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泥娃娃
1 从酱油开始
夕阳正在天边火红着,巷子里飘着饭菜的浓香,煎炒烹炸的叮当,东家妈妈的高声谈论,西家姐姐的歌声,漂来荡去,一派热闹。
一个七八岁的小小男孩正低着头溜墙根,脚步踢踢踏踏,手指头划着一路的墙缝儿,只有斜跨着书包随着他的步子在屁股上一颠一打,显出少许活泼。
“秃子,那边儿……”尖利的童音,一个足球后跟着一个男孩子扑了过来。球撞在墙上弹了出去,人却撞在小男孩的身上,“哎哟”一声,两个人一起摔倒。
小男孩费力地爬起来,这才第一抬起头看人。他其实很漂亮,皮肤显然要比这些弄堂里的野小子白,眼睛也大,眼白雪一样鲜明,愈显得瞳仁黑湛湛的。两片红艳艳的薄嘴唇儿被撞破了,正冒着血珠儿。
地上那叫秃子的男孩儿也撞痛了,跳起来扬手就打:“傻子,你敢撞我!”。小男孩下意识地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把脊背亮给别人,护住了自己的头――这样的打,显然已经挨的惯了。
三四个踢球的男孩儿都围过来打太平拳,唱歌似的叫唤:“小妖精,大傻瓜,小妖精,大傻瓜……”
孩子的怨怒是毫无原由的,也许只是大人的一句鄙夷,或者老师的一声嫌弃,孩子们就得到了欺辱他的通行令。这“妖精”两个字,显然不是他们理解的范围。
小男孩儿不敢还手,只是蹲在地上。亮出来的后背开始发抖,低低的申辩:“我不是……我不……”闷住的喊声哭声显得沉闷。
“你们干什么打人?”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转过弯儿看清楚眼前的情况愣了一愣,回过神儿来放下手里的瓶子冲过来揪打人的孩子。
没有任何技巧,体力上也比那几个大孩子差了许多,这一来也不过是羊入狼群,帮着挨打而已。好在有大人发现了这里的骚动,过来拉开了他们。
大家各自散开,却没人理那蹲着的小小男孩儿。后来的孩子俯身推了推他,不耐烦地:“哭什么,你起来啊。别哭啦,他们都走啦。你叫耿念遥是不是?我知道你叫耿念遥,我叫葛微,就住你们家旁边那间,我跟我妈今天搬来的。”
耿念遥慢慢抬头,蜷曲的长睫毛上沾着泪,亮晶晶的。看清楚眼前的人,却忍不住“扑”地笑了。
那和他一样年纪的葛微,比他黑些,也壮些,这时候眼睛青了一圈儿,鼻子下边给挠破了,血涔涔的,衣裳也给撕了条大口子,偏就满不在乎的样子。
看见他憋得通红的小脸儿,和脸上的泪,葛微又愣了一下,撩起破了的小褂儿,捡了块还不脏的地方给他擦眼泪。嘴里却不饶人:“耿念遥,你哭什么啊,他们打你,你不会打他们啊。切,刚才那个叫秃子的,叫我在胳膊上咬了一口,保准他三天里头都喊疼。你高兴点没?”说到兴头上扯动了鼻子下的伤口,他自己疼得龇了龇牙,眼睛却特别的亮。
耿念遥盯着他皱巴巴的小褂下露出的棕色小肚皮,还有肚皮上那个圆圆的小窝儿,突然觉得自己很早之前就见过葛微,好像是在梦里,自己蹲在地上哭,然后有一个人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告诉自己,他们打你,你就打他们啊。
打不过也要打吗?打过以后呢?他不能,也不敢。
“好了好了,咱们回家吧。”葛微大人似的来拉耿念遥的手,拉着他走向自己的瓶子。瓶子里是酱油,已经倒在地上撒得就剩下个底儿。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葛微突然咬住了嘴唇,蹲下去用手捧着满地酱油想要放回瓶子里去。刚才笑嘻嘻的样子没了,撇着嘴要哭出来似的。
耿念遥拉了拉他的手:“收不回来了。我……我这里还有钱,再去买好不好?”
“不要!”葛微斩钉截铁,看了看满手的酱油泥,又泄气,可还是不加了一句:“是我自己弄的,我……”
“去嘛!去嘛!” 耿念遥嘟起小嘴儿,象是要生气似的皱着秀气的细眉毛,把自己细白的小手伸过去拉住葛微黑乎乎的小手。
七八岁的小孩,正是爱娇的时候,做什么动作都俏。
葛微是个男孩儿,也小,可也知道什么是好看。女孩子抱着的洋娃娃他看过,虽然是男孩子,有时候起了要摸摸的念头,人家自然不给。现在眼前有个活的,肯让把那么干净的一双小手让他牵,就不愿意他一丁点儿不高兴,何况,他就也的确不敢就这么回家。
两个人手挽手回巷口杂货店重新打了酱油往回走。
这回耿念遥没走墙根,葛微硬拉着他走在巷子中间,自行车响着铃铛过来也不让路,孩子气的得意洋洋。
“微微。” 耿念遥小小声地叫,“你真是我们家邻居?”
“当然,我们今天早上搬过来的,你上学去了。我问的你爸爸。”葛微神气地晃晃脑袋,“你长得跟你爸真象,你们都特别特别漂亮。对了,别叫我微微,跟叫小姑娘似的。”
耿念遥不答应,两个人别扭了几句,他又皱眉毛嘟起嘴。葛微发愁的抓了抓脑袋:“恩,叫吧叫吧,让着你好了。”想了想,又不想吃亏,“不过,我要叫你遥遥。”
微微,微微。
耿念遥一边走一边看着身边跟自己一样高的小孩,紧紧地牵着他的手,心里悄悄地念着那两个字,小心眼儿里头第一想到了两个字――快乐。
微微怕他皱眉头不高兴,只要他一皱眉,假装不高兴,微微就什么都依他。他也终于有了被放纵的时候,真好。
2 父亲
“棉糖!”葛微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大柳树下那一群人吸引过去,机器嗡嗡作响,几个吵闹的小孩举在手里的如雪似云,是一大团一大团的洁白的棉糖。
耿念遥突然觉得有些生气,自己竟然比不过一个棉糖呢。
葛微舔了舔厚嘴唇,喃喃地说:“爸爸给我买过一个。”眼里有涩涩的光一闪。
耿念遥正要回答,一眼看见了树下远离人群的那架银色轮椅,和轮椅上的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白净面孔,带着银丝眼睛,斯斯文文。上衣是雪白的衬衫,比孩子手上的棉糖还惹眼几分。其实那衣服并不新,只是洗得极干净,在落日的余晖里白得耀眼,白得让人觉着,这在喧嚣之中的人其实在遥不可及。
“爸爸。”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沾了土的皱巴巴的白上衣,小步蹭过去。葛微不明所以地抹着口水也跟着,响亮地叫:“耿叔叔!”
耿英笑了笑:“葛微啊,乖。儿子,又留校了?”
“恩。” 耿念遥点点头,被打的事,爸爸不问,他也不说。
葛微毫不掩饰自己对耿英的好感,小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来推那轮椅。两个小孩儿把轮椅推回大杂院,小心翼翼避过狭窄甬道里堆积的各样家什,进了耿家屋子。
十个平方的小屋被一张大床,一张方桌,一张三斗橱和满壁的书挤得让人感到压抑,但却干净,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
轮椅灵巧地在仅有的空隙转个圈子,耿英一笑:“葛微,坐。”
葛微稍带了褐色的小脸顿时发了紫,瞧瞧擦地照见人影的红漆椅子,看看一点褶皱都没有的蓝地白的床单,又看了看自己又脏又皱又破了的衣服,实在不在知道坐在哪里才好。突然转身,一溜烟的冲了出去,脆亮的喊声却留下来:“耿叔叔,我给我妈做饭去。”
耿英笑着摇头,然后看了儿子一眼。耿念遥立刻到橱子里拿出爸爸已经做好的饭菜,父子两个对面吃饭,却相顾无言。
收拾了东西,耿念遥打开书包开始做作业,写了两个字就放下笔,看着耿英在灯下读书沉静的侧脸。然后,目光又转向墙上那幅镶在脱了色的镜框里的全家福。那时候耿英还是健康的,他身旁的女子有一张比他豪不逊色的脸,怀中抱着一个才睁了眼的娃娃,那是他。
“小妖精、大傻瓜,小妖精,大傻瓜……”
讥笑叫骂一迭声地在脑子里回荡,他盯着像框里的女子的面孔――两条眉毛……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和比别人的妈妈都好看,却被人叫做――妖精。慢慢的眼里模糊起来,他喃喃地说出了声:“妖精。”他狠狠地咬着铅笔,小小的碎茬儿扎进嘴唇,血有一点点的腥气。然后,他又想起自己帮葛微抹掉的鼻子下伤痕的血,仿佛还在似的,他含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有一点甜。
“儿子,”耿英抬头,眼镜后面的目光模糊不清,“妈妈离开我,离开你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就算没有理由,她也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你是她生的,怀胎十月,含辛茹苦,生你的时候她几乎就……她是你的妈妈,妈妈不是用来恨的。”
耿念遥并不太懂,但他乖巧地点点头,低下头写作业。他的作业很乱,而且二年级的小孩作业也没有几行,随便划了几笔就完了,耿英也并不多看,瞟了一眼就随便他自己摆弄。他收拾了书包,然后拿起旁边耿英刚刚看过的《容斋随笔》,随便翻了翻,看不懂。
耿英没有抬眼看他,淡淡地说:“知道看不懂了?去睡觉吧,明天早起。”
“恩。” 耿念遥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站起来拿了盆子准备出去洗脸。突然听见女人尖利地叫喊:“葛微,你又跟人打架!你不学好啊你!”
笤帚疙瘩烧肉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过来,极响,却没有孩子的尖叫。
耿念遥一下子冲出门,看见葛微站在自家门口,脱了上衣的胸前有几明显的青痕,那是他打架的“罪证”。一个瘦小的女人挥舞着笤帚狠劲儿打他,他背上的伤痕在渐渐增加。
夜色里,低着头女人的看不清面目,葛微却高高地扬着头,小脸在月光下轮廓分明,耿念遥甚至看得清楚女人的笤帚落在他背上时候他脸颊每一下细微的抽动。
女人一边打一边尖声叫骂,院里的窗子大大小小的窗开了几扇,却没人出来。耿念遥扔下盆子扑过去,盆子在地上打了一溜滚儿。收手不及的女人一下横在他肩头,他痛得眼冒金星,腿上就是一软。他开始弄不清楚葛微挨了那么多下为什么还能站着,想着,两条有力的小胳膊已经抱住了他,葛微叫:“妈,别打,是遥遥。”
女人有些惊讶地看着两个孩子,拿着笤帚的手有些抖,小眼睛惊惶地打量着,在耿念遥背后寻找。耿英摇着轮椅过来,轻声说:“大姐,孩子就算做错了什么,也不该这么打,自己的心头肉,打坏了,痛的还是自己。”
女人又抖了两下,一把搂过儿子,“哇”地号哭起来。葛微却从妈妈怀里伸出脑袋,向耿念遥晃了晃,咧着嘴,竟是笑的。
耿念遥推着爸爸回了屋,那女人哭了不大时候,也就沉寂了。
夜还是那夜。耿念遥却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葛微顶着伤咧嘴笑着的脸。
第二天,耿念遥照例去上学,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一手翻着第一节要用的数学书,一手忍不住伸进裤兜,那里有两毛钱,可以买棉糖。只是不知道,今天会不会碰到微微。
铃声响过,教室的门一开,胖胖的班主任何老师站在门口,拉进一个孩子,笑着介绍:“这是转学来的新同学,请同学们欢迎。”
葛微!微微!
看着那个站在前面的笑眯眯的孩子,耿念遥几乎要欢呼起来。
3、新生第一架
可是耿念遥的欢呼没有出声。
站在何老师身边的葛微穿着崭新的蓝裤子,衬衫和脚上的球鞋也是新买的,都白得耀眼。鼓鼓的腮帮子红扑扑的,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耿念遥突然之间就觉得窗外的阳光太亮,一下子就灼痛了自己的眼。他地埋下头,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小小的手抓着数学书,小声地抽泣起来。
没有人注意他。
何老师的介绍简单明了,然后一声上课,大家起立坐下,然后转向了黑板。
耿念遥偷偷抬头,看见葛微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和自己并列,只不过他在北,自己在南,隔得很远。他看见葛微放下书包,拿出笔盒放好,向着同桌的女孩子笑了一笑。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也向他笑了一笑,然后两个人按照老师的吩咐打开了书。葛微还没有新书,和那个女孩子同看一本。两个人头贴在一起,麦色的、白嫩的两根手指也贴在一起。
葛微分明是一点都没有看见自己,耿念遥气得冒火,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书更没有打开来看,突然之间就想起了不知从爸爸的哪本书里看来的词,而且就出了声:“愚蠢!”
“耿念遥!”
耿念遥吓了一跳,迟迟疑疑地抬起头,看见前排的同学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他,何老师手里的书也放在了讲台上,葛微也正盯着他,逆着光,他觉得自己也能看得清葛微那双又大又黑的眼。他想起自己刚才哭了,慌忙用手背擦脸,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急急忙忙站起来,站得急了,本就不怎么稳当的椅子猛地向后一倒,正撞上后面的墙壁,发出很大的一声“咚!”教室里立刻出现了几下零散的笑声。
何老师声音更严厉:“耿念遥,没听见老师在问你问题?”
耿念遥茫然地摇头,苍白的脸“刷”地红了,他根本不知道她问的什么问题,当然无从答起。没有人告诉他何老师究竟问了些什么,却听到一个很大的声音说道:“老师,不用管他,他是傻子,不算班里人数的,我们就李老师从来不管。”说着,那矮个子男生调皮地回头做了个鬼脸,一阵大笑爆发出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耿念遥的窘迫,还是因为那男孩儿的鬼脸。
耿念遥更加用力的耷拉着脑袋,双手都扭在一起,胡乱地撕扯着数学书的书皮,无意识的一用力,那书皮被扯开了一张嘴,丑陋地张开着。更大的笑声一迭接着一迭,教室的屋顶就要被那声浪掀开。耿念遥一直低着头,瘦小的身子孤零零站在墙角,更加不安的摇动起来,他偷偷斜眼看葛微,他发现葛微没有笑,而是双手都握紧了拳,愤怒地寻找那个刚才说话的人。莫名的,他心上就是一热。
何老师轻轻敲了敲讲台,让学生安静下来,又困惑地看了一眼耿念遥,终于轻咳了一声,说:“耿念遥,你先坐下。”
耿念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双手都掩住了自己的脸,又隐隐听见几个细小的声音说“大傻子”,他却只听见葛微回答问题的声音又响亮,又清脆。
下课铃声响过,小孩子们抢着“第一”冲出教室的门,女孩子的叽叽喳喳,男孩子的追跑打闹乱成一团。耿念遥仍然伏在桌上不动,心却怦怦跳得厉害,满是期待。果然,一只暖烘烘的手搭在他脖子上,带着湿浸浸的汗意,是葛微。
“遥遥,你起来!”
“哎,葛微,你别理他,他是大傻子!”和葛微同桌的毕小丽尖声尖气。
耿念遥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噌地窜起来,几大步窜到了教室外头,连撞了几个同学理都没理,一直跑的操场后的大柳树下。才想起自己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因为他不敢,不知道回去之后会受到什么样的捉弄。可是想起刚才微微对着毕小丽的笑,想起刚才自己当众出丑,还有那一声声“大傻子”。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微微面前出了丑,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是傻子,他什么都不会,微微还当不当他是朋友?要是不当了,怎么办?他越想越没有希望,放声大哭。
但是他只哭了一下,葛微汗涔涔的手又抓住了他的手拉他起来,笨拙地用他胖乎乎的手帮耿念遥擦眼泪:“遥遥,别哭啦,原来你也在这个班哪,哈,真好,放学咱们一块儿回家。”
耿念遥的眼泪忍不住,还是劈里啪啦的落,葛微就拼命地擦,最后两个人都笑了,手拉着手回教室去。耿念遥突然发现,坛里那些平常觉得讨厌的小黄菊开的其实满好看。
小孩子的故事从来都简单,十分钟的下课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两个人回到教室的时候喧嚣依旧,耿念遥拉着葛微的手,觉得自己比刚才出去时候多了些器宇轩昂的味道。
他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手当然还拉着葛微的手。可是突然脚下一绊,一个踉跄就摔倒在两行课桌之间的地上,额头碰上桌腿,登时一阵头昏,后背一重,是葛微跌在了他身上。周围哄笑成了一片,男孩儿的女孩儿的杂乱无章。
迅速爬了起来的葛微一把就把瘦弱的耿念遥扯到自己面前,拇指按上他的额头,他疼得“嘶”地吸了口气,立刻就从梦幻回到现实,抽回自己的手打算缩回自己的角落。不料葛微眼睛一瞪就扑向刚才出腿绊他的男孩子,挥拳头一下就打在那男孩子的鼻梁上,顿时鼻血长流,教室里立刻炸了窝。那正是课上揭露耿念遥绰号的男孩儿,名字叫朱宇,欺负耿念遥成了习惯,哪里想到今天多了个煞星,一拳挨上已经“哇”地哭了出来。
葛微哪管他哭是不哭,又是一拳头,结结实实擂在朱宇后背上,“咚”一声巨响震得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
耿念遥吓得一哆嗦,双手齐伸,抱住了葛微的腰箍住葛微的手,带着哭腔喊:“微微,别打人!”
葛微出不了手,旁边的男孩儿却已经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拉架的、帮忙的、打太平拳的……教师里桌翻椅倒,书本乱飞,直到门口一声高喊:“都别打了!”
何老师的手被毕小丽拉着,脸色铁青。
混乱
从隔壁医院回来的朱宇鼻子上贴着橡皮膏,长圆的白色橡皮膏横过他整个鼻梁,乍一看象是戏台上的奸臣小丑,同学们笑了一阵又一阵,朱宇藏进教导就死活不肯再回教室上课,肿着眼睛哭喊着找妈妈。罪魁祸首的葛微和耿念遥自然也被送进了教导,哭闹不停的朱宇看见葛微瞪得溜园的眼,一下子哑了嗓子,倒让女校长得了清静,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耿念遥小心地贴墙根儿站着,想哭,可是想起等会爸爸一定会来,又有些哭不出来。心里七上八下正是没个着落的时候,胖乎乎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葛微朝着他笑了笑。耿念遥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被那只热乎乎的手攥住了,就安稳地落回到腔子里去。
女校长皱了皱眉头,摇着头一撇了撇嘴,也不知是气是恼,抑或不屑。
这时候门一开,瘦小的女人带着一身青草气息进来,一片菜叶子还在她乱蓬蓬的发间探头探脑。她进来,在坐着的女校长前面缩着肩站着,小心翼翼地陪笑:“对不起,校长,真对不起,葛微给您惹麻烦了,您看这……哎!”看着女校长微蹙起的眉,她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索性一把扯过旁边的儿子,巴掌照着葛微的屁股蛋子就量了下去。
女校长吓了一跳,有些惊慌地拦着她:“别,葛微妈妈,孩子做错了事也不能光是打……别打……”
葛微妈妈身子瘦小,力气却大,一巴掌一巴掌掴着儿子的屁股蛋子,已经是满脸的泪:“让你打架!让你不成人!第一天就给老师惹麻烦,看把人家孩子打的!你怎么就不争气!你不成人!”一边数落一边打。葛微弯着腰撅着屁股,两手撑在膝盖上让妈妈打,咬着嘴唇一声都不出,女人的火气更大,巴掌量得更响。那边朱宇瞧着已经笑了出来,还幸灾乐祸地做着鬼脸儿。
耿念遥看着葛微挨打,脑子一热,冲过去揪着朱宇的领子就是一拳头,朱宇反应过来是平时最没用的耿念遥打了他,骂着想要还手,却又挨了两下,连番吃亏,再加上痛,又哇一声哭了出来。
那边女校长还没按下葫芦,这边又浮起了瓢,声微气弱地喊了两声别打了,却没人听她的,只能松开了大人的手硬生生拉开两个孩子,剩下葛微还在妈妈的巴掌下苦挨,却就是咬着嘴唇一声都不出。
正这时豁亮的高嗓门儿喊着:“朱宇!朱宇!”,一个衣着贵气的中年妇女一溜烟闯进来把儿子搂进自己怀里头,大骂,“我的乖乖,谁家杂种把你打成这样儿?”
朱宇一到了妈妈怀里,哭得更是热闹,一边哭一边喊:“妈,他们打我,他们俩一块儿打我……”朱宇妈妈黑脸蛋子气得发紫,叫着小杂种就拎女校长手里的耿念遥,耿念遥抬眼看见那张黑虎虎的胖脸吓得一哆嗦,转身就藏在校长身子后头。
葛微一看不好,一使劲就挣脱了妈妈的手跑了过来,张开手臂,老母鸡护雏儿似的挡在头里,脸涨得通红,小胸脯一起一伏,脆亮的嗓门儿一下就盖过了朱宇妈妈:“是我打他的,是我自己打的,跟遥遥没关系!谁让他绊遥遥了?遥遥的头都破了!你不讲理,是你泼妇!”
朱宇妈妈显然不是和孩子讲理的人,听见孩子嘴里一声“泼妇”,马上吆喝着“小杂种,小兔崽子”窜过去要抓他。葛微妈妈一看儿子要吃亏,气得撞过来抓着她的手:“你骂谁是杂种?你儿子才是杂种,兔崽子!”儿子还是自己疼,自己打得骂得,旁人可是碰不得。
两个女人动了手,女校长赶紧挡在中间,气得眼里泪儿直转,偏偏校园里老师学生一个不见,好像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到静悄悄只听见这里孩子哭大人闹乱成了一团。
耿念遥看闹得大了,想起刚才自己竟然打了人,更怕得厉害,紧抓着葛微的衣裳再也不撒手。葛微扬起拳头就冲朱宇晃了过去,吓得朱宇一下子出溜到桌子下头。耿念遥看见他那狼狈样儿,想起他平时欺负自己的威风,忍不住咧开嘴一笑,害怕、担忧、难过都飞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女校长无力的拦着这个挡着那个,哭都哭不出声儿来。
正这时,“咚咚”几声有节奏的敲击,本来半掩的门被慢慢推开,屋子里骤然一亮,喧闹顿时静止,连风似乎都轻了几分。女校长松开了抓朱宇妈妈的手,朱宇妈妈还扬着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半晌才想起收回去,忍不住偷偷的瞟门外的人,一眼,又是一眼。
葛微妈妈匆忙地退了一步,在自己脏兮兮的衣角擦了擦手。
银色轮椅稳稳当当停在门外,耿英清亮的眼一点一点扫过自己的儿子、葛微、朱宇,和两个女人,皙白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虚幻,神气里带着一点点的疏离和厌倦。
他慢慢摇着轮椅进来,轻声开口:“白校长,您好。”他擦过葛微和耿念遥的身边,却并没看儿子一眼。把轮椅停在朱宇面前,他弯身扶起坐在地上的朱宇,摸出块雪白的手帕子擦干净他的脸,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鼻子:“还痛得很厉害么?”很清冷的声音,这秋暑未尽的时节,也带着沁骨的凉
耿念遥的眼里突然就有了泪,葛微的妈妈进来打了葛微,朱宇的妈妈进来抱了朱宇,可是自己的父亲进来,根本就没有看自己一眼。他悄无声息地动了动自己的脚尖,把身体贴在葛微的身上。葛微热烘烘的身子,仿佛给了他一点点的暖,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也放在了葛微的手上。葛微就握住了,没有松开。
最初的震撼只是一瞬,一缕淡淡的幽香自耿英手里的帕上弥散开来,朱宇妈妈脸色紫得开始发黑,确认似的问女校长:“这是耿念遥的爸爸?”女校长迟疑了一下,点头,却没有说别的,也没有过去,眼神还贪恋的留在耿英的脸上,神气里却带着一丝嫌恶。
朱宇妈妈猛然扑上去把自己的儿子拉进怀里头,狠命一推耿英的手:“别碰我儿子,你个妖精、变态!滚远点儿!”
5 罪
耿英的手一僵,手帕轻悠悠地飘落的地上,本来就没什么血色和表情的脸慢慢浮起一层怆然的死色。
他嘴唇颤了颤,慢慢地说:“大姐,真是对不住,这事一定跟葛微没关系,是遥遥的错,遥遥爱惹事我知道,我回去一定教育孩子。您这孩子的伤好好看,多少钱我出,还有,多给孩子买点营养品。”他坐在轮椅上地鞠了一躬,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然后转回轮椅,想要拉起耿念遥向外走。
耿念遥狠狠一甩父亲的手,咬着嘴唇不说话,也不动窝。
朱宇妈妈破口大骂:“臭妖精,拿钱砸人是不是?谁知道你这钱怎么来的,干净不干……”顺手拿起钞票就砸回去,可是喊了一半就没了声音,为数不少的钞票堵住了她的口,但她还是狠狠地补了一句:“我儿子要是破了相,跟你没完!”
耿英怔怔地看着那钱和那女人,终于叹了口气,低头摇着轮椅缓缓离开。
葛微突然就暴跳起来,一头狠狠地撞在那女人肚子上,大声吼:“臭女人!烂女人!你凭什么拿耿叔叔的钱!”拼了命的乱骂乱打,女人招架不及,半袖衫子外两条手臂都被抓出了血,葛微妈妈急惶惶地死命扯着他:“葛微,你又发疯!”
耿念遥惊慌地抓紧父亲的轮椅,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升级的暴力。
“想跟你爸一样是不是!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葛微妈妈嘶哑地喊了一句,松开扯着儿子的手退到一边嚎啕大哭。
葛微一个哆嗦,松了手退开,呼呼喘气,瞪着朱宇妈妈。那高大的女人在他手里竟然没占了多少便宜去,气焰也矮了不少。耿英转过轮椅,认真地说:“白校长,大姐,孩子我先带回去了,下午我再过来,咱们单独谈。”优雅地点头示意,他招手。葛微愣了愣,就着了魔似的走过去,还拉着耿念遥。
葛微妈妈几把抹了眼泪,讨好地对女校长陪笑几句,也急急忙忙跟出来。
远远地听见朱宇妈妈小声骂:“不男不女的妖精!”葛微又一暴跳,却被耿英一把抓住,白皙的手指抚着他脸上被抓出的血痕,柔声道:“不用理她”。葛微就真的定了下来,推着他慢慢离开。
离开放学的时间已经不远,接孩子的家长聚集在大门口说说笑笑,两个孩子推着耿英走出校门的时候,有一刻的寂静――在这灰头土脸的城市小巷中间,突然出现的这么一个人物,干净得有些不真实。耿英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喧嚣和静默,纤长的双手安稳地放在盖着自己双腿的薄毯上,平静地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
葛微妈妈远远地坠在后面,手里拖着咬着嘴唇不说话的耿念遥。
转过两个弯,离家已经不远,耿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机械的伸手自己摇着轮椅:“葛微,歇会儿吧。”
葛微妈妈一直迟疑着,终于在这时候赶了上来,枯干细瘦的手放在轮椅上,代替了儿子一步一步推着,轻声说:“他叔,你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以后多教教葛微,让他学个好,别动不动就跟人挥拳头。唉,我那死鬼男人,杀了人,上个月被枪毙了,欠人家的赔偿还不上,我没法子带着他躲到这儿来,唉,不是想要逃,是人家逼得紧。这孩子脾气暴,硬是要跟人家拼命,这孩子……拼得过人家?等我有了钱,就寄回去还上,还上……”说到伤心事,泪滚了下来,“他叔,街坊嚼舌头根子咱不怕,怕只怕咱自己瞧不起自己,怎么着日子都得过,儿子都得往大养。大人错了就错,千万得把孩子往正路上领。”
耿英低着头,拳头越攥越紧,指甲抠在肉里头去。他知道女人是好意,她想要告诉他,她也有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一样有罪,他们没有走正路。可是他想告诉她,他没罪!他和她的罪犯丈夫并不是同病相怜,他没罪!
罪犯是罪犯,他,没有罪!
耿念遥的步子越拖越慢,突然之间转身就跑,一头扎进一条小巷。葛微赶紧在后面追,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在曲折复杂的小巷中间,葛微不停地喊着,耿念遥就是不肯停步。他本来不及葛微跑得快,但是地形熟悉,弯子拐了一个又一个,终于停在一条小河边。
河不宽,也不,清清的河水淙淙地淌,几条小小的鱼儿在河中间翻着白浪。
耿念遥却没心思看,他扑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上,紧紧地抱住了,一声都不吭。葛微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小心地掰开他的手,把他搂进自己并不宽厚的怀里,扶着他一起坐下来,轻轻地抱着他,抚着他的头发,小声地说:“遥遥,你别哭,没什么的,以后我天天陪着你,再不让人欺负你,如果再有人欺负你,我就……我就打死他们!”
耿念遥豁地抬起头,小手捂住了他的嘴:“打死人是犯法的,我爸爸说过,我爸爸……”说着爸爸,想起学校里发生的事,他缩回手掩着自己的脸放声大哭。过分的早熟,他早已经明白了妖精的含义,他一直以为是妈妈的离开让爸爸落到了现在的境地。他一直顺从着爸爸,有了多大的委屈宁愿咽在肚子里也不告诉他,他知道爸爸不愿意出现在别人面前,他被打被骂从来都不肯反抗,唯恐因为打架被叫家长。他以为被妈妈抛弃的爸爸只剩下了自己,自己没有理由不疼爱他,可是现在他知道一切都不是他所想像……他讨厌爸爸……
他呜呜咽咽地诉说着,漫无目的、语无伦。
葛微抱着他哭得发颤的身子,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妖精和变态的意思,他也只是懵懵懂懂,想要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象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认真的抚着他的头发,喃喃地说:“遥遥,我陪着你,我帮你,我和你在一起……”
两个孩子的身形被逐渐西斜的日光铺陈在轻粼粼的河面上,越来越长。
6 缘错
“吱――”
破旧的木板门呻吟着敞开,耿念遥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看清楚父亲还在轮椅上静静的坐着。
轮椅对着那扇小小的窗,窗外是弯残了的月,只浅浅的一个牙儿印似的在苍蓝的底色上,象谁狠心用指甲掐出的伤痕。
“饭在桌上,先喝两口热水再吃。”耿英没有回头,声音柔柔淡淡,一如往常,“午饭都没吃,饿了吧?放心,葛微妈妈不会打他。下午我到学校去过了,你和葛微一起转去银河路小学,很远,但是葛微妈妈每天会用菜车接送你们。以后葛微和你在一起,大概就没有人再欺负你了。当然,你要时时看着葛微,让他不要和人打架,别让他妈妈担心。”停了停,他低声说:“从前也想过给你转学,可是太远,爸爸不放心。”
耿念遥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明明知道那是关心自己的话,可是那颗小小的冷了的心一时间也热不起来。他低下头,仿佛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心,小声的说:“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耿英怔住,呆呆看了他半晌,终于重复了一遍:“都是我的错?”他低声一遍一遍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微弱,可是突然之间他双手紧紧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嘶哑地喊了一句:“不!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我没有!”
那一声响在耿念遥的耳边象是夏日里暴雨前的霹雳,震得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在地上。他从来都没有听见过父亲用这样激烈的语气说话,他惊恐地看着黑暗里父亲的五官渐渐扭曲,张大嘴巴用力吸着空气,发出的呼呼声大得惊人。
耿英原本俊俏优雅的面目扭曲得狰狞可怖,那双眼越挣越大,似乎盯住了什么不可见的东西,双唇张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出不了声音。按着心口的双手开始痉挛,骨节挣成一种死样的青白,嘴角沁出许多细密的白色沫子。
耿念遥怕到了极点,猛地冲出屋子狠狠地摔上门,才不过两三步就气喘吁吁。可是身后父亲的喘息声依旧清晰可闻,他明明知道父亲坐轮椅不可能很快追上来,就算追上来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可他就是害怕。他惊慌地跑出两步,脚下软绵绵不知道踩上了什么,吓得惊叫了一声,可是那一声惊叫又吓着了他自己,他仓皇地后退着靠上了墙壁。
冰冷坚硬的墙壁给了他一些安全的感觉,身后屋子里父亲的喘息声似乎是没有了,那么安静,可还是没有灯光,象面前大杂院紧闭着门的门洞,黑洞洞的,隐隐竟然生出许多青白的牙齿,参差不齐地向他生长过来。
他慌乱地左瞧右看,可是周围都是那么那么的黑,一扇一扇的窗子里连灯光都是暧昧的。明亮的只有天上的那弯月。可那月是冷眼,冷冷的看着那么小,那么害怕的他。周围有东西在蠢蠢欲动,空气里多了些什么出来,是故事里说的,那些没有脚的、没有头的、吐着舌头的、还有刚才父亲的脸……他紧紧的贴着墙壁,冰冷的墙壁似乎也伸出手,抓着他、绑着他……
“不!不!”他狠命地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的涌出来,他听得见自己的怦怦心跳和眼泪砸在地面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双手都捂住自己的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
突然一双手硬掰开他的手,他吓得尖声大叫,可是轻而柔和的声音他听出来了,是葛微。
“微微!” 耿念遥转过身紧紧地抱着身后那个热乎乎的小身子,把自己的身子贴上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贴上去,任由他半拖半抱地把自己带进他们的小屋里。
灯下那瘦小的女人正瞪大了眼睛愣着,手里拿着针线和白天葛微被撕破了的小衬衫,黝黑瘦小的脸被蒙胧的灯光一映,顿显出几分慈和。他呆呆看着葛微妈妈那双眯着成月牙儿的黑眼睛,还有骨节突出的双手。他痴迷地看银色的针、撕破了的衬衫和她一起组成的画面,看着她放下针走过来对着他们微笑:这就是妈妈,会笑的,会缝衣服的妈妈。我也有妈妈的,我的妈妈那么漂亮,她在相片上抱着我,那么温柔的看着我。她一定很爱我,她也会给我补衣服,她不会在我被欺负了的时候去看别人不看我。我也有妈妈的,可爸爸他是变态,是个妖精,所以,是他逼走了她。
葛微忽闪着大大的眼睛:“遥遥,你怎么了?”
