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三部曲之三完爱 BY:猫子
楔子
亲爱的,请别掉眼泪。
看着你眼眶里浮起让我心疼的雾光,清冷的泪水自你脸庞滑落,我伸出颤抖的双手,轻捧住你的脸,为你擦去泪痕。
咬住下唇,你缓缓垂下了眼帘,任长长的睫毛覆在你脸上。
我为你心痛难过,你的泪水却不是为了我而流……
你落泪,只为了不愿意失去一个不愿失去的朋友,却又不知如何拒绝我的温柔。我何尝愿意陷入泥沼,去爱上不能爱我的你,为你凭添了烦心的苦恼。
奈何,情难以禁。
想离开,好让自己忘了你。
偏偏,才走了几步,却忍不住更想你。
心痛蔓延在你我心中,早知不该向你强求。又不住地想,为何你不能明白,我想属于你的心多么殷切?
只愿你也属于我。
我渴望着,我们不只是永远的朋友,而是永远的伴侣。
偏偏,你无瑕美丽却为爱情遗世的心,终究给了一个永远狠心的恶劣天使,遗忘在我触摸不着的天际,仿佛在远天边叹息,嘲笑着我的痴心。亲爱的,别光是那样远远、空洞地笑。
至少,请为了我这个你在乎的朋友,别再沉溺于忧伤里,好吗?别忘了,天使不爱看你掉眼泪;别忘了,你还有个我,我会永远陪在你身旁。
知道吗?我好希望你快乐……
1
市立医院前――
一道清瘦的身影跳下计程车,火速冲进医院。
从那年轻人不稳的脚步中,以及几近失血的苍白脸色看来,大部分的人都会直接推断,他有个至亲的人,正在医院里面临生死关头。会如此仓皇、脸色发青冲进医院的人,心境情况大多相同。无论如何,他都不像是来面对新生之喜的人。
何况,以那年轻人看上去的年纪来说,他实在不像个将做爸爸的人。
说明白点,若不是刚要当爸爸而神经异常紧绷的人,没几个会像他这样紧张地冲进医院。甚至,到了老婆要生第二胎,当老公的连紧张都快不会了,好像女人生孩子会生出免疫力,有过经验就不会痛似的。
呵,离题了是不?
冲进医院里的清瘦身影,询问开刀房所在后,直奔而去。
在开刀房外,江未礼一看见苗乙钧便毫不考虑冲上前,使出全力紧紧抓住他的双臂,带着慌乱害怕的神色,急急问道:“苗桑,他怎么样了,要不要紧,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老天,他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苗继斌 出了车祸的事实。
“正在抢救,不太乐观。”苗乙钧忍住悲恸,不得不告诉江未礼实话。他认为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苗继斌 所受的伤势太重了。
所谓的抢救,不过是和阎罗王在鬼门关抢人,医生根本没把握。
江未礼紧盯着苗乙钧的每个表情不敢遗漏,知道他并没有夸大其词。他双腿突地发软,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一古脑儿坐了下去。
“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全身颤抖起来,江未礼只能抱紧自己的身体,死盯着地板低喃。他不相信,不愿相信这样残酷的事,竟然会发生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那不是苗继斌 该遇到的事啊!
同样无法置信的苗乙钧一样痛苦,他并没有拉起江未礼跌坐的身体,只凝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庞,暗哑着嗓音道:“他是为了救一个跌在马路上,差点被砂石车撞上的女孩……”
几度哽咽,他甚至无法把要说的话作个结束。
江未礼抬起茫然的眼,被颓丧激动的情绪淹没。“老天,怎么会这么蠢?该死!为什么老是这么蠢……”
要是苗继斌 为别人死了,他会恨死他的――可恶的笨蛋!
他谁都不管,他只要他好好地活着!
* * *
接到消息之后,邵彤也赶到了医院。
苗继斌 的家人都守在手术室前,可是邵彤在手术室前并没有见到江未礼,而苗家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只好在医院里里外外奔窜。
最后,他在医院的中廊找到了江未礼。
站在廊边,江未礼失神望着廊外小小的院子,仿佛掉入了另一个时空。
“未礼……”苗继斌 这种危在旦夕的情况,邵彤很难确定该怎么做才好。只要苗继斌 没脱离险境,对江未礼说什么都没用吧!
“彤,我好怕……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办?”许久后,江未礼盯着地板开了口,紧握的双拳难以控制地颤抖着,声音也带着害怕不已的颤音。
他从没想过苗继斌 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死掉。
他们应该还有大好的前程和未来,还有好多该一起实现的理想与生活,苗继斌 怎能撒手不管一切?是呀!他们还年轻,还有好多想一起做的事,要是他真的把他留在这个世界独自走了……
他会恨他,绝对会恨他又气他的。
可恶!为什么那个大白痴要让他经历这种煎熬?
“别胡思乱想,阎王不会收留那种顽固又霸道的家伙。他不会有事的!”抓紧江未礼频频颤抖的肩头,邵彤企图坚定他的信心。
他有种非常不安的预感――
那家伙绝对不能死,否则江未礼肯定跟着一蹶不振。
“真的?”江未礼露出期盼的眼神……他需要一个肯定的声音。
一个可以把他由绝望中救出的声音。
“我几时骗过你?”邵彤轻拍了下他的头,故作轻松状。
瞧见江未礼几近绝望冀求的眼神,说不说谎已经不是他在乎的事了,只要能让他的感觉好过些,就算知道苗继斌 在前一刻死了,他也会说出同样的话。为了最好的死党,他愿意昧着良心说谎,连自己都骗了亦无所谓。
这是他现在惟一能为江未礼做的事。
迟疑了几秒,江未礼勉强一笑,振作了些道:“说的也是,像那种任性又霸道的家伙,阎王爷收了也会嫌麻烦。”
邵彤坚定的眼神,让他逐渐生出镇定的力量来。
其实,就算是邵彤骗他也好,现在他只想听到让自己安心的话,一如溺水之人倚赖着浮木,拼死拼活地巴着不放。
不如此,他就要崩溃了。
* * *
本来不错的天气,在转眼间被乌云所笼罩。
天气阴冷,苗家搭起的白色灵堂,更显几分萧瑟凄凉的伤感。
颤抖的身体不曾停歇,双腿像是被钉了木桩步步艰难,江未礼发直红肿的双眼不曾移载方向,死命承受着让他心痛欲绝的残酷现实。但,亲眼见着灵堂上的遗照,以及堂前那般刺目的棺木,在在证实着一条年轻的生命已殒世。
无论如何,逝者已逝,徒留生者伤悲。
然而,他还是不能相信,不愿相信啊!
“苗继斌 ,你骗我!”突然,站在大门口的江未礼,几乎麻木的双脚动了起来,泪流满面的他冲到遗照前,像是得了失心疯般拍着桌子,心痛不已地怒喊狂啸。
“你说过你不会比我早死,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你舍不得比我先死的!”
说什么天长地久,说什么要霸占他一生一世――
结果该死的他,就这么丢下他走了!两人明明说好的,下个月要用他升职升等的薪水,在他生日那天庆祝他即将毕业,去日本大玩特玩的。他们要去泡温泉、吃长脚蟹,在日本和全世界留下两人相爱的足迹……
说好的,明明说好的不是吗?
他怎么能够不守信用?
“未礼,人死不能复生,你别这样……”陪同参加丧礼的邵彤,因为江未礼自残的悲恸失控,随即上前帮忙抓住江未礼的身体,才没让他在失控的情绪中,撞翻了摆在灵堂前的桌子。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他说再多安抚的话也无济于事。
绝望的江未礼,只知道苗继斌 死了,他便再也看不到爱的恋人。
邵彤也没想到,苗继斌 会在急救之后,当场宣告急救无效,便撒手人寰,丢下爱着他的江未礼。他本以为,苗继斌 拼着一口气也会不忍。
没想到,再顽固霸道的人,阎王还是不嫌麻烦给收了。
“可恶!我们还有好多地方要一起去,少了谁都不可以。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啊!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纵使激动稍稍抑止,江未礼还是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红眼瞪着苗继斌 那张遗照,任由含泪凄厉的指控那般真切地在空气里碎了开来。
他失去爱人难以掩藏的痛楚,真真实实打入每个人的内心。
会哀痛逾恒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他一点都不想当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渐渐地,江未礼不哭不喊,肃穆的空间里,反而隐隐多了些啜润的声音。
正因苗继斌 想爱谁就会去爱谁的个性,所以苗家的人从很早以前便在了解他的性向以后,学着包容而渐渐习惯了。
别说继父,纵使是亲生父母,也决定不了他的喜好。
没多久之前,苗继斌 才意气风发地跟他们说,有了决定要一生守护的对象。那抹幸福骄傲,像是已拥有了全世界般,笑容仿佛还挂在他傲酷的脸庞未曾退去。
死神怎能如此残忍,夺走了一条正要拥有幸福的生命?
仿如昨日黄昨日梦……
当时,他们一个个无心地笑谑着,要苗继斌 别太得意,小心老天爷看不过太幸福的人,使坏心眼让他乐极生悲。谁知,竟一语成谶。苗继斌 当时并不在乎他们的调侃,反而自信满满盈露笑脸,如今却成了每个人心中抹不去的遗憾画面。
无言中,压抑的伤感又泛了开来。
从江未礼的反应,他们知道他对苗继斌 的爱有多;然而,悲伤的情绪苗家人亦然,失去所爱的家人的痛他们不比他少,谁又能安慰他们呢?
痛失亲人,他们的难过早已胜过一切。
“未礼,我们回去吧!不然去外面走走也好。”只是对苗乙钧点了个头,来不及向苗家亲属致意的邵彤,已用力拉着江未礼的手往外走。
他决定带他离开这个伤心地。
熟悉的房子,苗继斌 悲伤的亲人,以及那张显目慑人的遗照……这个地方有太多让人触景伤情、足以让江未礼崩溃的人事物。多待一秒,他的痛苦就多添一分,直到他彻底崩溃再也承受不起。
他看不下去了,他非得让江未礼暂时离开不可。
任凭邵彤拖着往外走,江未礼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只是,他木偶般空洞的眼神,始终直直盯着灵堂前的那副棺材,直到再也看不见……* * *
风冷,江未礼却感受不到。
直到邵彤将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恍惚的江未礼才稍微有了反应,怔怔望着肩上多出来的衣服,和那一丝丝窜入体内,几乎察觉不着的暖意。
朋友是不做这种事的。
印象里,邵彤也不曾对他做过这类的事,看样子是真的很担心吧!生命中,曾经会为他做这种事的人,如今都已经远离了他的生命。
一个个都走了,保留下孤独的自己。
那他还活着干嘛?
呵!此刻的他只觉悲惨至极,没有任何答案可以说服自己。
海风拂面,江未礼的心底只有数不尽的哀戚,不懂为什么两段真心投入的感情,不管对方是否出自自愿,结果他们都离开了他的生命;一再被丢下来不管的人总是他,像是永恒不变的残酷定律。
全然无法掌控的选择,是他厌恶不已的定律。
从江未礼的表情,邵彤看出了太多愤世嫉俗,不自觉叹息。
“未礼,节哀顺变吧!你要为他难过痛苦,也该有个节制。”从确定苗继斌 死亡,到苗家准备起丧事这段时间,邵彤看够了他几乎不吃不喝不睡的模样,他心痛而无法自抑地道:“人生总有难以掌控的意外,那些意外造成的结果不是谁的错,没有人应该为它付出付不起的代价,我们不该永远硬扛着不放的!”
心灵担不起的恸,何苦执着不放?
为难自己若有丝毫好,他就放任让江未礼去做,问题是――搞垮自己,根本捞不着任何好啊!看他把自己弄得形容枯槁,看了只是教他气自己的无能而已。
再也没有比他更失格的朋友了,还说是什么生死之交呢!
帮不了江未礼,邵彤感到万分沮丧。
“苗继斌 死了,我知道要你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可是你还有你的日子要过,坚持悲伤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你为什么就不能试着为自己,为你身边关心、在乎你的人想开点?你知道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让我看了有多难过?要是江伯伯江伯母他们知道了,又会有多心疼?”
同样难过着苗继斌 意外的死,邵彤再也无法忍受江未礼如此自残下去。
从小就是好哥儿们,对邵彤来说,江未礼就像至亲至爱,像是个比兄弟更亲密的家人。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任他脱轨的生活方式不管。
怕晚了,江未礼真的从此一蹶不振。到时候他想救都救不了。
不仅眼袋浮肿、双颊凹陷,黑眼圈严重得像吸毒者,江未礼整个人在短短几天之内,竟然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幸好他之前搬了出来和苗继斌 住在外面,否则江家的人绝对会被他吓死了。
要是被吓傻了,在狗急跳墙的情况下,江母极可能拎着他去求神拜拂。
唉!既然瞒着江家的人这件事,他更有责任开导好江未礼。
心情低落的时候,最好看看宽广辽阔的事物;人类和大自然相比的渺小,不正告诉我们要放宽胸怀生活?
有了这个想法,邵彤才会硬把江未礼载到海边来看海,而不是让他留在苗家对着苗继斌 的棺材,任凭悲伤痛楚攻陷。
面对的事物不同,感受也会不同吧!
空渺的眼神始终停在远因天色阴暗而不明显的海平线,江未礼静静听完了邵彤的话,许久后,他终于转向邵彤写满关心的脸庞,缓缓开口道:“不管有多伤心,我都会继续活下去,对吧?”
“呃?”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
“被宋嘉延甩掉的时候,我曾经这么问继 ,结果他没给我答案。”眼睛望着邵彤,江未礼的眼中却未曾纳入任何身影,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轻如呓语的声音,在一波波海浪声中显得很不真实。
无情的海风轻轻逗弄着江未礼黑色的发丝,他颓丧神情中的疲惫,让邵彤看得一阵心悸,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那句话是对的,所以他根本不用给你答案。”无论如何,邵彤还是按下心中的不安道:“因为他确定,你能懂得人生是如此,自然该振作起来不是吗?曾经,他不希望宋嘉延的无情打倒你,更不会忍心他的死毁掉你。”
如果说,苗继斌 在天有灵,绝对不会愿意见到江未礼现在的模样。
本来就瘦的人,一吃不下,就快成了木乃伊,这该如何是好?
冰冷的眸中没有丝毫热度,江未礼由嘴角扯出凄惨的弧度,突然笑得好悲凉。“可是,那是因为有他陪在我的身边,所以才不同。”
当时,要是苗继斌 不在他的身边,他不会只是平静地掉眼泪。
被宋嘉延抛弃时,他的感觉像是被全世界给抛弃了,其打击可想而知;何况,现在已无法拥有任何期待,苗继斌 是永远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一如宋嘉延要求和他分手时,他无助又痴愚的心,宁愿自己痛苦也要对方好好活着。
被抛弃的打击,比不上苗继斌 毫无预警的天人永隔。
宁愿被甩、被伤透心,他也不要苗继斌 就这么死了。
重感情不是坏事,偏偏让他伤得一比一重。他不能否认,对情感下得多重,他给出的心就有多么难以收回。甚至,比起宋嘉延要求分手时的无情,他更恨连最后一面也没让他见着,就忍心丢下他死去的苗继斌 。
多惨!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即使邵彤说得让人动容,江未礼那抹隐隐约约的悲笑却不曾退去。
“可是,我不想活了。”
如邵彤所说,要是他还想活下去,是该趁早振作起来没有错;可是,他不想活了。几年下来,他对苗继斌 早已投入不可自拔的情感,爱人死去的冲击,让几近崩溃绝望的江未礼,对生命失去了原本存有的憧憬。
现在的他,一心一意只想去有苗继斌 在的世界。
在邵彤错愕不已,甚至还来不及消化他这句话的同时,江未礼收起了忧伤的表情,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海面迈开步伐直行。
* * *
不过愕愣了几秒,邵彤立即回神冲上前,阻止已走远的江未礼。
“你在跟我说傻话,还是在开恶劣的玩笑?别再往前走了!”江未礼朝海坚定不移地走去,邵彤几乎拦也拦不住,只能无助地怒喊:“我是说真的!你要是再没头没脑往海里走,别怪我狠心跟你绝交,老死不相往来。”
可恶,要是知道江未礼看海看久了会想不开,他死也不会带他来海边。
他又不是存心提供他一个方便寻死的场所。这几年跟苗继斌 到跑,江未礼不但长高,身体也强壮许多,早已不是高中时那副文弱的模样,退去稚气的成熟脸庞,不只更加俊逸,还多了几分傲气。比力道,他不会输给邵彤,何况他豁出去了。
“彤,对不起。”停下脚步,江未礼望了相交多年的好友,只给了邵彤一个抱歉的眼神,方停留的脚步仍继续往前迈开。
一心求死解脱,江未礼自然无心在乎邵彤是不是要和他绝交。
他的心魂,随着苗继斌 的死被抽空了。
留下空壳子活着有何意义?他不是不曾想过自己迟早会振作起来,可事实是,在苗继斌 死后,他不但吃不下睡不着,在伤心过度、精疲力尽的夜晚,只要稍稍闭眼,都脱离不了惊恐的梦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对苗继斌 的爱,在经年累月下,不知不觉已陷得那么。
他真的活得好痛苦、好痛苦……明明因为爱人的死悲伤不已,痛苦的他,用尽了生存的力气,一个人的时候却再也哭不出来,根本无法宣泄无以复加的痛苦,好让自己有个喘息的空隙。
已千疮百孔的心,再也承受不住更多时间的折磨。
所以,他好想好想寻求解脱。
那股渴望解脱的念头太强烈,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和脑海,让平常很在意亲人好友的江未礼,已无法顾及别人会为他伤心的感受。
“走,跟我回去,要说什么废话慢慢说,就是不用你说对不起。”扯住江未礼不放,神色严肃坚决的邵彤岂肯轻易放手。一旦放手,要是让江未礼寻死成功,他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蠢啊,他竟然带他来海边!
仿佛感受到邵彤痛恨起自己的自责,江未礼再度缓下迈向海中央的脚步,神情完全不像有心求死的人,甚至相当平静地对他道:“我想死,就算你不带我来这里,我还是会死。”只是死在其他时候、其他地方罢了。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
“但至少不是死在我的愚蠢之下!”邵彤气恼地喊。
海潮波波冰冷汹涌,无视海水打湿了裤脚多高,他只怕江未礼要是真的一心求死,无力挽回的自己恐怕就要陪葬。倘若这样的话,他也怪不了谁,是他自己愚蠢却连人都拉不住。
就算陪葬也应该。
“你回去吧,就当不知道我今天去了哪儿。”脚步不再停下,江未礼头也不回道。
怒火上心头,邵彤心中爆发压抑不住的怒气,使出蛮劲往前一冲,把江未礼扑倒在及膝的海水里,大声咆哮:“可恶!你真以为我做得到眼睁睁送你去死,还当自己没看见?”
