兄的皇位。若要朝廷太平,请皇兄只赐死臣弟让太后安心,莫让其他人再受冤屈。”
恒爰扶起恒商,涩然笑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恒氏血脉,当如今只剩下你和朕。朕若无后,江山社稷定要由你来担。你若没了,朕一个人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凝视恒商片刻,终于趁此情境,圆了多年的念想,伸手将恒商紧紧抱住,“你要记住,即使没了朕,也不能没了你。朕定会平下此案你放心。”
再一日后,恒爰终于降下口谕,将司徒暮归提到思澜阁御审。
第五十七章
二月初二,圣旨下,中书侍郎司徒暮归意图谋逆,挟持睿王,罪无可赦。念司徒氏辅佐太祖开国,数代忠良,免其极刑,流配东渊。
太师太傅,程吕两家的其余人等,以及被大娄尚书攀附投入牢中的官员,却并没有得到赦令。
程文旺问吕太傅道:“慕远以己身顶罪,皇上定了他的罪,为什么依然关我们在此,小侄很不明白。”
程太师很不高兴,“小畜生长大了心向外,不来请教他的亲老子,反倒去问那吕老儿。”
吕太傅望着牢房角落里琳琅张罗的蜘蛛网道,“没什么可不明白的。皇上年岁日盛,司徒氏和娄氏两大外戚,我与你老子两大权臣,譬如四条桌子的腿,桌子面再怎么着,也比桌腿撑出的尺寸大不出多少。倘若一条腿断了,桌子放不得物事,两条腿三条腿断了,桌子不成形状。如果只是一块没有腿的木板,放在地上,那么这块木板想多大,就可以多大。”
程文旺默不作声。
程太师皱着眉头道:“喂,吕老儿,你在天牢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怕立刻被拖出去斩了?”
吕太傅道:“我都进这里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一个虚名不能白白地顶着,总要有点东西对得住它罢。”
程太师摇一摇脑袋道:“你这句话我听着倒顺耳,说得好!可惜司徒家那小儿,那孩子神神叨叨天胡地的,老夫一向看他很不顺眼,没想到竟肯出头顶罪,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可惜。皇上顾忌司徒氏手中的几万兵权,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怕太后那个婆娘又犯傻,非杀他不可。”
吕太傅用袖子捂住嘴,重重咳了一声。
程太师睁圆眼道:“怎么了,不是你说的,要有点东西对得住这个虚名,老夫今天就豁出去了!太后这个婆娘唉!人中间最难缠的是女人,女人中最难搞的是寡妇。尤其是这种年纪轻轻就死了老公做上小寡妇的老寡妇。啊,太后也不算老,比文旺他娘小了不少呢,嗯,算是半老寡妇。”
吕太傅和程文旺齐声大咳,吕先在墙角里也清了清嗓子。
程太师便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司徒家那慕远,真能保住命么。”
天牢中寂寂,吕先望着破草席沉吟,这几天众人都受了些刑,吕先的手臂上斑驳是纵横的血痂,吕先新近时常有意无意握着一个破桶把儿,试一试伤了筋骨有没有恢复力气。他再握紧那截木头的时候,吕太傅开口道:“先儿你莫要指望十五殿下去救那司徒家的小儿,十五殿下此时,什么也做不得。”
恒商被恒爰一道旨意拘禁在睿王府。看守睿王府的人,武功都在恒商之上。恒商欲强行出府数,都被拦了下来。
朝中还有寥寥几个未被大娄尚书送进天牢的官员,齐齐聚在殿前,长跪于地,一言不发。
大娄尚书又向太后道:“皇上将司徒暮归定为谋逆,却只将他流放到东渊去,其实还是想替吕程两家脱罪,若不想让此事成真,就要趁早。”
太后已经听了大娄尚书无数,但此却有些踌躇了。有些内情,大娄尚书不知道,太后却不能不忧虑。原本司徒家的人,就算砍断了根,太后的眼也不会眨一下,但是,此时,太后却在想,如果司徒暮归真的死了,皇上会怎么样。
太后从初二晚上思索到初三天明。她吃了早饭后,去见恒爰。
向乾清宫去的路上,有传报说,司徒夫人硬闯进宫,求见太后。太后想了一想,命人将司徒夫人带到千寿宫去。
司徒氏当年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山初定后,太祖曾赐司徒氏的女眷一块令牌,紧要时可凭此牌直入内宫。司徒夫人就是凭借此牌,进了内宫。
司徒夫人到了太后面前,痛哭道,“太后与奴婢皆为人母,己子欣欣,何噬他人子?太后其实知道,我儿本没有罪,司徒氏愿从此到山老林去做一门庶民,求太后饶了小儿的性命!”
太后心中的一点踌躇被这一哭哭得荡然无存,端正地坐着道:“你儿的罪分明是他自己认的,并没有人逼他,皇上念及司徒氏的功劳,已经饶了他性命,你又在此哭得是为何?难道竟是要诬陷哀家害了你儿子?司徒暮归谋逆,你们司徒全家怎可能脱得了关系,不去家中待罪,还来宫中哭闹,有没有把皇上和哀家放在眼里?“喊来左右,将司徒夫人拖了出去。径直去乾清宫。
恒爰正在乾清宫的回廊上,遥遥看远的殿阁上挑的檐角。
昨天的这个时候,一副重枷,几个兵士,引着那人出了皇城门,从今后皇城内再也看不见了。
太监传报,太后到了,恒爰回过身来。
太后进了正殿内坐下,先道:“哀家昨日问过御医,杜妃的产期在八月里,八月乃丰兆之月,吉利得很。”
恒爰道:“母后今日来,不是来和朕说杜妃的罢。“站在桌前,注视着太后的双眼,“母后,事情已经如此,便就此止住罢。”
太后方才被司徒夫人哭出的火气,隐隐被勾了起来,“怎么,皇上的意思,难道哀家竟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么?哀家做了这许多,无非是为了皇上的社稷太平。难道哀家这个做娘的,还对自己的儿子起什么坏心么!皇上将一个定了谋逆罪的人只判了个流放,又把祖宗定下的法度放在何?”
恒爰苦笑了一声,道:“朕,知道了。”
恒爰走到永德殿前,默谏的诸官依然跪在殿前,密而且齐的有序跪排着,从绛红到浅蓝。
晴日闲望,极目南山;南山郁郁,葱葱芥兰。
司徒暮归曾在喝酒的时候念过这么几句,句与句十分不搭,尤其是那句葱葱芥兰。司徒暮归当时答道:“皇上命臣念行酒令,本想要念两句诗以示臣的风雅,念到第三句的时候忽然想到众位官僚上朝时,排列的整整齐齐像一畦畦的芥兰菜,第四句便由不得地出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恒爰上朝的时候,看见御阶下整齐伏地的百官,总想到一块块的芥兰菜地。
恒爰站在菜地前,道:“众卿在此跪着,却不说你们有什么待谏之事,默不言语,难道要朕来猜?”