“爸爸他……” 耿念遥惊恐地想起那张扭曲的吐着白沫子的脸。
“妈妈,你看着遥遥,我去看看耿叔叔。”葛微一溜烟似的冲了出去,葛微妈妈把耿念遥抱在了怀里。
耿念遥看着他头也不回的冲出门,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肩,咬紧了唇。
葛微推开门拉亮了灯,看见耿英的头仰在轮椅的高背上,苍白的脸上都是汗珠儿,他虚弱的微闭着眼,看见进来的是葛微,笑了一笑:“葛微啊,遥遥被吓了一跳,帮我……帮我照顾他,好么?”那笑容和语气充满了恳求,他却连笑得明显一点的力气都没有,目光都是茫然的。
葛微愣了一下:“耿叔叔,你不舒服?”
耿英勉强地笑:“没有关系,可能……可能是没有吃晚饭,胃有些……痛,吃了饭就好。”
葛微点点头:“那您先吃饭,我妈妈照顾遥遥,您放心吧。”他走过来推着耿英的轮椅到了桌子前,掀开扣着饭菜的盘子,帮耿英盛好了饭。
耿英看着孩子忙忙碌碌,终不忍拒绝,吃力的慢慢伸手,拿起筷子,但已经脱了力的手一抖,那两支小竹棍子在他的手上跳了几跳,落地。他低下头笑了笑,显出几分平常不见的窘迫:“葛微,你先回去看看遥遥,叫他……叫他回来,我等下再吃。”
葛微拣起筷子,也不吭声,伸手拿起舀汤的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唇边,嘻嘻一笑:“耿叔叔,我喂你好了。”他眨眨眼,“我生病没力气的时候,妈妈就是这么喂我的,乖,张嘴……”
耿英眼神一乱,狠狠地扭过头去。
葛微急忙放下碗转过去:“耿叔叔,又不舒服了吗?”声音一顿,他在耿英的脸颊上发现两行泪,想也不想地撩起衬衫给耿英擦眼泪。
耿英伸出手,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抱着。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手,在这一刻使出了平时都不曾用出过的力量,他把头埋进那孩子浓密的头发里。那孩子柔细的黑发带着肥皂清淡干爽的味道,他记得有一个人也有这样的发,也这样调皮温柔地对他说:“我来喂你,乖,张嘴……”,那人为他擦泪,想也不想地就撩起衬衫蹭过来……
葛微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圆溜溜的大眼睛叽里咕噜地转来转去,十二分的莫名其妙。感觉出头发开始湿漉漉,抱着他的人身体在颤抖,才知道耿叔叔虽然没有声音,可是越哭越厉害。可他不清楚的是,他为什么要哭?
门被敲响,瘦小的女人推门进来,看了看眼眶还红着的耿英,和站在旁边发愣的葛微,小心翼翼地问:“他叔,孩子没惹你生气吧?遥遥那孩子不愿意回来,他……不愿意……”仿佛耿念遥不肯回家是她的错一般。
耿英叹了口气:“嫂子,不介意的话,遥遥今晚住你那儿,好么?”
“没关系。”女人羞涩的笑,“两个小子睡一起好了,占不了多大地方。他叔,还没吃饭哪,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了。”耿英拍了拍葛微的头,“微微,明天还得上学,早点睡吧,帮叔叔照顾遥遥好么?让他在你那儿睡一晚,嫌挤吗?”不知不觉,他对葛微的称呼也改做了“微微”。
“不挤,”葛微欢喜地点点头,“我喜欢遥遥。”郑重,也认真。
耿英的脸抽搐了一下,愈白得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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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少年心事
耿念遥已经睡在了葛微的床上,他害怕葛微妈妈赶他,撒赖似的早早钻进了葛微的薄毯。他从来都没有这样主动做过任何事情,现在做的这一件,简直失礼得可笑,所以把自己埋进被子,动都不敢再动。
被妈妈打发回来的葛微以为他睡着了,悄没声息地脱了衣裳也钻进去躺好,怕他闷着了,又小心地掖好角,露出他的脸来。耿念遥豁地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他黑得熠熠生辉的一对眸子,瞳仁里有两个小小的他。他痴迷地看着那对黑眼睛,看着那双眼里小小的自己,两条细手臂不觉就缠上了葛微的身子,把头放在他胸膛上,闷闷地说:“微微,我……我爸爸怎么样?”
葛微被他抱得痒,嘻嘻地扭成了牛皮糖:“没事的,我妈妈在照顾他,在帮他热饭。唔,”他抱着耿念遥的脑袋猛嗅;“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香的呀。刚才耿叔叔抱了我一下,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你的就跟他的一样。”他兴奋地给了耿念遥一拳头。
他这才明白,耿英手帕上的香不是故意弄上去的,那是耿英身上的味道。
耿念遥突然觉得气闷,一把推开葛微,转过身对着墙角。他怨恨地想起爸爸,是爸爸的错误赶走了妈妈,让妈妈再不能抱自己,害自己被人打、被人骂,一切都是他害的!自己喜欢的,渴望的全都没有了,都是因为他!现在,连微微也喜欢他,微微的妈妈也喜欢他,他要他们都喜欢他……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微微喜欢自己,他是要连微微也要夺走的,爸爸,是天下最坏的爸爸!
仿佛父亲真的在与他争夺什么似的,他攥紧了拳。
门吱一响。
葛微的妈妈李秀梅推着耿英到了床边,耿英欠身抚着耿念遥的头,轻声说:“遥遥,跟爸爸回家睡去。”
那双冰冷的手让耿念遥身体一僵,本能地哆嗦一下,整个身体都贴到了墙上,想要离开爸爸远一些。葛微一骨碌翻身起来,笑问耿英好些了没有,问着又张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一口豁牙子,李秀梅扑哧一笑,尖瘦的脸浮出一丝羞涩的红。
耿英并没有看他们,手已经够不到耿念遥,语气却有些严厉:“遥遥,起来跟我回家去!”
耿念遥把毯子裹得更紧,贴着墙一动不动。
耿英又把声音放柔了些:“遥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天晚了,李阿姨和微微也要休息了,不要再打扰他们,好不好?”
李秀梅忙不迭地回:“没关系,不打扰,不打扰……”
耿英连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然后又哄耿念遥,可是软软硬硬地说了半晌,耿念遥却仍然是动都不动一声不吭。连葛微都觉得不像话,用力推他,要他起来跟父亲回家。李秀梅有些尴尬地把双手在裤子上抹来抹去,不知放在哪里才好。
耿英骄躁起来,厉声呵斥:“遥遥,你油盐不进是不是?自己有家不回,赖在别人家干什么?你起来,你给我回去!你听不听话!你起来!你这样简直是……你……你……”你了半晌,却连一句都骂不出来,他所担心的事情如果说出来,结果或者会相反。
耿念遥终于有了动静,却是豁地跳到地上,就那么穿着小短裤,光着脚站在地上,抬头盯着怒气冲冲却依旧脸色苍白的父亲,慢慢地说:“你不是我爸爸,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我找我妈妈去。”他闭了闭眼睛,把眼泪逼回去,重复了一遍“我找我妈妈去!”说着,拉起一边的衣服裤子就向外走,一步一步,每走一步都念叨一句:“妈妈。”
“遥遥!”耿英连忙去拦。李秀英被那几声“妈妈”叫得心酸,伸手把孩子搂在自己怀里,低声说:“好孩子,阿姨在这里。”耿念遥咬着嘴唇,拼命地挣扎,葛微也连忙跳下床帮着妈妈拦住耿念遥。耿念遥挣不开那一大一小两双手,终于放声大哭:“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啊……妈妈……”
李秀梅的落泪,搂着耿念遥向耿英说道:“他叔,别逼孩子,孩子心里头苦。葛微,送你叔回家去吧。”
葛微摸摸脑袋走过去推轮椅,小声说:“耿叔叔,就让遥遥睡我们家吧。”
耿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慢慢地转着轮椅回去。
有些事情,有了开头就没有结尾――比如父子感情上的那一道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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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清脆的铃声打破黎明的寂静,被窝里的少年慢斯条理地睁开眼睛。雪白的墙壁上错落有致地贴着七八张明星的招贴画,有男有女。正在床头的是那幅谢霆锋的“四月十八日谁令我心动”的广告,英俊的少年活力四射,笑着看着赖在被窝里不出来的耿念遥。
他低低地嘟囔一句:“别笑了,我起来。”他爬起来跪在床上,手指贴上那张广告招贴,一点一点地抚过那少年的眼睛和脸,墙壁的清凉让他清醒了些,他还是没有动,呆呆地看着,这些招贴画里,他真正想贴的只有这一张,因为画上的人和葛微很象。
轮椅滑过地面的轻微响声让他很快地把目光收回来,掩饰得很自然,他开始慢慢地穿衣裳叠被子。门被推开,耿英推门进来:“遥遥,饭在锅里,我去睡了。”
耿念遥知道爸爸又熬夜写稿子了,老城区改造,从前的大杂院成了现下的住宅小区,周围还有不少工地,白天各种噪音不断,爸爸写东西不顺利,没有稿费他们就没有收入,所以爸爸只能熬夜。
他收拾好床,哗地拉开窗帘。外面曙色正是凄迷,地平线下还倦着的太阳给黑暗镀了一层金边儿,东边有些隐约发亮,各家楼下私搭乱建的棚子挨挨挤挤地拥在楼间,跟大杂院没多少区别的局促。他伸长了脖子使劲张望,楼群的那一边,是一片简陋的平房,平房里住着葛微和他的妈妈。可是那片平房现在掩藏在氤氲的晨雾里,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要垂头丧气地进了浴室。
洗漱完了,他悄悄走进父亲的屋子里去。
耿英的屋子只有一张旧床和一张书桌,整面墙的书柜满满当当,但纹丝不乱,连桌子上的稿纸都叠得整整齐齐。耿英已经躺在床上,正自己揉按着额头。耿念遥咬咬嘴唇,坐在父亲床头,双手按住他的太阳穴,轻轻地按摩起来。
耿英笑笑:“遥遥,你出去读书吧,我要睡了。”
耿念遥点点头,顺从地开门出去。
“遥遥,”耿英从床上半撑起身子,“好好学习,别跟别的孩子瞎混。”
耿念遥依然是点点头走出去读英语,然后吃了饭收拾好碗筷,正好是六时三十五分,他马上拽起书包出门。
楼外清凉的风掠过脸颊发梢,紧跟着风停在他面前的是一辆高头大马的老式自行车,长腿长脚的葛微一脚撑在地上:“遥遥,上来,出发啦!”
耿念遥笑起来,这小子又耍酷呢,可惜啊……他伸手从葛微头上摘下片芹菜叶子来送到他眼前去。葛微挫败地诶了一声,然后哈哈大笑:“上车上车!”说着把后座上的书包拉下来甩给了他。
自行车汇入早行的车流,葛微一边用力蹬车一边讲他和他妈妈去上菜遇到的经过,没有耿念遥的回应也并不在乎,一味滔滔不绝。耿念遥悄悄的用没有抱着书包的右手揽住了他的腰,对着自己笑了。
耿念遥的手在葛微的腰上一搂,葛微一哆嗦,“咯”地笑了出来,“别,痒啊!”他最是怕痒,叫着躲着自行车手把就是一歪,旁边的中年人喊了声:“小子,悠着点儿!”耿念遥已经借着这个不稳当把头靠在了葛微的后背上。
十六岁的少年筋骨结实,背脊厚实温暖,不象耿念遥,才过了三伏就浑身冰冷。人说没人疼爱的孩子才身子冷,葛微其实也不过只有一个妈妈,可就是无论冬夏都象座小火炉子,那在父亲身上得不到的温暖让耿念遥一天比一天迷恋。
葛微扶稳了把,觉察了耿念遥靠着他,就回过头:“遥遥,没睡醒啊?”
耿念遥的耳朵和脸贴在葛微的背上,隔着一层血肉,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声有力而且规律。那是让人安心的声响,让他不想远离。他顺水推舟地点点头。葛微叨念一句:“昨天熬夜了?”也就让他靠着,更卖力地骑车。可是过不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遥遥,知道吗?我们学校食堂那老大爷是一高手,真正的高手。”
“你昨天看小说了。”耿念遥闷闷地答,“还是武侠的,李姨没骂你?”
“真的!”葛微见他感兴趣,更加眉飞色舞:“昨天中午吃饭,高三一家伙也不知惹了谁,冲进食堂里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躲没躲藏没藏的。后头跟着仨,看校服也是高三的,一个高个儿拎起把椅子往下就砸,这要砸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你去帮忙了!”耿念遥猛地抬起脑袋攥紧了他的衣服,“受伤了没?”
“哎哟哟!放手,我的肉啊!”葛微惨叫,幸好已经拐进巷子,没吓着人,“我还没上去呢,边儿上卖饭的老大爷蹿出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出的手,就抓住那个拎椅子的手腕子一拧,那家伙咚就跪地上了,接着左脚一抬,右脚一踹,另外俩儿跌那儿爬都爬不起来。嘿,那才帅!比小说带劲多啦!”语气满是艳羡惊叹,就好像出手的那个人是他。
“你还真想上去着,是不是!他帅是他的,你想怎么着?你可答应了的,不打架,好好学习,”耿念遥气极败坏的跳下车子站在当地,“李姨等着你上大学呢!我……我告诉李姨去,让她给你转学,转我们学校里来!”
葛微跳下车子,熟门熟路地把下巴往他肩上一搭:“小样儿!又急了,这几年我哪真跟人动手了?难道不在你跟前儿就忍不住了?真是小瞧了你哥我的自制力……”
“你不是我哥!”耿念遥打断他的话,愤懑的,说不出的怨。
“切!”葛微转到他面前哄他,“逗你玩儿的,说实话,哪天不逗你急我心里头就跟猫抓了似的,你不知道你一急那样儿,嘿嘿……”
不怀好意的笑被耿念遥眼里泛起的泪儿吓了回去,葛微也急了:“遥遥,谁欺负你了?哥给你报仇去!哥卸了他!啊!告诉我!”
“你不是我哥!”耿念遥狠狠摔开他的手,“微微就是微微,你不是我哥!从来都不是!”
哥哥这个词跟亲情太近,所有的宠溺、关爱和亲近沾上了亲情就成了另外一种意味,所谓的亲情他看在眼里总觉得是淡之又淡,他想要的是一种比亲情更真切些的东西,更能抓在手里,更符合书中所说的“永恒”的一种东西。那究竟是什么,他其实想不清楚也不敢想。
他只是隐隐觉得,那一声“哥”叫出了口,就要永远失去一些权力。
“不是就不是!哪,我错了还不成嘛!”葛微顺溜至极的乖乖认错,重新带着耿念遥往学校骑。出了小巷拐上马路,耿念遥也不好意思再搂住他,只能紧紧地搂着怀里他的书包。才开学不到一个星期,书包已经有些脏。他想也想得到,七中比一中早放一节课,葛微绝对不会利用这样的时间去写作业,多半是打篮球了,书包当然是往场边一扔,怎么可能不脏?
一中是本市最好的高中,集中了全市包括县区的大部分精英,少部分“特长生”是用来搞创收的,害群之马依然存在,只是翻不起什么大浪。耿念遥是其中的精英之一,不是数一数二的,却也的确是出类拔萃。他本来不是个笨孩子,只不过在葛微出现之前他的眼里一切都不存在,卷子从来都没有答过,连口也懒的开。因为他很清楚,无论他做什么,谁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不如藏在角落里少人注意。直到葛微挽起他手,为他打了那一架,他才想到自己该做什么,哪怕仅仅是为了那人的一声笑。
一晃八年,耿念遥和葛微就在一起混过了小学初中,中考结束都得到了一中的通知书。但是葛微妈妈李秀梅八年间一直卖菜,葛微课余只能帮些小忙。小本生意本来没多少利钱,至今还租着等待拆迁的老房子,又得一月不落的还着他父亲杀人之后附带的民事赔偿,根本攒不下几个钱,一中的收费李秀梅望而却步,却又坚决不让耿英帮忙。母子俩在各个中转了几天,终于找到了七中,葛微进了七中高一第一班,还被免了大部分学费。原因无它,七中是全市最烂的高中,为了招生,总要准备一些个能够争些名声的“人才”。葛微并不在意环境的好坏,省钱才是真的,他说一切都靠自己。
耿念遥舍不得和葛微离开。可是他没有任何理由放弃一中跟着葛微去七中,葛微也没有任何办法拿着通知书来一中报到,两人只能分开。耿英对能够不住在一起,不让两个孩子上一个学校,有种竭力隐藏却难以掩饰的欣慰,但是葛微每天坚持接送耿念遥上学放学的要求他不能拒绝。
车子停下,耿念遥把葛微的书包在后座上夹好,葛微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放学我来接你,中午多吃点儿,别躲教室里头愣神儿。”
“恩!”耿念遥点点头,看葛微把自己的脸抹成了戏里头的脸,忍不住笑了,伸出自己白生生的手把那两道黑印擦干净,两人从小到大这样惯了,葛微也不躲,伸着脖子乖乖等着。在伸出手去的时候耿念遥还没有觉得有任何不自然,但指腹触到的那泛着红晕的脸颊心里突地一跳,皮肤的灼热得让他的心都跟着发烫,有一种情绪从心里酸酸麻麻地弥散开来,延伸到四肢百骸,他不能自已地愣在那里,忘了把手拿开。
“遥遥,你哪儿不舒服?”葛微张皇无措的失态。
耿念遥慌忙缩回手,呐呐地说:“微微,我以后……我以后坐车,你别送我了,累。”
“那我怎么放心?这么一小段距离就要倒两车,还不够麻烦的呢。再说了,除了送你上学,咱们哪有什么时间见面儿?”葛微不满意的哼哼两声儿,挥了挥手:“哥走了,晚上见。”
“微微!”耿念遥没跟他计较,拦住他,“你们学校乱,可你们一班是重点班,你一定要好学习。等高三了,咱们……咱们一起考清华去,你答应过我的!”
“知道了!”葛微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快得他都来不及躲,“整天这么嘱咐你不嫌累?跟我媳妇儿似的!”刚才被吓回去的调侃又卷土重来。
“你!”耿念遥红了脸,心里却没觉着恼。
“葛微――诶――葛微!”远远的女孩子的声音过来,一辆捷安特七扭八歪的绕过校门口络绎不绝的学生潮停在葛微的车子跟前。车子上的女孩子紫衬衫,蓝色背带裤,单脚在地上一撑,一只手拍在了葛微肩上:“怎么在这儿?”
“林丹!”葛微也回手在她肩头重重拍了一下,下颌一扭指向耿念遥:“送我弟,遥遥。遥遥,这是我新交的哥们,林丹。”
林丹仔细打量一下耿念遥,乐了:“葛微,你弟弟长得好……那个……好可爱啊。”
“切!”葛微对她的一惊一诧十分不屑,“也不瞧是谁弟弟!遥遥,上课去,晚上哥来接你!拜拜!”车子一拐和林丹并肩离开。
耿念遥站在校门口看着两个人越来越远,却清楚地看到他们骑着自行车还在你打我一拳,我拍你一掌。林丹清脆的笑声传过来:“葛微,你弟弟……你弟弟好像个洋娃娃……哈哈……怎么可能是你弟弟?”
耿念遥低下了头,自己,终于是弟弟了。只不过是弟弟。
9
一中的环境很好,新建的教学楼镶着彩色墙砖,平整的林阴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清晨金红色的阳光给一切都抹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几个早读的女生倚靠在路边的树上或者石凳上念书,英语或者古文,声音又娇又甜。
耿念遥的心情突然好起来。为什么要难过呢?微微是个那么活泼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朋友?他自称哥哥是从上了七中开始的,除了自己他从没有让别人叫过哥哥,这也许是为了表示两个人的关系比别人更好更亲近,有什么不好?他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微微总是那个站在自己前面遮着风挡着雨的微微,是比父亲还要重要得多的人。
他对着自己笑一笑,加快步子走向自己的教室,还是赶快念书去。
他记得葛微问过父亲哪一所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大学。父亲沉吟半晌说:我认为是清华。说这话的时候,耿英的眼里有说不出的忧伤。然后葛微就信誓旦旦地说他长大了一定要考清华,让妈妈和耿叔叔一起去北京。耿念遥从来都相信葛微的话,虽然七中不是最好的学校,但葛微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做不到。三年,只要三年,高考之后他们会一起拿到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然后一起去北京,去那座父亲提过很多的高等学府,牵着手一起走在清华园里……为什么要牵着手走在那里?他对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有些莫名其妙,联想起夕阳西下、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一对一对牵着手的男男女女。
――小城的男女谈恋爱很少遮掩,因为整个城市都懒散,只要事不关己,一切都不在意。
眼前一黑,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耿念遥一个不稳向后一仰坐在地上,和他撞在一起的人后退了两步,勉强还站着,捂着胸口狂喘。那人身边的男孩子喝道:“没长眼啊你!”弯腰伸手拉住耿念遥的领子把他拎起来。
耿念遥身子轻,挣了两下没挣脱,他知道是自己走了神儿,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想事情,没有看见。”
“一句没看见就行了?”拽着他的男孩子生得白白净净,眼睛很小,这时候瞪圆了却颇有几分凌厉。
耿念遥没想到在一中这样的地方也有人跋扈,随即想起这是同学们说的“发财班”的学生,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的子女,见到要躲远点,这时候偏偏撞在枪口上,而且的确是自己撞了人理屈。他暗暗懊恼。
被撞的高个子男孩站起来一把拉住那人的手,盯着耿念遥:“你是……耿念遥?”
耿念遥仔细看他,却想不起来:“你是……”
那人一听他承认,急忙伸长脖子左瞧又看,眼神儿都带着惶恐。抓住耿念遥的男孩子问:“朱宇,你什么毛病?你认识这小子?”
“朱宇?”耿念遥脑袋里嗡的一响,真是冤家路窄,这八年,忘了谁他也忘不了这人。他知道朱宇这样子一定是在找葛微,想必当年那一顿打他记得很清楚。斜眼看见英语老师抱着大大一叠作业本走过来,他用力一挣撒腿就跑过去,“谢老师,我来帮您拿。”
英语老师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你是耿……念遥?”她认得这个漂亮的孩子,肥厚的大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然后顺手又蹭了蹭他白嫩嫩的脸蛋儿。
耿念遥瞥见朱宇和他的朋友一脸不甘地悻悻离开,又看看笑得弥陀佛似的英语老师,在心里鄙视自己一把。
到了班里交作业、晨读、上课忙得不可开交。“发财班”是“特长生”班的别号,平时连上课也不在一幢楼里,所以要见面也不容易,耿念遥故意把自己弄得手忙脚乱,假装忘了早晨的事,心想以后小心些别被他们看见就好。终于到了晚上放学,他急急忙忙走向校门口,手里攥着中午吃饭省下来的五毛钱。
已经是傍晚,红彤彤的太阳挂在树梢上,低头写作业写得久了,耿念遥一出门眼前有些发。他站了一会儿,快步跑到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一支冰棒,然后返回来站在那棵梧桐树下等葛微。走读生的人潮汹涌过去后小马路一片安静,校园里铃声响过,住宿生又回教室上自习,周围静得能听见鸟鸣的声音。
耿念遥孤零零站在校门口,手里举着支半化的冰棒,狠狠地想:臭微微,准又是打球忘了时间,冰棒都化了,我看你怎么吃。我再数到三,你要是不来,我就吃了它。
一……二……三……低头假装在包装纸上咬一口,自己逗自己玩儿,然后仍然举着,想起同桌女孩今天哼了半天“忘穿秋水,忘断青春”什么的,难道是未卜先知?回过神儿来发现三个学生不动声色的围过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朱宇,他身边是早晨和他在一起的少年。
朱宇把手里拎着的书包往身后一甩,同时头往后一扬,相对略长的头发便也随着潇洒地上下一颤,有型有款,可是歪着肩膀摇摇晃晃的步子又无赖得要命。耿念遥咬着嘴唇,眼神儿左瞟右瞟,打算找个救星或者找件东西护身,但短短的巷子干净得连片叶子都没有。
朱宇笑嘻嘻看着他,围着他转了两圈儿:“大傻瓜,很久不见哪,想不到,你这样儿的也能进一中?”旁边的人跟着哄起来。
耿念遥不说话,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东西。“大傻瓜”“小妖精”……那些辱骂殴打,那些轻蔑和欺辱……他本来已经假装全部忘记,可所有的渣滓只是被沉淀到了心湖,只要稍微搅动就会重新浮起,从记事起到葛微出现的那一段时间受到的一切已经是刻在心上的伤,只要用力挤压就会鲜血淋漓。他憎恨却不知道究竟该去憎恨谁,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绕过朱宇转身就走。
朱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回去:“这就走啦?你那个跟屁虫儿呢?老子跟他算账来的!葛微是吧?缩头乌龟!”说着一推,把耿念遥推倒,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耿念遥疼得一哆嗦,很快地翻身想要爬起来。他已经不象小时候那样怕事,葛微说过不许随便掉眼泪,所以他不哭!但对方有三个人,他刚一动又被一脚踹在肚子上。耿念遥疼得弓起腰,却不服输,伸手抓住了不知道谁的腿用力一拽,把那个人拽得跌在自己身上,四个人滚成一团。
“遥遥!”一声喊,自行车咣当躺在地上,葛微几步跳过来,一把拉起朱宇,大拳头落在他鼻梁上,两股血当时就蹿出来,朱宇抱着脑袋蹲下起不来了。另外两个少年扔下耿念遥围攻葛微,但是两个少爷应付不了葛微干惯了活儿的身板儿,没几下就被撂倒,哎呀哎呀地叫唤。
耿念遥的校服脏了,左边脸颊青了一块儿,葛微扶起他来,他甩开葛微的手走过去在朱宇的屁股上踢了两脚,喊:“朱宇!我踢死你!”喊出的声儿一转,终于成了哭音,两行泪刷地流下来。他用袖子抹干净,又喊:“朱宇,我踢死你!”喊是喊了,却没真动手。
葛微愣了下,好像是明白了,拎着朱宇的领子把他提起来:“朱宇是吧?我告诉你,再敢招遥遥,我见你一揍你一。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七中!你小子给我小心着点儿!”瞪着眼歪着脖子一脸狠相。
满脸是鼻血的朱宇吓得一哆嗦,点头:“不敢……不敢了……葛微,我不惹耿念遥了,再也不惹他了。”
“这还差不多。”葛微扶着他站稳当,“今天这事就算了。你不是挺有本事吗?还有俩朋友。好办,以后遥遥就交给你了,他哪天要是被谁欺负了,不高兴了,我都还在你身上,我看你有几个脑袋还!”
朱宇吓得答应着急急忙忙跑开,三个人一溜烟的连影子都不见。
耿念遥拣起被扔在地上的冰棒,看看早化成了一滩水,遗憾的扔了。葛微哄他:“别难过,哥有钱了给你买两支,一支左手拿着吃,一支右手拿着吃,一边一口,左右开工……”
耿念遥含着泪儿笑开了:“笨,我是买给你吃的。”摸摸他裂开了的嘴角儿:“疼不疼?”
“不疼。”葛微笑,“比我妈揍得轻多了。你呢?都是我不好,来晚了。”
耿念遥摇头:“你学痞子比真痞子还像。”
葛微又痞痞地笑了两下:“我也不能真天天打他们啊,再说,你还得在这儿上学呢。”
耿念遥鼻子一酸,扭过头拉着他的手:“回家,写作业去。”
“好啊!”葛微答应着去扶车子,突然一声惨叫:“车子摔坏了……”
两个人推着车子回家,华灯初上,金黄色的灯光照着两个人青肿却欢乐的脸。破破烂烂的街道在他们眼里却五彩缤纷,流光溢彩。
1
了屋子,耿念遥看见饭菜被盘子扣着摆在桌子上,父亲的房间没有声音。
耿英的房间拉着帘子,一切都显得黯淡,鲜明得只有耿英被褥间苍白的脸,似乎是漂浮在昏暗和虚浮当中,隐隐浮着一抹妖异的红。耿念遥没来由的心里觉得苦,他走到床边:“爸爸,你不舒服?”
耿英睁开眼,疲倦地笑了笑:“遥遥,回来了?累不累?对了,刚才葛微妈妈来过,送来烧好的带鱼,你去吃……你怎么了?和人打架了?我不是让你少和别的孩子混吗?你……”他吃力地撑起身体,伸手想要去摸摸耿念遥脸上的青肿。
耿念遥匆忙后退了一步避开,他害怕那手的冷,冷到让心跟着都结冰。他急急地打断了爸爸的话,说了句:“我去吃饭了,爸爸,有事情叫我。”然后转身逃也似的奔出去,逃进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地扣上门。
耿英听见门被关上的一响,抬起攥成拳的手按上自己的心脏,蜷起身体,无声地叹一口气,无力地陷入昏沉的睡眠之中。
耿念遥靠在门上,象是怕谁要闯进来一样用身体顶住。从昏暗的房间里向外望去,对面楼上那一扇窗特别明亮,正对着窗的是一张写字台,一个女孩子的身影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旁边是个长发女人的身影,弓着身和女孩子说什么。那是妈妈,虽然没有自己的妈妈漂亮,但不是一张照片,她会甜甜的笑,那个女孩子可以天天看见她,天天和她说话。他咬着嘴唇走过去用力扯上窗帘,把自己彻底淹没在黑暗之中。
黑暗里爸爸房间挂在墙上的那张三人合照在眼前清晰起来――那么美丽的妈妈抱着那么小的他,旁边是爸爸,三个人亲亲密密贴在一起,他知道那叫全家福。“全、家、福。”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全家在一起才是福,可他没有妈妈。那张照片是妈妈存在过的唯一的痕迹,已经有些泛了黄,但他能想像得到,妈妈有白玉似脸,鲜红的嘴唇,她的嘴唇带着一朵很凄凉的微笑,而在她身边的爸爸一样的年轻俊美,却掩饰不住神采飞扬。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爬上床,跪在枕头上把脸贴上那张招贴画,冰凉的,没有微微的温暖。他喃喃地说:“微微,我想妈妈,真的很想很想。微微,你写完作业了吗?明天,明天你早点来接我吧。”
第二天太阳一样升起,葛微还是和风一样来到他身边,他还是把脸贴在葛微的背上,假装没有睡醒。
学校里一直平静,耿念遥很小心的无论到哪里都和同学们在一起,即使不得不落单也尽量在老师的眼光里。他知道朱宇没有死心,平时蹦过来的小石子,某只好像无意伸出的绊他的脚……但是没有明目张胆的招惹,所以耿念遥也就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从来没有对葛微提过。
葛微每天按时接送耿念遥,再也没有迟到过。他是天下最快活的人,每一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耿念遥总是安安静静的听。两个人说一路,笑一路,闹一路,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
期中考试的分数下来,耿念遥兴奋的站在梧桐树下等葛微,手里捏着他记着成绩的纸。年级排名出来了,他是第十三名,他知道自己还能够提高,自己离那个大学梦并不太远。
葛微终于从那边马路拐过来,单手扶着车把,另一手举着一张纸左摇右晃――也是成绩单。
葛微是他们学校理所当然的第一名,可是成绩和耿念遥的一样。葛微把耿念遥给他准备好的一兜卷子塞进书包,然后把书包往耿念遥的怀里一扔。耿念遥跳上车子,他左腿一蹬,右脚一踩,车轮飞快地旋转载着两个人离开。
耿念遥兴奋的在葛微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老师表扬我了,你呢?”
“当然!”葛微得意洋洋地应着,一眼瞥见路边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撮起唇吹了声口哨。女孩子脸一红,低头加快了步子。耿念遥鼻子生烟,又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可是比上一掌狠多了:“你流氓!”
葛微惨叫一声:“不至于的吧?吹个口哨都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耿念遥眼珠儿一转,双手都摸上了他的腰。
“大侠饶命啊!”葛微一边笑一边求饶,扭着腰躲闪他的手,笨重的自行车在傍晚的街头放肆的走着曲线,很多人都注意到这两张年轻又欢乐的脸。耿念遥的脸一下子通红,缩回手认真地抱着葛微的书包。
葛微笑得更大声,路边的枯叶在车轮下簌簌地响,应和一样。橘红的夕阳在光秃秃的树梢挂着,傻呵呵的笑。
“那边是谁?是不是朱宇?”葛微刚要拐进他们常走的小巷,却发现一群男孩子把三个男孩拉拉扯扯地带进了小巷。耿念遥仔细看看,点头。葛微毫不犹豫地把车子骑了过去,听见里面乒乓乱响,夹着哭叫,显然在打架。他把车子一停:“遥遥,推车子到那棵树后头去,不许过来。”带着几分专制和跋扈,根本不容辩驳。耿念遥突然觉得他跟以前有一些不一样。
他只是一愣,葛微已经蹿进了小巷,大声喊:“都别打了!停手!”然后是几声叫唤,耿念遥听见一声闷哼,很轻,但那是葛微的声音。他扔下手里的书包,拣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也闯了进去。
小巷里很安静,朱宇和他的两个兄弟哭得满脸是鼻涕眼泪,葛微就挡在他们三个前面。和葛微对面站着的男孩子高高大大,几乎比葛微高出半个头,看年纪也比葛微大,没穿校服。葛微双手在胸前一抱,很镇定的开口:“我是葛微。”
那个男孩子一扬下巴:“大名鼎鼎的微哥?你应该也听过我,我也是七中的,我叫……” 说着,伸过一只手。
耿念遥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们只是想要握手,松了口气。
可是那个男孩子同时伸过去一只脚,重重踹向葛微的肚子。
“微微!”耿念遥惊呆了,拿着石扑过去。
葛微早有准备,身子一侧就让过那只脚,同时还了一拳。回头喊了声:“朱宇,你带着遥遥走,越远越好!”朱宇早吓呆了,连动都不能动,葛微只好自己过来把耿念遥抱住,往朱宇身边一推,同时后背上挨了一下一个踉跄。他咬牙,回身和那个男孩子动起了拳脚。
朱宇终于反应过来,把耿念遥拉住不让他过去,耿念遥用力甩着手,喊道:“葛微,你混蛋!你答应过不打架,你还打,你混蛋!”
葛微根本不理他,和那个男孩子一板一眼的打,两个人都很有章法,下手也都狠,却谁也不出声。这些孩子谁也没见过这么专业的打架,简直象是电视里的武林高手过招,一时间都看得呆了。耿念遥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几个月,微微究竟在干什么?
