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抱歌》(完结)BY 绸效
楔子
夜朦朦,微雨沾湿路人薄裳,远远看出,暗色之中却是透出一抹嫣红,桃红含雨,在水色之中妩媚异常。
一人自小径进来,手撑竹伞,伞面上点溢开青竹盈盈,一身淡色的衫子淋漓上些许斑驳,行至桃林中,看到夜景之中盛开的灼灼桃,不由微讶,已快九月竟然会如此妩媚致极的美景,不由想到日间镇上邻里所言,此山有狐所据,如今一看,果然是出了妖孽。
入了桃林,鼻间传来异香,似非,浓腻如情人轻抚,却偏有几份辛辣,沿异香相望,竟然是发现一抹红影仆在桃树上。
桃上的人一身绯衣,没有半点雨痕,长发垂肩,不知是否因桃太艳,如漆般的黑丝竟是泛出层红,瞧见有人闯进来,微侧头,眼神迷蒙将醒未醒般,微抬起身来,衣衫便滑下,露出一段白皙脖颈。一时之间,竟是男女莫辨。
来人看他,眼睁大些,几分讶异,复又一笑,垂首收起伞来。入了桃林后,便再也没有一丝秋雨淋身。
“可是走错路了?”树上的人开腔道,声音极低,几近不可闻,隐隐让人觉出有三分慵懒三分冷淡,还有三分异香般的妩媚。
“在下确是迷了方向。”
“若是要下山,你回身不过十五丈便有一颗矮松,见后直转往东,可在天明之前下山。”
来人却未走,反倒是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看似他爱笑,笑起来也好看,本是端正的面容,愈发显的斯文俊秀。
树上之人看他,缓缓道,“君禄命重,我本避君不及,是以指明道请君离去,不曾想贵客竟是流连……”言语之中露出几分不奈,却又像忍耐一般只是挑眉相视。
听闻此言,来人微侧头道,“我若是走了,有谁可以救你?”
桃树上的人自上跃下,赤裸的脚踝挂着一枚金铃,随行动而响,铃声叠叠,消散于风中,足却不沾地,半浮在空中。眼前的人笑不改色,竟是伸手拉住他的脚踝,手指勾在金环之内,“在下姓洛,单名衡,字尚卿。”
“洛尚卿……”他回味,复又笑道,“我不要你帮我。”
“小狐狸,你天劫将至了,若不有人护你,可避得过么。”
两人互视不言,小狐狸脸色苍白,眼中却是一份倨傲显露。
洛尚卿道,“我求你让我帮你。”
“求?”他挑起嘴角,媚骨天生,眼波流转,“我能为你做什么,以至于让你来求我。”
洛尚卿习惯性的眯起眼,左眼下一颗红泪痣如点上的朱砂,悲天悯人。
他收回手来,指尖已经有血腥粘粘,这只狐狸是受伤不浅,血由脚踝滴下,浸入土内。看来他并非是将醒未醒而是已快昏迷。
“十八年之约。”
不假思索,将他揽到怀中,看似小狐狸已经撑不住,亦不挣扎,气息渐弱。“你要记得,十八年之后去凡尘寻一个人,佑他一生平安……”
小狐狸已然听不清楚,只觉得力气渐渐消失,沉入如水睡梦。
那一夜,镇上居民见到山上电闪雷鸣,九重惊雷,骇浪般,震碎一林桃,余下满地尸,随秋雨化泥。
此后,再不闻有狐出现。
一
小狐狸蓦然睁眼,满眼刺目阳光。他这才记得自己是躺在一叶扁舟之内,身下流水孱孱,满眼紫菡,隐隐有歌自莲间传出。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b。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梦中一切好似仍犹在眼,那人轻笑,怀抱温暖。
[在下姓洛,单名衡,字尚卿。]
“我叫绛姜……”
喃喃道,他告诉了自己他的名字,却还没有来得及问自己的名字,而这已经是十八年前了。
洛尚卿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自己睡了十八年,一觉醒来,伤也好了,天劫也过了,只是可惜了那一片栖身的桃林,焦土一片,好不凄惨。唯有一两只苟延残喘的桃精告之,那日在自己因伤重昏过去后,是洛尚卿在桃林中用已身承了天雷,否则自己早就已经被打回原形。
一个凡人被天雷劈中,哪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好大一份人情哪,不仅是给自己,也是给托给自己的那个人……
这便是以命换命。
仆在船边,水中映出一张蜕去青稚的脸,眉眼间越发的浓丽,唯眉间一点红痣还显得有几分孩子气,绛姜伸手点了点额间,尔后手指又滑至左眼旁,不过一面而已,他竟然还清清楚楚记得,洛尚卿的那枚红痣就是在这里的吧……
绛姜心中不由忖度,到底什么人……,值得他以命相托?
小狐狸自嘲的翻看自己的左手,一只红蝶翩然手心,这是原先不曾有过的东西,好似那个洛尚卿怕他忘记那个所谓的十八年之约,耳提面命一般。
真是个莫明其妙的家伙!什么十八年之约,什么佑一个人一生平安?护哪个?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年长还是年幼?是想要荣华还是要富贵,抑或是娇妻美眷子孙满堂?要是瘸子跛子瘫子瞎子,他难不成还得伺候着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不成?!
顿时气闷,拔乱一湖清水,过了半晌,小狐狸又一笑,既然洛尚卿说的不明不白,他也乐得慢慢去寻,游历红尘,十年也是找,百年也是找,找到是缘分,找不到也别怪狐狸背信弃义。
抱了一怀紫菡上岸,脸俯在清香之内,小狐狸敛眉,可是凡人生命苦短,他若是老也是找不到那个人,岂不是一辈子都还不了人情?负了那家伙的一番苦心。
那个人,到底是在哪里?
回头四顾,满街人潮,手掌心的那只红蝶,发出灼热,转眼之间,紫菡败,抽干了水分般,只散落下了一地蘼紫的瓣。
小狐狸握紧拳头,心头惴惴。
冷雪飘渺,复又春到,夏至,秋分,小寒,谷雨,两年时间眨眼便过。
一池紫菡又在争研。
这两年来,东奔西走,行了不少的路,却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连手中的红蝶也不再有任何反应,绛姜不由心焦,时隔两年故地重游,心神飘渺,青灰色街道上,一抹艳红缓缓而行,男子少有身着如此浓烈的颜色,平白引来许多注目。
途经一家精巧小屋,红纱锦帘,垂下来的如意结,洋洋喜意,有探出头来的女子,两点眉,樱桃口,微笑起来漾着春色,眼底细眯便是风情。那锦衣罗缎的人进来去往,扶的是纤纤柳腰,粉香袭袭。
绛姜抬眼,忆起当年下山惹的祸事,也是在勾栏院,那一片红粉胭脂,招风引蝶,媚眼如丝。甫下山的小狐狸,凑着热闹,却被那守院的人拦住去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把,冷笑,“哪来的小子,跑来这里开荤来了。”
“我若是要进去,你又拦得住我么。”抬眼一瞪,本是挑长的眉眼,顿时睁的圆圆,平白露出一丝稚气。
分明还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栏上众女笑出声来,娇声盈盈,打着趣道:“小哥哥,上来,姐姐们候着。”不解,只道是有人喜欢他,抬脚便去,忽闻身后那隐隐传来的金钹声,阿弥陀佛,佛号如重锤,敲击在身上。
和尚是佛子,妖孽应避,可是当年年轻气盛,硬生生的止住脚步,回头看他灰袍广袖,脸似慈悲,轻轻一声叹,“妖孽。”
“妖孽?说的是谁?”笑道,望向那烟之地,谁是妖孽?若惑住人心的便是妖孽,这世上有多少人比妖更甚,比妖更狠?
和尚不动气,冷冷的看着,眼光太烈,小狐狸退了一步,示弱道,“我不曾害人。”他凭什么要收自己?
“可是你动了害人的心。”
绛姜复又冷笑,汗流浃背,那人是佛前的红莲,只为燃尽这世上的恶而转世,妖是恶,原本就没有什么可说,只叹自己还想着桥归桥路归路。有些事情,不是想不惹,便能够抽身的。
那逃的凄惨,背脊的伤火烧火燎,如那红莲业火,从肤至肌,由肌入骨,恨不得让自己褪去满身的皮,仆在桃林内,心中愤恨到想寝其皮食其肉,竟然迫自己至此,苍惶逃命。而且又偏巧正遇上自己的天劫。
若不是如此,大概也遇不上洛尚卿。
若不是遇上洛尚卿,也就真没有自己了,也没有如今这东奔西走无头苍蝇般的两年时光。
绛姜靠在一旁暗自叹气,不禁觉得渺茫,沿着青石小路缓缓前行,夏日里的灼热天气,在这小巷内好像失却热度,摸在手里的石都圆润了起来,转上几圈,眼前出现一小院,不起眼的灰色,传来的酒香却是萦萦绕绕,仿若如情人手,拂于颔下。
小狐狸嗜酒,走了过去,满园姹紫嫣红,独独一只娇羞的儿探出头来,颤颤笑颜摇曳生姿。
[阿姜……]
只闻一声轻唤,手中的红蝶顿时灼热的好像烧起,惊得绛姜顾不了那么多,推门而入。木门原就没有锁起,推了开去,落下一片吱呀的声音。
琴声顿停。
一人坐在不远,淡色华服,隐隐银色铃纹,发簪浅,落在额前的几缕散发划下淡色阴影,衬的容颜淡然,如寒玉一般,眼里暗暗的琥珀色光泽。他侧头,朝小狐狸的方向一笑,眼若弦月,冲去许多他身上那令人不寒而怵的气势。
那一眼,像下了盅。
“是你在喊我吗?”绛姜问道,“是你吗?”
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那个人?
他对小狐狸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轻笑,然后转身坐下,举手投足之间气度雍容华贵。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道,缓缓地,却好像早就已经准备好问这个问题般。
掌心的红蝶热度未消,绛姜缓缓走近,欲探个究竟,颈间突然之间便多了一口潋泉宝剑,一名持双剑的白衣女子,双眼杀意凛然。
“出去。”
绛姜斜瞥向她,心中恼火,喝道,“滚开!”好不容易才有线索,岂容她此时打岔。
女子脸色一沉,举剑便刺,绛姜的腰身软,一个大副下腰身如拱桥,红影闪动,自她剑下退开。女子凝神,回身便左侧斜刺,龙吟之声蓦然回响,一片寒光流彩之中,白衣红影一追一躲,跳挪腾越,衣袂飘渺,青锋卷袖。
女子的杀气愈盛,一记杀招横扫而去,绛姜躲闪不及,眼见那一剑便要刺中。
绛姜心底顿时一股暗火,当年向那和尚示弱,却仍有杀身之祸,那时自己便应该明白这世上本就不能退!小狐狸修行本就不够,尚未能修身养性。顿时一股戾气如波涛而起,回身躲闪之际便趁机摘下一株酢浆草,绕上食指,笔直似匕首。
一声脆响,白衣女子的右剑断成两截,她疾退,将断剑丢开,左剑挽开剑欲刺上前来,身形却蓦然顿时,脸色如冷霜般,绛姜亦不动,垂眼轻轻嗅着手中那朵刚刚摘下来的酢浆草,掩下利爪,小屋之内,风摇动,杀气未尽。
断剑弹开,插落在门旁。
两人却不是互看对方,而是同样凝视于这一。
2
只因,门旁有女子轻笑,一只白皙的手拍开木门,吱呀声响,露出乌发云髻,压上一枝山茶,妖媚笑靥,只是一双凤眼只见黑瞳不见白目,好似两个坑,幽幽的看着人,红唇之中露出獠牙,嗜血本性一览无遗。
有兽焉,面若好女,双眼如墨,其声若婴啼,善舞,名曰福姬,是食人。
绛姜挑眉,以食生人血肉为活的异兽福姬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虽然他不是人,可是看到总喜欢和狐狸争的福姬,脸色自然也不好。
“薇娜。”突然之间,他出声,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绛姜心惊,下意识便拦在他身前。
福姬轻笑,喉中发出沉沉呜声,仿若婴孩啼笑,诡异莫名。此兽拙于视觉却长于听觉,听声辩位,一但确定目标在那里,便会轻笑出声,不吃了猎物绝不罢休。
绛姜冷冷一笑,将一直握在指间的酢浆草轻挥,一条尾端嵌有利刺的长鞭便握在手间,
虽然他觉得此妖兽尚不足以为敌,但福姬毕竟难缠,不待她靠近身边便将其击毙才是最好。却不曾想,刚抬起来的手便被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温暖如炉火,只是指肚掌心有些老茧,如沙纸磨过,粗粗的触感。
回头,是他。
绛姜皱眉,他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救他?
他微笑向他,很温和,仿若春风,手上的劲道却是半点不小,竟然还开腔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绛姜一愣,此时一声尖戾的惨叫响起,他忙回神,福姬竟然已经由腹而上,被一道看不到的力量硬生生的剖为两半,血溅四地,摔落至门边仍旧翻滚几圈,抽紊不已,血沫自她嘴边如涌泉,却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一边侍立的白衣女子薇娜侧立在他们身前,眼中露出异光,却是未动一指,任衣袂烈烈。
绛姜心中一骇。
“你叫什么名字?”他好耐心,又不急不徐,仿若这个问题对于他非常重要。
“绛姜……”
他的眼睛微眯了眯,“为什么会娶这样的名字,姜者为辛……。”
绛姜道,“我从不觉得自己会辛苦。”
他便笑,笑容淹没在阴影之中,浓烈的日光似是一下便斑驳如树影,绛姜抬头,瞳孔蓦然张大。头顶掠过的一片乌鸦鸦黑影,纵然尚远,气势汹汹的尖锐鸣叫已至天空中传来,随声音而至的身影,盘旋至小屋上方,竟压的连阳光都几近不见。
有鸟焉,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共名曰魍雀,亦食人。
魍雀好食生食,捉住人便生撕硬剥食其内脏,最是残忍。此妖平时向来不好群聚,但若是像今日这般成群结队外出狩猎,所到之便几乎不会留下活口。
绛姜手底攥紧鞭子,心知今天必会有一场恶斗,突然手底一紧,竟是被他拉到一旁,他还笑,闲亭信步般介绍到自己,“我姓陵,名衍绯。”
绛姜不由自主被他拉到竹椅上坐下,陵衍绯的态度很悠闲,而且看起来他也很喜欢笑,笑的时候眼睛轻轻眯起来,像身边会洒落一地槐般,干干净净,偏又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把人牵住,让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会觉得紧张,即便现在这种应该很紧张的时候。
“你叫我衍绯就好。”陵衍绯说话很文绉,语含三分笑,左脸颊露出酒窝,他又问道,“大家都怎么叫你?”
“阿姜。”绛姜道。
“都那么叫吗?”陵衍绯顿了顿。
绛姜点头,等了半晌衍绯却是未答,这才发现他虽然举止如常,似无障碍,可是眼神却总像是没有注意看他。心念一动,便伸手在他眼前晃前,却是无动于衷。绛姜心中顿时涌起哀意,又有惋惜又有心疼。
绛姜答道,“是。”
“那我就叫你姜子。”
“啊……?”
陵衍绯自顾自的说下去,“姜子,这么叫很好听。”虽然有些孩子气,偏又霸道,“说好了,只准我一个人叫,其他人都不能。”
绛姜没答话。现下心中担心的是魍雀,这么久也没有听到它们俯冲猎物的声音,心中一直都绷着,可是却又被衍绯牵住,这时才得空回身看了看,每一只魍雀都已由腹而上,剖成两半,血落成篷雨,小院之中草叶片滑落都是腥红血珠,切成一块一块的尸骨,血红骨白,散落四。
只有他与衍绯身边好似有什么东西隔开,没有一丝血落在他俩身上,而薇娜的一身白衣落的如雪中红梅,她的脸庞一抹腥红自眼角而下,衬得前刻还清冷的女子分外妖异,她一口气对付了这么多只妖鸟,气息不稳,却仍挺直背脊立在他们面前。
绛姜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脸色发白,这么多魍雀,自己都不敢说能够这么悄没声息的便杀完,可是如今薇娜却做到。心里顿时颤颤的升起一股寒气。
手却是被拉了拉,轻轻的,像是小心翼翼碰着什么一样。一垂头,是陵衍绯,他笑意盈盈的看着他,“怎么样?”
“什么?!”脾气不好的小狐狸顿时恼了,陵衍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笑他刚刚其实是自薇娜手中捡回一条命不成?!
“你还没有答应呢。”陵衍绯的表情很干净,干净到绛姜汗颜,现下好像是自己不点头就好像对不起他一样,点头之后又发现他看不见,便说道,“好。”声音出了口,才觉得有些涩。
陵衍绯笑开,真的好像身旁就是一地苍白槐。然后他的笑意变了变,冷了些,在浓香之中,只是嘴角挂起笑来,“不愧是魍雀,血能倾城。”
魍雀虽然凶暴异常,可是却常常有人铤而走险猎取魍雀,因此而丧命的人不计其数,只因它与普通妖兽不同,鲜血不带腥气而是异香弥漫,历久而不消,若取足五只魍雀的血练成凝珠丹,价值连城。而此地,又岂止五只魍雀尸身……
小院之内寂静异常,再也无尖戾高叫,风止静,一切都在寂谧之中,却颇有些风雨欲来的气氛,连呼吸都压在喉间。
薇娜回首,语带询问,“二楼主……”
陵衍绯手抬酒壶,一条银链自壶嘴而下,正好是倒入酒杯之中,没有半点溢出,好像他根本就没有瞎一样,对绛姜道,“喝一杯,如何?”
3
鼻间香气扑鼻,浓却不腻,清香的好像可以压倒魍雀的血气,刚刚小狐狸在外面所嗅到的香气,应该就是这酒。
薇娜不再做声。
绛姜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眼前这个陵衍绯并非无知者无畏,他是眼盲心明。
若是普通人,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早已是吓的魂飞魄散,哪能如此闲适,况且刚刚薇娜又唤他作二楼主,他到底是什么人?
“酒能壮胆。”陵衍绯垂首自酌,言道,别有几分意。轻风拂开他眉旁垂发,露出一颗红痣,在如玉的脸庞上露出几分妖异。
绛姜心中一惊,为什么会这么巧,他也会有这么一个红痣……,竟然是和洛尚卿眼旁的红恙位置一模一样……
绛姜心中动荡,刚想开口,一阵恐惧感便排山倒海而至,只觉得心脏都被紧紧压住,连呼吸都无法顺利进行,那种恐惧含混杀机,却无杀意,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害怕,潮水般从骨子里面缓缓透出来一般。这让自己想起当年还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狐狸时,被猛兽追逐的感觉,但是那时与现在却又有天壤之别。
额前已然是冷汗淋淋,本能告诉自己要逃,快点逃,可是脚下却是移动不了半步,咸涩的汗水自眼眶流入眼中,又刺又痛,手指也是半分都动不了,连汗水都没有办法抹去。
本是一直傲立于他们身前的薇娜,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孔上也是苍白到吓人,掩在袖下的手指竟是轻颤,强作镇静。
只有陵衍绯轻笑,“终于到了。”
笑声未消,一匹银色身影飞降至他们面前,形似马,长鬃似雪,脚有浮云,双眼如琥珀,流传出妖艳的光芒。
g……
专食狼虎狮等等凶猛野兽,传说之中只需要一眼便能令猛兽俯首的g。魍雀,福姬亦是它们的食物。
绛姜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遇上g,g是异兽,但也是妖兽,它天生便有能力可以降服其他的妖,寻常小妖在它面前莫不俯首,根本不能也无力逃开,只能乖乖沦为食物。难怪自己会怕到这个地步,绛姜不由苦笑,现在他就可以来验证一下传说是否正确。
站在他们身前的薇娜不自由主的后退,踉踉跄跄。
陵衍绯冷笑,“薇娜,你退了吗?”
薇娜没有回眸,硬生生的止住了退势,强撑着说,“薇娜不敢退。”
“好极了。”
薇娜咬着下唇,血从她的唇间滑落,而本就已经被落院魍雀与福姬血液刺激到的g此时双眼圆睁,异光更盛,也愈发的夺人心魄,它开始缓缓沿薇娜踱步,步伐优雅,落地有声。抑扬的声音响在青砖面上,本是悦耳,在此时却不异于一首催魂曲。
一人一兽便就此僵持,只是g的态度更像是猫戏老鼠,步态轻盈。薇娜心下一横,手中余下的左剑起势,剑气惊鸿,直刺向g。
绛姜惊住,看那如虹剑气惊涛般扑向g,可是它却不躲,双蹄轻叩,连身形都没有挪动多少,便将那道必杀的剑气消弭于无形之中,反倒是还微微侧头,如雪的鬃毛拖曳于地上波浪般,好似在嘲笑眼前的女子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薇娜脸孔一白,还不待她发出第二招便蓦然发觉脚底已经被白色鬃毛缠住,她大骇,忙回剑便斩,宝剑落在鬃毛之上发出金石相击的鸣声,那片雪色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愈缠愈紧,且如藤蔓般缓缓却又笃定的缠上她的脚踝,小腿,然后是腰间。
那片雪色如茧,细细密密,似像飞雪又如绵丝,耀目至几乎让人已然看不到这世上其他颜色。
g的双眸微眯,眼中的妖气愈发明媚,如若不是看到它的所为,恐怕人人都会为其如水般的眼色而沉失心智,它缓缓靠近薇娜,女子的眼神也渐渐溃散,好像快要沉入睡梦中般。
这一场胜负已分。
“薇娜!”绛姜情急之中叫道,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摄心术么?
与他的喊声同时,一条鞭子如灵蛇出洞,破空而去,斩开那苍白如梦的感觉,竟是在g身上狠狠打出一条血痕,g猛然吃疼,一声哀鸣后放开薇娜,前蹄高扬,竟是要将薇娜踏死于足下。岂料那鞭子竟在回撤之时缠住薇娜脚踝,正好借力于白衣女子跃起飞刺,剑插入妖兽眼中,力道十足又加上落势,竟是将剑自g下颌穿出,压得妖兽曲膝,将它钉在地面,那最后一声惨呜连同它口中血沫一起被压在喉间。
薇娜的黑发湿额,一缕一缕紧紧贴在脸庞,刚刚那一仗赢得凶险,再加上鞭身上有倒刺,此时她的一只脚早已鲜血淋漓。
“多谢二楼主。”虽是痛极,薇娜却是冷面惯了,面上丝毫没有太多表情,半拖着身体朝陵衍绯拱手跪下。
陵衍绯垂眸,如玉般的脸庞看不到半点表情,“起来。”回眸向已经汗湿衣衫的绛姜笑了笑,将鞭子放到他的手中,“多谢你,姜子。”
绛姜呆愣看着手中的那只由酢浆草幻化而来的鞭子,竟然半点都没有发现是他何时拿了过去。
陵衍绯踱步至异兽g面前,妖兽虽受重创,却死而不僵,还兀自想抬起身体,可是不知道为何,那只剑竟然是将它牢牢盯在地上,再挣扎也不过是徒劳无益,鲜血反而越流越多。
它另一只未伤的眼睛,怒火四溢般凝视眼前的人,另一只眼血流不止,那副模样看起来甚是可怖。
陵衍绯的手指轻抚在它的额头,极其温柔,好似怕一不小心再碰痛g一般,那份柔意几乎让g也缓了缓眼中恨意,绛姜看在眼里不由好笑,想不到连眼前的这只妖兽也颇吃陵衍绯这套,混然忘记谁害它至此。
他俯身拂开g额前雪鬃,露出一枚如月光般的宝珠来,一时之间,莹白光芒几乎刺伤人的眼睛。陵衍绯眼不能视物,自然不受影响,只见他曲指,便自g的额间将那枚宝珠硬生生的挖了下来,g的真正要害被损,竟是连钉住它的剑亦挣断,一口鲜血混杂哀号冲至云霄。
陵衍绯退开,银衣之上不沾半点兽血,附身将宝珠装入随身的锦囊之中,轻轻一笑,眼中流光异彩,半点都不像是眼瞎之人。
g气绝身亡,风只过,只余一地白灰。
小狐狸这才觉得身上重压解除,顿时跌坐回一旁,觉得身上没有半点气力。
福姬以人为食,魍雀捕食福姬,g又以这两种兽为食,环环相套。再观这座小院,虽是不大,可是五行八卦,相生相克,布下的阵法竟是以吸为决,而且此阵加盅,凶狠霸道,但凡是附近有妖物便会被吸引至其间,而自己站的地方竟是唯一的生门。
“你知不知道,这阵法很险,一但出意外,小院身闹市,会连累多少无辜?”
陵衍绯回首,他没有解释。
小屋之内重又有风吹动,动而清香,若不是一地的妖尸,根本看不出来刚刚发生过什么。
陵衍绯立在绛姜身前,伸手抚了抚他的额角,替他擦干尚未干透的汗水,温柔的像情人,“姜子,抱歉。”
绛姜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那阵才走进来,但是却知道自己是因为陵衍绯牵他站在唯一的生门之中才得回一命,可见他并非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否则,刚刚这世上就少了一只叫做绛姜的小狐狸,而现在,面对他的诘责,又是坦坦荡荡的一声抱歉便不再言语,……,看着一直以来微笑以对,好像就没有其他表情的陵衍绯,绛姜心中五味杂陈。
“现在没事了。”陵衍绯对他告别,“我也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我跟着你一起走。”绛姜猛然回过神来,忙乱之中抓住他的衣袖,不管猜不猜得透陵衍绯,他现在势必都得跟随在他身旁。
“什么?”他讶了一讶,手下意识的托住小狐狸的手。
“二楼主,不可以!”薇娜急忙拦道,“他来历不明,居心叵测,更何况楼主他还……”
陵衍绯回眸冷然道,“你留下来善后。” 薇娜脸孔一白,知是僭越便缄口不言,一身被染成腥红的白衣沉沉压在她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对着绛姜,陵衍绯的语气又恢复往常,温文问道。
小狐狸笑开,“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陵衍绯看不到,却好像感觉到他的笑意,手伸向绛姜,“好吧,这个故事应该可以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听完。”
绛姜牵住他的手,陵衍绯接过薇娜垂首递来的灯笼,突然回头问绛姜,“你不问去哪吗?”
