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结局

流逝 结局

28

时间过去了半年。

古兰是一个很好的妻子与媳妇,承担了家里的大小家务,只要她在家里,从不让蒋妈妈做饭,每到休息日就陪着婆母去医院里做针灸治疗眼睛。她比爱军略大几个月,简直把爱军当成小弟那样地疼爱。她觉得爱军除了寡言少语一点,真是样样都好,结婚以后,娘家的蜂窝煤都是他买好了送过去,并且一个一个地码好,所有的重活儿,他都包了,对老人也很孝顺。古兰妈妈说,别人的女婿是半子,古家的这一个,顶了一个半,比古兰大哥在时还要省心。他脾气和缓,总是微微笑着,每逢古兰值晚班,他都会去接她。古兰心痛他太辛苦,说了几不叫他接,他只笑着说,晚了会不安全。古兰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只是,爱军常常露出恍忽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时候,古兰总觉得,他的心,她握不住,心里是一种踩不到实的不踏实,可是转念一想,下过乡的人,谁没有一点故事,谁没有一份不能与人道的心思?或许,爱军在乡下曾爱过什么人,但是现在,他已经是她的夫,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让他忘记过去,好好地跟自己过下去。

古兰心满意足。

蒋爱军也常常会想,自己这一辈子,怕就是这样了吧。虽然在夜人静的时候,还是有忍无可忍的思念似要穿胸而出,只是,都会过去的吧。

他和解放,完全地断了联系,连干妈那里都很少去了。

如果,日子就这样地过下去,也就是一辈子。

可偏偏,蒋爱军与郁解放,始终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紧紧地牵扯在一起。

半年后的一天,爱军照常上班做活。

中午的时候,厂里的广播响了,叫大家都去礼堂集中,开一个短会。

工人们都聚集在大大的礼堂里,这个军工厂,规模不小,有上千号人,所以,当初建的礼堂相当地大,两边齐整地排列着鲜红的旗帜,主席台上,高挂着主席像。

爱军坐在同事们中间,诺大的礼堂里,只有极低的细语声,待厂长进来后,立刻变得一片寂静。

爱军抬头的时候,看见几个人跟在厂长的身后,在主席台上就坐。不是那几个熟悉的副厂长与主任,都面生得很,只有一个人,爱军认识。

太认识了。

爱军已经听不见厂长的话了,尽管该位厂长以声若鸿钟闻名。

他只看见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军装已经脱去,穿了件蓝的干部服,剪得很短的头发,似成熟了好些。

会后,爱军才了解到,原来,解放复员了,也分到这个厂里。

解放成了爱军所在车间的主任。

下午,师傅蔡卫东叫爱军去帮着搬新到的布卷。

国防绿的大卷的布料,浸过了水,湿淋淋。重得难以想象。工人们都是用一个铁勾子,勾住布卷,两人一组,用力地拖动。

爱军的同伴忽地肚痛起来,跑去厕所,爱军一个人,奋力地拉着,心里慌乱的时候,只有做重活儿,才能让他不去想任何事。

突然有双手,拾起一旁同伴的铁勾,与爱军一起用力地拉动布卷。

爱军抬起头,只说出半个谢字,就愣住了。

解放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然后,一点一点露出笑容来。

解放说:“爱军!你好吗?”

爱军也微笑起来:“好。你回来了?”

解放说:“回来了。妈说,还叫我进这个厂子。”

爱军又问;“回家住了?干妈干爹跟小妹都好吗?我好久没有见着他们了。”

解放说:“我妈也总问起你呢。爱军,我,不住家里,住厂里宿舍呢。”

两个人说话的当口,有工人走来走去,都会招呼一声:郁主任好。

这个称呼似乎叫爱军觉得很有趣,他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解放觉得,这样的笑容,他真的是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过了。

解放问:“活儿累不累?”

爱军笑道;“不累,再累也累不过在乡下的时候。”

有铲车行驶过来,铲起堆在地上的大幅布卷,解放下意识地握住爱军的手臂,将他朝身边一带,躲过那乌沉沉的机械手。

两个人突然地拉进了距离,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解放滚热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服在爱军的手臂上留下一片温暖,竟然使爱军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爱军觉得,他不能在留在这里,他的面颊酸痛,他的笑容快要落下来了,落在地上,摔至粉碎,然后,剥落出他本来的心思来,再也无从躲藏。

爱军于是说:“我去干活儿了。”

解放说:“好。”

爱军转身的时候,又听得他说:“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干妈。”

爱军点头:“当然了,她一定乐死了。”

解放轻轻地说:“我想她的炸酱面。”

爱军说:“你还记得?”

“记得。“解放说:“我都记得呢。”

那天下了班,解放果然去了爱军的家。

蒋妈妈看到许久不见的干儿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摸索着做了面条。

古兰今天做夜班,不在家,三个人坐在桌边边吃边闲话。

时光好象一下子倒退到十几年前,还是两个小小子,亮眉亮眼,言笑晏晏,不知人间会有磨难与分离。光影交错间,爱军还象从前那样,把自己碗里的,拨一些到解放的碗中,解放狼吞虎咽,发出希里呼噜的声音。

吃完饭,蒋妈妈拉着解放说个不停,一定叫他常来吃饭,在她的心里,一切都美满了,儿子,儿媳,干儿子,都在身边,“解放也快点儿娶个媳妇儿,干妈真是什么心事也没有了,死了眼也能闭得紧紧的了。”

解放哈哈一笑:“没有人看得上我呢。”

蒋妈妈说:“胡说!我们解放,要人有人,要相貌有相貌,想嫁你的姑娘非得排起队来不可。”

解放说:“我哪有干妈说的那么好。我挺没胆色的,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吃饭完,爱军送解放出来。

北方的夏天,很凉爽,有蟋蟀在墙跟底下叫。

解放说:“回去吧,这条路,我闭着眼也能走得出去。”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又多想爱军能多陪他走一走。

爱军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悄无声息地走在他身边,走出去老远,不肯回头。

那以后,解放与爱军,开始了他们在厂子里朝夕相的日子。

解放变了很多,工作上,很快上了手,颇能当得一面,同事们都挺服他,爱军很是欣慰。

蒋妈妈得知解放不与父母住在一起,常常叫爱军带了家里的菜送给他吃。所以,几乎每天中午,他们都在一块儿吃饭。

那一天,解放笑着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爱军:“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原来是一瓶子糖水蜜桔。

解放用起子打开瓶盖,爱军伸勺子进去舀起来吃,清甜的滋味立刻弥漫了口腔。解放替他端着瓶子,看着他吃,爱军的心里,满是简单的孩子气的快乐,一口接一口地吃得很欢。

爱军再舀起一勺来,刚想送进解放的嘴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在半途又转了回去。解放看见,一把抓过他的手,把那一口蜜桔送进自己口中,顽皮地笑起来。

这一刹那间,旧时的快活明朗的解放,在这笑容与小动作里,回来了。

这暂时回来的一刻,这样美丽这样好,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

他们都没有在意,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阴沉沉地观察审视着他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29

水火热。

用这个词来形容如今解放与爱军的心情也许是合适的吧。

理智上,用力将自己的感情沉在很很的幽暗的水中。

可是,水底,却有火焰燃烧上来。

对下乡时发生的事情,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你当一件事从没有发生时,其实不过是因为,你根本忘不掉。

就象身体上有一伤口,你对自己说:不痛不痛,说不痛就不痛。

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很痛。

在爱军的痛里,有比解放更一层的东西。

背理逆伦之外,他还有切地愧疚。

对他的妻的。

古兰每天给他做饭,只要她不上夜班儿,她会替他打好洗脸水,试好水温,她用土制的熨斗替他把衣裤熨得挺括。她甚至替他修剪指甲,用小挫子一个一个耐心地挫平挫圆。她说:“哎,你别躲,其实我最喜欢替人剪指甲。”

她笑眯眯地,脸上是心满意足的年青女子的温柔与娴静。

爱军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

他开始后悔结了这样的一个婚,在他明知自己另有所爱时,把一个这样好的女孩子拖进婚姻,在这场婚姻里,古兰给予他全部的温情,他却无法回以同样的情意。

一个并不自私的人做了这么自私的事,爱军不能心安理得,不能原谅自己。

他常常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好象忽然变成了一条鱼,鱼是不能闭上眼睛睡觉的,那是鱼的宿命。

就是在这样的疼痛与挣扎里,依然不是没有快乐的。

他们每天可以看到彼此,可以随时随地交谈,可以一同下班,可以一同吃午饭。

有一,爱军与解放一同去洗澡的时候,解放发现爱军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拿下一个什么东西,藏在衣服里。他趁爱军不注意时悄悄拿出来看。

是那枚戒指。

用一根红线穿着。

原来,爱军一直把这戒指当作项链挂在胸前。

解放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笑了。心里暖得不知如何是好。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下雨了,爱军没有带雨伞。解放送他回家。

爱军看他拿出的黑尼龙布的伞,笑起来说:“你现在也变‘修’了,用起洋伞来了。”

解放也呵呵地笑:“可不,小时候,我们总用那种又大又重的黄油布伞,你嫌它笨重,宁可淋雨也不带。”

爱军说:“不是有你吗!你喜欢下雨,巴不得天天带伞,其实你是把伞当枪玩儿。”

黑伞很大,足以遮住两人,他们慢慢地向前走,解放的胶鞋叭叽叭叽地踩着水。

爱军却只一双旧的解放鞋,全湿了。

解放说:“也不穿双胶鞋,看湿了脚感冒流鼻涕。”

爱军但笑不语。

快到爱军家时,解放突然不停住不走了。拉着爱军挨着墙站着。

把硕大的伞微微倾斜,隔出一方小小天地来。

爱军微微诧异地望着他。

解放慢慢伸出手去,在爱军的领口脖颈间摸索,把那拴着戒指的红线挑出来。

戒指落在他的手心,犹带爱军的体温。

解放捏起戒指,快速地在唇边一吻,又放入爱军的领间,让他顺势滑进爱军的脖子。

戒指微晃,不象是落进去的,简直象从胸腔子里跳出来的小小活物。

“回去吧。“解放说。

“嗯。”

爱军拉开倾斜的伞,那一方小世界叭地,就碎了,不存在了。

这一天,解放外出开会,没有回厂,爱军一个人占了一个角落吃午饭。

想起解放总是故意做出穷凶极恶的样子与他抢肉吃,抢到了却又放进他的碗里,不禁闷头笑起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师傅蔡卫东坐到他身边来。

“师傅。“爱军打招呼。

“今天一个人吃饭?“蔡卫东问。

“嗯。”

蔡卫东仔细地打量着爱军的侧脸,在他额头与下巴这一条清晰秀气的线条间来回扫了几趟,突然放低了声音,问:“你和郁主任好象,要好得很。”

不是第一有人这样问,但是蔡卫东的语气太过奇怪,爱军不能象回答其他同事的询问一样回答: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而是抬起头来看了蔡卫东一眼。

蔡卫东的眼神凉凉的,但又有隐隐的火热在浮动,突然,他曲起一根手指,抹去爱军嘴边的沾着的一粒米饭。

爱军的心咚的沉一下,刹那间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他会觉得这位师傅的眼光阴沉莫测。

他站起来:“我吃饱了,师傅慢慢吃。”

蔡卫东闪电一样地伸手擒住了爱军的手腕。

爱军刷地回头,蔡卫东立刻收回手,却在他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说:“你结婚了呢。为什么是他?”