那个男孩子一拳落空,用力过大一个踉跄,葛微抓住机会一脚踢了过去,同时右脚蹬地身子一蹿,半个身子一转,那只旋在空中的右脚抡圆了落在那个男孩子腰上。两个人同时摔倒,不同的是葛微单手一撑翻身跳起来,那个男孩子撑到一半又跌回去,抬着脑袋用力喘粗气。那男孩的同伴乱了,就要一涌而上,葛微却单膝一跪很自然地把手伸给了那个男孩子:“苏全是吗?交个朋友。”
他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在沉重的暮色里熠熠闪光,已经过了变声期的声音有种让人沉醉的味道,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却有种显而易见的成熟和威仪。
那个男孩子一愣,眼光在他的手和他的眼之间变换不已,终于一咬牙,把自己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让他拉着站了起来,点点头:“微哥,交个朋友。”
11
目送着苏全带人离开,朱宇松开了耿念遥的手,走到葛微面前低头:“微哥,我……”
葛微拍拍他的肩头:“你能够上一中这么好的学校多好,别混了,好好学习。恩?”
朱宇点点头:“微哥,我听你的。你放心,以后耿念遥交给我……”
“不用!”葛微笑起来,大力把耿念遥拉到自己身边,“遥遥不惹事的,不用别人照顾。你管好你自己吧,下一再惹了谁,我可不管你了。”他低头,看着两眼冒火的耿念遥憨憨傻傻的笑,粗糙的手揉上他的脑袋:“遥遥,别咬嘴唇,怪疼的。走,咱们回家了。”
耿念遥气愤地打掉他的手,但听见他“嘶”了一声慌忙收力,心里恨了一句:“你还知道疼!”
站在黑洞洞的楼口,耿念遥拉住葛微的手不许他走,咬牙:“葛微,你说,你在七中都干什么了?你告诉我!还‘微哥’,你名声不小啊!你一天天管了多少闲事?今天有你什么事啊?他自己惹事自己去解决好了,你……你……”他狠狠地把书包摔给他,“你是个混蛋!”
葛微站在那儿不动,等他骂完了没皮没脸的笑:“遥遥,别生气了,上去好好写作业,明天早晨我来接你,啊!”说着倒着小步要溜。
“你敢走!”耿念遥用力扯着他的袖子往楼上拉,“跟我上去上药!”
昏黄的灯光里,耿念遥给裸着上身的葛微擦跌打酒。葛微嘿嘿的乐着,疼了偷偷的龇牙咧嘴。
葛微迟到、耿念遥被朱宇打的那天,葛微真的去拜食堂的老大爷为师。那老头儿见了葛微,也不知道投了哪份缘,就真开始教他功夫。这几个月葛微一直没有午休过,早晚在家也自己练习。七中那样的学校,学生们既然心不在学习上,总要玩点别的打发时间,称王称霸谈恋爱,玩音乐看小说,要当个好学生也委实不容易,葛微又天生是个好管闲事的人,遇强则强,遇弱则护。一来二去就有了几分名气,七中的学生见了多少给些面子,那个苏全是高三的,一向是学校里的老大,最近一直扬言和葛微单挑,早晚会有今天这一出。葛微早知道他是个讲义气的人,就在打倒了他之后把手伸了过去。
耿念遥听着,知道他轻描淡写背后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他明明也考上了一中的,可是因为没有钱,就只能……。他伤心起来,涂药水的手不由的就多用了些力,疼得葛微吸了口气。他慌忙停住,歇口气再涂又无论如何下不去手,索性扔下药棉:“微微,上我们学校来吧,你不能这么下去。我爸说了帮你交学费的,你……”
“你放心!”葛微双手扶住他的肩头,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忘了学习的,咱们一起考清华,让耿叔叔和我们将来都到北京去,住好房子,做大汽车,看天安门去。遥遥,你也好好学习,恩?等咱们长大了……等咱们长大了……”
他的呼吸暖暖的扑在耿念遥脸上,带着潮湿的汗意。那淡淡的汗水的味道在空气里形成一些暧昧的因子悄然弥散,周围的温度不断上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没有火,却无形地席卷整间屋子。耿念遥不由自主地脸上发烧,只顾点头,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似乎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多余。
葛微也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仔细看看周围,不过是一张写字台一个衣橱和一张床,实在并没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别扭,他纳闷地皱起眉头,呐呐了半晌也说不出个句子,长大了会怎么样?他明明想得挺清楚,现在脑子好像卡住了,忘得干干净净,怎么想都没个头绪,抓着耿念遥肩膀的两只手就不知不觉得用上了力气。
耿念遥觉得疼,身体一晃,葛微清醒过来,慌忙松手,乱七八糟地补充“等咱们长大了……等咱们长大了……耿叔叔就不用天天熬夜写稿子,我妈也不用天天起早贪晚地卖菜,咱们让他们过好日子……呀!”他一声怪叫,“我得帮我妈收摊去!”抓起一边自己的衣裳就往外冲,跟耿英说了一句就不见了影子。
耿念遥追到楼道口往外望,正好看见他骑着那辆笨重的车子消失在拐角,还好像看到了他似的挥了挥手。他站在门口呆了半晌,小声骂了句:“笨蛋。”
金黄的大月亮挂在蓝的天上,好像中秋节满街都是的月饼,而且还是特甜的那一种。
第二天傍晚,他又在梧桐树下等葛微。朱宇悄没声儿的把一个塑料袋塞在他手里,然后转身就走。
耿念遥看是两支最好的奶油冰棒,连忙拉住他:“你这是干什么?”
朱宇挠了挠脑袋:“告诉微哥,我知道我没本事,以后不混了。我昨天回家跟我妈我爸说,往后天天住校,好好学习。你放心,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挺不好意思地说完,他撒腿就跑,耿念遥要追也没本事追上。
耿念遥觉得自己有点明白葛微为什么一定要管朱宇的闲事了。
一个原因是天性,一个原因,为的是自己。
时间流水一样的过去,平平淡淡也偶起波澜。朱宇成了他们的朋友,但是葛微厌恶他的妈妈从来不答应他的邀请到他家去,耿念遥自然更是不去。但朱宇在学校看到耿念遥总要有事没事的闲扯几句,有一还帮他们班的女生送来一封情书,让耿念遥有点哭笑不得。
一中的孩子确实是学习第一,但任何理由都挡不住青春的悄然而至,一对一对的小情人在没有雨露滋润的情况下也试探着生根发芽。连朱宇都一本正经地带着个娃娃脸的女孩儿向耿念遥介绍:“这个是我女……女同学。”
耿念遥“扑哧”一笑,他还以为朱宇会很勇敢地介绍“这是我女朋友。”想来也不奇怪,他一向都是个没胆的人。
外表精致,成绩又总是在光荣榜上的耿念遥也成了一些女孩子的偶像,但他总是提不起兴趣。照片上的妈妈太过美丽,他看见的所有的女孩子都比不上妈妈的模样。而且和葛微一起上清华的誓言是他每天都必须默念几十遍的功课,除了这个似乎一切都不必在意。但有时候他也想起葛微,在七中那样的环境里,葛微又那么帅气,一定有更多的女孩子喜欢他,他会喜欢别人吗?会不会有一天也像朱宇一样,带着个女孩子来到他面前介绍。葛微一定会大大方方的说那是他女朋友,绝不会象朱宇一样没胆。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发堵,狠狠地喝了几口汤,还是回教室学习去。
也许是功课、学武和耿念遥遥占据了葛微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一直没有提过女孩子的事情。耿念遥有时候给他看女孩子送给自己的情书,他嘿嘿一笑:“无聊,咱们可是要考清华的,你要是被小丫头拐了去,上不了清华,我活拆了你!”
他故意瞪着眼睛:“你敢!”心里却莫名的甜。
冬去春来,然后是炎热的暑假,高一年级圆满的画上了句号。耿念遥的成绩是年级第五,得了一百块钱奖学金,葛微仍然保持年级第一,不但比第二的高出老大一截,连耿念遥都比他少了九分。他得意洋洋的举着五百块钱奖学金算计:“四百五给我妈,五十块钱……遥遥,咱们去游泳吧,你这么白,明显是缺乏锻炼,看我!”他把自己晒成蜜色的油亮胸膛拍得啪啪直响,“怎么样?羡慕不羡慕?对了,也叫着朱宇。”
“叫他干什么?”耿念遥不屑,“他铁定叫着他那个女朋友,到时候看你怎么发疯。旁边跟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谁玩得痛快?”
“那叫他别带!”葛微想也不想。
“那怎么可能?俩人都成了连体婴了,拆开了非挂一个不可。”耿念遥说着也笑起来。
“那好,咱俩去。”葛微搭上他的脖子,“明天早上八点,我来接你。”
耿念遥站在窗口看着葛微跨上他的老式自行车,回过头来挑眉毛飞眼的扬手“啵”地送给他个飞吻,只不过飞到一半车轮压上块石头垫得他差点趴下,狼狈地扶好把再不敢回头,蹬着车子飞也似的逃走。耿念遥笑倒在窗台下,笑到一半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那个飞吻如果真的……他噌地跳起来奔进厨房。
做饭去。
第二天八点耿念遥和爸爸说了去向,下楼。耿英皱皱眉头,说了声:“小心,早点回来。”也没阻拦。
可是八点半还不见葛微的影子,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站在了半空,热辣辣的阳光跟着旁边树上的蝉声一样刺激耳朵眼睛,他焦躁地在楼下走来走去,又等了十五分钟,还是等不到人。他觉得有点不对,葛微从来都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为什么不来?
他决定去葛微的家。
葛微家租的是暂时还没有拆迁的老城区,隔着耿念遥家的新楼差了两条马路,快跑的话十分钟能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葛微家那扇破旧的木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他喘着粗气站在门口,无意看见地上有些暗红的痕迹,是血,还新鲜,他头一晕,抓住旁边乘凉的一个老太太:“奶奶,葛微呢?你知不知道葛微和他妈妈去哪里了?”
老太太摇着蒲扇看了他一眼:“你是他同学?”
“我是,告诉我!”
老太太叹了口气:“怕是不行了哟,我亲眼看见,那个血啊……”
耿念遥简直要被这夹缠不清的老太太气疯了急疯了。有很多血,微微怎样了?他用力抓住老太太的衣服:“去哪个医院了,告诉我?”
老太太吓得直躲:“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儿?放手……”
“哪个医院?”耿念遥暴跳。
“南城……城……”老太太话已经说不利落。
耿念遥带着哭腔喊了声对不起,转身跑走。
他没命的往家跑,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要回去找爸爸,爸爸那里有钱,爸爸是大人,爸爸是男人,可以给李阿姨拿个主意。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父亲在自己的心里其实也很重要。
他拼命地跑,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快的跑过,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那颗心已经跳得在腔子里待不住,马上就要蹦出喉咙口来,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短袖衫和短裤都裹着他的腿妨碍他的步子,汗水流进眼睛里,几乎睁不开了。怎么会这么热呢?
他用力地跑,怎么会这么远?这么远?刚才来的时候明明很近,他一跑就跑到了,现在为什么变远了?
刺耳的刹车声,他身子被一股大力一撞一个趔躞仰在地上,那一刻,头顶上的太阳亮得刺眼。他狠狠闭上眼睛,只想就这么睡着。
不行,要去找微微,他翻身爬起来,两个手肘湿漉漉的,他下意识地在衣服上一抹,鲜红的,才发觉那是血。手肘和半个胳膊都擦破了,血淋淋的嵌满了碎石。一个中年人几步过来扶住他,粗声大气的吼:“小子,不要命了你,马路上也乱跑?撞伤了哪里?说!”抓住他两只手皱眉头,“看看这手,上车,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了,一点儿都不痛。”耿念遥根本就没觉得疼,撒腿还跑。门口的血迹,老太太说“怕是不行了”,一点也不能耽误,一定要赶快去找爸爸,找微微……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中年人一把拉住他:“小子,你回来!急着干什么去?”
“放开我!”耿念遥在中年人怀里跳脚,“我要去医院……我要去找我爸爸……微微要死了……我要去医院……”他用力喘息,语不成声。
中年人开的是出租,把好不容易说清楚地址的耿念遥送回家,要一起接耿英到医院去找葛微。
开门的耿英才起来不久,头发还凌乱着,第一眼看见了耿念遥被一个中年人半扶半抱着站在门口,手上衣襟上全都是血,还蒙胧着的眼倏地睁大。耿念遥一下子扑在他的身上放声大哭:“爸爸,快……快跟我……去医院……微微要死了……”
耿英抱着他,惊慌地去擦他身上的血:“哪里伤了?遥遥,哪里伤了?”
中年人小心翼翼地解释说:“一个小……那个小车祸……主要是因为这孩子突然冲出来,当然……也是我……我没注意……你……你怎么了?”
“车……祸……死……”耿英抱着耿念遥,听到他说到“微微要死了”,听那中年人说到“车祸”,无声地吐出三个字,然后双手一垂,歪倒在轮椅上。
耿念遥吓得扶住他:“爸爸!爸爸!”
耿英已经听不见,他软软的靠在轮椅上,没有任何声音。本来苍白的脸涨成了紫红,嘴唇发青,粉红色的血水渗出嘴角。
中年人一下子慌了:“他有心脏病,这孩子,你怎么不早说?”俯身抱起耿英飞奔下楼,耿英无力地被他象抱娃娃似的抱着,略长的头发柔软地垂落,毫无知觉。
心脏病?爸爸有心脏病?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耿念遥呆呆站在那里,外面热浪滚滚,他却觉得心里头冰似的那么凉。
微微要死了,爸爸有心脏病,他们都要离开的,都是要离开的,自己一直都只是要他们照顾,却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他们,现在他们都要离开了,在他一点都没有准备的时候。
他突然觉得,黑暗浓重的笼罩下来,压得他无法呼吸。
天都塌了。
13
天色很阴,雷声轰轰隆隆的在远翻滚,雨云聚集在头顶的天空,沉重的压着,却不忙着落,要给人些威胁和惶乱。
急诊观察室的窗口,灯亮着,白色日光灯在雪白的病床上投下的光芒似乎有些扎眼。
点滴瓶挂在屋顶悬下来的挂钩上,管子垂下来连着耿英的手臂,药水慢慢的落着,一滴,又是一滴,从容不迫,不慌不忙。
人的心,再急再苦都与它无关。
氧气管连着耿英的鼻腔,他的上半身仰靠在半支起的床上,脸侧着,稍微褪去了那种可怕的青紫色,柔软的黑发伏贴的搭在额头上,衬得那光洁的额头显出一种青玉的颜色。他的呼吸已经均匀,神态也安详,似乎是睡着了,甜美的沉浸在自己的梦里。
耿念遥静静的坐在病床边看着,一手握着爸爸没有被扎上针的手,不敢用力,也不松手。他从前很怕碰到爸爸冰冷的手,可是现在他已经这样坐了几个小时,却没有想过要逃开。他只是看着昏睡中爸爸,他第一发现爸爸竟然这么瘦。宽松病服里的手臂比他自己并不粗壮的手臂还要细上一圈,那一只扎着液体的手静静滴搁在身体旁边,五指无力的半张着,纤细的手指苍白到几乎与身下的床单成了一色,仿佛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难怪他的手那么冷。
怎么会这样呢?耿念遥问自己,可是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刚才医生问他,耿英的病以前有没有发作过,每持续多久,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症状,平时服什么药,在哪个医院诊治过……很多很多的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他只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已经坐在轮椅上,带着苍白厌倦的笑容,眼睛里没有希望。可那时候他和爸爸还很亲热,在上学之前他就已经学会了很多字,能看很多书,那就是爸爸手把手教出来的结果。
本来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为什么偏偏劈开了呢?他想不起来。盘古劈开了天地可以生长草草大千世界,两个人的世界劈开了,却只剩下孤单。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爸爸也一个人,静静地看方形的玻璃间的天和月,月圆月缺,月如伤痕,是的,是伤痕,在彼此的眼里心里,再也抹不去。心里的伤,彼此都知道却谁也想不起、要去互相安慰,怕的是揭开疤痕那一刻的痛。真正的伤痕痛过了能够愈合,心的伤痕痛过了却只能滴血,那么,只有逃避。谁说的,时间是治疗伤口最好的灵药?
时间,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久得耿念遥根本就不记得究竟什么时候起,他和爸爸开始疏远开始逃避。究竟是什么时候呢?也许是突然明白“小妖精”三个字的含义的那一天,或者,是和人打架带着一身泥土伤口回家,爸爸却不带他去报仇的那一天,或者,是他第一能够打过别的孩子,爸爸却被那个孩子的妈妈找上门来骂得狗血喷头、哆嗦着嘴唇不能回嘴,只能一一低头道歉的那一天,或者……他实在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给自己的那个理由,他惧怕爸爸冰冷的手。
也许那时候爸爸也开始惧怕他,再也不肯出门,也从不问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使他回去一身是伤,父亲也一声不出一声不问,只是默默的为他擦洗敷药,然后给他钱,让他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一直到连敷药都不用他――因为,再也不肯还手。因为,再也不想看他屈辱不甘却又无言与对的苦。
后来终于有了微微,微微喜欢笑,喜欢把他捧在掌心里。父亲的宠溺、哥哥的容让、甚至……情人的甜蜜,仿佛潮水一瞬之间汹涌而至,让他来不及去想着怎样去承受失去,……或许是不愿意去想,他下意识地把微微隔离在父亲的目光之外,同时也隔绝了爸爸和自己。搬了楼房,虽然是底层,但门口那短短的四级台阶却是爸爸的轮椅难以逾越的天堑,或者,真正的天堑在爸爸的心里。爸爸更加理所当然的不出门,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报纸,而他在这个没有了从前的环境里,完全忘记了爸爸只有一个自己。
他觉得眼睛发涩,水点儿慢慢地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他抬手抹去,握紧了耿英的手,低低地说:“爸爸,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丢下你。”
可是,微微呢?值班护士来了又走,没有人知道一个叫葛微的少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耿念遥是吧?”鬓发白的老大夫走进来,坐在他身边微笑,“别担心,你爸爸已经没有危险了,以后只要注意保养,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过,要住院几天。”他停了停,有些迟疑,“你家既然没有别的大人,这个住院手续……”
“我去办!我能办!”耿念遥站起来,“爷爷,请您好好治疗我爸爸,我现在就回家取钱去,我就去!”他松开爸爸的手,却明显的感觉到耿英的指尖一抖,他俯下身子,“爸爸,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大步出门,却正好撞在一个人身上,是葛微,一头汗水,满脸通红,连眼睛都是红的,也不知是急的还是难过,“遥遥,耿叔叔怎么样?”
出事的不是他,是他妈妈李秀梅。长期营养不良、肝硬化,然后引发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手术到现在才出来,医生的那些专业名词,葛微根本不懂,但妈妈大口吐血他却心惊。他去耿家,却一直找回了医院,他想借钱,却再也开不了口。
耿念遥拉住他的手:“跟我回家去,爸爸的存款有不少,爸爸要治,李阿姨也一样要治,跟我走。”耿英的稿费一直都是耿念遥去领来,然后存进银行,存单就放在耿英书桌的抽屉里,密码也是耿念遥设的,他全知道。
葛微犹豫了一下,但是想想还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妈妈,还是跟着耿念遥冲出了医院。
一道厉闪划破积蓄已久的雨云,紧跟着一道霹雳山摇地动,大雨倾盆而下。
天空很黑,象夜晚一样。葛微和耿念遥拉着手跑在雨里,硕大的雨点兜头兜脑砸在两个人身上,借了雨衣,但也不过跑出几步,身上的衣服就湿了大半,身后似乎有人大声喊了几句什么,但是两个少年谁也没有听见,踩着雨水劈劈啪啪地跑出医院大门。
打开家门,耿念遥先跑过去倒了开水,拿出感冒药一人一半吞下,然后走进了耿英的屋子。
耿英的屋子照例拉着窗帘,他被送进医院之前才刚刚起床,但是唯一的凌乱只是被子有一半搭在宽大的双人床下。耿念遥打开灯,去书桌翻那些存单,几下找到正要说话,却听见葛微叫了一声:“遥遥!”百感交集的喊声,说不出的惊愕。
床的另一半,平平展展的床单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相册。相册左右两页一共六张照片,每一张上的耿英都神采飞扬,眼角带笑,眉梢含情,只是两个少年的葛微和耿念遥都看得目瞪口呆。
每一张照片上的耿英身边,都站着同一个男子,和耿英一样的笑若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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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本的照片,记录了两个同样俊逸的男子从少年一直到成人的时光,勾肩搭背的“好兄弟”照,并肩而立的双人标准照,抱着篮球张牙舞爪的合照,宿舍里自然的生活照……应有尽有,包括了所有能想到的场景,却只有这两个人,仿佛这两个人独自站在这本已经被磨得有些破损的相册上,占领了一个游离于世的独立的世界。
耿念遥和葛微被照片上的人所吸引,忍不住一张一张翻看下去,带着欣赏和惊叹。
即使他们只是两少年,但也看得出来,照片上的两个人站在一起真的是光彩夺目。但比人更夺目的是他们眼里的神采,仿佛散发出有形的光晕,那光晕弥散在所有被定格了的空间里,将这两个摆着寻常拍照姿势的人紧紧连在一起,无声地宣昭着一个已经情窦初开的少年们能够猜测得到的事实。
默契,或者说是暧昧。
耿念遥和葛微挨在一起的手悄然握紧。
相册的最后一页,耿念遥的手一抖,触电似的和葛微的手分开,扭转身体去看墙上挂着的那张爸爸、妈妈和他的“全家福”。
最后一张照片是夹在相册里的,因为它太大,和墙上的“全家福”一样尺寸,耿英的衣服,孩子的襁褓完全相同,连场景都没有变,变的只是那个抱着孩子的人――墙上的,是眉目含愁的妈妈,抱着只知道啃手指的耿念遥。夹在相册里的,是那个扬眉微笑的男人,抱着依旧在啃手指的耿念遥。一旁的耿英,是竭力掩藏却控制不住的笑容,幸福几乎就要从眼里流溢出来。
耿念遥的目光在墙上的照片和手上的照片之间游移不定――爸爸曾经是很幸福的,可是那样的幸福绝对不是因为妈妈,绝对不是!
他突然扔掉存单两手都抓住那张照片,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撕成两半,狠狠地把照片上的爸爸和另一个男子彻底分开,但是照片上的自己还在那个人的怀里,他发疯似的又去撕扯,可是葛微伸手抱住了他,紧紧地抱着:“遥遥,你冷静点!”
耿念遥一声不出狠命地挣扎,他觉得他要疯了,爸爸原来曾经这样幸福过,他躲藏在自己的角落独自回味着他曾经的幸福,却从不正视那幸福带来的不幸。他和那个男人有那么多照片,有那么多的笑容,可是墙上的一张发黄了“全家福”就是妈妈留下来的全部,妈妈留给自己的是一张凄苦的笑脸,而在被掩藏着的相册里,两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照了一张同样的“全家福”,而且笑的那么幸福。妈妈知道吗?妈妈难过吗?他们知道自己难过吗?
他发狂地踢打着葛微,早晨被擦伤的胳膊痛得火烧火燎,但那比不上那些照片让他痛得刺骨剜心。他要把那张照片撕成碎片,让它再也拼合不起,他要撕掉所有的照片,属于那个男人的幸福是从他的手里、从妈妈的手里夺走的,他已经夺不回来,那么就要毁掉它,彻底毁掉它!
“遥遥,你冷静一下!”葛微几乎抱不住他,只能用力地把他压倒在床上。
“怎么冷静?你说啊,我怎么冷静!”耿念遥抵不过葛微的力气,被按在床上再也不能动,嘶哑地喊出了声。堵在胸口的那一股愤懑和绝望随着这一声嘶喊一泻如注,连同所有的恨意和挣扎的力气。他放松身体瘫软着,他紧紧闭上眼睛,无声地叫:妈妈,妈妈……泪水不受控制的滑过脸颊。
葛微惶乱地抹着他的眼泪,用力拉起他把他抱在怀里:“遥遥,我弄痛你了?”z
耿念遥不回答,哽咽着把脸贴上他胸膛,双手都伸过去反抱住他,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在他的胸膛上。他紧紧的闭着眼睛,眼前却仍是那些各种姿势的照片来回晃动。原来一样的事实,听到和看到是不一样的,妈妈的凄苦和照片上两个男人的幸福对比太过鲜明,扎得他痛,痛彻骨髓。他用力地抱住葛微,也享受着葛微同样用力的拥抱,他想像不出,如果这时候微微不在身边,自己还能有谁可以依靠。
外面风狂雨骤,电灯明灭了几下终于熄掉,屋子陷入黑暗。接着是“当啷”一声巨响,不知道哪扇窗子没有关上,撞碎的玻璃碎片落地的声音在暴烈的雨声里细微得格外清晰。紧跟着又是一声霹雳正炸在窗前,雪亮的闪电穿透渗着冷意的水蓝色窗帘,射在地上那被撕成两半的大照片上。
碎片上的两个人依旧在笑,甜蜜和幸福流淌在眼角眉梢。y
雷声响过的瞬间,两个少年同时抖了一抖迅速分开,惶乱的目光在照片、在彼此之间躲闪和不由自主的交集,然后,是面面相觑。摊开在床上的那本相册上,正好是耿英和那个男人并肩坐在草地上的一张照片,在闪电掠过重新陷入昏暗的屋子里,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葛微呆了一刻,半蹲在坐在床上的耿念遥面前,拉着他的两只手,轻轻地说:“遥遥,你冷静点儿。我们早就知道耿叔叔是……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改口说:“我们早就知道耿叔叔和别人喜欢的不一样,现在也不过是亲眼看到了照片,事实还是从前的事实,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撕掉了照片又有什么用?耿叔叔是心脏病,禁不起刺激了,你撕掉了照片,他会不会再发作一?到时候你不难过?你的妈妈已经走了,再也回不来了,照片上的这个人也不见了,耿叔叔也只能看着这些照片过日子,你何必再让他伤心?也许你的妈妈是因为这个人才离开的,也许你的妈妈很恨他们,可是耿叔叔是你的爸爸,他爱你,他把你好好的养大了,至少我们没有资格责怪他。”
耿念遥没有出声,但他知道葛微说得对,妈妈走了,是爸爸一手养大了他,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独自带着一个小孩子,他想也想得到其中的苦。妈妈恨不恨爸爸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只留下一张照片的妈妈,其实抵不过爸爸十七年含辛茹苦的养育,妈妈可以责怪爸爸的背叛,但是自己没有这个资格。爸爸的怀抱是冷的,和他的手一样的冷,也很少给他,但是天下还有一个微微,微微的怀抱是热的,厚实火热的胸膛让他安心。
世界总是公平的,一个人失去了些什么,总会得到别的弥补。b
葛微仍然絮絮地说,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多话过:“你知道吗?我爸爸杀了人,害得妈妈好苦,那笔赔偿还了八年啊,八年。昨天妈妈才汇出了最后一笔钱昨天汇出去了,我又拿了钱回去,妈妈很高兴,做鱼给我吃。她说无论谁恨爸爸,我都不可以恨,他抱过我,疼过我,他是我的爸爸,就没有资格恨他。你不知道,妈妈这几年过得好苦,好苦……可是爸爸不是坏人,他只不过一时糊涂,耿叔叔也不是坏人,他们都不是,我们不要恨……”他语无伦,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耿念遥。
但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是“坏人”?什么样的事才是“坏事”?其实他不知道。
人世间总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释的,比如感情。g
滚烫的一滴水落在耿念遥的脸上,他惊愕的抬头,看见葛微第一在他面前哭。他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抱过葛微的头,把他的脸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霹雳声渐渐远去,盛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逐渐散开,缝隙里透出的几线阳光象是金色的丝线,无形地联系着天与地,撕不破,扯不乱。雨后的街道重新热闹起来,楼下孩子的笑声咭咭咯咯的传上来,带着奶气。
相互偎依的两个少年目光一对,一起站起来,抓起散落在地上的存单冲出门――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安排好耿英和李秀梅住院的事情。
出门的瞬间,耿念遥转身冲回爸爸的房间,把那本相册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放在爸爸枕头下。撕破了的那一张他送回自己的房间,他想,一定要在爸爸出院回来之前粘好。
阳光灿烂,病房内也热得难耐,从屋顶高吊下来的风扇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却送不出多少凉风。
李秀梅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瘦小的脸蜡黄,干瘪的皮有些皱缩,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那是和葛微一模一样的黑湛湛的眼,此刻却灰暗了。她已经昏迷几,这时候却出奇的清醒,一定要守在一边的葛微把耿英请过来。
耿英已经恢复,稳稳坐在轮椅上被耿念遥推了过来,雪白的短袖衫一尘不染,连汗渍都没有。葛微赶上来叫了声“耿叔叔”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他没掉眼泪,鼻子头儿却是红的。耿念遥想也想得到他躲在厕所里哭过了,把手伸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葛微摇头,倒了一杯水捧给耿英。耿英没接,柔声道:“嫂子,你的病不碍的,好好养些日子就好了。我还等着你每天送蔬菜呢,你知道遥遥上学忙,又是个孩子,我也不能出门。如果没有你照看着,我以后都不知道怎么办。”
李秀梅艰难地咧嘴笑笑:“他叔,你是个好人,我真想给你送一辈子菜,一辈子照看你,看着你吃好,好好儿的。可是,不行了。那笔债才还清楚,心本来是放下了,可是现在这病,又了你不少,我是不能还了。”这短短几句话说了半晌,她闭一闭眼睛,尽力喘息。
“没关系。”耿英柔和的笑笑,“那些个废纸也是白占地方,如今倒真是有了用也算好。嫂子,好好养病才是。”
李秀梅喘过一口气,没接上他的话茬儿,也许是没听到:“忙了一辈子,该歇着了,也是福气来了,可是我不放心葛微,这孩子好逞强,跟他爸爸一样打架,没断了伤,往后没人照看着……怕是不行……”她三字一停两字一顿,话未说完泪已流得满脸,葛微惶乱地擦着她的眼泪:“妈,妈,你别吓我。”
耿英叹了口气,事实就在眼前,自欺欺人也没什么必要,她叫他来的目的也很明白,便点头:“嫂子,你放心,葛微交给我,以后有遥遥的,就有微微的,养两个孩子,对我也不算难。”
李秀梅眼睛一亮,竭力地说着:“葛微,给你叔……磕头……”微弱的声音里很有清楚的欣喜,“好好孝敬你叔,娶个媳妇儿……别打架……那个来找你的丫头……叫林丹的……就挺好……”几乎无声地说着最后的希望,她的眼睛缓缓闭上。
医生护士忙乱的抢救,把三个人一起轰出了门。耿英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只是嘴唇有些抖。葛微笔直地站在病房门口,双手狠狠地攥着拳,屏着气,脸色憋得铁青,一些鲜红的的液体从指缝里渗出来。耿念遥慌忙过去硬掰开他的手,晃着他:“微微,你好好的,别吓人。”
耿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听旁边有人轻轻的叫了声“葛微!”,长头发的女孩子的脸从拐角冒出来。看看站在一起的葛微和耿念遥,又看看轮椅上的耿英,很亲热的叫了声:“耿叔叔。”又转过去问:“葛微,阿姨现在怎么样?葛微,你怎么了?”她向前一欺就挡住了耿念遥,双手抓着葛微的手。可是葛微谁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目光定在那些正在进行抢救的医生护士们的身上。
耿念遥被挤在一边,冷冷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葛微那个叫林丹的女“哥们”,突然之间就觉得烦。刚才没在意的李秀梅的话又回想起来,林丹到葛微家去过吗?可是葛微从来都没有跟自己说过。还没来得及多想,抢救的医生护士已经开始拔下各种管子,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抖开一床雪白的单子,盖在了病床上的李秀梅的身上。
“妈……”葛微爆发出一声哭喊,把面前的林丹撞到了一边也不知道,扑过去狠狠揭开盖住了妈妈的脸的单子。
医生为难的看着几乎疯狂的少年,耿英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见单子下露出的脸换成了另外一张,而那个扑过去的少年是自己,撕裂般的痛楚袭上心头,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医生几步过来:“你不舒服?”他清醒过来,摇头:“医生,您跟我谈吧,孩子听不懂。”想要礼节性的微笑一下,却被心脏的一阵抽痛扭曲得支离破碎。
葛微哭倒在病床旁边,他用力摇晃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瘦小的女人,喊着:“妈,妈,你别不管我,我没有气你啊,妈,我再也不打架,我跟谁也不打架了,好不好,你别不管我!我天天都在好好学习,我要带你上北京去的啊。妈,你说将来跟我去享福的,妈……”
女人已经不会回答,合着眼睛,很宁静的微笑。
葛微爬起来抓住身边的一个护士,用力地晃她:“为什么你们不救我妈?为什么不救她了?你们救她啊!”耿念遥和林丹同时过去拽他,耿英喝了声:“遥遥,过来!”声音不高,却不容置辩。耿念遥一怔,僵在当地。林丹死命拉着发了疯似的葛微,直到葛微终于累了,两个人一起抱着死去的李秀梅放声大哭。耿英模糊地听着医生说话,回头看见那一对男女少年,眼光复杂起来,多出来的,是欣慰。
耿念遥的眼慢慢地暗淡下去,牙齿慢慢地研磨着嘴唇,一点一点,一下一下,有咸腥的液体钻进口里。李阿姨死了,每天把菜送到他们家里,有时候会送来炖肉烧鱼,每天笑咪咪的李阿姨就这么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他第一真切的感到死亡。他突然想起父亲心脏病发作倒在自己面前那一幕,他希望那一幕永远都不要在发生。他靠在爸爸的轮椅边一个人静静的流泪,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想起要问问葛微,为什么葛微从来都没有说过,林丹他们两个有那么亲近。
葛微只是说,他是七中高二年级的第一,林丹是第二,他们是对手,也是哥们儿,说这话的时候他在抽烟,神情是毫不在意。所以耿念遥相信。只是他不知道葛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麦色的手指间夹着小小的白色圆棍,头上带着淡淡的红,白色的烟慢慢模糊了葛微的脸,显得那么不真实。还有,是他从没有见过的脆弱。他试探着把手伸过去,抱住葛微的腰,把头放在他的肩上,象他们从小到大常常做的一样。
葛微没有躲,向后一仰,带着耿念遥的身体靠在了身后的砖墙上。耿念遥从侧面看着他的脸,很硬朗的唇线,眉梢是很浅的疲倦。他闻到葛微的身上有汗味和烟味,很轻微,他却觉得眩晕。隐约想起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罂粟,有毒的,却缠骨绕髓,一生都放不下。耿念遥觉得,这种味道应该也是带毒,象罂粟。
那一天是开学的第十二天,李秀梅过了五七。
葛微搬进了耿英的家里,耿念遥的房间加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桌。衣服挂在耿念遥的衣橱里,不多的几件,和耿念遥的放在一起也不嫌挤。葛微的书也不多,除了教科书,最多的是学校里发的试卷,别人一套,他有两套,因为耿念遥的做完了之后也都给了他。
葛微明显话少得多了,却抢着干活。可是耿英整天在家,也轮不到他们做什么。耿念遥总是抢着去收衣服,把葛微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理好,跟自己的混放在一起,贴得紧紧的,仿佛是获得了什么特权似的,心里就多了一点点的满足。林丹的事情他已经忘记了,葛微说没有就是没有,他相信。两个人上学放学还是一起来去,一辆车子上胸贴着背,似乎与他最亲密的永远都是自己。
但是究竟要怎样亲密下去,耿念遥完全茫然。
第一月考过后是家长座谈会,老师知道耿念遥的父亲腿不方便,他又是个乖孩子,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也就没有要耿英必须参加。耿念遥看看身边清一色的亲慈子孝,心里有几分不自在。班主任老师瞧了出来,让他先回家,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
耿念遥点头点得有点发晕,暗暗念叨着我不是小孩子信步出了校门。可是现在离葛微来接他还早,等着太烦,先回家又怕葛微找不到着急,索性到了车站到七中去找葛微。也许因为妈妈去世,葛微的心情很低落,如果去给他个惊喜,也许他会小小的笑上一下。
七中的校门有些破败,门卫室老头儿看他白白净净,又穿着一中的校服,挥挥手就把他放了进去。
教学楼左侧是大操场,右侧是篮球场,两边都有不少人,不知道是本来就在上活动课,还是逃了课。耿念遥皱皱眉头,一中的校园很少有这样的嘈杂。他没用进楼里找人,一眼就看见了篮球场上只穿着件背心的葛微。四个少年打的是半场,因为没什么时间练,葛微的技术并不怎么好,可是他打得很疯,甚至有点发脾气似的横冲直撞。但那三个大个子也并不是省油的灯,算起来倒是势均力敌。四个人打得痛快,撞得更痛快,旁边围观的学生有男有女,看的喊的比打球的还疯。
耿念遥忍不住笑了,他第一知道篮球原来是可以跟打仗似的这么打。七中这些人倒真对葛微的脾气,要是在一中,葛微非闷死不可。他躲在藤萝架后面,看着葛微抢球、运球、上篮。一身是汗的葛微猎豹一样在艳丽的阳光下优美的跃动,湿漉漉地头发全贴在了额上。耿念遥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汗珠子,觉得自己又隐约闻到了葛微身上的汗味和烟味,那是罂粟一样有毒但是无法抗拒的诱惑的味道。
与下课铃声同时响起的是清脆爽利的女孩子声音:“好球!”