“你去哪,我去哪。”绛姜不假思索。
陵衍绯失笑,“去观风听雨楼。”
四
观风听雨楼不是一幢楼,而是一片,真真正正可以用楼宇来形容的地方。白雾缭绕的山脊之中,隐约可见飞檐斗拱,与山势一同起伏,山下便是波涛汹涌的怒江,白练般绕山奔涌。
绛姜仰头看着朱红铜钉的大门,舞狮龙吻,暗叹,不愧是世人口中所说的一楼一阁一苑中的一楼。
所谓一楼一阁一苑,他曾在东奔西走的两年中听说过,分别是观风听雨楼,占春风阁,落风薇苑,三家本是没有联系,不过是因名称之中都有风字才被相提并论,相较起善毒而鲜少有人敢惹的占春风阁与行医奉行慈悲为怀的落风薇苑,观风听雨楼不事声张,但行事诡谲,故在世人眼中更显神秘莫测。
陵衍绯与绛姜刚刚停在门前,门便被打开,绛姜不由一愣,旋即便倒了毛。
一朵艳红的山茶探出头来,乌发如云,摇曳生姿,轻笑如银玲般,女子倚在门上,素手提着盏紫绢灯,“二楼主。”她掩嘴而笑,眼睛弯成弦月,福个万福,“二楼主此行辛苦,福姬已经为您备好茶水。”
“多谢。”陵衍绯有礼,福姬又笑,笑的妩媚万分。
见他们两个之间似是颇为熟识,绛姜只是皱眉,暗暗觉得古怪。
福姬的眼睛在他身上由上而下扫一眼,嘴角漾起丝笑意,便转身为他们带路。
天气已暗,紫绢灯一盏幽火,独独罩住三人,迤逦而行,多树的观风听雨楼冷肃异常,一路上,唯有绛姜脚上的金铃隐隐约约在空旷的回廊中响动,转过暗含阵式的长廊后,一行停在一栋小楼前,此楼虽不大,却精致轻巧,题为观雨。
福姬待陵衍绯与绛姜走入后,便吹熄了绢灯,离开时,绛姜看到她的眼前闪过一丝压抑下的杀意。
一个爱笑的福姬,一个会说话的福姬,一个会克制自己本性的福姬,一个叫福姬的福姬……,原来观风听雨楼竟是玄门修道之人,而且看起来还并非是什么名门正派,难怪行事会诡谲,喜欢险中求胜。和尚道士们可不会在自己住的地方放养这些一不小心便会反噬的妖兽。
绛姜蹙眉,难道洛尚卿知道陵衍绯会在这种环境生活,所以让才给了自己一个什么十八年之约?是来保护他吗?可是陵衍绯能够翻手击伤g,覆手便取出宝珠,此种能力还需要自己相助?
“在想什么?”手落在蜷成一团的小狐狸头上,绛姜抬头看他,陵衍绯已然解下披风搭在一旁,小狐狸干脆贴过去搂住他的腰,陵衍绯有些诧异,却未曾反对。
观风听雨楼在山之中,气温颇低。一室黄杨家具却透着股温意,又被垫上厚厚的锦垫,蜷在上面很舒服。突然之间,绛姜觉得坐在他身旁会很安心,两年以来一直找不到人的惴惴不安消失无踪,于是干脆把头靠在他胸前,手足相抵,宛若并蒂莲,纠缠于榻上。
小狐狸伸手勾住他的头发,陵衍绯的发丝轻软,像丝,一手一手的纠缠在指间,又滑至锦榻之上,一片黛色。
“你想要我如何报恩?”绛姜唇角勾起笑意来,“金银财宝?”
“我从来不缺这些。”
“那就是荣华富贵?”
陵衍绯失笑,捏他一下,“小狐狸,这些不过是一场浮云。”
小狐狸揉揉鼻尖,这人世间最诱人的两样他都不要?眼底滑过狡黠,绛姜站起身来临高居下凝视陵衍绯,见他不解,唇角笑意更浓,分开双腿跨站在陵衍绯腰侧,然后撩开衣摆半跪下,虽是没有真坐在陵衍绯身上,却是在他的腹部若有若无磨磨蹭蹭,红纱自陵衍绯手背滑过,映出艳红,绛姜撑在他的耳侧,气息尽在耳畔,“既然你什么都不要,那……,绛姜自荐枕席可否?”
榻上一片旎逦莫名,添上几丝媚意,檀香便自香炉燃起,袅袅轻烟似雾似幻,在这浓香之中,陵衍绯眼旁一粒红痣竟是别样的妖媚,平常如槐般干净的笑意也变的盅惑异常,他的手指在小狐狸脚踝的金铃上滑动……
细碎的金铃声好像只是不经意间发出,却是缠绵,绛姜心中一窒,手指自他胸中划过,“你是不是更喜欢南方魁的如水温柔呢……?”伸手将缠发的簪子除下,随着一头乌发如瀑布般垂落,绛姜一身红衣也尽褪成淡青,少了红的浓艳,多出许多干净清爽,楚楚可怜。
陵衍绯却扶住绛姜,皱眉道,“姜子!”
“不喜欢?”
“是你不喜欢。”
“胡说。”小狐狸竖眉道,现在是自己主动要求被上耶。
“我本就看不见,所以你若是喜欢,又何必装作他人。”
绛姜语塞,收起法术,又是一眼的红艳,他瞪着陵衍绯气道,“你到底要不要!”
陵衍绯不答,只是看起来既无奈又无辜,小狐狸泄气的从他身上爬起来,他这不是按着狐狸精的风俗习惯一套一套往下走么,那里有错啦?唉……,被人从身上赶下来的狐狸精,好没面子……
小狐狸委屈到不行,闷气道,“那你就要的是娇妻美眷啦。”冲冲的说出口,心中却是猛然顿住,惴惴不安,“……,是不是?”
陵衍绯微微一笑,“这一点不用你操心。”
那意思就是说有啦?……,小狐狸愣住,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好像被揪成一团,疼痛难忍,久久,才从喉间迸出一句,“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我还有什么可以替你做呢?”他已经有妻室了,绛姜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又添了怒气,“难不成真的要我替你端茶递水洗衣叠被不成?”
五
一室沉香缭绕,如白雾般环住两人,陵衍绯挑眉不语,看似竟然是在认真考虑一般。小狐狸心中顿时委屈,气恼道,“不管怎样,这份情该还的,一分一毫都不会差了你。”
陵衍绯笑道,“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大的气。”
绛姜瞪圆了眼,“我活过五百多年,你在我面前不过是小辈而已。”他凭什么叫自己作小孩?
“姜子,你性属火名字中又含绛字,乃属火狐,是吗?”
“没错。”
“那就对了。火狐同玄狐一般,千年过两劫才只能算是小有成果,刚刚你自己说不过活了五百年。叫你一声小孩,不算冤枉。”这是实情,小狐狸顿时语塞,陵衍绯笑着揉揉他的发,“而且,小狐狸多可爱,蜷在手上像猫似的,暖暖和和。”
“猫哪能和我比!”绛姜不平,气道。刚刚说完,便马上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这种比法,摆明是往陵衍绯的套里面钻了。
陵衍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还真伸手把他抱住,“我试试。”
他虽然看不见,动作却快,绛姜没有反应过来顿时被抱了个满怀,小狐狸首先想的是他怎么就逮的那么准,然后又知道了一件事情,就算是狐狸精也会脸红。陵衍绯就那么干干净净纯纯粹粹抱着他,半点其他的意思都没有,好像只是感觉着彼此的体温而已,可是却那么近,仿佛能感觉到彼此心脏的鼓动。
这让绛姜有些慌,若说起来,平日里面这样的事情他做的多,属狐狸的,占旁人便宜理直气壮的很,刚刚自己不就习惯性的抱住他了吗?可是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发慌,心跳的厉害,都快堵到嗓子眼了,这让他想跑,偏生又舍不得挣出来。
一双手悬在半空,竟是半天不知道应该如何,灯影绰绰,印在掌心的红蝶翩然若飞,一层淡色红光柔而不腻,缠绵蕴藉。
“真的,挺暖和……”陵衍绯的声音很小,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可是绛姜却觉得心中也是暖暖的。
陵衍绯又笑,松开手,道,“姜子,你走吧。”他声音清澈,一双琥珀色眼瞳倒映出绛姜身影,流转出淡然的绯色,满室缠绵顿时荡然无存,绛姜胸口一窒,“你开什么玩笑?”
对面的人垂首,缓缓叹了口气,复又敛了笑意,抬眸正色道,“观风听雨楼自建楼以来便以阵为基,内含乾坤,一日之中便有十八种变化,其中波谲云诡,不能一一道来。若不是有福姬手中的紫绢灯引路,无论是谁擅入都有性命之虞。而对于妖来说,愈发的凶险,你又不过只过了一劫,修行一半而已,兽性未除野性不消,更是百害而无一利,住的日子久了会受这里的影响而失其心智,便真的是想走也不能。”他顿了顿,缓声道,“姜子,我不希望你有一天会像笼中之鸟一般。”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绛姜不答他话,反问其他,“你明明知道观风听雨楼是这样的地方。”
“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前楼主收养我,养育成人。何况,如今我眼不能视物,不过是半个废人,又能去哪里?” 陵衍绯轻笑,挽起小狐狸的一丝发,自他指间滑下,“而且,姜子,那份恩情不是我给你的,所以,别让你因此而拴在我身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番话他说的慢,缓缓如流水,落在最后一句话时才转重,一字一顿。
“可是我也说了,你去哪我就去哪!”绛姜脸色渐渐涨红,从喉间迸出这句话来。
陵衍绯一愣,笑开,一地槐。
“傻小孩。”他说道,口气无奈,绛姜心中一酸。
双菱疏梅,斜影窗前,映在青石地上,横陈一片黛色,绛姜推开窗,一轮明月已至枝头,泻下一泓如水般的颜色。
陵衍绯的一身淡色衣衫也被染的多了几份凉意,唯有眼下那枚红色泪痣却像是被水浸出来般,愈发的浓艳,绛姜回过神来,问道,“你的眼睛可是天生便不能视物?”
“是从十二岁那年才开始。”他笑,语气淡然。
“是病?”
“是祸。”
“可有办法医治?”
“落风薇苑的苑主,慈悲般若手丁落薇在医治了一年之后,告诉我,安天命,求不得。”陵衍绯的嘴角仍旧是带着笑意,只是笑意有几分落寞。
“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的。”绛姜沉默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六
只是那个法子用起来太过阴毒,第一步便是需取用活人双眼。绛姜本是走正道修习,讲究的是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对于这种有逆常伦之事愈发的是避讳,否则一但害人之心起了,且不说易坠入魔道,报应也会自天劫而至。可是心中却也实在不想让陵衍绯一辈子就这么看不见东西,于是心下一横便要将那办法说出来。
刚刚张开口,却感觉只温暖的手指按在自己唇上,阻了一阻。
“别开口。”陵衍绯道,“那些话你不能说。”
小狐狸一讶,陵衍绯收回手来,“虽然我不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法子,但是既然连丁落薇都没有办法,你想说的便一定是些旁门左道。”
“可是……”被他说中,绛姜面上不由一红,却仍旧想声辩几句。
陵衍绯面色凝重,“那些方法大多有违天理,易犯杀孽,这对于你来说,只有百害而无一益。所以,别再想了,顺其自然。”绛姜语塞,他也是一番好意,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心中不由悻悻,虽然陵衍绯句句都是为自己打算,却是愈发坚定自己想让他看见的想法,眼睛转了几转,便准备找个话题搪塞过去。
陵衍绯挽住小狐狸的手,淡淡道,“听话。”
这两个字语气不重,绛姜却明白陵衍绯这个人实际上是内峻外和的主,可是真让自己就那么放弃,心里颇有几分不甘,回了句,“我知道了。”说罢便侧开头,不去看他,也不真真的去应那句话。
陵衍绯听他声音就知道小狐狸有些不痛快,笑了笑,也不再言语。
小狐狸重新蜷回他身旁,狠瞪几眼后又不老实的用爪子抓了抓陵衍绯的手背,见他只是好笑,便索性像章鱼般巴了上去,头枕在他的颈侧,三千烦恼丝纠纠缠缠,铺了两人一身,在灯光之下泛出一层红,如浮翠流丹,光彩溢目。
陵衍绯由着他,只是笑,手指顺着小狐狸的颈后轻轻抚摸,干燥柔软的感觉几乎让他想昏昏入睡,突然想到陵衍绯经过一个下午的折腾应该也很累,一个机灵抬起头来,见他的脸色发白,便收回手握住自己脚上的金铃,蹑手蹑脚起身,腰间却被促不及防地被一搂,又重新躺了回去。
“别动……”陵衍绯环住他,语气中还含着很浓的倦意,绛姜便老老实实蜷在他的怀中,可是却发现他并没有睡,甚至连闭目养神都没有,反倒神情更沉。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翅膀扑朔声,却又不象是平常雀鸟,一向警觉的天性与灵敏的听觉让绛姜不由凝神注意,这时陵衍绯立起身来,倦意一扫而光,表情锐利许多。
“二楼主,楼主要您过去见他。”门外有人轻声说话,淡色身影映在门窗上。
“知道了。”
得到回应身影便马上消失在门前,快的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里,唯有空气之中浮着股异香,非麝非檀,颇有几分古怪。
陵衍绯将外衣穿上,吩咐绛姜,“你在这儿休息一会,我马上回来。”
“我陪你一起。”绛姜皱眉。他不喜欢观风听雨楼,观风听雨楼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安心的地方,而且他看的出来,陵衍绯在这里,绷的像弓。
陵衍绯颇犹豫,绛姜又道,“难不成你要一个人走过去?”说罢便跳下榻来,牵住陵衍绯的手,又替他推开门,陵衍绯失笑,反握住他的手。
两人一同走出听雨楼,虽然说起来是绛姜带着陵衍绯,实际上九曲十八回的长廊一步一踱都有讲究,绛姜愈走愈烦,好一会才走到一栋华楼门前,上题观风,与轻灵的听雨楼不同,观风楼内橙色宫灯灯火辉煌,璀璨的琉璃饰物随可见,烛光之中美伦美奂,流光四溢,奢华异常。
内室之中,烟雾冉冉,一个身影端坐帘后,左手轻抚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玉麒麟扳指,似是在闭目养神。
陵衍绯唤他,“长歌。”
男子这才缓缓张开眼睛,从榻上起身,玄色翻动,修长的身影,眼微挑起便风行草偃。他和陵衍绯不同,任何人看陵衍绯第一眼,绝对不会对他产生提防之心,而他,却会让大多数看到他的人都把他当作竞争对手。
这人就是观风听雨楼的楼主,阮长歌。
七
阮长歌缓缓走前,眼睛一直都没有看绛姜,就好像在这里,这个房间里就没有第三个人一般。阮长歌的眼睛很亮,很黑,像最纯正的曜石,这让他显的非常锐利,仿佛是柄出鞘的剑,有着刺目光华,可是他的举止却很缓慢,连轻抚扳指的动作都好像经过思熟虑一般。
“这一路可还顺利?”阮长歌的眼神凝在陵衍绯身上,语调却很淡,听不出来喜怒。
陵衍绯道,“尚算顺利。”
“喔……”阮长歌轻轻点头,伸手让肩上所立的那只黑鹰搭在手上,桀骜不驯的黑鹰展翅,扑出几道劲风,却又极老实的呆在阮长歌面前。
绛姜自进门便是注意着那只黑鹰,鹰会捕食幼狐,绛姜尚未成精之前,一险险的便成了鹰的腹中美食,刚刚看到这只黑鹰,便颇有些仇人见面的感觉,巧的是那只鹰好像对他也非常不顺眼,一双鹰眼瞬也不瞬死盯住小狐狸,盯的小狐狸恨不得想扑上去,拔了那家伙的黑毛。
陵衍绯觉察到,轻声询问,“怎么了?”
小狐狸看他,觉得和只傻鹰这么不对盘太小孩,便只冷哼一声,阮长歌这才好像刚刚发现这个房间里面多出了第三个人,对绛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言罢笑了笑,很是赏心悦目。
绛姜答道,“绛姜。”
阮长歌笑吟着,“神霄绛阙,丽日五云游,开绮,待宸游,云和一曲倚箜篌。”
绛姜露齿一笑,“不过是绛者为红,与我性相符罢了。”
阮长歌眼睛微微眯起,笑意盈盈,“你若是有时间便多在观风楼坐会,我对狐狸的性子没有衍绯那么熟,可是却对狐狸这东西感兴趣。”
这话已经开始有些不对味了,绛姜敛住笑意,冷下脸色,陵衍绯身影一闪,若有若无地拦在他身前,阮长歌的眉皱起,眼神渐冷,袅绕一室檀香的房间暗潮涌动。
陵衍绯缓缓说道,“此行取到了g的宝珠。”
阮长歌挑起嘴角,不说话,悠悠闲闲的逗弄了一会手上的鹰,将它放回到鹰架上后才开口,“g珠所泡之水便可解百毒,不过甲盖大小入药即可活死人,肉白骨,于世人而言真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他的眼神飘过来,眼底很是锐利,“可若是活着的g,驯服了它之后,却是可以上三界,下三界,如履平地,来去自如。”话道到这里,阮长歌一顿,厉道,“我说过,要活的!”
“可是我不能为了它折了薇娜。”
“观风听雨楼第一条楼规是什么!”
陵衍绯道,“令则行,禁则止。”
阮长歌凉凉道,“其实,若论起楼规来,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对。”此话似是别有意,“现在,你为她而违了我的命令,到底当自己是不是观风听雨楼的人了?”
陵衍绯嘴角挂起一丝冷笑,“我是不是观风听雨楼的人,楼主难道需要问我么?”
两人针锋相对,阮长歌脸色一僵,静静凝视了片刻陵衍绯,忽的转身指着身旁的椅子说了声,“坐。”掩过了这一茬,陵衍绯见他如此,应道,“谢楼主。”两人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绛姜眼见他们之间的舌剑唇枪,心生疑惑,两人之间分明透着古怪,只是这古怪他并未猜透,陵衍绯对于阮长歌并没有对上位者的敬重,阮长歌也是打压陵衍绯,可是却每每都悬停一线。
正当小狐狸不解时,陵衍绯将他轻轻一带,坐下。
黑漆描金束腰椅,中间隔着小方桌,桌上用红炉煮着一炉茶,茶香四溢,阮长歌只倒出两杯茶来。陵衍绯将茶递于绛姜,“雨前龙井。”绛姜不大明白人情世故,神色自若的就手接过啜了口,果然是极好的茶,唇齿留香,再加上他也觉得口渴了,便专心喝起茶来,只是这茶太烫。
陵衍绯知道他怕烫却又忍不住去舔,不由轻笑,眼若弦月。
阮长歌将其收入眼底,一杯茶静静搁浅桌上却不去动,转着他手指上那枚玉麒麟戒指,缓缓的,一圈一圈,眼睛一直落在陵衍绯身上,只是那眼神太,让绛姜看不出来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却足以让绛姜心里极度不悦。
八
小狐狸的眼神渐渐戾了起来,脚上的那枚金铃通心意,铃铃作响。
前刻缓和了些许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阮长歌眼神愈发厉了许多,他不再缓缓抚摸手上的玉麒麟,对陵衍绯道,“你是不是准备将他留在身旁了?”
“对。”
“难不成你想重蹈覆辙?!”阮长歌的声音扬起,“畜生永远都是畜生,养不熟,总有一天反咬一口。”
绛姜闻言恼火至极,拍案而起,“你说什么?”陵衍绯来不及阻止,小狐狸一道青火便袭去,阮长歌身形未动,只是挑眉冷看,反倒是陵衍绯喝道,“退后。”袍袖轻挥,将绛姜轻轻往后一送,小狐狸顺势退开三尺,立稳身子时,只听到叮当声响,定睛一看才发现几枚细针已然落地,泛出层幽幽蓝光,俨然是染有剧毒,一股非麝非檀的香气四溢而开,地板上竟然已经浮起一浅蓝雾。
一名黑衣少年站在阮长歌身前,他缓缓收回手来,那道青火早已消失不见。少年皮肤黝黑,年纪不大,好像只有十四五岁,眼色却是很厉,由眼睑至耳后延出一段艳红翎形纹样,妖异非常。
绛姜咬牙怒视,难怪他进来就觉得那只鹰不对劲,原来这家伙竟然会是融兽。
所谓融,取血脉相融之意。而融兽便是与宿主订下血誓,交换血脉的妖兽,通常情况下,他们自幼便会同主人一起长大,心意相通,为主人所驱使,往往能完成许多常人不可及的事情,而妖兽本身则会因与主人分享精血而能力大增。只是两者牵绊太,同生共死,融兽受伤,主人也会因此而受牵连,如若一方死去另一方也绝不可能独活下来,再者,妖界也向来不屑被人如此奴役驱使,所以融兽并不常见。
如此想来,薇娜也应该是陵衍绯的融兽。
“观风听雨楼岂容你如此放肆。”少年冷冷说道。
小狐狸差点气的背过气去,自问他绛姜还没有好脾气到任人指桑骂槐。现下正好,这家伙既然是阮长歌的融兽,一拍两就,有得赚。当下便抄手一股狐火,灿若红莲,艳极泛青,欲直扑向少年面部而去。
少年甫一看便知道绛姜这是痛下杀手,此为九昧狐火,若是击中连碴都不会剩下,当即便欲先下手为强,以攻为守,挟劲风而去!
只见黑影闪动,绛姜也欺身上前,却是伸手拿过杯茶,将刚刚喝的那杯残茶尽数泼出,本不多的茶水浮在空中却在顷刻之间水光闪动,形成一道水幕,拦住少年刺来的匕首,只是那力极大,水幕竟然拦他不住,匕首穿过水幕,离绛姜眼睛只有毫米之差!
眼见绛姜的眼睛便要不保,本是品茶未动的阮长歌却是将茶杯重重放下,冷喝了一声,“扶虞!”
话音未落,少年的身影踉跄后退,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咬牙切齿,气息不稳。
原来少年甫一接触水屏之时,那水幕便如沼泽般吸他入内,摆脱不能,且有一股重压压得不能开口,是以虽然看起来是他占了上风,实则是他吃了个暗亏。而当他见势不对,心中一急欲后撤时,那水屏乖张的突然懈力,少年猝不及防,顿时踉跄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这样一下,撤的尴尬,泼了面子。
偏又小狐狸得了便宜还卖乖,笑的很是大声。
陵衍绯失笑,阮长歌敛下眼色,扶虞已经气得手指向他,“你!”偏巧他又是个面皮薄语辞不多的主,那个你字之后半晌吐不出其他的来,脸色黑沉,眼中闪出凛然杀意,一道凉雷闪电竟是临空劈至。
若是其他法术,绛姜倒还不怕,可唯独是闪电凉雷却是天生的不对盘,心骇之下不由愣了片刻,可是就是这片刻却是可以要了人命。
眼见着那道惊雷闪电便是要劈到小狐狸身上,绛姜吓得捂紧双眼蹲在地上,看来这雷霆一击自己到底还是逃不了,果然只是时候未到而已,若早知如此,又何必让洛尚卿为了自己多付一条命呢。
可是等了一会,却是没有预想之中的雷击,小狐狸悄悄从指缝之中张眼看,仍旧是一室烟雾袅袅,没有半点雷击过的痕迹。
陵衍绯长身立在他身前,一身银衣无风自动,那道雷已然被他拦下。
“还好吗?”他柔声问道,小狐狸劫后余生,背脊早已冒出冷汗,现下被软语相问,心中顿时委屈,“不好……”嘴唇一扁,“他欺负我。”
陵衍绯垂首轻咳,但笑不语,小狐狸心有不甘,正欲找回场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绛姜喃喃道,他起身之后才看清楚陵衍绯的脸色,一层青灰,仿若枯败干涸的薄叶,没有一丝颜色。
陵衍绯不能开口,愈咳愈厉害,掩住嘴唇的手已经掩不住血迹,腥红渐渐从指缝漫出,在襟前,地上绽开一地红莲。
明天这个时候更新
俺正在赶下一章
另外给小陵同志和小狐狸做了个测试
小狐狸比较准小陵同志就不那么靠谱了
这是小狐狸:
第七型活跃型
座右铭:变幻才是永恒
典型冲突:信口开河,太多承诺
优点:正面积极,化腐朽为神奇
缺点:太过以自我为中心
最适宜工作环境:需要不时尝新、冒险,千变万化
不适宜工作环境:重复性的工作
管理方式:构思计划,然后授权别人执行
令人舒服的地方:有活力,有趣,事事向好的一面看
令人不安的地方:虎头蛇尾,不愿面对问题
小陵同志则是第五型:
五号特性:思想家
基本恐惧:无助,无能,无知
基本欲望:能干,知识丰富
对自己要求:当我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时,我就 okay 了。
特质:热忠于寻求知识,喜欢分析事物及探讨抽象的观念,从而建立理论架构。
顺境〔能干时〕:理想主义者,对这世界刻的见解,专注于工作,敢于革新,及产生有价值的新观念。
逆境〔无能时〕愤世嫉俗,对人采取敌对及排斥的态度,自我孤立,夸大妄想,只想不做。
理感情的方法:用抽离方式理,仿佛是旁观者, 1 %用脑做人,不喜欢群体动作,对规则不耐烦
血气艳极,一股甜腻四溢。
满室的异香被冲了个干干净净,绛姜只觉得心跳不能,下意识的去接陵衍绯软下来的身子,心里悔恨至极,若是知道会连累他受伤,自己就不该赌那口气。
手还未碰到陵衍绯衣角,只觉眼前一,阮长歌猛然翻手欲搭绛姜手腕,小狐狸猝不及防,下意识收手,陵衍绯便被阮长歌接住,小狐狸急道,“不许你碰他!”