疯了,这没心没肝、没血没泪的混帐小子真是疯了!因为苗继斌 的死,彻彻底底的疯了!混帐,他疯得彻底!
要是他有那么差劲,现在何必陪在江未礼的身边?
江未礼一丝一毫的痛苦,他都感同身受啊!
“彤,失去他让我好痛苦,痛苦得没有任何办法好过些。”倒在海里,江未礼任由邵彤将自己压在身下,却悲切地望着他道:“需要我、爱我的人不在这里了,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等我。你成全我,让我去找他吧!”
久违的雾气,在他眼眶中浮现了。
他知道邵彤不会任他去死,可是他根本阻止不了自己求死的心。
“说什么傻话,我就需要你陪我斗嘴斗气斗到老,你怎么可以去死!”感受到未礼求死的决心,邵彤的胸口不由一阵纠结心痛,猛然将他从海水里揪起,紧紧地拥入怀里,颤抖着害怕失去挚友的声音,不容任何反对连串疾呼:“就算宋嘉延离开,就算苗继斌 死了,你还有我,还有个我啊!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活下去?二十几年的友情,就完全比不上一个只陪你几年的情人,我在你心中那么不值钱,不值得你留恋这个世界?我们早就说好要当不受爱情阻碍、不为任何事跟对方撕破脸、打死绝不动摇友情的死党,不是吗?”
本来,他们一直有着这样的默契啊!
以往他只是开玩笑,不在乎江未礼是不是真的重色轻友;然而如同自己,他还是相信在江未礼心中,他有着不会被轻易忽视的分量。
“我……还有你?”
在邵彤的怀里,江未礼眸中的雾气逐渐成珠,眼泪终于流下。仿佛被打了一记狠辣巴掌,千钧一发的他才从绝望的崖边被救了回来。
邵彤发自真心吼出口的每字每句,都打入他的心底。
“没错!还有我,你还有我……”几乎从小就不曾红了眼眶、跟第一任情人分手也不曾落泪的邵彤,认真无比的黑眸在此刻滑落泪水。强忍住泪,邵彤谆谆嘱咐着:“不管你谈了多少恋爱,有多少混帐胆敢让你伤心,你永远给我牢牢记住,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不在乎是否为了江未礼破例,流下从不屑流的眼泪,他只在乎,能不能让江未礼重新生出求生意志。
海水打湿了他们的身体,并未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是邵彤流下的泪,只是海水打上了他的脸庞,更假不了那份真情流露。
太了解邵彤,看见他的泪水,江未礼也怔了。无论如何,他还有邵彤?
无论如何……
2
转眼间,已过八年。
放学了,清新宽广的校园里,活泼的学生散布在校园的各角落。
除了多了些简单的新设施,平成高中这几年来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离那段有笑有泪的黄金岁月,仿佛已久远得不可考。坐在靠窗边的桌子,江未礼失神地望着窗外想着,陷入一段段过往回忆里。顺利考取教师资格之后,自从被转派到平成高中,他当数学老师算一算不过几年而已。
只是心境苍老,回忆蒙了厚尘。
“老师,你又看着学生发呆了,这样感觉很变态耶!”一年A班来办公室交作业本子的学艺股长杨晓灵,一看见位子上的数学老师又在发愣,还直望着在操场上活蹦乱跳的学生,不由得凑上前调侃。
话虽调侃,其实她很庆幸自己的好运。
去年刚转调来的新数学老师,不仅又高又帅又年轻,还有一股诗人般让人倾倒的忧郁气质,不知已迷倒了多少女学生。
身为学艺股长,常有机会跑教职员办公室的她,已经不只一看见女学生崇拜不已的数学老师,像这样望着窗外的学生发呆。
数学老师失神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下实在好看得不得了。
私心底,窗边那个浪漫不已的位子,她早认定了非他莫属。否则,她不会老是挑放学之后,才来缴交班上的数学作业。
“我只是在发呆,不是在看学生,让你觉得变态我很抱歉。”江未礼收回飘远的思绪,不甚在乎被误会地解释。
对于学生调侃的言词,他不但没有任何不悦的模样,清瘦斯文的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或许是他让学生感觉没有距离,学生们和他讲话方式也就没大没小;不过,这点他倒是早已习惯。
“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吐了吐舌头,杨晓灵被看得不好意思。很多女同学,一被他虽然不是漂亮到极点、却充满无比吸引力的轻郁黑眸无心瞥了一眼就快要昏头,何况她是这样近距离承受他的魅力光波。如果老师给人的感觉和变态扯得上边,哪来那么多崇拜他的女学生迷恋。
让老师的亲卫队知道她这么说,她的下场可凄惨呢!
“我知道。”江未礼相当包容的一笑。
对于学生,他很少计较。
把班上的数学作业本子摆在江未礼的桌上,表明来意道:“老师,1A的本子都收齐了。”
“你又这么晚来交班上的作业。”江未礼望着作业本子。
大多班级老早在最后一堂课前就会把数学作业送过来的。
“我有好多事忙,放学前实在抽不出空嘛!”杨晓灵心虚的绞着手指走到窗边,正忙着打哈哈,却突然叫道:“啊!那个人来接老师了。”
没错,最受女学生欢迎的数学老师,每天都会有人来接他回家。
幸好那人不是女的,否则大家就要欷吁感叹了。
而那个丝毫不比老师逊色的人,不但不是女人,还是个相当引人注目、拥有独特成熟魅力的帅哥耶!听说那个人和老师都是这所高中的毕业生,现在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师,在老师来平成高中任课之前就认识他们了。
随着学生的低喊,江未礼无言的将视线移回窗外。
一如往常,刚下班的邵彤等在那里。邵彤已脱掉累赘的西装外套,扯松了早上问过他意见打上的蓝色斜条纹领带,斜倚着汽车,站在车外透气。无论放学后,他还会在学校耗上多久,邵彤永远都会在大楼下等他。
而且从不抱怨。
“唉!老师的那个朋友好帅哦!老师的位子真不错,只要他一进学校就能马上看到他了。”杨晓灵叹息着,突然想到他总在放学后望着窗外,带着些许不确定的诧异回头,迟疑地问道:“咦!老师不会是因为等不及看见他,才会一直望着窗外吧?”
难道老师和那个人……哦,不会吧!
“你的说法好像有点暧昧。”江未礼失笑,对学生的好奇心很没辙。
听她难掩兴奋的口气,似乎存在着异样的期待。
可惜她的揣测不对,他和邵彤只是朋友罢了。
唉!当了老师以后才开始体会教师难为,热血教师不是人人当得来。还好放学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暂时留守,否则免不了传出闲言闲语。
“大家都在说啊,就算是再好不过的朋友,也不会像他这么闲,对老师这么好;何况他长得那么出众帅气,又不像是因为交不到女朋友,才把时间打发在朋友身上的人。”说到这个,她开始忍不住滔滔不绝:“所以了,不管刮风下雨、大太阳天,他天天来接老师回家,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耶!”
一般像他这样的人,下班后应该会把时间在女朋友身上才对。
那个每天来接老师的人,看上去有七、八个女朋友都不稀奇;而他却风雨无阻,每天接送老师上下班,比照顾女朋友还殷勤哩!瞧,同学不都偷偷在说,老师那个风雨无阻的朋友,根本像在接送“女朋友”。
“你们想太多了,他只是顺路才会接我上下班,等他有了交往的对象,还会不会这样做,我就不确定了。”江未礼笑了笑,并没有入解释。
他并不想对学生说谎,也无意刻意掩饰什么。
然而,难以让人相信且不值得一提的话,教他怎么对学生说得出口。
邵彤之所以专车接送,只是怕他哪天想不开,又去寻短而已。
八年如一日,不曾有变。
* * *
如学生所说――
一个人,没道理对朋友好到这种地步。
纵使像他和邵彤这种从小一起长大、几乎完全分享对方生活的朋友。
不过这些事情,他这几年也没有心思分析过。
有个邵彤陪在身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是不是过于依赖邵彤,绊住了他而不自觉?没有邵彤陪在身边,现在的他又会如何?
江未礼望着邵彤俊逸的侧脸许久,望着他靠在车门边的修长身影,漫不经心地思索着不曾想过的问题。
直到邵彤发现了他的存在。
“下来了也不出声,看着我发呆干嘛?我突然变帅了吗?”发现江未礼的存在后,邵彤侧身顺手开了车门,好笑地望着站在不远的人,绕到驾驶座那边的车门之前,用手势比着要他过来。
要不是在想事情,他不会那么慢才发现江未礼来了。
“你还能变得更帅吗?”江未礼走近,调侃了一句。
别说男人女人被他迷得团团转,连路过的小狗都会忍不住盯他一眼;像邵彤这块料,再帅就该去当电影明星让人崇拜了,当个工程设计师,算是糟蹋了。眼见好友的外貌一年比一年出众,他不纳闷他身边的狂蜂浪蝶为何年年递增。
“多谢夸奖。”一脚跨入车里,邵彤冲着坐入驾驶座旁的人自信一笑,半点也没有反驳的意思,神情臭屁得很。
好像,那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实――有长眼睛的人都知道。
有本钱的人,臭屁起来三分样,谁都没话说。“不客气。”突然间,江未礼又专注地望着邵彤的侧脸。
“怎么了?”察觉到身旁直盯不放的视线,开始发动车子引擎的邵彤,不由得疑惑而转过头来,回望着态度似乎异于平常的人问。
难道未礼知道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对着邵彤耐心等候的眼神,江未礼迟疑了几秒,还是说出心中的想法,“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接我。”
送他到学校是顺路无所谓,下班后邵彤应该有想做的事吧!
八年了,他想他过去是占据了邵彤太多时间。
其实他更知道,邵彤为他推掉了所有的加班,不然就是把工作带回家做。晚上不应酬不说,除非能带自己一起去,否则他会把朋友的邀约也完全推掉,宁可和自己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生活规律得像在过老年生活!
对他来说,这样平淡安静的生活最好……然而邵彤和他不一样。学生时代,引人注目的邵彤就像颗活跃的星星,根本是个安静、平凡不下来,去哪里都是行动力十足的人。可见这几年来,邵彤为了他这个死党,多么牺牲和忍耐!
邵彤微皱眉,转头熄了车子的引擎。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沉默几秒后,他望着前方的挡风玻璃问。完全不曾把生活琐事放在心上,要去哪里都随他高兴安排、几乎没有自己主见的江未礼,没道理不要他这个方便的“交通工具”。
事出必有因。
这几年来,他还真没见过江未礼入想过什么事情。大多时候,江未礼害怕不该有的回忆跃入脑海,便习惯了只是一天过一天,什么事都不愿意入去想。邵彤比谁都了解他的思考模式,对他有此想法自然质疑。
“因为……有学生跟我说,你这样太可怜了。”
“所以?”
“我想,除了工作时间,你还得把时间全在我身上,好像不太好吧!”瞥见邵彤抓紧方向盘像在忍耐什么的双手,江未礼思绪不明的脸,并没有写出太多感觉,反倒像是聊天般道:“我很感激你陪了我这么多年,陪我度过最痛苦的时光;可是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自己一个人也不会有问题,那就应该让你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就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还是可以规划你的时间,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顶多晚上屋子里安静些就是了。
“要是嫌烦可以直说,你不用这样拐弯抹角疏离我。”邵彤不满地冷哼,视线从挡风玻璃移向江未礼的黑眸里,眼里清楚明白地写着――原来全年无休的司机不嫌腻也不嫌烦,倒是乘客觉得烦了、腻了。
算他多事!
“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江未礼摇头叹息。明明是为邵彤着想,这还是他八年来第一除了工作以外的事,肯费精神努力思考出来的结果。没想到,说实话竟惹来邵彤的不高兴。
难道,邵彤对他还是不放心?
唉!跳脱非死不可的决心以后,再要寻死,可是要有非常大的勇气啊!既然八年前没死成,他岂会在八年之后又想不开。
有太多人在乎他的死活,不忍让爱着他的人伤心,所以他不能再任性了。
“那你自己说,是你的学生和你熟,还是我和你熟?”实在想K他的脑袋,邵彤盯着那颗变笨了的头,气问:“我在做的事,就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如果我在勉强自己,你会看不出来吗?”
好歹他们也相了二十几年吧!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可以去做点别的事。”江未礼无法反驳,他的确感受不到邵彤有在勉强自己,甚至觉得他照顾他照顾得甘之如饴,说他把照顾他当成了生活乐趣也不为过。只是……什么时候成了这样?
“你现在的生活圈太小,没有灿烂、没有光圈,那不适合你的个性。”
“我做别的事,你怎么回家?”邵彤还是认定江未礼少了他这个司机不行。
要是未礼让别人送回家,他不晓得自己看到会有多呕。
被嫌弃的感觉可是很糟糕的。
“有公车坐。”江未礼就事实而论。
又不是住在多偏僻的乡下,完全没有公车到达的地方;学生能坐公车回家,他当然也可以。
虽然和学生一起搭公车或许会带给他一些困扰。
现在的女学生热情起来,有时真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等公车麻烦,而且愈晚班愈少、愈危险,我怎么放得下心?”看了他一眼,邵彤完全是以保护者的姿态说话。
总而言之,他就是不放心,而且不习惯。
“我可以看公车时刻表,算准时间再去等车。我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好危险?”江未礼莫可奈何地笑,怀疑好友的脑袋是不是突然有点秀逗。
说晚上行抢的歹徒多,那也就算了,但邵彤不放心的口气,却好像他随时会被色狼凯觎袭击似的。苗继斌 出了意外之后,他是受到严重的打击没有错,却并未从此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好歹他也是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保护自己有什么问题?
现在的他,可不像高中时代矮了邵彤一个头。
如今他连身高都已经和邵彤差不了多少。
邵彤对他的保护心是过重了。
事实上,他不是不堪摧折的小小草。他应该让陪伴、守护了他八年的邵彤了解这点,改变他不放心自己、小心的态度。就算搭公车要过马路,他也不会过个马路就被车辗了。
他不是小朋友,不会连号志灯都会混乱吧!
“光钻研数学,脑子都钻笨了!”新闻也不多看多听,真想用力敲一下那颗光研究数字排列的脑袋。邵彤还是耐心地道:“谁说不是女人就不危险,你不知道现在饥不择食的变态很多吗?”
看电视新闻的时候,真不该让江未礼老自顾自的改学生的考卷。
邵彤看起来好坚持。望着邵彤,江未礼无所谓道:“别争了,要是你来接我没有不方便,我也没非坚持要搭公车不可。”
其实没什么好坚持,大家都方便就好了。
“我最近喜欢‘老习惯’,改了习惯会让我不自在,那才是真的不方便。”得到满意的结果,邵彤不忘提醒:“以后,你别再听别人多嘴说什么,我若有不便,我会自己跟你说。”
“嗯。你肚子饿不饿?”江未礼没头没脑地问。“饿,那又怎样?”邵彤挑眉,不明所以。
若不是江未礼突然提出让人匪夷所思的问题,早先发动引擎的他已经把车开回家,煮好两人份晚餐,喂饱个人的肚子。
虽然不讲究,但他总觉得晚餐要在家里吃,那家才有家的感觉。
刚开始决定一起住的时候,江未礼大多的时间都在发呆,不吃饭也无所谓似的,当然只好由他张罗两人的晚餐,顺便强迫江未礼吞进肚子里。只要肯做肯学,生手总有变熟手的一天,他本来不怎么好的手艺,近来愈来愈不得了了。
可惜有个木头人,他做什么就吃什么,似乎不怎么在意他的手艺如何。
邵彤没忘了,第一看食谱煮出来的食物,连蚂蚁都可能选择敬而远之,不愿意搬回蚁巢储存度冬,江未礼却没多想就吞了。要不是他试吃后吐了出来,马上抢走江未礼的碗筷,他真会以为自己头下厨的结果还过得去。
“我也饿了,回家吧!”江未礼淡淡一笑。
怔了两秒,邵彤终究叹了口气,认命地重新发动引擎。
谁教他对江未礼的笑容没辙。回家煮饭去吧!* * *
“未礼,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收拾完两人用过的餐桌,邵彤端起吃空的面碗和筷子,走进厨房后,似想到什么而朝外头的江未礼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的他好像特别累,虽然江未礼还是用那一副不变的表情对他笑。
吃完邵彤晚上煮的拉面,江未礼正准备拿出带回家要批改的考卷,听见邵彤这么一喊,便停住了改考卷的念头。转了转僵硬的肩膀和脖子,他的确觉得身体好像有些不听使唤,不知为何特别疲累。
肚子是填饱了,强撑着的精神却没有恢复。
没听到对方回答,把碗筷泡进稀释后的洗碗精里,站在洗碗槽前的邵彤不由得转过头来,不厌其烦地吩咐:“我看你很累了,洗个澡就先去睡觉休息吧,那些学生的考卷你放我桌上,我待会儿帮你改就好了。”
常常替江未礼改考卷,故改考卷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
“不用了,我不能常常麻烦你。”唉!为什么邵彤总是比他先一步看出他的身体不对劲?当然感激他的体贴,可是一直这样“拖累”好朋友,让江未礼开始觉得自己跟个拖油瓶没啥两样。
虽然对他很细心的邵彤,比他的身体警报器还称职,但这样老是麻烦朋友,令他过意不去。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老跟我客气这客气那的,先是回家不让我接,后是累了也不让我替你分担一点工作……就那么想和我划清界限啊?”正想转过头去洗碗的邵彤,听见他的话,干脆从厨房里走出来。
他总觉得,江未礼不完全是受了学生的几句话影响。反而比较像是――觉醒。
“你的工作比我的还累,老是把我带回家的工作推给你,应该不公平吧!”
望着邵彤不悦的神情,江未礼轻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他只是突然觉得,邵彤没必要替他做这些事。
恍恍惚惚,这八年来好像梦一场,他没注意到许多不合理的事。
晚餐总是邵彤在煮,就连吃完后也是他在收拾,在这个两个人的家里,好像什么事都是邵彤在做,都是邵彤在决定理。
简单说,除了学校的工作,他根本就没用大脑活着。
那感觉像是在捡邵彤的便宜一样。邵彤不吭声,他总不能一直厚脸皮下去,全无自觉。
“你要我说多少?”仿佛耗上最大的耐性,邵彤也非要他明白不可。“是我自己想帮你做事,想看到你好好去休息。心甘情愿的事,哪有什么公不公平,我在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事。”
“我知道,可是……”
总是觉得哪里不妥。
“知道就别可是了,快去洗澡吧!”