场上的葛微灌进最后一个球后平稳落地,白色短衫蓝色短裙的长辫子女孩儿跳过去送上一条淡蓝的小手帕,围观的学生“哄”的笑了起来,那女孩子小嘴儿一嘟,眉梢一扬,丝毫不放在心上。葛微打个哈哈没接,转身跟另外一个男生说话。周围又是“哄”的一笑。女孩子一跺脚转身跑掉。
耿念遥暗暗的笑,那是林丹,她要接近微微,可微微没有理她。他笑眯眯地离开藤萝架,摸了摸兜里还有两块钱,决定去给葛微买瓶水去。眼前一暗,两高一矮三个男生正围住了他,他回头,篮球上的学生早就一哄而散,放学了的学生们一涌而出,人潮拥挤里没有人注意这边。他还没问出“有事吗?”这句话,三个人已经挟持着拼命挣扎的他避到操场另一边的小树林里,一声不吭地把他踹在地上,拳脚没头没脸的盖下来。
耿念遥喊着你们干什么,竭力想要爬起来和他们对打,但是他一开始就占了下风,对方人又多,他根本没有反攻的机会。头脸身体全都火辣辣地痛,肚子被踢了几脚痛得他扭曲成一团,身边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在拳头落下的间隙里,他看见那个叫苏全的少年在人群里冷冷的笑,他迷惑地看着那双清冷的眼睛,难道是还是因为上的打架?
几声惨叫,耿念遥觉得身体一轻,被两只手握住肩头扶了起来,模糊不清的目光对上一张焦急的脸,是葛微,身边站着气喘吁吁的林丹。林丹的小手帕又一递到了葛微面前,葛微毫不客气的拿过来替耿念遥擦着流出来的鼻血:“遥遥,怎么样?”
耿念遥喘着气摇头,对林丹不觉多了几分感激。这里除了林丹没人认识他,既然葛微现在才来,当然是林丹恰好看到自己被挟持,跑去告诉了他。葛微咬着牙一松手:“林丹,照顾他!”大步走向刚才打耿念遥的三个男生。
那三个男生本来想溜,但是被葛微的同学截住,这时候硬撑着找理由:“这小子太猖狂!”
葛微二话不说,一拳头就把说话的矮个子撂到地上:“遥遥太猖狂?你骗谁呢?就算是他猖狂,我葛微的弟弟,猖狂又怎么样?”他狠狠地又一脚踹在那人的小腹上,耿念遥怔住:葛微的眼睛血红,面目竟然有些狰狞。
矮个子痛不过大叫,另外两个扑过来,葛微三拳两脚全部放躺下,他已经停不下来,拣那个看来比较结实的男生一脚一脚地踹过去,声音嘶哑:“以为遥遥好欺负是不是?你他妈的欺负人也不长长眼睛?我让你欺负遥遥!”
耿念遥回头看见人群里的苏全冷冷的笑容慌忙过去拦他:“微微,别打了!我没事,我……”
那被踢得打滚的男生已经终于挨不住:“全哥,全哥,救救我啊!”
苏全脸色一冷,慢慢的走出来,双手抱在胸前,盯着葛微。
葛微终于停住,转过身子大口喘气,把耿念遥拉出来过来,瞪着苏全指着耿念遥青肿的脸破了的嘴角:“苏全,你他妈的真讲义气,你不服冲我来啊,我葛微接你,找人收拾遥遥算什么本事?”
耿念遥在他的眼里发现一丝淡淡的水雾,声音也略带嘶哑。他突然醒悟,葛微在哭,虽然没有流眼泪。因为他受伤,所以葛微在哭。他按着肚子,心里也分不清是惊是喜。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本事。”苏全完全不动声色,但也看出了葛微的异样:“也没有不服气你,就是看不惯这小子这么娘。怎么,这就要哭了?为他?你女朋友不是林丹吗?”他轻蔑地瞥了一眼耿念遥,掂量的目光,“这个小子,好像比林丹还漂亮点儿,换上裙子也跟个丫头差不多……”
葛微眼里寒光一闪,不等他说完,一拳头就落在他的鼻子下。苏全身体一晃,差点当场晕倒。但他毕竟有些功夫,连退三步稳住身体,抬手接下葛微的另外一拳,抬腿就是一脚,更狠。两个人开始对打,苏全也练过功夫,可能比葛微练得时间更长,但他没有葛微力气大。葛微一招一式都带着疯狂的味道,和在篮球场上一样仿佛是在发泄,只不过更加肆无忌惮。耿念遥急得连喊:“微微,别打了,我不生气。你别打了,要出事的。”
没有人理他。苏全和葛微拳来脚往,跌倒再爬起,谁也占不了上风。战斗逐渐升级,葛微的“哥们儿”,苏全的手下,由开始的喝骂渐渐也动上了手,于是树林里一场小规模的混战悄然展开,看热闹的四散而逃。耿念遥急的跳脚,却被人拉住,认识的只有一个,就是林丹。
“都别动!”一声大吼,保卫的人及时赶到,林丹眼疾手快,和身边的两个小个子男生一起拉着耿念遥转身就跑。耿念遥挣脱不开,只能不住回头,看见苏全和葛微都被逮个正着。四个人一直跑到校外,那三个才松开耿念遥的手。林丹满头大汗,捂着胸口喘气,还断断续续的数落:“耿念遥,你疯啦?你是一中的好学生,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苏全表面上跟葛微讲和,心里才没服气,正想找岔子呢,你就送上门来,这下可好,被保卫逮着了,背分是一定的了。你看你……”她悻悻地抹了把汗,“苏全那小子一身是债,虱子多了不怕咬,葛微可从来没在校园里头跟人动过手,你……”
“他怎么样有你什么事?”耿念遥气得大吼。他本来只是想给葛微个惊喜,他怎么可想得到一座高级中学能乱成这样?最可气的是林丹在教训他,他承认她说得对,他是有些欠考虑了,可是她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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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耿念遥气极,林丹脸一红,嘟了嘟嘴巴,嘀咕一声:“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可别去保卫承担责任,到时候连你也洗不干净了。刚才葛微就跟我说了,一看风头不对就把你先扯出来,你们三个在这儿等葛微,我回班里看看去,看还有被逮着的没有。”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一定得躲好了……”
“不用你管!”耿念遥几步冲出去,“是他们欺负我微微才打他们,明明是他们不对在先,凭什么让葛微担分?我去找他们说清楚,无论是谁都得讲道理。”
“你真笨!”林丹和那两个男生一起拦住他,“现在学校学中央搞严打呢,你来的倒真是时候,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个葛微,去的时候一边跑还一边跟我们说呢,千万别冲动,别给保卫抓了典型,谁知道他自己倒撑不住了先动手……唉,你别跑……回来……”
耿念遥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女生说话会这么唠叨,而且现在唠叨有什么用?被她念得心烦,他一声不吭地往学校里头走。
校门已经关上,耿念遥喊了两声没有动静,扬手就攀着栏杆就往上爬。林丹和那两个男生晚了一步没抓着,他已经蹁腿跨过了栏杆要落地。门卫室老头儿踮过来叫:“你这孩子怎么爬校门儿呢你……诶,你不是这个学校的……”耿念遥第一干这样的事,心里一慌手一松就跌落到地上,只觉得脚脖子一颠,立刻针扎似的那么疼。
老头儿来抓他,他蹦起来撒腿就往里面跑。右脚腕子疼得钻心,可他只记得别被赶出去,一条腿吃力一瘸一点倒好像比平常跑得还快了些,那老头儿年纪大了,被他落得老远。
耿念遥一冲进楼里,立刻就听见一个男人的粗嗓子震得楼道里嗡嗡作响,是在训人,“小流氓”“小混混儿”一类的词滔滔不绝。葛微和苏全一声都没响。
耿念遥气往上撞,明明是苏全挑衅,凭什么这么骂微微?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嘭地推开门闯了进去,只见偌大一间办公室坐着四五个男男女女的老师,苏全和葛微站在正中间,整个一三堂会审的架势。耿念遥推门用的力气不小,门咣当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这七八双眼睛一下子集中到耿念遥的脸上。耿念遥一向只在角落里藏着,这时突然看见这些人都看着他,心里一乱,想好的话忘了一半儿,张了张嘴喊出一句:“是苏全叫人打我,我哥才打他们……我哥……”声嘶力竭,激动得都变了调儿。
那刚才口若悬河的男人哑了嗓子,惊愕地看着这少年。耿念遥觉得脸上发烧,更加惶乱,又重复了一遍:“是他们先打我的,我哥……我哥是正当防卫……”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脚腕子疼得要命,冷汗爬满了后背,他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叫了声“微微”,瞪着一脸惊愕的葛微咬着嘴唇憋住眼泪。
“遥遥!”一见耿念遥坐在地上起不来了,葛微刚才梗着的脖子立刻就软了,几步迈过来,看他按着脚腕子,慌忙地帮着去揉:“怎么了?崴着了?”
耿念遥扶着自己脚腕子可没真往上按,葛微一下按得实了,疼得他抗不住叫出声来,葛微晒得黧黑的脸顿时发紫,回头喊:“郝主任,各位老师,我错了,我不该聚众打架,我不该打人,我……我……都是我的错,我写检查,怎么分我都服,我先带我弟去医院好不好?我错了!”急急忙忙地认错,语无伦,只求让他先走。
“不是,是那个人先打我的!”耿念遥一边疼得嘶气一边跟他抢话。苏全斜眼瞟了一下耿念遥,唇角一挑,露出个意义不明的邪笑,显而易见的只有轻蔑。
那位郝主任看了看穿着一中校服的耿念遥,模样明显比一般的孩子要俊俏斯文,只是现在校服撕破了,又肿了鼻子青了眼,单薄纤瘦的身子有些抖,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气的,过来拿起耿念遥的脚捏了捏。疼得耿念遥差点跳起来,葛微立刻又梗脖子:“你干什么?我已经认错了……”
话没说完,耿念遥一声惨叫――那人把脱了臼的骨头复了位,几乎能够听清楚的“咔吧”一声响。他接着说:“葛微,今天先带你弟弟回家,明天早晨来政教解决问题。你弟弟是脚腕脱臼,不太严重,回家用冰冷敷,擦跌打酒,两个星期里头别乱动。快走!”
葛微重重一拳头捶在地上,俯身把耿念遥横抱了起来,回头,耷拉着脑袋:“谢谢郝主任给我弟治脚。”谢的是人家给耿念遥治脚,脖子还梗着,认错也是着急着的。
耿念遥心里头不自在,挣了一下被他大声一吼:“别动!”吓得不敢再动,乖乖的窝在他怀里,心里暗恨自己力气太小。眼睛骨碌一转,偷偷的咬牙切齿:敢吼我?明天开始多吃饭,增肥,累死你。忍着疼自己给自己开心了一把,看葛微虎虎的黑着脸,一声都不敢真吭出来。苏全站在原地没动。。
旁边一个中年女老师瞧着这哥俩有趣,禁不住扑哧一笑,葛微的脸顿时紫得发黑。
葛微抱着耿念遥进了车棚子把他后座上推出校门,等在门口的林丹和两个男生围上来问。葛微含糊几句催他们赶快回家,声口不太自然。葛微偷眼一眼那三个神情没什么异样,估计刚才自己的狼狈样子没给人看到,心里舒服了点儿。可是葛微一声不出,拼命蹬车子,一路狂飙,他又觉得不对,越想越是担心。
家里饭桌已经放好,暖色的夕阳透过玻璃,把轮椅上耿英的白色衬衫渲染成浅淡的粉红,带着一种暧昧的蒙胧,象一幅才起了稿的画,完全不真实。听见门响,他手一动,轮椅灵巧的转向门口,一愣:“你们跟谁打架了?”急匆匆转着轮椅赶过去,“遥遥,你怎么了?你跟葛微在一起还……”他顿住,耿念遥和葛微一样的鼻青脸肿。
葛微把耿念遥放在坐在椅子上,耿英一看耿念遥肿起来的脚,神色严厉起来:“怎么回事?说话!”
葛微累得不轻,硬憋住粗重的喘息,咬着嘴唇低头几步进了厨房,冰箱里打扫出点冰用毛巾包上敷在耿念遥的脚腕上。又拿过扫地的扫帚硬塞进耿英手里,随手解开校服的纽扣往椅子上一搭,背向耿英跪在地上,咬着嘴唇:“耿叔叔,是我不好,我又跟人打架了,还带累了遥遥挨打。耿叔叔你别骂遥遥,打我吧。”
耿英脸上的怒色僵住,慢慢变成哭笑不得,停了停才想起把扫帚递给耿念遥,伸手拉葛微起来:“微微,叔叔不会打你,叔叔从来不打孩子的。而且叔叔相信你,你不是个不懂道理的孩子,既然要打,一定是因为有不公平的事情发生,对不对?你打架了,学校里知不知道?有什么问题跟叔叔说,叔叔去帮你解决。”
“没有,没事,学校不知道,我们在校外打的。”葛微用力摇头,鼻子尖儿红了,眼圈也开始泛红。
他不说,耿念遥更不说。耿英点点头:“那好吧。不过,微微你要记得,武力并不能解决问题,有些事情是应该把道理讲清楚的。利害分明之后,什么事情都容易解决,你明白吗?好了,吃饭吧,吃完了写作业去。”淡淡的几句,葛微不住点头,一句都没反驳,却也连一句心事都没说。耿英只是叹了口气,没再问。
写完作业,葛微一声不吭地帮着耿念遥梳洗了然后放在床上。耿念遥也确实累了,不多会儿迷迷糊糊睡着。可是心里惦念着葛微又睡不塌实,隐约听见轻轻的啜泣声,豁地把眼睛睁开。
路灯暗黄的光透过薄纱帘子射进屋子,浅浅的黑暗里,全身都蒙在单被里的葛微蜷曲着身子,显得比白天小上好些,只是小小的一团,异常的脆弱和孤单。薄薄的被单让耿念遥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在颤抖,那细微的啜泣声里是葛微压抑着的声音:“妈,妈,我又打架了,你来打我啊,你来打我好不好?我想你啊,妈……”
耿念遥鼻子一酸,想起父亲屋子那张挂在墙上的全家福,和抱着自己的一脸凄苦的妈妈。自己也这样哭过念过,可是那时候没有人来给他一个拥抱。他吃力的爬起来,一跳一跳地摸上葛微的床,钻进了他的被窝,把两只手都伸过去,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胸膛上湿漉漉的,是葛微的眼泪。他扯着背心替葛微擦干净,低低地念:“微微,微微,我们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葛微身体一僵,停止了无声的抽泣,伸过手来也抱住了他,紧得象要把他揉进身体的拥抱。
18
仿佛无梦,也仿佛彻夜是梦,耿念遥一直没有睡沉。
才是初秋,天还长,浅白的晨光穿透窗帘的缝隙爬在耿念遥的脸上,他一动,惊醒,听见窗外早炼的老人相互打着招呼。他侧头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床里,被挤在墙边。葛微却在外侧撒手撒脚的仰面躺着,窄窄的单人床,即使睡的只是两个少年也显得有些挤,他一只手横在耿念遥胸口,另一手悬在床外,象是抓住了些什么似的紧紧握着。
耿念遥看看时间还早,轻轻拿开他的手臂,坐起身子想要把他的另外一只手捞回床上,让他睡得舒服些。半身探过葛微的胸口,无意往他脸上一望,忍不住笑了。葛微睡梦里也跟人斗气似的皱着眉头,密密的长睫毛盖在眼上,轻微的抖,半张着口里露出一线雪白的牙,晶莹剔透的样子,只是嘴唇有点干,但嘴角是湿润的――他睡觉竟然流口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要帮葛微把口水擦干净。
葛微突然豁地睁开眼睛,没来得及调整焦距的眼模糊看见自己身上横着个人,吓得弹坐起来,额头正撞着耿念遥的鼻梁子。耿念遥哎哟一叫,眼前一黑跌在他身上,随即被葛微抓回怀里,连问:“怎么样?怎么样?”
耿念遥哭笑不得,鼻子酸眼睛痛,眼泪不由自主劈里啪啦的掉,说不出话来只摇头。葛微抱着他手忙脚乱的摩挲,一边摸头摸脚一边还笨兮兮的问:“我去给你拿毛巾,我去……”耿念遥抓着他不撒手,含糊着:“没事儿,别出去,会打扰我爸爸睡觉,时间还早着呢。”
两人撕扯绞缠,突然就是一静,葛微的一手放在耿念遥的背上、一手揽着耿念遥的腰,突然就不再动。耿念遥也停了动作,抓着他的胳膊闭着眼睛静静地伏在他怀里,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酸涩和痛楚渐渐的过去,安宁下来的心清晰感觉得到血肉之内规律有力的心跳,这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听惯了的声音,习惯了的节拍。他伸出手去,冰冷的手抱着葛微热烘烘的身子,那暖一直钻进心里去,他又往葛微身上贴紧些、蹭了蹭,心里不知哪个地方就是一动,酸酸麻麻地渗出一点点的异样,仿佛是甜的,却还有淡淡的苦味萦绕,象是那种特制的苦糖。
被一声粗重的呼吸从思虑中惊醒,耿念遥惊讶的发现葛微的身子比刚才热了不少,心跳突然失了正常的节奏,连鼻子尖儿上都顶着几颗细小的汗珠子。他忙坐起来:“微微,你不舒服?”
葛微身子一僵,脸腾地通红,跳下床抓起一边自己的外衣,却连披也没来得及,就那么背心裤衩地冲出卧室,接着厕所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耿念遥看着他两条长腿一晃一晃地被门遮去,心跳蓦地就漏了一拍,他低头,听着厕所里的水声小声嘀咕一句:“就憋成这样儿。”慢斯条理地起来叠被子,然后跳到自己床上把自己的被子叠好放整齐,哗地拉开窗帘。
外面曙色凄迷,地平线下还倦着的太阳给黑暗镀了一层金边儿,东边已经发亮,想起今天葛微还得去解决问题,他又有些发愁。
门一开,葛微拖沓着步子走了进来,浑身上下连头发都在滴水,披着的衬衫已经湿了一半儿。耿念遥伸手往他身上一摸,他匆忙一躲,没躲开。
触手冰凉,一手的冷水珠子,耿念遥气得小声叫:“葛微,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洗冷水澡……”
“别说!”葛微一步上来按住他的口,手掌在他唇上一按,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匆忙松开手一步跳得老远,嘟囔了一句:“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你……我……我……我又不怕冷!”目光有些躲闪。
“你又多大了?现在都几月份了?随便洗冷水澡会感冒知不知道?”耿念遥不依不饶,抓住他的衣裳硬扯回来。他不敢跟耿念遥较力,双手都背在身后,闭着眼睛摆出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耿念遥也不理他,摸了摸他身上冰过似的凉,一把抖开被子给他裹上,又爬到床头拉开柜子找干净衣裳丢给他,回头却发现那张脸红得异样,伸手一摸,真烫,惊愕地问:“微微,你发烧了?”
“没!没!”葛微睁眼,慌张地丢下被子抓起衣裳飞奔出去,不一会儿厨房里穿来餐具锅勺的轻响。
耿念遥看着自己的敷着药膏的脚腕,叹了口气,一跳一跳地出去梳洗。葛微忙着热饭、煎蛋,竟然象是没有看到他不方便,一点儿也不来帮他。他赌气不叫葛微,自己来回来去的跳。
饭菜放好,葛微去敲耿英的门,却没听见动静。耿念遥慌了,用力一推,那门敞开,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却没有人,两件校服叠放在床中间,上面放着一张纸条:“我有事情出去,自己吃好早饭上学。”两件衣服上被撕破的大小口子都补好了,针脚细密巧妙,不仔细根本看不出补过。
耿念遥急着放下衣服:“这么早爸爸去哪儿了?他的腿不好,又能去哪儿?他连门口的台阶都下不了,我得去找他。”一时间忘了脚疼拔腿就走,一步着地跌在地上。葛微慌忙拉他起来搂在怀里,刚才的不自在全忘了,摸了摸脑袋,眼里泪儿一转:“遥遥,我知道耿叔叔去哪里了。”
耿念遥心念一动,抬头看他:“爸爸一定去了你们学校!”
葛微背起耿念遥飞奔出门,取了车子直奔七中。
住宿生已经开始晨练,操场上校园里乱糟糟一片,有笑的有闹的,个个心思都不在规定的锻炼项目上,那些监督的老师比学生更心不在焉。那样的嘈杂里,葛微和耿念遥一眼望见的就是那辆在水泥路上缓缓行过的银色轮椅,朝阳初升,暖色宜人,耿英水白的面容却一如往常的清冷。
葛微和耿念遥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吭声。葛微走过去推耿英,耿英抚平盖在腿上的毛毯,淡淡地说:“微微,我找你们郝主任谈过了。他说昨天你带遥遥回家之后,那个叫苏全的孩子把什么都担下了。不过,你打架是事实,将在校会上通报批评,回去写份检查给他,好吗?那位郝主任不会再骂你一句,放心。”
葛微和耿念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彼此又看了一眼,葛微点点头:“我写,叔叔放心。”
耿英接着说:“我问了一些你在学校的情况,微微,以后……别混了。”他抬头看着葛微,“叔叔希望你好,希望你有出息。你跟遥遥都要好好的,好好的上大学,回……去北京。”他慢慢地仰起脸,凝视着云隙间朝阳初露的锋芒,眼里闪烁的不知是日光,还是泪。
葛微沉默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一中校门口的梧桐树下,耿念遥平时站着的地方,现在站着苏全。他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一身牛仔,没穿校服。葛微把车子停在他面前,回身抱耿念遥下来。苏全的手伸到他面前:“葛微,交个朋友。”葛微皱眉,疑惑地看着他。
苏全挑了挑眉毛:“怎么?不愿意?”
“好吧,我们本来已经是朋友了。”葛微把手合在他的手上,“昨天我也有错,我是心情不好。你为什么自己担下来?我的是通报批评,你的什么分?”
苏全抓着他的手狠狠握了两下,得意地扬起下颌:“葛微,咱们扯平了。”他从兜里摸出包烟,取出一支丢给葛微,自己含上一支,划着火柴点上,却并不看耿念遥一烟。耿念遥也不吱声,退开一步,看着。只是他发现,苏全吸烟的姿势跟别人不同,不是用食指和中指夹住,而是用左手的前三个手指捏着。
葛微吸烟的姿势跟他一模一样。
耿念遥心里就是一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抢先被另一个人夺走,失落而且莫名的愤懑。他转身单脚跳向校门的方向。
葛微右手一伸,把耿念遥捞回来,不经意的搂在自己胸前,低头:“遥遥别急,等会儿我送你上去,还要上楼,你自己不行。”
苏全望着他们,冷冷地吐出一句:“劝退,他们早想让我退了。”
葛微身子一震,抬头看着苏全:“就因为我赢你的那一,你就豁出去来这么一出?你不自己担下来也不用这么严重的分。咱们回去找他们,我也有错啊!”他咆哮起来,“劝退?劝退就不能再上学了知不知道?你妈妈不是希望……”
“我要去当兵了,不上学了。”
“你说谎!现在根本不是征兵的时间。”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爸爸来信了要我去他那儿,我妈答应了,他毕竟是我爸,也是为我的前途着想。我不比你,一样在混,但你是清华北大的材料。我呢?垃圾。”苏全用力吸了一口烟,仰面一吐,淡淡的烟圈扶摇直上,但转瞬即散,无痕无迹,“昨天,我本来是想找你,告诉你我要走了。但是看到他在那里,就那么盯着你打球,笑得又傻又娘,就决定教训教训他。”
他轻描淡写,耿念遥气得跳脚:“我跟我哥有你什么事儿!”
葛微手里安抚着耿念遥,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全:“就为这?”
苏全冷冷的打断了他,眼眸一黯:“是没我什么事儿,可是我……嫉妒。”他坦然地看着葛微,“从来没有人象你疼他那么疼过我,从来都没有人用那样的眼光看过我。每只要一到他下课的时间,无论我那儿有什么事儿,你都一分钟都不耽误的走。去干什么?去接他!”他停了停,苦笑,又重复一遍,“也许,我真的是嫉妒。可是,”他得意地掀掀眉毛,“有了这么一出,你会记我记更清楚!”
19
门轻微一响,耿念遥睁开眼睛,看见葛微披着衣裳扑在床上,是刚去了厕所,迷迷瞪瞪回来补眠,也不盖被子,就这么扎手扎脚的趴着,胳膊腿都晾在外面。
天色还早,耿念遥却已经睡不着,悄悄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挪过去拉着被子给他盖上。葛微迷迷糊糊的被他塞进被子,含糊着:“今天周日,再睡会儿……”拉着被子把自己盖紧,顺便抓着他一起进了被窝,然后一条胳膊缠上他的颈子,毛茸茸的大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暖暖的呼吸扑上肩头颈子,耿念遥觉得痒,翻了个身也抱住他。
葛微从来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身的肌肉,但也还没有褪去少年的细腻柔韧,那种奇异的触感是耿念遥一直都不能抗拒的诱惑。他从来都不明白有些同学为什么那么喜欢跟女孩儿接近,朱宇曾经告诉他女孩子的皮肤又嫩又滑,摸上去是含了块巧克力的感觉,甜到心里。他也无意中接触到过几个女同学,但是那样水嫩嫩、软绵绵的皮肤在他看来远远不及葛微的可爱,而且没有葛微身上的暖。女孩子身上是香的,葛微的身上有汗味和烟味,淡到极致几乎感觉不到的那种,是种完全蒙胧的诱惑。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沿着葛微的肩头一点一点的滑下去,手肘、手掌,腰线……鼻子蹭上了葛微的脸。葛微蹭地坐起来,眼神一时间调不准焦距,晃了半天脑袋才看清眼前的人,嘟囔着:“遥遥,你……你怎么到我被子里来了?”突然之间脸就红了,一双眼瞪得铃铛般大。
耿念遥不明白他脸红什么,这么多年常常都在一起睡,今天也平常得很,他这反应倒是奇怪。他故意逗他,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啊!”葛微鲜红的脸突然煞白,含糊着说:“遥遥,那个……我没有……我……你能不能回你被子里去?”
耿念遥不动:“微微,我觉得你这几天很奇怪啊,总是躲我,说,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刑讯的语气笑眯眯的表情,威力到底不大。
葛微倏地往后一仰靠在墙上,扯着被子把自己包好,放下心来似的:“没有,遥遥,你回你床上再睡会儿,啊!”
“微微,我要跟你一起睡。”耿念遥笑着又搂过去,葛微裹着被子跳下床:“不……不睡了,我……去厕所。”
耿念遥一把没拉住,只是奇怪:去厕所用裹被子吗?葛微从苏全走了那天起就在和自己疏远,听苏全的话口,他们两个在七中应该也是很合得来的朋友,现在苏全走了,葛微难过也是自然的,但是没有道理躲着自己啊?苏全又不是因为自己才走的。遗憾的是自己不善于和人交往,苏全那样的人,做个朋友应该挺不错的。――或许,他不愿意和自己做朋友吧?他好像很讨厌自己。
葛微回卧室的时候脸色依旧是红的,带着一点点的喘息,他默默地回避着耿念遥的目光穿衣服,没有再赖床。耿念遥看出他不自在,也就不捉弄他,梳洗完了坐在一边看着他做早饭,然后和耿英一起吃完收拾好。耿英在餐桌前翻看着新到的报纸杂志,拿出一份来递给葛微:“微微,看看这个,以后有用。”
葛微接过来,扶着耿念遥回卧室书桌前就匆忙放开手,急急忙忙地说:“耿叔叔,我去买菜。遥遥,你……你好好写作业啊不。”说完了拿上耿英给他的钱开门出去,连头都没回,背影有些仓皇。
耿念遥看着他的背影,举着自己的笔盒,好半晌才想起来放下。他咬了咬嘴唇,发现耿英没看报纸,在看他,勉强笑了下:“爸,我觉得微微这几天有点不对。”
耿英笑笑:“没什么不对,他只是长大了。每一人长大了都需要自己的空间,你太弱,也太依赖他了,这是不应该的。你应该象他一样,有很多朋友,为了义气打打架也没什么,甚至领个女朋友来爸爸也不会怪你,明白吗?整天跟微微腻在一起,你连个朋友都没有,以后怎么办呢?”他又笑笑,“十七岁了,都是大人了,遥遥,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是不是不敢告诉爸爸?放心,爸爸不会怪你的。”他侧着头,清秀的脸上笑纹轻轻的漾开,窗外的朝阳也不及的灿烂和温暖。
耿念遥很少有机会听到爸爸跟自己这么亲热的开玩笑,但他并不惊喜,却莫名觉得爸爸的笑容很刺眼,他犹豫了一下,也亮给爸爸一张灿烂的脸:“爸爸,我……要好好学习,上清华,然后再找女朋友。”
耿英笑着收好报纸:“好,遥遥有志气。不过,女朋友和上清华一样的重要,要记得啊。”他摇着轮椅慢慢转回自己的房间,单薄的身体慢慢隐进那片昏暗之中,孤独而单薄,刚才的温柔一笑仿佛是梦。
耿念遥又愣了一会儿,坐到写字桌前拿出英语书,却看不进去。眼前对话的外国小人儿一个个都变了样子,站着的葛微,坐着的葛微,痞痞地笑着的葛微……他突然想到:微微真的会领着一个女朋友回来吗?朱宇的女朋友都换过三个了,微微比朱宇帅,比朱宇强,也比朱宇学习好,七中的女孩子又远远比一中的放得开,微微没有理由不交女朋友,可他一直没有提过,连林丹主动接近他,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他真的有了女朋友呢?他们会做什么?电视上不多的男女亲热缠绵的镜头一时间都浮到眼前,耿念遥只觉得心乱如麻。手指抚上自己的双唇,他用尽心思想像葛微抱着一个女孩子亲吻的情形,手指不自觉得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双唇。用力揉弄半晌,身体某个地方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只觉得一股热气灼得自己口干舌燥,如果不是脚受了伤,几乎就要跳起来。头有些晕,他一把丢掉了书,胡乱地揉着胸口脸颊和脖子,手不受控制的伸向下腹……
门咔嚓一响,耿念遥身子一抖,匆忙把手收回来。葛微拎着满满一篮子菜进来,看见耿念遥一愣:“遥遥,脸怎么这么红?嘴唇怎么了?怎么肿了?痛吗?”他伸手就摸耿念遥的额头。耿念遥本来就不能自已地用眼角瞟着他红润的唇,听见他发问才清醒过来,更被他温热的手抚上了脸,几乎就不能控制自己,一股邪火涌上来,他往桌子上一趴,嘶哑地叫:“走开,躲我远点儿,没你的事儿!”