先逃开的,反尔是蔡卫东。

他走开时甚至有两分苍惶失措。

留了爱军站在那里,心底里百转千回。

蔡卫东不是徐援朝。

援朝的了然是暖而无害的。包容的。

但是蔡卫东的了然,却叫他害怕极了。

解放发觉,这两天爱军的目光总是躲着自己,闲了时就定定地看着远。解放的担心堵在胸口,只是问不出来。

有一天下班后,爱军却跑到解放的宿舍里来找他。

他神情紧张,语无伦:“快快,帮我忙,跟我走一趟水跃进回来了援朝要回去快一点晚了要出事儿的。”

一路上,从爱军断续的叙述中,解放总算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水跃进回城了,打算赖在北京不再回去了,他带来了援朝女友红英自杀的真相。

徐援朝收拾了东西,别了把刀要杀到乡下去。

到援朝家时,就看见他母亲满脸是泪地守在门口,屋内有挣扎打斗的声音。

爱军与解放冲进去。

援朝的父亲拼命拉着儿子的胳膊,一头白发全散乱了。

水跃进在援朝身后用力抱着他的腰。

爱军与解放一齐上去,终于夺下那把磨得雪亮的军刺。

锋利的刀刃在解放手上拉出一道血口。

解放叫:“徐援朝!你想清楚!有没有必要用你的命去跟那些人渣拼!”

援朝已经血红了眼,好象什么也听不见。

知青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早就人丁了了。红英在一进镇子办事回来的路上,遇到四个地痞。

红英投河后,尸体并没有找到,村子里好心的人只得给她弄了个衣冠冢。

水跃进叫:“援朝哥,援朝哥,看看你的爹妈,看看你的爹妈!”

爱军说:“援朝,红英姐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要留着命才能好好地念她一辈子!”

援朝颓然倒下。

他们直到天黑才从援朝家出来,水跃进留在那里,陪着他们一家。

爱军回解放的宿舍替他包扎伤了的手。

手上的血早就凝固了,爱军小心地替他洗去血污,上药包好。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钟滴达的声音。

“解放,“爱军突然说:“你说,我们还不老吧。”

“不老,怎么会老?“解放说。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这样伤痕累累?“爱军问。

解放用受伤的手反手握住爱军的手,“爱军,爱军,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你别问。“爱军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承诺,但是我们有回忆,还有现下。很够了!”

3

一直以来解放都住在单位宿舍里,以往,总是周末回家里去看看父母小妹,吃顿饭。可这些日子以来,连这个习惯都被他放弃了。母亲很久见不到他,来找过他两也没有碰上,给他留条儿也没回音,就把爱军找了去。

隔一天,爱军找了个空问解放:“干妈说,老见不着你。”

解放笑了:“怎么,找你做说客了?”

爱军说:“你跟干爸吵得厉害?”

解放半天才答:“为什么吵的你也知道啦?”

轮到爱军不言语了。

“小时候我跟他们就不亲近,你是知道的,只记得现在见不到我人,那时候,我想见他一面有多难?恨不得找勤务兵先登个记才好。事事看我做得不对,最好我软成一团泥,随他捏个什么形状出来,再放窑里一烧,我这辈子就算被他定型了。”

爱军慢慢地说:“感情是出来的。躲开这么多日子,只能越来截止远,越感情才能越好。”

解放望着窗外,一笑:“可不,感情越越好。可是那管什么用?现实的事儿,半点不由人!”

“不管怎样,回家去看看,没有跟自个儿的爹妈认真生一辈子气的。你并不能懂得没有爸爸的苦。”

解放不答,但是爱军的话,他不会不听。当晚就回了家,却又与父亲大吵一通,连夜回了宿舍。

第二天,爱军看见解放的颧骨青肿起一片,爱军拣了毛巾浇上热水递过去给他热敷,解放接过来胡乱地擦一把问:“劝啊,你今天怎么不劝啦?昨儿没说出口,今天我支楞起耳朵来听你劝。劝我跟你一样去结婚,老婆孩子热炕头。”

爱军不语。

解放压低了嗓子咬着牙,眼睛里盛了莫名的怒气而显得黑得不见底:“女孩子条件不错,老战友家的姑娘,门当户对,在厂医院做药剂师,多好?人嘛,都得走这一步,你就这么劝我,我准听你的,从小到大,你哪句话我没听?”

爱军死盯着解放愤怒压抑的脸,还有他额上那随着话语突突跳的青筋。

解放,我怎么开口?他想,用什么口吻?用什么立场?

我们在感表上无限接近,在理智上,却只能咫尺天涯。

爱军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却又被解放一把抓住:“对不起,对不起!”

爱军转过脸来对他说:“晚上来我家吧,叫我妈给你煮个鸡蛋敷脸,青脸獠牙的,还美呢!”

解放笑了:“有炸酱面吗?”

爱军说:“滚一边儿去,没有!“说完,也笑了。

这是间小小的休息室,有工人进来,跟两人打招呼,爱军拿起桌上的水喝一口,走了出去。

解放慢慢地收起笑容。

往冷里走了,但还未到供暖的日子,脸颊是冷的,可是伤是热的,冷与热交织在一起,理不清的头绪,道不明的滋味。

过了没两天,车间里平日就很热心的陈大姐在午休时挨个儿地凑份子钱,大嗓门儿说笑着:“好事啊,大家凑一点,讨个喜庆,结婚哦,男人一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这会儿啦。”

有工人开玩笑道:“大姐,你回回都这么热心干嘛?你儿子才刚十来岁,抱孙子把份子钱再收回去还得等好些年呢,莫不是你想踹了你家老刘再当一回新娘子?”

大姐笑骂:“放你娘的屁!这么抠门儿,难怪没有姑娘肯嫁给你!”

说笑归说笑,大家也还是二块三块地把钱递给陈大姐。

爱军满耳朵里只听见"结婚"两个字,四下里看看,解放不在。

大姐这时走过来,爱军问:“大姐,是谁要结婚?”

大姐诧异地扬扬粗短的眉:“你师傅要结婚,你做徒弟的不知道?”

不,他们好久不说话,连相互看一眼都很少。

“蔡师傅要结婚啦?”

“可不!姑娘是通县的。就这个月月底就办事儿。”

爱军掏出五元钱,递给陈大姐。大姐说:“哟,小蒋,这可不少。”

爱军笑道:“我师傅大喜,应该的。”

大姐收了钱,继续张罗去了。

爱军想起蔡卫东,那阴沉沉的眼睛,突然地就原谅了他在问:为什么是他时的怨恨与嫉妒。

同样的人,同样矛盾徘徊,近无可近退无可退的灵魂,都不容易啊。

爱军搓搓脸,也许这样过十年二十年就好了,就什么都放下了吧。

谁知过了没半个月,有一天上班时,爱军看见厂门口围了好多人,人群的中心似乎有人要叫骂着什么,是一把清脆高昂的声音,语速飞快,只大约听得蔡卫东,陈式美几个零碎的语句。问了一旁的同事才知道,原来,蔡卫东竟然在临结婚的前三天悔婚了,坚决不肯结这个婚,女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姑娘的妈妈与大姐大老远地跑到厂里来,被门卫拦住不让进,就在门口大声叫骂起来。

一连两天。

厂子里自然是议论纷纷。

有人抱不平:“这种事,不想好了再做,都快上轿子了才跟人家就不肯,不是耍着人家玩儿呢嘛。该骂!幸好那姑娘没有兄弟,不然,打上门来都有可能。”

也有人乐得有热闹可看:“看样子,那姑娘也没被占便宜,你看那两女的,骂来骂去也没什么实质性内容,蔡卫东总归还是规矩人嘛。”

最后,事情到底还是过去了,据说蔡卫东答应,付出的财礼不要了,当做补偿,女家总算是满意地走了。

这事里的主角蔡卫东一直保持着沉默,照常上班下班,只是更为阴沉。

爱军有一日问他:“为什么又不结婚了呢?”

蔡卫东突然笑了一下。

爱军这才记起,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人笑,他笑的时候,好象变成了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蔡卫东说:“眼前就是镜子,我只是不想象你现在这样苦。实在是不敢!”

原来,他倒是个勇敢的人。爱军想。

蔡卫东,真的就再也没有结婚。

而这些事,解放统统不知道。他请了几天的假。

几天前,母亲半夜派人找到他,说他父亲晚上上卫生间时突然休克,送到医院。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

是肝癌晚期。

药石已无效,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解放守了父亲几天,父亲似乎精神还好,催着他回去上班。

解放这是许多年来第一跟父亲靠得这么近,呆得这么长,他发现,就这么几天,父亲瘦得脱了形。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个高大健壮,仿佛百毒不侵的男人,脸上有了老人斑了呢?