不等他辩驳,邵彤直催促他。明明累了却还逞强,他一点都不想看到这样的江未礼。
江未礼犹豫了一下,终于在邵彤的注视下,走向浴室去。
唉,不知何时开始,他竟然习惯了让邵彤决定一切。
算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用脑真的好累。
3
洗完澡之后,江未礼才失笑地发现,他竟然又忘了拿浴袍。
邵彤照顾得太周到,导致他习惯了回家以后不用大脑,事情老是做三忘四、拿这丢那的,根本像个还在学习的小朋友。看来,就算邵彤不同意,他自己也得在生活上多用些心,别老是给同居人添麻烦。
好歹他也是快三十的人了。
“邵彤,我忘了浴袍,你帮我拿一下,好吗?”莫可奈何,江未礼还是从浴室探出了头,却刚巧看见邵彤匆匆挂了电话。
他几乎忘了有多久没见过邵彤那种慌张的神色,好像怕他偷听了他讲电话的内容似的。
有什么话是他不能听见的吗?突然间,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从没发现原来邵彤会防着他。
“喏,你的浴袍。”挂完电话的邵彤,在江未礼还在沉思中时已经走进房里,拿了他的浴袍出来递给他,若无其事地朝他微笑。
他早就习惯了江未礼的健忘。
只是不怎么习惯……他仅仅围着毛巾,光裸着胸膛的模样。
或许是高中时代曾当过宋嘉延的裸体模特儿,加上彼此关系不同,江未礼在他面前并不会特别矜持。要不是他曾要江未礼穿了浴袍再出浴室,以免冷热温差太大而感冒,恐怕洗完澡的未礼,围条毛巾就到走动了。
简直是考验他这个“朋友”的极限。
江未礼伸手接过浴袍,在邵彤转身时扯去围在腰际的毛巾,直接穿上浴袍走出了浴室,漫不经心似地问道:“你刚刚和谁讲电话?”
不知为何,他很想知道,否则闷在心底总觉得不踏实。
其实他很少过问邵彤的事,只是邵彤神神秘秘在讲电话的态度,反而让他起了疑心。
顿了一秒,邵彤还是据实以告:“我妈。”
啧!烦人的妈,却又不能不管。
“你妈?”看得出来坦然回答的邵彤并未说谎,这让江未礼不自觉松了口气,改为关心问道:“你妈打电话来,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从小,邵家父母对他就像对自家儿子一样好,他自然很关心他们的事。
让邵彤陪他搬出来住,一直让他对他们感到很抱歉。
虽然是出自邵彤的坚持的结果,毕竟邵彤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不会搬出家里,那邵家父母也不会因此而无法和宝贝的独生子同住。
关于这点,他真的抱歉。
邵母在某些事上面,其实非常“依赖”邵彤这个儿子。
“没什么,她说很久没看见她的不肖儿子,要我抽空回家给她看看。”在客厅中的米色沙发上坐下,邵彤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还真骂他不肖哩!
谁要回去?又不是傻子!
要不是她老人家闲着没事,只会替他制造麻烦,他才不会懒得回家。他最近根本没回家的打算,管他母亲怎么唠叨也不回去。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丝毫没有加个人进来大做改变的意思。
不想去 浑水,干嘛回家自找麻烦,对吧?
“哦!那你明天下班就先回去看看伯母,不用去学校接我了,我搭一天公车回来没关系。”就算瞧见他的不愿意,江未礼还是觉得这样比较好。
终究,他对邵家父母是有份歉疚感。
“你干嘛那么希望我回去?”邵彤微皱起眉头。
笨未礼,根本不晓得他老妈叫他回家干嘛!还叫他回家叫得那么顺口。
对他来说,老妈这叫他回家可不同以往。一个现成的火坑摆在那儿,未礼却想把他一脚踹下去,真是!
真是白费他的苦心,不懂他多努力继续拥有目前的生活。
“算一算,你差不多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是该回去看看伯父伯母了。”唉!多让人羡慕,还人在福中不知福。“有家可以回,不是很幸福的事吗?”江未礼没多想就回答,不自觉透露了心声。
苗继斌 的死让他崩溃以后,他的性向想瞒也瞒不住了。
不只二哥和小哥知道了他和男生交往,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连无法相信事实的爸妈和大哥也知道了。那时,邵彤就是发现了他无法承受家人批判的眼光,所以才会坚持和他一起搬出来。
二哥偶尔会来看他,他这八年来却不曾回家过。
家,在他心中早已有些模糊,没有爱他的人在,那儿也不是家了。
“别管我回不回家了,你有没有想过……回家看看?”邵彤听出了江未礼心中压抑的感伤,审视着他那对想掩饰落寞、却还是泄露心事的眼睛。
就算他不说,邵彤也很明白。
除了偶尔会来的江弘威,未礼一定很想念其他人吧!其实,他探过江弘威的口风,知道江家的人经过了八年,已经不那么不谅解未礼的性向了;只不过,要不要回家面对家人,还是得取决于他的勇气。
邵彤始终有种感觉――
江家的人在等,等着江未礼自己回去,等着他向他们告白。
“不需要吧!”江未礼轻轻苦笑,记忆回溯到家人当年受到惊吓,完全大受打击的表情。除了早先知情的二哥,家人肯定以他为耻。
他想,没有人会希望他回家去。
既然如此,他何不成全所爱的家人,别给他们带来困扰呢!
除了邵彤以外,家人是他在这世上惟一的牵挂,只要他们过得好,他的感受也就不重要了。就算好些夜里,他真的忍不住心酸想家――有些地方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认了命的他不会去奢想。
“谁说不需要,你明明……”明明老在半夜里想家啊!
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因为江未礼老在夜晚做恶梦,每天辗转难眠几度害怕得几乎要崩溃,所以邵彤坚持陪他一起睡,多年下来成了习惯没改变,自然知道他后来除了苗继斌 以外,更常常梦见家人,醒来就偷偷掉眼泪。
邵彤觉得,江未礼比他更需要“回家”。
不等邵彤把话说完,江未礼已平静地转移话题:“别把焦点落在我身上,叫你回家的人是伯母。你明天就回去吧!别当不肖子了。”
是啊,他母亲又没叫他回家。
“如果你对我当不肖子有意见,坚持要我回去一趟,可以。”瞥见那张在沐浴后更显清爽,却强颜欢笑、难掩忧郁的清俊脸庞,邵彤不由得把想劝的话吞回肚子里,最后索性撂下了话:“你陪我。”反正选择给了他,一切就看江未礼的决定如何。
外头危险多,他不愿意让老是精神恍惚,过马路都不太注意来往车子,根本不怕有个意外的江未礼去搭公车。何况,他今天的状况似乎又有些异常,他又怎么可能在近期内放他一个人独。
没错,不可能。
* * *
气氛……怪怪的。
江未礼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始终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从上了饭桌开始,邵家父母和邵彤之间的对话,就一直隐隐存在着某种他不明白的对峙意味,好像他们是敌我拉距的两方。
谁也不退让,火药味自然迸生出来。
就算后悔跟邵彤回家也来不及了,他还是不打算多管闲事。
没有心思介入他们的家务事,他只是默默扒着饭吃……直到邵母一个转头面向他埋怨:“未礼,你倒说说看,我们两夫妻年纪一大把了,又只有他一个独生子,渴望他为我们邵家延续香火有什么不对?我们……”
江未礼听得一愣一愣,直直看着邵母,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妈,别随便把未礼扯进来,这不关他的事。”看见江未礼一脸疑惑茫然,锁紧眉宇的邵彤再也没耐性,宁可当不肖子,也要打断母亲的话,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未礼连自己的事都理不好了,何必让他多加困扰。
“我知道不关未礼的事,我也只是问问他而已。”邵母轻斥。
“是啊,我们当未礼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你妈只是和他聊聊,顺便问他意见有什么不对?”连不多话的邵父都替妻子帮腔。
“就是。”邵母又低哼。
要不是觉得未礼可以说动儿子,她又何尝愿意让局外人多加为难,扯入他们的亲子战争中;不过,未礼就像邵家的第二个儿子,她和丈夫根本没把他当作外人看待,有什么话在他面前大多毫不保留。
话说回来――
他们只是想抱抱孙子,跟上了年纪的父母一样,在晚年可以享有含饴弄孙的权利。这有何不对?儿子养那么大,辛辛苦苦拉拔成才成器,好不容易盼到了他立业而且独当一面,自然期待他成家啊!
可怜哪……
谁知儿子死硬坚持,说不娶就算了,竟然连女朋友都不交,执拗不肯成全老父老母的殷殷期盼……真是白养了他。唉,是他们注定苦命?
“你们左一句、右一句都把要求说完了,哪还用得着问他的意见?要问,就来问我这个当事人,我现在就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们答案――我绝对不去!”完全不把父母的说法看在眼里,邵彤已经想拉起江未礼走人。
明明是想拖不相干的人下水,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啐!为难他还不够,连未礼都不肯放过。
带未礼回家真是失策了。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被儿子激红老脸,邵母几乎气结。
真是翅膀长硬了,她发现儿子真的愈来愈难沟通使唤。宠儿子她有个限度,凡事都可以尊重儿子的独立自我,惟独这档事她就是不能妥协。
儿子迈入三字头,玩也该玩够本了。
现在不逼他找个好对象培养感情,计划在这两三年内办婚事,谁知道他这“黄金单身贵族”想当多久,是不是想一辈子当王老五、打光棍?
她想抱孙子哪!
眼见邵家母子就要翻脸成仇,还没进入状况的江未礼急忙道:“伯母,我刚刚还没听懂,你说要问我什么意见?”
很奇怪,明明和他没关系,他却觉得他们母子快为他反目成仇。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荒谬怪诞的情况延续下去。
“唉!未礼,你评个理,不就要他抽空去相个亲嘛,他一副好像我们做父母的设计他,想逼他参加鸿门宴似的态度。你说说,这有没有道理?”一逮到机会,邵母不客气地数落埋怨,自然也希望江未礼能帮忙劝上儿子几句。
一口气说完,没让人插话的机会。
“妈――”
邵彤想阻止母亲,还是来不及封她的口。
“相……相亲?”愣了愣,江未礼还在消化刚才的话。
终于懂了,但他的心却莫名揪紧了一下。
江未礼被硬生生提醒,一旦邵彤恋爱结婚、有了对象,他们就不可能像现在一样住在一起,他就要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那感觉不只像是失去了一个同居人,还像即将失去心灵上的依靠。
虽然那是他总有一天会面临的事实。
“是啊,对方可是知书达礼、温柔婉约,人谦虚又漂亮,打着灯笼也没得找的好女孩,我和你伯父见了不知有多喜欢,就这个不知道好歹的笨儿子,说什么也不会把握这个难得机会。”
没理会儿子,邵母一个劲儿埋怨。
就是太喜欢对方,她和丈夫才会如此积极,不惜引起儿子的反感,也要强迫他去相亲。至少先让他们认识彼此再说。那么好的对象,儿子不把握机会认识,马上就变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了。
那么好的女孩,没有男人见了会不爱,想必儿子也不会例外。
没错,只要让他们见着面就成了。
照邵母的说法,对方是那么好的对象,还孤家寡人的邵彤是没有理由拒绝认识。不管会不会变成孤伶伶一个人,为了邵彤将来的幸福,他应该站在邵母那边帮腔。可是,他是怎么了?声音竟出不来……视线在邵彤和邵母之间来回,江未礼想说什么,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紧哽着,完全挤不出半句话。
“那么满意,你们收起来当干女儿不就成了?”干嘛为了他们夫妻的喜好,非要逼他去相亲不可?简直是莫名其妙!”
邵彤对他父母嘲弄,而后索性拉起江未礼的手,站起来道:“未礼,我们回去了。”
拉着人往门外走,他不打算给母亲再轰炸未礼的机会。
他看出了他的不知所措。
* * *
一走出门外,邵彤不由得重重吸了口气。
充满压力的饭,吃得他味如嚼蜡不知滋味如何,只想赶快离开。
不是乐于当个不肖子,只是对于父母的“要求”,他这回真的无能为力。要他去做他不想做且觉得可笑的事,他做不出来。要是他答应了去相亲,对女方是种侮辱,也是在浪费对方宝贵的时间。
意识到手里的温暖,邵彤才转向一直沉默的人。
见他没说话,邵彤忍不住问道:“你什么都不问吗?”早知道未礼对他的事漠不关心,他又何必怕未礼东想西想,防着让他知道这档事。
啧!真像个蠢蛋。
“问什么?”江未礼恍惚地反问。
饭菜吃到一半,留下一桌邵母特地为他们煮的晚餐就走了,这对邵母很不好意思吧!难得陪邵彤回家,他一直很尽力要多吃点东西,好表示捧场。
“关于我要相亲的事。”果然一点都不在乎,可恶!
再度体认自己在江未礼心中的分量,邵彤有些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
他以为他是为了谁才拒绝相亲,拒绝一天到晚黏上来的爱慕者;过了八年和尚似的“清修生活”,结果老妈要他去相亲,未礼却丝毫没有反应和感觉。
思索了一会儿,江未礼这才开口问道:“你在气什么?”
不过是要他去相相亲,又不是相完亲以后,无论对方是不是拥有三十寸的水桶腰,邵家父母都会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娶。他需要这么生气吗?反倒是他该感叹,要是邵彤中意那个相亲对象,他就要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吧!
会有损失的明明只有他……
说到底,他不明白邵彤干嘛一脸怒火,眼睛还瞪那么大。
好,至少还知道他在生气,未礼总算有些反应了!
调整呼吸,邵彤要自己冷静下来,“除了吃饭,你刚刚没瞧见任何事发生吗?”
满桌火药味,只有他还吃得下饭,存心呕死他。
至少关心一下他嘛!
迟疑了好一会儿,江未礼几度不确定后,终于说出自己瞧见的事:“说真的,你的态度会让你妈很伤心。”被拉出来之前回头一瞥,邵母的表情仿佛受了不小的打击。
印象中,邵彤不曾如此激烈忤逆过父母的期待。
拥有独立自我的思考模式,邵彤不是个对父母百依百顺的儿子,从小的表现却很少让他们夫妻失望过,这一点,一直让他们夫妻感到非常骄傲。他能体会他们所受到的震惊不小。
希望他们别以为邵彤不婚,是受了他的影响反过来怪他就好了。
邵彤瞪着跟前的人,几乎想一把掐死这个笨蛋。
倏地,他转身上车。
* * *
不死心的邵母,私下来到学校找江未礼。
“未礼,那牛脾气的孩子我是拿他没法子了,对方真的是难得一见的好对象,你就帮伯母劝劝他,让他至少见人家一面。事成之后,我会感激你的。”被请到会客室里,本来坐着的邵母站了起来,握着江未礼的手不断请求。
除了未礼,她已经想不到任何能说动邵彤的人。
“伯母,如果帮得上忙,我一定会帮的。”为难的江未礼一叹,还是无能为力地道:“其实我也算劝过他了,可是他却因此不理我,还三天不和我说话。我想,我恐怕是帮不上忙了。”
“不理你?三天不和你说话?”怎么可能?邵母愣住了。
没想到儿子因为未礼劝他去相亲,他就生他的气,还气了三天……她很清楚儿子不是小心眼的人,不由得当场心头一颤。
她还记得,在邵彤高中的时候,有个男生三天两头打电话来找他,也常找上门来,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态度异常亲密,两个人动不动就关在房里老半天。每回她送点心进房间的时候,两人像是刻意保持距离的神色,总带些奇怪的慌张。那时,她只当自己是多心了,后来也没发生什么事,自然就没去多想。如今……
不,不会吧!
“关于要他相亲的事,他真的很固执……伯母?”说着,突然见邵母神情不对、眼神慌乱,江未礼主动扶着她回位子上坐下,担心地问:“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对他而言,邵母跟自己的母亲没啥两样。
“呃……”望着江未礼清秀的脸庞,一些纷杂的声音窜进脑海,她不由得想起了这几年来,街坊上那些有关于他的不堪入耳的传闻。
本来,她只当那些同性恋的流言,是无聊人氏吃饱太闲,任意传出的无稽之谈,现在仔细一想,为什么未礼会搬出家里八年?又为什么每遇到江家人,同他们说起未礼时,他们总是有些不对劲的模样?她只觉得双腿发软。
老天爷,可别让她的猜臆成真!
八年……她让他们同住了八年啊!
“伯母,我看你真的不舒服,我请校医来给你看看。”
脑袋乍然清醒,邵母急忙拉住要往外走的人,挤出僵硬的笑容道:“我没事,马上就要走了,你能不能答应伯母再帮我劝劝邵彤?”
心急之下,她的泪水都浮在眼眶里,随时快掉出来。
她想,就算她的猜想成了事实,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也只是邵彤单方面陷入。看未礼不甚明白的模样,事情应该是还有得挽救的吧?
那么,这个忙更是非他来帮不可了。
“伯母,你先别难过,我会再试着劝邵彤,尽量让他答应去相亲。”见状,手足无措的江未礼立刻答应了下来。
唉,他可是不会应付长辈的泪水啊!
点了头,邵母感激地对他笑了,至少江未礼的态度让她觉得很放心。他的态度明确,事情应该不会太糟糕吧!
希望未礼也别奈何不了她儿子的倔强啊!
身为母亲,她只能乐观地祈祷了。
把邵母的交代放在心上,江未礼一直在找寻适当的时机。
终于,他们的生活像是回到常轨,邵彤对他的态度又和往常一样,不再像前些日子老摆张爱理不理的脸色。他觉得是可以试探的时候了,便在晚饭后搁下每天例行要改的作业簿,主动和邵彤聊天。
再不聊,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每天打电话到学校给他的邵母交代。
“都三十岁了,一直都是单身,你不会不满现状吗?”观察着邵彤的神情,江未礼小心翼翼,在一段聊天后随口般问起。
这八年来,他的勇气不知被磨到哪儿去了。
好不容易把重点问出口,终于松了口气的江未礼都快为自己喝采了。
自从邵彤在大学毕业那年和情人分手后,江未礼就没见邵彤有过新的交往对象。印象中,大学时代的邵彤一反高中时期,身边男男女女的对象从未间歇过。
直到和他一起搬出来住,那些情史成了一段段尘封的记忆。
就他所知,邵彤这八年来的感情生活,始终是片空白。
从来不曾说出口,可是他这阵子的确开始有些在意,邵彤是不是为了陪他这个死党,所以杜绝了所有的恋爱机会?虽然这些年来,他的确是因为有了邵彤的陪伴,才能走出苗继斌 去世的阴霾。
可他无意拖住邵彤,成为他感情生活里的绊脚石。
邵彤陪他八年也够久了吧!
“单身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并非没有对象,只是选择单身;一种是没有对象,非得选择单身。”邵彤沉着地望着江未礼,带些不明情绪淡淡地问:“既然我是有得选择的前者,有何好不满现状?”