阮长歌面色冷峻,修长的眼睛挑起,针一般刺在绛姜心上,迫得他不由一退。
“扶虞!”阮长歌转头喝道。
少年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吓的愣在一旁,被喝到时猛的机灵一下,看向阮长歌。
只见阮长歌沉声吼道,“去找薇娜!不论死活都给我带回来!”话音未落,扶虞顿悟,化身为黑鹰破窗而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绛姜也猛然醒悟过来,陵衍绯的灵力之高,已是面对g都可毫发无伤,试问他又怎么会因为扶虞的惊雷而受伤至此。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因为薇娜。她是陵衍绯的融兽,同荣共损,一定是她出了意外才会牵连陵衍绯受伤,扶虞的那一记惊雷不过是找了个“好”机会,雪上加霜。
阮长歌将陵衍绯安置在床上,陵衍绯已晕了过去,却仍有极痛的表情,脸色如金纸,而且最糟的是血仍旧止不住,前襟已然被鲜血浸透,支棱散开,好似彼岸开,魂兮来兮。
绛姜却是不知道如何办才好,急得手足无措,只见阮长歌面色凝重,似是苦思,可是却好似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陵衍绯的气息渐弱。
“难道没有办法么?!”绛姜对阮长歌吼道,心急如焚。
阮长歌的脸色愈发凝重,立在床前,将陵衍绯的外衣除了下来,绛姜在一旁惊愕的睁大眼睛,倒抽口凉气,几道狰狞的伤痕由左至右划满陵衍绯的前胸,其中一道险险划过心脏位置,虽然时日已久,却是可以看的出来,当时一定凶险异常。
看似阮长歌早已知道伤痕的存在,视若无睹,手扬至陵衍绯额前,闭眼片刻,再睁开时一双黑眸流光溢彩,仿若水银。只听他低喝一声,“定魂针!”手指间便银光闪动,运指如飞,疾点陵衍绯全身十六大穴,银光如星,没入陵衍绯体内。
片刻之后,定魂针完全没入陵衍绯体内。如有奇效,陵衍绯神情稍霁,不再那么辗转痛苦。
阮长歌眼中亦流光消失,那刻,他脸色已然极白,似一盏油尽灯火,身子晃了一晃,大概是不想在绛姜面前露出颓意,又强憋住一口气稳住身形,不着痕迹的扶住床栏缓缓坐了下来,看着陵衍绯呼吸渐强,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绛姜将一切收在眼中,心中仍旧沉沉。
定魂针是将将死之人快要四散的魂魄强行钉住,只要魂魄不散便还有一丝生机,只不过此法逆天理而行,下针之人用的是自己的魂魄制死银针,下针之后魂魄受损,无异于大病一场,伤及根本,所以轻易不会有人用此方法只为拖延一时。
再者,对于陵衍绯而言,定魂针不过只是权衡之计,定魂针效力一过,他还是难逃一死,而那个时候,绛姜明白阮长歌已没有能力再用一定魂针。而今之计,便是要找到薇娜,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
正当阮长歌坐着休息时,一杯茶放在他身旁,仍有余温,香气不散。
小狐狸收回手来,半跪在床前不去看他,只是眼睛眨都不眨的注意陵衍绯,好像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不见了般。
总算是暂时抢了他一条命回来。
阮长歌眼色复杂许多,停了半晌,拿起茶来轻啜一口。
“定魂针有几日的功效?”待到阮长歌脸色好转些许,绛姜便迫不及待问道,虽然阮长歌看向自己的眼神仍是极厌,好似仇大恨般,绛姜也顾不上那么许多。
“多则月余,少则……,”阮长歌沉吟片刻,“七天。”
七天……?让阮长歌耗去魂魄才换来这么短的时间?绛姜咬牙,强自镇静下来,忽然忆起一件事情,不由惊喜道,“不是还有g珠么?”此时正好拿来一用,也合是陵衍绯命不该绝。
阮长歌一愣,不屑道,“你以为我没有想到吗?”
绛姜不解,阮长歌冷冷道,“g珠能解毒,实则是因其本身便是剧毒,以毒攻毒,所以只需饮此珠所泡之水便可解毒,若是要入药食用,则是另外一种功效,需引一昧药草才能去掉毒性,如若贸然服食,死状更惨。”
“是什么药草?我去取。”绛姜急忙追问道。
“文茎。”
“什么?”绛姜不由惊道。
符禺之山,其上有木,名曰文茎,其实如枣,其草多条,赤化黄实,如婴儿舌,食之使人不惑。但是三十年前,符禺之山被赤蛇枫木所据,因其残虐暴行,食人无数,又灵力高强无人可收,招至其未到天劫之时便被天遣,一场天雷山火围山七天,这才收伏赤蛇枫木,也累得满山翠郁烧得焦土一片,三十年间荒草不生,而文茎又独在符禺之山生长,由此之后,文茎便人间绝迹。
小狐狸不由心寒,难道现在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么?
“惟今之计,便是希望薇娜未死。”阮长歌注视着陵衍绯,手指微微接触他的手,却又马上收了回去,立起身来,敛尽一脸神色,又是冷淡如冰霜。
九
“那你刚刚为什么要对扶虞说,无论薇娜是死是活都要带回来?”绛姜挑出阮长歌的语病,目光炯炯对他,其中必有蹊跷。
阮长歌坐在桌前,瞥小狐狸一眼,他本不耐烦再解释,只是看这情形不说又不行,只得道,“那是下下策。”绛姜静待他继续道,“她若是死了,便将她的尸体中衍绯的血逼出来,重新渡过衍绯体中。”
“但是呢?”绛姜听出话中还有话,断不会如此简单。
“只不过这么做,血中已染有兽血尸气,更何况还不知道薇娜到底是因何出事。”情况实在太多变化。
“那到底会有什么结果?”绛姜继续追问道。
阮长歌张口无言,勃然变色,“此事无先例,我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刷地一声,他立起身来踱到窗前,血色黄昏,靡紫妖红,一片混沌不清。
绛姜看着已然无法保持冷静的阮长歌,心里反而冷下来,一字一顿道,“是没有人死过融兽还是死过融兽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阮长歌闻言一震,却是开不了口。
绛姜默然,阮长歌的表现已然说明问题,就算他的那个法子有效也必定会让陵衍绯的境更惨,想他心高气傲,决计不会接受如此苟延残喘的生活,更何况那可能还是最好的结果。那最坏的结果呢?小狐狸嘴张了张,言语碎开,生生堵在喉间,上下不能,偏有一股辛辣沿鼻而上,呛得几近落泪。
一室沉默,风吹过,惟余琅\相击,玲玲作响。
阮长歌立在窗前,观风楼窗外便是瀑布飞泄,却是不大,叮咚落水如玉盘滚珠,水雾缱绻。他的身影似凝在那里,动也不动,眼底细细倦意又带上一丝,惧意。
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阮长歌闭眼,喃喃道。
夜色沉沉,华灯初上,本就明亮的观风楼愈发流光飞舞。琉璃翡翠,烛光水晶,透过来映出去,千折百转,细细在黑锦绯衣之上拂出橙色,却是映得静在室内的两人,惨白一片。
“薇娜,……,已经不在了。”阮长歌突然开口,破开一室奢华寂静。
绛姜蓦然抬眼,见阮长歌眼神凝在一,眼底显出与扶虞眼旁无异的纹式,透出暗暗银光,他缓缓道,“扶虞传回话来,他去了那间小屋,可是找不到薇娜,只有满地鲜血渗入黄土……”
言罢,阮长歌紧紧闭眼,似是肩上有千斤重量,再睁开眼时,满眼戾气。
一番话如凉水浇心,竟然连最后一条路都堵住。绛姜看着静静睡在床上的陵衍绯,忽的忆起曾有人对他说,人生不过一场梦,死,不过是梦醒了。难道现在,陵衍绯的梦要醒了吗?绛姜狠攥紧拳,指甲掐破皮肤,血气弥漫。
一定还会有其他的办法。
他不会让陵衍绯死,无论如何都不能!
伸手握住陵衍绯的手,绛姜暗暗在心中发誓。此时却是看到陵衍绯缓缓张开眼睛,心中顿时惊喜,忙问道,“怎么样?”
陵衍绯神情极疲惫,脸色青灰,他转过头,看似本想朝小狐狸伸手,却是发觉连扯动手指都无力,便歉意笑笑。笑意未敛,只觉脸上一湿,小狐狸马上把脸埋在他的颈侧,怎么也不抬起来,只是陵衍绯能感觉到一片水痕,入心。
阮长歌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十
“是我太大意,竟然让薇娜一个人留下。”陵衍绯缓缓说道。
“你留下,也未必有用。”
“可有头绪?”
阮长歌敛眉,他不再看他,只垂目于窗外,“这世上可以将白狼迫到连报信都不能的,也没有几样了。”他忽的一笑,掩住眼底杀气凛冽,“我倒是想看看什么在动观风听雨楼。”
风吹过,凉意瑟瑟,明月之下满眼斑驳树影,只看见远远有一黑影渐渐飞近,在窗前幻化成人形,一身黑衣风尘仆仆,扶虞脸色疲惫,也不说话,只是摊开手露出一枚椭圆形的物件,在月光之下,折射出非金非银非铁非玉的光泽来。
阮长歌接过那枚东西,眼神与扶虞一撞,便弹开,转身便掀了帘子出去。扶虞也旋即离开。
陵衍绯听到动静,伸手搭住太阳穴,忽的叹了声,“这回麻烦了。”然后又去拔了拔小狐狸,语带笑音,“姜子,我这儿都水漫金山了。”
“那是白蛇做的,关我什么事。”小狐狸抬起头,眼眶通红。
陵衍绯失笑,“扶我坐起来。”
“可以吗?”
“已经好多了。”
小狐狸扁扁嘴,让陵衍绯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助他坐起,又抓过几个垫子枕头塞在他身后垫住,待安排妥当后,绛姜便准备去倒茶给他,却是被陵衍绯带住,问道,“姜子,你的手腕怎么样了?”
绛姜一愣,旋即将手背到身后,一副疑惑口气,“什么手腕怎么样了。”
“过来。”
小狐狸立在旁边不动,刚刚他去接陵衍绯之时被阮长歌阻的那一下,是给拂在脉门之上,其实他并未曾完全退开,小狐狸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个暗亏。
陵衍绯皱眉,重新说了一,“过来。”语气重了许多,绛姜眨眨眼,蜷脚坐在他身旁,陵衍绯握住他的手腕,顺着穴位揉着,手法颇为奇特,只是他现在身子虚,出的力大落在手上也是柔柔的,不多会就看到他额前冒着冷汗,绛姜想抽回手来,被陵衍绯一阻,“你的手想废了吗?”
绛姜歪头看着他一双好看的剑眉纠成川型,这与平日的他大不同,柔和温文的脸孔显得颇严肃,小狐狸觉得新奇,定定的看了会,便用额头去抵住他的眉心,吃吃笑道,“不好看,别皱眉头。”
“我又看不到。”
“是啊,你又看不到,怎么知道我受伤了呢。”
“我就是知道。”
小狐狸眨眨眼睛,这语调听起来很是恼火,嘴角不由越笑越开,抱住陵衍绯的颈子在他脸旁蹭来蹭去,搅得他揉也不能,撒手也不是,好容易腾出只手来在小狐狸额头上一拍,“坐好了。”这才能好好的揉小狐狸爪子。
“为什么一定要揉,过两天不就自己好了么。”绛姜摸摸额头,嘀咕了句。
陵衍绯眉一挑,“阮长歌的那一手会普通吗?”小狐狸又扁扁嘴,陵衍绯将瘀血揉散,松开手,又拍他一下,“我刚刚是要你坐好,不是坐我身上。下去。”
绛姜不说话,也不动。陵衍绯觉得有些奇怪,伸手摸住小狐狸脸,笑了笑,“你难道是只水狐狸吗?”绛姜摇摇头,清清喉咙道,“想要我下去,就告诉我该怎么做。”
陵衍绯轻笑,笑意在灯火通明的橙光之中迷离,几分萧瑟,几分无奈,“姜子,你可知道有一种苦,叫求不得么。”
“求不得也要求,哪怕是碧落黄泉,只要你说,我便去。”
“姜子……”陵衍绯无奈地轻唤他的名字。
小狐狸嘻嘻一笑,攀住陵衍绯的脖子,“了不得一命换一命啦。”
陵衍绯一愣,沉声道,“我不知道。”
“你撒谎!”小狐狸气道,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一定还有办法。陵衍绯却是不管再怎么问,便都是咬死了说不知道,绛姜没有办法,气得拂袖起身,夺门要走,走到门前却又怕他现在这样子会有什么事情,便狠狠甩上门,气冲冲地靠在门旁坐下,蜷在一旁,双手抱臂。
室内烛尽,微光,一夜便快要如此过去,只是天色却是沉青,许久之后,才是看到泛出的白光,旧旧的,仿佛是洗过太久的锦缎,奢华不在。
几声鸟鸣,似是在道今天会是好天气。
“如果我取代薇娜呢?”
“什么?”陵衍绯知道他没有走,对于绛姜的突然开腔也未曾惊奇。
“我做你的融兽,虽然比不了薇娜与你相的久,心意相通,可是至少,我可以替你承担一半,纵然是活的难受一些,却是不会死。”
“你的意思是,我拖着你一块死吗?”陵衍绯淡淡道。
十一
绛姜跳起来,“什么死不死的!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陵衍绯闭目,“上一届观风听雨楼楼主管欣童惊才绝艳,自塞北而来,人称塞北第一美人,身边所伴竟是传说中的鸾鸟凤凰,五彩斑斓,若是出门,必点琉璃灯,红纱浮影,那时候我还能看的到,何等的风华绝代。可是那样的人却是最后连尸首都没有留下,化为一捧浮灰。”他嘴角绽开笑意,“若不是现在我与欣童的情况相同,你说的法子,我会试一试。”
“我不信,天无绝人之路!”绛姜梗着脖子道,却是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陵衍绯是侧卧在床上,不过披了半边锦被,头发散开,落在眼底眉梢,掩不住那一枚红痣,随着睫间的颤动如红榴浓艳,“自八年前,生死二字我已经看透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凝在一,好似水镜般通透,映出一身绯衣仿宛血痕的绛姜。
“可是我看不透,我不明白!”绛姜恼火道。言罢便推门而出,他不肯说,自然还有其他人知道。
门外,一抹婀娜身影随着紫绢灯而出现在长廊之中,福姬笑意盈盈素手持灯,“我替你带路。”
“你知道我要去哪?”
“昨天晚上,阮长歌便去了盈架小筑,你若不是去那,我便应该送你出门了。”
“算不准,你还是得送我出门。”
眼前晃过紫绢灯,那个千娇百媚的福姬笑意盈盈的看着他,“那倒也是。”她转过一道长廊,“毕竟,陵衍绯这件事情,阮长歌还瞒着,否则现下听雨楼早就闹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别信阮长歌?”
福姬冲绛姜眨眨眼睛,吃吃笑开,“在这里谁都知道,若不是当年陵衍绯双眼失明,这观风听雨楼也不会是阮长歌的。”
绛姜笃定道,“我信我自己的眼睛,阮长歌会救他。”
福姬动作一滞,便不说话,绛姜话锋一转,“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可以直呼他们的名字?”被驯养的妖兽向来是以主人为天,纵然是直呼其名也是不可,可是现在的福姬却是一口一个阮长歌,陵衍绯。她的来历更让绛姜疑惑。
福姬一双黑眸流转光彩,哈哈笑道,“我在这观风听雨楼的时间比他们还要长呢。”笑意之中又有几分落寞,“所以,小狐狸,我告诉你,一定不要喜欢上这观风听雨楼里面的任何一个人,一定不要。”
眼前显出一间竹屋,屋前清澈湖水,微风拂过,光影斑斓,福姬至此便不发一言转身离开,渐行渐远。扶虞靠在竹屋的栏旁,嘴角叼根草茎,看样子颇为无聊,见到小狐狸走过来时,眼微眯起,欲拦他时,只听屋内阮长歌缓声道,“让他进来。”
小狐狸懒得与扶虞对瞪,推门而入,室内光线并不亮,烛火已尽,只见一地散乱书籍,凌乱的厉害,阮长歌席地而坐,眼底布满红丝,一看便知道一夜未眠。
环顾四周,连书桌背椅上亦全是古书卷轴,绛姜便干脆也曲膝坐在他面前,“扶虞带回来的,是龙的鳞片么?”
阮长歌定定的看他,从怀中拿出那鳞片抛给他,“你的眼睛倒是利的很。”
小狐狸接过,看了一眼道,“我不仅是眼睛厉,也明白一点,这定然不是龙神所做。”
“喔?”
“上界一场变故,白龙生死未卜,这几十年来都未曾有人见过他,新继任的四位龙神,黄龙谢庭晚厌世避俗,常年独居于渊之中,其余两个,黛龙仍未长大,逦龙正巧逢蜕变之期,三年后才能现世,蓝龙正在逦龙身旁替他守关,自然也没有空。”
“你是说,没有谁会在这段时间跳出来结这场怨。”
“如若是龙神所为,你能与神争么?”绛姜不答反问。“所以,有也是对你们观风听雨楼看不过眼的人。”绛姜在人字上加重了音。
阮长歌脸色未变,眼色沉了许多。
绛姜脸色又变了变,扁嘴道,“不过我这只狐狸自私的很,如若是今天被伤的人不是陵衍绯,比如说是你,那就只有活该两字了。”
阮长歌突然笑出声来,手轻抚在扳指之上,缓缓转动,“你觉得陵衍绯是属什么的?”
小狐狸一愣,阮长歌岔的这个话题很是奇怪,满心疑惑的摇头,阮长歌眼睛微眯,“告诉你,他是属蜘蛛的。”
“什么?”
阮长歌不答他,立起身来,将书收至一旁,挑眉道,“你刚刚说对了一句话,人如何能与神争,所以我进来查的是能救衍绯的法子。”
“如果这里能查的到办法,那管欣童也不会死。”
阮长歌回眸,嘟囔句,“他连这个都说了……”后又神情平淡,朗声道,“盈架小筑是楼主才能进来的地方,衍绯自然不知道管欣童临死之前留了一本手札下来,管欣童毕竟是管欣童,也不是白死的。只是这法子她还没有机会试过。”
“是什么?!”
阮长歌挑眉,“你说,龙神若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了,会如何反应。”
绛姜不解,将这句话在心中回味片刻,“那枚鳞片?!”小狐狸猛然悟道,那枚鳞片定然是阮长歌要扶虞装作是从小屋内带回!这样一来,如若是龙神为避免自己担枉杀凡人之名,定然会续陵衍绯一条性命,若是他们真的不理,阮长歌也可干干脆脆置身事外。
定定的打量了一下阮长歌,绛姜忽的想到,这家伙未免也太大胆了些,连神都算计。算不准这是自己走了眼。
阮长歌坐至一旁,脸色却不显轻松,左手搭在桌上轻敲,一声一声,似是在思量什么。
绛姜收回眼神,想回去陪陵衍绯,出门之前突然想起来一句闲话,“那你是属什么的?”
阮长歌头也不抬,“螃蟹。”
十二
正走在路上,福姬过来传话,说是陵衍绯回了听雨楼,小狐狸便转了个方向,在听雨楼门前看到裹了身厚氅的陵衍绯半靠在廊前,身旁几只背溜青翠的鸟儿,嘈闹个不休。陵衍绯手指上搭了只鸟,任它在手指手背上蹦来跳去。
阳光之下,他的脸庞似是萎败的紫菡,一层隐隐青气,绛姜踱过去,鸟儿们便一哄而散,陵衍绯回头朝他伸手,携小狐狸靠在他身旁。
“想吃些什么?”陵衍绯问他,这一天折腾下来,估计大家的肚子都饿了。
小狐狸眼色暗了暗,陵衍绯摸摸他的头,“总不能不吃吧。”
“鸡。”
“因为要避讳扶虞与薇娜,所以观风听雨楼内只能吃河鲜。”
“螃蟹。”绛姜闷声点菜。那不就是说,天上飞和地上跑的统统都不能点?
陵衍绯微微一笑,同他一起回到屋内,桌上早已摆好饭菜,碗筷虽是华贵,菜色却是简单,也无荤腥,一名笑眉笑眼的紫衣小鬟端了盘螃蟹上来放在绛姜面前,眨眨眼睛看着小狐狸对着那堆剥蟹的工具不知如何下手,便取了一只站在旁边替他剥起来。
初夏本不是吃螃蟹的时候,可是吃到嘴里却是膏厚肉肥,美味异常,让小狐狸心情好了些,忙让小丫鬟也给陵衍绯剥,小丫鬟却是笑道,“二楼主吃素。”
“为什么?”小狐狸一撇嘴,“和尚们也吃素,却是没有发现他们不犯杀孽。”
“和尚是因为吃荤会耗散人气,难通神明,陵哥哥却不是因为那个原因。”清脆的声音从门口边转过来,只见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孩儿站在门口,淡绿溜银线的小褂,领口袖口缀着明黄的千纹结,小指戴着枚螭吻戒指,极讨喜的模样,蝶儿般扑到陵衍绯怀中,还勾在他颈上亲亲热热的叫道,“陵哥哥。”
陵衍绯任他抱着,还环住小孩儿的背怕他滑下去,“答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到。”小孩脆生生的答到。
“没有去阮长歌那里就直接过来了?”陵衍绯似是有些讶异。
小孩毫不犹豫地应了声,陵衍绯眉头微微皱起,小孩眼睛眨眨,似是看透他心里所想,撇嘴道,“他遣了我出门,本是算准了初五,嘲风,狻猊,狴犴三大堂主都回来相聚的时候才能办完事,现下我虽是提早了两天便回来,但是你们也可仍旧当我还在外面,初五到了我自然会去见他回话。”
“答馨,你今天做的事没有规矩,也没有多大的意思。”虽然位高权重,可是答馨到底还是小孩心性。
小孩看着认真的陵衍绯,委委屈屈说道,“可是我想见你啊。”
陵衍绯苦笑摇头,小狐狸看在眼里,扁扁嘴,捞起一块剥好的螃蟹吃了下去,醋沾的多了些,酸不滑丢。
答馨窝在陵衍绯的怀中仰头看他,“陵哥哥,你的脸色好差,怎么了?”
“偶感风寒。”
小孩脸露疑色,伸手左摸一下右摸一下,摸的小狐狸坐在一旁火起,他才撒手,春光般的脸色蒙上层寒气,“陵哥哥,这绝不是风寒,你在瞒什么?”
“只不过是最近累了些,所以才病的重。”陵衍绯敷衍了句,答馨蹭的从他怀中跳下地来,“我不相!阮长歌什么时候不调我离开,偏巧是在这段时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若是说没什么,反倒有些蹊跷了!”
“答馨!”陵衍绯也难得声色任荏一,啪的声搁下筷子,“他是你哥哥!”
阮答馨咬咬唇,冷哼一声,“不管他怎么样,我偏不会如他的愿。”说罢便跑了出去,陵衍绯脸色一沉,紫衣小丫鬟便马上便跟了出去,她心细,就算是跑出去的急出不忘把门给带好。
绛姜托着下巴,继续吃螃蟹,眼睛转了几转。
“继续吃,别去看那个热闹。”陵衍绯好像看透了小狐狸心里想什么。
“你不去劝劝吗?”绛姜拿筷子去敲红通通的螃蟹壳。
“有些话,兄弟俩在一起才好说些,若是有旁人,阮长歌性子傲,答馨又骄,吵的太厉害,谁都拉不下脸便愈发不好下台,连个转圜的余地都会没有。”陵衍绯替小狐狸剥起螃蟹,“特别是在我面前。何况,我这个时候若是跟过去,于旁人心中,不是劝架,是看热闹。”
“一对兄弟闹成这样?”小狐狸悄悄把剥好的螃蟹肉丢了一块在陵衍绯碗里,只吃些素菜,怎么补身子?他又不是和尚。
陵衍绯顿了顿,唇间忽的一抹笑意,答道,“如果兄弟两个的口味太类似,总归是要争的。”
十三
绛姜咬着螃蟹脚,继续沾酸溜溜的醋,勾起眼睛来,哼了声,“我看是你命犯桃。”
“阮长歌他也配当桃?”陵衍绯哈哈一笑,挑眉露出几分冷笑,“先不说我现在不喜欢人,就算是喜欢,又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绛姜顿时像跌到冰水里般,半晌不动,五腑六脏像绞起来般生生的堵在胸前,小狐狸伸手按住左胸前,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位置堵得他想哭。
他以前从未曾想过,竟然还会有这重阻碍。
“我还是公狐狸呢……”绛姜定定地看着陵衍绯。
陵衍绯停下手里的动作,笑开,槐满地般,“我知道啊。”说罢便继续替小狐狸剥螃蟹,白净净的蟹肉放在绛姜碗里,白皙滑润。
面对剥好的蟹肉,绛姜垂眼,一声不吭的慢慢咀嚼起来,陵衍绯似是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间便安静下来,微微皱起眉头,正准备开口时,紫衣小鬟已经转了回来,规规矩矩地一边伺候陵衍绯擦干净手,一边回话,“小阮堂主被楼主勒令在断思崖面壁,没有楼主的命令不能出来。”因为阮答馨年纪小,讨喜,所以大家便约成俗成地称他为小阮。
“这倒是吵的厉害。”
“虽在平日里,楼主向来由着小阮堂主吵,吵累了自然也就停了。可是这,却是楼主先发的脾气压住了小阮堂主,说他连办完事要回个话过来都不知道,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这才要小阮堂主到断思崖反省,好明白以后规矩两个字怎么写。”小丫鬟伶俐地把情况说了说。
“这件事情本就是答馨做的错了,让他去断思崖一个人想想也好。”
小丫鬟嘟起嘴,“可是罚的是不是重了呢?小阮堂主到底还小嘛。”
陵衍绯淡淡一笑,“他这是给我看的。”
紫衣小鬟顿时僵了僵,忙笑道,“紫嫁倒是觉得楼主会用那个借口,其实是怕小阮堂主一闹腾起来会吵到二楼主休息,只不过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罢了。”言罢见陵衍绯也没有继续追究,便马上转开话题,朝问小狐狸,“味道如何?”
绛姜正吃的食不知味,敷衍着点点头,看到陵衍绯碗里的那块蟹肉,突然伸筷子挟了回来,塞进嘴里,然后才搁下筷子。
这一餐吃的没滋没味,两人饭后说了会话,都有些心不在焉,气氛便第一压抑下来,绛姜蜷在陵衍绯的怀里,用手勾住他的手指头,慢慢在他手心里面划着,而划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衍绯?”小狐狸开口唤他。
“……,什么?”
“没什么。”
陵衍绯便轻轻拍在他背上,小狐狸又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心中却是挣扎的厉害。好半响,小狐狸才出声问道,“你说,你真的不会喜欢男人吗?”
静静等了一会,却是没有听到陵衍绯的回答,绛姜眼色黯然地抬起头来,才发现他已经睡着,眉眼之间仿若小孩般,仍有一股掩不住的稚意。小狐狸眼睛一转,伸手在他的眼下滑过又特意去点点他的泪痣,他也不怎么动,睡相倒是极好。
小狐狸扑哧一下笑出来,胸中的郁气倒是消散了不少,蹑手蹑脚的从陵衍绯怀中退出来,跑出门去。
十四
今日偏巧没有月光,夜色沉沉,观风听雨楼便好似被笼进了黑罩子般,连树木都只能看到浓黑轮廓,静静矗立。
那个神出鬼没的福姬也不见踪影,绛姜不耐烦去寻她,反正狐狸本就是夜行动物,根本不愁看不清路,再加上他记性极好,不过是随着陵衍绯走过一便已然记住步法,乾刊离垠,不多会便走到观风楼前。
夜间的观风楼仍旧是灯火通明,煜煜生辉,小狐狸本欲直接闯入,却是被里面隐约透出来的声音阻了阻,绛姜眨眨眼,站在门口听了会,只觉得轰的一声,气血上冲。
浓重的喘息声,衣帛缠纠声,间或有压抑不住的呻吟声……,就算是傻子也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事情。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小狐狸朝天翻了个白眼,正准备悄无声息的避开这种尴尬的局面,忽的听到里面一声混杂着浓重情欲的轻唤,绛姜猛然顿住,那分明是扶虞的声音。小狐狸眉紧皱起,心里极度不快,这算是哪档子事!
绛姜冷哼一声,不料却是惊动了屋内的人。
“谁在外面?!”