为首的几位红色官服的官员叩头道:“臣等此时,却也等于无话可说。“这几人都是司徒氏的门生。
恒爰负起手,笑道:“难道你们也觉得朕对司徒暮归判得轻了,所以都不做声来这里责备朕么?“众官急忙抬头,恒爰却已向内宫去,只飘下了一句话,“既然你们都觉得轻了,朕就顺了你们的意,赐他死罪罢。”
二月初三午时,跪谏的众臣中为首的大学士高呼苍天无眼君王无道,一头撞在台阶上血流满地,其余谏臣脱官帽官服于地,四散离去。
二月初四晚入更时,恒商的护卫挖了条地道钻进了睿王府,护恒商潜出王府。护卫道,傍晚时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司徒暮归谋逆之罪罪无可恕,念司徒氏一门忠义,准留全尸,恩赐鸠药。
恒商心中一片冰凉,恒爰那天信誓旦旦向他保证定会平定下此事,原来竟是这样平定。
恒商翻身上马,被护卫们拉住去路,其中一人道:“殿下何去?“恒商道:“进宫求见皇兄。“那护卫道:“晚了,小人斗胆说一句,皇上已经被太后弄得毫无主意了,众官跪谏,血溅御阶,皇上都听不进去,殿下此时进宫有何用。只好让太后抓罢了。”
恒商沉吟片刻,调过马头,“先与本王去救慕远。”
京城的城门已关,几个护卫喊出守城兵卒,点了穴道,夺过钥匙,打开城门。恒商纵马奔出京城,向东渊方向赶去。
马不停蹄,赶了两夜两天。
初六傍晚,恒商赶到青州驿馆,踢开跪在地上的驿丞,径直闯进驿馆内。
驿馆的院内放着一张竹榻,盖着麻色的布,院中跪着押解的兵士,还有两个蓝衫的官员和几个刑部的卒吏。卒吏跪下,两个蓝衫的官员向恒商躬身一揖。
恒商用余光瞧了瞧,道:“你们是谁家的奴才,难道不认得本王?”
两个蓝衫官员神色僵了僵,敛衣跪地:“臣,刑部卢麟,见过睿王殿下。““臣,刑部樊帧,见过睿王千岁。”
卒吏手中捧着红漆的托盘,托着一个细瓷罐,一个酒杯。
恒商向那竹榻一步步去,伸手,掀下长布。
斜阳的余辉淡却温暖,恒商只觉得此刻应该不过是午后小憩时的一场浅梦。
待片刻后醒来,他还是那个刚从顾小幺身边回到森森皇宫的孩童,使着性子哭闹砸东西,但忽然间扔出门的玉雕没有清脆地咣当一声,只有脚步声进了门,抬头一看是一个手拿着玉雕的少年对自己不那么恭敬地笑:“十五殿下,臣是新来的伴读司徒暮归。”
眼前的这个人分明像随时都醒得过来,悠然拖着声音道:“臣若是帮殿下办成了此事,殿下能不能替臣从少师手中再讨一坛酒过来?”
日,又黄昏时,恒商站在空旷的郊野,竟不知要往何去。
树梢上悄然冒出新绿,土里也隐隐有露头的嫩芽,有护卫低声道:“殿下,司徒大人的墓碑上要刻些什么。”
恒商缓声道:“慕远他想必也不爱刻什么,让它空着罢。”
二月初十一,卢麟与樊帧在勤政殿里面圣。
皇上问:“司徒暮归已伏法了?”
卢麟道:“禀万岁,司徒暮归那贼子自知罪无可恕,听完旨后即刻饮了鸠药,臣与樊大人在旁督视。确认已伏法无误方收放其尸。睿王殿下闯入驿馆,从臣等手中强夺那贼子的尸体,收棺掩埋,臣等拦阻不得,请万岁责罚。”
皇上淡如开水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罢了。”
卢樊两人很难从这两个字中揣测圣意,战战兢兢伏着,片刻皇上又问:“那司徒暮归,临死前没说什么话么。”
卢麟与樊帧摇头,“没有,什么话也没说,听了旨意后伸手接了赐药便饮了,片刻即伏法。”
皇上又默声片刻,方才恩准他二人退下。
太后召见了这两人一回,待他二人回去,又向大娄尚书细细汇报了一回,方才大功告成,得以回家吃顿洗尘饭。
太后想到恒爰,心中仍有些忧心。暗中让张公公等人好生留神侍候。
第一日早上,小太监们来报说,皇上批折子,批到天明。
第二日早上,小太监们又来报说,皇上批折子,批到天明。
第三日早上,小太监们再来报说,皇上批折子,批到天明。
太后慌了,含泪去劝,再一日,小太监们依旧报说,皇上批折子,批到天明。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八九日后,终于,皇上半夜批折子,虚寒发作,晕在龙椅上。发起热来。
而此时,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不知从哪座山哪道沟里冒出了一支军,人数甚众,吞却了几座城池,旗号是"诛娄氏,清君侧”
大娄尚书紧急火燎地向太后道:“果然被侄儿逼出了原形,睿王乱党与江湖早有勾结。那支叛军乃一伙江湖流寇的乌合之众,题反联的程适正在其中,还是个头领。”
第五十八章
重熙十一年三月十五,春光正好,翠柳绿了江北江南,暖风中捎着懒洋洋的香。
顾况站在平留府的城隍庙前,抬头看树梢上浓浓的新绿。
城隍庙前很热闹,庙里闹哄哄地挤满了人,有的站有的坐,都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小孩子在门槛内外钻进钻出,几个孩子滚在顾况脚边打成一团,有一个生得最壮的孩子给了另外一个孩子肚子上一拳,趁机抢走他手上的半块馒头干,拔腿就跑。剩下的孩子便扔下那个挨打的,追着抢馒头的孩子一窝蜂地跑了。剩下挨打的孩子在地上破口大骂,骂哑了嗓子,慢慢蹲到地上,眼睛里的水啪嗒啪嗒地滴。
顾况低头瞧那个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瞧见十几年前,自己也揣着两个馒头惴惴不安地站在城隍庙门口,不知道能不能窝进一个屋角避避风雨。
顾况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看了看四无人留意,弯腰搁在那个孩子身边,孩子立刻擦了一把眼泪,迅速地将钱揣进怀里,眼巴巴望着顾况道:“多谢大老爷!”
顾况没看他,继续瞧着树梢,低声道:“我不是什么大老爷,你揣了钱就快些到别去,被人知道你身上有钱越发要打你了。”
那孩子抽了抽鼻子,用力一点头,哧溜跑了。
顾况小叹了口气,在庙前又站了站,负手离去。
他的人影刚走远,方才那个孩子便忽然从一堆破烂后转出来,两眼滴溜溜地转了转,将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个响哨。
方才将他围住打的几个孩子从另一个墙垛边一窝钻了出来,为首的那个高壮男童大声道:“嗳,四巷儿,弄了多少?”
被唤作四巷儿的孩子卷起裤脚,一屁股坐到地上,从怀中摸出那把铜钱,叮叮当当全堆在地上:“喏,就这么多,还不错。”
高壮的孩子蹲下来,抓起两个铜钱在手里颠了颠:“均分?”
四巷儿将手一比:“我抽大头份,剩下你们均分!”