葛微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缩回去,站了半晌才退出卧室,看见开门出来的耿英,几步到篮子边单手拎起一大块排骨,对着耿英笑:“耿叔叔,我买了排骨,炖给你吃。”耿英微笑点头:“好。”
正这时门被敲响,耿英拉开门,看见林丹站在门口。白色薄毛衣,蓝色牛仔裤,高高束着马尾辫,清清爽爽的站着,笑得特别甜:“耿叔叔好。葛微,你要的那本书忘记拿了。”
葛微丢下排骨菜刀从厨房里冲出来:“瞧我这记性,谢谢你。”
耿英把轮椅后退几步,审视了一下这个活泼的女孩子,含笑点了点头:“林丹是吗?进来坐,遥遥倒杯茶来,微微去洗干净手,别对人家小姑娘不礼貌。”他的温文尔雅令林丹大为心折,一脸崇拜。
耿念遥抬起头,看着那个坐在父亲对面的女孩子,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响,才想过的事,怎么一瞬间都变成事实了呢?他怔怔地,眼神一时飘上林丹的唇,一时又落在葛微的唇上,半晌没动。
葛微早已经洗干净手倒茶送给林丹,顺便解释:“遥遥的脚伤了,不能动,还是我倒茶吧。耿叔叔,林丹家开的快餐店,我以后每周六日不上学的时候、还有寒暑假都过去打工,林家叔叔和婶婶都答应了的,耿叔叔,你不会阻拦吧?”林丹一张脸更红得可爱,“耿叔叔,我爸爸和我妈妈都喜欢葛微。”她走进卧室,小心地俯身看看耿念遥的脚:”遥遥,脚还疼不疼?“
耿念遥强笑:”没事了,谢谢你。“竭力睁大眼睛,露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笑容。
耿英笑盈盈点头:“微微,叔叔尊重你的决定。林丹,帮我跟你的爸爸妈妈说,微微你给家添麻烦了,叔叔谢谢你们。”林丹再大方这时候也有些窘,低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不用的。哪,叔叔,我……我要回去了。”逃似的急匆匆离开,却还没忘对着葛微笑上一笑。
耿念遥爬上椅子,看着窗外那个飞跑着的女孩子一甩一甩的长辫子,心里就是一空。
葛微则在厨房里剁着那块排骨,用力地砰、砰、砰……一声,又是一声。
2
看着葛微匆匆离开的背影,耿念遥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想了一想,他看着一边的耿英:“爸爸,我也去快餐店打工。”
耿英仔细地剪着手中的报纸,无所谓地笑笑:“我去过林丹家的小店,很小,能接受葛微一个人就不错了。你要用钱爸爸给你,不用去那里。”
耿念遥强压住急躁,“我不要用钱,爸爸,我以后不买书,什么都不要买了,你要微微别去打工,好不好?”
耿英笑了:“让微微去打工并不是因为钱,爸爸养两个孩子没有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微微怎么想。我去七中那天顺便问了问食堂的情况,他跟你一样每天两元钱的午餐费根本不够,他比你吃得多,七中食堂也比一中的贵,这一个多月他瘦得多了。与其他自己到外面乱撞,不如我给他安排好。你放心,林丹的父母不会要微微做很多工作,微微在他们那里的工资是由我出的,他做多做少都没有关系。”他继续翻着手里的书报,没有再往下说。
耿念遥呆了一下:原来爸爸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给微微钱,让微微拿得心安。明明知道不该去阻拦,但他还是出了声:“可是……可是他和林丹常常在一起的话……我们老师说过了,早恋会影响学习,我们就考不上大学了。”这话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而且幼稚得要命。
耿英看着他苦笑摇头:“遥遥,你几岁了,还把这当理由呢?十七八的男孩子,交不到女朋友才是真没本事。你啊,别光是想着微微怎么样,还是自己想想自己怎么办吧?你什么时候找个女朋友?难道……”他蹙起眉头,笑问:“难道是你也喜欢那个小姑娘?”
“不是,不是!”葛微惶乱的摇头,自己也不明白究竟要干什么。他按住头,随便找了理由躲回自己的卧室,扑倒在床上,抖开被子连头都捂住。浓烈的黑暗给了他一点安全的感觉,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虚空,脑子里晃来晃去的却是葛微红润的唇,嬉笑着的,紧闭着的,还有睡着时候半闭着露出一线白牙的……在眼前转来转去,转得他发晕。
迷迷糊糊中他突然觉得有人掀开了他的被子,张开眼睛,他看见站在床边的是葛微。
葛微象往常一样满不在乎的笑着,两瓣唇艳如月影痕,他死死地盯着,错不开眼。葛微轻轻的笑,弯下身子双手握着他的肩拉他起来,侧身坐在他的对面,那双红润的唇就在他眼前一张一合,说什么他听不清楚,只是那红艳占满了他的心他的眼。他伸出手去摸上葛微的唇,用掌心摩挲着,不厚,但是柔软,象那些女孩子水嫩的皮肤,在掌心里细细地灼烧煎熬。让他情不自禁的用力,他抚着,又想起电视里那些接吻的镜头,试探着把自己的双唇凑上去,和葛微的贴在一起。
葛微没有躲,而是紧紧地抱住了他,抱得那么紧,象要把两具一样的身体生生地揉在一起。他觉得全身都那个吻点燃了烧着了,双手都伸出去揉搓着葛微的身体,双唇不仅仅满足亲吻着葛微的嘴唇,而是近乎贪婪的游移到他的脸颊颈子……兴奋,酣畅……两个人搂抱着滚倒在床上,互相用双手双唇追逐嬉戏,葛微的身体不仅仅是温暖的,而是滚烫,两个人一样的热度,仿佛都要被对方熔化开来,混成一堆。
隐约听见一声门响,耿念遥下意识地瞟向自己的房门,可是门还敞开着,耿英轮椅的银色光芒反射过来,不能被爸爸发现,他心里一急,慌忙睁开眼睛。
什么都没有,夕阳西下,归鸦乱嘈。
原来是个梦。
可是那个激情的梦消磨了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气,他放松身体疲倦地躺在被子里,眼前有些昏暗,下身也似乎湿漉漉和平常有些不同。他斜眼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手伸进内裤里一揩,沾出些白色的黏稠液体来,带着奇异的味道。他呆住:这是怎么了?
正这时门一开,葛微乐滋滋地撞进来伸手就掀他被子:“遥遥,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哪?作业写完了没?我买了棉糖,你不是喜欢……”秋风初起,外面的空气有些干燥,葛微的双唇并不象他梦里那么红润,有些起皮。他手里举着一支棉糖,那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买一支来你一口我一口的东西。
可是耿念遥的瞬时刷白,沾着黏液的手藏进被子里,另一只手死死护着被子吼:“为什么不敲门?进屋子之前敲门没人告诉过你吗?”
葛微顿时僵住,举着的棉糖已经半化,正好落下一滴糖汁滑在耿念遥的脸上,恍如一滴泪。葛微慢慢弯腰,用一根手指小心地帮耿念遥抹干净,黑湛湛的眼里满是不解。他的温热的手指触到耿念遥的脸颊,耿念遥不由自主地就是一个哆嗦,梦里的纠缠,葛微滚烫的手……他狼狈的避开,抓紧被子大叫一声:“走开!我让你出去,没有听见吗?”
葛微僵了半晌,终于笑了笑:“好,我去做饭。”几步就跨了出去,回头把门轻轻带上。
耿念遥扑过去把门拴上,然后翻出条干净内裤换好,脏了的内裤上面的东西已经半干,味道却依旧鲜明,更鲜明的却是梦里的情形,他甚至可以回味出葛微的嘴唇落在他的嘴唇上身上的触感。他看过书,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可是所谓“春梦”里的主角除了自己不是应该是一个女孩儿吗?男孩喜欢女孩,男人和女人结婚,是天经地义,可是自己梦里的那个人却是和自己一样的微微,为什么呢?蓦地,他想起父亲藏着的那些照片,那些个暧昧的两个男子的合照。
爸爸,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颓然地沿着床头滑坐在地上,双手都抱住了头。
爸爸就是个梦里藏着男人的人,而自己是他的儿子,也继承了这样的“变态”。微微喜欢女孩子,他很正常,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个“变态”,知道自己在梦里那么渴念着他,希望和他一起做那样的事,他还会不会向从前一样把自己当作亲人,大大咧咧的让自己叫他“哥”?
他抱紧了身边的床脚,把烧得发晕的头贴上冰凉的铁管,那张全家福上妈妈凄苦的脸渐渐清晰起来,痛楚和恐惧不可遏制。他喃喃地说:“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21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耿念遥知道那样的梦荒唐,实在不该再做,心里却忍不住渴望和回味――明明清楚饮鸩止渴最后的结局,但内心的欲望容不得也不愿意拒绝。日也思夜也想的结果是终究梦得越多,夜晚、午睡、哪怕只是课间的稍一合眼,出现的第一个影像都是葛微。葛微的手,葛微的身体,葛微的唇,滚烫的温度纠缠的肢体……反反复复,徘徊不去,甚至上课都有些恍惚。整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开始对一切都有点力不从心。
朱宇取笑他,离高考还有一年半呢,现在就成了“国宝”,恐怕等不到高三上战场就提前壮烈了。他无话可说。老师和同学都关心,都问,他却说不出来,又怕老师找家长,只好咬紧了牙关学习,好歹成绩维持着没有下降。
葛微仍然象从前一样关心他,但也仅限于关心,却不再亲近。上学还是一样载着他,可是身体一被他的手碰到就是明显的一僵。耿念遥的心就跟着这天气,一天一天的凉下去。晚上两个人各写各的作业,再没从前那些话,也再不往一起凑,周六周日葛微更是借口打工早早逃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他觉得葛微已经发现自己的秘密,发现了自己对他的欲望,所以故意逃避。
他绝望,可是没有人分担他的心事。
他暗暗地怨恨爸爸,但又很清楚自己的怨恨其实毫无理由,只是心里藏着这一点恨、这一点由头,做那样的梦就仿佛有一点点的心安理得――飞蛾扑火似的不计后果的心安理得。
而耿英忙于写他的文章,对耿念遥和葛微的异常没有注意――或者,是看到了也不肯多问。他放任他们两个越来越疏远。也许,这疏远本来就是他的希望和预料之中。他常常提到林丹,虽然林丹只来过那一,葛微也并没有说过他和她之间到底怎样。而“林丹”那两个字一出现,哪怕是分开着出现在书本里,耿念遥都有些发怔。
他开始嫉妒那个活泼的女孩子――她是女孩儿,她有资格和微微在一起,她可以和微微做那些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即使她和微微不在一起,也会有另一个女孩子出现,而自己永远不能。于是他更加沉默,有时候甚至自虐似的把林丹的名字在纸上写上很多遍,他想写的其实不是那个女孩儿的名字,而是自己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他一遍一遍的刺激自己别肖想,却在下一刻钻进暖烘烘的被子里之后,迫不及待地闭上眼去做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冬天很冷,但是他的被子永远都是暖的,微微每一天都会记得提前灌好一个热水袋放进他的被子,还要小心的在热水袋上套一个布套子,免得他烫伤。可是耿念遥不感激他,他替他暖好了被子,就不用担心他再冷得去和他挤。微微已经厌恶他,他确定。所以他倔强的开始恨他,无论他对他多好,幼稚而且逞强。
看到那些写在纸上的林丹的名字,葛微显然有些误会,很多问他是不是喜欢林丹,已经不再是有意无意的逗弄,而是小心翼翼的郑重的问。他不回答,坏心的有意地让葛微误会,然后看着葛微若有所失的脸。有时候他会很高兴,仿佛偷得了一些什么似的快活。有时候他发脾气,怨恨着葛微觑着他的喜怒的小心,他们什么时候生疏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元旦过后又到期末考试,然后转眼进了腊月,从小学到高一的再到大学都纷纷放假,但是高二高三的学生仍然要补课,葛微结束得早些,耿念遥最后一天补课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六。
葛微照例在耿念遥放学的时间到校门口接他。天才下过雪,到白茫茫地一片,高枝条上的积雪不时随着风飘落下来,落在地上,雪白沾染了污秽。马路上撒了盐,车辆来来往往带起一溜溜的泥水。葛微用力骑着车子,后背绷得笔直。耿念遥端正的坐在后座上,抓紧车子,竭力不去碰触葛微的身体。
彼此无言。
回到家门口,葛微喘着气跳下车子,呼吸在寒风里凝成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起,那张红润的脸在雾气后面半隐半现,微张的鲜红的两瓣唇和梦里一模一样。耿念遥一眼望见,几乎就痴了,用尽力气才狠狠地转过脸迈步上了台阶,抬手敲响家门。
看着他的背影,葛微愣了一下,才锁好车子跟上来,站在他身后,犹犹豫豫地说:“遥遥,你知不知道香港有个明星叫张国荣……我……喜欢他……他……”
他比耿念遥高了半个头,暖暖的呼吸正好喷上耿念遥的后颈,轻微的,被寒风吹得有些发僵的皮肤立刻起了一层细小的寒栗,那冷暖交织的呼吸象只小手,爬进衣领钻进心房,不轻不重的仿佛是揉搓。耿念遥心立刻就乱了,哪里还听得清他说什么“香港”和“明星”,那和他离得实在是太远。他急于挣脱窘境,迷糊着摸出钥匙开了门就闯进屋。屋里亮着灯,橘黄的灯光撒下一室温暖,可是――
“啊!”
两个人同时叫出声,桌子上放着今天的几张晚报,耿英那辆轮椅停在桌子旁边,轮椅上空空荡荡,平时耿英用来盖住双腿的毯子丢在地上。
“爸爸!”“耿叔叔!”
耿念遥和葛微同时扑进耿英的卧室。那间一向窗帘紧闭的卧室仍然昏暗,却是从没有过的凌乱,衣柜的门敞着,衣服散乱在地上床上,写字桌上的书本也都摊开着,一支钢笔横在桌面上,泛着冷冷的银光。
“爸爸!”耿念遥疯了似的冲进自己的卧室、厨房、厕所……每一都没有人。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爸爸不在,应该是出去了,可是他出去为什么没有收拾好屋子?为什么没有坐轮椅?就算是天要塌了,他第一件事也是要把自己住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打理得端正整洁,他怎么会把自己的衣服丢一地?他一把拉开屋门就往外跑,脚下的四级台阶他根本就忘了,一步迈下去踩了个空重重扑倒滚下去。眼前是天翻地覆,金星乱冒,可是他不觉得疼,爬起来踉跄着扑出楼道,闯进已经压下来的夜幕,大声喊:“爸爸……”
“遥遥!”葛微追出来拉住他。
“我得去找爸爸,他没坐轮椅,这么晚了,我得去找他……”耿念遥疯狂地挣扎,“爸爸没坐轮椅,我得保护他……”
“等一下!”葛微抱住他不放,“你听我说,这里有耿叔叔留下的纸条,他留下信了,你跟我回去。”生拉硬拽地把耿念遥带回屋子,按坐在桌前。耿念遥敌不过他的力气,狂乱地挣扎几下仍是起不来,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什么纸条?”
从耿英卧室书桌上找到的稿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有事远行,少则十天,多则一月,不用挂念。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别吵架,别给陌生人开门。父字。”看得出耿英写字时候心情激荡,连写什么都没有考虑好。
耿念遥终于平静下来,但是捏着那纸条的手还在抖。他不知道这十多年来一个人孤独的在这个角落里自生自灭的爸爸还有什么需要牵挂的人,又为了什么事情要远行。他没有轮椅能够去哪里?他扔下纸条,冲回耿英的房间找了件厚实的大衣抱在怀里,忘了跟葛微赌气:“微微,咱们去找爸爸。”
门开了又关上,两个少年的身影隐进门外无尽的黑暗。屋里的灯还亮着,暖暖的家的晕黄,照见的却是空空荡荡。
桌子上的《北京晚报》被门外闯进来的冷风带到地上,一则讣告围着漆黑的边框站在报纸上,灯光下犹如一只冷漠的眼:“23年1月28日13时25分,共产主义战士、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耿文灿在北京因病逝世,享年89岁……”
22
火车站、汽车站……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去过了,没有耿英的踪影。两个少年拖着疲惫的步子返回家里,一同倒在床上,连衣裳也没脱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耿念遥发现自己躺在被子里,脑袋旁边有张纸条:“遥遥,我去上班了,饭菜在桌子上,有事情去林丹家的店找我。”另一张床平平整整,葛微早就走了。他抱着被子坐着,想到爸爸现在一个人不知道到了哪里,他的腿不方便,如果有了事情怎么办?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
已经是腊月二十七,鞭炮声此起彼伏,一浪迭着一浪,硝烟的呛人气味和煮鱼炖肉的香气混合成“年”的味道从窗缝里硬挤进来。小区里人来人往,孩子的笑声,大人的高谈阔论……似乎所有的人都把话集中到这几天用来热闹,更衬得这套只剩下了耿念遥一个人的房子冷清。
想去找葛微,自己都觉得丢人。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就那么离不开人?拉起被子蒙住头,他昏昏沉沉又睡,直到再也睡不下去才勉强起来,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餐桌上的饭菜用盘子扣着,旁边是今天的报纸信件。他没胃口吃饭,也没心思看那些信,也不过是读者和编辑部寄给耿英的,有他什么事儿?他就披着衣裳坐在那里瞪着空轮椅发愣。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节奏分明。z
他一下子跳起来,欢喜地问:“微微?”又赌气:“没带钥匙?谁让你往外跑了?外头冻着吧。”说着几下收拾好衣服一把拉开了门。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邮递员,看着他一脸惊诧目瞪口呆有些憋不住笑,拼命鼓着腮帮子才没笑出声儿来。给了他单子要他签字,然后给他一封快递。他失望地瞪着那封快递,好歹把单子签了,气鼓鼓地闭上门,恨恨地骂了句:“死微微!”
信是耿英寄回来的,笔迹比那张条子整齐了些,语句也恢复了一向的娓娓道来。他简单的说明自己临时有重要的事情要办,这封信是在火车站发的,不用担心。他要去的地方很远,需要的时间不会太短,希望葛微和耿念遥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存折上有钱,要买什么自己去取。不要为他担心,好好地过年。耿念遥一颗心终于放回肚里,想也不想地穿好外衣去林丹家的小店去找葛微。
才走到拐弯就听见了葛微的歌声。他唱:“说再见别说永远,再见不会是永远,说爱我别说承诺,爱我不需要承诺,不后退就让他心碎,宁愿孤独的滋味,不被了解的人最可悲,反正爱不爱都有罪,要走也要擦干眼泪……”
耿念遥站住,远远地看着那间玻璃窗上贴了红色窗的小店。小城的人懒怠,春节放了假更是理所当然的躲在家里不出门。稍大的饭店支撑不起多数都关了门,林丹家的小店更没多少生意可做。但现在那间小小的店子里头却很热闹,十几个男女少年聚集着,他只认识朱宇和林丹,其他的大概都是葛微班上的同学。
葛微站在餐桌之间,手里攥着根翠绿的黄瓜,唱得却很认真。他和耿念遥同岁,但是比耿念遥发育得早,已经过了变声期的嗓子有着少年少有的醇厚,略略沙哑,甚至有些隐约的沧桑,是落日秋梧一般美丽的纯金的音色。耿念遥记得他从前很爱唱歌,但是从来都没有把任何一首歌唱得这样柔情似水,是的,柔情似水,书上是这么说的。
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又阴下来,路上的行人也少的可怜,似乎,要下雪了。店子里晕黄的电灯的光冲破冬日里雾气昭昭的昏暗,分外透着暖,耿念遥不由打了个寒战,拉紧了自己的衣领。可是他不愿意进去打扰他们,尤其不愿意打扰葛微的歌,他靠上身后的墙壁,静静地听下去。
葛微在唱“最亲的人,都可能是最不了解我的人,更不要提有些人自以为清楚,自以为他可以决定你该走哪一条路”,他又唱“我只不过是你的好朋友,你渴望的是他的温柔”
,他唱“是我不肯走,没有人要我的自由”。耿念遥听得痴了,这些歌里灌注着那么那么浓的感情,每一句都象是从心地倾诉出来的话――不被了解的人最可悲,反正爱不爱都有罪――他爱谁呢?如果他爱林丹又怎么会有罪?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一向把这当荣耀,即使是在成人的眼里,早恋是错,可也不是罪。
里面渐渐热闹起来,因为葛微又换了一首歌,他唱到“我卡在爱里鬼鬼祟祟找机会,”朱宇站起来怪声怪调地抢着唱:“怕什么爱就去追,怕什么最多一鼻子灰,怕什么那就不对,再不出手便宜了下一位。”别的男孩子也都不甘示弱,你抢一句我抢一句,边笑边闹乱成一团。林丹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出来,放在桌子上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没有笑的只有葛微,他握着黄瓜笔直地站在原地,望着耿念遥所在的方向,顿了一顿赶紧跑出来。
这时候,西风愈紧,已经有雪粒簌簌地落下来。y
有人在耿念遥身边低低地感叹一句:“这孩子唱得很好。”仿佛是触动了什么心事似的,他又重复着那歌词:“怕什么,爱就去追,最多是一鼻子的灰,再不出手就便宜了下一位。”然后是一声长叹。
耿念遥愕然地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高挑的身材,黑色长风衣,这个小城少见的呢子礼帽下露出一缕长发,淡淡的浮着几痕白。
葛微跑到耿念遥身边,把手里的大衣裹在冻僵了的耿念遥身上,诧异地看着那个背影:“那是谁?”又有些着急:“遥遥,来了怎么不进去?出事了吗?”
耿念遥把手里的信递给他:“爸爸的信,告诉咱们放心。”b
“那就好!”葛微高兴地把信折好放进口袋,拉起耿念遥的手:“中午林叔叔就说放假了让我回家,可是同学们都来了,一定要聚一聚,我就没回去,吃饭了吗?一起玩?”不由分说地扯着他进了小店,对着那些少男少女介绍:“各位,这就是我弟弟,耿念遥,遥遥!”
那些少年都轰动起来,几个喝得醉眼迷离的男孩儿过来敬酒,耿念遥第一知道自己竟然已经鼎鼎大名,葛微的所有朋友都知道他有个天下独一、地上无二的好弟弟。耿念遥瞧着葛微苦笑:这话从何说起?
葛微把他带进门就远远地站在柜台前,看着林丹和那几个女孩子缠在耿念遥身边说这说那,抬手就灌了一杯啤酒。
耿念遥偷偷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会喝酒了?还喝得那么猛――所有的人的聚拢过来,可他还是离开自己那么远,眼前人很多的,那些女孩儿的体香发影让他眼缭乱,可心是空的,该在的那个人不过来。
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融入了情境也就忘了什么放不开。那些七中的男孩儿女孩儿都很好相,没什么心计的打打闹闹互相取笑,都喝了酒,就更没了顾忌,林丹和几个女孩子轮流去找葛微碰杯,看得出她们都喜欢他。朱宇和耿念遥最熟,拉过几个人来硬要耿念遥喝酒。耿念遥闹不清楚,明明朱宇和自己一个学校,怎么会和葛微的同学那么熟?想来,也是通过葛微认识的别人,他能,自己也能。抬眼看见葛微和人碰杯说笑,如鱼得水,学着他的样子也笑对众人,接过酒来张嘴就喝。
液体入肚,初品有些涩,再喝就尝出了味道,冰凉的灌进肚子,却有热气慢慢地涌上来,脑子晕乎乎看什么都特别美好,难怪人说一醉解千愁。耿念遥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味道,又自己动手倒满了一杯喝下去,旁边的人一起哄着说他爽快,让他再喝,朱宇早把杯子送到他面前。耿念遥一向避人,这时候得了一致称赞也有些兴奋,伸手接过酒杯就要往嘴里灌。
葛微伸长了手硬从他手里夺走那杯酒,吆喝:“起来,起来,天不早了,一起动手把店子收拾好,然后都回家睡觉去!”耿念遥和朱宇同时去夺那杯子,耿念遥有些口齿不清:“给我,很好喝,我还想喝……”朱宇比他舌头还大,含含糊糊地逞强:“我说微哥,不至于的吧?还没尽兴哪,心疼女朋友也不能忘了哥们儿不是?你这可是重色轻友啊!你愿意收拾自己动手,遥遥,咱们接着喝。”
葛微一手把耿念遥按在凳子上,笑骂:“切,谁是我女朋友?别乱说啊,小心有人追杀你。我这是怕你妈急了骂你,咱们都玩了一整天了,你看外面天都黑了。”一边不动声色的把酒倒了,轻轻打掉耿念遥迷迷糊糊伸过来的手。林丹在旁边听得清楚,狠狠地把抹布摔在了桌子上,旁边有人笑出声儿来,林丹撑不住自己也笑了,骂道:“死葛微,别乱说话,你跟我有什么关系?”葛微梗着脖子回:“谁说是你了?我说跟你有关系了吗?”一把拽起耿念遥来,醉眼蒙胧地往自己跟前儿扯:“这才是我媳妇儿,你乱拉关系我媳妇儿吃醋哪。”话没说完,所有的人都笑倒。
“咕咚”一声,众人笑声一停,等仔细一看笑得更忘形,原来是另一个男生前仰后合坐不住,椅子一翻人整个儿趴在了地上,一时间店堂里敲桌子打板凳乱成了一锅粥。林丹伸手在葛微后背上狠捶了两下:“你就扯吧!”把耿念遥夺过去拉到自己身边,笑:“遥遥,他就爱胡说八道,别生气啊,真生气告诉姐,姐罩你。”葛微才夹了口菜放嘴里,听见这话全喷出来,指着林丹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一个女孩子笑岔了气,拉着身边女孩儿的手要揉揉。
耿念遥糊里糊涂地笑着,自己扶着墙走到门口吹风,他把火热的脸贴在玻璃门上,望着门外飘落的雪,他轻轻地闭上眼。
他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注定了永远得不到,即使很不甘心。g
他和他,是两条平行的线,明明彼此的距离最近,却是遥遥无际的远。那么,他至少可以看着他快乐,让他不知道自己不快乐。
23
葛微已经半醉,却还撑着吆喝指派人收拾东西,最后帮着林丹锁好了门。少年们呼朋唤友一哄而散,林丹赠了个白眼给葛微,却送给耿念遥一个飞吻:“遥遥,姐走了啊,拜拜……”耿念遥挥了挥手,心里不明白她什么时候成了他“姐”,嘴里却说不出来――冷风一吹酒劲上来,头就晕了,只呼呼灌了两口夹着雪片的风。
葛微一推一直靠墙站着的朱宇:“小朱,快回家吧,大家都走啦!”
朱宇傻呆呆站着,不动,咧着嘴笑得痴傻,眼睛是红的。耿念遥醉得迷糊,全忘了平时的沉默寡言,好不容易喘过气开始同情心泛滥:“朱宇,天冷,外头站着难受,快点回家,你妈等你哪。你……妈妈……在等你,多好……还不回家……”
哪知朱宇听见那个“妈”字,哇地哭出声来,两手一张把葛微抱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大嘴一咧:“微哥,我不回家……我们家没人……我爸我妈都不……不在,他们一个去找小老婆,一个去找小老公,丢下我一个……不管我……”他放声大哭,沾了葛微一膀子鼻涕眼泪。
葛微彻底无语,挣出手来抱着他,拍他的肩:“好好,我们送你回家,你别哭。”耿念遥糊里糊涂的跟着葛微的动作,一边一个扶住了朱宇,跌跌撞撞的送朱宇回家。半路上,朱宇被冷风噎得吐了一回,好像清醒了点,又好像更醉。耿念遥酒劲儿过去了些,自己抓起把雪来擦了擦脸,觉得清爽许多。
进门的第一刻,葛微和耿念遥都被惊呆了――那是一个和他们的家完全不同的地方。整整一层的三个单元打通成了一套,装修得金碧辉煌,地上铺的是在这小城少见的木地板,各种各样的电器应有尽有,博古架上的每一样古董都是他们在书上读过猜测过的却从未亲眼见过的奇迹。这个地方,和他们的那个连电视和电话都没有家比起来,简直是天堂。
但让他们目瞪口呆的并不是这样的豪华,而是客厅那台大得离谱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画面。
氤氲的橘黄色调,粉红的丝绸背景,两具赤裸的雪白的躯体拥吻在一起,男人修长的手臂拥揽着女人。女人卷曲的金色长发流水一般倾泻在洁白的躯体上,在暧昧的背景里那一蓬辉煌鲜明得触目惊心。女人晶亮的有着长圆淡粉色指甲的修长手指轻柔地掠过男人背脊,带起一层可以想见的火和颤栗。镜头拉近对准两人精致的面容,四瓣鲜红的唇摩擦舔噬,男人的沉迷的表情女人迷醉的微闭着的眼……轻微的扭动颤抖,粗重的喘息,近乎无声的甜媚呻吟,美丽到极致,充满了诱惑的、性感妖冶的纠缠……
懵懂人事的两个少年在目光投向屏幕的刹那面红耳赤。耿念遥扶住朱宇的手一松,愣愣地看着电视上的画面,盯住了那厮摩的四瓣红唇、那彼此抚摸的手再也移不开,埋藏在心底的一份心事点滴成河翻江倒海。
皮沙发的靠背上升起一张线条冷硬的脸,属于中年人的英俊,喝了一声:“你们是谁?”软洋洋的女人声音:“你儿子回来了?”被耿念遥和葛微丢在一边的朱宇正在艰难地爬起来,吃吃地笑着:“爸,对不住,打扰你了,继续,继续……”他踉跄着奔进屋去,边走边笑,都忘了再看葛微两人一眼。
葛微终于回过神来,半醉吓成了真醉,根本想不起究竟应该干什么,只是一把扯过耿念遥捂住了他盯着画面的眼。耿念遥拼命挣扎:“放开我。”
那男人绕过沙发走了过来,边走边拉上西装长裤的拉链,赤裸的上身上沾着几个鲜红的口红印子,嘴角挂着一缕晶亮的液体,整个人都和那电视画面一样透露出淫靡的气息。葛微含糊地说了一句:“我们……我们走了……”拉住耿念遥的手腕飞奔下楼,冲进风雪再不回头。
耿念遥被他拉得跌跌撞撞,风夹着雪片剧烈的打在脸上,可他不觉得冷。从见葛微的第一面开始,他这九年之间从未见过葛微这样的仓皇,抓住手腕的那只手扣得太紧、温度太高,热得让他觉得那是把火钳,整个身体都要被那一的热量生生熔化。刚才电视上绯靡的画面,他自己重复过的无数春梦,葛微孩子一样挂着口水的睡脸,鲜红的时抿时闭的唇……所有的欲念在被突如其来的火种点燃之后再也无法遏制,他喘息着甩脱了葛微的手,跑出几步跪倒在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地里。
双手双膝全部埋进雪里,刺骨的冰冷却熄不灭心头的燃起的熊熊的火。周围那么安静,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梦境,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他身边的葛微,他的喘息,葛微的喘息一同弥散开来,反复重复的是那两个裸体的人拥吻的激情画面,上面的那个人就是葛微,被挽在臂弯的那一个换成了他自己,他迷乱中仿佛能听到葛微和电视中一模一样的情欲的喘息。他的心怦怦乱跳,用力摇头驱走幻觉,双手抓起一把雪想要擦上自己的脸。葛微却已经贴了过来,扣住了他的手:“遥遥,遥遥,咱们回家去……回家……”下面的话再说不出来,只是拉着他的手竭力想要他起来。
那呼吸那温度几乎让耿念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住他,也完全陷入了葛微会知道真相会鄙弃他的恐惧,他狂乱地摇头,狠命地摔开他的手:“躲开!别管我!我不用你管!我不是小孩子!”
葛微被他突然发力推倒在雪地上,两手撑着雪地吼了出来:“你就是!就是!你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他嘶哑的嗓音被烈风撕扯得支离破碎,语气里的绝望却清晰无比。
雪比刚才更大,扯棉飞絮似的绵绵不尽,巨大的雪片从两个人相对的脸中间呼啸而过,耿念遥跪爬了几步跪倒在葛微面前。苍白的雪光映着葛微的脸,葛微那双冻得有些发紫的唇便显得格外分明。那两瓣薄薄的嘴唇在激怒中一张一合,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样轮廓优美的唇,那样红白相衬的艳,迷惑了他的神智迷乱了他的眼。那样绝望的语气给了他一个世界已经到了尽头,此刻已经是天荒地老的错觉。他迷惘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看不清周围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他喃喃地对自己说:“好吧,好吧,我就是个小孩子,我承认,那么让我任性一,就一。”他向前一扑,双手抱住了葛微的颈子,把他彻底扑倒在雪地,然后埋头把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
大片的雪雾被腾起又落下,灌得他们一头一脸,可没有人觉得凉。葛微的身体明显一颤,片刻的僵硬之后,两条手臂伸长了拥住耿念遥的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住他,死死地抱着,两个人的身体间没有一丝空隙,彼此契合,仿佛天生地造就是为了此刻契合的融在一起。
耿念遥只觉后脑一重,是葛微的一只手紧紧地按住了他的头。他的眼泪刷得滑下脸颊,又被寒风带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其实他不难过,他高兴,他突然明白了葛微为什么一直躲他,微微看见林丹的名字出现在他的笔下的难过不是因为林丹而是因为他。他笨拙地咬着葛微的嘴唇,一边吞着葛微的唾液一边流着眼泪。
四瓣唇贴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摩挲,舔噬,但凭欲望的驱使,一时一日之间学不会温柔和细致。彼此拼命地吸取着对方的味道,柔嫩的舌在滑腻的内壁上撩拨,香甜的唾液交流吮吸,淹没所有理智。
心里的最后一根弦骤然绷断,耿念遥完全软在葛微的怀里,只觉得身体跟着飞扬的雪大幅度翻转,本来是主动的拥吻渐渐沦为被人享用的美餐,渴望已久的唇从口腔到下巴到颈子耳垂,一路点起星星点点的火,星火可以燎原。温暖的粗糙的手掌伸进他的衣领,胸前的某一被捻动挤压。他双臂抱紧葛微,半抬起上身,贴紧那个梦里相依过无数的躯体。他的眼前渐渐迷离,干热的喉咙里有火苗一下一下的往外窜,他满心满腹无法言喻的焦躁,被欲望和空虚冲昏了的头脑,他想不起此刻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压抑的呻吟,遵循着本能忘情的用自己的胸膛去摩擦那只温暖的手,在这冰天雪地里热得直要融化成一摊泥。
大片大片的雪铺天盖地,空寂的街道上两个少年厮摩翻滚,蓬松的积雪被压实被扬起,咯吱做响或者倏然而落,空气在情欲的熏染中发酵,凌厉的风开始缠绵。
热情在雪地中释放。一半是冰,一半是火。
城市上空亮起的路灯把雪映成一种神秘的玉色,灰色的天空在两双眼里变得发亮。
天空的上面是天堂。
2
嘭地关紧门,耿念遥腿一软跪坐在地上。他几乎是被葛微半拖半抱带回来的,一直晕晕糊糊,弄不清自己醒着还是梦中。两个人一个靠在门上,一个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相互都不敢多看一眼,彼此的脸都火炭似的红。耿念遥觉得自己一身是汗,雪又渐渐融在身上,衣服几乎都湿透了,内裤里一片冰冷粘腻,湿漉漉地贴在股间。他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跟着抑制不住连着一串,头更觉得晕。
葛微弯腰,一把将他抄起来横抱在怀中,放到床上抖开被子整个罩住,转身就走了出去。耿念遥伸手拉葛微的衣服:“微微,你也来……”他想着葛微也会进来,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哪怕是只在一起抱一抱也会暖一些。可是只不过慢了一拍,葛微已经出去,而且带上了门,耿念遥不知所措,挣坐起来追下床,却又听见嘭的一响。
“微微!”他惊慌地跑出去,几步拉开门冲到楼门口。外面风大雪大,模糊了他的视线,微微穿着蓝色大衣的身影已经看都看不见。他急急忙忙地循着残留的脚印紧追不舍,一边喊着“微微”,可是喊声被寒风撕裂了,脚印也很快被大雪覆盖上,只追出几十步他就颓然地跪倒在厚实的雪地上,把脸埋进积雪里。
他彻底从酒意和梦幻里清醒过来,他想起现在已经是现实而不是梦里,实在容不得他放任自己,可是他已经放任了一,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他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怎样渴望地扑进葛微的怀里,怎样热切的去吻他的唇,怎样难耐的在葛微怀里的呻吟和扭动,还有葛微在他身上揉搓捻弄的手,他的下体在葛微温暖粗糙的手心里挺直坚硬然后释放,葛微的手带着他的体液拿出他的衣服,然后拽着他回家……罪恶感和对自己的“变态”的厌恶一瞬间淹没了他,他只觉得万念俱灰,有了这样的一,从前的一切都不在了,他和葛微不再是单纯的“兄弟”,葛微知道了他对他的欲望,以后怎样继续相?或许……或许微微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从此一切都结束?