小狐狸索性也不避了,扬手推开门走了进去,正好看见阮长歌披衣下床,匆忙之间不过是将腰带系起,露出结实的胸膛,隐约可见挂着薄薄一层细汗的腹肌。
床上伸着修长四肢的少年赤裸着身体平躺着,也不避开,淡淡地直视过去,但是坦荡,暗色眼睛几丝慵懒又有几分盅惑,嘴角一层笑意,只至被阮长歌看了一眼后,才打个呵欠,钻进被子里面,只露出后背出来对着他们。
小狐狸看在眼里心中颇不是滋味,“陵衍绯和薇娜也是这样?”
阮长歌愣了愣,哭笑不得,“你闯进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绛姜双手环胸,他当然不是为了问这个,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很重要!
阮长歌被他盯到发毛,“每个人怎么对待自己的融兽,那是个人的自由,外人无从置喙。”看着绛姜脸色阴晴不定,复又一笑,“不过不得不承认,薇娜确是美人。”
“那倒是。”绛姜点头。
没有想到绛姜如此爽快承认,阮长歌好笑地托住下颔,这小狐狸倒是有意思。
“不过是不是美人,于陵衍绯而言却是没有什么意义。”这仍旧是句实话,他即然看不见,自然也不会在乎皮相如何,如若他真看见,绛姜觉得事情定然会简单许多,毕竟小狐狸本身便长的漂亮,特别是一双眼眸,黑中透出红,绛紫靡红,浅纠缠,如熔化的彩石嵌在硫璃之中,多盯上几眼便好像会让人溺死其间般。
阮长歌眼神闪烁,侧开头,倒杯茶水道,“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绛姜直言道,“早上你便说有法子了,为什么拖到现在都只见你稳坐钓鱼台?”
“你这算是在求我还是在指责我?抑或是命令我?”阮长歌脸色一沉。
绛姜不为所动,“于公,他是观风听雨楼的一分子,你救他是职责所在,于私,我不信你会看他死,毕竟能让观风听雨楼的楼主心甘情愿耗上魂魄,不过是为了拖延一段时间的人不算太多。不过……”顿了顿,小狐狸眼色一厉,“我却不敢确信你不会趁这个机会让他多吃些苦头,挫其傲气。”
阮长歌哈哈一笑,“看来你不过是天真,倒也不算蠢。”
“那你这是在讽刺我,还是在夸奖我?抑或只是嘲笑我?”绛姜脸色愈发沉了下来,杀气振得脚上金铃暗响,“明天一早我便同陵衍绯离开,不过是去找龙君相助,他们住的地方我还是知道的!”
“你以为以衍绯现在的身子能开得了鬼道或是长途奔波么?”
“总比留在这里由着你这么软刀子磨来得好。”
“这容得了你多嘴么!”
“这楼既然进来了,我就不信出不去!”
一时之间,两人针锋相对,相互都不退让一步。
“初五。”扶虞忽的插进来一句话,他仍旧懒懒的趴在床上,头枕在手臂上,黑发散乱在背脊上,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锦被滑下也不去拉,一脸睡意。
阮长歌极不快,喝止他,“扶虞!”
扶虞也不看阮长歌的脸色,继续说道,“二楼主的身体经不了颠簸,不如直接邀龙君在观风听雨楼现身才的更好些,你又何必带着他走。”
“可是龙君是说请来便来的么?有把握么?”
“龙生九子,其实四子便是嘲风,狻猊,狴犴,螭吻。这也是观风听雨楼的四位堂主手中所戴的戒指,传说是有龙神庇佑。而嘲风,狻猊,狴犴三大堂本是长期在外,初五才能赶回来,螭吻虽然已经回来了,不过他此行路程颇远,楼主才会即让他在断思崖休息,也是面壁两天,免得扰了二楼主休息。”
“螭吻便是阮答馨?”小狐狸确定一下。
扶虞点头,“另外还有所需香料与祭品等,楼主已经派人传信过去给他们,这都需要时日。”如此解释,绛姜这才脸色稍霁,扶虞无奈地看向他,“这回该让我们睡觉了吧。”
小狐狸哼了声,白眼向阮长歌,这个人真是别扭。“说实话你会死啊!”说罢便跳出门去,留下扶虞悄悄看着阮长歌的脸色,哈哈狂笑,几乎从床上跌下去。
十五
初五,天清无云。
一汪静蓝令得天空好似水磨剔透的晶石。
观风听雨楼正堂前站立整齐的便是四名堂主及掌事,人数虽是不多,在未见到阮陵二人之时皆是肃立,若大的正堂内噤然无声,唯耳闻夏蝉微鸣于室外。
阮长歌一身玄衣,浓彩绣出的盘枝魏紫自左袖口蜿蜒而上,行走之间折成流朱般的颜色,红黑相间霸气异常,缓步至堂前站立,扶虞居他身后,右手旁是陵衍绯,长发用银簪挽起,着件薄胎丝棉缎,棉里埋入月白色,灿然似水波鳞鳞,脸色虽是苍白,却是因为褪了清冷的银色便显得好了些,不再泛着青灰。
众人齐齐见礼,阮长歌神情淡然,点头道,“坐吧。”尔后居首位,陵衍绯亦坐下,却居他较远,中间空出好些位置,此时大家纷纷落座,无人感觉奇怪。小鬟鱼贯而入奉上香茶,气氛便显得轻松许多。
绛姜坐在陵衍绯身后,不自觉露出忧色,他这两日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精神极差,却偏要在今天装作无事人般出席,半点都不听劝,全然不顾自己病骨支离。
此时几名堂主开始有序的呈现诸多事宜,事物杂,所耗时间便很长,其他人等皆听的用心,唯有小狐狸听的直打呵欠,悄悄嘟囔句,“怎么要这么久……”
“每个月初五是观风听雨楼大聚的日子,在外行的事,遇的人,结的怨,解的仇,包括帐目人员等等,都要在这个时候报上来,所以总是要耗些时间的。”陵衍绯听到,便微侧过头来小声对绛姜解释,“你若是嫌闷便出去走走,不用陪在这里。”
绛姜打起精神,“我不嫌闷。”
陵衍绯一笑,摸摸他的头,“那你就多听吧,也许将来用得上。”
这些琐事又怎么会同自己扯上关系?绛姜心中不解,不过却是没有说出来,眨眨眼睛,感觉阮长歌好像冷冷瞥过来一眼,待小狐狸再注意的时候,他却是一副认真在听嘲风堂主说话的模样。
小狐狸存心去气阮长歌,从后面圈住陵衍绯,从他背后探出头来,看着嘲风,狴犴,狻猊三名堂堂主,他们与阮陵两人比起来平常许多,小狐狸也没记住他们的长相,扫一眼便过了,唯有在看阮答馨的时候多注视了会,他刚刚被从断思崖放出来,精神虽是好,却大概是因为受了训斥便单独坐在一旁,淡淡地侧视窗外,那里竹影斜疏,落在窗前一派写意山水,浓淡交错。
阮答馨年龄小,如今挤在一干大人之中便愈发显得小,倒是颇可爱,再加上那拧得要命的脾气又和一名故人相似,绛姜顿时想去逗他,却是被走过来的狴犴与狻猊堂主单独叙职给堵了,小狐狸只得撒开手,乖乖坐在一旁。
观风听雨楼并不是一味修行玄门之术的地方,还做些其他的事情,狴犴堂与狻猊堂实则是归于听雨楼下,陵衍绯问的问题颇细,其中暗语也多,绛姜越听越糊涂,只得眨着眼睛装出一副认真的模样来,眼眸盯住两名堂主。
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瞬也不瞬的凝在两名堂主的脸上,眼波流转,如同流动的水银般。
狴犴堂主的年龄于他们之中倒数第二,本也不大,面皮薄,再加上又是皮肤白皙,顿时一股潮红涌上脸庞,久久都退不下去。狻猊堂主虽是年长,却也觉得目瞪口呆,语言打结。
本是有问有答的三人渐渐停下,陵衍绯手托下颔靠于椅背之上,淡淡神情看不出来喜怒,停了会说了一句话,“两位请将眼睛闭起来吧。”
“什么?”两人一愣,陵衍绯全不是在小狐狸身旁那副笑如春风的模样,不怒自威,“难道两位想让下属看着自己疏漏百出?”
两人尴尬万分,忙垂下头,尽速说完后便惶惶离开,好像背后有鬼在追。
小狐狸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们怎么了?走的这么快,难不成我是吃人的老虎么。”
“老虎倒不是,是一只特意来试试勾魂术的小狐狸罢了。”陵衍绯无奈,压低腔调道。
被他点穿,绛姜反倒笑开,俯在他耳旁,“他们定性不够,怪得了我么。”
“记得人前要留三分情面。”
“连区区勾魂术都中招的人,待会在龙君面前岂不是会令人担心君前失仪?”
“什么?”陵衍绯皱眉问道。
绛姜诧异的啊了一声,原以为阮长歌会告诉他所以才没有说过,看来并非如此,便老实答道,“他们今天要用手中的戒指来请龙君替你治病。”这句话说真不真说假不假,来请是假,算计才是真。
陵衍绯眉头紧紧皱起,“请龙君……?”顿了顿,他脸色一变,“难不成他真的要以活人祭天?”
“怎么可能?不是说用他们手中的戒指便可么?”小狐狸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奥妙,只见阮衍绯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急了些,手背马上掩住嘴唇,只见唇间浸出一些血痕,死灰色以惊人的速度盖过他的双唇。
十六
有几人觉出异常,齐齐看过来,陵衍绯似是用毅力撑住笔直背脊,绛姜知道他是不愿在众人眼前露怯,连忙不着痕迹的扶住他,正好这时扶虞看了过来,绛姜与他视线相交,扶虞马上明了,在阮长歌耳旁轻语,只见他微微点头,不动声地的说是有事宣布令得众人看向他,绛姜见机,马上将陵衍绯扶出正堂,刚刚到了僻静的地方,陵衍绯身子一软,扶在他身上,一口鲜血雾般的喷出来。
“快走……”陵衍绯勉力说道,身子一阵一阵发颤。
若不是他刚刚强行压下来胸中的气血翻涌,大概现在也不会发作的这么厉害,陵衍绯咳着弓起腰,似有千斤压在他的背上,血随着咳嗽点点地散开,手背衣前,几乎与那天的情形一般。
绛姜忙将自己的灵力输入他的体内,护住陵衍绯的心脉,却是感觉到他体内所钉的定魂针竟然已经开始松动。
“不是说定魂针至少有七天的功效么!”绛姜大惊道,这才不过四天而已。
“本应该是这样。”
“定魂针除了自行失效外,便只有施针人能拔除,……”绛姜说了一半,被自己这句话惊到,倒抽口冷气,一股寒气渐渐弥漫而起,“我说的……,对吗?”
陵衍绯抿紧嘴唇不说话,绛姜不可置信道,“不会的!若是阮长歌真想让你死,为什么先下定魂针,后又要费那么大力气请龙君来,只要不去管你不就好么,何必要做这些事情?”
“……,”陵衍绯苦笑片刻,“因为那个时候,我是在观风楼里。”
绛姜顿时呆在那里,原来阮长歌所作所为不过是要将自己摘出去罢了,对于他来说,陵衍绯死哪都行,就是不能死在他身旁。
“姜子,你现在就走。”听雨楼的门被推开,陵衍绯靠在门上喘息着说道,小狐狸一愣,只见他极认真道,“我马上让福姬替你引路,再迟恐怕就走不了了。”
绛姜顿时明白过来,阮长歌留陵衍绯到今日,不过是为了初五之聚,让众人,特别是听雨楼的人看到陵衍绯与平日无异后,恐怕就暗中开始拔除定魂针。阮长歌与陵衍绯自小便是一同长大,料定了以陵衍绯之傲气必不会当众倒下,绛姜肯定会扶他一同离开,而且不会有旁人,就连阮答馨也因为前两日受过斥责也不会跟上来。
其结果便是陵衍绯难逃一死,小狐狸便是准备好的替罪羊。
绛姜冷冷一笑,寒心道,亏自己还那么信任阮长歌,结果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差点让他们都陷了进去。果真是的看错了人!
满腔怒意令得绛姜双瞳流转成火焰颜色,小狐狸已经怒极,“我不走!他该死!”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陵衍绯紧紧抓住他的手,力气大至绛姜疼得皱眉,“姜子!”
绛姜斩钉截铁道,“我不会走的!”
“姜子,……,那我就求你一件事情。”
绛姜愣住,他竟然会用这个字?
“看他这几天有准备东西,必定还是有什么事情他想去做。”陵衍绯眉头紧锁。
绛姜恨恨道,“反正他是不会真正去请龙君的。”
“那倒也好,如若要请龙神,必定是要活人祭天。”陵衍绯擦拭着嘴角的血痕,笑着道,“这未免不值得。”
在生死这个问题上,陵衍绯似是一直都放的极开,每每都是如此调笑般的腔调,好像这本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情一般。
绛姜垂下头,忽的涌起一腔委屈,“你就没有想过我会伤心?”
陵衍绯愣住,伸手摸小狐狸的头,按他靠在自己胸前,想了想又低下头,额头抵住小狐狸的额头,“不好看,别皱眉头。”
这不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么,一字都不差。小狐狸破啼为笑。
十七
陵衍绯笑开,小狐狸一撇嘴,陵衍绯又去摸他的头。
小狐狸眼色黯然些许,他看自己到底不像是自己看他一般。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你要我去做什么?”
陵衍绯开口道,“姜子,你觉得观风听雨楼如此厉害却又带有三分邪气的阵势是以什么为基?”
小狐狸摇头,满心疑惑,“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绛姜听着一愣,陵衍绯缓缓道,“因为,这楼下面压的是什么,只有楼主才知道。”
“你是怕阮长歌会动这样东西?”
陵衍绯缓缓点头,他已经开始觉得精神溃散,却是强撑着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要放出来什么,可是如若真的这么做,必定后患无穷,所以你一定要阻止阮长歌这么做,好吗?”
原来这便是刚刚他说要“求”自己的那件事情。绛姜抬眼看着陵衍绯,“不……”
“什么?”
“就像你说的,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可若是阮长歌如此心积虑要放出来的,一定也是有极高灵力的东西,如此一来,保不准便可以救你。”反正现在去找龙君也已经是晚了,何不赌一把呢。
陵衍绯手紧握成拳,“姜子,你知道这可能要付出多大代价么?”
“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此灵力邪气居多,一个不好,观风听雨楼定会一片腥风血雨!”
“那又如何?!”绛姜急道,“只要能救你,无论是谁,要负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些我都不在乎!”即便只不过是溺水时的一枚浮草,他也要抓住!没机会了,陵衍绯已经没机会了!
“那都是人命!”陵衍绯怒道。
绛姜胸口郁结,“我知道!”
陵衍绯知道小狐狸心里委屈,叹口气道,“你修习的是正道,要讲究积德行善,现在你所做的岂不是在毁自己。”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知不知道你活不了几天了!”小狐狸眼中浮起淡淡水雾,“你能不能不要再管别人了?管管你自己好不好?”
“姜子!没有人有必要为我而承受些什么,你别这么任性。”
“我任性?”绛姜怒道。
陵衍绯自知失言,抿唇不做声,绛姜紧紧咬牙,“既然你觉得是我任性,那我就任性到底一。”不想再继续与他白白争执,绛姜捂住他的唇,心中暗暗施了个昏睡的咒语,让他沉沉昏睡过去。
待绛姜转回正堂时,叙事已然完毕,不见阮长歌,只有扶虞等在那里带他出门,七弯八折了许久,才到一极僻静的地方。绛姜看着眼前的景色,不由一呆,他知道观风听雨楼极大,却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楼中还有一池碧色湖水,一池绯色海。
兰紫靡红的墨紫层层铺散开,绕湖而生,映衬在水中,如在镜中摇曳般,妩媚异常,挑起来的风情,偏又四散不去,怒放到国色变成妖色。
阮长歌与四堂堂主已经立在那里,见他过来,阮长歌看他一眼,眼神似是在问陵衍绯如何,绛姜心中恨极他,心道你装的倒是好,只是现在却又不能对他如何,只得狠狠瞪他一眼便靠在一旁,冷眼旁观。
阮长歌也不再看他,转而向四名堂主,四人心中了然,于既定的位置站好,手中的戒指发出淡淡光华,湖蓝,淡绿,绛紫,天青,月黄交错而起,泾渭分明,但见五彩的光华愈来愈浓烈,如莲华盛开,在湖的正中央仿若一只眼睛,缓缓扩开。
随着那愈来愈盛的光华,原本是如镜湖水先好像是被煮沸般,泛出滚滚水泡,愈滚愈多,最后涌起一道水柱,喷起十丈有余,四散的水珠砸落在人身,上,叶间,竟是滚烫生疼。
绛姜没有料到会如此,躲逃不及,正好被水砸中,一身绯衣淋淋漓漓的贴在身上,连头发亦是贴在脸颊。小狐狸恼水,忿忿的看向阮长歌,他不过是比绛姜略强,一身衣服自肩而湿,只是他并未曾注意自己,而是凝神于湖间。
水柱四散后,湖面便恢复成平静,若不是上,叶间水珠未消,好像刚刚那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嘲风堂主疑惑,咦了一声。
本是碧空如洗的蓝天,不知何时之时被浸染成黄昏般的色彩,浓紫,火红,仿佛被粘稠在一起般,搅不散的紫醉金迷,压得空气沉沉,天都要倒了般,让人透不过气。
忽的天空之间劈过一道闪电,破开鬼魅般的浓重云层,一树惊鸟,扑散而去。
十八
这时水面猛然分开,成漏斗型,中间生生退开,而岸边的水猛涨,幸而刚刚吃到教训,小狐狸马上施了悬空之术,匆匆浮至半空,正好令他看到一个身影静立于水中。
只见一袭黑衣,阳光水色倒映之中泛着如鳞片般的光彩,袖口滚着灿金色火纹,红发垂至腰间,亦没有束起,随风而张狂飞舞,湖水自他身边若旋涡般翻滚汹涌,却好似被什么生生的拦住,中间生生空出一丈有余来。
那个人缓缓张开眼。
金黄色的眼睛,蛇一般,细长的瞳孔似月般,满是狷狂。
他环顾四周之后,唇角挑起笑意。
嘲风堂主心直口快,见此情景,笑道,“这便是龙君?”
狴犴堂主与狻猊堂主对视一眼,狴犴堂主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那人,狻猊堂主却是皱紧眉头不说话,阮答馨更是睁大眼睛,好奇的将那人由上至下看个够,尔后又转回头去看阮长歌表情,询问他的意思。
阮长歌定定的看着此人,只觉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正气,反倒是邪气四溢,完全不似管欣童手札上所书的龙神。心中虽吃不准,却又不敢随意开口,便敛容道,“请问……”
“这片湖水真是看的刺眼至极。”那人也不理人,喃喃的道了句。径自扬起手来,一股炙热如火潮般席卷而来,烤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不由后退。
等到众人睁开眼睛之时,如碧湖水已然蒸发不见,只余下狰狞的大土坑,尽是焦土灰烬,干枯萎败的墨紫被狂风吹散,一天一地,如黑蝶飞舞,一派靡色。
那人仰头,嘴角的笑意愈盛。
“你什么意思?!”心直口快的嘲风堂主见此番情景,恼道。
阮长歌阻止不及,那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们,金眸不见喜怒,平抬起手来,一道银光闪过,血气弥漫,嘲风堂主已经身首异。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众人惊骇,顿立当场。
那人却好像被那刺鼻的血气刺激到,眼中露出异光,朗声长笑。
“刚刚,就是你在把我和那群家伙相提并论么……”前刻仍旧笑意盈盈的表情,转瞬之间面孔狰狞,从脸后隐隐透出鳞片,一闪即过,“他们配么!我赤蛇枫木行不改名,坐不改性!”
赤蛇枫木?!
那个因其残虐暴行,食人无数,又灵力高强到最后只能一场天雷山火围山七天,这才能收伏赤蛇枫木?!
绛姜不由惊住,他千算万算,却是没有料想到观风听雨楼下面竟然压的是这么一个棘手的人物。而且,赤蛇当年竟然逃过了天遣?一个连天遣都可以逃脱的妖,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拿他有办法。
许臾之间竟然发生如此大变故,阮长歌面上表情虽是没有太大变化,仔细看却是发白。他手指攥紧,冷冷道,“不管你是谁,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枫木狂笑,“就凭你?你们?”他越过嘲风堂主的尸体,缓缓踱至他们面前,走一步,灸热的气息便扑进一步,“区区几个凡人?”
阮答馨与狴犴、狻猊堂主心中即是悲愤却又泛起寒气,不由后退,阮长歌立在他面前,“凡人又如何,你侥幸逃过天遣却仍旧不知悔改,杀孽如此重,人人得而诛之。”
枫木侧头看他,瞳孔渐渐变大,瞬间又缩成一道细缝,笑道,“难道我不是你放过出来的么?”
阮长歌脸色顿时铁青,枫木从眼角扫向众人,“作为答谢,我帮你杀了他们吧。”顿了顿,复又一笑,“你不是嫌他们碍事么。”
这句话说的有些奇怪,绛姜心中更是疑惑,难道阮长歌不仅是要杀陵衍绯而已?可是绛姜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若说要排除异已,用这种方法未免太冒险了些。
阮答馨猛然张大眼睛看向阮长歌,惊诧之情一闪而过,狴犴堂主沉下脸色,眼神在阮长歌与枫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狻猊堂主却是瞬也不瞬的盯着枫木,神情怒极。
阮长歌冷极的眼色在阮答馨与狴犴堂主脸上扫过,令他们不禁瑟缩。
十九
只听阮长歌一声怒吼,“扶虞!”扶虞腾空而起,化身为黑鹰,矫健如闪电。
枫木冷冷一眼,虽然鹰乃是蛇类天敌,相生相克,可是对枫木而言,即便扶虞灵力于妖之中算高,两相比较,实力仍旧相距太远,眼见两人相斗之间险象环生,阮答馨也顾不了许多,扬手放出一褐一白两道身影,行动如飞,几乎是滑至枫木身旁,趁其不备,专捡痛去打,一时之间将局面僵持住。
绛姜一看,却是心头怒起。
阮答馨竟然是御狐使,而且是御的管狐。
所谓管狐,是将狐狸除头外埋入土坑,尔后活活饿死,利用其死后怨气的方式。狐狸死时怨气愈大能力便愈强。如此一来,便有人会在狐狸临死之前加上诸多折磨,其手法之狠,常常让人不忍睹卒。绛姜身为狐族,莫怪他此时心头火起,怒气外溢,几乎咬碎一口牙齿。
枫木挑起嘴角鄙夷道,“你们还是都上吧,否则,这个游戏未免太无趣了。”
毕竟还是年纪小,一番话涨的阮答馨小脸通红。
阮长歌却是冷笑,瞥向两名堂主,“既然赤蛇相邀,何不同乐?”