高壮孩子斜眼道:“嗳,不带这样的罢,我们几个也出了不少力。”
四巷儿横起眉毛:“有能耐你们几个明天轮流被爷爷揍一遍?下拳都下实的,我的胳膊现在还疼!这样罢,你们一人让我打三拳,就均分。”
高壮孩子立刻笑道:“你拿大份就大份吧,你出的力多,以后有这个好买卖大家再一起上!”
一堆孩子凑成一团分钱,城隍庙门口坐着一个老者,摸着胡子道:“这帮淘孩子,又诈那个顾军师了。”
这话顺着风,偏偏就被四巷儿听到了,梗起脖子道:“先生,这叫劫富济贫!他们那些当官的老爷们争什么天下不天下,闹得我们房子塌了又没饭吃,诈他点油水怎了?还抵不上当年我家的屋顶钱!”
老者叹气道:“唉,小不怕死的,小声点,不定被兵老爷听见就抓你砍头!”
四巷儿伸了伸舌头,不说话了。
顾况沿着街道,慢慢向营帐中走,平留城和十来年前他见到的平留城一样,断墙残壁东倒西歪,流民,见顾况衣着齐整地走过,都伸出手来,乞讨声此起彼伏。
诛娄军的大营就设在南城门外,远远便看见营头的旗帜上飘着一个硕大的"程"字。
当日从蓼山县衙脱逃后,蓼山寨的人和段雁行的手下将他两人又弄到尚川城内的秘宅内藏身。藏了两三天后,有消息传来说,蓼山寨被娄尚书一声令下,剿了。喽罗们死了大半,还好几个当家的都逃了出来。玉凤凰大怒,欲去半夜宰两个官兵头目泄愤,被段雁行挡了。
段雁行道:“江湖一向与官府两不相干,但自古民与官斗都没什么好下场,况且你逞了一时之忿,祸事可能更大。”
再后来,传来司徒暮归认罪的消息,众人都道司徒大人忠肝义胆,但都知道他担了罪后可能性命不保,都叹过几声惋惜的长气,惟独程适还看得比较开些:“那位司徒大人精得像鬼,不像做这种冤大头事情的人。我听旁人说,其实那个小皇上和司徒大人之间有那么一腿,就跟我和小幺似的,私情稠得很,恐怕床头就把事情解决了,哈哈~”
话出口,众人众目睽睽,都盯在程适和顾况身上。顾况的脑中嗡嗡作响,觉得下下辈子的脸面也一起嗖地飞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程适一回味,觉出不对来,啪地往自家嘴上一煽:“乖乖,说漏话了!”
回到房中,顾况再不多说,插上房门轮起拳头就向程适肚子上招呼,程适高举双手道:“慢来慢来~小幺你慢来~我说错了不成么?大不了我豁出去,躺倒让你啃个嘴儿成么?”
咣地一个凳子飞过来,程适向后一跳,凳子刚好砸上脚面,顿时抱起脚跳着吸了两口气。被顾况趁机按倒痛殴了一顿。
第二日,程适红柳绿地晃进院中,迎面碰见蓼山寨的二当家,二当家望着他,欲吐还咽,含含混混地道:“程兄,你还好罢。”
程适揩了下嘴角的淤青,抖了抖前襟道:“无事无事,不过后院起了把小火而已。正好这几日闲得太慌,权当情趣了,哈哈!”
顾况此时在后院,没有听到。
又数日后,有消息到,司徒暮归流放东渊,半途之中,被鸠杀于青州。
就在当晚,宅子里来了位不知名性地黑衣客,由蓝恋引着,指明要见顾况程适段雁行与蓼山寨中人。
那人自报姓名,是程太师旧部,东威将军袁德。袁将军开门见山,互通姓名后便道:“在下今日来,是诚心结交各位义士,如今皇权旁落,外戚娄氏当权,天下乌烟瘴气。在下欲起兵诛清娄氏,不知各位义士可愿相助?”
造反的戏文程适和顾况都听过很多,但有人当面劝你造反,听在耳中还是有些惊骇。
顾况道:“司徒大人确实死得冤枉,但此事已了结,皇上英明,自然会慢慢盘查,最终还清者一个公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擅提为好。”
袁将军道:“这位顾兄,你还满心忠字眼巴巴地等,可知道外面局势已一时一刻都不得耽误了。此事既不是因那位程兄而起,也不是因十五殿下而起,其实就是外戚娄氏为除去十五殿下与太师和太傅一派,颠倒黑白,乱攀乱砍罢了。各地方官员与驻守将士,凡不是娄氏亲信者,一律攀出罪状来查办,朝中更是一片漆黑,顾兄还等什么皇上盘查,恕在下大逆不道说一句,皇上桌上的玉玺有没有摆在太后案头都尚不可知,顾兄要公道,恐怕要向阎王要了。”
段雁行道:“在下等人乃江湖中人,寻常百姓,朝中权臣互相倾轧,与我等无干。我也大逆不道说一句,就算匡朝换了个姓,寻常百姓也是照吃照睡,没什么相干。”
袁德笑道:“段庄主看得甚开。“转目望向顾况和程适,“两位是有一位算命的和一位说书的师父罢,你们那位算命的师父,似乎快要替两位找了一个师娘。在下若是告诉两位一个消息,两位的师父们已被刑部悬赏缉拿,生死未卜,那位未过门的师娘的尸首现在还挂在京城的城门上,不知道两位还看不看得开?”
顾况走到营帐前,兵卒替他打起帐帘,顾况弯腰进帐,看见程适半躺在座椅上,盔甲丢在一边,一只脚翘在桌上,抬眼见顾况进来,从桌上拿起盔帽,在手里转了圈:“顶了几个月,这玩意儿还是顶不管,一看见它他娘的颈子就不自在!”
顾况没说话,程适将脚从桌上收下,撑身站起道:“小幺,其实我这几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我进城之后,看见平留城里他娘的东倒西歪的,跟你我小时候没两样,我就琢磨,你说咱们现在做的事对不对。我怎么老觉着咱们和当年那些什么大帅差不多。”
顾况苦笑:“我方才出去走了一走,觉得心里很不是个味儿,咱们当年被兵老爷闹腾得不人不鬼,现如今怎么换咱们将人家闹腾得不人不鬼了。”
程适道:“其实打到这里,老子早就想偷着跑路算了。但一来一切的罪头其实都在我,二来那时确实是一时糊涂觉得灭了娄氏就能还被栽赃的一个公道,都骑在老虎上了,跑也不好跑了。“斜眼看看顾况,“你也是罢,唉声叹气的,但只要那位十五殿下在旁边的大帐里蹲着,你忍心拔腿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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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顾况听了程适的话,轻轻咳了一声。
程适手里转着盔帽,撇嘴想再说点啥,看看顾况,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说到那位十五殿下,他方才四走动,好像在寻你的样子,你要去瞧瞧么?”