以后怎么办?从小到大,和唯一的父亲之间砸也砸不破的隔膜,父亲仿佛与生俱来的冷淡,自己的寂寞无助,除了微微自己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亲近和依靠,现在因为自己的“变态”,连微微都失去了,以后怎么办?
他被冰雪和自己的想法闷得喘不过气来,慢慢地站起来走回家。他迷惘地走进浴室,慢慢地脱下了所有的衣服。
镜子里的少年苍白瘦弱,颈子胸口有几块不明显的红痕,鲜明是胸膛上的两粒乳珠嫣红如醉。他怔怔地凝视着,眼泪一直流。是自己诱惑了微微,自己一直把他藏在春梦里,然后假梦成了真,然后葛微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自己真的和爸爸一样是爱男人的人……爸爸屋子墙上那张全家福上妈妈凄苦的笑容,久已经无人叫过的“小妖精”,微微离开的背影……自己……这么不堪……他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把水龙头打开,用力搓洗着自己的身体,狠狠地,如果能搓下一层皮来是不是就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微微是不是就会回来?他拼命地搓,胳膊、腿、胸膛……每一都不放过,却无论如何不敢去碰触自己的下体。
热气逐渐在窄小的浴室中蒸腾起来,氤氲的水雾中一切都显得蒙胧,越是回避的事实在这样的情境下却越是清晰,他无法控制自己头脑中无数的绮念,每一个念头都是葛微。刚才激情时候葛微的手,葛微的唇,葛微的身体……他停止了搓洗,怔怔地看着镜里那个泛起了红晕的身体,自己也感受得到的灼热,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渴望。微微……微微……他呻吟着缓缓地跪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试探着把自己的手伸向下体。他想像着那是葛微的手,学着刚才葛微的手法揉搓着自己。可究竟是不同的,他的手没有葛微的大,没有葛微的粗糙,浴室冰冷的没有葛微身上的暖……他软软地伏倒在雨线一般急促的水流之下,放声大哭:“微微……微微……不要走……你回来……我错了……我只有你……你回来……我再也不会……”
浴室的门骤然打开,一双温热的手缠了上来,他勉强抬头,匆忙收回自己套弄着的手。葛微的脸在他面前,红润的脸红润的唇,一脸的汗水雪水中间墨黑的眼波光潋滟,绚烂得让他看不清浅。他不顾一切的抱住葛微,把头枕在他的胸膛,哭出声来:“微微,不要走,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他贪婪地嗅着葛微身上汗水和雪意混合的味道,絮絮叨叨地说出来。
既然是注定了得不到的就不要,把现在可以握在手里的保护好就足够了,只要葛微愿意,他可以永远和他做兄弟。
可是嘴被堵住,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葛微双手紧紧地抱着他,舔弄着他的嘴唇舌头,然后贴着他的额头脸颊双唇细细碎碎的吻下去,他低声说:“遥遥,你没错,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不会离开你,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了很久很久,可是我……我害怕你厌恶我……你放心,我……爱你。我爱你!”
爱吗?耿念遥喃喃地回应:“微微,我也爱你,微微,我也爱你。”这就是爱情了吗?象亲情,但是比亲情多一点,多了依恋,多了情欲和不愿意放弃。或者,这不是爱情,只不过是依恋?他不能肯定,但此时此刻握在掌心里,就不要再考虑其他,就可以心满意足。
他更的偎向葛微,想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葛微用力抱着他,胡乱撕扯掉自己已经湿透了的衣服。
敏感的少年,情欲初生的开始,渴望已久的怀抱和抚摸,梦想过无数的轻吻,谁在谁的梦里?
亲吻和摩擦已经不再满足,彼此都在寻求更加紧密的结合方式。两具身体的热度一起升高,彼此都被烧昏了头脑。但即使是在激情之中,耿念遥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一件不该做的事情,他憎恨着自己却又控制不住想要从中得到快乐,他的心违背着他的理智,他做不到不贪恋葛微带给他的温暖和欢愉。从没有人在他耳边象葛微一样那么真切地说出“我爱你”。他一面迷醉于那具身体和那双手的给他温柔抚慰,一面厌恶着自己。他能感觉得到身体里多了什么,而且正在越来越大,它在他的身体里,固执的占据着一个很关键的位置,带给他疼痛也带给他一种奇特的快意,痛苦和被充实的满足相互纠缠,痛苦是被惩罚,被充实是幸福,他在这样矛盾的快乐中陷入癫狂,然后沉沉地睡去。
昏沉里觉得有什么东西送到了自己的嘴边,葛微的声音低沉媚惑:“遥遥,对不起,你都发烧了,我还……来吃药。我……大老远买了药来却没给你吃,这下可怎么好……”
耿念遥晕晕糊糊地想:原来他没有想要走,他是去买药了,他不会走的,微微从来都不会离开他。他放心地闭上眼,把脸贴上那厚实的胸膛,睡去。
可是他睡得很不安稳,他反复梦见自己赤身裸体站在爸爸的屋子里,妈妈从相片里忧伤的看着他,脸是单薄的像,眼却是活的一点一点的流泪,红的,血泪,爸爸冷冷的坐在床上,抱着他的相册,嘴角冷笑:“你恨我,你恨我,现在看看你自己……”他害怕极了,他逃到街上,可是街上的人朝他扔报纸的碎片,报纸的碎片坚硬锋利,他吓醒的时候浑身疼痛,把湿漉漉的汗水当成了鲜血。
葛微睡在他身边,和他一同坐起来,温柔地抱住他,吻上他的脸:“遥遥。做恶梦了?”他轻柔地把他抱进怀里,“不怕,我们在一起。”又摸摸他的头:“恩,烧退了,我去做饭,你再睡会儿。”
耿念遥拉住他,晃晃晕得抬不起来的头,低声地说着自己的梦,然后犹疑问:“我将来有了孩子,会不会……和我一样……变态?”
“笨蛋!”葛微跳下床套衣服,“我们在一起怎么可能有小孩?你又不是女的。男的和女的在一起才能有……”
“我知道。”耿念遥无力地闭上眼,“可是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就象我爸爸和他的那个人,他们那么好,还不是有了妈妈有了我?”
“我不结婚。”葛微把外衣的拉链拉好,俯身把嘴唇贴上他的额头,“谁说我也不结婚,你也不许!”他从被窝里拉出耿念遥的手,把两个小指勾在一起:“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谁说也不分开,好不好?”
耿念遥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两根勾在一起的手指。
他把手指勾紧,紧紧地勾住晃了两晃,无声地说:“拉勾上掉,一百年不许变。”他对着自己甜甜的笑:从小到大,每一微微和他勾手指说要做到的事情,最后一定能够做到,这一也可以,他相信!他相信,既然约定了一辈子,就真的会是一辈子。
一辈子,整整一辈子有多少天?没有人知道。
谁也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很年轻,年轻到可以不知浅不知险恶,所以他们有枉顾一切的权力。
25
清粥小菜送到了床边,就差喂进嘴里,耿念遥觉得有点好笑:“我又不是动不了,这是干什么?”
葛微笑得有点傻:“嘿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了,嘿嘿,遥遥……那个……痛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连腰都是酸的。耿念遥翻个白眼,狠狠喝了一大口粥,装没听见。
葛微傻笑着在屋转了一圈儿:“等会儿我大扫除,过年了,得有个过年的气氛,剪点窗,弄副春联,最好再有两个大红灯笼……哈哈……”
“还要红烛高照、三拜礼成哪,做梦吧你!哎,你还不吃饭!”耿念遥看他一直端在手里的空荡荡的碗,忍不住笑了。
葛微这才一拍脑袋凑过来盛饭吃,还一边不停的赞叹,普普通通一碗白粥搁他嘴里愣像是吃出了螃蟹味儿来。耿念遥瞧着他傻呵呵的笑,也想起昨夜,一时只觉得自己的烧还没退,只要凑根火柴上来,脸马上就可以点着了,大概现在脑袋里装的都是火炭。脸更烧得厉害,他却还是忍不住小小声的说:“微微,你……好像什么都会,我都不知道还可以那样儿。”
“你哥我是谁?”葛微得意洋洋地咧了咧嘴,“我跟苏全去看过地下录象,就是昨天白天在朱宇家你看着的那个,比那个还那什么的都多了去了,不过男的跟男的就看着一回,但是我看得特别仔……”
“葛微,你逃课!”耿念遥直觉到他不可能利用下课的时间去,因为那时候他们两个在一起,别的倒一时还没感觉出来。
葛微愣了一下,终于发现自己说溜了嘴,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那个……你们一中个个都是好样的,可是在七中,要是天天好好上课怎么混得下去?你不知道……我……”
耿念遥想起他这段时间躲躲藏藏、坚决不让自己跟他贴近,想必是……想起他那窘样儿,他放下碗,趴在枕头上笑得浑身打颤,指着葛微:“怪不得你……你那个样子……裹着被子上厕所……哈哈……你想我想的时间还真不短……哈哈……这才公平……我还以为就我一个……哈哈……”
两只手被扣住,被硬拉起来,耿念遥止住笑诧异地和葛微脸对着脸。葛微扶着他的肩膀,从没有有过的认真:“遥遥,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而且以后、一辈子都喜欢你。只要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耿念遥眼窝一热,这么笨拙地一句喜欢,他却觉得是世上最好听的话,什么歌儿曲儿也没法比。他点点头:“微微,我也喜欢你,我们……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在一起。”他双手搂住葛微的脖子,半跪在床上,把唇凑上了葛微的唇。
温柔的舔舐,舌尖的纠缠,两个少年就这么慢慢地沉沦下去,没有一丝挣扎,享受的,只是彼此相拥在怀的滋味。谁是谁的诱惑?谁又是谁的牵绊?耿念遥闭上眼睛在心里微笑:在那个叫做心的空间里,即使是两条平行的线,也一样能够相交的吧?
“遥遥!葛微!”两声叫喊惊破了两个少年的缠绵,葛微搂着耿念遥,没好气地喊了句:“谁啊!”
耿念遥噌地滑出葛微的怀抱钻进被子里――他听出了,那是朱宇的声音。
朱宇眼泪汪汪:他爸爸带着那个女人住在家里,他跟他爸爸吵,他爸爸就给了他两百块钱。可是他不想住旅馆,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所以他就跑了来。他红着鼻子头红着眼,靠着门框垂头站着,像只无人可怜的流浪小狗,说着说着眼泪就一滴一滴掉下来。
葛微拍着他的肩:“哭什么啊,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住这儿就住这儿,反正就我们两个,我是你哥,遥遥是你弟。”
朱宇哭得更厉害,半晌抬起头来:“葛微,你是我老大,我这辈子要是不帮你和遥遥,我就不是人。”
葛微嘿嘿一笑:“哪儿那么多说词,不就是住几天吗?别哭了,早饭吃了吗?没有就一块儿吃,吃完了跟我大扫除,遥遥发烧了,我正愁一个人干不完。”
耿念遥猫在被子里说什么都不出来,觉得脸上热度褪下去了,才露出点头来,朱宇正大口大口的喝着葛微煮的粥,看见他含糊地说:“遥遥,葛微做的粥真好吃,比我们家保姆做得好多啦!你病了就不能吃吗?真可惜!”耿念遥在心里哀叹:“那本来就是给我煮的好不好?”索性爬出来抓过碗抢着吃。只是心里偷偷的有点遗憾,朱宇在的这几天,怕是不能和微微在一起了。可是一提到朱宇睡哪儿又成了问题,耿念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能住我爸爸那间。”说完了,想到这屋里只有两张单人床,难道要朱宇去睡椅子?又后悔。可是无论如何,爸爸的屋子和床是不能给别人碰的,自己和微微都不能,朱宇也一样不能。他低着头咬住嘴唇,不吭声。
葛微很自然地又盛了碗粥送进朱宇手里:“是啊,耿叔叔的东西不能碰,朱宇你睡我床上,我跟遥遥挤一下。嘿嘿,小时候我们就睡一块儿的,现在,又可以重、温、旧、梦喽!”他笑嘻嘻地把“重温旧梦”说字正腔圆,似乎就带了点儿不怀好意的味道。
耿念遥忍不住又脸上通红,一脸苦瓜的朱宇倒是笑出声来,还关心地问:“遥遥,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烧得太严重?要不去医院吧?”
耿念遥在被窝里伸出手,不露声色的抓住了葛微屁股上一小块肉,一扭,葛微窜起老高:“哎哟!”还得苦着脸对朱宇解释:“是蚊子叮我”。
三个少年过起了日子,不能有过分亲密的举动,但是睡在一张床上,彼此相拥着,便都觉得暖。小小的房子被收拾得窗明几净,窗子上真的贴了窗,门口也当真贴上春联。虽然耿英留下的存折上有三千多块钱,但耿念遥和葛微却没有乱的习惯,只是两块钱买了两张红纸,耿念遥坐在床上一张一张剪窗,朱宇抓着毛笔写春联,倒不难看,却是真正的狂草。耿念遥和葛微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写的什么词儿,估计看了也得跟别人一样眼晕。葛微在这方面没什么用,在一边一会儿评论耿念遥的窗太傻,一会又说朱宇的字太难看,结果自己试了试,既不如耿念遥手巧,也不如朱宇从小练过,一地红纸片倒叫耿念遥和朱宇差点笑断了肠子。
也学着人家炖肉烧鱼,也学着人家除夕夜包好了饺子来吃,可是到底没有全家团圆。耿念遥家从没有过买电视的念头,人家看春节晚会,三个人一起就着饺子胡说八道,拣别人家电视里传过来的笑料也一样笑得打滚,只是那一首《天下父母心》传过来的时候,三个人却都再笑不出来。
“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们为抚养儿女遭了多少罪,头发白了不会再变黑皱纹添了不会再消退……常言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健康长寿多少钱也买不回……”
那一句一句的对唱让耿念遥想起了不知身在何的爸爸,他的腿不方便,大年夜里,有没有人给他一碗饺子?葛微想起的是已经去世的妈妈,他说过多少要带妈妈去北京,要让妈妈享福,可再也做不到了。朱宇想起爸爸妈妈各自有人,自己一个人算是孤苦伶仃,又开始抽抽搭搭。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邻家传来的晚会上的歌声渺茫得如同来自云端,烟一颗一颗升上天空,窜动的火星,闪烁的色彩,不断的透过玻璃映进来,映得三个少年稚气未脱的脸色彩斑驳,荒唐迷乱一如梦境,也梦境一般的寂寞。
又不知过了多久,午夜的钟声敲响,一时间爆竹声炒豆似的爆响。外面仿佛是一瞬间乱起来的,烟的爆裂,孩子的欢笑,有人兴奋的把啤酒罐踢上半空,中年人也聊发少年狂,点爆竹聊天……葛微晃晃脑袋,站起来把碗一推,一手一个拉起耿念遥和朱宇:“走,外面看焰火去。”
才出门,一股硝烟的味道扑鼻而至,平时有些空寂的小区现在聚满了人。黑色的夜幕,沸腾的烟火,一朵一朵的烟摇曳着升上夜空,在万众注目下怦然绽放成火树银,周围亮如白昼,所有的人都仰望着漫天缤纷。
耿念遥挨着葛微站着,他觉得自己能够看到人们脸上那种幸福又满是希望的表情。他小心地把手伸过去,握住了葛微的手。葛微的手一动,反把耿念遥的手包在掌心,然后缓缓伸开,一根一根的把手指插进耿念遥的指缝,然后低头一笑。四目相对、十指交缠的瞬间,那缓缓紧握的力道透露出某种密不可分的讯息。耿念遥安然地望着夜空微笑,他知道自己的手还是一样冰凉,可是有一个人会用他温暖的手为他取暖。
绚烂的烟火在每个人的眼里绽开。
26
正月初五,耿念遥和葛微几乎到了极限。两个人彼此都在心里,再小心也掩饰不了的亲密,朱宇奇奇怪怪的瞧着他俩:“你们两个怎么看着那么奇怪?”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混了过去,一身冷汗。明明心里想着,我们俩就在一起了又怎样?可是,谁也不敢真的明说出来。
现实就是现实,即使是初生不怕虎的小牛犊子,也很知道厉害,所以,也回避。
朱宇的外婆家终于来人把他接走了,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对视一眼也觉得脸上发烧。
初五又叫破五,历来是百姓家“送穷”的日子,和除夕一样要吃饺子,放鞭炮。耿念遥和葛微一起包完了饺子,却把葛微拦在了厨房外面,等端出来的时候却是多了两盘炒菜和一瓶啤酒。他倒满两碗,举起:“微微,今天,1月26日,是你十七周岁的生日,我祝你生日快乐。”
葛微呆住,端住酒碗的手发抖。穷家小户的孩子从小就没把“生日”两个字放在心上,连亲生的妈都没提起过一,可一年一年的也长得人高马大。但现在真正有了个人把他放在心里,正正经经地炒了菜倒了酒来庆祝,他心里竟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两个眼窝热得发酸。一仰脖子把整碗酒一气灌下去,他趴在桌上不抬头,两个肩膀抽个不住。
耿念遥没想到是这样的效果,他自己也没过过生日,可看着班里那些男孩女孩欢喜地谈起生日时候得的礼物,便觉得葛微的生日他一定得亲手来过。现在真的准备好了,葛微却什么话都不说趴下就哭,他一时也懵了头,好半晌隐隐约约听见葛微含糊不清的一声“妈――”他连忙绕过桌子和葛微挤一张椅子,从后面轻轻抱住他,把脸贴上他的背:“微微,你别哭……”
“我没哭,我是感动。”葛微红着眼睛坐好,声音有些哑。他把他搂进怀里。两个人碰杯、吃菜,你一口我一口,温存个够。
吃完了饭葛微洗碗,耿念遥进了浴室。葛微乐滋滋哼着歌儿洗着碗,心里象爬了只小兔子,撺掇得心扑通扑通乱跳,手里的白瓷碗摸着跟耿念遥的身子一样的凉一样的滑,还有胸前小小的两个点……想着,他心里就是一热。
洗过澡走进卧室,看见台灯的光被调整到最暗,自己床上隆起细细长长的一条,上面摆朵红纸扎的红。耿念遥红彤彤的脸庞在被子外露着,眉眼都是弯的――闭着眼睛,可是在笑。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耿念遥憋着笑:“这里摆的是你的生日礼物,哪,你可以拆了。”
葛微撑不住笑倒,捂着肚子指着他:“你……你这是跟谁学的?怎么跟小丫头似的学浪漫哪!”
“浪漫又怎么样?”耿念遥被子一掀豁地坐起来,一声大吼,待发觉身上凉飕飕才想起衣裳早被自己脱光了,扑通躺下紧紧扯着被子,对着笑得要躺地上的那人横眉立目:“你要不要!”
“要!”葛微慌忙爬上床,把嘴凑了过去堵住耿念遥的嘴。这么好的生日礼物,这么一顿美餐,不吃的是白痴。
窗外的爆竹烟火五彩缤纷,黑灰色的夜空也斑斓起来。
“笃、笃、笃……”
木拐敲击着水泥板路的声响单调而细微,在震天价的爆竹声中微不足道。拄着双拐的男子慢慢地在漫天火树银中慢慢地移动,垂下的略长的头发半遮着脸。他一味地寻着没有光线、人迹稀少的地方走路,仿佛是怕别人看见。
可是这样的日子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外面,烟的光芒也驱走了所有的黑暗。所以他灰色裤子下扭曲的左腿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众人面前。他膝下的腿骨断裂的地方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因为受伤已经很久,肌肉有些萎缩,虽然一丝不苟地穿着一双和右脚一样的黑色皮鞋,却不能挡住人们怜悯、诧异或者疑惑的视线。
耿英慢慢地拄着双拐到了自家楼外,看见儿子们的房间灯已经熄了,他青白的脸浮起一丝微笑。
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这么热闹的日子,也还是按时休息,真是乖。他轻手轻脚的打开门,看见自己的轮椅放在客厅,擦的银光锃亮、一尘不染。他加快步子,稳稳地坐了上去,然后抛弃似的把拐杖推到一边。他小心地用那块毯子盖住自己的腿,看向那块毯子的目光几乎是爱恋的。重新端坐在轮椅上,他稳稳地坐正,然后挺直了自己的背脊――拄拐的时候他不得不弯着腰,所以他宁愿坐轮椅,这样,他可以挺直他的背。
他一辈子都不会低头,他认定了,自己没罪。
他转着轮椅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灯,把压在枕头下的相册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看,专注地凝视着相片上那个和自己并肩朗笑的人,他低声说:“之遥,我现在很好,我爸爸过世了,我赶去,可是没有赶上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但我去扫了他的墓,就算他不认我,我还是他的儿子。之遥,你在那边好吗?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去陪你,遥遥还没长大,又多了微微,我要照顾他们俩,让他们俩重新考回清华去,他们学习都好,我们俩的梦,他们会重新拿回来。”他抚摸相册里多出来的两个少年的照片,看着那两张一样年轻俊逸的脸,“之遥,我这几天不在,遥遥和微微听话吗?有没有惹什么麻烦?……我知道不会的,你说,我们现在有两个这么好的儿子,你喜欢不喜欢?”
两个少年的照片都是学校里穿着校服的一寸照,只不过被他洗成了五寸,小心的放在相册的最后一页,自己和许之遥的中间。
那是他们的儿子,两个。
他低声絮叨了很久,才放下相册出来,然后进了浴室,细心地把胡子刮掉,把头发梳理整齐。看着镜子里那个重新仪表堂堂的男人,他满意的点点头。下颌上还没消退的一块青紫,青白憔悴的脸色,他都视而不见。进了厨房,看看里面的两盘剩菜和几个饺子,摇头笑了笑,这两个孩子,小日子过的还挺滋润。怕吵醒了他们,不敢开火,他只是拣了几个饺子,用开水泡着慢慢吃下去。
他小心地推开耿念遥房间的门……看过了照片,他还是忍不住去看看真人,两个孩子,这世上他唯一的牵挂和希望。
夜已经很,鞭炮声渐渐寂寥,路灯晕黄的光把小小的卧室照得一片蒙胧。轮椅无声地压过平整的地板,耿英猛地觉得喉咙一紧。
耿念遥的床上是空的,葛微的床上是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在另一个的怀里,抱得那么紧。
他狠狠地敲开台灯,刺眼的光芒让两个少年从睡梦中惊醒,葛微迷迷瞪瞪地问:“怎么了?”
耿念遥象只受了惊的兔子,一下子几乎跳起来,又被酸软的腰坠得倒下,可是人一下子清醒过来,匆忙抓起被子掩住一身嫣红的碎残瓣。
耿英看得明明白白,随手放在抓起一边的扫床扫帚没头没脑的打下去,咬得嘴唇出了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葛微第一反映是身子一挺挡在耿念遥的前面,却没躲的意思。他被他妈打惯了,要打就打,只要别碰着耿念遥就心满意足。
可是耿念遥不能看着他挨打,他喊:“爸爸,爸爸,你可以喜欢男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喜欢微微,象你喜欢那个人一样喜欢,我愿意和他在一起,爸爸,不要打我们,我……”
“住口!别叫我爸爸,你不是我儿子,从来都不是!根本就不是!”耿英终于出了声,这一句却是合着血喷出来。他软软地倒在轮椅上,手中的扫帚垂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哒”一响。
两个少年都被惊得呆了。z
南城医院的急诊室里,医生护士紧张的来来往往抢救,一位老大夫亲自监视病情。耿念遥跪在老人面前,哽咽着:“求求您,救救我爸爸,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求求您……”
老大夫扶起他安慰:“好孩子,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过……你还是先去把押金交了比较好,毕竟……”对着个十几岁的孩子,老大夫说得有些艰难。
葛微嘱咐:“遥遥,你守着耿叔叔,我回去拿钱。”说完转身就跑。
老大夫看着这风风火火的少年,听他叫病人“叔叔”,有些诧异:“这不是你哥哥……”
“他是我的……”耿念遥哽住,看了一眼昏迷中的爸爸,终于说出:“他……是我的哥哥。”
那一个“是”字说得无比艰难。
只是哥哥了吧?以后。y
葛微奔跑在硝烟味道还没有散尽的街道上,浑浊的空气烧灼着他的心和肺,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扑得他忍不住流泪。
他觉得他一生都会记得这个生日的礼物,一半是甜,一半却苦得无法承担。
27
白天过了,又入夜,耿英一直昏迷不醒,医生护士在紧张的抢救之中。
耿念遥守在门口动都不动,站不住了坐着,坐也坐不稳了几乎是跪在地上,白嫩俊俏的一张脸完全脱了形,灰得怕人,嘴唇开裂眼睛红肿,看得爱动情的小护士偷偷抹眼泪。
葛微本来就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废尽了口舌软硬兼施,终于逼着耿念遥喝下两口粥。耿念遥却撑不住全吐出来,他疯狂地摇头:“微微,我吃不下,别逼我,真的,我吃不下……爸爸……”眼泪已经流不出来,连声音都嘶哑,他不知道自己所希冀的幸福会付出这样的代价。
葛微用力抱着他,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窝,把他的所有重量都放在自己身上:“遥遥,没事的!耿叔叔会好的!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他说着,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抬眼望望,漫长的走廊尽头,那唯一的一扇窗外,夜色已经弥天盖地,那么那么的黑。
天很阴,星月无光。b
耿念遥拼命反抗,直到最后用尽了力气,瘫软在他怀里,他哽咽着:“微微,都是我的错……爸爸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不要离开我……不要只剩下我一个……求求你,不要只剩下我一个……”声嘶力竭,却细不可闻。他紧紧地抱着葛微的身体,紧得要把手臂勒进葛微的肉里去。他一个字一个字,一遍一遍地重复:“微微,你不是我哥……不是,微微,你不是我哥……你不是我哥……”
葛微也一遍一遍的回答:“遥遥,我不是你哥,是,我不是你哥……”他抱着他,肆无忌惮的抱着,支撑着他,也用他来支撑自己,旁人的目光或者异样或者不解,他全不在意,这世上,他在意的只是遥遥自己。
病床上的耿英终于睁开眼睛,耿念遥似乎是清醒过来,飞快地扑过去,却被那老大夫拦住:“别激动,病人现在不能受任何刺激。”
耿英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腕子上缚着输液管,腿上扎着止血带……全身能动的只有一双眼睛,可是在看见耿念遥的一瞬,又慢慢地闭上。耿念遥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小心翼翼地凑近:“爸爸,喝一点牛奶,好不好?会有力气……”
耿英的嘴唇颤了两下,发不出声音,眼睛和嘴却闭得更紧,很明显的拒绝。g
“爸爸,你喝一点,喝一点就有力气。”他试探着把半勺牛奶放到耿英的嘴边。
耿英不张嘴,眼睛却猛的一开,暗淡的眸子突然之间又冷又狠,任何人都可以看得见那里面的憎恨。耿念遥觉得那一眼是把刀子,生生在心里尖上挑出块肉来,疼得他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撞上了不知什么仪器,手里的牛奶一下子洒了半杯。葛微上去扶住了他,他惊吓似的跳开去,一手捏着杯子,一手按着心口,脸色惨白。
老大夫无奈,小心地接过杯子,看着耿英:“孩子,你这俩小孩儿一直在外头守着,眼巴巴地看着,连口水都喝不进去,你看看俩小孩儿都成什么样儿了?又有多大的错这还不能原谅?”他回头拍拍耿念遥的肩:“孩子,你爸爸已经脱离危险,但是再激动的话很容易引起病情恶化,你自己脸色也不太好,不如出去休息一下,这里爷爷帮你喂你爸爸,好不好?小王,把这孩子带出去。”
耿念遥死死的靠着墙,任那女医生怎么拉也不动,瞪着耿英,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呻吟似的问:“爸爸,难道我不可以……难道我不可以……求求你,我真的不能……不能和微微……分开……”他已经精疲力竭,恍惚的精神分辨不出此刻是现实还是重复过了无数的梦魇,他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在梦魇里对爸爸申辩的话,和无力的恳求,“爸爸,求求您,我不能离开他,我爱他,真的,就象您爱那个人……”
耿英的眼睛骤然睁大,旁边的医生护士一片抽气声,即使是语焉不详,他们也敏感到了其中的诡异。投向两个少年的目光由刚才的怜爱疼惜变成了鄙夷和不屑,拉着耿念遥的手女医生倏地缩回了自己的手,还拍了拍,仿佛刚才沾上的是什么污秽。
葛微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唇发抖,双手都攥上了拳头,全身都绷着力,上身微微前倾着,看起来象只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都要向哪个人扑过去。耿念遥却耗尽了精力,完全恍惚了,只记得一味地重复:“爸爸,不要让我们分开,除了您,我只有他,我只爱他一个人。”
耿英狠狠地看着儿子,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是不孝的儿子,他们违背了天理人伦。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一样的,葛微想要保护他的遥遥,可是他不知道究竟是谁伤害了他的遥遥,他完全没有目标――这小小的病房现在就是整个世界,现在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敌人,他要保护他的遥遥,可是他不知道去针对谁。
“出去,出去!”有人反应过来,不耐烦的推搡着耿念遥,“都说了病人经不起刺激,病人都这样了说这乱七八糟的事儿……”耿念遥撑不住,慢慢地沿着墙壁滑了下去,依旧喃喃着:“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葛微终于知道怎样改变这样的结果,他狠狠地向地上扑通一跪:“耿叔叔,您放心,我以后都改了,我再也不招惹遥遥。是我的错,我以后都改了,等您病好了出院,我就走,不,我现在就走,我已经要成年了,我能养活我自己……我决不会再招遥遥,您放心!”说完了,他转身就走,连头都不回。
“微微!”耿念遥惊愕的抬头,在他的梦里,微微永远比他更坚定,所以他用不断的重复来坚定自己的决心,可现在妥协的是微微,为什么先妥协的会是微微?他伸得长长的手臂抓不住那个离开的背影,只能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彻底陷入黑暗。
病床上的耿英猛地一挣,眼色由愤怒变成担忧,但转眼就重新昏迷过去――掩饰不住的,是明显的欣慰。
“当、当、当!”陈旧的木板门声音有些闷,从里面出来的老大夫的声音更闷:“进来。”
葛微进去,看见那穿着白大褂的老人正坐在桌前翻着病历,看向他的目光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地鞠了一躬:“爷爷,谢谢您。”
老人慈祥地笑笑:“孩子,喝口水,坐下。”他简单的介绍了耿英和耿念遥的病情。耿念遥不严重,精神紧张,贫血,休息几天就好。但是耿英的心脏病已经很严重,最近十多天他劳累过度,而且情绪有过不止一的大幅度波动,脆弱的心脏已经支持不住,所以发病。这抢救过来只是暂时控制住了病情,以后怎样还需要观察……
那些关于心脏病的名词葛微不懂,但他听得懂一个名词――“钱”。光是抢救费和仪器费,三千块押金就已经的所剩无几,以后的治疗费、药费、检查费还要不间断的收取……如果耿英能在半个月内出院,也至少需要一万块钱,可是依照耿英现在的病情,根本不可能。
“那……那两万块钱,够不够?”葛微试探着说出他能够想像的到的钱数。
老大夫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我尽量用些价格低的药,可是……也不一定够。”
“我能……我能抽支烟吗?”葛微看见那个被挤在角落的烟盒,慢慢地问了句。
老大夫看了一眼这满脸胡茬的少年,终于伸手递给了他:“在这儿抽吧,楼道里不行。”说着,递过一个打火机。
葛微颤着手点燃了,捏在手上地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然后再吸,不急也不徐。紧闭着门窗,没有风,苍白的烟在他灰白的唇间指间缓缓散开,慢慢地把他掩藏起来,掩藏得连他自己都看不清楚自己。直到到整间办公室都充满了烟,呛得他和老大夫一阵咳嗽。老大夫仍然一个字都没有多说,更没有责问。
葛微自己也呛得咳嗽,咳得满脸通红――他抽烟,可并不怎么会。他猛地把吸了半支的烟往右手掌心里一按,烧灼的痛苦令他眉头跳了一跳,声音却依然很稳:“三千块已经光了是吗?没关系,我回去拿钱,不要停止对耿叔叔的治疗,用什么药都没关系,只要他能好。遥遥不能没有爸爸,钱的事不用告诉他们,遥遥……遥遥还小。”他转过身要走,却又回头,“爷爷,麻烦您多照顾遥遥,我怕别人对他……不好。”
老大夫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这比自己矮着半头的少年:“孩子,你那个弟弟,爷爷帮你照顾。这件事过了,那些不该做的事,都忘了吧。孩子,自己……保重。”
葛微没有回答,悄悄地在外面看了一眼耿英和耿念遥,径直离开。
家里的存款只有三千多,全交了押金,他得去找钱。
28
天阴得很,压得人颈子发沉,大片小片的雪不停的被风刮在脸上,小刀子似的扎人,葛微才出了医院的玻璃门就是一哆嗦,慌忙把脖子缩进领子里。
地下的雪已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医院的院子里少人行走,远远近近平得象镜子面,地上的所有污秽都被掩藏得看不见,干枯的树梢上也开出些白得刺眼的来。
站在医院门口犹豫了一下,葛微终于决定了方向,然后毫不迟疑地迈出脚步。一辆空荡荡的公共汽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带起一溜雪泥,留下几道车辙和他孤孤单单的脚印做伴。
悄悄跟出来的老医生站在医院大门里面,窥视着那个少年在阔天空地之间显得格外瘦小的身影叹了口气,然后走进传达室拿起电话:“老伴儿,先准备一千块钱叫老大送过来,我这儿有个病人耽误不起,回头家属就把钱送来……”
葛微的目标是林丹家。
正月初六,买卖机关还都没什么动静,林丹家的小店自然也不例外――何况现在已经很晚,空寂的街道上,只有路灯把葛微暗淡的影子拉长缩短、缩短又拉长,随意的揉捏着。
矮胖的林丹爸爸答应着开门,一边拽着围裙擦手,一边爽朗的笑:“葛微啊,这么晚还来找小丹?真不巧她去姑家了,明天才回来,你们不是初十才开学吗?还好几天呢。对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林伯伯,你说。”葛微双手接过林丹妈妈递过来的茶,迟疑地看着林丹爸爸。
林丹爸爸干咳了两声:“那个……你不是在我家店里打工吗?可是我们算了算,这店子开着赔钱,过了年就歇了,房子已经商量好退了,我和你伯母另想辙。你就不用再去,我把工资算给你……唉,其实根本不用算。”他站起来到抽屉里拿出个信封递给葛微:“这里头是两千块钱,都给你,不全是工资。”他给葛微剥橘子,“我们小店本来不需要人,而且就算是要人,也不会要你,你还是个孩子呢,那是犯法的事儿。不过你耿叔叔亲自过来拜托我们要你,这里头的一千五百块就是他留下来给你开工资的,他说工资他出,现在都给你。另外五百块是我们给你的,你是个好孩子,干活儿卖力气,我们再困难也不能亏着你。”
葛微豁地抬起头,定定的瞪着那张红润的脸,心里酸得发苦,却哭不出来,连嗓子都哑得出不来声。他捏着那个信封,越捏越紧,几乎都能挤出油来,嘴唇哆嗦了半晌,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林丹爸爸知道他听了这个肯定吃惊,也没往心里去,接着语重心长:“傻小子,你那耿叔叔可是个好人,没亲没故的就肯要你,自然是不图你什么,更不会在乎你吃点儿喝点儿,你这么大的孩子正该是好好学习的时候,东奔西跑的找什么工作?净让人操心。叫我说,你回去好好学习,等将来出息了再好好报答你叔,不比现在赚这三两百块实在?听话,回去好好地学习,你可比我家小丹强多了,是上好大学的料,听小丹说你的目标是清华?”