解放给父亲擦洗,用热水袋替他捂打吊针打得青紫得不成样的手与脚踝。一边说:“不要紧的,我来厂子这么多日子了,头一回请假。”

父亲没有坚持,他自己这一辈子,好象从未请过假,不过现在,从心底里,他想儿子呆在他身边。

解放说:“爸要不我想,上回你说的,沈伯伯家女儿的事什么时候,我去跟人家姑娘见个面吧。”

父亲却没有接这个话茬,倒说起了久远的事儿:“这些日子,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们一家去四川,你哭着喊着要回北京来,真他娘地死倔啊,“他笑:“象我!”

解放也咧开嘴,笑着说:“爸,你好好歇着,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放心,您且得活到一百岁呢!”

爱军知道消息后,跟母亲一起来看解放父亲。老爷子病中变了个人似的,笑容特别多,特别软和温暖,一个劲儿地谢蒋妈妈从小到大对解放的照顾。

从病房里出来,蒋妈妈擦着更加模糊了的眼睛对爱军说;“你天天抽个空儿来照顾一下你干爸吧,我怕,没有多少日子啦。”

爱军果然每天下班后去医院,把解放或是他妈妈换回家休息吃饭。虽说部队上给配了护工,可是,家人总觉得自己照顾得周到些。

这一天,解放妈妈被医生叫走了,病房里就剩下解放与爱军。

昏睡许久的父亲突然睁开眼说:“解放,你去把小妹从学校接回来吧,叫我看看。“话已说不清楚了。

解放看父亲的样子,不敢耽误,走了。

爱军说:“干爸,我给你刮刮胡子吧。”

父亲点点头:“辛苦你。”

爱军倒了水,把肥皂打出泡沫来涂到他脸上,细细地给他刮了脸,又洗了手脚。

正弄着,父亲突然和声清晰地叫了一声:“爱军!”

“啊?“爱军抬起头笑着。

父亲说:“爱军啊,你说,你要是个女娃娃,多好!”

爱军手里的毛巾叭地落到盆中,溅了一地的水。

父亲当晚就陷入昏迷,一直昏迷了五天。

第六天,爱军下班赶到医院,在走廊里碰到解放。

解放说:“爱军,我爸,没了。”

31

解放父亲的追悼会三天后在八宝山举行。

那天天阴沉沉的,只是初秋,已经寒意十足。

解放扶着母亲,领着小妹,站在灵堂的右边,他的身后是密匝匝的圈。三个人都是色的衣服,臂上缠着黑纱,母亲的状态很不好,有点呆呆的,小妹紧紧地拉着解放的手,头发毛毛的,这些天也没有人记起替她梳理。

爱军站在人群里看着解放。

自父亲咽气起,解放一直没有流过泪,这样的解放更让人担心。

悼词挺长,细数着一个军人戎马征战,水里来火里去的一生。

遗体告别时,爱军看见盖着党旗的老人,非常地安详,象是睡着了,很香甜的睡眠。爱军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这世上,只有自己听到那句话,在生命的最后,他用最大的宽容原宥了他与解放的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爱军上前去,摸一摸他的手,在心底里说:干爸,放心,这一辈子,我必维护着解放。

骨灰送出来时,突然出了极好的太阳,明亮的光线,穿过浓密的枝叶洒落下来,金黄耀眼。

父亲留有遗书,是在他去世后在他的枕头下发现的,他希望将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山东安葬。自从十五岁时,快饿死的少年从那里逃出来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去过,原本想,离休之后,空闲下来,就回去,等解放成了家,说不定老俩口就在那边买个小房子两亩地种菜去。最终,到底没能成行。

定下日子,一个星期后,解放一家人要回一趟山东。

这个晚上,解放敲开了爱军家的门,他神情十分奇怪,对蒋妈妈说话时居然先笑了一下,说是想请爱军陪他喝两杯去。

蒋妈妈抽空跟爱军小声说:“好好看着他,到现在解放还没哭过呢。”

他们选的地方,是离厂子不远的一家小饭馆,一瓶酒很快见了底,解放要叫再时,被爱军拉住了。

解放说:“我不会喝醉的爱军。“他的眼神,格外地无助张惶。

爱军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这种样子,好大个子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却好象在发飘。

解放说:“让我再喝一点,就一点,好不好,好不好,爱军?”

爱军在他一连串的好不好里柔软下来。

解放,是他从来无法抗拒的一个存在,此刻的解放,简直让他的心碎成灰烬。

解放一边喝一边慢慢地说:“这两天,我就这么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爸年青时候的样子。好象一下子,他就那么老了,小时候,我以为他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人,至少,比我们大院儿里所有的人都高壮。你知道吗?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天安门城墙’。我得意极了。那天,我替他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他的胳膊腿儿都细得芦柴棒子似的。”

正是在这一刻,爱军下定决心,父亲去世那一天的话,他会一辈子守口如瓶。

越喝,解放的脸越白,眼睛却越红。爱军拿掉他手里的杯子,对他说:“来,解放,我们回家。”

他试着将解放扶抱起来,解放全部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有点儿迈不开步。

解放下死劲儿地抱着眼前的人,酒气蒸腾,带着无数的往事和数不尽的日子一齐涌上来,争先恐后地在胸膛里撞击,叫嚣着要冲将出来。

解放张口想说点儿什么似的,却在下一秒哗地吐了出来。他的身体倾倒下来,几乎把爱军也带倒。

吐完之后,解放在那一片难闻的狼籍里,突然地哭了起来。

他狼狈地流着泪,汹涌地流着泪,完全象个孩子。

爱军抱住他的头,一下一下替他拍着背,缓解他胸中的一阵阵痉挛。

幸好是晚上,小饭馆里没有什么人,和气的老板也是平日里相熟的。他过来收拾,叫爱军别在意,赶紧找个地儿替两人都洗一洗。

爱军扶着解放,艰难地走到厂里的浴室。

晚上,浴室也是开门的。

爱军把解放领进去,替他脱掉衣服,自己也脱了。

捡出一件内衣当做毛巾,拧开龙头,水哗地一下洒落下来。

爱军轻轻地替解放擦了背,将他转过来,替他擦洗前胸。

温暖的水流让解放的头脑比身子更热,他在水流下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爱军。忽然伸出手,捧住了爱军的脸,一双眼,那么热,仿佛点燃了爱军的脸,他也抬起头来看着他。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一刻的表情才是真的,褪去了所有的含蓄,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伪装,毫无顾忌地赤裸着将许多无法用言语说出口的话淋漓尽致倾诉出来。

爱军的手攥紧了解放的胳膊,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

解放感受他的力量,手指插进他湿碌碌的柔软的头发里,把他的脸拉得更近更近。猛然,就吻了上去。

原来唇舌纠缠竟然可以火热成这样,与几年前在乡下时那匆忙试探的吻太不一样了。

好象彼此要把对方吞下去似的。

解放的唇离开爱军的,开始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

绕在爱军腰间的手似乎因为水流的关系总觉得不够紧,不够严密。

当解放将爱军推倒在湿滑的地上时,两个人同时觉得,脑子里轰地炸开一片,象是炮火,却没有硝烟,象是烟,却没有炫烂。赤裸的,年青男人的身体死死地交缠在一起,他们彼此握着彼此,将彼此带入欲望的渊,黑漆漆的一片,却如同天堂一般地甜美。

爱军先爆发的,低低地沉沉地"啊"了一声,人随即软下来。

他把头埋在解放的肩上,再也不肯抬起来。解放轻柔地给他以抚慰,借着水流的润滑,把自己一点点地推送到他的身体里。

水流哗哗地打在解放的背上,象一只催促的手,一下一下推动着解放在极至的快乐里一分一分地前行。

他们都太沉迷于这晚来了许多年,克制了许多年的欢乐里,竟然没有听见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那是一群值夜班的工人,下班之后来洗澡的。

片刻的死寂里,只有水流声与男人低沉的呻吟,在闷热的空间里回荡。

突然有人大叫:“抓流氓啊!”

最先惊醒过来的,是爱军。他一侧头,看见了冲进来的几个人。

接下来的所有动作,都是出于本能,象母兽面临危险下意识的护犊行为。

爱军抓过被甩在一边的内衣,胡乱地裹住解放的头脸,用尽力气把他从身上推开:“快跑!“他听见自己几乎不象人类的嘶喊:“跑!快跑!”

那几个人已经冲了过来,赤裸的爱军扑上去拦住他们。

被衣服裹着头脸的解放想拉住爱军,却被他一脚狠狠踹开。

“快跑!混蛋!快跑啊!”

解放开始往门口跑去,有一个工人跟上去,要抓住他,太滑,失了手,又被扑上来的爱军抱住了腿。

解放跑到外间,胡乱地抓起一把衣服,裹在身上冲出浴室的大门。他听到爱军的声音,绝望的,喊劈了的声音:“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了,你给我记住!”

爱军被用力地按倒在地,他听见有人在说:“那一个跑了,呸!我没穿衣服,没法儿追。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又有人说:“你看清了脸了吗?”

“没有"那人答。

爱军听到这话,一下子失了全身的力气,瘫软下来,被反剪了双手拎起来。

“没事儿,有这个就行。就跑不了那个!”

他们把他押到外间,发现原来是蒋爱军,平日里那个安静的微笑的年青人。

他们发现他仍在笑着。

解放迷迷糊糊地跑回了军队大院的家,这些天他一直在那里住着,他倒在床上,死了一般。

母亲被惊醒,走到解放房间,拉开灯,看见半裸的儿子,地上零乱的衣服,儿子的脚划破了,正往下滴着血。

第二天,解放醒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于一种真空的状态。

然后,晚间的记忆嘶嘶地流进了脑海,象一条蛇。

他仿佛听见爱军喊:快跑!快跑!从今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

解放一个激灵跳起来,发现自己好好地穿着衣服。

他连鞋也不及穿上,就要冲出门去。

门开了,母亲进来,“夸"地落了锁:“你要去哪儿?”

32

母亲问解放:“你要去哪儿?”

解放觉得头痛欲裂,舌头象块粗毛毡子,又硬又糙:“我去厂里。”

母亲的动作却快他一步:“你不用去了,我去过了。已经帮你请了假,我们一家今天就去山东。”

解放说:“我要去厂里。”

“去厂里干什么呢?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你理吗?”

“是!”

“你能说说是什么样重要的事吗?”