顾况顿了一顿,道:“那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去十五殿下的大营瞧瞧。”
顾况出了营帐,走动的兵卒迎面看见他,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顾军师,顾况听了这三个字,心里老不自在。
这个名头还是当时聚众起兵时程适替他按的,袁德打着诛娄氏的名义起兵,程适和顾况与蓼山寨的人都追随其中,只有段雁行道他是江湖人,不掺和这趟浑水,还拦住了他的新婚娘子玉凤凰。玉凤凰因为此事和段雁行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段雁行道索性以刀剑论去留,玉凤凰气晕了头,张口答应,正中了段雁行的圈套。论武功段雁行比玉凤凰高出甚多,连让带哄轻轻松松赢了玉凤凰,将玉凤凰扣在了身边。
蓼山寨的其余人等,对寨主相公段庄主都颇为不满,程适当时也怪过段雁行,分明顶天立地一位豪杰,怎的临阵做了缩头乌龟,胆色还不如他程适,朝廷都昏成这个份儿上了,不反等着他将忠良好人都砍光么。
段雁行道:“依我一介江湖莽夫的眼看,朝廷的事情,没什么哪方好哪方坏,现在争来争去,无怪乎是争龙椅,一没盘剥百姓,二没祸及武林,三没碍到过我段某人的事,因此这趟浑水我不打算。”
此话当时连顾况也不大爱听,道:“在下与程适的两位师傅和那位未过门的师娘,还有被娄氏无辜抓去严刑逼供的,都不是百姓?皇上复位十数年,太师太傅主持朝政,吏治清明乡野富庶,朝政一旦落进娄氏手中,万一奸佞当道,民不聊生,太师太傅吕将军等忠良落得惨死,岂不乾坤颠倒,不分黑白。”
段雁行笑道:“我知道此事与二位牵连甚大,你们定然要掺进去。我有几句话,可能你们此时听不进去。历朝历代,总要有那么几个人倒霉些,该做冤魂,但这几个人死,总比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好。兵戈一动,无辜草民最先遭殃。再说句大逆不道的,龙椅上那位天子,任由亲娘摆布,朝政闹成这个局面,他其实是罪魁,索性不在那把椅子上坐,反而更好。大不了江山换个姓,到时候新坐龙椅的那位为龙椅稳固安定民心一定会施些仁政,平头小民们托福沾些实惠。不管跟了谁的姓,江山还是这片江山。”
顾况和程适当时都觉得,段雁行此人满嘴歪理,顶着个江湖侠义的名头,实则一个畏惧奸佞的缩头乌龟。程适抱拳道:“段庄主,我程适得你仗义相救,方才能脱身捡了条小命,此恩此德,来日定报,但段庄主的话,恕兄弟我不能赞同,大家以后恐怕不再是同路,此时别过,山高水长。“顾况也拱手道了声别过。与蓼山寨的人马一起,同进了袁德军中。
袁德手下颇有不少兵马,而且此人很擅长拉拢,一路游说,又说动不少蓼山寨众人一样的江湖草莽,这些人集结一,另立一路军马,众人都各自给自己起个头衔,程适在几场仗中逞勇立了几小功,于是袁德让程适在那路江湖草莽人马中的一支中做了头儿,程适自封为威猛大将军,顾况做兵卒无能,只能在军中写写文书理理伙食帐,程大将军自封为将军的当日,就指着顾况说:“兄弟我不才混了个将军做,顾况当然就是本将军的军师,你们日后就称呼他顾军师。”
顾况被程适嗖地套上了这个帽子,急忙立刻否认推脱,哪料到就从那天起,谁见了他都喊一声顾军师,顾况被叫得浑身难受,见一个人就说:“诸位喊我顾况或顾老弟都成,千万别这么喊了。“那人便都咧嘴一笑道:“晓得了,顾军师。“顾况十分忧郁,去找罪魁祸首程适。程适笑嘻嘻地道:“他们爱喊我也管不了,我可一向只喊你小么顾况,没喊过别的。“顺势将胳膊架上顾况肩头,“谁让你我好得谁都看得出,所谓夫夫同心其利断金,这个军师只能你哎呦哎呦哎呦小么你松手松手,咳,松开为夫的领子好好说话~~”
顾况一手掐住他颈子,另一手一拳轮在他肚子上,眼冒红丝,神色狰狞:“松开什么?”
程适道:“松开为~为兄,为兄,兄弟我的颈子,好不?”
顾况狰狞的神色和缓了些许,松开程适领口。程适摸摸脖子,端详他的神色,开口道:“小么,你也知道,我刚坐上这个大将军,要树立些军威才能服众。军令如山,如果我说的话今天说明天改,这个大将军没多久就要变个空屁。而且,我这个脾气你更晓得,抄抄文书看看兵法的时候心里跟长草似的,没人帮忙不行,你只当看在咱俩从小到今天的情分上,只当帮帮兄弟的忙成么?”
一边说,一边看顾况的脸色,果然和缓了下来。顾况皱着眉头,勉强扯了扯嘴,算默认了。
程适暗自在心中得意,他早知道一说上面的话顾况一定不怎么推脱了,顾小么身上有几根毛程小六都清楚的很,讲什么话能哄得住顾况,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
顾况应允的事情就不会变卦。程适对这一条也清楚地很,因此他整一整领子,吊起半边嘴角露牙道:“话说,小么啊,你我又不是没干过什么,情分早已不同了,一提这一茬你还是脸红脖子粗的,难道害臊?”
顾况的眼睛蓦然又红起来,捏着拳头冷声道:“那日算我自讨苦吃,程兄你得了便宜又拿着这个便宜卖弄了许久,请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别再卖乖了。”
程适摇头道:“此话十分无情,讲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那日你当自己吃了亏,但你也不想想,你喝了兔宝宝水,老子又没喝。要是你真是个妞儿,你当我色心大动也就算了。你又无娘儿一样的姿色,摸起来硬邦邦地,我为什么还要爬到床上?细细一琢磨,就该明白了,正是因为我喜欢"堪堪闪身,躲过顾况的拳头,急忙道:“停手停手,真不说了”
顾况的拳头不停,程适闪避之间,大声道:“若是换成那位睿王殿下和你讲这些话,你也同他翻脸?”
顾况蓦地顿住身躯,程适道:“果然,一提恒商那小子你就如此。你和恒商在被窝里也滚过,虽然没成事。他磨磨叽叽黏黏糊糊地拉你讲这个做那个,一看就知道什么目的,你倒没和他翻过脸。”
顾况的脸色阵青阵白,浑身乱战,索性甩袖就走。程适大步向前,一把将他拦住:“顾小么,你如果真的断袖,说实在话和恒商不如和我,他只是念着你小时候对他好,一起说个话都说不到一起去,互相对着只能你受罪。你我一成天一蹲着,生死栓在一条线上。我程小六要是瞧上你,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彻头彻尾从头发稍到骨头缝都喜欢。我是说真心话。”
顾况脸色铁青至极,反而冷笑起来:“多谢多谢,敢问程贤弟,你瞧上的在下的头发稍是哪几根,骨头缝又是哪几条?”