狻猊堂主早已取出随身武器,此时不出一口恶气更待何时。狴犴堂主却是迟疑片刻,灵符在手中却是迟迟没有下手。见此行为,枫木哈哈大笑,甩出一道火焰,尴尴击中扶虞羽翼,饶是他闪的快也是令得自己飞行速度受到影响,只得落下地化为人身,近身而战。
时间一久,扶虞等人已显疲态,汗流浃背。
不论是扶虞抑或是管狐,胜在速度而非力量,是以持久力不长,而枫木应对之间仍旧轻松自在,此消彼长,一个不备,扶虞眼见避开不及枫木攻击,阮答馨情急之下令白色管狐拦在扶虞身前,只闻一声尖锐嘶叫,白狐被火焰燃着,翻滚在地,被烧成火团却是不能动弹。
绛姜亦是狐族,被那凄苦尖鸣痛击心恻,指尖掐入身旁玩石,手下用力,坚硬的石头顿时被捏得灰飞涅灭。
脚上金铃感知他怒火,震响如波涛汹涌。
绛姜紧紧咬牙,虽然此时已是对阮答馨起了杀心,衡量片刻,却是仍旧决定去助阮长歌等人。毕竟阮答馨此事是后话,经历这么许久禁锢的枫木戾气不仅未消且是更盛,若是赤蛇枫木当真跑了出去,现世之后必会招来更大一场杀戮。
唤来宝剑,扬手青锋锋芒毕露,秋水般,映出艳红,笔直指向赤蛇枫木。
彼时,枫木一招荡开扶虞,耳旁响过铃声,身形猛然一滞,往后跃起,避开绛姜手中锋利宝剑。
“你是谁。”他问。
“你没有必要知道。”
枫木皱眉,环视其他人,表情颇疑惑,“多出来的一个人……”复又一笑,眼露杀机,手指间击出一道火光直袭向绛姜,“那就一起死吧。”火焰直击而来,灵蛇出洞般,直击向绛姜面部。
绛姜仗剑而立,硬生生的抵住了枫木所袭的火焰,虽是后退几步,胸中心血翻腾,却尚显得还有余手,未到气竭之时。小狐狸不由一笑,果然是如自己所料。
枫木一愣,“你是火狐。”两人同是性属火,如此一来,性相同的法术相是相击,不过只有五分成效。这样对于枫木而言便是颇有些棘手。
阮答馨见赤蛇走神,也顾不上什么偷袭这样的话,反正他们已经以多压少了。管狐受其心念驱使,悄无声息接近枫木,直扑向赤蛇要害,枫木警醒,回头看到飞扑而来的管狐,心中大怒,手指间却是捏出个奇怪的手势来,一道红火弹射到管狐身上。
管狐被击到翻滚在地,滚动几圈,哀哀倒地。
阮答馨见状,急忙想奔过去,忽闻管狐一声尖锐嘶叫,立起身来,身形爆长数倍有余,身上鬼气更重,眼冒出血光来,转头看向阮答馨,竟是化为一道利刃直扑向阮答馨。
“答馨!”阮长歌脸色急变,绛姜亦倒抽口气,没有想到赤蛇枫木竟然可以解开管狐与宿主之间的盟约。
眼见管狐要反噬阮答馨,阮长歌欲拦在阮答馨身前,情急之间却是发现右手被枫木缠住,他同时牵住其他两名堂主,一时之间竟然都让他们摆脱不得。
“很有意思吧。”枫木笑道,眼底嗜血光芒愈盛,“被自己所饲养的管狐撕成碎片,这便叫自作孽。”
管狐因怨气而生,如剑之双刃,平时可以被主人所驱使全赖它临死之时被人强行订下的盟约,但若是盟约解除抑或是主人力衰气竭之时,管狐便会反噬,累积的怨气一口气爆发,将主人撕成碎片,怨气消散之后便会灰飞烟灭,连魂魄都无法留下。
绛姜见状举起手中的剑,却是刺不下手。
它本没有错。它本应是与那些人两不相干的。
不过是片刻迟疑,管狐从阮答馨胸前穿过。
血雾迸发,一色淡绿染成暗紫,宛若血莲在胸前静然盛开,旋旎成一抹妖色,耗尽气血,终成斑驳绛紫。
“答馨!”阮长歌嘶声。
管狐复又折回来,看似怨气未息,如此一来,定然是阮答馨尚未气绝。阮长歌心中急怒,枫木冷笑,趁他分神之际,一掌看轻实重,狠狠拍在阮长歌肩上。
阮长歌只觉喉头发甜,可是却顾不了许多,左手便一记杀招逼退枫木,右手直拍管狐而去。
绛姜心里发慌,不假思索,飞身便将那只管狐抱在怀中,牢牢圈住它。
即不能让他再继续伤害阮答馨,也不能让阮长歌杀了它。
纵然管狐与他而言,好似人与鬼般的区别,可是绛姜却是无法在此时将它置之不理,牢牢将其护在怀中,顾不上此时背对的是赤蛇枫木。
如此后背大开,定然会被枫木一击毙命。
只闻一道闷击声,血腥四起。
二十
缟枯的墨紫,狰狞颜色,沉沉地压在血雾之中,溃成一派鬼魅颜色,支离破碎。
微风轻过,血腥味不散反浓。
一天一地的腥红,触目惊心。
管狐在绛姜怀中猛力挣扎,小狐狸不敢放手,一直牢牢压制住它,直至它最后力竭,蜷成一团,这才松开手。
它自绛姜怀中跃出来,缓缓往前踱了几步,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阮答馨,顿住,终是滑回至阮答馨身旁,伏在他的颈间,衬着阮答馨一张小脸苍白,毫无生机。
枫木的手指此时正插在阮长歌肩上,不过差上寸余便会伤及要害。扶虞受此伤所累,唇角渗出鲜血,靠在一旁喘气。绛姜这才明白,原来是他刚刚抱住管狐之时被枫木从背后偷袭,阮长歌在此情况下面,竟是将他推至一旁,替他拦了一招。
管狐的身体终是渐渐消散,化为一缕轻烟,消失无踪。
绛姜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谢。
此时静寂一片,所有人都立在原地,屏息看向这里。
赤蛇没有再进一步,可也没有收回手来。
只因他颈上架了一口宝剑,是绛姜刚刚匆忙弃开的那把,绯红宝剑已经削开些许皮肉,血顺着剑身缓缓滴下,慢慢浸入衣领,陵衍绯站在他身后脸色冷峻,将剑锋又往内递进一寸,血气更浓。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如何能站在赤蛇枫木身后要胁他?他明明应该在昏睡之中才是。绛姜心中疑惑。
现在持剑立在他面前,杀意弥漫的陵衍绯很陌生。
“你想让我与他同归于尽?”枫木此时仍旧是笑。
“你也配?”陵衍绯冷言叽笑。
枫木面无表情,缓缓将手抽了出来。
阮长歌的伤口随之血如泉涌,不过片刻功夫便脸色苍白,扶虞连忙过去扶住他。
狴犴堂主取出药来替阮长歌包扎,狻猊堂主将自己外衣取下覆于阮答馨身上,不过是权宜之法,薄薄一件轻盖,愈发显得阮答馨身形瘦弱,不过还是少年。
阮长歌回眸见躺在地上的阮答馨,眼中哀痛清晰可见,哀渐渐凝成浓雾遮住他的双眼,嘴角却是划开一抹惨笑,气虚力竭。
“他还小……” 陵衍绯咬牙道。
枫木淡淡一笑,丝毫不为眼前悲哀气氛所动,“人于我而言,不过如蜉蝣。少活上十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阮长歌一听怒极,扬手便要将赤蛇毙于掌下。
手扬起,却是未落下。
“衍绯!”阮长歌不敢相信他现在竟然会拦住自己。
“你现在不能杀他。”陵衍绯道,“如今他是以人身现世,本尊却仍旧压在楼底为基。若是现在你要杀了他,观风听雨楼就毁了。”
一边是杀弟之仇,一边却是楼主重责,阮长歌顿时两难,手悬在空中气极地颤抖,最后终于恨恨放下,手紧紧握起,直至掌心掐出血来。
陵衍绯这才将手收回,在赤蛇枫木背、手、双臂之上画出几道符印,束住他的行动。尔后令两堂堂主与他一起押至地牢,又用千年玄铁牢牢将其拴在石墙上,确定赤蛇枫木不会再逃脱。
步出地牢,阮长歌已然包扎好伤口,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地牢,一身杀气压抑不住。
陵衍绯站定门口,与阮长歌对面而立。他亦是脸色冰冷,挂起寒霜,“事情发展至如此地步,该如何给其他人一个交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楼中激斗,天地变色,毁一池湖水,殒两名堂主,楼主亦受伤,这一不可不谓是伤了元气。此事瞒不了,也不能瞒,可是该如何给人一个交代?
绛姜站在陵衍绯身旁,看着余下的两名堂主面露犹色,此时已无异于阮长歌与陵衍绯撕破脸面,直接对上。他们是哪边也不好站,明哲保身之下便垂眼不言。
阮长歌面色铁青,扶虞急道,“若不是为了你,楼主他也不会如此。”
“你是说这全是在下的责任?”陵衍绯怒极反笑。
扶虞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也不行,又是被陵衍绯气势所压,顿时张口不能言语。
“既然你不好说,那您说呢,楼主?”
阮长歌心里一沉,他当初是怕听雨楼那边闹起来便把这件事情瞒了个彻底,如今却是令得陵衍绯将矛头全直指向他,若真说是,便显得是将他拉出来替罪。于是避重就轻道,“请龙神之法,此乃前任管欣童楼主手札上所书之法。”
“那怎会出如此大的纰露?”
“这件事情我也感到非常奇怪。”
“喔……”陵衍绯微微一笑,“那可烦请楼主将手札一阅?自见分晓。”
阮长歌心中郁结,冷冷一哼,吩咐扶虞去盈架小筑取来手札之后,翻到开至所书那页,阮长歌凝眸至秀美娟丽的柳体上,突然之间脸色极白,啪的将书合上。
陵衍绯手悬在空中,挑眉,“怎么了?”
“够了……”阮长歌吸口气,“长歌甘愿领罚。”
“楼主!”扶虞惊呼。
阮长歌脸色僵硬,陵衍绯却是笑,侧身在阮长歌的身侧,从眼尾看向他,好像看的见他一般,从他的额间扫下,落在唇边,“楼主,你不觉得仅仅是这样,还是少了给大家的一个交待么。”他抬眸直视前方,瞬间出手,阮长歌受伤不便,顿时被他将手中书札抢去,陵衍绯冷笑,将书札抛给两位堂主,“我是看不见,其他两位堂主可是看明白了。”
狴犴堂主与狻猊堂主互视一眼,此事重大,便接过来仔细察看。定晴一看,脸色蓦变,这里所书哪里是如何请来龙君,分明是如何私放赤蛇枫木,尔后将其内丹取出夺其灵力的法子!只是如今,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罢了。
扶虞急道,“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弄错了!上面明明所书的是……”
“那你说,你可曾有在今天之前见过手札所书?”陵衍绯诘问道。
扶虞脸色急白,“我……”
“有还是没有?”陵衍绯语气极戾,阮长歌拦在扶虞身前,“众人皆知盈架小筑的书只有楼主可以看,你何必为难他。”
“为难两个字衍绯不敢当,不过,这件事情难道不应该弄个清楚明白么?两条人命,谁背得起?”
阮长歌不言,眼神在陵衍绯脸上徘徊许久。
“我说过了,长歌甘愿受罚。”
“狴犴堂主,你兼刑堂堂主,应该知道擅放如此罪孽重的妖,会有如何的责罚。”陵衍绯敛容道。
“按楼规为死罪。”狴犴堂主言简意骇。
扶虞脸色苍白,为阮长歌求饶道,“二楼主!这件事情有蹊跷,楼主是不会做出不利观风听雨楼的事情的!”
陵衍绯苦笑,“如今赤蛇枫木现世,确实为阮长歌所为,此罪若不罚,难以伏众,不过阮长歌毕竟是一楼之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请楼主至断思崖面壁一生,如何?”
一席话情理并重,众人默认,气氛却是压抑至几近不能呼吸。
“能让我说一句话么。”一直只是静静看着的阮长歌忽的开口道,陵衍绯微垂眼眸,浓长的睫毛落下重重阴影划在眼眸之上,抖了几抖,点头道,“请。”
“这件事情是长歌一人所为,与扶虞无关,让他走吧。”
按理而言,扶虞当同阮长歌一同被关至断思崖内,融兽与主人分离的情况从未曾发生过。陵衍绯沉默片刻,缓缓道,“好吧。”
“我不走!”少年忙道,眼中几近崩溃。
阮长歌淡淡道,“傻瓜,何必呢,去吧。”
“楼主……”
“你要我说几遍!”阮长歌口气猛然变厉,扶虞看他眼中决然,胸口剧烈起伏,几近将牙咬碎,终是后退几步,化身为黑鹰破空而去。
阮长歌看着渐渐消失的黑点,收回眼来,眼眸凝在陵衍绯脸上,久了,才叹了口气。
两人仍是对面而立,此一时彼一时,陵衍绯脸色微沉,露出丝哀色,“还是让我送你上断思崖吧。”
断思崖在观风听雨楼腹内,实则是一山洞,上有悬龙石为天然屏障。两人一路无言,阮长歌缓缓走入断思崖内,回眸一眼,“你终是要回了观风听雨楼。”
陵衍绯微微一笑,眼底的那枚红痣露出与他清秀儒雅的面庞截然不同的妖气,手按在石制的机关上,泛出如玉般的光泽。
“很没意思。”
“什么?”
“你就这样输了,很没意思。”陵衍绯轻笑道,“你以为管欣童的那本手札,真的是她所写吗?”
机关被启动,悬在断思崖上方的石门缓缓落下。
阮长歌愣住。
“你一直以为管欣童写了一手好柳书,却为什么从不奇怪一个塞北来的女子,会写得了那么好的汉书么。”陵衍绯眼中露出一丝杀意,“你从不曾知道,我右手练颜体,左手却是习的柳书,管欣童当年绝大多数文书信件都是出自我的笔下。”
石门关至大半,阮长歌只觉得胸口似有千斤重量,“那手札竟然是你所写?”
“应该是说,管欣童从未曾写过一本手札。”陵衍绯嘴角微抬,“当年你进观风听雨楼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不要抢我的东西。”
阮长歌心如刀绞,肩口的伤血止不住,透过绵衣,身上所纹墨紫被血所浸,竟是鲜艳至几欲怒放。阮长歌闭眼,缓缓问了一句,“你的身体,确无大碍么?”
断思岸上所悬的石门轰然落下,永不再开。
陵衍绯愣住,言犹在耳。
手指滑至石门之上,觉不出到底那石头是否刺骨寒心,陵衍绯忽地笑开,身边洒落一地槐。
陵衍绯决然转身,锦衣划出波光遴遴,一片苍白,也似槐。
二十一
断思崖下,一袭红衣静立,陵衍绯走过去,绛姜朝他轻笑,“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阮长歌会说,你是属蜘蛛的!”陵衍绯也不见恼,微微蹙眉,伸手抚了抚绛姜的脸,手指冰凉。绛姜没有躲开,眼中却是被怒气渲得绯红,“薇娜死是假,你受伤也是假,骗阮长歌不得不去查找方法救你,然后掉入这个圈套,逼他放弃楼主之位才是真。”
“我没逼他救我。”陵衍绯语调冷淡。
“那是因为你已经算计好了,他不会不救你!”
“我本就是要拿回来属于我的东西!”
“所以你便如此利用他?不过是喜欢你,就合该被你放在脚下踩么?!”
“姜子!”陵衍绯提高音调,嘴角划出一丝冷笑,“我知道阮长歌是怎么想的,我也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心思,可是我该稀罕么?那是他硬要塞给我的东西!是他当年不惜毁了我的眼睛也要塞给我的东西,如何是你,你会怎么做?抛下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一走了之?或是忍气吞声为其跑腿卖命?还是千恩万谢原来有人愿意喜欢你?难道我就该需要别人的施舍么?如今,不过是阮长歌当年如何上位,我今日便如何拉他下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绛姜顿时目瞪口呆,他的眼睛竟然是被阮长歌害的?!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阮长歌可恶还是陵衍绯心狠?绛姜心中泛起苦意,他与阮长歌之间的事情,自己到底是外人。
“所以,你骗我。很有意思吧……”
陵衍绯抿唇,脸上划过一丝歉色,“抱歉,姜子,我不得不这么做。”
绛姜冷冷一笑,他利用阮长歌对他的心意,步步为营,将其逼下楼主之位。而现在自己却宁愿陵衍绯说,我没有骗过你。而不是这么干干脆脆的承认,承认一只名叫绛姜的小狐狸同样是他整个骗局的一部分。
从他们见面开始,便已经开始。
“对,你何必相信一个什么都不是,莫明其妙冒出来的家伙。”自己全心全意的信一个人,他却不信自己,在一旁,看自己哭,看自己笑,看自己为他着急,为他伤心。绛姜苦笑,转身欲走,陵衍绯急忙伸手将他拉住,“姜子!”
绛姜来不及思索,狠狠一巴掌打向他。
陵衍绯往后退开,正好闪过巴掌。“于我来说,你并不是莫明其妙冒出来的。”
绛姜睁大眼睛看他,觉得一直飘着心竟然莫名安定了许多,心中暗暗叹气,好在他闪的快,否则那一巴掌真的就要甩在他脸上了。可是转念一想,仍是觉得五味杂陈,一时无言。
陵衍绯黯然,“你难道真的要为阮长歌与我翻脸?”
绛姜不答,他缓缓笑了笑,“姜子,薇娜的死,不是假的。”
绛姜愣在当场,回过神来时气到发抖,“你怎么这么不择手段!”怒极,心中更是狠狠抽痛。他竟然不惜先伤已再伤人,如此一来,陵衍绯先前诸多痛苦并非做戏,而是真的受伤所累。
“算是我赔给他的,两不相欠。”陵衍绯只是笑,一层细细的无奈在他眼底划开,“姜子,别和我闹了,我总归是要死在你前面的。”
成精火狐常常可活逾千年时光,而人,不过短短百年。自己与他,相的时光本就不多,而如今,他恐怕是连百年时间都不会有。绛姜气苦到说不出来话,他们俩,过今生,来世是什么样子,除了冥界转轮王,有谁会知?
※※※※※※※※※※※※※
夜人静,幽长廊中缓缓走过一道身影,银色锦衣在如水月色之中滑动灿色。
陵衍绯不用福姬引路,径自来到当日暂押赤蛇枫木的地牢。
牢中未点燃油灯,浓墨泼中般的房间里了无人气,甫推开门便令人觉得冰凉气息扑面而来。
陵衍绯冷冷一笑,闲停信步般,踱至一旁的木椅上坐下,燃起灯来,缓缓地挑起灯。
许久,才听到一声轻笑,愈来愈大。
陵衍绯嘴角漾开一个弧度,似是在笑他终是忍不住,将烛火微微往前推了些许,烛光下,四肢被固定在墙上的赤蛇枫木,关节千年玄铁泛着冰凉光芒,颈上剑痕犹在,已然结痂。
陵衍绯靠近枫木,微侧头,抬手在他颈间轻抚,指尖在痂上缓缓划过。本是温文如玉的脸孔滑过一丝戾气,最后还是收回手来。“何必再装。”他淡淡道。
枫木哈哈一笑,本是牢牢固定在墙上的双手双脚轻抬,千年玄铁便如枯枝般断开,哗啦落了一地。他伸手在颈间摸了摸,“你的手倒是下的重。”
“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如果真要是杀,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枫木揉揉手腕。
“少废话。”
枫木眼中杀意闪过,流星般消失无踪,手抬起来时,手中多出一样东西。
陵衍绯接过,手轻触,嘴角划开一丝笑意。
一枚黛色的羽毛在他手掌之中,黑者愈黑,白者愈白,在灯下折射,仍旧隐隐地染有些许绯色,血腥未散。
“事情现在完全解决了。”枫木幸灾乐祸道,“这一手险招,也只有你才敢用。若不是你只同薇娜融血八年,未到阮长歌与扶虞那般厚程度,现下,绝不会只是折了十几年寿命那么简单了。”
“我原就不需用融兽。阮长歌竟然想到用这手来制擎于我,本就是在打相同的心思。”
枫木嗤道,“论起翻脸的功夫,陵大楼主若论了第二,当真没有人敢认第一。”
陵衍绯对其冷嘲热讽视若无睹,携手坐下。
“不过,你也真下的去手。”
“当年阮长歌一时心软,未将我斩草除根,便已经是我的前车之鉴。”陵衍绯冷笑,靠在灯旁,眼底下的泪痣混不似普通人那般,悲天悯人,倒是妖异的异常。就手点燃了那根黑羽,手放开,一层黑灰沉沉落地。“有些时候,狠狠心,事情就过了。”
枫木冷道,“那你为什么要跳出来?那时我若是杀了阮长歌,岂不更干净。”
陵衍绯回眸,不答话。
“怎么,说不出来了?”枫木缓缓靠近他,不过毫厘之隔,“你不就是舍不得那只小狐狸么。”
陵衍绯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左手微握,渐渐攥紧成拳,枫木脸色随之苍白,跌跌撞撞退开两步,用手捂住胸口,满额冷汗。只是他性极傲,虽是受的好比剜骨剐心之疼,却只是狠狠咬紧牙,一声不吭。
陵衍绯默然以对,将手轻搁在桌上,一盏残灯之下,仍旧是那般温雅。
血渐渐从唇角溢出,枫木终是忍受不住,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一双蛇眸透出冰凉恨意,几乎想将眼前的那人撕成碎片!
陵衍绯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左手松开,“下,你再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试试。”
枫木缓过口气来,不住的咳嗽,血沫混杂其间。
“别忘了,你的内丹还在我手里。”陵衍绯推门而去,视枫木一腔怒气如无物。
“我什么时候才能走?!”趁门未锁上的最后一刻,枫木抹干唇边血迹,厉声发问。
陵衍绯头也未回,“什么时候唯观风听雨楼为尊,你就什么时候走。”
二十二
这一场动荡变故之后,陵衍绯顺理成章成为观风听雨楼新一任楼主,虽是人心浮动,但是在他的手腕之下,未曾翻起大风浪。趁此契机,陵衍绯亦将原本观风听雨楼百年来四堂并立,几近平分楼主权力的规矩一并改过,收回所有权力。
七月,占春风阁与观风听雨楼正式结盟。
九月,落风薇苑苑主丁落薇亲上观风听雨楼,表示愿此后听从调遣。
十一月,剿灭一直与观风听雨楼有狭隙,以江南周氏等三大世家为首的敌对势力。
年二月,铲平为祸一方,善用盅毒的神秘苗帮。
不过一年时间,观风听雨楼声名大振,陵衍绯这个名字随之便常挂于人们嘴旁。
正当众人猜测观风听雨楼下一步会有动静时,陵衍绯却是裹了件厚氅靠坐在听雨楼前。春色已然来临,今日薄阳,无风,身旁跳上跳下的青鸟儿,仍旧嘈闹个不休,啼声婉转悦耳。
扬手,青鸟自他手背扑翅而去,于湛蓝天空划出一抹弧线。
绛姜自他身后挽住他的颈间,陵衍绯笑开,抓他坐在自己怀中。小狐狸一笑,额头抵了抵他的额头。
“姜子,你忘记了以前对我说的话。”陵衍绯将下颔搁在小狐狸肩膀上,叹道。
陵衍绯头发细软,绛姜只觉得扫落在自己颈间痒的厉害,便挽在指间,“我记得的。”你去哪,我便去哪。这句话,一直印在绛姜心中,只是……,小狐狸又笑,指尖纠缠三千烦恼丝,暗红色双眸一黯,“从你要与占春风阁结盟起,你要做的事,想的心思,我即不能帮你,你又不能听我的,与其我们俩再像大半年前那样时常都吵,不如就这样,岂不更好?”
“可是这你出去了有两三个月了吧。”陵衍绯嘟囔了一句。
“但我却带了一样东西给你。”绛姜笑道,“上善若水。”
“听说守护上善若水的是鹤童?”
“不过是只呱呱叫的小鸭子罢了。”
陵衍绯笑着揉揉他的头,身后传来一声不耐的嗯声,小狐狸从陵衍绯的肩膀往后看,一名身着黑衫的男子正双手环胸立在他们身后,粗粗一瞥,长相寻常,脸上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却不知怎的总令人觉得与他极不合适。
绛姜心生疑惑,他回观风听雨楼的时间虽是并不多,但是人却是差不多都认识的,什么时间冒出来这样一个人物?趁着他与陵衍绯交谈的时候,小狐狸眯起眼来细细打量,由下而至上,不期与那个的眼神对撞,顷刻之间,绛姜只觉得狷狂杀意从湛黑双眼流出,掩饰不住。
那眼神恁地熟悉……
绛姜紧紧皱眉,忽地一个可能跳入脑中。
赤蛇枫木!
难道真是那个家伙么?!绛姜吓了一跳,心中只觉困惑如泉涌来,旁的不说,纵然是不能杀他,但陵衍绯也会将其重新镇入观风听雨楼楼底,为何这个时候忽地改头换面,好像是陵衍绯身旁的人?
见陵衍绯与他交谈的神情自若,小狐狸又不大确定起来。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么?
“我怎么从未见过你。”陵衍绯与那人谈话将结束,绛姜将心中疑惑道出,面上却是平常。
那人一笑,不过是嘴角往上勾了勾,无甚温度,眼瞥向陵衍绯。
陵衍绯对绛姜笑笑,“你们总是错开。”心却是知道这是枫木这家伙特地来找不痛快。
绛姜垂眸,笑道,“是么。”手扬起,一小瓷瓶的上善若水尽数浇至那人身上。
上善若水并非是极名贵的药材,性平而温善,寻常人用它不过是取药引,调整养生所用,但若是对妖邪而言,却是一味驱散良药,尤善去伪还真。
陵衍绯衣袖轻卷,拦下大半,不过水到底是无形之物,仍是洒了几滴至那人身上,短短一瞬,一双金黄蛇眸转瞬即逝。
“果然是你!”落实自己所想,绛姜顿时怒极,将手中空瓶掷于地面,白瓷砸的粉碎,陵衍绯正好站在他们中间,他看不见,弹起的碎片在他颊边划下道血痕。
血丝渐渐从伤口渗出。
绛姜一愣,没有想到会伤到他,隐隐有些愧疚。本是想道歉,忽地从旁伸出一只手来,将他颊旁的血抹到手指上,尔后放在舌尖舔舐。
“你干什么?!”
“试吃。”枫木坦然道,“味道不错。”
陵衍绯脸上几乎快挂起霜来,“你闹够了没有!”
枫木耸肩,毫无诚意的说,“够了。”言罢便转身而去。
绛姜盯着枫木的背影几乎快要吐血,胸口一团怒火,看着视陵衍绯颊旁抹开的血痕,刺目的要命,伸手便抓住他的衣襟,仰头在他伤口上舔了一舔。
湿软温热地舌尖令得陵衍绯一愣,小狐狸心头怒火未消,唇仍贴在他脸颊旁时便咬牙切齿道,“我要剥了那家伙的蛇皮!”软软双唇似有似无地扫着,如缎般柔滑,陵衍绯心头一悸,手指腹在小狐狸耳垂滑过,“头转过来。”
“什么?”
陵衍绯不假思索,俯首用舌尖挑开他的双唇,吮吸辗转。
小狐狸上了当,傻傻地张着唇,任他的气息将自己完全淹没,唇舌纠缠。情动之间,细微的呻吟声从喉间溢出,陵衍绯手指探在绛姜颈后,若有似无地知领后探入,缓缓打圈,小狐狸只觉得身子一阵发颤,几乎是挂在他的身上。
在几乎令人不能呼吸之后的吻之后,陵衍绯放开他,指腹滑至已然嫣红的唇上,感觉到小狐狸正在微微喘气,不由笑开,“姜子……”
小狐狸眼狠狠瞪向他,圆溜溜地似双红榴宝石,忽地又想起这招对他没有作用,不由暗骂自己被吻昏了头,干脆张嘴便将陵衍绯仍旧意味未尽地在自己唇边婆娑的手指咬住,口齿不清道,“不准你欺负我。”
二十三
“我是在占你便宜。”陵衍绯一本正经道。
绛姜眨眨眼,面上轰地升起樱红,牙又用力,咬的更紧了些。陵衍绯索性用指尖压了压他的舌头,“只准你占别人的便宜么?”小狐狸被惊得撒嘴跳开,靠在柱子旁,脸上快要渗出血来,“我那是在替你消毒。”
“可是,你看。”陵衍绯将手指伸到他面前,一圈牙痕清晰可见。
小狐狸不好意思的抿抿嘴,别别扭扭地伸手上面抚了一下,陵衍绯手立即缩回,皱眉道,“好疼。”绛姜急道,“真的这么疼?”
“对啊。”
小狐狸仰头看着陵衍绯,“那你也咬我一口吧……,”顿了顿,不待陵衍绯顺竿子往上爬,绛姜便哼了一声,“如果我这么说,才是上了你的当。”
见拐不到他,陵衍绯把他圈在自己怀里,笑道,“我家的姜子真聪明。”
绛姜翻个白眼,“不许他再碰你。”
“嗯。”不用小狐狸说,陵衍绯都准备这么做。枫木本性嗜血,这一年几乎压制得他没有杀人,再加上那家伙又是老不吃教训的性子,常常好了伤疤忘了痛。陵衍绯心里暗暗沉了沉,枫木于他,如剑之双刃,成也萧何败亦萧何。
绛姜尔后正色道,“你真的准备将赤蛇留在身旁?”
“唔。”
“别敷衍!”
陵衍绯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留他自有我的道理。”
“难道阮答馨他们的死你都不放在心中了吗?!”绛姜恼道。
“这件事情我不会忘!”陵衍绯的脸色严峻起来。
“那你还把他留在身旁?”
“狻猊堂勇而无谋,刚硬有余柔性不够,狴钎堂主心思虽细,大气却不足,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常常是失了先机,而且又从来是先考虑自己利益,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令我委以重任。”
“那你就可以不顾赤蛇枫木那一身血腥留为已用?”