解放艰难开口:“妈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母亲打断他的话:“儿子,你以为妈老糊涂了吗?不,妈老了是不错,可还不糊涂呢。你想说什么,妈清楚得很,可是儿子,我告诉你,不成!今天,你去不成厂里,你心里想着的事儿,也是不成的。”

解放问:“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母亲显得有些疲惫:“你爸病了的时候。”

解放低下头,原以为自己掩示得很好的。却原来,到底, 父母经历得太多太多了。

解放说:“我要回厂!”

母亲出乎意料地笑了,盘腿在门口坐下:“我跟你爸,是组织牵的线,在那以前,我只知道他是年青的英雄指挥官,我在台上演戏唱歌,他来看过几,他的脸我都没有看真切,突然就说要结婚,我心里头,恨毒了他。不,我那时还小,不是你想的那样有别的人,就是不想跟个话都没有说过的人过一辈子。可是,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现在他走了,我觉得,我也死了半个。解放,如果你今天要去厂里,也行,就从妈的尸首上跨过去吧。”

解放跪下来:“妈!”

母亲伸手摸摸解放的头发与面孔:“儿子,妈的另半条命,是为你还有小妹活着的。我们去山东,再回来时,重新做人!”

郁解放一家,就坐了那天早上的一班火车去了父亲的老家。

父亲的骨灰下葬后,一家人住在山东省军区父亲老战友给找的房子里。

母亲就在安顿下来的第二天,病倒了。

解放守了母亲半个月。

他觉得他做了这辈子最怯懦的一件事。

怯懦而鄙下,现在的这个人,已不是郁解放,不,他不承认这个卑鄙无耻的胆小鬼是郁解放。那个也曾犹豫害怕,但是没有如此自私的郁解放。

如今这个身躯里的,是一个混账东西。

他不知道远方的爱军怎么样了,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会传过来。

在这里,他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

军区里的一位军官,跟驻地附近的一家中学的一个女教师,有了不明不白的关系。此人被开除了党籍与军籍,关了半个多月后,被遣送回家了。

因为算是位有头有脸的同志,所以事情没有公开,但是,消息依然象长了黑色的翅膀一般在整个军区飞散开去。那位女教师也被学校开除,不知去向。

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议论,打探,评判,讥笑。

这之后的一天,解放于凌晨时分从自家二楼的窗子顺着水管爬下,回到了北京。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年底。两年以后,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八二年,圳经济特区成立。

这几年,郁解放一直呆在北京,只是不再在那家军工厂上班,他辞了职。

奇怪的是,郁解放头脑中,有关他回北京直到八二年这段时间的记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对生命里至为重要的一段不复记忆。

没有病痛,没有外伤,没有衰老,怎么就记不起事儿来了呢?听上去,象天方夜谭,或者说,是鬼上身。

医院里,也不会治这种病,只有援朝一个人曾试图帮助郁解放治疗这个毛病。

援朝找的是他母亲的一位旧同事,一个海外归来的文革时被打翻在地的老医生。这位老者半含半露地说,这可能是一种自我强制性的失忆。也许,找到了那个被当事人刻意掩埋于心中的事件,有可能唤醒沉睡的过往。就象解一团乱麻,得找到那个头绪。

可是,那个头绪,谁也不会帮解放去找,援朝知道,但他不能说。

因为,那是一个所有有关的人都想忘掉的头绪。

郁解放还记得家人,周遭的朋友,象援朝,跃进他们,也记得童年少年时的所有事,包括他曾那样地爱过一个人。

他只是记不起,那年回北京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从某个地方出来后,摔了一跤,那一跤大约是摔得不轻,他一头栽倒,被人抬回家,睡了好长的时间,醒来后,他就忘了许多事。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郁解放去了圳特区。

在八二年以前,圳还只是一个中国最南端的一个小小的海边小镇,解放三十多年来,除了当地人,没有人知道它,突然地,它成了一个版图上的热点。许多的人,怀揣着不同的梦想,因为不同的原因,奔向这个地方,一如"淘金时代"的美国人涌向荒凉的西部。

郁解放是他们中的一员。

解放到圳时,带着一些本钱,就用这些钱,他做起了生意,渐渐地,站稳了脚跟。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年青人,比解放略小个一两岁,原本是与解放有着一点业务联系的小公司的经理。解放只听到他的名字,便决定跟他合作。

解放觉得,这个名字,这样熟悉,这样亲切,这样的吸引。

他记得,他童年的伙伴,少年时的朋友,青年时亲密的爱过的人,后来他找不到的人,就叫这个名字。

这个人,叫关爱军。

关爱军有一双过分灵活的眼睛,与解放记忆里的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完全没有重合点,但是,解放还是尽可能地关照他,他与他成了铁哥儿们。

关爱军也是北京人,他在北京的住,论起来,只与解放家隔着几条胡同。

他们常常在一起喝酒。关爱军很聪明,不动声色地在解放那里学了许多的经营手段,也因着解放,一点点慢慢地拓展着自己的交易往来圈子与人际网。

关爱军发现,郁解放与其他的朋友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比如,别人都叫他,小关,关经理或是阿国,而郁解放从认识他的第一刻起,就叫他,爱军。他用一种奇怪的音调来叫这个名字,温存而忧伤。爱军爱军,而这么一声声叫着时,郁解放却从来不看着他,哪怕他们面对面,郁解放的眼光也总是越过他的肩看向远。关爱军把这种目光理解为:躲避。

可是,躲的是什么呢?关爱军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除此而外,关爱军觉得,郁解放差不多算是一个完美的人,一表人才,脑子好使,且有身家背景。只是,相的时间越长,便越觉得他有些怪异。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女人,在北京,他也并没有家室。

一个男人,有无数的女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一个女人也没有。

这种怪异感挥之不去,关爱军却又不知它究竟从何而来。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中秋,他们一伙人聚在一起吃饭喝酒。郁解放是一个酒量不错的人,可是那种来者不拒的喝法,不醉也难。

果然,他醉了。

关爱军于是送他回家。

南国秋天的夜空,低落潮湿温润,醉酒的解放朦胧里格外地想念北方干燥高远的天空。

天空下的人,还有,那天空下发生过的事。

关爱军把解放送进房,给他脱了衣服鞋子,还好解放并没有吐。正想着,发觉手被攥住了。

“爱军?”

“是我。“关爱军回答。

“真的是你?爱军,爱军!“解放的眼神迷离痛楚,盯着关爱军的身后。

“是啊,你喝醉了。“关爱军干笑。

解放的声音与笑容突然变得无限温柔:“真是啊,我又醉了么?爱军,我一醉,就带累你苦,带累你痛。”

“什么?“关爱军其实并没有听清楚。

“爱军"解放握着关爱军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那个谜底在刹那间显现在关爱军的眼前,他用力地厌恶地抽回自己的手,任由醉了的解放一个人留在家中。

关爱军走了出来,他想:原来,此人对自己存了这样下作的一个心思。关爱军觉得好象脊背上爬上了粘腻的软体虫,那只被攥紧过的手他后来到家后洗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他想,目前,他还不能跟郁解放翻脸绝交。

因为他的公司出了状况,正需要郁解放的援助。

郁解放果然够慷慨,他拿出钱来帮关爱军渡过了难关,又另拿了钱支持关爱军炒股票。关爱军心里不是不忐忑的,可是,郁解放也并没有进一步的行为。

一年以后,关爱军的生意渐渐上了轨道,稳步地发展。他觉得是时候跟郁解放一拍两散了。

有一天,关爱军告诉郁解放,他要结婚了。

郁解放突然变色拂袖而去。

关爱军在他身后冷冷地说:“你也不用如此,你的那点儿心思,甭打量谁是傻子看不出来!”

郁解放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关爱军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奇怪的,喜欢男人的男人,是,他是受了他许多的恩惠,可是他也付出了屈辱。一个正常的人,跟个变态在一起,容易吗?

于是关爱军说:“你一直对我心怀不轨,郁解放,你是个变态!郁解放,以后,我不会跟你再来往,我算是厚道人,不会把你的事儿说出去。”

解放怒极而抖,千万个念头,千万种头绪在脑中翻滚,里面有他想抓住的,想找回的东西,他知道,那些记忆,在这一声变态里,就要回来了。

“关爱军,“解放第一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这个人,一字一句地说:“别以为你叫爱军我就会看上你!”

藏在心底最的东西奔涌而出,急促而清晰。

是,郁解放记起来了,爱军,爱军。

这一个爱军只是过客,另一个爱军,是这辈子的爱人。

郁解放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了圳的公司,他要回北京去。

这是一九八九年,郁解放在离开北京六年后,回来了。

33

解放看着不远的小男孩。

他穿着清寒朴素,人也瘦,却出人意料地长得长手长脚,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他正眼巴巴地看着身边的一群孩子轮流骑自行车。

他只在外围站着,与解放记忆中的那张面容那样相似的五官里,全是的渴望,孩子以为他掩藏得很好,却不料越是掩藏,越是叫看的人心酸。

解放向前两步,走到孩子身旁,弯下腰:“会骑车吗?”

孩子抬眼看看他,那一刹那间,时光象是倒转,解放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手持蝇拍的小男孩儿,只是这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更浅淡一点。

孩子摇摇头。

解放知道,孩子,叫蒋清。

清白的清。

解放对那孩子说:“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再上这儿来,我教你骑。”

蒋清抬起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叔叔。他在这里似乎呆了好几天了,虽然妈妈跟他说过无数,不要随便与陌生人说话,可是,这个陌生的叔叔,却给他奇妙的亲切感,一个即将上初中的孩子,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力,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有点奇怪。

蒋清想,也许,他家里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或者,那个儿子在很远的地方,或者,怪叔叔已好久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了吧。

这个内秀的孩子,非常喜欢看小说,有着丰富生动的联想能力。

第二天,蒋清果然又在这块空地上看见了那位叔叔。

他的身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最新式的自行车。那么漂亮夺目的色彩,简直叫人无法呼吸。

解放看见孩子走过来,连忙迎上去:“小清,来看看这车,你喜不喜欢?”