人要知足是不?尚未人老色衰,不管是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他都还是相当热门的选择。如果这样还有所不满,怕哪天不被雷劈了。
对于目前的生活模式,他并不想特意去改变。
“有得选择你却不去选择,跟没有选择不是一样?”若非如此,邵母也不用费尽心机替他安排相亲,只怕他终生不娶。
会到学校去找他帮忙,邵母真的是无计可施了吧!既然如此,他只好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沉默地凝视着江未礼,邵彤一字一句清楚道:“善用时间的人可以做很多事,我们又不是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你怎么知道我没去选择?”他在暗示着,在他们上班后分开的八、九个小时里,已经够他去做很多事或做很多选择。
的确,光是中午休息的时候,让他去开房间都够了。
问题在于他想不想、有没有那个兴趣和仰慕他的人在一起耗时间而已。
听见邵彤的话,江未礼几乎藏不住小小的惊喘。
总是被蒙着黑布的心灵,骤然间洒进刺目的光线,强烈得让他睁不开眼的心有些难受,只想逃进更阴暗的角落里去。
埋得愈愈好,让他不用去面对所有未知的恐惧。
虽然不愿面对,他还是强打起精神说道:“如果是这样,你应该去和伯母说清楚,别让她以为你对谈恋爱完全没有兴趣。”
不知为何,说出这些话好像在刨他自己的心一样。
“我家里的事不用你管,那些和你无关。”看样子,是老妈偷偷找未礼说了什么,他才会穷极无聊管起他的闲事。
自己都顾不好了,还揽下母亲无理的请求管他。
“是吗?”江未礼无法否认,邵彤的说法让他感到受伤。
“就算我想让你管,除了增加你的负担以外,到头来你还不是管不了。”自嘲地扯嘴一笑,邵彤在停顿几秒之后,突地问:“你呢?都三十几了,苗继斌 也死了七、八年,你不能永远都沉浸于他死去的伤痛中,不肯和别人交往吧?”
明知是禁忌话题,邵彤还是狠下心揭开陈旧的伤疤。
该是时候了,他要未礼开始面对现实。尽管他不说话,既然说起这个话题,邵彤还是幽幽直视着他,提醒着他和自己同年,于是又补上一句:“这年头可没人会替你立贞节牌坊了。”
这家里为他安排的相亲事件,让邵彤下了重大决心,不再任凭江未礼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用行尸走肉的态度活着,哀悼着那永远不会复活的死人。
未礼受到了伤害,他何尝不是?
只是伤痕不同罢了。
“他又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须臾,脸色刷白的江未礼,在几度调整翻搅的情绪之后,还是佯装着镇定的神态反驳。
藏不了心痛的感觉,至少必须在表面上假装若无其事。
他不要邵彤以为,他还放不掉沉重的过去。
“那你说,你这七、八年来的表现,跟行尸走肉有何两样?”邵彤一个呼吸,禁不住眯着冰寒的黑眸,严厉质问。
他一直在等,等着江未礼走出阴霾。
等了八年还不见成果,难免让他有些心灰意冷。
一个巧字,让他们打从幼稚园就系下了不解之缘,当起同班同学直到大学毕业,加上毕业后,他们两人就住在一起,除了工作以外几乎从不分开。不用他特地提醒,邵彤也很清楚他生命中有过几个男人。
第一个,是宋嘉延;第二个,就是死去的苗继斌 。
问题是,宋嘉延的离去虽让江未礼悲伤,亦仅止于初恋幻灭;苗继斌 仓促的死亡,却让江未礼受打击,从此不能接受新的感情。
初恋时,年少的他为宋嘉延付出了情窦初开所产生的迷恋。然而第二段感情,他对苗继斌 却已陷入了浓烈的爱。
一路跟着走来,他和那两人交往之后的心路历程,一点一滴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他比谁都了解清楚。
可是,死亡并非人类所能抗拒的啊!
无论他再怎么拒绝相信,苗继斌 确实在那年死于车祸;不管他如何等待,死了的人也不可能从坟墓里爬出来。
“你别逼我。”江未礼忍下脾气,想逃避问题而别开了脸。
质问他的若是别人,他早就当场翻脸。
因为眼前这个不肯罢休的人,是同他痛过、哭过,一同走过那段岁月,始终陪在他身边、不曾无情无义丢下他的邵彤,所以他才忍耐。
也只有邵彤有这个权力了。
“快八年了,我看着你封闭自己快八年了!”吸一口气,邵彤不顾一切说出心底的话,咄咄逼人道:“我不逼你,就永远放你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土里,假装这样就能够听不见、看不到,不去理会苗继斌 早就死掉的事实吗?”
有时候,陪在江未礼的身边的他,甚至希望死的人是自己。
正因无法不感同身受,让看着江未礼过了八年的他,这八年也很不好过。如果能让苗继斌 活着,让江未礼幸福,死的人换成是他真的无所谓。总比要他全然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心碎的江未礼痛苦地活着好。
行尸走肉般的江未礼,让陪着他八年的邵彤见了好心疼。
心疼到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不在乎任何人的观感,所有生活重心都悬挂在他身上,心底只剩下他的存在。偏偏他封上了双眼、关上了心灵,什么也听不着、看不到。呵!听不着也看不到……惟独剩他自作多情,像个傻子一样。
“彤,别逼我。”重复着相同的请求,他几乎想捂起耳朵。
他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
“笑不会笑,哭不会哭,活着的样子跟死了没两样,你以为姓苗的如果地下有知,会高兴看到你为了他的死,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德行吗?”受不了他继续沉沦下去,直视着他充满请求而脆弱的眼神,邵彤还是义无反顾,狠下心痛责:“不,像他那种热爱生命、懂得该如何好好活着的人,不会感激你的痴心,只会埋怨你这些年来在浪费他无法珍惜的生命!”
“邵彤,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捂起双耳,他终于拒绝聆听。
“你知道吗?如果死的人是你,他会连你的份一起加倍努力地活!”纵使面对他痛苦退缩的眼神,邵彤还是给了最后一击。
他无法让未礼这样过一辈子。
为了未来,要他赌上一切一搏也无妨。
捂着双耳的江未礼,望着邵彤残酷的黑色双瞳,难以掩藏逐渐崩解的情绪,清澈的眸里,透露出不能自己的痛苦,几乎带着能割伤人的波浪。
两人对峙,沉默的时间流逝着。
* * *
许久之后,江未礼已声不成调。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道我的感受,明知道我活下来只求份最简单的平静,你还非要剥开我的伤口,要我重新体会那份椎心刺骨的痛?”在他绝望之时,明明是他要他什么都别想,一切有他承担的,不是吗?
他照他的希望活了下来,为什么他现在竟要苛求其他事?
说到底,当年的他根本是为了他的坚持活下来的。
结果,邵彤现在这样质询他,教他情何以堪?就算没有人懂他的痛苦,他也以为邵彤会是那个例外,那个惟一能懂他的人啊!
结果只是证明连邵彤也不懂。
一瞬间,江未礼红了眼眶,本是忍耐的情绪爆发开来,任由着多年假装的平静当场崩溃。“彤,我爱过了,我用心爱过一个人了,你知道我有多爱他吗?我想抱着那份逝去的爱情老去,难道这样也会妨碍别人吗?”
承受不了苗继斌 的死,他多渴望死的人是自己。
苗继斌 死了,他不想这样痛苦的活着,可是谁给他选择的余地呢?在那样的相爱之后,不负责任死去的人,不会懂活着的人会有多痛。如果老天爷可以让他选择,他多希望让他代苗继斌 死去。
对于感情,他不想否认自己害怕失去的懦弱。
或许,他是不愿意爱人了,但绝不全然是为了苗继斌 。
是他怕了失去爱人的痛,怕了那些由上天所控制的意外,那些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的未知,所以不愿再碰爱情。那种痛苦让人窒息,恨不得当场失去所有感受。像是被活生生剥下心头肉的滋味,这辈子有过一就够了。
刻骨铭心,他再也不要经历。
他以为这些感受,邵彤应该比谁都还要清楚。
因为邵彤是清清楚楚看着他如何从悲痛的岁月中走过来的,不是吗?如同恐怖的梦魇紧紧缠身,光一个闪神不小心记起刻意遗忘的往事,想起苗继斌 死去那天的回忆,他的夜晚便会痛得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是邵彤牢牢的拥抱,让他度过那些夜晚的,难道他也忘了?
八年如一日,他的心痛何时稍稍能减少?是啊!勉强的笑、勉强不哭,勉强让自己活下来,逼自己去面对这个没有苗继斌 的世界,感受不到身边发生的喜怒哀乐,他是活得完全不像自己了。
那又如何?他活着,已经是尽最大的努力了。光是活着,就耗尽了他所有精神。
“未礼……”意外于他的反弹之大,冷静下来的邵彤有些不知所措,不禁后悔自己言词过于严厉。
如同心死的江未礼,从苗继斌 的丧礼之后,就不曾有过这么大的情绪反应。
纵使是笑着,亦笑得那样不真实,像是为了让周围人忽略掉他的不快乐,不去发掘他心底藏住的痛,所以才勉强挤出粉饰太平的笑容。在邵彤眼中,不管别人是不是能看穿,这些年的他的确像个活死人。
只为懂得这样的江未礼,所以他才更心疼啊!“还是你认为,我连这样的幸福都不配拥有?”江未礼崩溃地问。
他无奈不已的生命,像是被老天爷开了一个玩笑。
爱人死去、有家归不得,他所拥有的幸福,在八年前随着苗继斌 的死,尽数消失,现在的他已一无所有。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自己,除了平静还能拥有什么――那仅是他惟一能奢求的,拥有而不会遭天妒的东西。
他的要求过分了吗?
此刻,他真的不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糟糕,他完全曲解他的用心了。
邵彤急于解释清楚,偏又见着了他眼中茫然的拒绝。眼见自己将被排挤在他的心门之外,他却无可奈何。
是他失控说了重话,毁了他对他的信任。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沧茫地笑,江未礼往门边直退,心痛地望着他道:“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我以为你是最懂我的人。”
这些年来,他当邵彤是他惟一挚友。
懂他,就不该在他的伤口上洒盐,硬生生挖出他藏了八年的痛。他的痛,不曾随着时间流逝。一如此刻,让他好痛、好痛……
留下伤心的眼神,江未礼终究夺门而去。
“未礼,外面在下雨……”跟上几步还是来不及阻止。看着江未礼甩门而去,邵彤惊惶的大喊,终究成了喃喃自语:“淋了雨……你会感冒的啊……”心仿佛用力抽痛了一下,他难以掩藏眼底的沮丧。
永远不去提起,是不是真的比较好?他看不下去他这样自残,更无法一再接受被忽视的打击,他感觉自己的存在对他而言,像空气一样薄弱。
明明朝夕相,未礼却体会不到他在他身上下的心思。
他的话,又是多严重的指控。
最懂他的人,或许早在八年前死了吧!
认识他快三十年,他从来没让他伤得这么重,让他对他感到如此失望。
然而,未礼也不该是最懂他的人吗?
如果未礼懂他,又如何不知道,今天的他,为了他好,要有多少觉悟、鼓起多少勇气,才能说出那番非得伤害彼此的话?当好人总是容易许多,他何尝希望当个扮黑脸的坏人,彻底破坏他对他寄予的信赖感。
门外,一如气象报告的预测,此刻已是细雨。
站在门廊边,邵彤压抑着往外追的冲动,任凭寒冷刺骨的雨,一点一滴打在他毫不躲避的身上,唇边不由得扬起苦涩的一笑。
呵!该痛心的人是谁呢?
* * *
位于巷子里的“醉夜”,一如往常灯火通明。
沿着楼梯往地下一楼进入,店里互相依偎的同性伴侣可见。亲昵大胆的姿态,毫不掩饰他们的性向,态度随性而自然。
很显然,这是间Gay Bar。
偶尔,总会有走错地方的客人,在进门后显得不知所措而局促。但经营这家“醉夜”Gay Bar的老板,向来秉持着进门是客的精神;所以“醉夜”没有不欢迎的客人,只排斥进错门却反应过度的“青仔 ”。
店里面积不大,座位也不多,人气却并未因此稍减。店小,这里却是许多同志用来解放自己的空间。并非以赚钱为最大的目的,这家店的消费者自然以熟客为主。
吧台前,坐了三个老爱霸占吧台位置的熟客。
几个人的视线不住往后移,落在角落跟店内气氛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那个全身湿透、头发还滴着水的身影,像是完全置身于热闹的气氛外,任凭店里的气氛热翻天,始终用那副没有表情的俊秀脸孔,动也不动盯着眼前那杯调酒,却完全没有伸手拿来喝的意思。
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怀疑那杯酒有毒了。
唉!白费了那杯小齐为他特调,想让他暖暖身子的酒。
“小齐,他到底哪儿来的?”孟 忍不住问。
“来上班的时候,在马路边捡的。”送上一杯客人点的酒,齐世 不甚专心回道。心理早有准备,甫进门的三人,在十分钟内一定会发问。
他把人放在太显眼的地方了。
“你捡的!?”白祀 压抑着声量,还是引来了邻近桌的注意。
或许,该说吧台前的一举一动,本来就是店内其他人的注目焦点,任何小动作都会吸引目光。许多单身没伴的同志,不就是冲着店长和那三人才经常光顾,希望有那么一晚能成为幸运儿。
只求一夜,其他的就不多想了。
熟客都知道,玩玩一夜情可以,不能在他们身上投入真感情。
像是不成文的规矩,他们做爱不谈感情,从不和相同的对象上床两,却会在当时,让对方充满被爱的感觉,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不能期待的是,自己能在他们心中留下痕迹,成为他们心中特别的人。
所以,玩不起一夜情的人,他们从不招惹。
“My God,你有没有搞错?”这小子,平常捡些猫猫狗狗也就算了,竟然连人也捡回来?听见齐世 的口报导,王 几乎想翻白眼,禁不住低声提醒:“捡个‘人’回来,是要负起责任的,跟捡流浪猫狗可不同啊!”
会在路边给人捡的人,绝对有些问题吧!
小齐是脑子秀逗了,但同情心泛滥也要有个程度。来历不明的人,可不比来历不明的猫猫狗狗,会不会惹来多大的麻烦谁晓得!
“捡猫狗,也是要负起责任的。”瞥了眼吧台前的三人一眼,齐世 继续调着客人点的酒,淡淡地反驳。
在他眼中,捡个人和捡只动物没啥不同。
那些捡回家的流浪猫、流浪狗,若是替它们找不到好饲主,他就算再忙再累也不会把它们丢回街上去,还是会好好的照顾它们。
“你知道我们不是那个意思。”王 叹气。
“是啊!你就没想过,要是他是个‘麻烦’怎么办?”口气很淡,白祀 提醒着似乎分不清楚什么该捡、什么不该捡的好友。
四人里,小齐的思考模式总是异于常人。
别说外人了,有时候连他们三个都搞不清楚,在那张带着微微冷漠、凡事像是不在乎、根本不像会爱护小动物的脸下,怎会有颗爱护动物的心。他老是捡回一些飞禽走兽,毫无怨言地当起那些流浪动物的保姆。
总是面无表情地喂食物,表情很少的小齐,对人与对动物一样,几乎不怎么笑。
可是,那些动物却对他亲热得很,根本不在乎他笑不笑,也不受他冷漠的外表影响,倒像是看进了他真正的内心世界,能了解他善良的那一面。
他把那些捡回来的动物照顾得很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是个麻烦,我也不能放他在雨中淋雨,要是他因此得了肺炎死掉,不是更麻烦吗?”齐世 之泰然的态度依旧不变。
本来,他也没打算捡个“人类”回来,可是因为发现他的存在之后,不放心地开车来回了两趟。原以为会消失的人始终没消失,他一直站在雨中不动的模样,就好像被主人弃养的小狗,让他无法狠心置之不理。
没人知道,其实他捡东西是很有原则的;波长对了的东西,他才会捡回来。
“你……唉!罢了罢了。”本想再说些什么,孟 终究作罢。
怎么说,就算一个明知道在下雨,还傻傻蹲在路边淋雨的傻瓜,真的得了肺炎死掉亦是咎由自取,又关他齐世 什么事?
再麻烦也麻烦不到他吧!
但,捡都捡回来了,还能怎样?
多说了也是白说。
不管就算了,管了闲事就要管到底,把人丢回街上去放他自生自灭,这种事他做不出来,想必 和祀 更做不出来。
“小齐,要是我们找他说话,你想他会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甩都不甩我们几个?”既然孟 都说算了,他们又有什么好坚持。
眼见几个搭讪者都在那人毫无反应的态度下退缩,观察后的王 倒是开始有些好奇。
基本上,他们三个从没打败仗的经验。
“你可以去试试。”
难得,齐世 平淡的语气里,多了分鼓励的意味。
几度走不开,他每刚想过去看看,无奈手边又有新的工作要做。
有傻子自投罗网,愿意去替他照顾人,他自然乐见其成。殊不知忙着店里的生意和吧台,在关店前他实在抽不出身去照料捡到的人。捡到的是人不是动物,老让他闷坐,在那里对着酒发呆也不是办法。
或许,他们三个能套出他为何心事重重亦说不定。
反正他们三个闲着也是闲着。
5
会不会出事了?
雨大了,竟然还迟迟不归。
从江未礼夺门而出之后,邵彤就一直僵立在门口,望着外头茫茫的世界。他不断思考着他和江未礼之间为何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无奈大于心痛,是不?
“未礼……”拗不过自己,邵彤终究在雨势变大之后,义无反顾四寻人,在雨中不断呼喊江未礼的名字。他后悔了,后悔所有莽撞的言行,刺伤了他敏感的心。要是能收回那些卤莽的话,要他从此万劫不复,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从来都不愿意让江未礼觉得痛苦。
“未礼,你在哪里?是我不好,你出来吧!我们回家好不好……”在雨中盲目寻找着,心乱如麻的邵彤不断自责。
是他的错……
的确是他错了。或许吧!只要未礼觉得麻木活着比较快乐,让他继续麻木下去又何妨;只要他肯让他陪在身旁,他有何好不满足?有时候,一旦贪心过了头,反而会失去原来拥有的东西。
唉!都几岁的人了,早该懂的道理,为何又突然想不透呢?