“我不想上学了。”葛微终于缓过那口气,憋出了这一句,“我不想上了。”
“为什么?”林丹爸爸有些愣怔,“小丹她还说和你……”
“我不上学了。”葛微重复了一遍,昂着头硬把涌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简单说了耿英和耿念遥的情况,然后说:“林伯伯,这地方我就跟您最熟,您能不能借给我、或者帮我借三万块钱?”耿英的医药费用两万五差不多,耿念遥初八就开学了,开学就是几百上千的学费书费,还有耿英现在的情况绝不能在营养上凑合,所以他觉得,如果没有三万块钱就度不过难关。
一直没吱声的林丹妈妈突然小步往厨房跑,一边跑一边念叨:“哎呀,炉子上还有锅哪,老林,过来看看这是怎么了?”林丹爸爸也赶快追过来。客厅里就剩下了葛微一个人。
厨房里的争执声隐隐约约,但是葛微听清楚了:他们家拿不出那么多钱是一定的。做担保跟别人借根本不可能,因为耿英的病严重的那种地步,三万块够不够用是个问题,说不定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若是好了出院便罢,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小孩子能还得上吗?还不上到时候不是自己吃瘪?
葛微越听越听不下去,他没有多少怨恨,他之所以让想让林丹爸爸带他去借钱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借不来钱,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年写出来的欠条没有人承认,他又根本不想耿英知道这些事。而从林丹爸爸妈妈的角度来说,他们的担心很正常。所以,他悄悄的,在林丹爸爸从厨房里出来之前开门离开,带走了属于他的两千块。
外面的雪更大,平平整整的雪地能清楚地看见葛微一个一个的脚窝,他想起那个醉酒之后的傍晚,想起耿念遥清凉柔软的身体,和他安稳地睡在怀里的情形,他望着被风雪模糊了的夜空,轻轻地说:“遥遥,你放心,有哥在,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葛微!”身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林丹爸爸追上来,硬把五百块钱塞进他的兜里,“葛微啊,这不算借的,算伯伯对你耿叔叔一点心意,他可真是个好人。”
葛微点点头,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所谓的自尊心,他地鞠了个躬:“林伯伯,谢谢您,我一定还上。”
林丹爸爸叹气:“葛微啊,钱的事儿,伯伯再帮你想想办法,你还是个孩子,千万……千万别往邪路上走,不然救不了你叔,还得把你搭进去,到时候你叔怕是得活活气……”他哽住,硬生生把那个“死”字咽下去。
葛微笑笑:“没事,林伯伯您放心,我再去找别人借,一笔一笔地都记清楚了,然后打工一笔一笔地还,我不会走邪路。”
已经过了大半夜,雪积得没了脚,葛微缩缩肩膀,往僵硬了的手上呵了几口气,又按了按藏着两千五百块钱的衣兜,一脚浅一脚的赶回医院里去。
离三万块还有两万七千五百。
医院里静悄悄的,耿英醒过来一,现在又已经睡着,状况比较稳定,耿念遥却还在昏睡。葛微悄悄地去交上了身上所有的钱,然后坐到耿念遥的病床边。
耿念遥睡的是间空病房,也没用药,是那位老医生安排的,不收他们的钱。
耿念遥睡得很不安稳,被子下隆起一个小小的团,害怕什么似的蜷缩着。惨白的脸被橘黄的床头灯映得蜡黄蜡黄的,象是僵硬的假人。两道秀气的长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嘴唇开裂,嘴角上结着血痂。葛微看得心疼,沾湿了手绢去抹他的嘴唇。他突然之间就全身开始发抖,噎着气哭叫:“微微――微微――”葛微慌忙丢了手帕把他搂进怀里安慰:“遥遥不要怕,我在这里,我在呢。”
惊醒的耿念遥目光有些呆滞,仔细对了半天焦距才看清楚眼前真的是葛微,双手都抱住了他,急得一身冷汗:“微微,我又做梦了,你说你要走,再也不理我了……爸爸……爸爸醒了没有,我得去看他……微微,我总是梦见爸爸不让我和你在一起,可是你都不答应,但是刚才的梦里……刚才的梦里你答应了……我爸爸……我得去看他……”
他明显的恍惚,语无伦。
葛微抱着他不让他动,柔声说:“遥遥,你都知道是个梦,还害怕什么呢?耿叔叔已经脱离了危险,现在已经睡着了,我刚才去看过,你不用动。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当着耿叔叔的面,千万不能再提和我在一起的话,他的病很严重,不能受刺激。他不喜欢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假装分开了,行吗?”
“可是……爸爸他……”耿念遥还是不放心。
葛微抱着他走到窗边,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别可是了,看看,外面又下雪了,多好看。”他舍不得放下耿念遥,仗着自己一身蛮力,硬把他抱过去。
耿念遥挣了一下没挣动,也只好去看窗外的雪。窗外是一小片梅林,只不过此刻开的是雪不是梅。他喃喃地说:“这里的雪真的很漂亮,咱们家就看不到,到是乱蓬蓬的小房。”
葛微笑着用下颌揉揉他的头发:“你喜欢?等将来咱们有了钱,就把这里买下来专门留着你看雪,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耿念遥扑哧笑出来:“别贫了,放我下去,我必须去看我爸爸,就算他睡着了,我也得去看看。”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当着我爸爸,咱们就算分开了,可是你记着,你要是敢爬墙,我绝不放过你!”他鼓着鳃,假装凶狠。
葛微笑着在他鼓鼓的腮上咬了一口:“我哪敢?”说着把他放回床上,“好好照顾耿叔叔,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记着,一定不能露了口风刺激他。”
“去吧,我不比你笨。”耿念遥用手指理了理他毛茸茸的大脑袋,“微微,回去好好睡一觉,眼睛都红了。”说着,眼圈一热,倒比葛微的还红了几分。
葛微笑嘻嘻的走出医院,回头望了一眼那幢陈旧的二层楼房,看看到了旁人看不到的角落,一下子就蹲在了一株松树下。他瞪着满地的白雪,茫然的瞪着,直到眼睛发酸。终于瞪到天亮,他走到那些才开门的大小商店里去,去找工作。他没学历没本事,小买卖要的大多数是女孩子,好容易有要男性的,他却年龄不够。小城管制很严,没有人会去为一个只是初具成人雏形的少年去触犯法律――他未必真能干多少活计。何况,一个月三百块钱的工资,只够耿英一天的医药费。
天又傍晚,奔波了一整天的葛微到医院强装笑脸看过了耿念遥,又偷偷看了一眼耿英,然后拖着步子回家。
空荡荡的卧室被子还没有叠,厨房里的剩菜也还原样摆着,葛微看着那只少了几个饺子的盘子,想起耿英交给林丹爸爸留着给自己开工资的一千五百块钱,终于忍不住眼泪,捂住脸哭出声来。
他蜷缩在灶台下,把被双手捂住的脸搁在膝头上放声大哭,他呜咽着:“妈,妈,我该怎么办?妈……”
29
“葛微,遥遥,开门啊!”兴奋的少年的声音,一边怦怦敲门。
断定来的是朱宇,葛微蹭地站起来,刚才哭得太厉害,头一晕撞在开着的橱子门上。他顾不得疼,晃晃脑袋,一边答应着一边抓过毛巾浸湿了胡乱往脸上抹了两把,开门笑问:“小朱,是你啊,什么事这么兴奋?”
朱宇手里举着个黑色的小玩意儿送到他鼻子底下来:“看,这是手机,走哪儿都可以打电话的,我爸给我买的,我拿过来给你和遥遥看看,哎,遥遥呢?你……你这是怎么了?你哭了?耿叔叔还没回来?”葛微哭了这个事实让他震惊,他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却什么也没发现,试探着问:“该不是……耿叔叔出什么事儿了吧?”
葛微擦了脸,但是红肿的眼怎么也瞒不过人去,而且他突然想到朱宇也是一条借钱的路,也就决定不瞒着了。他简单说了耿英父子的情况,然后问:“朱宇,能不能让你爸爸借我三万块钱,我……我一定还,一定!”整整一天的碰壁,他现在已经底气不足,那个“还”字说来简单,可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真正做到。
“行!”朱宇却没在意,把手机往兜里一塞,用力拍了两下胸脯子,“现在就找我爸爸去,他正好在家哪。”拉起葛微的手就走,走了两步,他转过身来拍了拍葛微的肩:“老大,你够意思我当然也得够意思,你放心,我一定让我爸借给你,我爸爸要是不借给你我就……”
葛微拦住了他的话头:“不借给我,他也还是你爸爸,你爸爸对你挺不错的。有个爸爸……就算是……也挺好的。”朱宇一愣,点点头:“恩,我爸就是懒得管我,别的什么都由着我。”他还是不死心,重复:“我一定让他把钱借给你。”
葛微跟着朱宇忐忑不安地迈进朱宇家的门,客厅里的大电视里画面在不断的变换,外国的男女来来去去,是部不知名的文艺片,朱宇的爸爸朱永新正半躺在沙发上吸烟。他看见儿子进来,斜了斜眼:“儿子,带朋友来了?去房间玩吧,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
“不是……”朱宇迫不及待地想为葛微出力,葛微咬了咬牙,自己说清楚了来意。
朱永新坐了起来,打量着这少年,目光是掂量而且玩味。葛微担心他在考察自己还钱的能力,不自然地拔直了腰,好显得自己更高更壮实些。朱永新又吸了口烟,然后撮起唇来一吐,圆圆的白色烟圈一个套一个地扩散开来,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散漫,似乎屋子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东西都被那些圈套套了进去,再也无法逃避。
屋子里暖气很足,也许是热的,葛微觉得汗水象小虫子一样慢慢爬过额头爬进了眼睛里。但是他不去抹,一动不动地笔直地站着,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吃东西睡觉,有些支持不住,但他害怕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下一,所以他竭力要使自己精神些。
朱永新终于开口:“你就是葛微?果然是个不错的孩子。来,坐。”他亲切的拉着葛微坐在自己身边,寒暄着:“上朱宇喝醉了把他送回来的就是你吧?还有,跟你一块儿的是个挺白净的男孩儿,文文静静的,是吧?你们俩住一起?朱宇过年跟你们一块儿过的是吧?他说你们小哥俩特别亲热,睡一个被窝?哦,还有,你的歌唱得不错?”
朱永新很健谈,一串问题问下来,葛微答得有点晕头转向。他有些奇怪朱永新对自己的兴趣和了解,但想来也许是朱宇在他面前提过自己,也许他答应借钱给自己才对自己这么亲热的吧?他隐隐有些兴奋。
朱永新随手把烟栽进烟灰缸,摸出一张百元钞来给朱宇:“朱宇,你现在就走,去医院看看你那个同学跟他爸爸,葛微等会跟我去银行取钱去。”
“爸爸!你真好!”朱宇喜滋滋跳了起来,扑上去往爸爸脸上啃了一口,然后转身就跑,回头:“微微,快点来啊!我去看遥遥和耿叔叔去。”
想到有了那三万块钱,耿英的病就可以治好,耿念遥可以继续上学,葛微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地重复:“谢谢您,真的谢谢您。”至于耿英的病情有可能恶化,甚至于去世,他根本就没有想到。
等朱宇离开,朱永新却带着葛微进了书房,弯腰从保险柜里拿出六叠钞票整整齐齐地摞在桌子上:“葛微,这就是三万块,不用去银行。”手却按在钞票上没有收回,只是看着葛微。
葛微没有伸手去碰,他长这么大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摞在一起的百元钞票,眼睛不觉有些发直,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我……我这就写借条,可是我……我没有带纸,您能不能……”
“不用写了。”朱永新笑盈盈松开手往身后的皮椅子上一倒,跷起二郎腿,摸出金属烟盒取了支点燃,吸了一口:“你刚满十七是吧?你写的借条法律上根本不承认,除非你那个耿叔叔也往上签个名字,不过可惜的是他现在病得不轻,能不能康复很有问题,所以他写的签条也跟无效差不多,法律上承认,但是我不承认。”
“那我怎么办?”葛微觉得渴,觉得胸闷。
朱永新慢丝条理地倒了杯茶递给他,杯子里温热的水是碧绿的,飘着一片两片茶叶,纯净得仿佛是一双眼,那么干净的眼睛似的一杯水给了他一点的勇气和信心,他慢慢端起来喝了一口。朱永新却突然来了句:“你喜欢男的?跟那个耿念遥是一对儿?”
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茶呛进一半喷出一半,葛微按着胸口伏在桌子上咳得双眼迷茫,他勉强睁大了眼,朱永新的头已经变成了两个。
朱永新依旧慢丝条理地坐回他的皮椅子:“我欠一个朋友的人情没法还,这个朋友也喜欢男的,和你兴趣一样。一般的人他都看不上眼,但是上你和朱宇他们唱歌的时候,他看上你了,回来念叨了几,既然你也是个GAY……GAY明白吧?这在大城市里这不算什么,酒吧里经常有人找床伴,大家看对了眼了就一起玩玩,谁也吃不了亏。你答应我去陪这个朋友几天,帮我还了这人情,这三万块就是你的,不用还。”他在葛微咳得喘不过气来的间隙把要说的话说完了,难得的耐心,然后又慢慢抽他的烟,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个咳得抬不起头来的少年。
葛微终于缓过气来,按着胸口慢慢直起身子,直愣愣瞪着朱永新嘿嘿地笑出声来。
朱永新一呆,一时间觉得那双满是血丝的眼里有一种属于野狼的凶残,似乎转眼就要扑过来撕碎了他。他明明知道那不可能,却也莫名的害怕,自语似的:“又不是个丫头,怕将来嫁不出去,男的和男的,怎么着不是一回……”
葛微紧紧捏着手里的茶碗,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我是喜欢男的,但是我就喜欢遥遥一个!三万块你自己留着吧,你自己去陪他还你的人情!”半杯茶水狠狠地泼在朱永新的脸上,然后细瓷的茶杯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他转身大步跑出这间华丽如宫殿的房子,奔上喧闹的街头。
已是入夜,天依然很阴,看不见月亮,葛微裹紧了衣服用力踢着雪,他狠狠地把积雪踢到墙上路中间,踢得四飞散,落得自己满头满脸,刺骨的凉。两个女人领着个红袄红裤的娃娃从葛微的身边过去,被他踢了一身的雪。老的那个尖着嗓子叫:“小流氓,没家教的!”年轻的那个抱起哭了的娃娃哄:“乖宝不哭,妈疼你……”
葛微哑着嗓子冲着两个女人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叫:“我就是小流氓,我就是没家教,我就是没人管没人教……”
两个女人不理他,加快了步子很快走远。他呆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树上的雪被风一片一片地带下来……
南城医院的房子已经很老,黄昏时候就亮了灯。
耿念遥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守护着耿英。耿英在药剂的作用下睡得很沉,甚至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也许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这样香甜的睡过。朱宇已经走了,但他的话让耿英很安心,他说了葛微现在很好,他爸爸答应借给葛微三万块钱,什么都不需要再担心。耿英完全放下了心,拜托朱宇多陪陪葛微,然后努力的喝下一整杯牛奶――他必须好起来,他必须活下去,因为两个孩子还得活。
耿念遥屁股在椅子上,耳朵却伸得老长,他知道葛微拿到钱之后一定会赶来医院缴费,然后一定会来告诉他。他的精神已经有些过度敏感,走廊里的脚步还在很远他都可以听见,他竭力去判断那是不是葛微的声音,却从没有想过走廊里其实没有一个人。他只是想着要跟葛微说说话――虽然仅仅分开了一会儿――他一直迷恋着葛微的声音,轻柔醇厚得象风,是最适合唱歌的声音。
他想着刚才朱宇的话,有些恼又有些甜。葛微一直在骗自己,他根本就不肯说需要那么多的钱,好在现在一切都解决了,他就不怨他了。再想一想,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17岁,或者之前的所有的日子,他爱着一个人,而且恰好这个人也爱着他。他永远都记得,微微拉着他的手,把它们呵护掌心里,让它们不再冷。微微说过叫他别怕,微微说过会一直在他身边,微微说一切都有他……微微说过的话从来都能做到,他知道。所以他决定了爱微微,就一定会做到……看了一眼睡着的爸爸,他在心里说:“爸爸,我知道您爱我,你做什么都是为我好,我都照您说的做。只有和微微在一起这件事情,永远不会变。”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几个国家,并不要求结婚的一定是男人和女人,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和微微的学习好到可以出国去留学,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不用害怕任何人的眼睛。
然后他睡着了,梦里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他和葛微都穿着崭新的西服,并肩站在一起,爸爸在远,默默的看着,没有说同意,可也没有反对。那就够了,他不想要得太多。
橘黄的灯光下,那个蜷缩在椅子上的少年在梦里笑得很甜。
在梦里,他不知道那只是梦。
3
“出去,出去,讨饭也不看看地方!”铁塔似的黑汉子粗暴地把葛微推出木板门,然后砰地关上。破旧的砖房几乎被那一声碰撞震得散了架子,土渣灰面掉了好半晌才渐渐稀疏。
葛微咬了咬嘴唇,慢慢站起来往回走,不生气,也不伤心。这是他和妈妈住过的地方,妈妈死了,那间小破屋子就换了主人,连从前的一点气息都留不下来。以往他来只是帮那些老邻居做些零活说说闲话,一起说说死去的妈妈,而这是借钱。这些在最底层的贫民大多自顾不暇,就算不理他,也应该。
“妈妈……”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却知道就算等一世也再得不到回答,只能咬牙拖着步子回“家”。太阳红彤彤地吊在老槐树的枯枝上,一群叽叽呱呱的乌鸦飞过灰蓝色的天,夕阳里那些房子破旧得象堆垃圾,让人不忍卒看。
一个女孩子在他家楼下来回转圈,手里拎着保温杯,长辫子甩来甩去。他一惊:“林丹,你怎么在这儿?”
林丹跑过来,嗔着:“葛微,你终于回来了,我都等你半天了!看!我妈妈炖的鸡,你先吃,还有一半等会儿我给遥遥送去。”她跟着葛微进屋,放下保温杯进厨房拿碗,葛微拦着她:“别弄了,还是给耿叔叔送去,他需要营养。”
她笑:“笨蛋,心脏病人不能喝鸡汤。还有这个,”她从兜里拿出个包得整整齐齐的塑料袋包递给他,“这里头是一千二百五十块,是咱们同学的一点心意,正好刚过年,大家压岁钱还没怎么呢。心脏病人怕吵,同学们就不去医院了。”她又拿出个手绢包来打开,“这几年我攒的压岁钱,不多,就六百,都给你……葛微……你怎么了?别咬了,都流血了……”她冲进厨房倒水。
葛微狠狠地咬着嘴唇,把眼泪硬憋回去,看见她慌了,连忙松开接过水漱口,然后笑笑:“谢谢你,林丹,也谢谢其他的哥们儿。”
林丹一抬手把随着动作晃过来的辫子拍到身后去,动手把保温杯里的鸡块倒进碗里:“客气什么啊?谁叫咱们都是哥们,要是咱们中间有个大款就好了。对了,遥遥怎么样?你成天那么娇他,什么都没经过,他爸爸出了事,别把他急出什么病来?”
“遥遥很好。”葛微顿了顿,低头想了一会,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塑料袋和手绢包塞回她手里,“林丹,谢谢你和所有的哥们儿,不过耿叔叔住院的钱已经有了,朱宇的爸爸借给了我三万块钱,我昨天晚上就把住院费交了,三万块,什么都够了。”
“真的?”林丹不接,“你借的是借的,这是我们的心意,你可不能不要,怎么,看不起?嫌少?”
“不是……”葛微窘迫地摇头,林丹哈哈大笑,然后认真地说:“既然钱的事解决了,你好好睡一觉吧,眼窝都陷下去了。我先走了,家里还有炖鸡、鱼汤,鸡给遥遥,鱼汤给耿叔叔,你放心好了。”
看着她走,葛微突然叫:“林丹,你以后……多去看看遥遥和耿叔叔。”
“切!前几天不是在姑姑家吗?现在回来了还能不去?小气!”长辫子一甩,那苗条的身影一闪而逝。葛微知道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多说。他转过身,看着桌上的两个包,慢慢地走过去,打开――一千八百三十七块。他又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捋齐数好――一千零九十八块。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两摞大小不一的钞票,眼泪一颗一颗地摔在地上,碎得千点万点。
二千九百三十五块,加上以前缴的两千五百,至少还差两万五。
他已经无路可走。
朱宇不在家,开门的朱永新一脸了然,身子一侧让他进去,自己又坐回沙发上,无声地推给他一个纸盒子和一张纸片。盒子里是包括内衣裤在内的一整套新衣。葛微知道他的意思,咬了咬牙接过来。纸片上是地址――同福宾馆69房间。
朱永新点着颗烟,懒洋洋吐了个烟圈:“什么时候去?”瞄着脸色明显苍白的少年。
“你先给我钱。”葛微言简意赅,不抬头看他。
朱永新笑出声来:“小子,跟我玩心眼,你还嫩了点儿,想到时候来个死不承认是不是?”
“我没有!”被说中了心事的葛微硬撑,“我说了去就一定去,你不信我?我……我需要钱。”
朱永新打了个哈哈:“傻小子,我当然知道你需要钱,不然,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好吧,我相信你,不过三万块钱可是不少,万一你拿丢了算谁的?这样吧,你把衣服拿回去,好好睡一觉,吃点东西洗个澡换上,今天晚上八点我去接你,一起去医院把钱交了,然后我直接送你去,怎么样?”
葛微一僵,对面隐藏在烟雾背后的那张脸,他看不清楚。烟味很重,熏得他想呕。终于,他点了点头:“好,我去!”
朱永新笑了两声:“好,君子一言!”
葛微咬了咬牙,没回答,转身就走。看着少年的背影被门掩去,朱永新得意的一笑:这世上,什么也抵不过一个字――钱。
南城医院。
耿念遥正在帮耿英小便,耿英无力自己动弹,紧紧闭着眼睛由着他摆弄,脸色红得发紫。他知道爸爸不习惯被别人碰触和看见身体,所以把便壶放进去就小心地盖好了被子,等他示意才伸手进去小心地拿出来,然后立即去倒掉洗干净。
三天时间,他已经能够很熟练地照顾爸爸,才发现原来自己以为不能的事情其实都很简单。他从前不到逼不得以决不出声,但现在能够很好地和医生护士交流――他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光有点奇怪,但并不知道为什么,于是百倍的乖巧,让他们不忍心拒绝。他讨好地帮别的病人和家属做这做那,然后跟他们学怎么更好地照料爸爸。他小心的揣摩爸爸的想法,让爸爸即使没有力气说出来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他想起老师说过:“养儿才知父母恩”,其实并不需要真的有个孩子,现在照顾着生病的爸爸,他就能想像爸爸一个残疾的男人把自己养大有多不容易――每一看见那条扭曲萎缩的左腿,他都忍不住心痛。
他还是会想起爸爸房间墙上的那张照片,想那里面眼神凄凉的妈妈,但他已经不在恨爸爸。他甚至能够想像得到爸爸是在怎样的痛苦里接受了妈妈和自己,他知道如果爸爸坚持不许自己和微微在一起,自己一定也会乖乖的娶个妻子,生个孩子……他知道,现在爸爸说的所有的话,他都不会拒绝。可是微微呢?微微怎么办?
昨天他等了微微一夜,梦见跟微微在外国结婚,可是跟着微微就倒在自己面前,不停地从嘴里往外流血,就象那天爸爸倒在自己面前。他尖叫着惊醒,看见护士和爸爸都在看着自己,爸爸一脸惊惶。他只能掩饰。今天白天,微微整整一天不见踪影,他又离不开,急得坐立不安,直到林丹来了告诉他一些葛微的情况,他才稍微放下了心。
他拿着便壶倒进厕所,出来正看见葛微。葛微三天功夫已经瘦了一圈,背靠墙站着,有些摇晃。他一步过去,心疼地摸摸葛微的脸:“微微,你怎么了?”
葛微看看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躲开他的手,低声说:“你跟耿叔叔说一声,出来一会儿。”
耿念遥把便盆放回去,端起床头柜上林丹留下的保温杯:“爸爸,我去把杯子洗干净。”
耿英示意他去,轻轻地闭上眼。
两个少年躲进庭院的角落,葛微一把拉过耿念遥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揉进了两条手臂,勒得耿念遥喘不过气来。耿念遥没有挣扎,他把头埋进了葛微的颈窝,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喃喃地叫:“微微……微微……”他听见微微的心跳急促剧烈,他把手挣脱出来搂出葛微的腰轻拍他的背:“微微,没事,爸爸很好,等他出院了,我们还在一起,悄悄地在一起。”他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微微,还是说给他自己。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雪融的夜潮湿而冰冷,远远近近寥落的灯火驱不散这个角落的黑暗,但这样的冰冷和黑暗却让他们觉得安全。令人窒息的拥抱已经不能满足,他们在黑色的幕里相互寻找着双唇,然后吮吸探索,无言地纠缠。朔风正紧,两个少年周围的空气却炽烈起来,仿佛可以听见燃烧得吱吱做响。
然后,耿念遥感觉到了微微脸上的泪。他惊愕地抬手抹过葛微的颊,低声问:“微微,你怎么了?”
葛微松开他,摸出支烟来点燃,红光一闪一闪仿佛只诡异的眼,耿念遥突然觉得绝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周围悄悄爬过来,聚集到身边,从每个毛孔渗透到心脏里去,让他觉得整个心脏都皱缩起来,压抑得要猛然爆裂开。他大声问:“微微,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说话!”
葛微不回答,只是用力吸了口烟,之后剧烈的咳嗽。耿念遥不忍心再问,打开保温杯递给他:“喝两口汤,还热着。”杯子里的肉和汤都没怎么动,他都留着,给微微,他有些蛮横地夹起一块块肉塞进葛微的嘴里,不听他的分辨。
捏在葛微手上的香烟慢慢地燃,最后,烧烬了,烟灭了,灰飞了,然后无影无踪。
葛微最后一紧紧地拥抱住耿念遥,认真地对他说:“好好照顾耿叔叔,好好复习,开学了就是考试,拿个好成绩,将来上大学。”他低头轻轻吻了吻耿念遥的唇,他说:“遥遥,再见!”
耿念遥怔怔地站着,目送他的背影在夜色里消融,靠上身后冰冷的雪白的墙。
闹铃在七点五十分响起。
葛微慢慢擦净镜子上的雾气,看着里面映出的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他伸出手去,抚摸着镜子里的“他”的脸。
本来冰冷的镜子上带着刚才热气弥漫时余下来的微温,和遥遥的手一般的清冷得让他迷恋。他想起和遥遥纠缠在一起时候遥遥迷醉的脸,想起遥遥对自己热切的抚摸――他不知道那双陌生人的手是冷是暖,他不敢想。
所有的故事都有开始和结束,他想,他和遥遥拥有一个最美丽的过程,唯一可惜的是,他们竟然还没有过一张合影。
外面有汽车喇叭连响了三声,他想像着镜子里的“他”旁边仍然站着那个白净清秀的少年,他轻轻地说:“遥遥,再见。”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新买的弹簧刀,他轻轻一按,刀尖雪亮的晃了他的眼。
他笑笑,小心的收回刀子放进自己的裤兜。
31
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踩不出一点声音,没有人,也没有风,墙边用来装饰的植物绿得虚假。每几棵植物中间都是一扇钉着金属牌的门,显得很高贵的一种紫檀色,透出隐约的木纹,闪着冰冷的光泽。
葛微被朱永新拉扯着,走得跌跌撞撞,也许,是因为朱永新速度太快。
69。
朱永新停住脚步,低头俯在葛微的耳边:“敲门进去,好好听话。”葛微没有回答,低垂着眼,好像很冷静地接受。他满意地笑笑,离开。
转过拐角,朱永新摸出电话:“老曹,有份厚礼送给你,你开门,快点儿……”声音渐渐远去,门却突然刷地打开,呆立着的葛微吓得一个哆嗦,后退了一步。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个银色手机贴在耳上,不耐烦地咕哝:“还能是……”他顿住,殇涩的眼倏地睁大。手机里传出朱永新的笑声:“还满意吗?好了,不耽误你,好好享受。”然后挂机。
屋里的热气和一股浓冽的酒气扑面而来,葛微的身体一瞬间绷直。开门的男人半敞开着上身的灰色衬衫,露出古铜色的宽厚胸膛,下身是整齐笔挺的黑色西裤,看不出年龄的打扮。他的脸保养得很好,而且眉目俊朗,似乎是很年轻,但鬓角已经斑白,又仿佛已经历过多少风霜。他认出了眼前的少年,口齿不清地说:“是……你?进来……恩……进来。”身子一侧,让出门来。
葛微握着拳头进门,听见身后门锁扣上的一响,不由自主地又一哆嗦,右手伸进了裤兜,攥住了藏在里面的弹簧刀。
茶几上放着几碟小菜和一瓶茅台,已经喝了一半,浓郁的酒香弥散在整个套房里,氤氲而且暧昧。男人把自己重新放回沙发上,招手叫葛微:“过来……坐……”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葛微没动,嘴唇狠狠地自虐似的抿紧,手里更紧地握着那把刀。他觉得热,头昏,脑子里乱七八糟有很多声响,却都听不清楚,只是心烦、害怕。少年的心智远没有达到完全控制自己所有行为的程度,而且三天的煎熬,才满十七岁的少年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意识在听到那一声门锁的轻响之后陷入极度的紧张和绝望,自控和思考能力正在逐渐远去,他根本就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在说些什么,他只记得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但这仅有的清醒却把他更加推进屈辱的渊,让他更痛苦、更绝望。
他攥紧了手里的刀,又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遥遥,在做什么呢?