蒋清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解放微笑:“我认识你徐援朝叔叔。”

听到熟悉的名字,孩子彻底地放下了戒心。神情里一瞬间里流露出的信任与愉快几乎逼出解放的眼泪。

解放把孩子扶上车:“坐稳罗。骑自行车,最要紧的,是掌握好平衡,不怕摔。我保你两天就能学会。”

实际上,孩子的身手轻盈,平衡感却并不好,总是顺着左边倾倒。

跟他爹一样啊。解放想,遗传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解放站在他的左侧,替他把着龙头,蒋清的头上很快浮了一层细汗,可是,他很快乐,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笑。

孩子又是一个倾斜,跟车子一同倒向解放。解放抱住他,以妨他摔下去。

孩子暖烘烘的身子贴在他怀里,解放忽然大力地拥住他:“儿子!“他低声地叫。

孩子不安地扭动两下,从他怀里挣出来,跳开两步看着他。

解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笑起来:“不怕的,再来试试。当年我学车,摔得膝盖都见了骨头。来!”

不不不,摔得膝盖见了骨头的,是爱军。

解放天生运动机能优异,骑那种有大杠带后座儿的旧式自行车的时候,是多大?七岁还是八岁?把腿套在大杠里,一拐一拐地踩着脚踏,满大院地窜,灵活得如同马戏团里的小猴子。只有爱军那傻孩子,摔成那样,最后被解放背回家。

渐渐的,蒋清能在解放的扶持下骑上一小段了。太阳也渐渐地落了下去。

解放说:“明天,还是放学后,咱继续学,好不好?”

蒋清来不及地点头。跑得远了,还回过头来向解放招手。

回到家,妈妈已经回来了,她今天没有夜班。蒋清很高兴,妈妈在家,意味着他与奶奶都是新鲜的菜吃了。

古兰看着儿子晒得红扑扑的脸,笑问:“又疯去了吗?”

蒋清说:“学骑车了。妈,我上中学后,能给我买辆旧车吗?我们班的同学说,旧货市场的一辆自行车不太贵,买回来找修车的调一下跟新的一样好骑。”

古兰随口问:“跟谁学车呢?”

蒋清说:“跟叔叔。”

“援朝叔叔?”

“不是。是一个新的叔叔。他说他跟援朝叔认识的。”

古兰手里的筷子叭地落地:“什么样的新叔叔?”

“挺高的个儿,嗯,是姓许的。”

古兰大力拽过儿子:“谁叫你跟这个人来往的?你是什么时候碰到他的?有多久了?说!”

蒋清被母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就就这两天见过前些天他老常看我们玩的他说他认识援朝叔叔的”

古兰说:“你给我听好罗儿子,从今往后,不许你跟他在一块儿!听见没?再让我知道你跟着他学车或是做别的什么,我会敲断你的腿!看着妈!妈说到做到!”

蒋清被吓坏了,不住地点头点头。

里屋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兰子,你们娘儿俩说什么呢?”

古兰直起腰来说:“小清不听话,我说他两句,没事儿的妈!”

转身又嘱咐孩子:“这件事,不准对奶奶说,听见没有?”

第二天,解放没有等到蒋清,等到的是古兰。

古兰看着眼前的男人。

古书上说,恨不得生啖尔肉,古兰觉得,正是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觉。

刻的,咬牙切齿地恨,恨到心都揪起来。

那么,对爱军呢?古兰无数地问自己?对爱军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偶尔,心头倏然而过的,也有恨意,但是,古兰发现,比恨更绝望的,是爱。她至今竟然不能不爱那个爱着一个男人的她的丈夫。

古兰走过来,定定地看着解放,开口道:“请你以后离我的孩子,离我们家远一点!或者说你觉得害我们害得还不够?”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分钟也不想多看这个男人。

解放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一天晚上,徐援朝与郁解放碰面了。

援朝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那一年里,他玩命似地看书复习,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终于考上了大学,四年读完后,在一家报社做编辑。

援朝说:“解放,你回来了?到底,你还是把一切都记起来了。”

解放说:“那一年,多谢你援朝,只有你,想着替我治这个病。”

“我现在想,你是不是一辈子不要想起来或许还好一点?”

解放:“再怎么样,这一段我都舍不得忘记的。”

援朝说:“回来了正好。我有东西还给你。”

援朝拿出的是一本银行存折:“这个,我替蒋家还给你。”

解放惊诧地望向援朝。

“拿着解放。一分钱也没有动。我拿着那么多现金也不方便,就给你弄了个存折儿。”

援朝看着呆了的解放:“这些年,我想了好多,解放,你跟爱军,你们很苦,这个我懂得。在乡下那会儿,我看着爱军那傻孩子,煎熬成那样,还有那两年,你心里的苦,我都明白。可是后来,我想,其实,你,你们,都欠了人一辈子也还不了的债。你们忠于自己的感情,可是却伤害了别人的人生。解放,这一切,不是拿钱能还得了的。”

解放看着那存折,援朝的话,滚水一样地在心头烫过,仿佛在心里划出一条血淋淋的道路。他未来的日子,必得踩着这条路一直一直地往前。没有退路,不能回头。

解放抬起头,对援朝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谢谢你援朝。还有,还得麻烦你帮忙。”

在那以后,解放开始了对蒋妈妈古兰蒋清他们暗地里的帮助。

那是爱军的家人,是爱军的责任,如今,是他的了。

那一年,蒋清考中学,解放通过援朝帮他进了一家很好的学校。开学那一天,解放偷偷地等在校门口。

孩子好象又长高了,瘦长的身材,背了新书包,慢悠悠地走进学校大门。

解放微笑起来。

不久,爱军家原先住着的那条胡同开始动工拆迁,蒋家人口不多,却分到了一大套房子。

搬家的那一天,援朝带了人来,一切都没有让蒋家人动手,一切都妥当了。搬进去一看,新房的地与墙面都收拾得好好的,简单清洁。古兰问援朝,援朝只说是自己正弄房子,顺带手替他们也弄了一下。古兰于第二年被调到了离家很近的一所大医院里,工资也涨了,日子似乎一天一天往好里去了。平静,安宁。

蒋妈妈却在这一年里病重,古兰明白,老人没有多少日子了。但是,她还是尽心地给她治病。她开始发现,每周都有人替她结掉医院里的账,古兰问援朝,援朝不肯回答。

古兰说,如果援朝不说实话,她不会再与他来往。

援朝说:“古兰,我问你一句话:你恨不恨爱军?”

古兰刷地流了一脸的泪。

援朝说:“你要是不恨爱军,就让爱军安心一点。好不好古兰?”

蒋妈妈于那一年的秋天在医院里去世。

那一晚上,在老人弥留之际,有个人,悄悄地趁着古兰去医生那里,援朝又带走了蒋清时,进了病房。

蒋妈妈突然有片刻的清醒,清清楚楚地叫出一个名字:“解放?”

解放把她的手贴在脸上:“干妈!”

蒋妈妈好象笑了一下,看不见的浑浊的眼看向解放,她说:“都是我的儿子啊。”

解放把头埋进她枯瘦的手里,那里的温度一点点的消失了。

这一年的年底,解放在股票生意上大赚了一笔。

他想着,把自己所有的钱,加上借来的一部分,继续投下去,只要再来这么一好机会,他就收手,然后,把钱留给蒋家,自己想去一个地方。

可是,郁解放却遭遇了股灾。

他几乎一无所有。

郁解放,陷入了人生的又一个低谷。

解放变得酗酒无度,他觉得,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在醉的时候,郁解放才是快乐的。他常常在一片昏沉里,看见他最想念的人。

“爱军。“他轻轻地喊他。可是爱军的面容是模糊的。

终于有一天,解放喝酒喝到酒精中毒,被赶来的援朝送进医院洗胃。

迷糊中,解放只觉得有人在搬动他的身体,然后,有冰凉的带着异味的液体灌进自己体内,翻江倒海一般地折腾。

等到一切肉体上的痛苦渐渐平息下来以后,解放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有查房的护士过来,解放看见那位护士的手。

她的手上,有一枚戒指。

黄金的戒指,有年头上,戒面上,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鱼。

郁解放突然抓过那只手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的痛掣心肺的记忆翻涌上来。

3

时间倒退回到一九七六年的冬天。

解放从山东逃回了北京。

走时太匆忙,只带了刚够买车票的钱,两天一夜,解放只喝了一点儿水,全然忘记了饥饿,离北京越近,就越是慌张害怕,越是明白,那一晚自己的逃离有多么糊涂,错得有多离谱。

到了北京,才发现,地上积了一层雪,原来,此时的北京,已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哭着闹着,拼了命似地要回北京的小小的自己,回来时,也是这样的一场雪。

那时的勇气,那时的无畏,那时的坚持,竟在这岁月里给磨光了吗?

解放没有回家,走得匆忙,他也忘了从母亲那里偷来家里的钥匙,他去找了徐援朝。

援朝一回到家,就看见门口蹲着的解放。连忙把他拉进自己屋里。

援朝家里只有母亲在,母亲因为以前援朝的事已经有些痴呆呆的,很多年后援朝才明白,这个毛病,叫做老年痴呆症。

援朝说:“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解放几乎冻僵,傻笑了一下,道:“我,跳窗子逃回来的。”

援朝用一件军大衣兜头给他披上,痛骂道:“冻死你这个混账王八东西!”

解放拉住他问:“援朝,爱军呢?”

援朝问:“你,没去他家?”

解放说:“我在他家门口绕了好半天,门是锁着的,干妈他们都不在。”

援朝说:“他们,好象住到古兰娘家那边去了。”

解放愣愣地问:“爱军呢?爱军也住过去了吗?你知不知道地址?我”

援朝突然叫:“解放!”

“什么?我得去找爱军,我得跟他说,我,现在,啥也不怕了。我要跟他在一块儿,坐牢批斗,怎么着都行!”

援朝又叫一声:“解放!”

“怎么?还是说,爱军已然被送到拘留所了?那这样,我今儿就去自首,这事儿,没有一个人承担的道理!”

援朝死劲拉住在走出去的解放,用力甩得他一个踉跄:“你给我回来!你别让爱军的一番牺牲落了空!”

解放睁大眼:“援朝,你说什么?”