“只要能为我所用,又何必太在乎他的过去。”
绛姜无奈,“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有许多想做的事情,但是这一年观风听雨楼已然名声鹊起,更何况欲速则不达,无论做什么,也不能太过于不择手段。”
陵衍绯默然不语,将圈住绛姜的双手放开,踱至一旁。
绛姜只觉身上一松,心中一落。
“这世上,无论做什么事情,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最后胜了,又有什么关系呢。”陵衍绯眉宇间扫过冷漠,冰凉如斯。
“可是……”
陵衍绯止住他,“姜子,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同你再吵。”
绛姜眼神黯然,自一年起便是如此,两人总是说不到一块,常常便会不欢而散。如今日般……,绛姜转身便走,陵衍绯也不拦他,缓缓坐回一旁,叹了口气。
这一走,竟是又到紫菡开满湖面的时候。
小狐狸坐在船内,一壶清酒,一顶青伞,俯在船舷旁,手腕浸在湖水之中,几乎快要入眠。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b。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又是那般熟悉的歌调,绛姜从半睡半醒中清醒过来,掬起一捧湖水,手中的红蝶被水色浸润,愈发鲜艳夺目,妩媚异常。小狐狸虽是目不转睛看着那翩然的红蝶,却早已神游太虚,每每下定决心,见到他的面便再不与他吵,结果呢,一见面却仍旧如故。
现在是心中虽挂念陵衍绯,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回他身旁,思量久了,只有一声叹喟自唇边逸出。
小狐狸在船上翻个身子,仰首看天,任一头乌发垂到水中,散成湖中。
忽地一道浓重的阴影将绛姜笼住,原来是一艘大船行过来,与他的小船相擦身而过。
一名青衣少年正好站在船头,随风而起的烈烈衣袖,无半点烈阳燥热,青银色的竹葵纹反而似月光缠绻其上,一双微微挑起的眼眸若说是顾盼生姿亦不为过。绛姜手托下巴,这等丰姿俊秀的少年可没多少机会看见,索性睁大眼睛,细细仰头看他。
少年似是觉察到有人看他,垂头见绛姜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本是白净的脸庞蹭蹭地浮起红昏。
顿时绛姜在肚子里面笑到打跌,他占旁人便宜占成习惯,却是没有发现过这么面薄的主,心下觉得好玩儿,眼神便愈发的放肆大胆起来,暗暗地又下了些手段,牢牢的盯紧那人。
如若是寻常人见到如此放肆的眼神要么便避开,要么便怒视,可那少年也古怪,脸上虽是越来越红,却又偏生的不肯先撤开眼神。眼眸之中,若说有怯意,又不曾看到,可是说有怒,也未曾有,那模样倒像是不求争赢偏又不肯认输。只至船愈行愈远,渐渐不见,也不见他收回目光。
遇见如此妙人,小狐狸心情大好,趴在船舷笑够后,才把浸在水里湿漉漉的头发随意用紫菡茎挽了起来,抱了一怀紫菡划回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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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3 2:32 IKASON
二十四
天气已近黄昏,远远压下一片火烧云,绯红,绛紫,桃色,湛青,浓浓搅在一起,风吹不散。
绛姜初来此时,寻了无人的房子便住了进去,小屋从外看是荒废,里面却是收拾干净,该有的杯碗等物一应俱全,只是这间小屋与隔壁相通,不过是隔了扇落锁的月亮门而已,不过也似久无人烟。
晚风习习,吹散了晨间燥热,小狐狸盘膝坐在院内石桌上,抓过一坛酒,拍开泥封,也不用酒杯,就这么饮起来。
酒是陵衍绯让人送来的,滇镇杜家的手艺,不愧是为百年老店,入口绵长,当时随着十五坛酒过来的是陵衍绯的口信,他说既然小狐狸不想回观风听雨楼,自己若是寻到时间便来看他。
这信已经送了一个月,小狐狸等了一个月。
如今,十五坛酒喝到最后一坛,也没看到那人过来。
纵然是知道自己现在若是离开了,陵衍绯也定然会找到自己,但是小狐狸就是觉得现在挪不了地。心里顿时觉得烦闷起来,又灌了口酒,眼角不经意扫到月亮门那儿,结果差点让绛姜把这口酒给喷出来。
狼狈地把酒给咽下去,绛姜边咳边用袖口擦尽唇角残酒,“怎么又是你?!”
想吓人犯不着趴门缝看人吧。那眼睛也太贼亮了。
隔着门板,那边的人往后退了一步,一袭青衣仍旧飘逸非常,“这话,也应当是我问才是。”少年脸皮薄,说话也温吞,江南腔调,软软棉棉,纵然这话问的不算客气,听着却不刺耳。
绛姜笑开,从桌上跳下来,他没穿鞋,白生生的脚裸上哗啦响开一片铃声。“告诉你,我是狐狸。”本是想说这地盘他先占了,转念一想还是别祸害人,便把这话给忍了。
手倒是没闲,一挥,月亮门上的锁便打开,坠到地上。
少年往后又退,不过一步,躲开了门开时的尘土飞扬,两人就这么对视,久了,便笑开。
“我叫瑾鲭。”少年笑道,本就是生得好的容貌笑起来愈发地漂亮,从月亮门那边踱过来,站在绛姜面前,若是有旁人看到,定然会觉得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只不过小狐狸自觉自己不比对方气质清雅。
瑾鲭忽地问道,“阁下就是传说中的狐仙?”
绛姜又是一笑,“小镇之中荒宅所居,日间对语,夜间掷瓦,与凡人做邻居最勤的便是狐狸,妖精就是妖精,可担不起一个仙字。”
瑾鲭又垂下头红脸微笑,眼却是瞥向小狐狸身后的桌子,溜溜地圆了起来。
小狐狸顿时明白,原来这家伙是被酒味给勾过来的。
虽然瑾鲭一看便知道不是凡人,但是一时之间绛姜又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不过看他的驾势,大概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主,再加上彼此都好酒,小狐狸立即将他引作同道中人,邀他一同饮酒,瑾鲭也不扭捏推辞,两人便一人垂足坐在桌上,一人盘膝坐在椅上,把酒言欢。
没曾想,瑾鲭虽然脸皮薄,酒量却好,不自觉中便将那坛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瑾鲭见状,从袖中拿出一天青玉瓶来,“权且是礼尚往来。”玉瓶打开后,浓香四溢,似是连紫菡都醉倒到异香中,愈发开的茂盛。
不过微啜一口,一股酒香便由喉入腹,莹莹袅袅,再至喉间翻滚,许久之后,绛姜才长舒口气,“好酒……”竟是再找不到多的词语为赞美。
滇镇杜家所酿的酒已然是酒中极口,可是若和瑾鲭现在下拿出来相比,竟是令人觉得刚刚所喝不过是一般罢了。
“你的酒这么好,为何又跑来喝我的?”小狐狸奇怪问道。
瑾鲭眨眨眼,未语脸上便是习惯性一红,“没见过。”看样子他竟然是从未出门过,小狐狸喝的多了些,毛病又来了,一定要瑾鲭告诉自己这酒是哪来的,瑾鲭被他缠住,却又偏偏不肯说。小狐狸见状,趴在瑾鲭肩上,“快告诉我,否则我就不下来了。”
“真的?”声音隐隐含了不悦。
“一辈子都不下来。” 这酒后劲极足,小狐狸只觉得眼前发,手却是紧紧的扒在瑾鲭肩上,被他往下拽也不撒手。
“那是不是走到哪跟到哪?”
“那是自然。”
“姜子!!!”那声音忽地气怒,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小狐狸这才定了定神,看清楚眼前的人之后,把手一撒便扑了过去,哭道,“你欺负我。”
瑾鲭定定的看着眼前长身而立,一身怒气却又被小狐狸巴住偏偏发作不得的人,知道他们之间关系肯定非比寻常,再者,把小狐狸灌成那样也是不该,忙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
陵衍绯抱着怀里的已经昏昏欲睡的小狐狸,沉声对着一冷道,“都闹成这样了,我让你跟在他身旁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报信而已么?”
黑暗之中现出一个人影来,拱拳道,“属下知罪。”
二十五
陵衍绯不再理他,手紧了紧,将绛姜抱进房内。小狐狸也好穷讲究,一榻软床挂着松青软烟罗,如云似雾,陵衍绯俯身将绛姜轻轻放在床上,尔后便坐在他身旁,既不开口也不理他,面色沉沉。
绛姜酒意正浓,半俯在床上,好半天才缓缓张开眼睛看着陵衍绯的背影,许久不见,他似乎又劳累的瘦了一些。
“陵衍绯,你混蛋,大混蛋。”小狐狸恨恨道。
陵衍绯脸色愈发的冷峻,偏过头去一声不吭。
绛姜看着他根本就不说话,一旁生着闷气模样,心里颇不是滋味,“你跑来干嘛。”
一句话说的陵衍绯只觉极恼火,自己接到属下来报便匆忙之间开了鬼道而来,现在他竟然在那呛自己一句跑来干嘛?难道由着他在那里闹不成?
只是话到嘴边,却是冷冷地道,“我的确不该过来。”
小狐狸顿时睁圆了眼睛,心头火起,脸上却是冷笑,“那倒是,我原就不应当劳烦陵大楼主百忙之中大驾光临。”
这话若是说直白了,意思便是你该干嘛干嘛去!陵衍绯猛的站了起来,回过身来居高临下直对绛姜,“那是不是就该由着你与那家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怎么回事!”绛姜被这话刺到,“我与瑾鲭不过是朋友而已!”
“朋友?”陵衍绯怒极反笑,“走到哪跟到哪的朋友?还要跟一辈子?有这样的朋友吗?”
这话让小狐狸心中顿了顿,纵然是还有三分酒意,却是大概明白陵衍绯为什么会反常了。可是刚刚对瑾鲭所说的话,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啊……,小狐狸扁扁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赌气道,“那又怎么样,朋友也是一辈子的事。”
陵衍绯面色一白,气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灯前,气氛压抑地连烛火都凝成一丝。
许久,陵衍绯一声叹息,“好吧,姜子,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
绛姜怔住,自己从未曾听过他如此语气,满是无奈,又似是心灰。可是明明是迁就自己的话,却让小狐狸既觉得满腹委屈,又觉得心痛,“你那是什么意思?!”眼角假哭的泪水还没干,忽地觉得又真的想哭起来。
我会跑,难道你就不会追吗?
为什么每都是我在追着你跑?
绛姜伸手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愈环愈紧,“才不,我偏不让你想一个人去风流快活!”
“傻小孩。”陵衍绯握住小狐狸的手,“实话告诉你吧,你刚刚若是说真的要跟着那家伙的话,我一定打到他不敢见你。”
绛姜傻在那时,这话真不像会是他用的手段。“你才傻呢,这种法子你也好意思说。”小狐狸咬紧嘴唇,埋首在他肩后,现在才觉得他真真正正的在自己面前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在刚刚见他的那一刻,有多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过是醉了之后的一场梦罢了。
陵衍绯失笑,欲转过身来将他抱住,小狐狸狠狠的说道,“不许转!”不管他看不看的见,都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真的快哭出来了。
“好吧。”陵衍绯果然没有转身,“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陵衍绯垂首,闷闷地道,“我说,你的红衣服是不是太招人了。”
绛姜愣到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就是红狐狸,不穿红的穿什么?小狐狸小声嘀咕了句,“你哪看到过我穿红衣服的模样……”
“我知道。”陵衍绯正色道,“我知道你穿红衣是什么样子。”
小狐狸撇嘴,怎么以前没发现陵衍绯这家伙的性子挺小孩。
绷到最后,终是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心中暗暗念了个法术,绯色衣裳渐渐褪成淡青,岂料陵衍绯这小性子使的倒是彻底,“我不是要你这么换。”
小狐狸倒了毛,瞪圆眼睛,怒视眼前别别扭扭的家伙,可是他却是一副理直气壮,半点都不知道自己要求过份。绛姜气到脱力,只闻唰唰唰几声,三下五除二。
陵衍绯只觉得有东西朝他掷来,下意识去接,抓在手间便觉得轻飘柔滑。
“那你就给我收一辈子。”小狐狸走向陵衍绯,仰头正色道。
陵衍绯俯身衔住绛姜的唇,厮磨片刻,待到小狐狸微微张开唇齿,火热的舌便交缠过去,粗暴之中却不失温柔,几近令得绛姜快要窒息,只觉一股火在身体之中燃起,快要将他每一分一毫都炙干。
“陵……”下意识地轻唤陵衍绯的名字,却是被喉间溢出的呻吟打断。绛姜声音略哑,低低地带着几分难言欲望,陵衍绯轻轻将绛姜压至床上,翡翠般的软烟罗幽然一层流青光泽,愈发地衬得绛姜肤色如玉,说不出的媚惑。
“子卿。”陵衍绯的吻自背脊而下,落下一串串淡色痕迹,“姜子,叫我子卿。”
“……,子……,卿?”
“我的字,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感觉到手底情动的身体微微颤动,陵衍绯嘴角滑过丝笑意,牙齿在小狐狸柔滑肌肤上轻咬,又麻又痒,激起阵阵战栗。
小狐狸脑中一片模糊,只觉得他的吻缓缓滑至耳廓,曾是那般熟悉的声音徘徊于耳底之是,竟是有些陌生,像是用了勾魂的法术般,牵得自己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再喊一声来听听。”陵衍绯笑道,忽地狠狠在绛姜肩头咬了一口,手指顺势滑至腹部,轻柔地打着旋往下抚弄,小狐狸被咬得尖叫一声,气息稳道,“子……”卿字终是未曾出口,身后被异物侵入的感觉令他生生的将声音给吞回到喉咙中。
小狐狸弓起身子,心慌之下想要逃开,却是被陵衍绯牢牢压在身下,只得下意识地扭动身体,不料却更是令得身上的人情动,不得不用快要断弦的理智在他耳旁低吼,“姜子,我不想你受伤。”
绛姜满身薄汗,手指紧紧扣在软烟罗上,放松下身体,只是在感觉到陵衍绯终于进入自己的时候,仍是觉得痛到冷汗淋漓,“唔……”手指用力之下,一床轻软翠色将两人笼在其中,扯不清理还乱,纠缠成绚然绽放的青莲。
陵衍绯微微喘气,半撑着身子,鼻间是一股奇异药草香味,微苦,却又极清爽,这本就是绛姜身上的味道,再加上大概是喝过瑾鲭那种奇怪的酒,醉意三分,此时此刻,两种味道融合起来分外地清晰,萦绕入心。
“好香的味道。”
小狐狸嘟囔一句,“你话好多。”
“喔……”陵衍绯话带威胁,细软发丝在腰间滑过,发梢轻扫,一股除开痛意之外的感觉在绛姜体内渐渐升腾起来,令他手指紧紧攥住铺陈散乱在身上青紫床单,发出吟声。
陵衍绯不敢轻动,轻吻在绛姜背脊,竭力压制住心中叫嚣至几乎脱轨地冲动。
“还好吗?”
“你……,你……”绛姜喘息着,狠狠道,“你让我……试……试……”
陵衍绯笑开,小狐狸气到想转过身去狠拍他两巴掌,却不料这一动,竟是引得一股陌生的快感自身后背脊传来,几乎让他快要淹没。
“啊……”
如潮般的快感混杂着细碎呻吟。
烛光已消,暗香已然浓郁至铺天盖地,将芙蓉暖帐之中的两人包裹其间。
一场疯狂如斯。
待到情韵初了,绛姜只觉得喉间已经是沙哑到干疼,连同身后某,混着一身薄汗,让他觉得连只手指都不想去动,只是微阖的双眸,浓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陵衍绯将小狐狸牢牢圈在怀中,四肢紧贴,两人的黑发混杂一起,纠缠不清。
“姜子。”
绛姜不想开口,便只是挽过他的手,食指轻贴在他的掌心,缓缓画下。他的手纹大起大伏,一生都易横生波折。只觉得他轻轻用鼻尖在自己颈后蹭了蹭,“同我一起回去吧。”小狐狸仍旧不答话,手指继续在他掌心滑动,他心性其实凉薄,且固执己见,本应一生都无人相伴。
“你就真的想让我一个人在观风听雨楼么……”陵衍绯垂首埋在他的颈肩,喃喃道,小狐狸往后靠了靠,嘴角划开笑意,“不准。”
“什么?”
“你的手纹一点都不准。”自己会陪着他的,一直都陪着。绛姜回过头来,半撑起身子看他,“我陪你回去,不过……”
陵衍绯静静的待小狐狸继续说,绛姜笑眯眼睛,“以后观风听雨楼不准禁食鸡。”
“好……”
“我还要瑾鲭家的酒。”
“尽量……”
“还有……”剩下的要求被陵衍绯的吻含进嘴里,“你现在还是别说话了。”
我最近这么勤快真是连自己都被感动了星星眼ING~~~~
怎么米人和我有相同感觉呢?
二十六
小狐狸蜷在陵衍绯的怀里,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看看窗外,不过是青灰色的雾气,茫然一片。
天色尚早。绛姜翻个身子四脚章鱼般地巴住他,继续睡。
“姜子?”
绛姜睡意朦胧地往他怀里钻了钻,不想答话,岂料耳朵被陵衍绯轻轻拎住,在他耳旁吼了一声,“姜子!”
“啊!”小狐狸被吓了一跳,匆忙坐起来,却是觉得腰间酸软,不由哎哟叫了一声。回眸瞥见陵衍绯半撑着身子即好笑又颇满足的模样,心里狠狠的骂了身边的人几声大混蛋,又躺了回去,忿忿恨然地抓着陵衍绯的手咬上一口泄愤。
陵衍绯笑嘻嘻地把他给压回到自己怀里,却是突然张嘴咬在小狐狸肩头,“疼不疼?”
小狐狸鼓着腮,眼泪汪汪地点头,“疼。”
“那你以后还咬不咬?”
“咬。”
陵衍绯好笑地弹了弹他的脑门,“快起来,你要是再睡,就真要错过怒江了。”
绛姜这才真真正正地睁大眼睛,睡意全无,“已经到了怒江了吗?”忙抓过他的衣服披了起身,趴在船窗旁往外看,波涛汹涌的怒江翻滚出白色浪,说是江,已然颇有海的气势,晨间的雾气未散,隐隐约约在苍青之中透出粼巡浅金,水天一线牵。
这是绛姜第一坐在船上看怒江,一瞬间,他不禁有些痴。
陵衍绯从身后抱住他,“漂亮吗?”
绛姜点点头,“漂亮……,没想到,坐在船上竟会看到如此景色。”那日自己沉沉睡去,待到醒的时候便已经到了这艘船上,既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与瑾鲭如何说,也不知道到底要没要到瑾鲭家的酒,而且自己好像不过是用了床被子就给裹了上来……,希望他裹自己的时候连脸也包进去了。
小狐狸想到这儿,脸色黑了黑。这,陵衍绯虽说了既然难得出来一趟,干脆坐船沿江而下,慢慢观景游玩回去的话来,可是两人却是在床上厮磨了好几日,若说是观景,连这船舱里有几块甲板小狐狸都没有数清楚过。
陵衍绯听绛姜这么说,便笑了笑,重新取了套衣服穿好后便要下人送了些食物进来,然后静静地坐在绛姜身旁,好似他能看到景色般,琥珀色的眼睛映出初升的日光,如怒江的水,波光粼粼之下,汹涌澎湃。
绛姜仆在陵衍绯腿上,“真想让你看见。”
陵衍绯手指在小狐狸耳垂轻抚,“你能看到便好。”
绛姜一言不发,目视江水,好半晌才道,“我把我的眼睛给你吧。”
“傻小孩。”陵衍绯不假思索。
“……”小狐狸扁扁嘴。
船行了六七日,又转马车,终是回到了观风听雨楼。
小狐狸从车上跳了下来,伸了个懒腰,淡银色的衣袖滑出灿色。自那日起,他便没有再着红衣,改穿银色,少了些研艳,倒是衬得肤色玉白,单纯讨喜。
福姬推开门,仍旧是手提紫绢灯,见了陵衍绯与绛姜,笑眯眼睛,“楼主。”尔后又对绛姜招呼,“阿姜。”
陵衍绯淡淡回礼,与往日并无不同。小狐狸只是笑了笑,这一路上景虽是看了,却车马劳累也是折腾的够呛,眼底露出细细疲意。
福姬笑意仍旧盈盈,却是不忙引他们进去,反倒说了一句,“谢三小姐马上便要到了。”
谢三小姐?那是谁?绛姜心生疑惑,眼看向陵衍绯。他是一愣,脸色露出几分古怪来,“什么时候?”
“算算时辰,怕是就这会的功夫。”福姬看了看门口,“那福姬就回避了。”
“好。”
陵衍绯沉吟片刻,转身对绛姜道,“你先进去休息吧。”小狐狸应了声,心里却是嘀咕,是谁要来竟会令得陵衍绯让自己回避开?心中顿时好奇心起,进去后便躲在一旁等着看。只是福姬所说这会的功夫却是太久,绛姜等到几乎快要昏睡过去,哒哒地马蹄声才由远及近,一辆青呢纹,十二铜钉的马车停在观风听雨楼门前,车檐所悬琉璃叮当作响,四匹全黑骏马仍旧马鬃飞扬,丰姿俊秀。
待马车停稳,紫绘莲纹的帘子便被掀开,一袭粉绿的身影自里探出头来,乌发如云,只在额前压枝珍珠钗,眉眼淡淡,青莲般秀雅非常。她抬眼来看了看,嘴角是甜甜笑意,回过头来对车内道,“小姐,陵公子在等您呢。”
马车内沉默片刻,才有一道声音缓缓传出,婉转娇柔,“子卿?”
她竟然是直呼陵衍绯的字,而且语调如此熟悉……,陵衍绯亦是脸带笑容,那般的温柔,“庭晚。”
绛姜只觉得心中猛然一滞,好像被人狠狠拧过,直觉接下来所发生定然不是自己所喜见,只是却挪不动脚,愣愣地站在原地,看到那名女子自马车上拾凳而下。
鹅黄滚青边的绣鞋,在斑驳光影之中辗转异色,旋即便被如水波般柔软耀目的淡黄衣裙所掩过,拖出一片迤逦如朝霞的颜色。那抹浓丽几乎让绛姜觉得自己苍白无色。女子轻搭在陵衍绯的手上,仰脸对他轻笑,端庄娴雅。
黑缎似的发从脸庞滑落开的一瞬,绛姜顿时倒抽一口气。
谢庭晚……?!
竟然会是她?
在新继任的龙君之中,最不喜人打扰,常年独居于渊之中,丢下一句擅入者死,连有急事欲借道的司雷神都被她一掌掀下渊之壑的黄龙谢庭晚?
绛姜吃不大准,毕竟不过是两三百年前的一面之缘而已。会不会是自己认错了?
谢庭晚垂眸,看着陵衍绯的手,小狐狸下口重,牙痕未消。她轻轻抚过,眼底滑过一丝冷意,却是玩笑口吻:“欺负人家小孩了?”
陵衍绯一笑,虚虚地掩了过去,“长途跋涉过来,累了吧。”
谢庭晚抿唇浅笑,也不再继续追问,两人相偕而入,语笑晏晏,好一对金童玉女。
绛姜看他们走进门,心中隐隐作痛,下意识地想躲到他们看不到的树后,不料眼神不期然与谢庭晚撞上。一双杏眼盈盈秋水,却是一股强极压力扑面而来,迫到绛姜几乎不能呼吸,仿佛会将自己生生溺毙。
片刻之后,压力却骤然消失。
那种感觉,仿若死里逃生,小狐狸心中一阵后怕。
自己果然是没有认错……,那女子确是黄龙谢庭晚。但是堂堂龙神,且又是个向来不喜人打扰的人为何会是个什么谢三小姐?而且,她又与陵衍绯有什么关系?
绛姜心中既是疑惑,又有黯然。
再回过神来时,却是看到一个金眸闪动的人站在他的对面,正挑眉看着离开的陵谢两人。
赤蛇枫木杀意似冰,嘴角却是往上微挑,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的令绛姜只觉得心里火起,“你还在这儿?”
“你都没走,我怎么会走。”
阴阳怪气的。小狐狸心里正不痛快,伸手如剑,直刺他的左胸。
枫木好笑,这家伙翻起脸来比起自己也是不差。
不过,虽然同是性火,法术用起来颇不如意,但是小狐狸这两下对于自己而言,实在不够看。枫木手腕轻推,便躲开他的攻势,转身将小狐狸的手腕搭在手里,绛姜反手欲挣脱,却不料竟是似蛛网般,绵绵连连,怎么也不能从他指尖逃开。
绛姜瞪他,“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枫木翻个白眼,不过手指下却是没有松上半毫,“你是狐狸我又不是人,何来礼教束缚。”
“好厚的脸皮。”
“多谢。”
小狐狸气到咬牙,枫木摇摇头,把手放开,“喂,我说,你就真准备留在这儿?”
“怎么了。”小狐狸揉揉手腕。
“那就留下来喝陵衍绯的喜酒吧。”
“什么?”
“谢庭晚不就是陵衍绯未过门的妻子么。”枫木淡淡地说道,见绛姜一言不发的立在那儿,微垂眼,一层浓黑的阴影遮住双眼,缓缓地道,“原来是这样。”难怪当初自己问他是否要娇妻美眷时,他会说不用自己操心了。原是早有了这么一段锦绣良缘。
谢庭晚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都是极好的,更何况她身份非比寻常,很多事情,若是她,定然会助陵衍绯更多……,而不是像自己,由始至终,不过好像只是陵衍绯身边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
心中阵阵苦痛,绛姜唇边却是绽开一抹笑意,“这样不是挺好么。”
枫木诧异地看他一眼,“有病。”说罢转身便走,小狐狸看着这观风听雨楼,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当到哪里去。回听雨楼?那里可还有自己的余地?去观风楼?一间死楼……,绛姜靠在一旁,一时之是百感交集,忽的看见眼前紫色闪动,福姬俏然而立,“你怎么还在这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绛姜脸色顿时黑了许多,赌气道,“我马上就走。”
“走去哪?”福姬用衣袖半掩住唇,笑的几乎眼睛都眯成一线,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玩的事情般。
小狐狸瞪她一眼,转身要出门,福姬伸手将他拉住,“楼主见你还没有回去,怕你迷了路,这不让我把你领去听雨楼么。”
观风听雨楼自从赤蛇被放,阵势的力量已然弱了许多,虽于普通人而言还有影响,可是对于略有灵力的人却早就已经无甚大碍。所以绛姜当初与陵衍绯吵的时候才会每自行出入,哪里还用得上福姬引路。
于是,今日福姬这话一听起来就知道是扯个借口罢了。
绛姜唇角不由划开个弧度,“那,……,谢三小姐住哪?”
“自然是别有洞天。”
“别有洞天?”
“她每来都是住那儿,就在听雨楼后面不远,风景也是极好的。”福姬指了指一绿意盎然,因为临近瀑布而水气弥漫的小楼,“这是观风听雨楼是单独辟出来给她的,到底是当今兵部尚书家的千金,谁也不会亏待了她。”
“兵部尚书的千金?”绛姜吃了一惊,“她难道不是……”
福姬晃了晃紫绢灯,正好拦住了绛姜没有说出来的话,“你再不走,楼主可要等急了。”
二十七
绛姜走回听雨楼,此时陵衍绯已经换上常服,坐在桌边品茶。听到小狐狸走进来,抬头对他道,“不是让你早进来休息么?”