* * *
“醉夜”里,各有所思的三人朝目标移进。
凑到江未礼面前,他们才意外地发现,原来角落里一身湿透的人,有张带着忧郁却相当清秀的脸庞。这种干净的长相,加上忧郁王子似的气质,特别容易吸引某些族群,难怪他一身狼狈怪异,还有人不断上前搭讪。
难怪小齐会狠不下心任他淋雨,把他从路边捡了回来。
无论江未礼同不同意,孟 一行人,都厚着自认为帅帅、把马子应该所向披靡的脸皮落了座,径自将位子上的他包围起来。
为他们不同于别人的无礼,江未礼总算有了漠视以外的反应。
视线从酒杯移开,他各自给了三人一眼。
“嗨!”王 见他有反应,第一个露出笑容打招呼。
江未礼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说话。
“介意我们坐下吗?”明明已经坐下,想赶他们恐怕也赶不走,看见江未礼始终保持沉默。白祀 还是多此一问。评估着眼前这张清秀的脸,他想这人应该比他们还小个几岁吧!
江未礼看着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见其他两人徒劳无功,孟 还是不死心地眯起眼,猛朝他友善地笑道:“我们是小齐的朋友。你知道小齐吧?就是那个把你捡……呃……带来这里的人。”啐!差点说出失礼的话,害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江未礼看着他,呆板的神情依旧,没有其他多余的反应。
不动声色交换了眼神,孟 三人开始有些怀疑碰壁的彼此,魅力何时大减了也没人给个通知,好让他们回家自我反省。老实说,要不是看见他的头有在动,三个人的挫折感恐怕会更重。
就算看到其他搭讪者徒劳而返,他们也以为自己会受到不同的待遇。
不用怀疑,他们很少被人用毫不感兴趣的眼神看的经验。
感觉还真不舒服的。
“喂,你是哑巴吗?”面子挂不住,王 忍不住皱眉。
大家都朝他们看了,偷偷注意着他们三个会不会也碰壁;他爱理不理的冷淡态度,感觉上像极了故意让他们难堪似的。
“不是。”江未礼终于开了口,“你有事吗?”
他冷漠的回答,反而让一旁的三人有些尴尬。
可是,他们终于还是让他说话了,不是吗?由于很受欢迎,很少拿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的三个男人,纵使有些强人所难的尴尬,还是不由得松了口气。
“没事,想和你聊聊天,不犯法吧?”白祀 笑着问。
“不是哑巴,不想开口说话也不犯法吧!”并非疑问,而是肯定句。然而,不在乎是不是会让对方更难堪,江未礼并没有刻意要让他们难堪的意思。
心情混乱,他只是不想和别人说话而已。
三人面面相觑,王 更因为他的直言不讳红了脸。
“你几岁了?”为了转移气氛,孟 突然伸出手,好奇地去碰他的脸。他猜想这清秀男子约莫小他们几岁,差不多二十出头年纪。
“三十。”撇开脸,避开迎来的手,江未礼吐出两个字。
不想理他们,可是他们不走,他也没办法。
安静果然是种很奢侈的冀求。
“哇拷,你是怎么保养的啊!”王 不可思议地轻呼,很怀疑他是不是骗人。他看上去根本才二十出头而已,怎么可能比他们还大上好几岁。
有相同的想法,孟 和白祀 显然也相当讶异。
敢情,这就是所谓的娃娃脸?
沉默几秒,江未礼霍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跨过孟 的长脚往外走。一瞬间,几乎整家店的人,都把焦点放在这个角落。
“喂,你怎么说走就走!”王 跟着站起来,同时伸手拉住他。
还没把话说完,他就感觉到拉住的人,身体突然变得僵硬。
同时发现江未礼定住在原地,其他人不由得随着他的视线,由店内一直往外延伸到走道,直直望向突然被打开的店门,愣视着一张陌生、脸上全是雨水的脸孔。那人在扫视店内后,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放开他。”
身体不断滴着水,一路弄湿了店内的地板,邵彤却无视一切冷冷地开口,从王 手中把江未礼抢走,毫不留恋转头带着他往店外走。
一时间,“醉夜”里好安静。
直到诡异的局势悄悄结束,那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店内许久,店里还是蔓延着一股异常诡谲的气氛,连那三人都久久无法回神。
尤其是王 ,莫名其妙被憎恨了似的,更感到一头雾水。
对方那双黑眸里蕴藏的强烈怒气,就好像他不小心侵犯了不可侵犯的领域一般。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毫不怀疑自己刚刚已死过一回。他只不过是拉住一个人的手――
* * *
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江未礼突然扯回手。
邵彤转头面对他,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后,江未礼只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我找遍了附近所有还在营业的店。”那家Gay Bar仅是其中之一。
没有隐瞒的意思,邵彤的口气很稀松平常,好像找遍了附近所有还在营业的店,并未耗费他多少精神体力。他知道现在不是质问未礼为何人在“醉夜”里,又为何和刚刚那些人有所牵扯的时候。
要问,等一切尘埃落定,恢复原有平静生活的时候再说吧!
“哦!”听他这么一说,江未礼突然无法责怪这个家伙刚刚在店内的卤莽态度。相反地,他的胸口还有一股奇异的感觉萌生。
然而,他逐渐下了决心的心意,此刻也渐渐更为清楚。
“未礼,我们回家吧!”凝望着他因为雨水不断,伏贴在颊边的黑发也不断淌着水,邵彤终究叹了口气,退让一步道歉道:“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逼你面对你不想面对的事,以后我不会再说那些话了。”
江未礼的体制质弱,他很怕他要是受凉会得重感冒。
“你去相亲吧!”安静几秒,望着眼前选择退让的人,江未礼冷不防道。在邵彤错愕的脸色中,他任由雨水沿着苍白的脸庞滑落,焦距似乎不太集中地望着阴雨不断的前方,神色冷漠地低喃:“我答应你,我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冷静后,他体悟出了一个结果。
他想,这是邵彤想要的,就这么做吧。
“这……就是你要说的?”他哑着低沉的嗓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万念俱灰的滋味,此刻终于尝到。邵彤麻痹了在雨中的知觉,多希望不过是一时耳背,听混淆了他话中的意思。
可叹,他比谁都清晰明了,事实总不能如人所愿。
他的让步,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是。”点了头,江未礼的神色异常平静。
胸口莫名绞疼的感觉,他不知为何,也不想理会。呵!邵彤都说他像个活死人,哪里还会懂得痛的滋味?是他多心了吧!
邵彤咬着牙,从来没有这么心痛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只恨,不能无视这所有的心痛。
真的好恨哪!
* * *
平成高中,放学后的教职员室里。
忙完手边杂物,正打算要离开的傅筱涓从位子上站起来,一转头看见窗边发愣的修长身影,又不由自主地迟疑了离去的脚步。年纪差没几岁,又跟江未礼同时来到平成高中就任,她始终认为两人的缘份不浅。
虽然他总是很安静,她对他的好感仍一天天增加。
他那股沉静斯文的气质,不只女学生相当着迷,也早已让她芳心暗醉。
惟一让她懊恼的是,他从来不约她吃饭什么的。矜持了一年,她的芳心终于蠢蠢欲动,说服着自己主动出击,试着由自己打破僵局。
二十一世纪,女追男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呀!
既然他不主动,只好由她来了。
不成功便成仁,总比眼睁睁看他被别的女人或积极的女学生抢去好。就算是校园里的一项禁忌,师生恋还是时有所闻的啊!打定主意后,鼓起勇气的傅筱涓,抛弃矜持走到江未礼身后,娇柔地笑问:“江老师,你还不打算回去?”
已三十岁的他,就算没有对象也会考虑成家吧!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后悔。
背后的声音,让望着窗外的江未礼缓缓回头。
回过了头,他微微不解,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女人。
任何人,只要看见他眼中毫不保留的迷惑,都能体会他对站在眼前的女人感到相当陌生。任职后,很少和办公室里的老师打交道,除了校长和任课班上的学生以外的人,在他眼中的存在感都相当模样。
自然,傅筱涓也不例外。
“江老师,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自认长相不差,而且二十六岁的她,可是整个办公室里最年轻,且是所有单身男老师爷慕的对象。不用说,傅筱涓那份女人的自尊,此刻大受打击。
她简直不敢相信!
不提他们是同期进平成高中的老师,在同个办公室里相了快一年,好歹她也是最受欢迎的女老师,他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她?
让人感觉真想死了算了。
“你……傅老师。”犹豫后,江未礼终究还是从模糊的印象里,挤出并不确定的姓氏,直接问道:“找我有事吗?”
总算知道她是谁了,真是不容易啊!
叹了口气,傅筱涓觉得好想哭,却只能保持着尴尬的笑脸,继续道:“我是想,你还留下来可能是有工作忙不完,我现在也没什么事,要不要我帮你?”
打击愈大,她愈要坚持女人的骨气,不能轻易认输。
但,江未礼只是直视着她的脸,直到她脸上的笑容僵滞。傅筱涓被他看得不由得脸红,且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唉!真的让人好想叹气。
“江老师?”无论如何,好歹跟她说句话吧!
“嗯?”他应了声。
算了,一口气豁出去问吧!
面对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奇怪反应,挫折感极重的傅筱涓把心一横,直接导入重点问。
“你有没有女朋友?”
说到底,他连她是谁都搞不太清楚吧!
告白失败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照他与世无争的个性看来,不接受她也不会到去炫耀这件事,更不会因此特别注意她的存在。
“没有。”江未礼的回答平淡却直接。
在苗继斌 死后,他没想过要和女人交往,更没想过寻找新的恋情。
一如他曾对邵彤所说的――他对人生和爱情,没有再多的冀望了,他只想抱着那份已逝去的爱情老去。
“那,有没有喜欢的人呢?”一阵窃喜,她禁不住追问,感觉好好像有些希望般。
有些停顿,江未礼瞥向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总觉得胸口有种莫名的鼓噪,静静的给了个相同的回答:“没有。”
他所爱的人,在八年前出了意外。
现在的他,的确应该是没有喜欢的人。
紧张地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傅筱涓不明白他眼底的朦胧为何而来,仍是厚着脸皮一鼓作气道:“既然如此,我当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不争取,谁知道能不能拥有幸福?
丢脸,也只丢这一。
* * *
她是谁?
同样的时间,邵彤依旧保持同样的习惯,下班后还是到学校来接江未礼。只是他有些意外,因要面对的画面不同以往。江未礼身后跟了个女人朝他走来。
莫名的威胁性,在他脑子里敲起警钟。
走到邵彤面前,江未礼很平静地道:“我今天和人有约,你先回家吧!我自己会搭计程车回去。”
他想,他不用说明和谁有约了。
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几秒,邵彤不动声色的将视线这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他朝傅筱涓扬眉投以一笑,轻佻地问:“不替我介绍一下美女吗?”
谁也看不出来,一把火在他心头开始熊熊燃起。
傅筱涓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微红的脸庞透露着小女人的娇羞。从以前她就知道江未礼有个很帅气的朋友,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准时报到,风雨无阻地等着接他离开学校。
这还是她第一有机会,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邵彤。
近看更能体会,他不止有张绝佳的camera face,举手投足更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就像是天生的发光体。一靠近,连她的心都会怦然地跳了几下,难怪女学生会那么注意他。
被这么出色的男人称赞,女人根本不可能不脸红。
“她是我的女朋友,傅筱涓。”不曾逃避邵彤审视的眼神,江未礼轻松地提起,语气平淡得像是一杯不加料的白开水。
不光邵彤震了一下,傅筱涓亦当场呆若木鸡。
因为江未礼一直没有回应她的告白啊!
充其量,当时始终保持沉默的江未礼,只在她强烈的邀请之下,才答应和她一起去吃晚餐而已。怎么会一下之间,她就正式成了他的女朋友?傅筱涓实在无法相信自己会有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运。
她才正想要努力和他培养感情,让他接受她的告白呢!
“这就是你‘从新开始的新生活’?”紧紧握紧拳头,邵彤灼热的视线盯着眼前从容的江未礼,忍着快要翻脸的怒意,强迫自己挤出哽在喉咙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地问道。
原来,这就是他认为对彼此最好的作法。
好!真是太好了!
瞥开眼,江未礼无法继续承受邵彤审判的目光,努力保持平稳道:“我会好好过日子,你也该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了。”
不这么做,他永远无法还邵彤自由,更会拖累他一辈子。
继续沉沦的人,他一个就够了。
“呵,真是好说法!”突然,邵彤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他不得不认为,或许两人之中,想摆脱对方的人,其实是未礼吧!
也许,是他该成全他的时候了。
既然未礼觉得交个女朋友就能就此摆脱他,既然他那么想摆脱他,不愿意继续被他干涉他的生活,那他何不就此成全?
“你知道,这样对我们来说都好。”江未礼低头低喃。
“一切如你所愿。”真可笑,他说谎时还是不敢看着他的眼睛。
明白江未礼从小说谎不敢直视着他的习惯,邵彤却不再继续追问,也懒得揭穿他不成气候的谎,丢下话,转身上车,他二话不说开车离去。
是不是谎言已不重要,一切如他所愿就好。
既然是他的决定,纵使会刺伤自己的心,他也只有成全。
直到那辆车疾速飙远,傅筱涓才拉回久久难以平复的知觉,忍不住朝有些失神的江未礼问道:“江老师,你刚刚说我是你的女朋友,是真的吗?这是不是代表你接受我的告白了?”
有些事,她必须确定清楚才行。
无声几秒,江未礼跟着邵彤远去的视线,才缓缓落在眼前依旧陌生的脸庞,心底突然有种可笑的感觉,止不住的悲哀悄悄涌出。对最好的朋友,撒了天底下最可笑的谎,又扯进了无辜的人……
他到底在做什么?“我对谈感情的事很笨拙。”终究,江未礼在虚假的笑容中,对她轻轻点头笑道:“若不嫌弃,就请你今后指教了。”
在最大的极限里努力,他已经管不了这样做对她来说公不公平。不管他那份谈情说爱的心是不是早已在多年以前崩溃,随着逝去的爱情埋葬。
起了头就要负起责任,他不该伤害无辜的局外人。
欺骗自己,他还是得把戏演下去。
或许……就骗一辈子吧!无论感觉多悲哀。
6
晚上十点,江未礼回到了家。
其实他和傅筱涓在选了家西式餐馆,用过晚餐之后便已分道扬镳。那时不过七点多,之所以会拖到现在才回来,只因心有千千结。他不知道回家之后,该如何面对在学校里负气离去的邵彤,所以滞留在外游荡。
都已经站在自家大门口,他还像罚站似地站了很久。
自己种的因,自己去尝果。
该面对的事总要面对,他不可能逃避一辈子。直到鼓足勇气,江未礼终于慢慢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打算开门进屋。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
“干嘛杵在门口不进来?”出乎江未礼的意料,潇洒地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翻着报纸的邵彤,在瞧见他愣在门口不进来后,竟愉快地调侃:“中秋十五还没到,就心情好到打算喂蚊子、赏月光啊?”
邵彤的态度,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你……”当时的邵彤明明生气了,不是吗?本以为,要面对的是全然的不谅解和冷漠,江未礼几乎难以消化完全相反的场景。
邵彤一如往常的态度,让他在外头游荡苦恼的行为像是傻子。
然而,面对这样的邵彤,莫名所以的他更觉不安。
“你不进来,蚊子都赶在你前头了。”扬眉一笑,邵彤提醒道。的确,屋里灯亮,让外头不少趋光的小蚊蚋已蠢蠢欲动。
关上门,江未礼终于进到屋里。
局促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他才离开玄关走进屋子中央。
他不明白邵彤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样子,你晚餐没吃多少,我弄点消夜给你吃。”瞥见他有气无力的模样,邵彤将报纸一摺丢在坐位旁,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
在某些前提下,他不允许江未礼虐待自己的身体。
早点是他弄,中午吃他做的便当,晚上回家仍是吃他煮的晚餐。
没吃零食和点心的习惯,他早就习惯了他做菜的口味,非得在外面吃也会吃得很少;其实对吃少了兴趣的江未礼,只因为三餐是邵彤费心思煮的食物,才会半体贴、半接受他的逼迫,将之一一吞进肚子里。
没有他监视,他在外面会吃多少可想而知。
该好好骂一骂才对!
“彤,我不……”才想说他不饿,早已不记得晚上吞食何物的江未礼,被邵彤回头一吓弱了声势,活生生把话吞回肚子里。对于他吃了多少食物,邵彤不但比他坚持,而且总是相当独裁地替他决定。
像是怕他少吃了点,就会翘辫子似的。
想想,他这不矮于邵彤的身高,或许就是给邵彤养了出来的。
不过邵彤怎么会知道他晚餐没吃多少?虽然努力回想,除了记得和傅筱涓吃的是西餐以外,他对于在哪里吃、吃了什么、吃了多少都没印象,甚至很可能没注意她是否说了什么。
下意识里,他挂念着邵彤转身就走的背影,根本无心分神于其他事。
所以,他连自己有没有保持基本礼貌跟傅筱涓道别都不太确定。傅筱涓试图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却每每集中不了五分钟。
“你饿了。”丢下无比坚决的三个字,邵彤便走进厨房煮起消夜。
因为情势已非吃不可,此刻又无心去做其他事,江未礼只好选择走向餐桌拉了椅子坐下。因为房子采开放式设计,客厅和厨房只用矮柜隔开空间,所以坐在餐桌旁的他能够看见厨房里那道再熟悉也不过的背影。
有时候,他真怀疑邵彤是拿他当宠物养。
等着被喂食的他,不由得习惯性望着邵彤忙碌的背影出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每回感受到的滋味。惟一确定的感觉,只有没几个男人有本事穿起围裙,能像他一样穿出这种潇洒的味道吧!
明明不像个居家男人,可是当起居家男人又那么恰如其分,大概就是他每回看见邵彤穿围裙时才有的感觉。
虽然这么想很奇怪,江未礼真的觉得邵彤很适合穿围裙。
说邵彤下厨的这份潇洒,是被他训练出来的也没错。八年来,邵彤努力想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手艺自然渐渐磨得很精炼。
说来说去,是他太依赖邵彤,习惯这份依赖而不自觉。
在他的思绪中,邵彤烫好了一盘水饺,端出来放在餐桌上。
“煮好了,快吃吧!”把筷子递给发愣的人,摆好东西的邵彤顺手拉张椅子,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等着看他吃。
不用说,他要确定江未礼把水饺吃完,才跟着善后。
暗自一叹,江未礼乖乖伸出筷子,准备开始认分地吃水饺。
打小认识是没错,可是他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么习惯于被邵彤主宰一切?这些年,他真的活得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除了邵彤,他这八年的记忆里,好像也没有别人了。
“小心,烫!”怕他粗心,一口把水饺放进嘴里,邵彤立即喊道。看见他有些恍惚,他怕他忘了那是刚煮好的食物,很容易烫嘴。
“我知道。”筷子不过刚碰到饺子……江未礼真想叹气。
邵彤当他是小孩般地照顾,但他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不吃?”吞下几颗水饺后,江未礼望着盘里似乎没减少,还有很大一盘的水饺,因为自己吃不下那么多,于是忍不住问。明明从小喜欢吃水饺的人是邵彤,没有理由煮了他自己不吃吧!