程适摸了摸鼻子:“你还是听不进去。算了。“叹了口气,摆手道,“你只当我刚才都在放屁,别往心里去。”
顾况又冷笑一声,摔袖子出帐,程适望着他的背影,又叹了口气,摸摸鼻子。
当时,顾况不知道,程适心中打着一个小算盘:小情话说一让顾况大怒,再说一可能就变成甚怒,再说一变成寻常怒,凭着程爷爷铁打的脸皮,一二再再而三地絮叨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小怒无怒习以为常。话语习以为常了,干点和话语类似的事情说不定也就习以为常了,然后就认了。反正顾况和他现在同在军中,工夫大把,还能在战场上穿插个生死患难的戏码,顾小么早晚有一天会心甘情愿随了程小六,嘿嘿。
此时,顾况向恒商的帐中去,程适在大帐中独自坐着,想起当日的大计,再想想旁边营帐中的恒商,心口就妈妈的犯堵。
程适的如意算盘,大好计策,统统毁在恒商身上。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初春的雪刚刚融化,泥中的草刚刚露出新芽。
袁德的诛娄军刚刚夺下一座城池,程适的那路军马正要做为先锋开往下一座城池。
前行的路上,矗立着几骑人马,顾况的神色僵住,程适在阳光下眯起眼。
四五个随从簇拥中的少年虽然穿着一身寻常的暗青色长衫,仍然掩不住一身矜贵之气,玉雕一样的俊秀面庞上漆黑的眉峰微微扬起,看着从程适身后的军马中匆匆拍马而出疾驰赶来在程适马前停马立住的袁德,神色之中却隐隐有种高高在上的凌然。
“我是睿王恒商,今日欲诛娄氏,平清朝野,洗释忠良,安我皇兄之大宝。诛娄军首领袁德,你与你之军马,可愿随我?”
袁德在马上僵立片刻,滚鞍下马,臣服在地,高呼千岁。
程适在这一刻他娘的算看明白了,多大的本事,多好的能耐,都不如他娘的投个好胎!
程适在大帐中拎起桌上的盔帽,又转了转,脚再搁上桌面,晃了晃。
顾况走到恒商帐前,帐门守着恒商的两个护卫,其中一个护卫进去通报,转瞬便出来,打起帘子,请顾况进帐。
恒商一脸欣喜地迎上来:“景言。”
顾况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躬身为礼:“殿下找我有事?”
恒商看见他的举动,神色略微黯淡,随即又接着笑道:“早已同你说过,景言你不必与我拘礼,“笑容转成苦笑,“况且我如今在娄氏口中,已是乱臣贼子,没什么可让你拘礼的地方。”
顾况的心像被揪了一把,隐隐痛楚难受,张口刚欲说话,恒商又转为平常神色,道:“景言你怎会来我帐中?”
顾况道:“方才听程适说,殿你有事情找我,我便过来看看。”
恒商凝目看着顾况说完,眼又望向别,道:“哦,我今日早上本想到城中转转,去找你时你已出去了,正好我手上又有些琐事,就没出去。并无什么大事。“再看着顾况,道:“景言你似乎经常去城中。”
顾况道:“我只是随去看看走走。“叹了口气,“城中一片破败,流民,与我年幼时的光景有些相似,我看了,就在想,不知"忽然想起是在恒商面前,急忙收口。
恒商道:“你不往下说,下面的话我也知道。不知如今做的事是对是错,可是么?“看着别,负起双手,“皇兄复位后,与众大臣兢兢业业勤朝政安民生,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娄氏弄权,战事又起,百姓又无辜遭殃。将来平复休养,不知又要多少年。“敛起眉峰,“因此要将娄氏一事尽快了结,江山方能再太平。”
顾况听着,随着做颔首赞同的神情,心中的质疑乱翻,不能在恒商面前说。
袁德打着诛娄军的旗号起兵,但起兵不久,程适和顾况便都看得出,袁大帅和当年内乱时的各位大帅一样,其实是想连小皇帝一起诛讨进去的,对那张龙椅思慕无限。后来恒商突然冒出来,袁大帅为了面子,不得不将名义上臣服于恒商,实则军权还在他手中,恒商如同个妆点门面的摆设。有了恒商在,不少地方兵马前来臣服,诛娄军越来越壮大,顾况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
程适与顾况都是在内乱中滚爬活下来的,当时因为一股复仇的热血进了袁德麾下,待仗越大越激烈后,他二人从小磨炼出的雪亮双眼便瞧出了局面不对的苗头。程适素来有话就说,某日就向顾况道:“不知道睿王殿下是不是想讨伐娄氏后顺道把皇位也替他哥哥坐了。到时候他和咱们的袁大帅非再打一场不可。哈哈,程太师和吕小面瓜到时候如果还没死,肯定替他打袁德,打得一定热闹。要是这两人死了,胜负就不好说了。”
这番话正好说中了顾况的忧虑,这些忧虑一直在顾况心头压着,这时候看着恒商,越发忧虑。
皇上与恒商的兄弟情谊似乎相当厚,现在恒商是诛娄军名义上的头儿,实则等于是叛军的头儿
顾况想得走神,蓦然听见恒商在他耳边低声道:“景言,景言。”
顾况连忙回神,正望见恒商一双澄透的双目瞧着自己,十几年前那个坐在破草褥子上眼巴巴看着顾小么的娃娃顾况的心中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恒商唤他道:“景言?”
顾况一阵热血上涌,张口道:“殿下,我有句话不知能否唐突一问。诛娄军打往京城,殿下只是为了诛灭娄氏么?”
恒商怔了怔,声音平淡道:“我,只是为了诛娄氏而已。“转目又瞧向顾况,浮起一点惆怅的笑意,“难道景言你以为,我还为了别的?”