“好长时间没回来,多走了一会。”
小丫鬟紫嫁想替绛姜倒茶,小狐狸摇头不要,陵衍绯喜欢喝浓茶,对他来说太苦。
“去拿酸梅汤来。”陵衍绯对紫嫁道,小丫鬟利索地搭了门出去。陵衍绯手指在茶杯旁转了几转,“坐那么远?”中间隔两个位子,伸长了手也捞不着。
许久,却是没有听到小狐狸回应自己的话,沉默的不同往常。陵衍绯微微蹙眉,“过来。”他朝绛姜道,“到我身边来。”只觉得绛姜迟疑片刻,终是坐到身旁,陵衍绯没有如常般将他挽到怀中,只是淡淡的一笑,“在想什么?”
“谢三小姐……”小狐狸终是开腔。
“她?”陵衍绯笑道,“怎么会想她呢。”
绛姜淡淡道,“因为她是你未来的妻子。”
“你……”陵衍绯欲言又止,片刻之后忽的露出与其极不相称的孩子气,“姜子不吃醋啊。”语调颇为遗憾。
“我想啊,我想吃她的醋,可是我是你什么人。”绛姜笑了笑,水波不兴,风吹窗间铃声叠响,与叶声沙沙而和,洒下薄阳如浓红绢练轻泄在地面之上,平添的却是几丝萧然落寞。
陵衍绯缓缓伸手抚住他的脸庞,只觉得唇旁边犹有笑痕,只是那笑意所混杂的复杂意味让他心中悸动,似乎感觉到自己指尖手掌之下这个人的心有若烛光,微微跳动,瞬间便会湮灭……
“抱歉。”
绛姜只觉得心中寒气渐起,一种酸苦的疼意自那一点漫延而开,让他觉得连指尖都沉重无力。
“庭晚她是我的妻子,这一点是不会改变。”
“嗯。”
“……”
“谢三小姐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千金,若是有她在,观风听雨楼可高枕无忧矣……”绛姜缓缓道,陵衍绯眼眸微垂,轻轻一笑,“民,终究不能与官争,如此一来,便好。”
两人一时无言。
风拂过窗前轻纱,绿烟罗水雾般波澜。
以吻封缄。
陵衍绯将绛姜揽在怀中。
在陵衍绯主动地紧抱住自己的那一刻,绛姜反手让自己紧紧紧紧紧地住他,混杂着激烈到疼痛的力度,让心中已然明灭不定的火焰化为另一场席卷全身的狂潮。
低靡的喘息声在房间内若有似无,浓重且粘腻,如缠住虫蚊的树脂,抵死般的缠绵,香炉之中袅袅升起苍白烟雾,不散,不消。
绛姜只觉得一阵阵如浪潮般的感觉好像让自己于颠簸之中的一叶扁舟,脑中空白一片,只能感觉到自己紧紧攥着他的手,让细碎而绵延的疼意缓缓地刺入到胸中的某。
泛着绯红的发丝交缠着彼此,只觉得一层薄汗的身躯只如小时寻求暖意那般,不过单纯的小兽而已。
一声呻吟,哽咽在喉。
沉溺于夜间,终是归于平静。
手指在绛姜赤裸的背脊上滑过,他已沉沉入睡,陵衍绯却是没有睡,手指缓缓抚到绛姜脸庞,从他紧闭的双眸上滑过,手指轻颤。
须臾,一声淡淡的叹息响起,陵衍绯将手收回,这一夜却是无眠。
天明。
一觉睡来,本是习惯性想要钻到身旁的人怀中,伸手却是落空,绛姜缓缓张开眼睛,仍是满床凌乱,身旁却是不见陵衍绯踪影,窗外几声鸟鸣,一间空屋,好似仍旧残存有昨晚的温柔缠卷,气息不散。
小狐狸半仆在床上呆了会。
此时门被悄然推开,绛姜抬眼看过去,一抹紫色身影端了铜盆进来,“醒了么?”紫嫁笑意盈盈,如窗外阳光般耀眼刺目,几乎让绛姜想要闭起眼睛。
看到紫嫁将铜盆放下便朝自己走来,小狐狸忙想起自己还身无寸缕,匆忙地抓住衣服便要穿。紫嫁不回避,反而眨眼笑道,“紫嫁来帮你。”
“不用了。”绛姜忙道,这一身青青紫紫能让个小姑娘看么。
紫嫁也不勉强,转过身子去替他绞帕子,只听小狐狸犹犹豫豫地说道,“紫嫁……,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那个他自然是指陵衍绯,紫嫁绞帕子的动作一顿,应道,“紫嫁不知呢。”她没有再接过话题,嘴旁划着笑,“今天早上想吃什么?”
“金丝枣。”
“那是零嘴。”哪有一大早吃甜腻腻的?
“我就吃那个。”小狐狸不干,他最近就喜欢吃那个。
紫嫁没法子,只得去拿,可是取枣的房间却是离得较远,待她回到听雨楼后便没有看到小狐狸的身影,等了又等,觉得心里有些不对劲,难道他知道了楼主现在正与谢三小姐在一起?心中的不安渐渐大了起来,虽是认为不大可能,紫嫁却仍旧是往荷苑走过去。
今日一早谢三小姐便遣了身份侍女青莲过来邀陵衍绯,此刻,他们并非是在别有洞天,而是在观风楼旁边的荷苑。
荷苑正是盛开一片粉莲,晨间荷未曾全开,犹有水雾,与淡白雾气相映成趣。
谢庭晚此时正与陵衍绯坐在池旁,她一身淡黄若金,偶尔会伸手抚过邻岸娇莲,更多时候却是回眸与陵衍绯谈笑,虽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却是看的出来气氛极好,陵衍绯语笑晏晏,那群在他身旁亲热惯了的鸟儿们也趁机凑了过来,落在他的肩头手背,轻蹭撒娇。
青丝溜翠的鸟儿看似并不惧谢庭晚,她一时兴起,在手心之中放了些碎米,鸟儿们见到有食,便也跳至她手掌,垂头啄食。大概是痒得很,谢庭晚有些想躲,说了句什么,陵衍绯便伸手将鸟接了过来,两人对面而笑,真正似情意笃,举案齐眉。
紫嫁蓦然所见,心里中一动,四下扫眼却是出乎自己意料,并不见绛姜身影,不由暗暗道自己多心,悄然退开。重新回到听雨楼时,绛姜正坐在楼前,慢慢吃着金丝枣,看到她便笑弯眼睛,似是刚刚在荷苑所见的那一湖池水,水雾缭绕,鳞鳞波光。
“好吃么?”紫嫁问道。
小狐狸点头。
“不嫌甜吗。”
“不够甜。”绛姜又笑,笑的紫嫁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绛姜也不继续说话,默默的吃着枣,紫嫁站在他身后看着,陪着,等着。
好半晌,绛姜本想拍拍手起身,却是觉得手上粘腻的很,浓浓的一层银白,扯开倒像蛛网了,纠葛不清。
小狐狸看着,笑了笑,自己取水去把手洗干净,尔后在观风听雨楼闲转了圈,于是乎一大清早整个观风听雨楼只闻惊鸟鸣叫不绝于耳。这场闹腾之后,本就没怎么睡够的小狐狸又钻回听雨楼内,陵衍绯仍是未归。
绛姜便把自己给裹得像茧似的,再睡。
这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再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紫嫁抿着嘴唇看着他笑,“真厉害,连地都不挪。”
“我乖啊。”绛姜揉揉眼睛。
紫嫁扑哧一下笑出来,“快吃中饭,别饿坏了。”
“有鸡吗?。”
“这个……”紫嫁露出犹豫,绛姜眨眨眼,看样子陵衍绯还没说可以开禁这件事情。眼色微微一黯,再看一桌菜肴精致虽是精致,却都是素菜。
“他要回来吃吗?”绛姜轻笑问道,自己不吃素紫嫁是明白的。如果不是陵衍绯要回来,她又怎么会如此准备。
紫嫁愣了愣,垂首婉转道,“本来楼中便只能吃河鲜,可是谢三小姐却是尤禁河鲜,而且也是讨厌看到有人在她面前吃,当年阮……”紫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忙将阮长歌的名字含混过去,“所以她来的时候,大家便都得改吃素了。”
小狐狸哈哈一笑,“大家都得当和尚。”
“可不是。”紫嫁又嘟起嘴来。
绛姜轻笑。其他人并不知道谢三小姐禁食河鲜的真正原因。谢庭晚身为龙君,河内所有便是她治下,臣民子孙。如此一来,她又岂会愿意在目之所及中看到有人口屠其子民?却是苦了全楼上下,如此一来,都得茹素了。
托腮着看着一桌素菜,绛姜心道,自己想要观风听雨楼开禁食鸡,不过是一件小事情,陵衍绯忘记也是正常。心中一股失望萦绕弥漫,水意朦胧,唇旁的笑意却又抬了抬,缓缓动筷子吃了起来。
“对了,他吃了吗?”绛姜问道,既然陵衍绯此时不过来,大概便是陪着谢三小姐在别有洞天。
紫嫁眼眸垂了垂,却是明白这个时候还是笑的好,便又往常一般,眉眼弯弯,“楼主陪着谢三小姐去怒江了,大概会游玩四五日。”
绛姜手中筷子一顿,“今天早上?”
“昨天快中午的时候。”
绛姜轻轻喔了声便没说什么,昨日他过了午时又欺负完那些鸟儿呢。手指又动了动,夹了筷子豆腐塞到嘴里,慢慢的吃起来。
“吃的累吗?”久了,紫嫁忽的说了句。
小狐狸眨眨眼。
“你吃的很辛苦。”
绛姜淡淡一笑,“其实,我本就不用吃东西。”过了一劫的狐狸已然可以吸天地灵气而无需再进食,可是自己却是一直没有这么做,大概是觉得与人共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而如今看来,已然用不上了。
有些事情,勿去勉强。
二十八
绛姜淡淡一笑,“其实,我本就不用吃东西。”过了一劫的狐狸已然可以吸天地灵气而无需再进食,可是自己却是一直没有这么做,大概是觉得与人共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而如今看来,已然用不上了。
有些事情,勿去勉强。
求不得,求之不得。
这日盛阳如炽,透过窗令得洒落在地的阴影浓烈。
“快到了。”绛姜摆弄着手里的暖玉,玉色莹润,光在貔貅背脊逆出橙金光芒,好似小了一圈。
紫嫁不明白,她正替绛姜泡茶,满室茉莉香,清雅怡人。
茉莉清淡且有香,再加蜂蜜,纵然是近来越来越怕苦的小狐狸也是喜欢喝的。看她似是不明白,绛姜眯眼一笑,紫嫁这才恍然,算日子也该是陵衍绯回来的时候了。
“我去看看。”紫嫁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绛姜哭笑不得,她泡茶只泡到一半而已,竟然就这样跑了。于是自己便拿起蜂蜜,迟疑片刻,却是没有加进去,陵衍绯不喜甜。
过了一会,紫嫁一人推门而入,面无表情,见绛姜直直看她,眨眨眼之后掩住失意,顿时便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楼主回了。”
小狐狸也笑,紫嫁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蜂蜜给加到茶水中,“不过楼主要先送谢三小姐回别有洞天,大概得留在那边吃过晚膳再回来。”
接过泡好的茉莉香茶,绛姜轻轻点点头。
“不过……,”紫嫁挑眼看向他,晶莹双眼笑意连连。两人相了这么些时,紫嫁性子的顽皮便不那么掩饰。
“不过什么?”
“楼主却是让我先给你带样东西来了。”待到好似吊够了绛姜的胃口,紫嫁这才将一个小巧的青色锦囊拿出来递给他。
锦囊之上用银线绣着如意双福,淡淡的喜意。绛姜接到手中,只觉得入手略沉,物似圆润,疑惑地将束口线绳解开,一层如月清冷如雪凉寒的玉白光辉蓦然洒出,惊得在一旁的紫嫁睁大眼睛,愣愣看过来。绛姜心中一动,将锦囊中东西拿出来,华光更盛,几近与窗外的骄阳无异。
“夜明珠?”紫嫁诧异道。
绛姜沉默片刻,“是g珠。”g珠外有一层缕空金罩,上拴金链,如此一来便可将其挂在颈上,而那青色锦囊,细细一看,竟是用海鲛丝所制,贴衣而戴冬暖夏凉,且水沾不湿火烧不化。
紫嫁不解,“g珠又是什么?”
绛姜朝她一笑,指腹轻抚g珠,凹凸不平的金丝细纹似是在打磨心中的某,令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嘴角轻轻一笑,“能解毒的珠子。”
紫嫁轻轻喔了声,绛姜垂首,欲将g珠重新放加至锦囊之中,岂料重新打开锦囊,刚刚被g珠光辉所掩盖的东西跃然于眼前。
那是几枚色赤略黄,形如婴儿舌的植物。
竟然是文茎!这世上唯一能够去除g珠毒性,而世人早就以为五十多年前便已经绝种的文茎!惟有此物,g珠才能称得上是这世间至宝,活死人,肉白骨,若说是令所拥有之人再无后顾之忧亦不过分。
陵衍绯竟然把这两样交给自己?
绛姜顿时惊住,手指渐渐合上,问紫嫁道,“他有说什么?”
紫嫁摇摇头,“楼主无甚异常,只是说,这是他送你的。”
绛姜垂首不再言语,片刻之后,将g珠仍旧收于锦囊之中,留出金链系在自己脖子上面,如此一来,若不把锦囊取下,倒也没有人会认为这样一件宝物会在绛姜颈上。
此时门外传来轻叩声,紫嫁睁大眼睛,“莫非是楼主来了?”
绛姜嘴角笑意未消,打开门来,却是福姬立于门前,浓不见瞳孔的眼眸默然轻扫在绛姜脸上,须臾便又绽开如往常般的笑意,伸手抚过额前随风轻摇的血红山茶,“阿姜,楼主让我替你引路。”
“去哪?”这话不是绛姜问的,而是紫嫁疑惑追问。
“遥灯阁。”
“为什么要去遥灯阁?”紫嫁不解,“那里不过是离观雨楼极远的独门小院,楼主怎么会让阿姜去那儿呢?”
福姬默然而立,也不驳斥,只是淡然道,“你何时曾见福姬有假传过楼主的意思?”
一阵难言的沉默重重压下。
“他是怎么说的?”好半晌才听到绛姜缓声问道,福姬朝他微微侧身,“楼主只说让福姬带你去遥灯阁。”
“只是这样?”绛姜追问了一句。
福姬顿了顿,不再继续隐瞒,“楼主说你再住在听雨楼,不大方便了。”
紫嫁脸色一白,双手绞在一起看着绛姜,想必他也应该是明白,透过这个口风,陵衍绯已然决定近斯便要将谢三小姐迎娶入门。一直以来,陵衍绯都不愿意迁至观风楼,而任其闲置,如此一来,自然是会将听雨楼作为新房。
绛姜下意识地伸手在颈前所挂的锦囊前抚过,仍旧能够感觉到g珠贴身而传出的凉意,从手指而入肌骨,微寒。
“原来这个是用来安抚我的么……”小狐狸轻声对自己道,淡淡的侧头看着门外景色,青葱绿意,风过而无痕。“我知道了。”
福姬微微点头。
“只阿姜一个人过去?”紫嫁急问福姬。
“楼主没有说。”既然是没有说,那就是代表没有。
紫嫁咬咬牙,“我去同楼主说,我也一同去。”
“遥灯阁好玩吗?”
“什么?”
绛姜一本正经地问道,紫嫁讶然,“那里有什么好的。”
“既然不好,你又为什么要来。”小狐狸笑道,继尔转身对福姬道,“灯阁远么?”福姬但笑,轻轻摇头。
“等等……”紫嫁咬咬下唇,“至少要带些穿用的过去……”
绛姜回眸轻笑,“这里哪一件东西是我的?”言罢,携手而去,一抹淡银身影愈行愈远。
二十九
观风听雨楼以观风、听雨二楼为中心,绵延而开,自遥灯阁仰头所看,不过只能见青葱郁郁后微露飞檐兽吻,宛若遗世独立,眉眼之间满是傲意与似是冷然的端睨。
一枚浅樱色瓣随风而落地,半悬于青翠绿地之中。
随风婆娑的影,满眼秋海裳。
秋海棠,名曰断肠。
缓缓起身站起来,赤脚踏在草地上,金铃叮当作响。绛姜敛眉,片刻之后唇角又习惯性勾起笑意,扫过听雨楼外那飘过的一抹艳红。
张灯结彩,红绸飘舞。
观风听雨楼的喧嚣自一个月前便已开始,在一片灿烂金黄的秋意之中分外醒目。蓦然之间,苦夏已过,秋意袭人,不知是否因为遥灯阁本就被遗忘,连那些本是嘈杂不休的鸟鸣声亦是消失不见。
嘴角笑意未消,绛姜却是已不知道该如何用其他的表情了,陵衍绯自那夜后便再也没有同自己见一面,好似那个人从未曾出现过在自己面前。
如果是以前,大概真会甩手而离开,可是现在,为什么却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离开这个小院?难道是怕离开了,就真的找不到可以回来的理由了么?
真是傻狐狸。这个时候,竟是还有期待。
可是到底在期待什么?却是连自己都弄不清楚。
绛姜只觉掌心似有湿意,摊开手,竟是一手艳红,如同飘渺而在风中的绛色。却半点感觉不到痛意,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掐破的掌心。
笑声从唇角溢出,如同手中的那杯酒,酒液洒出,掌心稀释成粉红的血滑至肘间,点点滴滴浸润入土。
第一杯酒,“愿君福寿连绵。”
第二杯酒,“愿君百年好合。”
第三杯酒,“愿君子孙满堂。”
盘膝坐于池水旁,酒入喉,味苦,甘涩,辛烈异常。
池中几尾通体泛红的鱼儿围着浸在水中的手腕,逐血游动,搅到艳红而到粉红,最后终是没有颜色,血腥甜腻的香气在空气之中弥散而开。
一人缓缓走到绛姜面前。
“你是谁?”绛姜淡淡问道。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昏,凝神半晌也没有看清楚对方到底是谁。
“我是丁清昆。狴犴堂堂主。”
绛姜皱眉,他懒得管他到底姓丁还是丙。起身欲走,却是觉得四肢无力,身体发软,重新跌坐回地上,绛姜猛然清醒许多,心知这决不是因为他酒醉的关系,定然是有其他的原因。
“你不记得我了?”丁清昆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撩开小狐狸垂落在颊旁的发丝,看到怒气如薄雾般弥起一双眼,褐的双眸渐渐转变成红,透出森冷光芒,唇旁却是冷笑,“我为何要记得你?”
丁清昆本是白皙的脸色猛然色变,擒住绛姜手腕一剪,将他的手肘扭至身后推他紧靠在自己身上,小狐狸不禁一声闷哼,额前流下冷汗,“那你记得谁?陵衍绯?”
绛姜不言,狠狠瞪住他。
“陵衍绯如此对你,难道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么?”
“关你什么事!”心中猛然抽痛,绛姜吼道,想要伸手将他推开,却是正好让丁清昆捉住另一只手,只觉得唇上一痛,竟是被他狠狠吻住,如同咬噬般,带着血腥滋味。
绛姜惊愕之余,怒意四溢,正欲狠狠合起双唇,手腕间却是传来激痛,一时间只得由他任意妄为。
“你……”绛姜好容易喘过气来,只觉得唇间满是腥气。
“我只是很想知道,毁了陵衍绯的东西,他会怎样……”丁清昆冷笑道,伸指轻轻拭去绛姜唇边血丝,“哪怕是他不要的?”
绛姜脸色一白,几乎不能动弹。
丁清昆的手指由他温润的下颔往下滑,直至颈间,“你一定不知道,陵衍绯原来是御狐使吧,而他的眼睛,也是因为管狐反噬而失明的。”
绛姜惊到不能言语,难怪阮答馨会与陵衍绯亲近更甚,看来阮答馨一手御狐的本事定是陵衍绯亲授。
丁清昆挑眉继续道,“寻常人一生也不会超过两只,可是他十岁之前便可御四只管狐,若不是因此,他岂会被管欣童看中。”他的手滑至绛姜胸前,“这一手对狐狸的了解与手段,果真是调教的让往东便不会往西。”
“你在说什么?!”
“陵衍绯不就是让你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不了,才会让你心里只会念着他想着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狐狸到一个眼中只有他的小狐狸。”丁清昆见绛姜脸色愈发苍白,知他心有所动,愈发笑道,“难道你不觉得他一直都是想再要一条管狐么?管狐是怨气愈大能力愈高啊。”
绛姜脸色如大雪扫过,没有一丝颜色。
半晌之后,绛姜笑开,眼底滑过一丝疲意,“他知道的,我成不了他的管狐。”
“什么?”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恨他。既然没有恨,又哪来的管狐。”
丁清昆愣在那里,脸上青白相交,本是清秀的脸庞狰狞许多,手指缓缓拔开绛姜因汗而沾在颈间的发,顺脊背骨而下停在某,尔后用力一压,“果然是畜生,认准了就死心塌地?!”
“唔……!”那股痛意几乎让绛姜昏阙过去,本是没有什么力气的身子往下一滑,却是被他从身后架住,身体紧紧贴在床柱之上,可是纵然是如此,绛姜却是冷笑道,“不过,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丁清昆一僵,绛姜继续道,“嘲笑我?那一个被架空得毫无权力,一举一动尽在旁人掌握之中,还得大于小心翼翼夹紧尾巴过活的堂主,高明许多吗?”
丁清昆恼羞成怒,“刑堂的手法一百八十多种,还想要试试其他的么?”
绛姜抿嘴,“不想。”尔后突然笑道,眼眸流光溢彩。
丁清昆呆住,只觉得好似被搅入一场迤逦的梦中,光彩斑斓,正当他想要沉溺其中时,却猛然醒悟道,“你竟然还在用勾魂术?”匆忙之间伸手将他的双眼盖住,只觉得掌心之间浓黑的睫毛轻轻抖动,小狐狸脸上笑意颤动,“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无法在他新婚之时刺杀他,便来找我迁怒的。还是,你知道我身上有那枚珠子,先来取去,以便断了他任何一点希望?”
话音刚落,只觉得丁清昆的手指微微一动,下意识略略放松手中的禁锢,看似自己已然点中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唇旁笑意加,缓缓道,“那我便不再陪你玩了。”
丁清昆不由愣住,一瞬间,只觉得颈间一股暖意冲出,漫天漫眼,血雾如,朦胧艳色只看到绛姜笑意更艳,血痕自颊旁而蜓下,抹出炫烂颜色,那一刻,再度露出绯红双眼,妖意弥漫,本性的嗜血剥落平日的修身养性,昭然若揭。
“你已经有害他的心意,若是留下你,岂不是替他留下一个心头大患?”
只是眼前的那个人已经无法回答,绛姜眼色冰凉,纵然是火般的颜色也只令人觉得一股鬼气弥漫,如灰烬之中的靡蝶,振翅不能。“满意了么。”
携手静立在树下的人,身着的浓艳喜服,如血气,让绛姜只觉得心中猛然抽动。陵衍绯面色如水,不知道在那里立了多久,发间杂着几许樱红,不再是如他们初见一般如槐清雅,断肠开,开杀。三十
陵衍绯嗅到空气中满是血腥,眉头微蹙,“我以为你不会杀他。”
“我也以为你不会杀阮长歌。”
陵衍绯默然,“你知道了?”
“……”绛姜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垂首见手背仍有些许腥红,将其尽数擦在淡银衣上,血痕凄戾,“现在知道了。”
陵衍绯没有想到竟然被会小狐狸给绕出真话来,面色尴尬,垂首不言。
绛姜淡淡苦笑,回眸看着那仍旧温热却了无生气的尸体,手中翻出一道红光,青石地面如同化开血池地狱,如同彼岸蕊般的触手将尸体拖下,融入一片血海之中……,须臾之后,微风袭来,月娘仍旧温婉如水,静静凝视大地。
“还给你,现在我也不用带这个了。”
陵衍绯只觉得有样东西朝自己掷来,下意识伸手接过后便马上明了,是绛姜将颈上所挂的青银锦囊取下抛给他,“姜子……”
“你把这个给紫嫁的时候一定是在众人之前吧。这么做,难道不就是想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来找我吗?”
陵衍绯诧异,“你……”
绛姜侧开头,让自己的视线生生地从他身上拔下来,不再看他,“现在都结束了,你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有必要再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身上,……,你比我更需要。”
月光是一层凉薄的银色,被萧瑟秋风吹散,洒落在两人身上,脸庞,眼角,冷若冰霜。
绛姜脸色苍白,仿佛一瞬之间便会如雾气般消散,而陵衍绯的脸色更白,攥着锦囊的手指紧了又紧,咬牙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让你替我杀了他才将g珠交给你的么?!”
难道不是么。绛姜在心中几乎哭道,可却是怎么也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自己怕,怕如果真的说出来,这根针会永远的钉在彼此之间,连转圜的余地都会没有。
所以这句话不能说。
陵衍绯走近绛姜,不待绛姜回过神来,只觉得脸上一辣,顿时呆立当场。他竟然打了自己一巴掌?!小狐狸的妖性刚刚被挑起来,不假思索便劈手一掌,却是在离陵衍绯不过毫厘之时生生停住,绛姜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不躲?”
“那你又为什么不打。”
绛姜手指轻颤,片刻之后狠狠收回手来,“你……,混蛋!”他明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他明明知道!小狐狸蹲了下来,紧紧蜷住自己,手掌间本就是未愈的伤口传来刺痛。绛姜苦笑,他现在知道痛了,知道什么叫做先爱先输。
什么都没有,输的一干二净。
“姜子,你难道不记得我同你说过吗?我总归是要死在你前面的。”小狐狸身上一暖,这是自己非常熟悉,连心跳都知道频率的怀抱,陵衍绯的气息温和,“我跟不了你一辈子,守不了你一辈子,我怕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才把g珠给你。你难道没有发现这锦囊是除了你之外就没有人可以打开它的吗?”
绛姜身子一僵,陵衍绯无奈道,“我在你心目中就是如此不择手段的人么?”
绛姜紧紧咬牙,半晌后才苦苦笑道,“可是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因为他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而相信他?因为他莫明其妙送g珠给自己而相信他?因为他用抱歉这两个字面对自己而相信他?还是因为他现在娶了谢三小姐而相信他?
“姜子,对不起。……,因为我再也输不起了。”
绛姜再也忍不了,吼道,“那你能不能不争?!”
陵衍绯苦笑,“不争?我从小到大就只学会了争这一个字而已!”
“我不是养尊优长大的天之骄子,我也从来都不知道被父母呵护是什么滋味!从小,我在街上流浪的时候就知道不争活不下去,被管欣童领到观风听雨楼的时候,我也明白,不争就得要重新回过过去的生活!”