“你吃就好。”确定他开始进食后,邵彤便转开视线,翻起放在餐桌上的财经杂志。对于江未礼问的问题,他只是头也不抬随口回应。
晚餐没吃,此刻的他仍没有任何食欲。
当然,他晚餐没吃这件事,不能让江未礼知道,否则自己没吃,光要他吃的立场何在,对吧?刚满三岁的小朋友,要是发现这样不公平的要求标准,都会因此不满而抗争,遑论三十岁的江未礼。“我吃不下那么多。”从一开始,看见水饺的分量以后,江未礼就以为邵彤也要吃,否则干嘛煮了整整一大盘。
整他还是……报复?
不愿意小心眼,可是说眼前这好一大盘,至少够他吃三、四餐的水饺分量,是邵彤气他傍晚的事而故意煮出来的,倒让人不由得有点相信。
“对了,我明天中午有事,没办法去学校接你,你自己回来可以吧?”没理会他的埋怨,当是没看见他皱起的眉头,邵彤像是打算要出远门的母亲,不厌其烦地交代:“明天弄好早餐以后,我会先煮好你的午餐放在冰箱里,你中午回来记得要微波来吃,不要随便饿着肚子。”
“如果你有事,不用那么麻烦先煮我的午餐了,饿了我会自己买来吃。”本来就希望邵彤能放他独立,好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对邵彤的话他当然没有意见。只是无前例可循,他不免疑惑,“你明天中午要去哪里?”
经邵彤一提,他想起明天是星期六。
虽然学校只有半天课,而邵彤肯丢下他半天也是种进步,但江未礼还是有种将被丢下的寂寞感。
挥不去的疑惑,悄悄在他心底泛开了阴影。
照他的经验,不管他做了什么事,两个人是否弄得有些不愉快,邵彤都不可能不去学校接他回家――除非他真的有事,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除非你嫌我煮的食物,否则就不用在外面吃。”翻了杂志下一页,邵彤没看他,平淡的口气透露着无比的决策力,似嘲非嘲道:“等你饿了买来吃,你的五脏六腑恐怕会自己跑来跟我求救抗议了。”
近年来,未礼的大脑和胃根本不连线。
反正他煮了午餐,晚上回来就只要看看盘子是否空了。相信他也没多出来的胆,敢把他特地煮的食物偷偷倒掉,还是拿去喂了野狗野狗。
某些意外,非一己之力能够掌控……
有母亲大人在,要是他明天中午被“意外”拖住,到了晚上都还回不来,说不定他连晚餐都会省了不吃,所以他不能听从他的打算。
先做好两顿食物,这样还是最保险的决定。
“那,你明天要去哪里?”突然间,江未礼已不在意吃的事,只是非常想知道他明天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从进门以后,他就觉得邵彤的态度不对劲。
那种存在空气里却又捉不着、让人格外在意的感觉,就好像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有他不希望发生的事,就要在眼前发生了……
静默几秒,邵彤终于瞥了他一眼。
“去成全你的希望。”
“什么意思?”有些逐渐明了的体悟,江未礼这下了吃水饺的筷子,有种恐惧莫名,因而心脏即将无力的滋味。
心跳,仿佛跳得特别吃力,方能凑足他将承受的重量。
“明天,我答应要去相亲了。”言下之意,因为自己的希望,他接受了母亲安排的相亲。在平静的表情之下,邵彤沉的黑眸中闪过了让人难懂的光芒,意味不明的目光,直直锁住了他愕然的表情……
* * *
“老师,你又在发呆了!”
不知失神望着窗外多久的江未礼,愣了一下才转头,看见1A的学艺股长杨晓灵,一脸发现新大陆似的表情站在他的桌旁。
不知为何,他好像常看见这个学生。
“一大早的,老师发作的时间不对哦!”虽然数学老师常常发呆,望着窗外的校园景色也神可是通常是在放学后,才会纵容自己失神。所以了,用充满暧昧的眼神,上下在老师身上打量之后,她不由得好奇调侃。
凭着侦探般聪明的推理头脑,她很肯定老师昨天有事情发生。
不过她也很肯定,老师不会告诉她这个学生昨天他遇到了什么打击,让她站在他桌子旁边好几分钟,却觉得自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唉,谁教她终究只是他的学生呢!
“我只是看看外面的风景。”江未礼淡淡一笑,的确保留了心事。有很多恼人思绪,连他自己都理不清楚,如何跟学生说个明白。而无论如何,他都认为属于成人烦恼,不该加诸在无忧无虑的学生头上。
“同一个窗子、同一个位子、同样的景色,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没去追问他想隐瞒的心事,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亏老师还真看不腻。”
“其实,同一个窗子、同一个位子,景色春夏秋冬有所不同,何况雨天、晴天、阴天各有变化;仔细去分辨和注意,一点色差、一种感受,便是另一种风景。”不知为何,江未礼突然想起初恋情人对他说过的话。
最近,他开始想起了过去,更使得这八年恍然如梦。
他不思考真的太久、太久了。
“老师,不管那个了啦!”瞥了一眼手表,眼见升旗典礼的时间到了,放下几个班上同学迟交补上的作业簿,得在打钟前赶回班上去的杨晓灵,突然神秘兮兮地道:“偷偷跟你八卦一下,今天有新的美术老师要来哦!”
“哦!”虽然有些无奈,江未礼还是笑笑地应了声。
他依旧一派耐心温和的表情,对她的八卦不感兴趣,他亦未表现在脸上。
没有必要,他并不想强迫学生或是别人明白他自己在这番话里得到的感触。若是三年一道沟,他们之间好歹有四、五道沟渠横在眼前。
何苦强求?
就算他放纵自己茫然地过日子,如梭的岁月也从来没为他停过。对学生而言,年近三十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吧!老了,在他的感觉里本来就无所谓,他从来没有不服老的打算。
江未礼不清楚的事是――
荣获“最娃娃脸老师”称号,在学生心中驻颜有术的他,一点都不老。不只女学生认为如此,连男学生和其他老师都相当赞同。
就算老,也只是他的心境老了。
* * *
江未礼无法掩饰自己的意外。无论如何,他都万万没想到,杨晓灵口中新到任的美术老师,竟然就是从对方高三那年毕业以后,彼此十几年没见的初恋情人――宋嘉延。
自从宋嘉延念了美大,两人便从此断了音讯。
站在司令台旁,跟其他老师并列的江未礼,始终愣愣地望着站在司令台上,校长介绍中的宋嘉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极度震撼。他本以为,分手的他们在分道扬镳以后,这辈子再也无缘相见。
辗转八年,当年那样分手后的他们,竟然在高中母校重逢。
这是什么样的缘份?
不用说,他知道宋嘉延看到他,也认出他了。十几年的岁月,没有在宋嘉延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凭添的,是更加引人注目的俊逸风采。司令台上,站在以宏亮声量滔滔介绍他的事迹的校长身边,宋嘉延也以某种匪夷所思的眼神,不时朝台下的他望了几眼。
校长兴奋而津津乐道的特别介绍,一如他这些年所知的传闻,宋嘉延不但在台湾艺坛受到肯定,几国外美术比赛和参展,更获得极高的评价,在国际间奠下了不小的名声。因此,江未礼不由得怀疑:他怎么会来平成高中任职美术老师?
他能体会校长的兴奋,介绍的口气为何如此骄傲。
感觉上,就好像一个念完了研究所,拿完好几个博士学位的高才生,又莫名其妙跑到高中里,回头当起高中生一样。
但,无论他怎么想,这件事都没个道理。
* * *
回家以后,江未礼有正眼看过他吗?
无论答案多伤人,邵彤都很肯定答案是――没有。
事实上,不光是回家以后,从他去接他下班开始,他整个人精神恍惚,似乎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早上一如往常送他去学校时,他还不至于如此反常,很显然让他反常的人不是自己。
就是因为这样,他的无力感才会那么强烈吧!感受真实的邵彤无法否认,眼前这家伙对于他去相亲的事,反应平静得教他懊恼;然而,他更介意让他恍惚的理由……或人!
“你不问吗?”睡觉前,他还是问了。他最无法忍受他的全然无视。
好像这个家里有没有他、他是否陪在他身边一点都不重要。相较于自己付出的真心真意,那种滋味尝起来实在不好受。
“问什么?”恍惚的心神,还留在再见到宋嘉延的震撼里,从回家后一直很沉默的江未礼,这才迷惑地望向邵彤。
江未礼不会对自己承认,麻痹的心重新开始活跃了起来,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宋嘉延突兀的出现,让感觉得救的他霎时松了口气,找到了理由不去聆听心底抗议的声浪。纵使,那一波波席卷而来的声浪,快淹没了他所有能感受到的知觉,让他的心几乎无所遁逃。
他允许了自己的懦弱,暂时不去面对生活上将要发生,且一点一滴产生的剧变。
忍住一口气,邵彤才能平静地道:“我前天相亲的结果。”
明明知道对方不在乎,他还是难以忍受他少根筋的回答方式,愈加可笑自己徒劳无功做了傻事,不过是惹来更多难以理的后遗症。
也许这种感觉……就叫作愚蠢吧!
“你昨天又和对方见面了,代表结果应该不错,不是吗?”才相完亲,邵彤隔天就和女方约会,不用问结果了吧!没有星期日被丢在家里的哀怨,江未礼平板的口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很简单的事实。
藏在内心,隐含不安的小小躁动,他依旧置之不理。
理会了,他只会更加无助茫然,不知所措。
“是不错。”负气之下,邵彤拗着一口气道:“那女人就像我妈说的,人美个性又好,人家不嫌弃我就好了,我有什么资格嫌弃她?她让人满意得很!”
“那……不是很好吗?你妈会很高兴的。”总觉得,有郁闷的气哽在喉咙,江未礼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呐呐地回应。
邵彤真的要从他这里毕业了。
本来就该这样,他不该老是有种失落很的感觉。
“我才不是因为要让她高兴才交女朋友。”是因为某人的刺激,和自己的愚蠢。说不出口的心事哽在喉头,让邵彤比吞了鱼刺还难受。
难受中,他带着一股沉闷掀被,纵身跳下了床。
Shit!八年来,他的一颗心全放在谁身上,是多明显的事实,为什么未礼看不出来?成全不了父母要他成家的期望,无能为力的他根本不想交啥女朋友,也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
不敢奢望更多,他只想延续可笑的幻想,拥有小小的幸福啊!
“彤……”愕视着脾气不小、一脸激动站在床边的邵彤,江未礼突然有种开心的感觉,带着莫名情绪猜测道:“如果你不想交这个女朋友,我也没有一定要你去交,相过亲了,要不要和她交往,必须由你自己的感觉作主,别为了成全我的希望作决定,我并没有要你和不喜欢的女人交往。”
说是为了他,那责任也太沉重。
答应邵母的要求是一回事,介人多少还是有个限度。
事实上,要邵彤去相亲本来就不是他的希望,而是基于邵母的请托。他隐隐有种感觉,邵彤之所以和对方约会,正是如此单纯的理由。
他却为了洞悉的感觉开心,心情好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推翻了你自己的要求?”
当初要他去相亲的人,明明就是他,他现在却说,别为了成全他的希望?不提就罢了,一听邵彤更加火大。
像是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他有多愚蠢。
他的忍耐、他的成全,在江未礼眼中根本毫无价值。
“我没有。”能体会邵彤的气愤,刻意掩藏了心中不该有的开心,江未礼无辜地解释:“我只是要你去相亲,没有要你非跟对方交往不可吧?”当时的他多多少少为了气邵彤逼人太甚,才找了他的麻烦。
再来,是他不得不完成邵母的请托。
再怎么要好的朋友,邵彤也没有必要为了他跟不喜欢的人,甚至是没有感觉的对象交往。至少,江未礼比什么都确定这点。浑浑噩噩过了这些年,他依旧清楚他不要邵彤不快乐,希望他能够得到他失去的幸福。
邵彤,已经给了他太多还不起的友情。
时间、友情、关心、接送、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为他理所有的杂务……始终默默陪在他的身边,邵彤为他付出太多。
不该还要他为了他勉强自己。
凝望着靠在床上的江未礼,整理着心情的邵彤许久不能言语。最后,因为这个家只买了一张床,决定去睡沙发之后,他只丢了一句感慨的话:“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现在的心情,让他再也无法和他同床而眠。
谁也无法体会,那种感觉就像是夫妻同床异梦,多悲哀无奈。现在的未礼,似乎也不常做恶梦,应该不需要他的陪伴了吧。
体会愈多,让他自嘲的叹息不由得愈。
7
一个多月过去了。
不知是彼此刻意的回避,亦或宋嘉延单方面刚到任的忙碌,使得两个重逢的旧情人,延迟了叙旧的时间。
经过美术教室,江未礼第一停顿了脚步。
或许,他是刻意回避了任何和宋嘉延独和说话的机会吧!不但以不合常理的借口拒绝参加老师们为宋嘉延举办的欢迎会,下班时间开始准时无比;他更不如往常的放学后,逗留于办公室理学生作业,再让邵彤等他。
说到底,他就是尚未做好面对宋嘉延的心理准备。
在他的驻留中,美术教室的门打开了。
被吓了一跳,江未礼立刻转头就想走开,却愕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别再躲我了。”拉住他的人,正是宋嘉延。
一个多月来不甚确定的感觉,如今被证实了。发现江未礼一脸无措、如惊弓之鸟紧张的神情,他的口气里充满了颇觉无奈的叹息。
本来是意外的惊喜,就这么活生生被冲淡了。
“宋……宋老师,我不懂你的意思。”视线不安地游移,江未礼还是压下想拔腿就跑的冲动,僵硬地朝对方一笑。
不想让自己失控,他决定保持两人的同事关系就好。
当年往事,就当它已不存在。
不存在,也就毋需留恋,毋需重提了。
微微皱了皱清秀的眉,准备去上课的宋嘉延,突然将他的身体一扯,拉进美术教室里,将他压在门上淡淡笑问:“亲爱的未礼,不会想说你忘了我吧?”
走廊上,有太多学生经过,所以他关上美术教室的门。
终于直视对方的眼,江未礼失笑,“能忘吗?”
简单的三个字里,倾诉了年少回忆里的无奈苦涩,却也带着些许早已放掉那段过去的洒脱。是苗继斌 带给他的种种冲击,淡化了初恋在他心中占有的分量,还是自己真的不够爱他……到如今他早已分不清。
过去的,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得不复记忆。
“没忘,你怎么能用这么冷淡的态度对我?”稍稍松开他的肩膀,宋嘉延有些不满地咕哝。“多年后竟能在母校重逢,你不知道我见了你有多开心,一直好想找个机会和你单独聊聊。”
找不到适当机会,一直让他觉得惋惜。
“有什么好聊的?”莫名的,江未礼觉得他有些不同。
宋嘉延眼神中那股纵使是微笑,却总挥之不去的忧郁淡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明朗很多。不过,都八年了,一个人有所改变不是件奇怪的事吧!只是时间产生的隔阂,让他对于他的转变,暂时还调适不过来。
看见一个小孩瞬间长成大人,感觉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好歹十多年不见,当然有得聊了。”刻意忽略他口气里的责难,与故人久别重逢的宋嘉延,还是保持着那张愉快笑脸。
古人那一旦别离,动辄生死两茫茫的感叹,他何尝没有。
发达的通讯和交通工具,许多时候并不能拉近现代人的距离。有些分离,不靠机缘促使重逢,两人之间跟被千山万水阻隔了没两样。所以,他很珍惜这能再见到江未礼的缘份。或许,能让他弥补些年少时有的遗憾吧!
三十二岁不算老,却已让他足够成熟,能面对自己的过去。
“我下堂有课,该去准备一下了。”愣了一下,江未礼却顾左右而言它。
他和范亦楠这些年来一定过得很幸福吧!能感受到宋嘉延过得很好,了却一桩多年来埋在心底的疑问,这样就够了。
多的,江未礼不想聊起,更觉得没有必要多聊。
回想这些年,他的生活几乎一片空白,又有什么好聊的?
“我们多久没见了,有课又怎样,我可以翘掉你也可以。”不在乎为他翘掉下一堂课,宋嘉延自我的态度是如此坚决,“而你别忘了,我们已经是同事了,除非我们其中一个人先离开,否则躲得了我一天,你躲不了我一辈子。”
当然,他绝对不希望江未礼为了他申请转任。
叹了口气,江未礼终究放弃在两人之间划下壁垒分盟线的打算,只是忍不住问:“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当个美术老师?”
一个多月来,愈加清楚的传闻只让他心底的疑惑更。
谁也不能理解,在美术界已颇为出名的宋嘉延,为何在名利丰收之际,执意选择了当个平凡的美术老师,拒绝了所有画展和国外画廊的邀约。这些年来,他偶尔会听到些美术界的新闻,多少了解宋嘉延的身价。
“你忘了我曾说过的话吗?”宋嘉延笑,仿佛确定他该知道理由。
总算,他们能好好说话了。
“你是说,当公务员保障好、福利佳、年薪不错……”回想起当年和宋嘉延之间有过的对话,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理由,几度犹豫而不确定的声音,还是自他僵硬的嘴边溜了出来。“关于教职是份好工作那些话?”
不会真的是因为这样吧!
再怎么好、怎么有保障性的教职,领铁饭碗的终身所得,依旧比不过宋嘉延扬名国际后拥有的身价,这点常识江未礼还有。
所以,那说法绝对是荒谬的。
“嘿,你没忘嘛!”宋嘉延微扬了俊朗的眉,真的有些感动。他可没真的敢期待十几年前所说的话,当年的小情人能牢牢不忘,照三餐复习。
“不会是真的吗?”“你别忘了我也说过,当老师并不妨碍我的创作。”能了解他的诧异,宋嘉延好笑地提醒,更自我解嘲:“当然,也不妨碍我继续靠画画赚‘外快’。”
只不过他口中的外快,比本职的薪水高出太多了。
回到校园,其实让他找回了不少灵感。
让他当老师,他的合伙兼经纪人可还是准备每年帮他在纽约办个展,要他教书别忘了继续累积展出的作品,哪肯让他这棵摇钱树轻易地在台湾的高中校园里逍遥。
“你真是……”望着宋嘉延的笑脸,江未礼突然有些好笑。
初恋的苦涩,似乎真的被时间冲淡了。
“怎么样?”
“一点也没变……”
“是吗?”那代表他依旧年轻 !宋嘉延含笑的眼神如是问,能感受到因为自己的努力,两人之间过去尴尬的距离正一点一滴融化。
“是的。”江未礼失笑点了头。
毕竟,待在同个学校里教书,想永远不碰头是不可能的事;他倒不是完全不能了解宋嘉延希望能和他化解陌生,解除彼此间那份尴尬气氛的心情。他想,或许这样发展下去,能和平相也不错吧!