顾况有点无措。恒商看着他:“江山,皇兄的皇位?景言不会这么想我罢。不过也未必,如今的局面,对错恐怕讲不清了。”
顾况道:“殿下,我其实是想说,一旦”
一旦兵败,所有人死路一条,恒商更是死路一条。
一旦起兵成功,诛灭娄氏,今上继续在位,恒商恐怕难逃谋逆之罪。
一旦今上被逼下皇座,袁德与其他觊觎皇位的人一定群起而涌之,恒商如果落败,更是死路一条。
只有诛杀娄氏,逼退今上,杀掉袁德,就像说书的段子一样,恒商去做皇帝,方才可能有惟一的活路。
杀出这条活路要能耐够大,狠得下心,下得了手。
顾况想想小心肝就有些哆嗦。这些一旦,不知道恒商都想过没有。
恒商在顾况身边轻轻叹了口气:“慕远已经死了,不能再让少师死、太傅和太师死。所以娄氏必诛。”
第六十章
诛娄军一路打向京城,打啊打的,就打了大半年。
这大半年中出了不少事情。
朝廷里面,恒爰一病不起,起初只是发热,太医院进汤药,恒爰喝一半吐一半,发热便转成了肺疾,御医们成天围着皇上转,稍微调养得有点起色,皇上就开始不眠不休地理政,三四天后,又起病,再缠绵病榻一月,如此反覆四五,入夏之后,恒爰就再没怎么爬起来过。
全天下人都在猜,今上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恒爰归西之后,皇位又会落到哪个手里。太后主政,朝廷的大权看似全在娄氏手中,不少誓死忠于恒氏的人纷纷去投奔恒商,恒商的军马越发壮大。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后宫的杜妃给恒爰生了个娃儿,不巧是个男的。
大娄尚书现在已经是娄宰相,趁着某天恒爰爬得起来上了早朝的时机,恳切奏请恒爰立杜妃为皇后,封那个刚出生的娃儿为太子。一瞬间,娄氏就从野心勃勃的篡权派转变成了忠心耿耿的太子党。
恒爰在龙椅上不轻不重地道:“宰相何必太着急,朕初为人父,名字还未来得及替皇儿取,封后立储乃是大事,容朕再考虑考虑。听闻近日战事又紧,朕病乏无力,一切烦劳宰相多操心。“说了两句话,似乎气力又有些不济,不多时便退朝了。
太后看着恒爰的样子,十分心痛。每天都招宦官御医来问三四话,问恒爰的情形如何。御医们都说,其实皇上的病并不甚重,只是拖得忒久,恐怕对龙体大大不利。太后日日叹息,某天终于忍不住,对着张公公大哭了一场。
“哀家知道,现在全天下人都在骂哀家,说哀家纵容外戚乱国。我何尝想这样?天地良心,我自从嫁给先帝起,没有一天不在求上天保佑恒氏的江山千秋万代。太师和太傅当年的确有复国之功,但功太高必定盖主,就算太师和太傅没存什么心思,谁知道他二人的儿孙们如何想?还有睿王恒商,他与司徒氏交好,和吕程两家亦来往亲密。张安你也知道,皇上有些实心眼,又被司徒暮归勾得好了男风,至今不过只有杜妃给他生了个皇子,哀家不能不防着旁人有觊觎皇位之心~哀家只是觉得娘家人可靠些,想替皇上将这些人的势力压一压。没想到竟然乱到这步田地,哀家现在也没了主意,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张公公弯着腰听,只能唯唯诺诺地劝太后宽心。太后悲悲戚戚,哭了近一个时辰,正在此时,前方的战报传来,又有一座城池的守军开门归降恒商,恒商的军马此时离京城只有不到三百里。
这个战报是娄予省亲自拿给太后看的,太后看了后,方寸有些乱,娄予省道:“姑母请放心,侄儿故意放几座城池给恒商,多一座城池,他便多一需要防守的地方,兵力就分散一份。京城及沿省侄儿已经布下重兵,都是心腹精锐,请姑母安心。侄儿一定擒住恒商与一干叛匪,凭他们区区几只蚂蚁,竟然自不量力,妄想撼动我们娄家根基!”
太后近日听侄儿口中的话,已经完全将恒爰抛在一边,口口声声只提娄家,心中有了一两分明白,娄予省如今大权在握,太后也奈何不了这个侄儿,只得道:“予省,你一定要帮姑母替皇上和小皇子铲平逆贼,姑母一定让皇上封你王爵。”
娄予省哈哈笑了一声,道:“姑母只管宽心坐着,天下没人能奈何得了娄家。“大踏步转身出去。
太后独自在殿中坐,心乱如麻,终于忍不住去干清宫看恒爰。
恒爰刚刚喝完药。不久前杜妃抱着儿子过来看恒爰,婴儿闻不得殿中的药味,进了殿就哇哇大哭,杜妃看着恒爰也嘤嘤地哭,恒爰被哭得头晕眼,好不容易杜妃抱着孩子走了,得了片刻安静。小宦官从恒爰手中结果药碗,恒爰道:“近日他们一个个见了朕,都哭得跟粥似的,只盼等朕死的时候,他们别哭到将朕从棺材里吵出来就好。”
太后没让传报就进了干清宫,转进内殿时,恰巧听见了这句话,顿时扑到御榻前,抱住恒爰大哭起来:“皇上~皇上你说得什么话~你说出这种话还不如杀了哀家的好~皇上,是哀家错了~是母后错了~哀家知道你心疼司徒暮归替人顶罪,还逼着你将他杀了,可皇上你不能为了司徒暮归,连江山社稷母后与臣民嫔妃们都不要了啊~皇上,杜妃已经替你生了个皇子,你忍心让这孩子和你一样,连父皇的模样都不知道么~~”
恒爰刚喝下药,正存在胃中,听了"司徒暮归"四个字,与太后连着这四个字扯出来的话,终于眼前一黑,一阵大咳,将药汁全吐了出来,外加一两滴呛破喉咙滴出的龙血。
殿内顿时乱成一团,宫女宦官们手忙脚乱,太后嘶声唤人传御医,恒爰自己抬袖子抹了抹嘴角,向太后道:“母后,朕的身子真的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起身坐直,“母后,如今天下大乱,娄予省和娄氏中人也折腾得足够了。此时将太师太傅等人从牢中放出,自行辞官认罪,尚算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太后的心中虽然已经后悔,但是一来娄家人的事情她已经做不了主了,二来将吕程两家从牢中释出来,等于承认做错,抹不下面子,道:“皇上,虽然予省等人做得有些过,但如今当务之急,是将逆贼恒商等人一网打尽,等一切太平后,别的话再慢慢说罢。”
恒爰便晓得了太后此时依然对恒商杀心不减,轻轻叹了口气道:“母后说得也是,那就先如此罢。”
太后战战兢兢地嘱咐恒爰千万保重身体,出了干清宫。
娄予省所谓的心腹重兵似乎并不如他所预想。朝廷中的精锐兵马大部分都是跟着程太师常年征战磨炼出来的,多数去投奔恒商了,娄予省手中的兵卒不少,打过仗的不多。
恒商的兵马长驱直入,直奔京城而来,没过几天,前线再传急报,太后急惶惶去找恒爰,恒商的兵马已经仅离京城一百里,太后拿着一张纸,让恒爰用玉玺在上面盖个戳儿,调动京城中的亲兵与禁军。恒爰一边盖玉玺一边问:“娄予省还顶得住么?“太后看见儿子一脸死不死无所谓神情,暗自在心中垂泪,道:“皇上,亲兵禁军共两万有余,恒商那个逆贼决计会被擒住,皇上放心。”
恒爰拎着玉玺道:“朕是想放心,但母后别忘了,朝中手握兵马最多的其实不是程太师,而是司徒氏,母后口中的两万兵马,一万五千余都握在司徒氏手中,他今日按兵不动,已是对我恒氏仁至义尽了。司徒暮归已死,母后还指望靠司徒氏解围么?“将盖了玉玺的纸一伸,递给太后,“让娄予省拿着它看看能否救命罢,朕对母后的娘家,也仁至义尽了。”
太后捧着纸,拭了拭泪,去拿给娄予省。
娄予省高举着盖了玉玺的纸亲自到司徒府传旨,司徒一家闭门不出,只有一个小童出来道:“我家老爷说了,宰相大人请回罢,大少爷的服丧期尚未过,今日不动兵戈。”
娄予省大怒,回到朝中吩咐左右道:“将程吕那两个老头和老头的家眷子女们统统从牢里提出来,押到阵前。告诉恒商那个逆贼,若他降了,可以连同两个老家伙一道从轻发落,若不然,只有一起受乱刀刮骨之苦!”
娄宰相的得力助手王经训两腿乱战,结结巴巴道:“大、大人~”
娄予省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办!”
王经训扑通跪下道:“大、大人~下官方才接到消息,吕太师与程太傅连同吕先等人,已经从天牢中被放出来了。”
娄予省大惊道:“是何人如此大胆?没有本官的命令,胆敢放人?是否乃同党劫狱?”