援朝的脸上堆积着许多的悲悯,那么沉重的感觉,似乎把他压得嘴巴无法张开。

援朝缓缓地说:“解放,你先在我这儿吃点儿东西,完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去见爱军吗?好援朝,你真是好兄弟,你帮我把爱军藏起来了吗?那我现在就去见他。”

“不是,解放,不是去见爱军。”

“不见爱军还见谁?我谁也不要见,只想见爱军!”

“见了他,他会告诉你所有的事儿。”

直觉里,解放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此刻的他,如同一个傻了的孩子,固执地不想去看将呈现在面前的东西,傻傻地又重复:“我只想见爱军。我不要吃饭,也不要见别人。”

援朝到底还是把他带到了一户住家门前。

普通的胡同里的一件厢房,敲开门,一个人站在门里。

解放是认识的。

爱军的师傅,蔡卫东。

看到解放,蔡卫东总是阴沉着的脸上闪过一道奇怪的神色,太快太复杂,让人抓不住的情绪。

援朝说:“蔡师傅,郁解放来了。”

蔡卫东略一犹豫,把两个让了进去。

援朝坐下后说:“蔡师傅,咱们明白人不说别的了,郁解放在这里,你能不能,把爱军的事,从头到尾地告诉我们?我前些日子问你,你总不肯说,说是要等一个人主动来找才能说,你等的,是不是郁解放?”

蔡卫东把脸转向解放,一字一字地说:“徐援朝说的不错,郁解放,我等的就是你,我要把事情全告诉你,一丝一毫也不会走样,你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记住!你得答应我,你不许忘罗,你得好好记住。”

解放觉得象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扣在自己喉咙口:“我向你保证蔡师傅,只要是爱军的事儿,我辈子都会牢牢地记住!”

蔡卫东开始说:“那一天晚上”

听到四周抓住自己的人的对话,爱军明白,解放,逃脱了。

他居然笑了起来。

抓住他的人实在惊奇:“啊?他居然还笑得出!”

又一个人讶异的声音:“是蒋爱军?”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家伙,居然是个流氓。”

“真是百年难遇的奇事儿,男人跟男人耍流氓!”

“这可不能轻易放过罗!要不要押送到派出所?”

“先关他一夜再说!明早先向厂子里汇报。”

“关在哪里?”

“关楼下厕所里吧。拿绳子拴好了,叫人看着,跑不了!”

“成!喂!“有人踢一踢蒋爱军:“先穿上衣裳。”

另有一位工人笑说:“脸都不要了还穿他娘的什么衣裳,就这么押下去得了!”

爱军死死地扒住储衣柜,两个人上来强掰开他的手指却不能办到。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说:“还是给他穿上衣裳吧,不是要脸不要脸的问题,这么冷的天,光着身子冻一夜是要出人命的!”

爱军认得来人,正是自己的师傅。

蔡卫东蹲下来,拿了衣裳给爱军一件件地套上。

离得这样近,爱军看见师傅眼里全部的情绪,而蔡卫东也看见爱军竟然微微向他笑了一下,动动嘴,做一个"谢谢"的口型。

一群人把爱军押到楼下的厕所,把他捆在水泥水管上。动手捆的,是一个新近才进厂的小青工,今晚的事儿,似乎对他是一个极大的刺激,他下手狠劲地捆着,绳子几乎陷进爱军的手腕里。

他们锁上了厕所的门。果然留了两个人守在外面。

外间过道的对面,是澡堂的值班房,有床铺被窝,他们就窝在里面过了一夜。

爱军被锁在厕所里也过了一夜。

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那一晚,爱军是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消息便在厂子里飞传开来。

还没到中午,澡堂门前就挤满了人,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

那一天,厂子里基本上就算是停工了。

最后打开厕所的门把关了一夜的爱军押出来的那一帮子人,那个时候,他们还保留着文革时的旧称号:工宣队。

蔡卫东说:“爱军出来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安静呢。脸有点发青,可是神情就跟平常来上班时是一样的。也没有耷拉脑袋。所有的人看到他都打一个愣,人群里突然就静了一下。接着才轰地响起一片议论声儿来。”

工宣队的几个头头把人群扒拉开,把人带到厂办的一间空屋子里锁好。

厂里的头头脑脑们,在隔壁的一间房里开了个紧急会议。

他们做出了一项决定。

先把蒋爱军这个人留在厂里,召开批斗大会,批他个彻底,并且,叫他交待出与他通奸的人,然后,把那个家伙捉拿归案,两个人都送去劳教。

厂子里迅速地成立了看守小组,十几个人,轮换着值班看住蒋爱军,蔡卫东也是爱守小姐的成员之一。

厂领导考虑到蔡卫东是蒋爱军的师傅,平时接触比较多,说不定可以在审讯的时候帮上忙,能尽快地问出点儿什么来。

蔡卫东私底下跟工宣队一个平时得不错的头头说:“这个,开批斗会,好不好呢?现在,已然不是过去工宣队全权说了算的年头了。”

那小头头说:“我劝你千万再说这种话了蔡师傅,要不然,把自己个儿也拖进这摊泥水里去划不来。这种人,那就是人渣啊,千载难逢,书里头都没见过的,正好做反面教材提醒众人。厂党委和工宣队已经决定的事,也由不得人多嘴。”

蒋妈妈与古兰也得到了消息了,她们跌撞着来到厂子里想探一探情形,却被拦在了外头。

蔡卫东说:“我猜,蒋妈妈与古兰听到这事儿第一个想到的可能的人就是你,郁解放。除你之外,不作他人想。厂子里人看你跟爱军也就是打小的好朋友好兄弟,你又是高干子弟,大家猜不到你身上,可是,谁能比爱军的老妈跟老婆更了解你跟他的感情?尤其是蒋妈妈,多少年看在眼里头的,只是,她死也想不到那一层上去吧。”

郁解放从蔡卫东开始叙说的时候就一直抖个不停,打摆子似的。

援朝示意蔡卫东停一停,拿了热水递给解放叫他喝一口,解放推开来对蔡卫东说:“求你蔡师傅,求你接着说!”

蔡卫东说:“我老也忘不了他们娘儿俩在厂门口时的样子,她们倒成了活靶子,叫人指点着,说什么的都有。其实那个时候,爱军的媳妇儿有了孩子了吧,算算孩子后来出生的日子大约是不错的,这个,连爱军自己都不知道。”

解放觉得自己的脑子里翁翁地响着,他做了什么呀!他和爱军,这样苦地爱了一场,可是,却原来,郁解放如同最可恶的刽子手,亲手把自己的幸福与别的人一天一天的日子一寸一寸地斩断了。

一整个上午,厂子里都沸沸扬扬地传递着各种传闻,所有的人都在猜测着,接下来厂子里会怎么理这档子事儿,更多的,是猜测着另一个逃脱了的人,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有人私下里互相询问:“真是奇了奇了,就说耍流氓吧,两个男人到底怎么个耍法儿?”

那个被问到的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变态!”

有那有年纪的师傅偷偷地说:“要说这事儿呢,也不算太稀奇,自古就有的,那古时候的皇帝,就有找了男人进宫去鬼混的。还有专门的书上画的写的都是这种事儿呢。真正的反动黄色啊。”

“不会吧,皇帝还不是想要哪个女人就是哪个女人,就这样还用得着弄个男人来混?”

“这你就不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脑子里有病的,就象精神病,得上了脑子就不作主了。”

“可是看蒋爱军,真是不象那种不正当的人啊。”

“人脑子里的事儿谁能看得透,越是不言不语的,变态起来越是厉害。”

到了下午,厂子里的广播响了,把厂党委与工宣队的决定宣布了,批斗会今天下午就正式开始。

厂子里沸腾了。

35

蔡卫东说:“咱们都见过无数的批斗会对不对?可是,你们没有见过那样的。”

冬天黄黄的软弱无力的阳光照进礼堂,礼堂里热火朝天,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是无比亢奋的表情。

爱军被反剪了双手押在台上,本来是头冲下的,有人大声叫嚷着:“让流氓的脸暴露出来吧!”

又有人接茬:“这种人就不要给他留脸啦!”

于是有人揪了爱军的头发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他的脸瘦了一轮,眼睛微垂着,似乎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若是站得近,却可以看见他额角与颈间激跳的青筋。

爱军的衣服还是那晚匆忙穿上的,衣襟有点歪斜,半敞着,露出半个冻得青紫的胸膛,蔡卫东想,他一定很冷吧。

有工人大喊:“叫他坦白交待,奸夫是哪个?”

许多人的声音要叫:“交待!交待!”

爱军的沉默激怒了身后押着他的人,他一脚对着他的腿弯踹了过去,爱军栽倒的时候,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再被拉起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从他鼻子与嘴角里流出来的鲜红的血。

爱军始终一言不发,他被动的如同受难者的神情与姿态,使得群情激奋的人们气愤里又有着隐隐的疑惑。

有师傅想起爱军平日的沉静有礼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鬼迷了这年青人的心窍,让他做出这样的事,让他在受这样的罪?

蔡卫东说:“兴许,许多许多年以后,他们依然不能够想明白,但是他们都跟我一样,永远也不会忘记爱军这一天的神情。”

口号,怒斥,谩骂与恶作剧似的体罚,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到最后,爱军的眼神都有些散乱。“但是,他好象还挺清醒,他心里是清楚的吧。“蔡卫东说。

主持批斗的人心里也明白,这种公开的批判也不过是造一造声势,给蒋爱军心理上造成一定的压力,若想问出点儿什么来,还得靠暗地里的审问。

从那一天晚上开始,审讯蒋爱军的工作轮番展开,主题只有一个:那个同案的流氓到底是谁?