看出他此刻的紧张,象起那天他在狭窄的小店中间握着黄瓜唱歌的沉着,男人觉得有些好笑,含糊不清地:“既然是出来卖的……就有点职业精神……MB也没有你这么当的,到底是小地方,见不起世面……要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抱怨,可也欣赏,人说秀色可餐,他果然就看着葛微尽了一杯。
少年笔直地站在门口,身后的背景是有复纹雕刻的紫檀木门,象一张圈在像框里的活生生的画。少年的眼窝很,眼白里满是血丝,看了已经熬了几夜,瞳仁却依旧是墨色的黑,藏着满满的是戒备,鲜红的嘴唇绷直抿成一条线。乳白色紧身套头毛衣和蓝色牛仔裤勾勒出少年修长的四肢、坚韧细致的腰身和圆润挺翘的臀,那种不单纯的白、晦暗如海的蓝与他微褐的肤色和没有脱尽的稚气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带着不染世尘的味道,却不扎眼。那具年轻挺拔的身体,都蕴藏着中年人已经永远失去了的生气、锐气和力量。那样的神态,那样的眼神,象极了一只见到敌手蓄势待发的豹,又倔强、又凶狠。
――这样的一个少年,丝毫没有让人见者生怜的本钱,相反,却容易激起人征服的欲望,甚至是一些心底最残忍的念头,比如凌虐他的身体,摧毁他的骄傲,看着他在自己手中呻吟嘶喊、痛苦的哭叫。
他不适合干这一行,男人得出结论。这样的少年,如果遇到变态的客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又倒了一杯酒端着过去,空着的手搭在了葛微的肩头,手里的酒杯凑到葛微的唇边,打了个酒嗝,有些痴傻地笑:“为什么做这一行?缺钱?钱……真有那么吸引人?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不去用功读书……干这行来挣钱……是不是不喜欢念书,你们这样的坏孩子……哈哈,你跟我走……以后我……好好疼你……恩……”
他亲昵地把嘴凑上葛微的脸。葛微颤抖起来,向旁边迈了一步想要躲开,却被男人硬生生抱住。男人很满意他的青涩和僵硬,杯子一扬一饮而尽,然后刷地把杯子抛了出去,丢在地毯上。他一手紧紧地抱住葛微,一手抚摸着葛微的背,手指沿着葛微的背脊弹钢琴似的一路向下,带着隐约的情Se的暗示。他满意地享受着少年肌理结实的肉体在自己的手指下轻微颤抖的醉人触感,一边看着那双墨黑的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的散尽,一股莫名的喜悦油然而生。葛微的挣扎扭曲更激起他的欲望,小腹里有烈焰腾地燃起,他拉扯着葛微带他走向那张大床,一边享受着葛微的反抗,他甚至开始感叹其实自己并不象自己想像得那么正常。
又一个酒嗝,浓烈的酒气熏得葛微更加头昏,陌生人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生硬的拉扯,凑过来的嘴唇,本来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少年终于绷断了最后一根弦。一直伸在裤兜里的手突然抽出来,弹簧刀已经弹出了雪亮的刀尖,在灯光下带起一溜冷线刺向男人。这些天的种种已经完全击溃了他对未来的希望和所有的信心,他近乎疯狂的把刀子刺向那个令他感到屈辱的人,满眼憎恨。
男人不知道眼前这个很吸引人的少年是只受了伤的幼豹,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凶蛮,却还不懂得或者已经完全忘记了要承担后果和控制行为,再加上酒醉反应能力减慢,他躲闪不及,嗤的一声,手臂上给刮开了一道口子,裂开的灰色衬衣被血浸染。但他是个成年人,虽然喝了酒,也比整整熬了三天三夜的葛微有力得多,身体一让一躲,避开刀子一手挡住刀子一手伸过去扣住了葛微的颈子用力向后一推一掐,同时脚下横扫,把他放倒在地板上,整个胳膊都压在他的脖子上,喝问:“你干什么?”
葛微后脑撞在地上眼前一黑,整个身体都要散架,被压住脖子气息一窒,左手无意识的胡乱挣扎,右手的刀也几乎松开,然后他恍惚着用力抓紧。最后残余的一点意识让他做出了走出家门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做的决断――那把刀插进了他自己的胸口。
喷溅的鲜血吓住了男人,他松开手跳出老远,眼睁睁看着少年握刀的手慢慢松了,垂落在地上,五指无力的摊开。乳白的毛衣上鲜红逐渐晕染出一朵凄绝的来,然后少年脸上的痛苦和扭曲渐渐归于平静,嘴角甚至多了一丝笑,很淡,充满了疲惫。
所有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冷汗,刹那间爬满了整个后背,男人终于清醒过来,哆嗦着手拿出手机拨了12,然后小心地把少年抱起来冲出了门。
耿念遥守在爸爸的床边坐立不安,他觉得心慌得厉害,他仔细地察看着爸爸身边的所有仪器,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焦急的在走廊里和病床边走来走去,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汗。
耿英没有睡着,轻声说:“遥遥,你不开心?出去转转吧。”他以为儿子被困得太久,已经坐不住,无声地笑笑――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耿念遥能猜得到爸爸怎么想,正要分辩两句,突然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很快接近。他隐约明白了自己心慌的原因,一声不出地拼命地跑出住院部冲向医院的大门。他看见红灯闪烁的救护车停在急救通道前,被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人穿着陌生的衣服,一身鲜血,可是他认识那张弥漫着死气的毫无血色的脸。刚才忘记放下的水杯突然落地,他嘶哑地叫出一声“微微”扑了上去,可是几只手粗暴地推搡着他:“让开!”
他在白大褂组成的人墙后拼命地挣扎,用力的喊:“微微,微微,你怎么了?微微,你说话啊!”
微微已经不能回答。耿念遥挣脱不开的手,凄厉的又叫了一声“微微”,跪倒在积雪未尽的地上。
男人正在一旁举着手机破口大骂:“朱永新,你小子跟我有仇是不是?你怎么把那小东西弄来的?那是个疯子,带着刀子跟我玩儿命来的,你什么时候开始逼良为娼了你?他不愿意,他要杀人啊,你知不知道?”
朱永新在电话的那一头也拍着桌子大骂:“好小子,我饶不了他,我找他算账……”
“不用了,他自杀了,一刀刺进自己心口,连余地都不留,你用了什么下作法子逼他逼到这种地步?”男人的声音寥落下去,“那还是个孩子!我也不过白念叨一句,你……太过分了,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算了,以后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以后别再跟这孩子说一句话!”
“老曹,你听我说,别放电话,那小子也是G,他还有个小情人叫耿念遥的,的的确确是个男孩子……所以,我才把他送你那儿去,他如果不是G,我说什么都不可能……”、
“G又怎么样?G也是人,G也有感情!他要是MB,要是自愿的,你把他送过来我谢谢你,圈子里的人,谁都想要个好伴,可是你是把个好好的孩子逼疯了!逼死了!姓朱的,那孩子要是死在手术台上,我就去自首,你也脱不了罪!”他用力按下挂机键。
外面太冷,拉住耿念遥的小护士见他平静下来,早已经急急忙忙地跑回楼里。耿念遥却感觉不到,他听见那个人所有的话,想了一会才想起明白原来微微是自杀了,是被眼前的这个人和那个叫朱永新的人逼得自杀。他艰难的转头,看见男人身上血迹未干。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冷冷地看着那人:“微微要是死了,我,就杀了你,杀了那个朱永新。”
森冷的语气、狠厉的眼光,白皙清秀的少年……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一张挂着泪痕的脸,似乎很熟悉――不,是埋藏在记忆最的,很久远的绝不可能属于眼前少年的一张脸,他迟疑地问:“你……就是耿念遥?”
耿念遥不理他,他转身拼命地奔向手术室,他想起葛微的泪和葛微那一声语调凄凉的再见,他知道微微是为了什么,他早就应该知道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谁会白白给他们三万块钱?朱永新是朱宇的爸爸,他猜也猜得出来。
男人在后面追他,大声问:“耿念遥,你爸爸是不是叫耿怀民?”
32
男人很快被医生半路截住,耿念遥却一路狂奔,撞开了所有试图阻拦他的人。刚才的所谓平静不过是痛到极一瞬的清明,似乎只是那一瞬间他就猜到了所有的事实和原因然后万念俱灰。
手术室的红灯已经亮起,几个护士一涌而上才把耿念遥挡在门外。耿念遥在那些护士手中疯狂挣扎,拼命地喊着微微,他说微微你不要死,他喊微微你要是敢死了,我陪你下地狱,我要把你揪回来,他说微微你要勇敢点,你说过不离开我不离开爸爸,你说过的话从来都能做到,这一也不许不算……他想起梦境里葛微口里喷涌而出的鲜血,想起黑暗中葛微手中一闪一闪的烟,想起他离开自己时候轻轻的一声再见……
他眼前一片昏黑,摸索着抓住了不知谁的手,用力地摇晃:“你们救救微微啊,医生!求求你们,一定救救微微,他不会想死,他是为了我爸爸,是他们逼他的,他还要上大学,他要考清华,他是第一名,他又聪明又用功,他能考上的,他会唱好听的歌,他不想死,是他们逼他……他还要上大学啊,他最想的就是上大学,你们救救他……”他绝望地跪倒在走廊里,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一道缝,空空的被严冬的风钻进去装满,刺骨的冷。
男人交纳了各种费用、包扎好臂上伤口后来的手术室外,看见的就是耿念遥在手术室外狂乱地大叫,语无伦,精神恍惚。看着那失魂落魄的少年,男人眼前一片模糊,低头定了定神,走过去把少年拉起来,帮医生按住他注射了镇定剂,看着他昏沉睡去才去找耿英。
病床上的耿英正拉住护士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护士摇头不知,他一眼看见进来的男人,一愣,松开手合上了眼睛,咬紧的唇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怀民!”男人一眼就认出了那张清俊如昔的脸,几步过去抓住了病床上的耿英的手,“终于找到你了,我是曹方,宿舍长,老大,你还记不记得?”
耿英触电似的挣脱出去,扎着液体的右手动作之下针头移位,痛得他皱起眉头。曹方慌忙替他拔掉已经把他刺出血来的针头,轻轻按住他的伤口。身体的接触让耿英更加剧烈的挣动起来,嘶哑地叫:“出去!出去!”护士压着嗓子赶曹方:“先生,请你马上离开,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耿英已经开始急促地喘息,脸色涨得青紫,他张大了口用力呼吸,却又被自己吸入的空气呛得连连咳嗽,他无意识地伸出双手嘴唇翕合,喃喃地叫着他每一都会不知不觉叫出来的名字。护士带了哭腔:“病人的心脏病很严重,你这人……你这人……”她按铃叫人,伸手要摇起病床。曹方已经抢先拉起身体痉挛的耿英把他扶得半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意识已经游离的耿英不再挣扎,双唇仍无声地叫了一句,然后陷入昏迷。
曹方知道,他叫的是“之遥。”z
医生护士又一开始紧张的抢救,曹方被赶出病房,只能在走廊里转来转去。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朱永新看见曹方破裂的衣袖和缠着的绷带,不自然地谄笑两声:“曹先生,我……”
曹方冷冷地看着他:“那孩子在手术室,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一条人命,你满意了?如果这孩子死了,我们谁也逃不过罪责,尤其是……良心!”
“没关系!”朱永新急急地分辩,“曹先生您放心,公安局里我有人,只要有钱,很轻易就能摆平,最多不过多给些钱,他们家缺钱,他叔心脏病,没个几万出了不院……曹先生,您别生气,嗨,我只是……曹先生,我只是为了向您表示谢意,他真的是个G,如果他不是,我也不可能让他去陪您,他真的是个……”
“够了!”曹方惨然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那孩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你就不会逼他做这个,对不对?”见朱永新忙不迭地点头,他眼神更冷,“朱先生,你一再强调如果他不是GAY,就绝不会让他去陪我,可是他是,所以,你逼他做这个就心安理得,只要给他钱,对不对?因为在你心里其实看不我们这些人,因为他是,他就比别的人低贱,就可以任人折辱,在你眼里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就算是他现在躺在手术室里生死不知,你也觉得用不着承担任何责任,他是GAY,所以,他活该!你跟我交朋友,交的其实也不过是棵摇钱树,对不对?”
“曹先生……”y
“滚!”曹方压抑地低吼一声,手抚上了臂上的伤口用力按下去,伤口的痛比不上少年绝望的眼神更令他痛苦,他想起当时少年出刀时候的表情,那是只受了伤的乳豹,柔弱却高傲的在自己手里喷出鲜红的血,为了他要救的人,他没有任何选择,可是他宁愿自行了断,也不要被人折辱……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自己甚至连向爱着的人表白的勇气都没有,然后就是永远地失去。
他看着绷带上渐渐洇透出来的血色苦涩地笑笑,同类相怜,因为他们喜欢的人是同性,因为违背了约定俗成的规则,所以他们这些人是特殊的“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他自己也成了这少年被逼选择死亡的凶手,即使因为不知情。如果那个少年真的就这样死在手术台上,他日后怎样再面对自己的良心?怎样去面对耿英父子?
耿念遥从被动的沉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张苍老慈祥的面孔,他恍惚地认出是爸爸的主治医师,然后想起了爸爸,想起了一身鲜血被送进手术室的微微。他看见外面大亮的天光惊叫着坐起来,头一晕又倒下。老医生温柔地笑笑:“孩子,你放心,你爸爸现在情况比较稳定,葛微的手术也完成了,他身体底子好,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会醒过来了。”
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的葛微蹙着眉头,大量失血之后的脸和盖住他的被子一般的雪白,而且死气沉沉。耿念遥慌张地握住葛微的手,还好,是暖的,依旧是让他心醉的温度。他放下心,吃力地咧开嘴笑,地向老医生和所有的医生护士鞠了一躬:“谢谢!”眼泪却刷地下来。可是哭有什么用?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两把脸,倒了水用棉签沾着抹葛微干裂的嘴唇。老医生摇头叹息,转身离开。
昏迷中的葛微微弱的呼吸象一把把刀子,听在耳里搅在心里,耿念遥心如死灰。如果两个人没有在一起,爸爸就不会发病,就不会要这三万块。如果不是为了这三万块钱,朱永新不会有机会伤害微微,微微不会选择自杀……所有的童话里都是王子和公主过着快乐的生活,所有的书里都说男人和女人是幸福的一对,而他和遥遥的故事,从第一句就是个错误,错误的开始注定了现在这个结局,爸爸的遭遇已经证明了这种爱情的无望,他和他却还要飞蛾扑火似的去尝,然后,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惩罚,就象耿英和那个“他”。
他的手抚过葛微惨白的脸,然后收紧在自己胸前攥成了拳。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里慢慢抽离,痛彻肺腑却无法阻止……“微微,”他低低地的说,“等你好了,我们……我们就不要再……在一起……我,是个灾星。”
耿念遥平静下来回去看爸爸的时候,耿英正半靠在病床上被曹方喂牛奶,表情显得很无奈,却完全无力抗拒。
一眼看见那个害了微微的人,耿念遥失控地冲过去踢打着他:“滚!滚出去!”
“遥遥,安静!”耿英淡淡的一句。耿念遥如雷轰顶,他想起爸爸的病,顿时停手惶乱地后退了一步。他不清楚爸爸是不是已经知道微微的情况,爸爸恨他们,可那样的“恨”是恨铁不成钢,但如果知道微微的情况,最心疼的保证还是爸爸。他不能让爸爸再一陷入危险之中。
耿英静静地看着满脸泪痕,憔悴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脸的儿子,轻声说:“遥遥,你想不想听爸爸从前的故事?你听的话,好好坐着。”他喝下最后一口牛奶,很轻很轻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他从前的是名字的确是耿怀民。但现在,他叫耿英。
两个不同的名字,一个人两段不能完全割裂的人生。
耿怀民的故事老套而且凄凉。b
老首长耿文灿参观文工团演出,看中了年轻漂亮的女主演,“毅然”跟乡下的黄脸老妻离了婚。相差三十岁的男女在政治和虚荣的撮弄下成了夫妻,不几年的功夫,一对银娃娃似的儿女已经会在地上撒欢。耿文灿把小儿子当成了命根子,取了个名字怀民,预备着心怀万民,兼济天下。成日价捧在手上怕摔,含在手里怕化,宠得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可这样的甜蜜日子也不过几年,文革的风向朝南夕北,女主演一嗅到风声不对,立刻蹬了老头子划清界限,接着耿文灿被打倒,姐弟俩被扫地出门,那时候姐姐耿怀安七岁,怀民才五岁。
乡下黄脸妻的儿女都已经成人,早就不依赖老头子生活,更因为母亲对两个孩子没有任何疼惜,由着他们流落街头。受惯了宠爱的耿怀民不能习惯巨大的落差,小小年纪就跟人拼命斗狠,才五岁的娃娃被大孩子一顿拳脚就差点没了小命,吓得怀安抱着弟弟哭得噎气。然后十岁的许之遥拣到了他们。
许家清贫,日常生活捉襟见肘,有时吃喝都困难,但淳朴的夫妇没考虑这是什么人的孩子,只当是积德行善,如拣了只猫儿狗儿一般的养着,好歹救了两条小命。然后怀安、怀民成了许之遥的尾巴,走到哪里影子都没离开过人,怀民依旧是哥哥姐姐的心肝宝贝,要雨得雨要风是风。转眼到了76年粉碎四人帮,耿文灿也幸运的在78年平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回一对儿女。怀民怀安却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许家,小时候的记忆太过惨烈,他们已经害怕生活不平淡――失去总比从来没有过更痛苦。
许家夫妇自然不敢继续留着两位“公子”“小姐”,硬把耿怀安和怀民塞进了汽车,却谁也没有发现才十二岁的怀民和十七岁的之遥眼神已经不对。怀民回家哭着闹着直接上了初二,为的就是跟许之遥同一年级,有更多在一起的机会。为了赶上功课他什么都不顾,拼命到半夜,然后成绩扶摇直上,俨然跟十七的许之遥比肩。耿文灿到宣扬宝贝儿子是个天才,只有怀安知道弟弟的心思、自己的心思半夜里泪流满面。
高三毕业耿怀民和许之遥一起填报了清华大学,然后怀民顺利的拿到录取通知,许之遥却不幸落榜。怀安则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跟他们在一起,自己填报了北大。许之遥落榜之后痛哭一场当了工人,耿怀民仍然时时在他身边,一个人的书两个人读,许之遥的愿望,耿怀民对“哥哥”的感情太过理所应当,没有人怀疑他们真正的关系,他们疯狂地照了无数张照片,保留下他们的记忆。明明知道幸福总有一天会被毁灭,却沉溺其中,不愿意去正视将来的结果。怀安早就知道了“哥哥”和弟弟的秘密,也清楚自己的心事,但她明白自己不是之遥的梦想,所以另外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直到怀民和之遥在许家缠绵,被许家老父老母发现直接告到了学校。
33
在许家父母眼里,自己的儿子毫无错,自然是被比女孩儿的美貌尤胜三分的耿怀民勾引至此,替之遥在单位告了长假把他关在家里治“病。”罪魁祸首的耿怀民则被许家父母亲人直接扭送回了学校,一路上辱骂殴打闹得满城风雨。
耿怀民小小年纪考上一流学府,又是高干子弟,天生成的风流俊俏,不知道多少天之骄女把他念在魂里梦里,却不料闹出这样一段事来,往日众人簇拥的明星皎月顿成了脚下浊泥。习惯了被捧着哄着的耿怀民从想过有一天要面对众人承认自己的低贱,他昂着头死不认错,他告诉每一人他要的就是他喜欢的,他没有罪没有错。闻讯赶到学校的耿文灿觉得无地自容,当时就办了退学手续把耿怀民带回家。
耿文灿平反后乡下老妻的儿女重新摸上门来,早把怀安怀民当作眼中钉,这时见到怀民出事幸灾乐祸,添油加醋拨火助柴。耿文灿大怒之下觉得一生的心血都付诸流水,声名扫地,尊严尽毁,再无法面对自己的战友朋友,一怒失手打断了怀民的腿,然后把他当作疯子送进了精神病院。怀民不堪折磨悲愤交集,终于真的疯了。
怀安闻讯回家好不容易找到弟弟的下落,才发现弟弟已经落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她偷偷跑到许家告诉了之遥弟弟现在的情况。许之遥砸了家门的锁,在怀安的配合下从精神病院带走了怀民。送走了弟弟,怀安借口学习忙再不回家,躲在她自己认为的“幸福”里寻找依靠,可是她的“幸福”最终背叛了她,她怀了孕而他不肯和她一起面对。那样一个年代,那样一个家庭,又有怀民的出轨在前,她的意外怀孕对她也是灭顶之灾。她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只能偷偷离开学校找到许之遥和弟弟,在弟弟家里生下了后来的耿念遥。
爱人的背叛、弟弟的遭遇、父亲的残忍、兄姐的狠毒让怀安对生活失去了一切希望,她把弟弟和孩子交给善良的之遥,然后找机会和留学生一起出了国再无音训。――也许,她已经客死异国,否则她不可能就这样永远忘记她的孩子和她的弟弟。
姐姐走的那一年,耿怀民二十二岁,在疯了两年之后终于清醒过来,然后改了名字叫做耿英。
耿英喘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五岁时候的初遇,少年时候的向往,大学时候忘我的缠绵,自己的疯,之遥的死……往事幕幕清晰,他一手按住胸口。曹方紧张地问:“怎么样?不要说了,你的病……”
耿英很轻柔地笑,抓住儿子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叫:“念……遥……”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打痛得要死掉,是那个笑容温暖的“哥哥”温柔的抱着他回“家”,“哥哥”替他教训所有欺负他的人,“哥哥”的愿望是考上清华,“哥哥”最疼的就是他。他和“哥哥”甚至有一个孩子,是他最亲最亲的姐姐的血脉,他带着幸福抱在怀里,然后亲手抚养他长大。
可是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哥哥”和他的所有幸福。g
并肩走在马路边的两个男人,一边走一边玩球的孩子,失控撞过来的汽车……许之遥推开了孩子和爱人,自己葬身在车轮下。
耿英记得之遥临死的话,他说他想见见妈妈,他对不起爸爸,爸爸一直把他当作希望,可是他辜负了爸爸。他对不起耿英,他不应该丢下他一个人先走,他让他好好地活着,把孩子养大,那是他们两个的孩子,耿、念遥。
耿英忙完了之遥的丧礼,然后带着孩子把之遥的骨灰送回了家,他要完成之遥的心愿,陪他去找他的妈妈。但是许家老父老母已经先后去世,许家亲戚当众摔了不孝子许之遥的骨灰坛,耿英不顾一切的去抢夺撕打,然后已经断过的腿再一被打断,他昏死在冰天雪地里,耳边是一声声鄙夷和咒骂。是孩子的哭声唤醒了他,为了孩子,他挣扎起来拖着残腿回了小城,回了他和之遥相约白头的小屋。如果不是拆迁,他永远都不会离开那间屋子,直到现在他卧室里放着的,依然是和之遥一起睡过的旧床。
耿念遥听着这个被父亲说来异常简短的故事,眼泪不知不觉往下淌。当耿英终于说完的时候,他觉得已经过了一生那么长。他扑在父亲的身上哭喊出声:“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他再不能说出别的。原来爸爸是舅舅,自己对他的所有怨恨都毫无理由,自己从来都没有一个被背叛了的妈妈。自己曾经把爱上微微的过错推给爸爸,却原来还是自己的选择。他们不是父子,可他们竟然是那么相像,无论是容貌还是命运――爸爸的“哥哥”,自己的“微微”,爸爸和他的“哥哥”最后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和微微呢?爸爸的“哥哥”死了,就在昨天,微微因为他一身鲜血的被送进手术室,直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耿英疲倦地闭了闭眼睛,伸手抚摸着儿子贴在自己胸口的头,很淡很淡地问:“遥遥,你知道他是谁吗?”
曹方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听他提起自己,连忙接口:“我是……”
耿英已经说了下去:“他姓曹,曹方,跟我是大学同学,是我们宿舍的老大。现在,他是北京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的老板,身价七千万,三万块前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算。”
曹方有些窘迫,却习惯地叫出当年的称呼:“老八,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别为钱发愁……”
“我知道。”耿英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凄凉,“遥遥,相爱很好,相爱很幸福,相爱不是错,如果你是个女孩子,或者微微是个女孩子,爸爸会很高兴地看着你们一起长大,然后给你们操办一个最盛大的婚礼。可是你不是,微微也不是,我和之遥的一切现在都告诉你了,你还要把这条不能走的路走下去吗?回头吧,走所有人都认为是正确的路,前面就会是海阔天空、前程无量,三万块钱……三万块钱又算什么呢?哪里会需要赔上微微一条命?可是如果你和微微不回头,今天的事又算什么,以后……以后……会失去得更多,会跟我、跟之遥一样!”
他豁地掀开被子,病服里裹着扭曲萎缩的左腿,他指着腿惨淡的笑,“我变成这样,之遥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如果之遥没有带我出来,许伯伯和伯母不会早死,之遥会好好的……好好地活着,娶个妻子,生个孩子……下了班,领着妻子还在夕阳下散步,孝敬他的父母,而不是死在车轮下连骨灰都被人散了……你明白吗?可是你不听我的话,你和微微都不听我的话。现在微微自杀了,被人逼得自杀……遥遥,你觉得够了吗?”
轻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句责问,耿念遥却如雷霆击顶,他直起身子踉跄了两步,撞到不知什么仪器才停住,一身冷汗。他觉得眼前发黑,一颗心在冰水里头浸着,昨夜微微被从救护车上抬下的那一身鲜血依然印刻在脑海里,这时又不受遏制地扩大开来,铺天盖地到都是,他觉得自己陷落在血的陷阱里无法自拔。他喃喃地说:“爸爸,微微没有死,微微没有自杀,他还活着,他就在……”
耿英盯着他不肯住口,慢慢地说:“是啊,微微还没死,可如果不是遇到了曹先生……如果不是曹先生及时送他进了医院……如果李老不是省里最好的心脏专家……他会怎么样?他会死,他会被人泼上一身脏水然后死去……你再也见不到他……他的大学梦,他的理想……一切都毁了,全都被你被我毁了,你难道还觉得不够?而你自己,就会象我一样……一生都忘不掉……因为……不想忘……不能忘……不敢忘!”
他慢慢地说完,咧了咧嘴角,强牵出一个凄苦的笑:“回头吧,遥遥,为了微微,也为了你自己和爸爸,你们……都回头……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之遥没有管我,没有从精神病院里带走我……如果我还是个疯子……就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会好好的活着,很幸福……他会活着,会活着……”
一滴泪在他的眼角渐渐凝聚成形,滑过玉色的脸颊,落在雪白的被上,慢慢的洇开。
“爸爸,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耿念遥跌坐在地上,瑟缩着抱住自己的双腿,他眼神迷茫没有焦点,一遍一遍地重复:“爸爸,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我错了,是我害了微微,是我……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爱微微,我不想跟他分开……爸爸……”
外面西风渐紧,又一场被烈风挟裹着雪四飞扬,整个城市都被那雪一点一点吃得干干净净。
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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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曹先生”叫出口,曹方就是一愣。
然后他看见耿念遥脸色苍白地滑落在地上,低喝道:“老八,别说了!”几步过去把耿念遥扶起来,扶住他的肩膀,低声说:“遥遥,微微的事不是你的错,你想一想,如果他和你不是情人,他会不会帮你?会不会这样对你和你爸爸?难道他仅仅是因为和你是情人才对你好?”他回头注视着耿英,“老八,你说!”
“不是!他一直都是这样!”耿念遥的声音有些抖,语气却坚定,眼神游移地瞟向爸爸……他知道,微微从小就是这样的人,爸爸也该知道,不是吗?即使他们只是普通的兄弟,微微一样会豁出命去……
病床上的耿英也呆住,他不能否认,他第一想到自己的理由有些不妥,但已经习惯于偏执的思维一时无法转过那个僵化了的弯,嚅喃着不能出声,只有呼吸越来越急促。
曹方走过去扶着他半坐好,柔声说:“老八,就算葛微和遥遥不是情人,葛微也一样会帮你们,对不对?他天生就是个重情意的孩子,看也看得出来。所以你说是遥遥和他的感情害了他并不正确。你和之遥的事情也并不是错,你自己不是也从不承认的是错吗?我还记得你被从学校带走的那天,你一直一直地告诉所有的人,你没有罪,你没有错,你只是喜欢你想要喜欢的人。”
耿英轻轻地摇头:“是,我没有错,我没有罪……可是之遥死了你知不知道?之遥死了,微微也差点死……”
曹方轻轻按住他的唇:“那都是意外,只不过是意外!之遥是因为车祸,任何人都有可能会遇到车祸,那辆车绝对不是因为知道了之遥和你的感情才会撞过来,而微微也只不过是因为遇到了我、遇到了朱永新那个混蛋!”
“曹方?”耿英抬眼。
“恩?”曹方低头。
“如果之遥不带我出来,他会好好的活着,对不对?”
“不对,你觉得,他可能知道你留在精神病院里而自己娶妻生子吗?”曹方俯身看着他的脸,“记不记得,大学时候我对你很好?”
“恩,我当你是大哥。”
“当然,”曹方一笑,“宿舍里、甚至班里,你最小,人人都当你是宝贝,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好。”他吸了口气,“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别的男生不一样,别的男生对女孩子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却是男生的身体。迎新晚会上,你唱歌,你站在舞台上,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我当时觉得,这一生都再忘不了你。”
耿英惊讶地看着他,耿念遥靠在墙上,摒住了呼吸。
曹方接着说:“可是我不敢跟你说,是长得好看,又是高干子弟,总是那么干净那么高高在上,我甚至觉得多看你一样都是亵渎。可是后来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你甚至跟你爱的那个人已经好几年,我开始后悔,开始憎恨我自己为什么没勇气。你被带走之后我到打听你的消息,知道许之遥和你一起失踪,三年后你把许之遥的骨灰送回家,许家人打断了你的腿,之后再无音讯,我一直以为你死了。老八,你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
他抓住耿英因为输液青痕斑斑的手,“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气!之所以看上微微,因为那天他唱歌的样子象极了你,他唱爱就要去追,最多一鼻子灰,再不出手便宜了下一位。这歌词写得真好,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当年我向你表白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为什么不敢?为什么这么懦弱?”
耿英意识到有些不妥,抽回了自己的手,咬了咬嘴唇,“曹方,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曹方笑了笑:“我也忘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一点也不后悔了。你和许之遥的事情落到如此地步,错不在你,也不在感情,而在于那个年代。如果我当时暴露了我的性向,也许会比现在的你更惨,我……毕竟没有一个之遥来爱我,和让我爱。”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小护士匆匆进来:“耿念遥,葛微醒了,你快去,他找你……”耿念遥看了爸爸一眼,一咬牙,转身就跑。耿英张口想叫他回来,终于没有出声。
曹方在他身边坐下来,慢慢地说:“老八,你也要把你儿子逼疯了。亲身经历,你还不知道被人硬生生分开的苦?”
“现在苦了,以后就不苦。”耿英垂下眼睛,“我的儿子,不能再象我一样苦上一生。再说,他们还小,知道什么生死相随?不过是一时沉溺,忘了,就好了。”
“你和之遥在一起时候又多大?”曹方揭去他身上盖着的被子,托住他的膝弯把他抱起来。他惶乱地挣扎,却没有力气。曹方只是把他放在一边的轮椅上,又用毯子盖好他的腿,“去看看他们。”
葛微的病房里,清醒过来的葛微抓着耿念遥的手,蜜色的苍白的手指、白皙的修长的手指,十指纠缠死死相扣,两个少年面对着面,却谁也说不出话,只是咧着嘴笑。耿念遥有声,葛微无声。半晌葛微开口:“好几天……都没有睡这么好……这一觉睡得真痛快……”实心实意一脸诚挚。
耿念遥狠狠地摔开他的手,然后看见牵动了他的伤口痛得他扭曲了笑容,慌忙安抚。
“我没事!”葛微吃力地抬起手,把耿念遥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看着他的眼:“遥遥,我以后……再不做这种事了,真痛!”
耿念遥恨恨地盯了他半晌,突然跪倒在床边伏在床上放声大哭,他抽咽着说:“微微,微微,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
葛微伸手托起他的脸,抹着他的眼泪,低低地说:“遥遥,我不死,我陪着你,一辈子都陪着你……”
耿英默默地看着他们,嘴唇颤了颤,却无语。
曹方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到了,他们的感情不比你和之遥浅。你和之遥的事错不在感情,而在于……那个时代。”
“错不在感情,而是因为那个时代……”耿英低低地重复。
曹方接着说:“老八,你的爸爸是耿老爷子,而遥遥的爸爸是你,这不一样。现在的社会开放了,跟我们那时候也不一样。虽然小城里这种事情见的少,可是在大城市里,人们对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宽容多了。你知道李银河吗?对了,你应该没有放弃看报的习惯,你该知道,她写了《同性恋亚文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还有很多很多人为我们这样的人的幸福努力,我们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放弃?遥遥和葛微都还小,他们的路还长,如果他们相爱得不,等到大了自己就会分开,可是如果他们的感情和你与之遥一样,你和之遥的悲剧不是又要重演?而且是你亲手造成,你以为现在分开了,遥遥和微微就能互相淡忘?那也一样是一生的痛苦。你知道刚才你那些话对两个孩子多残酷?虽然没有用暴力,但,你也和耿老爷子差不多少。”
耿英虚弱的闭上眼:“不是,我只是……”
曹方轻柔地抹去他额上的冷汗;“你担心他们和你与之遥一样?可是有没有好结果要试试看不是吗?你支持他们,我帮他们,我们没有过的幸福,他们难道就不能有?别为微微难过,那其实也不过是个意外,他只是不幸遇到了朱永新那个混蛋。可是他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好的结果?你放心,朱永新的钱我一分都没少的还了他,现在我借给你钱,”他强调似的说出那个“借”字,“利息跟银行一样,你要好好保养身体,早点好起来,然后赚钱还我。”
耿英终于笑了一笑,“曹方,谢谢你。”
“怎么谢?”曹方整整衣领,热切地看着他。
耿英身子一僵,回避了他的目光,“你这样帮我,之遥在地下也感激你。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辞。”他刻意强调了“事情”,让曹方没有误会的机会。
曹方尴尬地拉拉衣领,正色道:“好,把你儿子分一个给我。”
耿英疑惑地盯着他:“你……”
曹方笑了:“我一直没有结婚,大笔财产没有人继承,你可以拣儿子,我为什么不可以?我要微微,以后我儿子的医药费自然由我来出,我还要把他带回北京去,让他考大学,就考清华。你啊,还是好好的休息,准备还我的债,养活你自己的宝贝儿子吧。”说着,他推着耿英进门。
耿念遥和葛微早被惊醒,看着他们进来面面相觑。
曹方笑着拍拍耿念遥肩头:“我要把你的微微带走了,小子,想跟你的微微在一起,就好好努力,带着你爸爸考回北京来,我带微微等着你和你爸爸。如果你们两个够努力,将来出国到荷兰去注册,真正的结婚也不是不可以……对了,微微,你跟不跟我走,当我儿子?”
――他似乎才想起最重要的问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