“你无法想象到一个只在街上生活的乞儿突然之间被领到观风听雨楼,而且还得知自己可以继承这里的感觉,你也无法想象在他苦学了六年之后,一夕之间瞎了双眼的感觉,你更加不知道,不到三天就便宣布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易主的感觉,得到了然后再强行失去比从来没有得到过更加痛苦。”
“管欣童却只是说,这是你的命,陵衍绯,你注定一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可是,我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陵衍绯沉默良久,“我争惯了,姜子。我争了一生,一辈子,争到现在你现在要我别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绛姜缓缓闭眼,只觉得胸口喉间被堵咽的刺痛,为什么你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许久之后才从唇间挤出一句话,“回去吧,你该回去了。”
陵衍绯唇角一丝苦笑,俯身将g珠重新挂在小狐狸颈间,温热气息滑过颈间,如同往常他们相拥之时,只不过是毫厘,便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就连不过是将链子重新挂的些微举动,也能令皮肤感觉到那种空气流动,轻轻颤栗。
“好好照顾你自己,我以后真的不会再来见你。”
片刻之后,陵衍绯转身离开。
绛姜只觉得天好像突然下起雨了,滴滴达达,下到脸上也似有湿痕。
三十一
红喜,红纱,满眼皆红,红烛都已然过半,一汪泪珠滚滚留下,凝了一桌。
一室静立在新房内的丫鬟婆子皆是默然而不做声,谢庭晚嘴角划过一丝苦笑,伸手将盖在脸上红盖头摘了下来。光滑如水的料子拿在手里,轻盈柔滑,红底之上五彩鸳鸯,交颈戏水,一片青莲绿叶。
青莲见谢庭晚取下了盖头,吃了一惊,忙阻道,“小姐,这个可不合规矩……”
“叫她们散了吧。”谢庭晚将盖头搁至一旁,不再去看。出嫁的女孩儿是要自己动手绣出红盖头,纵然是她,这一针一线也是亲手绣出,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必要的。
“可是……”青莲喃喃,连合卺酒都还没有喝,怎么就让伺候的人都退了呢?
谢庭晚淡淡一笑,“没事,都退了吧。”
满室晃动的红色犹豫踌躇,最后终是缓缓退去,轻轻扣上的门声回响,似是让这屋子更加空旷,谢庭晚缓缓起身,一身缠枝莲华福字双至的锦绣在身后拖出旖旎,她回眸看了看,眼神如搁在桌上的火烛一般明灭不定,须臾之后便吩咐青莲取来常服换下,洗去一脸艳妆脂粉,还了素颜。
青莲拔亮烛火,晕黄烛光勾出默然而立于窗前的身影,双手轻绞,面色冷然,“青莲,你说子卿去了哪?”
“小姐……”青莲抿唇。
谢庭晚定定地看着随微风而轻摆的火烛,“说。”
青莲不敢直接说,只是虚应道,“青莲听说公子是去解决一些事情了。”
“是么。”谢庭晚的口气极淡,听起来虽是波纹不兴,可是青莲看她眼波微转,唇旁一抹笑,寒凉更胜秋风,便不敢再言语,垂手立在谢庭晚身旁。
“怎么下雨了呢。”夜雨无声,湿薄似水雾缠绻,谢庭晚伸手接过自檐下滴落的水珠,回眸看到陵衍绯推门而入,肩头已然被雨润湿,艳红凝成绛红,眼底却是一层细细倦意,随之而来,是一股极淡的药香,似有似无。谢庭晚眉眼轻敛,这味道她虽然从没有见过其主人,可是却是知道的。
而且这药香里还有一股断肠香……
谢庭晚收回手来,“怎么淋了雨?”
陵衍绯恍惚,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没什么。”
谢庭晚便不再问,见他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取下盖头换下喜服,唇边又勾起一丝笑来,亲手替他慢慢蘸干湿发,然后又换上干衣服,陵衍绯本想拦她,“你不必如此。”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谢庭晚侧头笑道。
陵衍绯闻言失笑,忽的门外有人禀报,青莲过去应了,接过来一封信,看了落款,忙递给了谢庭晚。
谢庭晚将信打开,垂眸看了看,薄薄一层信纸似有铁般的重量,她将信覆在桌面上,手指将信攥紧后又再度松开,如此反复几度,才缓缓道,“谢家出事了。”
陵衍绯一愣,复又转成苦笑,尔后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父亲的一封信被人给截了。”
看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让陵衍绯沉默不言,他根本无需去问那信中内容到底是什么,史上仅因逞口舌之快便导致满门抄斩亦不少见,况且现在白纸黑字,不管是什么时候内容,落在有心人之手,这一场风浪又岂会小得了?
“信中所书之内容,父亲在给我的信中亦是语焉不详。”
“可有查到是谁主使?”
“不曾。”谢庭晚将信放在烛前点燃,燃尽落地,一层黑灰,眼波微转在陵衍绯脸上,见他仍旧脸色如常,抿抿嘴又道,“虽是已经知道那信到底在什么地方,却是未能如愿将其取回,数度功败垂成……,可怜老父如今已是日不思茶饭,夜不能安寝。”
陵衍绯手指在桌上轻叩,“如此棘手?”
谢庭晚眼色一动,唇角滑开笑意,“子卿可有什么法子么?”
陵衍绯心道,一向是自己算计人,结果今天却是被两个人都给算计了,面上却是淡淡笑道,“由我来理吧。”言罢起身,看是想要离开,谢庭晚诧异道,“子卿,你要去哪?”
“此事不宜久拖,我去准备一下将这件事这几日解决。”
“可……”谢庭晚色变,再如何说这也是洞房烛之夜,他竟然就这样要离开么。
陵衍绯的身影在门前顿了顿,回头对谢庭晚笑道,“别担心。”说罢推门离去,留下谢庭晚静立灯前,面色苍白,将青莲遣出去后,半晌才颓然坐回床上,一夜无眠。
清晨,雨过天青。
谢庭晚看着洒落在地的阳光,问刚刚回来的青莲道,“是谁去办这件事?”
“是公子亲自去了。”
谢庭晚又问道,“一个人?”
青莲点头。
谢庭晚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旋身离开房间,穿过听雨楼之后停在一,推开门看着里面的人,本是冷然噬血的神情此时却有些像饕足的猫,金黄色的眼眸在暗光之中细眯成线,谢庭晚面前露出笑意。谢庭晚目若寒霜看着赤蛇枫木,“子卿让你开杀戒了?”
“原本他便答应了让我杀了自湖底放出来之后所见的每个人,如今只是迟了一些才实践诺言罢了。”枫木看着指缝之间仍旧留下的血痕,呵呵笑道,“不过,那个什么狻猊堂主还真是不够看。”
“见到的每一个人?”谢庭晚眯起眼,“那现在,似乎还差一个吧。”
枫木冷笑,“你是指那只小狐狸?算了吧,你家夫君把他当眼睛珠子一样……”话音尚未落,只见谢庭晚脸色猛然青灰,看过来的眼神杀意凛然,不由嘴旁的笑意又加了许多,“所以,我劝你不要动他了。”
谢庭晚见他一脸坏笑就知道自己让他看了笑话,心中怒起,却是生生的压了下来,同样也笑着看向赤蛇,“那好吧,你一直留在观风听雨楼吧。”
“什么?!”
枫木果然追问,不过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被谢庭晚给兜中了,一下便扳了个平手。两人顿时都不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神之中各怀鬼胎,一时之间暗潮涌动,最后终是枫木按捺不住,“难道你要帮我离开么?”
“当然。”谢庭晚携手道,“你也应该明白,我不可能会让你长时间留在他身旁,野性未消,养之不熟,总有一天会反噬。”顿了一顿,谢庭晚笑开,“更何况,现在既然我在他身旁,又何必要你。”
“果然是天生的绝配,一样的翻脸起来比翻书还快。”枫木叽笑道。
“多谢。”谢庭晚挑眉。
枫木眼中闪过杀意,冷哼一声,“只要你帮我把内丹取回来,我才不会留在这个鬼地方。”
谢庭晚回眸看他一眼,满眼不屑,“亏你还有那么多年的修行,难道就没看出来薇娜的死到底对子卿有没有影响?就算他们融血时间并不算久,不过薇娜到底是他的融兽,如今子卿能撑到现在,多少也是因为你的内丹的关系,如果我把你的内丹还你,岂不是亲手杀了他么。”
“他竟然敢骗我!”枫木恼火至极,手击在石桌之上,只听一声轰然,坚硬的石桌顿时灰飞烟灭,“我定要将陵衍绯碎尸万段,如同此桌!”
谢庭晚针锋相对,“放肆,你敢!”
顿时气氛诡谲,一瞬之间便剑拔弩张,枫木面色狰狞,再也不用掩饰用的人形,蛇眼圆睁,杀意弥漫。可是纵然是在如此怒极情况下,他心中还是顿了顿,谢庭晚亦是龙神,若是实打实起来,她不惜命自己也是不可能会活,不过仍是咬牙切齿,“我为何不敢?!”
“何必呢?”谢庭晚此时却是一笑,笑颜如桃,温柔美艳,“只要你听我的,何愁没有一方自由天地?”
三十二
一道淡黄的身影立在遥灯阁前,灿如晚霞的颜色铺陈秋意之中,黄金般熠然。谢庭晚携手看着绛姜,纯黑的眼眸不见一丝情绪,本就气温较低的观风听雨楼内愈发的寒凉。她缓步走入,衣裙在草地上拖出轻轻沙声,“你见本君为何不跪。”
绛姜放下手中茶杯,轻笑,“我该如何称呼你?”
“陵夫人。”谢庭晚亦是轻笑,“我喜欢这个称呼。”
“既然你是陵夫人,我又何必下跪。”
谢庭晚微微一笑,突然发问,“听说,你只过了一劫?”
绛姜默然不言,挑眼看着她,只见她携手看向细碎的秋海棠,好似那种惨红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儿般,“还有两劫。”她的笑意如水波般漾开,“这样,我帮你避劫,我助你修正成果,我让你永远都不用再担心有人会对你不利。”
绛姜不由微怔,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多少妖精鬼魅正邪两道都是在为着这个目的而汲汲营生,而且途中尚且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小心便坠入天劫永世不得超生,而如今这个机会却是落在自己面前,这就好如在一个一直想要发财的人面前放上一堆黄金般,叫人如何不能动心。
谢庭晚双眼炯然,笃定他不会拒绝自己,“小狐狸,其实你可以想一想,他是人,至多不过六十年,而你呢?你会有多少年?五百年还是一千年?……”余下的话她没有再说,只是微微拖长的语调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盅惑。
绛姜看着她,忽然一抹笑意爬上他的唇角,尔后笑开,“那你呢?你不也是吗?”
谢庭晚脸色骤变,眼神一戾,“你要与我争?”
“你觉得我在与你争?”
“让他在洞房烛夜还能走开的人,我想不出来这代表什么。”
绛姜苦笑,转身道,“我不是女人。”
“是不是女人有什么重要的?单论感情,有男女之分么。这世上,只有唯一与不是唯一的区别。”谢庭晚猛然转身,寒气扑面,绛姜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掀起,狠狠撞在墙上,揉碎身后被压的秋海棠,苦香四溢,“所以我容不了你!”
原来这便是真正的龙颜震怒,被人抚了逆鳞,带着几欲将人撕碎的巨大压力,观风听雨楼上空忽然集起滚滚黑云,俨然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般,绛姜被迫到不能呼吸,苦苦挣扎,可是自己的力量对于她来说,不过如蚍蜉撼树。
“住手!”猛然插入一道男声,却是赤蛇枫木靠在遥灯阁门旁,“你忘记了答应我的事!”
金黄眼眸吐露冰凉意味,那股寒凉的眼神让绛姜只觉得那冰凉的蛇信在他脸庞轻轻舔舐。
谢庭晚回眸,眼中杀意掩下,绛姜只觉得此时气息才略顺,压力消失许多,可是余下的那股力道却是缓缓自他肩部压下,压得绛姜只能单膝跪地,口中咬的血意弥漫,“你……”
枫木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要怪就怪你我一样,同是性属火。”他手扬起,一股腥红罩住绛姜,其间隐隐有符咒银光闪动,“既然陵衍绯抢了我的,我就只拿你的来赔了。”
“怎么可能?”绛姜一惊,手指刚刚触到那层红罩便觉得指尖好像触到业火,炙的生疼,“内丹是各人独有,这世上独一无二……”
枫木回眸瞥了一眼已然坐下,看似极悠闲地开始喝茶的谢庭晚,“有她啊,谢三小姐既然开口说能将你的内丹炼化为我所用,我为何不信她?”
绛姜苦笑,“可是你不觉得这是在利用你么?”
枫木微微挑眉,其实他心中一直有此疑问,只不过这个能让他能够天高海阔的机会他也是不能放过,“赌一把。”
谢庭晚微微一笑,对绛姜道,“是你自己选了这条路。”
绛姜冷笑以对,“根本就没有选择。”既然她已经对赤蛇许下承诺,又怎么可能会放走自己?可笑她竟然还要做出这个姿态来。
谢庭晚仍旧是笑,只是眼中的杀意却再也没有掩饰,昭然若揭。
绛姜只觉得周身气温猛然升高,好像被火焰炙烤,生生将身体里面水气一丝一丝挤出来,连血液都不放过,而其间压力亦是愈来愈大,身体仿佛是被生生挤开又再揉起来,如此反覆,连骨头都好像是被敲成粉碎。
如若是此时失去意识也还好,可是意识却仍是清醒,痛意如潮水,一波刚息另一波便汹涌而来,疼痛已经冲得他好像已经不是自己,连声音都觉得被堵成在唇舌之间,破碎开,刺痛肺腑,小狐狸再也忍受不住,慢慢滑倒在地,手指紧紧扣在地上,血肉模糊,只怕再这样下去,怕是早晚会被打回原形。
可是胸前渐渐传来凉意,凉意是从那青色锦囊传来,虽是不能与热度相抗,却是多多少少令小狐狸觉得略安,苦苦撑下去。
谢庭晚脸色渐沉,本来她算起来炼化这种不过五百多年道行的小狐狸精不过只需要几柱香的时间,可是如今已然了两个时辰却是仍不见他被打回原形,不由心里有些急躁,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撑的住么。
枫木在一旁半是看热闹道,半是心燥,“原来龙君能力也不过如此,看来这也不过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了。”
“少废话!”谢庭晚恼火道。
“以陵衍绯的能力,取那封信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我怕他马上就要回来了。”枫木耸耸肩,转身离开,没有兴趣再看。
谢庭晚闻言心中一动,顿时会因此打了岔,手下顿了一顿。再回头之时却是发现绛姜并未曾就此束手就缚,努力站起身来,一双红榴石般的眼眸此时定定看她,若说是恨也不尽然,可若是说不恨却又是让人无法辨错的妖性,流转异色,翡翠琉璃般折射出波光,淡淡蒙着雾气,风生水起。
谢庭晚微愣,嘴旁扯起丝苦笑,眼眸一转,站起身来靠近绛姜道,“果然是一双极美的眼睛哪。”继续道,“他向来都会留最好的给自己,看来,他挑中你的眼睛也不是没有道理。”
绛姜只觉得心中猛然一颤,“什么?”
谢庭晚瞥向他的左手,抬起自己的右手来,手指轻舒。
绛姜凝神看清她手上所停的之物,不由吃惊,翻掌一看,竟然是与自己手心的那枚红蝶无异,只听谢庭晚冷道,“你以为你手中的红蝶是洛尚卿留给你的么?今天我就全部告诉你,那枚蝶,是我用来追他每一世转世所用!若不是当年洛尚卿将追魂蝶放于你的身上,我又怎么会迟了二十年才找到子卿。”
“你……,你说是洛尚卿就是陵衍绯?!”
“没错。”谢庭晚与他平视,“当年洛尚卿可通天命,他知道自己下世命运多舛而今世却又注意命不久矣,不过到底还是不能完全参视自己的命,以为这是因为这追魂蝶的关系,是以他才想法将追魂蝶迫出,放置在你身上,挑了你来帮他。”
谢庭晚的话如同惊雷般轰然,骤然变故让绛姜脑中空白一片,点点滴滴涌入脑中,难道他说他知道自己穿红衣是什么模样,他记得!陵衍绯记得!他记得洛尚卿做的事情,也知道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这一场,这一切,这两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看笑话,得意洋洋的看着只傻狐狸完完全全被他利用!
“原本,他若是有那枚蝶儿,我便会自他转生便守在他身旁,无论是妻子,姐妹,亲人,不管是什么身份,我都会助他平平安安,心想事成,他要观风听雨楼,我替他争,他要阮长歌死,原就不需要他用那种伤已的法子,可笑当年他竟然选中你,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狐狸。”谢庭晚冷哼道,“对了,你还以为他现在在楼中会来救你吗?”
绛姜强撑起苦笑,“他会来吗?”
“当然不会……,既然他知道我会留下他要东西,其他的还有什么在乎的吗?”
绛姜只觉得胸膛之中的那一已然不再跳动,心如死灰。
小狐狸啊我的小狐狸~~~~~
俺这个娘亲在虐你的时候也很心疼啊~~~~~抱住~要坚持住啊~~~~未来是光明的~~~~
三十三
虽然枫木没有兴趣再继续看谢庭晚所为,可是却心中仍旧对其放心不下,携手立于离遥灯阁不远的闲亭之内,若有似无轻瞥过去,一想到如若是再也不受陵衍绯的控制,手指插入他那的活生生的血肉之中,会是一件如何扬眉畅快的事情,心里顿时渐渐升腾起按捺不住的兴奋,愈发想要生啖血肉。
“枫木。”
枫木猛然回头,看到陵衍绯站在他身后,如常笑意,一身淡黄衣裳不见有半丝风尘土色。
好快的速度……,赤蛇在心中暗忖道,不由又往遥灯阁那边看了看,希望谢庭晚那边已经妥当。
“怎么不答话?”陵衍绯仍旧笑着,那笑意在枫木眼中却是好像多了几层特别的意思,忙岔开话题道,“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陵衍绯的笑意愈发的温和,“其实,我也本不想回来的这么快。”
枫木一愣,听他的口气已然不对,但见陵衍绯的笑意已然变冷,“跟我过来。”枫木只得跟在他的身后一同来到瑶灯阁,推开门,除了没有一个人之外,任何东西都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异常。
“人呢?”
“那只小狐狸?你为什么要问我。”枫木冷笑,“你不是不要那小狐狸了吗?怎么现在这么关心了?”
陵衍绯回过身来对他,脸色如往昔无异,连嘴角都挂起一丝笑意,“我只是在问你,人呢。”声音寒极,竟是连枫木都不由面色一僵,那种气势让他不由觉得心中好似被秋风扫过。
“我上便告诉过你,再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会有如何的代价。”
一股痛意渐渐从身体五腑六脏骨骸之中透出来,尤以心脏之最盛,枫木心知这是陵衍绯在对他的内丹施压,而他也能感知到陵衍绯这竟是下了狠手。
“怎么,不说吗?”陵衍绯缓缓道
枫木捂住胸口,冷笑,“我就不信你真会捏碎了我的内丹,难道你想同我一起死?”
“一起死?”陵衍绯唇旁淡淡笑意,“开什么玩笑……,你也配?”
枫木一愣,顿悟自己被谢庭晚算计了,心中一口血气怒的上下不得,只是那根反骨却是让他怎么也不能讨饶,两人僵持不下。
那股痛意越来越重,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且赤蛇心中也明白,他的内丹已于崩溃边缘,再这样下去难道真的会是让自己去给那只狐狸陪葬么,那可是太不划算了。心中对谢庭晚的恼恨又多上几重,枫木咬牙切齿道,“难道那小狐狸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你最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自己么?”
陵衍绯半晌未做声,许久之后才道,“少废话,说还是不说。”
“你问你老婆吧!”枫木再也不想忍下去,气怒道,“你难道不知道她一直都在这里?”
陵衍绯淡淡一笑,“我知道。只是……,庭晚,你难道真想让我们撕破脸面?”
一抹淡黄身影终是显身出来,冷若冰霜地看向他,狠狠地盯着陵衍绯,“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那只小狐狸赶回来……”
“谢家人本是与整件事情无关,你何必拖他们下水。”
“你以为信是我泄出去的?”谢庭晚脸色微变。
“是与不是,有什么重要。”谢庭晚欲分辩,陵衍绯却不想再听下去,直问道,“姜子呢?”
谢庭晚眼中滑过一丝怒意,片刻之后笑开,“放心,我替你留了眼睛下来。”
“什么?!”
“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吗?你竟然在意那只狐狸的死活?!”
陵衍绯的手紧了又紧,手背上青筋凸起,用了极大的定力才继续道,“我知道他没死。”
“是么?你可以用他的眼睛来看看他的尸体。”
陵衍绯脸色苍白,半晌之后道,“不会的,如果他死了我会知道。”
谢庭晚定定的看着一脸肯定的陵衍绯,紧紧咬住下唇,许久才从唇间挤出一句话,“你在给他的那个锦囊下护他平安的咒术,而且还是会对伤害那只小狐狸的人以极大反噬的一种。”
陵衍绯默认。
谢庭晚苦笑,若不是她发现的早,恐怕现在自己就不会那么安安稳稳的站在这了。“那你知不知道你下护他周全的那个咒术太过霸道,把你们两个的命都拴在了一起,他死你也活不了?!”
陵衍绯仍旧不言。
谢庭晚不由颓然道,“他跑了。”
“什么?!”赤蛇急道,这样他岂不是一生都要被束缚在这该死的地方?
陵衍绯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左手翻起,一枚艳红流火的珠子自他手心缓缓升起,枫木看见那是自己的内丹再顾忌不了许多,伸手便一道火焰招呼过去,趁他分神之陵,枫木劈手便去抢,刚刚靠近他身旁时却是发现陵衍绯仍旧是笑,不过抬手之间便化解了枫木的攻势,一手压到他的肩上,顿时一股极大的力量压的枫木不禁单膝跪地,只听到一声轻脆咔声,枫木只觉肩骨脚骨尽碎。
“当年我不过是一时大意才会让你解了管狐的契约,这笔账我可没忘记,如今你竟然还帮着庭晚找我的麻烦……”陵衍绯冷冷一笑,一旁的谢庭晚心中寒气冒起,退后几步。
陵衍绯也不去看她,缓缓弯下身子笑对枫木,半浮在他手心的内丹慢慢落回掌心,渐渐将掌心合起,“看到最重要的东西在眼前,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一点的消失,是什么感觉?”
枫木咬牙,“你……!”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我成全你。”陵衍绯笑道,手放开,粼粼如玉石的碎屑在枫木眼前落下,随之而来便是血如潮水般自枫木七窍狂涌而去,陵衍绯松开手,漠然后退,与谢庭晚擦身而过。
“为什么要骗枫木?”
“赤蛇养不熟留不住,把他留在你身旁总有一天会反噬。”谢庭晚道,“我不放心他在你身旁。”
陵衍绯淡淡一笑,转身便要走。
“为什么……”谢庭晚的声音从后将他的步子阻了一阻。
陵衍绯回头,“什么?”
“我简直不明白那只小狐狸为什么会对你那么重要!”谢庭晚气怒道,自己为什么他做了那么多,连薇娜都是自己帮他下手,为什么却一直从来都得不到他真心一望?
陵衍绯沉默,片刻之后才道,“其实,我一直很稀罕有人这样全身心的对我好,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什么都不要也不会去伤害其他人。”
谢庭晚猛然一愣,泪水不由自主从脸庞滑下,“既然那只小狐狸对你而言那么重要,为什么你会就这样把他放在一旁不闻不问?!”
“因为我知道如果再一直留他在身边,我一定会利用他,会害他。阮长歌只有一句话说对了,我就是属蜘蛛的,缠网缠到最后,连自己都缠进去了。”陵衍绯苦笑道,“我不敢把他留在我的身边。”
身上伤传来的痛意如同被火炙过,刺入骨髓。绛姜手扶在树旁,只觉得气竭,若不是刚刚颈前的青色锦囊护他到最后,大概现在真的会是烤狐狸了。想到一只烧的红通通的狐狸,绛姜不由扑哧一下笑出来,不小心扯动伤口,顿时痛得喘气不止,垂头下来,一滴一滴的眼泪自眼眶滚出,砸在手心,把血混成粉红。
绛姜仍旧是笑,看着手心,慢慢握紧拳头正欲继续往前,只觉得眼前闪过一个人影。
“姜子……?”
绛姜抬眸看着出现在他眼前那名少年,本就是未语先笑清秀羞涩的脸庞此时却是满脸诧异,呆愣了片刻便忙走到小狐狸身旁,扶住他,“怎么搞成这样?”
“瑾鲭……”绛姜朝他笑,“你还是叫我阿姜吧。”那个称呼,自己答应过只让一个人这么叫。
瑾鲭眨眨眼,轻轻喔了一声,尔后猛然道,“先不说那么多,你的伤要先治。”正当他准备将手拂上小狐狸的伤口时,一道声音在绛姜身后响起,“姜子。”
绛姜猛然一愣,半晌才缓缓回头,陵衍绯走近他,欲从瑾鲭手中接过绛姜,瑾鲭眼色微沉,眼神与他对撞片刻,见到绛姜朝自己摆手,这才放开。
陵衍绯伸手捧住小狐狸的脸,他的手,指间掌心都有薄茧,抚在脸上似细沙,一层一层打磨。
“抱歉,姜子。”久了,他才这么说。
“别再说抱歉。”绛姜笑开,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笑的如此灿烂,“没有人会对一个他一直利用的人说这两个字的。”
陵衍绯默然不语,岔开话题道,“让我先帮你把伤治好,其他的什么都好说。”他只为这个而来,他不想让小狐狸一身伤痕。
“别,让我留着这个教训吧。”绛姜的笑意未消,伸手在陵衍绯的脸庞拂过,血痕自他颊旁抹开,像盛开遍野的石蒜,“让我永远都记得。”
“姜子!”陵衍绯只觉得唇上一凉,血气冲鼻。
绛姜退开,“我本来是答应过你要永远陪着你,现在看来是不能了。”顿了顿,绛姜决然起身,陵衍绯下意识抓住他不放,可是却是一句都无法说出,绛姜见状,又笑开,手抚在他的眼旁,陵衍绯尚未开口,只觉得眼上一热,一股热流自眼间穿过,渐渐升成痛意,让他不禁松开手。
那一刻的松手,只让他觉得再也抓不住自己的姜子。
“我用一双眼,了我们这段缘。”
绛姜的声音缓缓传入耳内,好像仍旧是在笑,笑得却像晨间雾气般渐渐消散而开,再也听不出来有丝毫起伏。痛意消逝,陵衍绯缓缓张开眼,他能够看见了,能够看到一片红蝶飞舞而起,漫无边际皆是腥红,扑朔而开,拖出最后一抹纸醉金迷。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