蔡卫东向前一晚的那一组偷偷打听了,他们说,蒋爱军的嘴巴象是给胶粘住了,一晚上都死不开口。

“比地下党还坚决呢。“他们说。

蔡卫东与另一位工宣队的小头目负责第二天晚上的一班审讯。

蔡卫东进到那些特别腾出来关押爱军的办公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蔡卫东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确认靠在墙角坐着的那个人是爱军。

他的脸色呈一种奇怪的青灰,“他看到进来的是我,他好象,轻轻笑了一下。“蔡卫东说。

爱军把头靠在墙上,似乎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的手换作被绑着身前,他抱着膝盖坐着,那样子,居然象个受了委屈又不肯说的孩子。

“跟我一组的是工宣队的一个老师傅,姓杨的,解放你也认识,那一年,杨师傅的女儿生重病要做手术,你,我,爱军,我们都给他捐钱的。杨师傅早就软了心肠,他看屋里再没别人,就走过去,替爱军松了手上的绳子,又脱下自己的大棉袄,给爱军盖在身上。”

“爱军他说,多谢。”

爱军靠着墙打起盹来,渐渐地就睡了过去,额前的一缕头发披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了让人替他痒痒。

“我问杨师傅,我们这伙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弄不清楚。”

那一晚爱军一直安安静静地睡着,可以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轻轻的咳嗽声。

“我跟杨师傅也犯了困。大概到了半夜的时候,我们突然听见爱军的叫声。”

蔡卫东跟杨师傅冲到爱军跟前,看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前方。

“我想他是睡魇住了,我轻轻摇摇他,我说,爱军爱军,我是师傅。”

“爱军好象清醒了一点,看着我好半天,他喊:师傅,师傅。”

蔡卫东终于流下泪来,“他叫我师傅,叫了好多声呢。”

解放把头埋进胳膊里。

蔡卫东继续他的叙述:“杨师傅站起来说,他去弄点热水来,说要泡一点儿茶。爱军看他走出去,抓住了我的手。”

“爱军小小声地说:师傅,我求你一件事。”

“我说,你不用说,我都明白。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爱军笑起来,师傅你是个好人,他说。”

“后来,他把头转到一边,看着窗外。我记得那天是十六,月亮又大又圆,就挂在窗口,好象个大银盘子。爱军说,他说师傅,你知道吗?这事儿真幸亏没摊在他头上。”

杨师傅进来了,端着热腾腾的茶,那超大的搪瓷茶缸子,是工人们都爱用的。

解放想,可不是,他们都爱用那个,自己的那个,还是爱军送的,上面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

杨师傅把茶送到爱军嘴边,爱军凑着他的手喝了一气,也不怕烫,大概是渴坏了。

杨师傅说:“别做傻子,早点儿把该说的该出来,劳教判刑,几年过去出来重新做人,强过现在这样子受罪。”

“爱军他说,他不会说的,他答应过人家,要护那个人周全的。”

那一天晚上,他们没有审爱军,爱军睡了几天以来的唯一的一个好觉。

“早晨交班的时候,爱军醒了。我跟杨师傅我们走出去的时候,还听见他说:多谢。”

批斗会还在进行,不过时间缩短了一些,有人提出给爱军挂了牌子,上面血红的大字:流氓蒋爱军。上面一个同样红艳艳的大叉。那么浓丽却残酷的颜色。

第三天,有人提议,女流氓被批斗时,脖子上是要挂破鞋的,为什么男流氓不挂?

“男女不是平等吗?“他们笑说。

“厂后头垃圾堆里有好些破鞋呢,要找出个两双来太容易了。”

于是,第四天,批斗会召开,爱军被押出来时,人们看见他脖颈间果然挂了一串破鞋头。

他的衣服已经脏得不堪,袖口领口被豁开大大的口子,人也是几天没有洗脸了,可是怪的是,他看上去还是干干净净的。

“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说。“蔡卫东说。

这之后,蒋爱军提出想要纸和笔,想给老妈与爱人写信。工宣队也答应了,但只是要他保证,同时也要先交待材料。

“既然不想说,写也是可以的。”

蒋爱军写好的信藏在他身上,原本工宣队是要拿出来查一下的。

可是,他们没有来得及。

因为,那一天,他们决定,第二天,他们要押流氓分子蒋爱军去游街。

那天一大早,蒋爱军趁着被押出来,人们不备时,用肩膀撞倒身边的人,冲到了厂部的顶楼。

厂部顶楼的小门是从来不上锁的,那锁早就坏了,厂部的人喜欢冬天午休时到顶楼上去晒太阳。

那里有很好的太阳。

这个大家伙儿都知道。

爱军,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他们冲上去时,看见他面朝着他们站在顶楼的边儿上,然后笑一下,往后一仰,人就下去了。”

解放抬起头来,看着蔡卫东:“蔡师傅,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现在去吗?”

“是啊。“解放说。“现在就去,我要现在就去找他。”

蔡卫东带着许解放与徐援朝来到墓地,这里离市区挺远,等他们倒了三四趟车到达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那一方小小的石碑上,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静静地微笑。

解放认出那张照片,还是爱军插队他参军的那一年,他们一同去照的。这以后的几年里,爱军再也没有单人照。

解放说:爱军,我回来了。

从墓地上回来后,徐援朝跟蔡卫东道别,蔡卫东说:“好罗,这事儿了了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徐援朝问。

“回老家去。我不在厂子里干了。”

“一路平安。“援朝说:“多谢你。”

徐援朝把一直一言不发的解放带回自己家,他不想他今晚自己呆着。

解放终于开口:“援朝,让我一个人呆着好不好?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我还欠着人家的债呢。”

徐援朝点点头,替他关上了门。

第二天,解放一大早就出来了,他对徐援朝说,想去找干妈和古兰。

徐援朝想一想,点点头。

援朝忽然发现解放的头上落了一些灰,就用手替他去掸。

没有掸掉。

细一看,哦,原来不是灰,是解放灰白了的头发。

36

解放在第二天提出要自己去办点儿事。

援朝有些不放心,解放说,他不要紧,不会做什么傻事的。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要做呢。

援朝点点头。

解放先又去了一趟爱军的坟上,他随身带了一包种。是一种最最普通的,北京人俗称死不了的。细矮柔软的茎,但是它的根系却是坚韧的,强大的,会绵延好大一片,朵的茎断了或是被摘下了,往土里一插,就又会活过来,开出简朴单薄,却颜色丰富的来。结了籽,风一吹,来年又是一片。

这是原先爱军家小院里种着的,他们俩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的。

初春的天气,下过小雪的土地软湿泥泞,正是播种的时节。

解放对爱军说:你看着,春天来的时候,就会开,明年天得会比今年多,后年,一定会比明年还多。

下午,解放又回了爱军家的小院,向老邻居们打听古兰娘家在哪儿。

邻居们都认识解放,也有的小声地对他说:现在还来找他们做什么?这个时候,不是该避避嫌吗?

也有的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感叹解放是有情义的人,知道干妈家里遭了难,还惦记着他们娘俩。他们把地址告诉了解放。解放一路摸过去。

这也是典型的老北京的小胡同。

解放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不敢冒然地进去,只在院外角落里呆着。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古兰从胡同口走过来。

她身形已见臃肿,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愈见憔悴。

她的脊背依然如记忆中的一般挺直,丰厚的头发,原先总是编成一根大辫,再细致地盘好,现在绞掉了,直短到耳际,戴着孝。

解放下意识地又往别人家的门洞里缩一缩。

他知道古兰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他更不敢看见她。

解放清楚一件事,自己与爱军的爱情有多无辜,古兰就更无辜十分,自己与爱军的结局有多伤痛,古兰就更伤痛十分。

这一天一夜里,解放的脑海里满满都是爱军,他仿佛能看到爱军站在顶楼,背后是大片淡青色的天空,他的胸口藏着给母亲与妻子的信,解放知道,那里面一定有爱军的愧疚与不忍,解放看不到那信,但是解放能够懂得。

古兰慢慢地走进四合院,把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解放更想看看干妈,他呆到天黑透了,悄悄地摸进院子,扒着古兰娘家的窗子,往里张望。

屋里点了一盏灯,倒还明亮,古兰在裁着衣裳,那瘦高个儿的老妇人,正给她做帮手,想必是古兰的母亲。这间屋子的格局与蒋妈妈家的几乎一模一样,解放看见了蒋妈妈,她坐在炕角,好象在打着盹。她的脸落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偶一侧头,解放才看清她老了十多岁的面容与呆滞的神情。

解放退出小院,直走了大半夜,回到自己家。

家里亮着灯。

解放知道,是母亲她们回来了。

母亲骤然看见儿子,愣住了,半天作不得声。

解放的妹妹扑上前来,小姑娘赶了一天的路,萎顿不堪,看见母亲与大哥的神色,仿佛是出了不幸的事。刚刚丧父的少女敏感地嗅出了不寻常的压抑与悲惨的气息,攀紧了解放的脖子,小声地哭起来:“大哥,大哥,你的头发怎么啦?”

年龄的差距,空间的距离,兄妹俩平日里并不十分亲近,可是失却了父亲的依傍,小姑娘本能地在兄长这里找寻安抚。

解放摸摸她的头:“没什么,只是,大哥太伤心的缘故。”

解放抬头望向母亲:“妈,爱军,不在了。”

母亲刷地流了一脸的泪,表情却好象冻住了一样。

解放睡下后,母亲摸黑来到他的床前,在他的床头坐了好久,也试着叫他:解放,解放

解放没有回答。

母亲又摸着黑走了出去。

解放其实并没有睡着。

快天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那种夹杂着雪粒的雨,扣在窗玻璃上,细碎地响成一片。

象是屋外有人,久等不耐,以石扣窗,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喊:解放!解放!懒鬼,还不起来!不等你罗!

郁解放,郁解放,你睡成一只猪啦!

解放微笑起来,推开窗子,细雨冰冷地打在脸上。

“爱军,你砸坏我家窗子,要你赔!”

少年爱军,含笑而立,后退两步,再退两步:不等你罗!转身远走。

解放大病一场。

然而于解放,这是幸福的一场病。

高烧迷糊中,无数清楚地看见爱军。

童年,守在他病床前的爱军,忽然地,口中就好象有了那酥糖的味道,久久远远,一点一点地回来,一丝一丝地弥漫。

少年的爱军,伤了脚,躺在简陋的农家土炕上,委屈地窝在自己肩头呼痛。

即将开动的火车上,透过重重人群,看见爱军在人群里起伏,手里举着钢笔,示意他:你要给我写信,给我写信!