王经训瑟瑟颤抖,门外忽然有声音道:“本将又不是娄大人,哪来如此多魑魅魍魉的同党。皇上下旨将本将等人放出,特意来拜会娄大人。”
娄予省陡惊回头,看见了门外的吕先。
吕先没披铠甲,只穿着绛红官服,向娄予省拱手道:“本将奉圣上旨意,请娄大人暂去天牢小住。”
吕先身后,铠甲森森,兵刃丛立,都是吕先麾下的兵士。
皇宫中,太后疾步闯进干清宫,恒爰搁下手中的折子道:“母后不必问了,是朕下旨命密禁卫将太师太傅与吕先等人释出,朕说过,已对母后的娘家仁至义尽,但走到了悬崖边上,尚且不知道回头,朕再也不能顾及情面了。”
诛娄军快打到京城时,顾况和程适还在忧心,不知道恒商进了京城后,此事如何收场。恒商只道诛讨娄氏,一味带兵往京城打,好像别的都不管不顾,顾况心中焦急,又插不上话,白天晚上都被这件事情磨着。某日难得随军攻了一城,险些被流箭射中,幸亏程适一个恶鹰扑食将他护住,那一箭插进程适右肩。
程适很开心,守了这许久,终于捞到个机会演一出程将军舍命救情人,顾况肯定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于是时不时将受了伤的肩膀指给顾况看,向顾况邀功:“小么,怎样?关键时候还是我待你好罢。“另外一句"恒商那小子只顾着往城里冲,哪里管你"很识相地没有说。程爷爷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在剖白自己的时候打压他人。
顾况却没有热泪盈眶,只是说了声多谢,然后道:“正好,当日你被打得后臀稀烂时费了我不少事情,算抵消了。”
程适的心立刻又拔凉拔凉的,顾小么原来如此无情无义。
等打到了京城边上,恒商忽然下令暂时停兵扎营,众人都大惑不解,袁德道:“殿下,娄氏逆贼手中的兵马不堪一击,此时正是打入京城的好机会,为何要全军扎营?莫要等到娄氏找来援军,错失大好时机!”
恒商只说:“全军扎营,过些时候你自然明白。”
袁德一向隐忍,因为临近京城,想要一举攻入逼皇帝退位,方才初与恒商冲突起来。执意要攻入京城,恒商不允。军中现在效忠袁德的和效忠恒商的人马各占半数,双方僵持,程适偷偷向顾况道:“嗳,那个小十五殿下该不会是暗中派人和他哥谈条件,如果让位给他就保皇上一条命吧。戏文里不都这么演么。”
顾况道:“睿王殿下并非这种人,我看他并不是想夺皇上的皇位,下此命令一定别有缘故。”
程适哼道:“好罢,唯独你晓得他,旁人都不晓得。”
恒商与袁德的人马缰持到几乎要火拚时,有一骑人马来到营前,声称有要事求见恒商。
那人进了恒商营帐,单膝跪地,面带喜色道:“殿下,娄氏一族已尽数被擒,太师与太傅坐镇,京城已定,城门大开,恭迎殿下进城。”
恒商终于欣喜一笑,道:“本王知道了,劳烦禁卫长转禀皇兄,臣弟幸未辱命,各省之中娄氏势力皆已拔清,臣弟明日进宫覆命。
恒商单骑率先进宫,大军随后入城。军中众人均是一头雾水。程适道:“皇上和睿王这哥儿俩搞什么,串通好了修理娄氏的么?“顾况道:“恐怕是罢,皇上之前称病,只怕也是故意纵容娄氏,将他所有的势力引出来,再与睿王理应外合,一并拔出。”
程适咂嘴道:“厉害厉害,这招棋高。“顾况道:“何止高,太师太傅等人坐了一年牢,你我与这些人卖命攻打,全做了棋子了。“程适摸摸鼻子道:“棋子就棋子罢,不用这招治不了娄氏,反正咱们师傅师娘的仇也报了,没亏本,是不是?”
顾况跟着程适点头一笑,拍马进城
第六十一章
恒商策马入了宫门,秋日艳艳,御书房外的桂正香。恒商快步进了御书房,俯身正要下拜,被一双手扶住:“早与你说过,和朕单独在一的时候,不必行礼了。”
恒商对着恒爰欣然一笑,道:“臣弟幸未辱命,凡事都在皇兄的掌控中。”
恒爰笑道:“你平安就好。”
恒商望着恒爰有些苍白的脸色道:“臣弟在军中,听说皇兄抱病,皇兄你身体如此可痊愈了无?”
恒爰道:“没什么,当日为了做戏给母后看,不得不装得像些。“浮出了半分苦笑。
恒商犹豫了一下,问道:“太后她”
恒爰淡淡道:“母后因为娄氏乱国一事,自知行错许多,已去龙泉庵修行了。“恒商默不做声,垂手站在一边。恒爰缓声继续道:“太师太傅与吕先等人,朕愧对他们,你来日要替朕好好弥补,他们为匡朝鞠躬尽瘁,但是功劳再高,受封不过三代,这些你也要记住。“恒商低头道:“臣弟明白皇兄苦心。”
恒爰凝目看他,轻轻携起恒商的手,道:“杜妃给朕生的皇子尚在襁褓中,朕未能教导,愧为人父,望你日后好好教他,吕先与程适皆可为他师。娄氏一族已拔除干净,但再经战事,民间创伤重,安抚民生一定要耗费不少心血,也要小心身子。”
恒商点头道:“多谢皇兄关怀,臣弟一定会竭力辅佐皇兄”
恒爰劫住他的话问:“司徒暮归,被你葬在了何?”
恒商愣了愣,垂目道:“青州城外的郊野。”
恒爰笑道:“倒是个清静的好地方,他爱清闲,就别动那座坟了,只替他围个院子,派人修缮看管便可,朕常在想,若是朕死了,埋了只是被虫子啃,还是烧了好些。到时候你抓把骨灰放司徒暮归坟土里罢。朕不得已害他枉死,送把骨灰给他出气。”
恒商惊惶抬头道:“皇兄!”
恒爰道:“只是先一说,你不会也忌讳这个罢。”
恒商惊惶惶看着恒爰,摇了摇头,正待在开口,门外有小宦官道:“万岁,太师太傅吕将军袁德等人均已到殿上了。”
恒爰道了声:“晓得了。“向恒商道,“和朕一道过去罢。”
程适和顾况是袁德军中的小头目,因此托福也上了金銮殿。殿中人头济济,太师太傅吕先等朝中重臣与袁德等起兵的将领都在。等了片刻后,皇上驾到,睿王和皇上同时进殿,恒商在玉阶下垂手站定,恒爰端坐龙椅,道:“今日朕请众将前来,乃为娄氏乱朝一事。”
事字刚落音,袁德便越众而出,高声道:“皇上,正是娄氏乱朝一事,臣斗胆,有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请问皇上。娄氏一族因是太后的娘家,跋扈嚣张,陷害忠良,把持朝政,导致乌云蔽日,民不聊生。太后纵容娄氏,乃是因为女子偏向娘家的妇人之见,但臣不知皇上为什么任由太后干政,任由忠良遭陷害,无辜者枉死,不闻不问。恕臣直言,皇上如此做法,实非明君所为。”
立刻有人喝道:“大胆,圣上面前,口吐妄言,大逆不道!”