一个月来,第一正视眼前清新爽朗的脸庞,除了有些面对初恋情人的不知所措,当年被甩掉的痛苦似乎已有些模糊,的确不再那般鲜明轻易惹人心酸。活着的人,何必计较太多。
不够坚强的人,才会选择愤怒疯狂,而不选择原谅。
而他面对苗继斌 的死,已经是太懦弱了,何必还拘泥于初恋中早已逝去的悲哀,加了懦弱而想不开。不再逃避以后,江未礼有了新的体悟。没有必要推翻他曾在初恋里感受的美好,推翻对方曾为他付出的真心是不?
初恋的回忆,是早已褪了色。
* * *
怔忡间,邵彤全然失神了。
只因靠在车边等着的他,远远瞥见了江未礼唇边久违的笑意。
因为比谁都确定那抹发自真心的笑意不是为了自己,他无法形容酸上心头的滋味。直到走近之后,收去笑意的江未礼上了车,他都开不了口问他展露笑意的理由。沉默地发动引擎,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郁,仿佛又多了层乌云密布。
原来,还有人能让他露出那样的笑。
这么一来,擅自扮演了多年监护角色的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他自作多情的存在,不过是有些多余……甚至,他的存在其实极有可能是未礼走出梦魇的阻碍也说不定,想来多可笑啊!
橘色系的晚霞,层层叠起,美得让人目光无法移离。
天空啊!何不下场醒透人心的倾盆大雨?
让他淋场大雨,哀悼自己可笑的想不开。
他好想为自己痛哭……
* * *
“对不起,我可不可以打扰你一点时间?”
靠在车门边的邵彤,审视着眼前薄施脂粉,穿着一身粉蓝色得体套装,走近之后对他腼腆微笑着,似乎有几分眼熟的女人。过了几秒,他才想起她是未礼的“女朋友”,眸中立即转换了光芒。
从未礼介绍过她之后,他每个假日都是和这女人一起度过。
“如果我说不行,你就肯还我平静吗?”两边的唇角缓缓上扬,邵彤对她展露优雅迷人的微笑,像是带着几分玩笑的笑谑。真的不耐,对方从他的神情和口气里,也瞧不出丝毫端倪来。
他倒是有些好奇这女人为什么会找他说话。纯粹闲极无聊,还是有其他目的?
一时尴尬,傅筱涓傻在他诱人的笑容里,渐渐羞红粉色两颊。面对这样出众的男人,真像上帝给的考验,轻易便会忘了呼吸的节奏。
振作点,她可是成熟的女人呀!
不断在心底告诫自己别失态,傅筱涓还是阻止不了心跳兀自快好几拍,全然不肯理会主人的尴尬,不断把血液往她的脸上送。
“我只是开开玩笑,你不会当真吧?”未以平常冷视女人的眼神看着她,邵彤依旧对她温柔一笑。只是,在她不曾发现的眼眸,他刻意隐藏的眸底始终冰冰凉凉,心底更是全无丝毫笑意。
打从心底起反感,他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笑得出来,只代表了他隐藏自我的功力一流,当个演员也不至于太逊色。不用说,他肯应付这个女人,全是为了江未礼。
“不会。”傅筱涓忙摇头,希望能掩饰脸红心跳。
没多说什么,邵彤微微笑问:“言归正传吧!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没时间也没精神和她耗下去。
“呃,我知道你是江老师最好的朋友……”虽然打定主意后鼓足勇气来了,傅筱涓的话一到嘴边,突然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不问清楚,她总觉得很多感觉都不太对劲。
“所以?”脸上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邵彤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最好的朋友……
他也只能是最好的朋友,是吗?
凝望着眼前虽然不是长得特别美艳,该有的女人味却一项不缺的女人,他开始自嘲在心底。只因为她是女人,就占了他所没有的优势,何其不公?身为男人爱上男人,岂是他所能选择?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她终究开口了。“你说说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吧!”见她犹豫,邵彤直接问道。反正照她的说法,身为江未礼“最好的朋友”,他似乎有义务帮她这个忙。
咬了咬下唇,眼眸中染上忧郁的傅筱涓,终于说出请求:“你能不能帮我试探看看他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所以才和我在一起?”
既然他们两个人在交往,岂有完全不喜欢对方的道理。不该窃喜,可是他立刻明白了,她和未礼之间的交往,一定藏着许多问题;否则,她根本不该向他这个局外人请求这样不合理的帮助。
“我知道这样说很荒谬,只是他虽然愿意和我交往,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却老是显得心不在焉,我本来以为他的个性本来就是这样。可是,他跟宋老师说话却完全不是那样……”呐呐说着说着,她开始陷入自己的思绪里,自言自语般低喃:“我知道宋老师很出色,可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啊!难道是我魅力不足,连个男人也比不上吗?”
交往快两个月了,江未礼不但不曾对她有过“非分之想”,甚至连她的手都不曾主动牵过,每当她主动去挽他的手臂时,他还会出现局促惶恐的反应,好像她是个黏上他的陌生人似的。他的态度,让她找不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定位,每天都活在怀疑和不安之中,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向邵彤请求帮助。
在对方眼中,她到底算是什么?
到底有没有一点分量?
到底重不重要?
对江未礼而言,她的存在是否必要?二十六年来,她从来没有像在这段恋情里的自己,对自己完全失去自信,急需别人肯定自己。不过和他交往两个月而已,充满不安的她就快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讨厌自己的女人。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受不了。
“宋老师?”打断了的自言自语,邵彤突生不安。
近日,对江未礼变化上的一团迷雾,终于在他心底窜出解答。
猛回过神来,傅筱涓才为自己失控的言语,有些不好意思解释:“喔,我是说我们学校新来的美术老师宋嘉延,不知道江老师有没有和你提过?”
基本上,她认为江未礼一定跟邵彤提过宋嘉延。
听说宋嘉延是他和江未礼的高中学长嘛!
宋嘉延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平高的美术老师,未礼对他竟然只字未提?体悟受到的隐瞒,让他心中一角逐渐崩塌了。再也听不见耳边的声音,整个伪装的表情当场僵冷,邵彤不由得让可笑的感觉淹没,只想重重给自己一巴掌,好让几度心灰意冷、依旧执迷不悟的自己,从这场梦中清醒过来。这一瞬间,除了同样陷入自己的思绪,还没完全回神的傅筱涓外,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看穿他所受到的打击吧!
* * *
一如这两个月来,邵彤拿了自己的棉被准备睡客厅。
看着抱起枕头和棉被的邵彤,江未礼终于忍不住道:“别生我的气了,这张床又大又温暖,你何必非去睡客厅不可?”连续几天阴雨绵绵,天气似乎有些阴冷,他怕邵彤睡外面容易感冒。
有时候,他真的不能理解邵彤的想法。
这两个月来,邵彤开始不去过问他的事情,却依旧为他准备三餐,依旧风雨无阻专车接送,话虽少了,关心却似乎没有少,这实在让他很难明白他到底有没有在生他的气,是不是还在和他闹别扭。
都几岁的人了,他实在不觉得他们需要这样。
走到房门口的邵彤回过头来,起码沉默地注视了他三十秒钟。
江未礼无法从他动也不动的表情,去猜臆他此刻的想法。不过短短几个月,他总觉得明明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似乎愈来愈远。从邵彤挖出他心中的伤疤,执意要他面对现实开始,一切就变了。变得脱轨,不再是两人能去掌控的。
平静了八年的生活,成了遥不可及的、筑起的假象。
一想到两个人这样过日子的机会或许渐渐少了,他就觉得更想珍惜。
“其实,你晚上会打呼。”冷不防地,邵彤突然冒出一句话。
他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呃?”慢了半拍,江未礼霎时红了俊脸。
原来,这就是邵彤宁愿睡沙发的理由?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就是相信邵彤不会骗他。既然邵彤说他会打呼,那……他就是会打呼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骗你的。”又冷不防,邵彤扬唇一笑,神态自若补了句。
认识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就算不用他说出来,从他慌张羞愧的可爱表情,邵彤也知道他相信了他随口瞎扯的话。
“你……”一张口,江未礼竟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好。
天知道,他有多久不曾看见过邵彤这样欺负人的笑容?看见邵彤一如往昔的笑容,他突然觉得什么都可以不去计较,就算被耍也认了。两个月来,面对像是变了性情,几乎吝于笑的邵彤,让他觉得十分痛苦。
尤其,今天去接他的邵彤,根本连看都不太看他。
被忽视的滋味,他一晚上也尝够了。
从来不在乎别人忽略他的存在,一旦发现邵彤对他爱理不理,江未礼的胸口竟会产生沉重的闷气,总像被莫名异物压迫得很不是滋味。或许……是他太习惯邵彤的关心、照顾和专注了吧!
“睡吧,有些事习惯就好了。”对他平板扯嘴一笑,邵彤没为意喻不明的话多加解释,还是在江未礼失望的注视下打开房门,抱着棉被和枕头走出去。
有些现状,差不多是该改变、结束了。
他认为,他也是未礼的希望。
* * *
睡到半夜,邵彤一个翻身,突然被旁边的阴影吓了一跳。
吞了口口水,伸长手去打开沙发旁的台灯,在昏黄的光线之下,用手肘撑起身的他揉揉眼睛,松了口气,发现不是自己在吓自己,旁边的确趴了个人。抬头瞥了一眼钟……凌晨两点?啧,怪事真多。
“未礼,你醒醒……”
大半夜的,不会是梦游吧?
考虑后,邵彤还是伸手去摇醒江未礼。摇醒了他,好叫他回房间去睡,别在这里睡着凉了。沙发已经不好睡,他可不敢想象他要是这样趴到早上,会如何腰酸背痛。
要是叫不醒他,邵彤也打算把他抱回房间里去睡。
慢慢张开了惺忪的眼,江未礼打了个爱困的呵欠。
“你怎么会睡在这里?”见他醒来,邵彤不由得问道。唉!昏黄的光线下,他在他眼中本来就够可爱的脸,更可爱了。会打心底觉得一个年近三十岁的大男人可爱,他知道自己真的是无药可救。
想碰又不能碰……
天晓得,这种同居生活的方式,根本是折磨人。
“我睡不着。”
呵欠打个没完,江未礼还是老实地承认。
简单一句话,只是没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其实,从邵彤睡沙发以后,他就几乎夜夜失眠。身边少了个人睡,因为不习惯造成了他的辗转反侧。
一闭上眼,恐怖的梦魇仿佛又将重现。
失眠让他觉得很困扰,既然开了口,邵彤还是不回房里睡,也只好他委屈点来客厅陪他了。瞧,感受到邵彤的存在,他刚刚可是真的睡着呢!
要是邵彤不突然喊他,或许他就有一夜好眠了。
“睡不着?”
微微皱起眉头,邵彤这才打量起他眼眶下不知何时又出现的黑眼圈,伸手碰了碰问:“你又做恶梦了吗?”
“我不会妨碍你,你让我在这儿睡吧!”
没多说什么,他只是请求。
闭上双眼几秒,邵彤叹口气便霍然下了沙发,将他的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沉闷不已、没啥好口气地咕哝:“三更半夜跟我说哪门子的傻话,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还说那些孩子气的事,照顾自己你到底懂不懂?”
干嘛,偌大的房间里头,有张又大又舒服的弹簧床不睡。
舍弃那张大床,两个人都窝在客厅里,一个睡沙发、一个睡地板,说出去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如此胡闹,当初何必买张床。
何况,睡沙发上的他也就罢了,能让他趴在沙发边边,这样睡上一晚上吗?他不是病人,不需要这种看护。
他要虐待自己,也用不着选这种方式。
罢了,不论是谁,以后他都有别人会照顾,轮不到他鸡婆。不等江未礼说话,邵彤压下了心头所有的感触,硬拖着他往房间走。
现在,他是认了。
8
掀开床上的被子,邵彤直接把江未礼塞进被里。
不敢抗议,江未礼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他不保证,要是邵彤回到客厅去睡沙发,自己会不会半夜又摸了出去。
“睡吧,我等你。”邵彤无奈地承诺。
要是能拒绝这样的眼神,他早就从感情债里解脱了。就因不能,所以他只能认输,一再面对心灵上拒绝不了的磨难。认为江未礼会做恶梦,所以他打算等到他熟睡以后,才回到沙发上去。
少睡点对他来说无所谓,顶多早上会有些精神不济罢了。
那点精神不继,哪比得上他舍不下的痛苦。
“我不要你等。一起睡……好不好?”他不希望他继续睡沙发。
不同于以往,要是邵彤不在,他会睡不着而不是做恶梦。
因为如此,邵彤如果不一起睡,把整个晚上浪费在他身上也无济于事;到时候,两个人只能大眼瞪小眼,直瞪到天亮也说不定。
早困卡有眠,他不觉得需要浪费时间去证明绝对的事实。
“不好。”邵彤皱眉一哼。
对生活琐事不在意,他连其他感觉都迟钝了,难怪成了他女朋友的傅筱涓不安,会找上他请求帮忙那样荒谬的事。除了他,也没有多少人能了解,未礼在苗继斌 死后,早把心灵给封锁起来,生活变得有多差。
啐,迟钝还不足以形容!
“喔……”望着他,江未礼似乎很失望。
“过去点!”可恶啊,到底是谁对他说要独立,想划分出彼此的生活圈?翻了个白眼,邵彤在心头不住诅咒,二话不说掀开棉被。那个有一大堆自以为是的决定,却被他一刺激,突然从八年浑沌中觉醒的人,明明是眼前这家伙。
好吧,他懦弱、他无能、他意志不坚,他不算堂堂男子汉……要怎么说都随别人去了,他就是拒绝不了他的眼神,不忍心让他失望。
挪了个位子,江未礼嘴边有了微笑。
“笑什么?睡觉了。”
拉高被盖住两人,邵彤一古脑儿转过头去,粗鲁地躺下。既然他有一大堆决定,那么他也从今天起决定――再也不去看他的笑容。
看了,沦陷的心迟早万劫不复。
望着邵彤宽阔的背,江未礼躺下是躺下,眼睛却始终张着不动。察觉到了背后灼热的视线,邵彤忍耐了足足五分多钟,还是受不了地翻身。
“你干嘛不闭上眼睛睡觉?”
想整他,还是存心找麻烦?从床上半撑起身体,邵彤不悦地俯视着那张熟识已久,让他莫可奈何的脸庞,直想叹大气。在他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以后,他却一再考验他的意志力,让他根本无法贯彻自己的信念。
想放手,谈何容易?
犹豫了一会儿,江未礼淡淡地说道:“我闭不上眼。”
说法有点卑劣,可是他直觉地顺从了本能,来不及多加思考便已脱口而出,压根阻止不了自己扯下这个谎。邵彤明白他的意思――闭不上眼,代表了他害怕一闭上眼,挥之不去的梦魇便缠了上来。
江未礼比谁都清楚,这分明是在主动要求邵彤抚慰。
望进那双清澈的黑眸,邵彤拒绝不了他的期待,更压抑不了发自内心的渴望。就算有天,什么也没想的他终会离开,投入别人的怀里,他还是不愿意放弃眼前可以拥有的幸福。
邵彤缓缓吐气,不知发出了今天第几的叹息。
他再度躺好,而且改变原本睡姿的方向。
一如从前的习惯,江未礼像是寻求安全感的雏鸟,很习惯地钻进他怀里。他不愿意去理解,为什么宁可扯出谎言,仍要换来邵彤的转身。
身体僵了一会儿,邵彤几度调整呼吸后才慢慢放松。
太久没有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他都快忘了这份温暖有多难能可贵。本来,最初时,他不过是单纯地想安抚未礼,何时这份安抚变了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邵彤只是好笑,从没当他是情人的未礼,用他的胸膛倒是比他以往的情人还习惯。
友情基础太厚,反而是他们之间的障碍不成?
倏地,他产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冲动。
* * *
一个翻身,邵彤已把江未礼压在健硕的身下。
“彤?”并非挣脱不了,但不明情况的江未礼纵使被钳制双手,此时也不过是怔愣地仰视正上方,望着邵彤那勾魂摄魄似紧盯自己的黑瞳。不确定邵彤突然想做什么,他怦怦然的一颗心莫名狂跳着。
似乎,有些不该有的期待。
“你根本就不喜欢她。”邵彤像是求证,却又如此确定的说出口。
“不喜欢谁?”没头没脑的话,教人从何解起?没有莫名其妙的惶恐,江未礼的反应看在邵彤眼中,可说相当冷静。
冷静得让他多了分勇气,平添义无反顾的气魄。
“你的‘女朋友’――傅筱涓。”提起这个名字,他有些苦涩。
江未礼愣了几秒才想起有她这一个人。
“或许,你想交个女朋友,好过一般人眼中的正常生活。”不管他会不会唾弃他,他都已不打算改变心意。下了决心之后,邵彤勇往直前道:“那些事都无所谓了,只要让我拥有你一就够了。”他要未礼,就在今晚。
“喝?”邵彤的意思该不会是……江未礼开始挣扎了,不明缘由加快的心跳更是愈加剧烈。
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面对生理上冲动起来的邵彤。
说实话,如果邵彤真有生理上不可免的需求,早已非男的他并不介意和他做爱,只是他很害怕在这的关系之后,他们多年累积的友情也就毁了。而,邵彤仅要求一的说法,还真有种侮辱人的意味。
他又不是街上卖身的牛郎!
“未礼,我可以要你吧?”拉近距离迫使两张脸孔几乎相贴,邵彤以低沉的嗓音嘶哑问着,紧紧抓住他的双腕不放,如同害怕着失去渴望已久的宝贝。他灼热的眼神仿佛会烫人,再也不去掩藏心中压抑已久的欲望。
纵使态度强势,他仍挥不去害怕被拒绝的忧虑。
从邵彤炽热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他那份卑微的强烈渴求,江未礼不自觉停止了挣扎,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方是邵彤,或许他没有资格拒绝,是不?
他欠邵彤太多太多了……
江未礼的沉默像是一种无言的应允,因此邵彤俯下身,轻轻地吻上他的嘴唇,汲取着等待已久的甜蜜。他的吻落在江未礼的唇上,落在他敏感的耳垂,以及他衣襟敞开下的锁骨和胸口,一寸寸烙下印记。
“啊……”
褪去彼此在肉体以外的累赘,邵彤湿润的唇自然扩张了探索的领域,很快便带给江未礼的身躯一阵阵战 ,让他发出异常舒服的呻吟。
江未礼诚实的反应,更让邵彤忘情投入,竭说心力取悦彼此。
怕是一场梦般的回忆,邵彤小心翼翼的每个吻有些微微颤抖,反而挑逗出江未礼未被发觉的敏感,惹得两人身体异常发烫。
有种体悟,这只是昙一现的美梦……
不可能永远沉浸在美好的梦中,所以他用手用唇的侵略从不间断。
感受到江未礼的反应,他更以浑身解数讨好对方。
付出所有的热情,他满足地开发着彼此的快感和战 ,渴望着能记取心上人此刻的反应和神情,牢牢不忘这份甜蜜激情,却又几乎让人心痛的感受,好填补往后所有空虚的日子。
像是从绝望的饥饿感里,贪求需索目标的侵略。
至少今晚的未礼,是完全属于他的……
* * *
铃铃铃……铃铃铃……
呜……吵死人了!