年青的爱军,分别多年以后,脸上洋溢着不能置信的快乐。

爱军坐在自行车上,展臂当翅,似乎要乘风飞去。

在一天的雨雾里,以伞为墙,小小天地,忘了一切的片刻的极乐。

梦境清晰却无声,解放笑了又笑,睡了又睡,直是不愿醒来。

病终于好了之后,解放去工厂辞了职。

他了解到,古兰与蒋妈妈也搬回到原先的四合院。

于是,每个月头,蒋家的窗下,都齐整地排好了一垛一垛的蜂窝煤,每个月底,都有粮油食物与衣服。

援朝出面对蒋家婆媳俩说,这都是他与那些知青老战友们的一点心意。

解放从心底里感激援朝。

七七年年初,爱军的孩子出生,是一个男孩儿。

解放买了一个小小的金锁,交给援朝带给孩子。他没有看过那个小婴儿,不知他是否有爱军小时候一样蝌蚪似的黑眼睛。他是不是会有一样清脆的声音,天真的神情,柔韧的性子,和,不一样的命运。

八三年,解放开始利用家里的关系倒卖钢材,挣了第一笔钱。

那是他以前从没有想到过的一个数字。

他把钱全部存在一个存折里,交到援朝的手里。

援朝说:“太多,怕她们要起疑的。”

解放说:“我托给你,一点点交给她们吧。”

解放的母亲有一些老朋友,开始热心地给解放介绍对象。

解放想,北京,不该呆下去了。

走之前,他想去看一个人。

拣了个大白天,因为解放知道,古兰要上班,不会在家里。

蒋妈妈慢慢地挪出家门,手里拿着一张小凳子,四合院里有很好的阳光,很安静。

蒋妈妈摸索着坐下来,她的眼睛里一片混沌。

她已经看不见了。

解放轻手轻脚地挨上前两步,蹲在她面前,仰头儿看着她。

好象还是多年前的无知小儿,眼巴巴地等着干妈给好吃的。

蒋妈妈看不见东西,她的耳朵变得特别地好,她问:“是谁?”

献策下屏住了呼吸。

蒋妈妈又问:“是谁呀?”

解放一动不动。

蒋妈妈似乎放弃了,转了个方向,迎着太阳光,眯起眼。

解放后退着走,快走到院门时,蒋妈妈突然叫:“解放?”

她没有转过身,又叫了一声:“解放!”

“走吧。“她说:“走了就别回来了!“她轻声地说。

解放跌撞着出了门。一口气冲出两条胡同去。

街上在扩路,大量的青砖堆在路边,地面被挖得凹凸不平。

解放不知怎么地就一脚踩空,摔倒了,头重重地磕在路牙上。

还好,没有大伤。

醒来以后,解放发现自己忘了一些事情。

后来,他去了圳。

十多年的记忆,一一涌上心头。汹涌却不零乱。

解放握着那戴着熟悉的戒指的手,忍了十多年的眼泪全数涌出。

37最终章

解放站在爱军墓前。

当年他撒下的那些种子早已开出了蓬勃的,从墓石间钻出来,密密匝匝,漫延至很远,五彩缤纷,象是那些沉睡灵魂的梦里开出的,无声的倾诉。

墓碑上,爱军的笑容依旧。

解放对他说:爱军,你看着我,看着我重头来过,看着我替你好好地活着,活出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来。

解放戒了酒,他把剩下的不多的资金,投资到服装行业,开始了艰苦而充实的打拼。

一开始,所有的一切他都亲力亲为,南下进货,一个人扛着大包,买不到火车票,就打站票,半夜枕着包裹,睡在冰冷硬板又肮脏的地上,火车摇晃,空气混浊沉闷,但是他每每睡得很沉。

有一,半夜,太闷热了,他无法入睡,迷糊中,感到有一双清凉的手,在他额头上清风一般地抚过。那种感觉,熟悉而甜蜜。解放半睁开眼,微笑。他知道他在他身边,也许有一天,他愿意来见他。

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伙计,扩大了店面,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加工厂,再后来,他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他的触角慢慢地延展至其他行业。然后,他盖起了自己公司的大楼。

他成为一个很成功的商人。

他同时也是一个最奇怪的商人。

他衣着简朴,住的还是当年部队的旧房子。出入无车,公司的车除了办公事从没见他开过,他如同一个最最普通的上班族。

妹妹出嫁以后,母亲安心地跟着他过日子,没有再对他提过成家生子的事。

那一年中秋过后,解放的母亲脑溢血,几个小时候里便进入弥留状态。在去世前的十几分种里,母亲突然清醒,语调奇迹般地和缓清晰。她拉着解放的手说:南征,对不起。儿子,对不起。等会儿,我去跟爱军也说一声对不起。

母亲去世了。解放的生活越发简单,却给贫困地区捐资盖校舍,他收养了好多孤残儿,每年给他们发放生活费,并会抽时间去看他们。

他开始吃斋茹素,他发现自己平和了,快乐了。

他的头发已经斑白,身材却依旧结实挺拔。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和活动,走的最近的,只有援朝、跃进几个有限的朋友。

援朝终于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小姑娘完全是援朝的翻版,矮矮壮壮,生气勃勃,剪了极短的头发,假小子一般,和解放伯伯最为亲热,每解放与援朝见面,她都会跟了来,在部队大院里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援朝笑说:“结婚迟有坏。等你老了,退休了,孩子还在上学。外人看了,也不知是爸爸还是爷爷。”

解放大笑。援朝看着女儿又开玩笑地说:“这丫头长得这样丑,将来没人要怎么办?”

解放说:“不急不急,自会有懂得她的好的人来要她。”

援朝说:“我闺女将来给你养老。”

解放说:“成!”

每年有三个日子,解放会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一整天。

爱军的生日,忌日和清明。

他一定会去爱军的坟上。有时援朝也会和他一起去。他给红英也立了个碑。远远地在公墓的另一边。

有一,解放在爱军墓旁遇见一个少年。解放在爱军墓脚下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空地。

少年凝视他片刻,慢慢走近,坐下。

越长大,少年就越象足了爱军。只是他要结实一点,眉宇间多了一些倔强,清秀的眉头孩子气地拧着。

解放说:“你该考大学了吧?”

少年蒋清说:“嗯,还有四个月。”

“想考哪所大学?”

“当然考北大。”

“好孩子,有志气!“解放笑。

少年揪着身边的草,在指头揉得稀碎,手上沾染了绿色的汁液。下了决心似的,他问:“我妈说,你是我爸从小的朋友?”

“是。”

“我爸,是什么样的人?妈不怎么说起他。”

“你爸爸,从小就是好孩子,好学生,成绩好,我不能比。他懂事,孝顺,良心好,见人不笑不说话。“解放微眯起眼睛:“你爸爸,高兴的时候,笑得比谁都欢,可是生起气来,就象合上的蚌,任你怎么劝,怎么哄也不开口。怪急人的。你爸,下过乡,在农村,很艰苦。可是他从来不说。样样农活都学得象模象样。回城到了工厂里子也是一样。你爸爸,从小爱吃糖,棉白糖。小时候,一有机会,我们俩就把糖罐子抱出来偷吃,大勺大勺的白糖填进嘴里,那时候也不觉着腻味。你爸爸一辈子,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总是白的,蓝的,布衣布裤。要不,就是旧军装。他从来也没有抱怨过”

少年安静地听着,想象着照片上年青的父亲,活生生地好似就在眼前。

聪明的少年,与当年的爱军一样,心地纯良,他没有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这样尴尬尖锐的问题。解放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整整说了两个小时。

与爱军有关的一切细小的事。散乱无序,却饱含情。这么说着听着,两个人都觉得,好象那个人并没有逝去,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有一天就会突然地归来。

解放转头看着少年认真的面容,年青蓬发的生命,额角饱满,鼻头浮着细汗。这是爱军的血脉,解放觉得,他也是他的血脉,他的骨肉。

解放说:“好好念书,你念到什么程度,伯伯都会供你!”

蒋清笑起来,微仰起头:“等我考上了,第一年过后,我就去勤工俭学。我养得活自己,还要养我妈。”

解放说:“你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们一起坐颠簸的郊区车回到市区。临分手前,蒋清突然叫他:“解放伯伯!“挥手跟他再见。解放一下子湿了眼睛。

半年之后,爱军的儿子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解放得到消息,赶到了古兰那里。

古兰老了很多,温和沉静依旧。

她说:“孩子要去他爸爸的坟上,把好消息告诉他。”

解放说:“我也一起去吧。”

古兰点一点头,好,她说。

好。

他们带了新鲜的水果糕点。蒋清把通知书摊开放在墓前。少年如同真的面对你父亲一样地骄傲快乐。“爸,看。“他说。

古兰在离去前,从包里拿出一个手帕包得严实的小包。打开来,是两封信。古兰取出一封,交给解放。

“是爱军临走前给你的信。”

古兰忆起爱军在给自己的信里所说的,此生,最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我把权利交给你,如果你永远不能原谅我们,就毁了信吧。

然后,古兰又从手上褪下那枚戒指,捏在手指间摩索了好一会儿,也交到解放手里。

她说:“那是属于你的。”

解放接过被握得温热的戒指,攥在手心。

他小心地拆开信,封了这么多年的信。

信很短,解放一字一字地读着。读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他一生也读不够的信,也是他会永远地藏在心底里不向人透露的幸福。

解放微笑着把信重新折好,然后,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转头间,解放仿佛看见爱军,就站在自己的身旁,素服旧裳,容颜清净,依旧是少年模样未见丝毫岁月风霜。

爱军转过脸来看着解放,他说:解放,解放,你有白头发了。

解放说:老了,爱军。我老了。我真是想你。

爱军脸上似有羞涩的神情,他抬走头来说:解放解放,你看天上的云,多好看。

解放抬头看向天际:是很美啊爱军。

这一辈子,还有多长,我一个人,还得多久?

不过,也好,解放对爱军说,你一直,缩得小小藏在我怀里,藏着呢。再过些年,我们就会永远地在一起。那个时候,求你告诉我,许多许多我想知道的事,你的委屈,你的痛,全都说给我听,好吗?

解放好象看见爱军玩皮地笑,好象听见他说:好呀!

解放说,还有一句话。

爱军说:什么?

蒋爱军,我会永远爱你!

天际,大团雪白的浮云卷过来,象天空中静静绽放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