袁德正起身道:“袁某就是大逆不道又怎样?娄氏乱朝闹得民不聊生,依袁某只见,皇上已难当社稷。“忽然单膝下跪,“臣斗胆恳请圣上退位,睿王登基。”
殿中瞬时一片寂静。恒商疾转过身,一脸愕然。
吕先喝道:“大胆袁德,你可是在逼宫么?”
袁德大声道:“逼宫又如何,敢问吕将军,太傅太师与你等人均被娄氏打入大牢,朝中冤狱众众,若非睿王起兵,娄氏群贼终于伏诛,一干忠良只怕此时已成了冤魂,是否连江山姓了娄,圣上也只是一味称病,不闻不问?袁某心中圣上早已是睿王殿下,只愿尊奉睿王为君,请皇上退位,睿王登基!”
袁德身后,竟然有不少人跟着跪下,齐声道:“臣也请皇上退位,睿王登基。”
顾况和程适都傻了,程适小声道:“乖乖,怎么演起逼宫戏来了?”
恒商惊又急又怒,喝道:“袁德,我不知你耍什么样,但我起兵其实是奉了皇兄密旨,皇兄暂时假意纵容娄氏,乃是为了将娄氏势力连根拔除。如今娄氏的结局,早在皇兄的掌控中。”
龙椅上的恒爰忽然开口道:“十五弟,你莫要在替朕开脱了,娄氏一事,朕只能坐视,委实无能,枉为人君。你宅心仁厚,但该担的责任,朕一定要担。”
恒商愕然僵住,不相信地抬头:“皇、皇兄你说什么”
程太师,吕太傅,吕先等人也均僵立在地,吕先疾声道:“圣上!”
恒爰苦笑道:“其实今日在朝堂上,朕就不知道怎样面对太师太傅与少师卿等人,太师与太傅当日复我匡朝江山,朕才能坐上这个龙椅,但朕无能,致使太后干政,外戚乱朝。朕愧为君主。”
程太师吕太傅吕先等人跪倒在地,吕太傅伏身道:“圣上,老臣知道圣上乃是为了隐忍一时永绝后患,先皇与圣上待我程吕两家恩德,臣等铭记在心,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圣恩”
恒爰笑了笑道:“太傅还是一样宽厚,但朕懦弱无能,确实难为君主。忠良遭害,民不聊生,亦都是朕的过错。十五弟勤于朝政,司徒氏一族一向忠心护国,朕却听信谗言,将睿王定为乱党,赐杀司徒暮归,朕之过错,已无可恕。法度之下,不分君民,单枉杀忠臣一项,依照匡朝律例,该如何定罪?”
众臣愕然,恒商站在阶下,忽然想起方才御书房中恒爰的一番嘱托,顿时浑身一片冰凉:“皇”
恒爰从龙椅上起身,道:“朕因懦弱无能,导致朝纲大乱,民不聊生,愧为人君,甘愿退位,睿王宅心仁厚,英明睿智,当为天子。且朕误杀忠良,又致使民间生灵涂炭,冤魂众众,其过已无可补,愿--”
恒商木木僵僵地站着,脑中嗡嗡作响,只听见恒爰的声音缓缓道--“愿以身祭奠冤者,赎朕之过。“抬起衣袖,忽然寒光一闪。
恒商疾步上前,喊道:“皇兄。“忽然从一个侍卫腰间反手一抽,一把雪亮的长刀便架在了自家颈上,扑通跪倒。
恒商武功不低,出手急促,恒爰没有快得过他,握着匕首的手僵住,恒商低头道:“皇兄,臣弟知道错了,臣弟贪图皇位,串通袁德,妄图篡位,现在幡然悔悟,自知罪无可恕,自愿伏诛。”
殿上再一片死寂,吕太傅吕先等人大惊失色,却束手无策。程适低声道:“乖乖,这哥儿俩做什么,抢着要死要活,不要皇位。真是千古奇闻。”
顾况僵然立着,双眼直愣愣的。
恒商抬头看了看恒爰,眼光扫过那把匕首,面色凄然:“皇兄一向对臣弟恩宠爱护,臣弟心里都知道。若非太后察觉臣弟有反意,亦不会纵容娄氏,闹得乌烟瘴气,司徒暮归乃是替臣弟顶罪,方才无辜枉死,再加上今日逼宫之事,一切种种,皆因臣弟而起,皇上乃圣明之君,宽宏隐忍,胸襟谋略,臣弟都万万难及。请皇上爱惜龙体,江山社稷全在皇上身上。“闭上双眼,“臣弟罪孽重,今日伏诛,不能再见皇上开创得清平盛世,请皇兄保”
程适在那个保重的重字出口之前,蹭地跳了出来。
这一帮衰臣,看不出他在交代遗言么,等交代完毕,刀刃往脖子上一抹,嗝的一声,什么都完了。还杵着不动,等着看血溅金銮殿?
“喂喂,慢来慢来,二位都镇定点,慢来慢来。”
程适蹿到恒商身前,合着双手道:“睿王殿下,你慢来,二位都慢来,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手一动就什么都没了。若你二位都动了手,那些真的想当皇上的可乐呵了,省事了,是不是?镇定点,别便宜了外人。”
恒商皱眉睁眼看了看程适,程适笑道:“睿王殿下,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但是我说的是实话,对不对?”
程适又转头看玉阶上的恒爰:“咳,万岁,要不然你先把那把刀子放下来罢,恐怕你不放睿王殿下也不放,这样僵着,要僵到什么时候?万一两位都不小心动了动手,咳,皇上的老恒家可就无后了,江山肯定要改姓了,啊对了,草民忘了,皇上你新近已经有了个皇子,还有个后,恭喜恭喜~”
程适全无章法地乱说一通,吕太傅吕先等人的神色却渐渐缓下来。恒爰慢慢放下匕首,恒商握着刀柄的手也松开,匕首落地,长刀也落地。几位忠臣和顾况都松了一口气,程适大喜:“这就好这就好,有什么话好好说么,哈哈。“吕先使个眼色,一个兵卒大步上前,捡走恒商身前的长刀,小宦官也急忙将恒爰脚边的匕首捡走。偏偏在此时,袁德又高声道:“皇上,睿王殿下为了皇上圣明,甘愿枉认谋逆,但臣拥戴他之心未变,臣与殿上众将,还有皇城外的将士们都等着听皇上圣意。不知皇上方才的话,可还算数否。”
恒爰道:“你放心。“程适见他另一只衣袖微动,暗道,不好,难道皇上还有把刀藏着?恒商与众臣也惊恐抬头,恒爰道:“朕虽枉为人君,但一言既出,断无悔改”
金銮殿外,却有个声音悠悠飘来,“除非是与十五殿下一起做一场戏,给你这反贼看。”
殿中的众人,都齐齐回过头去,玉阶上恒爰的双眼中也露出了讶然,脸色微变。
那人闲然自得地迈进殿门,众人木木然地分开,看他走到御阶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