一只略显苍白的手,在不耐闹钟的铃声干扰以后,突然从盖住头的棉被中伸出来,胡乱在床头柜上搜寻。
下一秒,那只搜寻闹钟的手臂倏地停顿,便见它的主人掀开温暖的棉被爬坐起身,露出覆在蓬乱黑发下的脸孔。搔了搔后脑袋,江未礼才用修长的十指,把遮住的眼睛的头发往脑后一梳。
闹钟刺耳地响着,坐在床上的他却像听不见。
约莫一分钟,他只是出神望着身旁昨晚原本有人的位置。昨晚,他便有一种强烈不安的预感――早上起床后,极可能再也见不着邵彤。
预感成真了,让他有种沉闷的感觉。
沉思许久之后,他终于望向坚守岗位不曾间歇的嘈杂声,伸手按掉了两个吵个不停的闹钟。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把脸埋进双腿间的棉被里,全然无视于缺氧的胸口在频频抗议。
闹钟铃声按掉了,却仿佛还在他的脑海嗡嗡作响。
须臾,他猛然从双膝间抬起头,大口大口用力呼吸着。几度呼吸,勉强获得需要的氧气之后,他突然瞥见床头柜上有张字条。
赖床的懒猪,醒了就去刷牙洗脸。
P.S.你快迟到了。
不愿承认,简短的字条让他满是阴霾的情绪,转眼间悄悄散去不少。拿起字条阅读后,江未礼瞥了一眼时间,不由得微微皱眉咕哝:“什么嘛!闹钟的时间不是你设定的吗?怕我迟到怎么不定早些?”
用两个闹钟吵人,丢下他先走就罢了,时间竟然也不设定早些。
这就是在和他一夜缠绵,达成“只要拥有他一”的目的之后,邵彤对待他该有的态度吗?暗自咕哝着,他突然想到跟邵彤生活的这八年来,早上总是因为低血压起不了床的自己,竟然不曾迟到过。
一古脑儿,复杂的情绪涌上。
他浑沌不已的脑袋,倏地有些不胜负荷。
算了,不去多想。把思绪抛诸脑后,江未礼毅然下床往浴室走去。你的早餐在桌上,刷好牙以后快去吃。
PS动作快点,你真的要迟到了。
这家伙,有必要这样消遣他吗?
厕所洗手台醒目的化妆镜上,贴着另一张便利贴字条。
看着字条上流利的笔迹,他沉默了几秒不由微微失笑,开始梳洗的动作还是慢吞吞,完全没有快点的打算。字条要是能催快他的动作,他就不用邵彤每天重复同样的行为,像老妈子又叨念又催赶。
快点吃,吃完快去换衣服――早餐不准剩下来。
PS你这乌龟,再摸我救不了你了。
乌龟?真侮辱人。
他的动作明明比乌龟快多了。
一如往常,早晨的餐桌上摆着牛奶、三明治、水果沙拉和他中午的便当。站在餐桌旁,俯视着早餐旁的第三张字条,江未礼扬了扬不以为然的眉头,几秒后才拉开餐桌的椅子坐下来,慢条斯理吃起早餐。
别看了,我替你叫了计程车,快把睡衣换下来准备出门。
PS你的动作未免太慢了,别让司机等太久。
衣柜上的字条,至少分掉他一分钟心神。解开钮扣一一褪去身上的睡衣,感觉无奈又好笑的江未礼摇头,叹了口气才忽略掉衣柜上的字条,打开橱门拿出邵彤为他挂好,每天都会替他准备妥的衬衫和长裤换上。
他的动作还是没快到哪里去。
唉!既然迟到都迟到了,你就慢慢走吧!
PS路上小心。
大门口上,贴着邵彤留下的最后一张留言。
足足凝视正前方,因为没黏紧而微翘的纸条十秒,江未礼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剧烈起伏的胸口才稍稍舒缓下来。
老天,邵彤比他还了解自己!
* * *
中午,炽热的艳阳下。
这阵子以来,总是阴雨绵绵的天气,似乎正悄悄远离地球这一角。因为一通意外的电话,江未礼在中午时被约出了学校,依约走进离平成高中不远的咖啡馆。无可奈何,他只能带着邵彤为他准备的便当,换个地方享用。
谁知他刚打开便当盖,一道阴影便覆盖而下。
抬起脸,桌旁这个正以充满敌意眼神,像是想从他身上找出瑕疵缺陷,不断将他上下打量的美女,肯定就是今天约他出来的主角。想从鸡蛋里挑骨头,恐怕也没她盯着他的眼神犀利。
很显然,她刻意来找他麻烦的。
说她是美女绝对没有错,整间店里眼睛还能转动的雄性动物,都像只垂涎蜜的狂蜂,牢牢把眼睛黏在她身上了,还频频对他投以艳羡不已的视线;可想而知,如果说她长得不够美,就是一屋子的男人全瞎了眼。
一个女人来势汹汹,冲着他找碴,有什么好被羡慕的?对于一屋子男性欣羡的目光,江未礼只觉好笑,无奈于他们看不清楚现实。
谁晓得他根本不算认识她。
“你是张小姐吧?”眼前一脸高傲,目光鄙夷地看着他的女人不说话,江未礼倒是不介意先放下身段询问,不甚在意她的无礼。
说穿了,他是看在邵母的份上。
一屁股坐下,张巧妍望着他面前的便当,给下马威般厌恶地轻嘲:“带便当来咖啡馆吃,你有没有常识,不觉得丢脸吗?”
输给一个男人,她心中的呕气从来不曾消退。
遑论是个和别人相约,竟然把便当带到咖啡馆吃的男人。
“邵彤做的,要吃吗?”耸了耸肩,江未礼只是笑问。对于邵彤过去的相亲对象,他耐着性子付出包容心。
邵母和邵彤……不都说她温柔贤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除了她的确很漂亮以外,他实在找不出半点温柔的影子。唉!要不是她在学校的吃饭时间硬约他外出,他又何必把便当带到咖啡馆来吃。
“邵彤……他做的?”像是受到打击,张巧妍一脸震惊。
是她看错人,给错评价了吗?
还是,邵彤跟她想象中的男人,根本大不相同……
一脸酷酷、对人爱理不理的邵彤,摆明就该是君子远庖厨的类型。她根本不相信,像邵彤那样的男人,穿上围裙下厨会是怎番光景。她渐渐有种体悟,邵彤之所以进厨房,恐怕全为了这个会带他做的便当到咖啡馆吃的男人。
“老实说,他的手艺不错。”
江未礼淡淡一笑,不难看出她盯着便当的眼中,充满了矛盾怀疑的神色。光是从外表看上去,邵彤的确不像个居家的好男人。公子、爱玩之类的称号,大概比较符合邵彤给人的感觉和形象吧!
在短兵相接后,确定自己打了个彻底的败仗,张巧妍高嚣的气焰当场退去。
几番挣扎后,她不由得重新评估起眼前始终带笑的男人。
她有种先入为主的感觉,能让邵彤如此对待的人,应该是十分特别的。
没说几句话,她也发现了态度终如一的江未礼,似乎于任何环境都能置身事外,完全不在意她存心试探挑衅,绝佳的修养好到不像一般人所有。就算他对她的态度有任何不满,从他斯文的笑脸上也看不出来。
如果那是他的演技,她不得不承认他掩饰的功力实属上乘。
“张小姐,我的休息时间有限,介意直接告诉我你的来意吗?”收起眼前的便当,江未礼温和的态度依旧不变。
很显然,解决了她的问题,他才能有时间吃饭。
瞪着他的脸不放,许久后她却像泄了气的皮球,闷闷道:“邵彤说,他的心这一辈子已经给了人,不可能收回来了,无论我在他身上费再多工夫、下再多苦心都没用;所以我很想看看他爱的人有多特别。”
不管会带给他多大的震撼,自嘲中的她只是照实回答。
本来,她是想知道邵彤为了什么样的人,竟然会看不上她这个自小从不乏追求者、许多男人梦寐以求的结婚对象;然而见了江未礼以后,她却突然明白想和邵彤两情相悦,已经是不可能成真的奢想。
女人,偶尔还是迟钝些好吧!
敏锐是她的优点,或许也是她面对爱情时的致命伤。
迟钝些,至少可以让她多分执着的勇气。
9
九天了,邵彤完全没有消息。
热度攀升,气候一天天转好,江未礼的心却一寸寸地冷。
让人无法相信,在他独自醒来的那天以后,邵彤竟然整整九天没回家,说走就走,放他自生自灭。若不是以电话探知他仍然有去公司上班,他会以为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早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是邵彤想做那件事的,为什么却在事后避着他?
除了尴尬,邵彤该不会是……得到手以后,就不再感到稀奇?
不认为邵彤是那种人,江未礼却无法否认现实里的邵彤,的确在和他发生过关系的那夜后,不但离开他们的家,还完全避而不见。那日早上,邵彤在屋里留下的每一张字条,随着流逝的时间成了莫大讽刺。
“怎么也没想到……你会爱上他。”
观察连日情绪低潮的人后,放学后要求他当模特儿的宋嘉延,突然停下画笔轻笑。会这么说,自然是他问清了未礼这八年的生活点滴。
好不容易未礼才肯跟他聊心事。
“我才没有爱上邵彤,他只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只是最好的朋友!”欲盖弥彰地,江未礼过于激动地否认。
“他喜欢你那么久了,你这样说不是很伤人?”宋嘉延摇头。
放下画笔,他认为是好好和未礼聊一聊,打开他心结的时候了。
“我没道理去相信一个陌生女子说的话。”避开宋嘉延的眼神,江未礼僵直地望着地板。为了安抚自己的心,他坚信张巧妍的说法不足采信。
一旦信了她的说法,邵彤狠心离去的事实,反而会让他更痛苦。
“谁说我是因为他相亲的对象说他喜欢你,才这么说的?”失笑摇头,宋嘉延依旧陈述事实:“或许谈不上爱情,可是他喜欢你是不会有错的,我高中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你总不会比我还迟钝。”
高中时,他曾问邵彤对未礼存有什么样的感情。
那时,邵彤说他对未礼的情感,只像是放不下弟弟的哥哥,其实他并未全然相信。说白话些,当时的邵彤不过是尚未“觉醒”。
八年,足够他醒悟他自己的感觉了。
听宋嘉延提到高中时代,江未礼又望向他。踌躇了一会儿,几番眼神闪烁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道:“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
邵彤的事可以暂时摆在一旁,他很想解开藏在心头多年的疑问。
“你问吧!”感受到他的认真,宋嘉延叹道。
一直想问,代表未礼要问的事无关邵彤,是指他们两个的过去。或许,是解释的时候到了,虽然他已很难解释年少爱情里的遗憾,解释过去的一切;只是欠下的终究要还,他无法拒绝回答他迟来多年的疑问。
无论未礼现在几岁,对当年十六岁的他,宋嘉延始终有着太多太多亏欠的情感。
“你当年和我分手的理由……是真心的吗?”感觉虽淡了,但是宋嘉延当初和他分手的理由,江未礼却总觉得不仅仅是如此。
时间,永远是最好的疗伤缓冲剂。
当年的他,陷于被甩的打击,根本无心追究宋嘉延要求分手的决定最根源的理由从何而来;如今的他,已经能以平静的心情找寻答案。
一如最近,他已经可以慢慢想起回忆里,曾和苗继斌 携手度过的快乐时光,不再光是被他死去残留的痛苦所席卷淹没。
在两人交接的目的里,宋嘉延的沉思显得特别漫长。
“未礼,我不是圣人。”最后,他在回忆里一叹,嗓音有些喑哑。“我只能凭自己判断出来的感觉,做下非做不可的抉择;也许,当时的我也太年轻了,再怎么思熟虑下,还是无法做出最完美、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决定。”
所以重重伤害了当年仅仅十六岁的江未礼。不管现在的未礼能否懂他的画里残留了怎样的情感……
为他提笔时,宋嘉延明白自己下的笔触里,除了臻于成熟完美的技巧,还有更多并非关于爱情,却始终无法舍弃的旧情。
否则,重逢后的自己也不会想画他了。
聆听着迟来的解释,表情安静的江未礼亦格外沉默。
“我当年的作法,真的非常自私也说不定。”不够成熟,才让人受伤。发出无法挽回的叹息,宋嘉延径自剖白:“不能对亦楠的感觉置之不理,又因为苗继斌 出现在你身边,就自以为这样做对四个人都好,没有问过你的心情,导致你承受不了该有的痛苦,我真的很抱歉。”
“你的自私,选择把我推给别人。”眸里波光激动,江未礼无法自抑地打断了宋嘉延未竟的解释。
遗忘的酸涩,似乎又从他嘴里钻了出来。
若不是因为宋嘉延的自私,让他不明不白的心灵大受打击,害怕再度受伤的他,也不会在接受了苗继斌 的感情之后,让他受委屈,成了不见光的地下情人,纵使是在圈内人面前,也从来不肯承认两人交往已久的事实。
那份执着别扭,如今更变成他必须永远后悔的遗憾。
苗继斌 带着他的爱情死去,却不曾听他承认过一“他是属于他的人”。若非为了懊恼与后悔,他岂会追问宋嘉延遥远的过去。
“我必须承认在亦楠和你之间,难以选择我的痛苦烦恼许久,最后还是选择牺牲了你。那是单方面的自私。”重新面对江未礼,宋嘉延也面对了当年的自己,并不掩藏心中的歉意。“可是请你试着去了解,当时的我做不出更好的决定,我并不是把你让给了另一个更适合你的人。”
自私不同于退让。
必要的抉择里,总是不可能一切完美。
与其说个性不合导致分手,或许该说他更不能忽视范亦楠的情感,无法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不得已只好牺牲了江未礼吧。毕竟,他怎么样也无法辜负范亦楠为他付出的一切。
他感受到了,更真实回应了同样的电波。
要他明知范亦楠的感情,眼睁睁看着对方痛苦煎熬,他做不到。无论爱情成分多少,当年的宋嘉延只知道,他愿意为范亦楠牺牲,一如他为自己;在感受到范亦楠的心之后,他无法否认已动摇的心,能再将所有心神都用于江未礼身上。那样的情况下继续交往,他想最后的结局不会不同。
或许只能说,一切的感觉都错了……后来,辗转听到未礼和苗继斌 相爱,他更确定自己的决定不完全算是自以为是的错误。惟一的遗憾,是他和亦楠得到幸福,未礼的幸福却夭折了。
走到自己的画像前,江未礼怔怔望着画架上宋嘉延以他为模特儿的半成品。是他,却是多年前的他,一个过去的江未礼。他出神望着画上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仿佛重新经历了高中时代。
“你画的不是我。”许久后,他轻轻开口。
画纸上的人物太年轻,年轻的脸庞洋溢着他现在早已不复见,想假装也假装不出来的灿烂。他会笑,却再也笑不出那样的无忧无虑。
说真的,他很羡慕画纸上的人。
“以你为模特儿,怎么不是你?”没在意他转移焦点,宋嘉延看着自己画架上的作品,不由得轻笑,“你想说我写实的功力不足了?”
想也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画过的素描,还是以未礼为模特儿的成品最多,甚至在范亦楠的体谅和理解下,他还以他的素描在纽约为主题开过个展,要是画得不像的确很丢脸。多年来,他作品里的人物肖像少得可怜,不就因为他找不到像江未礼一样,能源源不断刺激出他灵感,让他画起来得心应手的模特儿。
“是我,却早已不是我。”江未礼似笑非笑地自嘲,忽地走向窗边,望着窗外的校园景色,突然说道:“我想,感情不该说谁对谁错,纵使当时的苗继斌 不存在,我们迟早也会分手吧!”
太年轻,有时候便是爱情上的一种障碍。
“听说,你和苗继斌 后来在一起了,其实让我松了口气。”停顿了一下,宋嘉延老实承认。“不管是不是因为苗继斌 提早结束了我们之间的爱情,我都很庆幸他的存在减低了我带给你的伤害。”
“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咬了咬下唇,江未礼闭起眼,不愿承认,却还是亲口说了:“继 过世有八年了。”
像是一种告别的仪式。
“我听说了。你一定很痛苦吧?”宋嘉延惋惜一叹。
无法感受江未礼当时面对爱人死去,彻底失去恋人的痛苦,只要想像骤然失去范亦楠的感觉,却不难体会苗继斌 的死曾带给他多大的打击。
“八年,再怎么遗憾也过去了。”红了眼,江未礼不想再提伤心往事。
“可是你并没有让他过去。”从他的眼神里,宋嘉延看出了太多抛不开的枷锁和情感上的牵绊。好歹曾经相恋,他对他的了解不算少,有些感觉就算未礼想藏也藏不住,让他忍不住推他一把,“否则,你就会发现你和邵彤之间,存在的早已不只是单纯的友谊。”
身形一怔,江未礼的身体似乎突然有些僵硬。许久后,他才缓缓转过身,凝望着与当年给人感觉很不相同的,宋嘉延眸中闪烁着异样流光,不由得自嘲一笑。“不知何时开始,我很像当年的你。”
和善的表相之下,藏着扭曲晦黯的心。
* * *
不用宋嘉延告诉他,他也知道那样不好……
课堂上,一年A班的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嘈杂出一种怪异的气氛。
数学课上到一半,江未礼举起手中的粉笔,突然停顿在黑板上未完成的数学算试。他呆愣地背对着他们好歹也有几分钟了。
难怪学生们会鼓噪起来。
虽然出了上课内容以外,江老师不像一般的年轻老师,会在课堂间和同学们说说笑话,扯些教科书以外的话题打打屁;但他上课的时候向来认真,还不曾出现有过这种全然失神,把学生丢在脑海外的状况。
“江老师,你还好吧?”1A的班长终于站起身来,不确定地喊。
“没反应耶!”
“会不会是中风了啊?”
“老师那么年轻,哪可能中风!”
“一定是失恋了!”
“被傅老师甩了啊?”一个女学生低呼,似乎有些高兴呢!
自从学校里传出江未礼和傅筱涓两位老师在交往的事以后,就有不少仰慕他的女学生偷偷难过。两个老师走在一起很相配,看上去就是郎才女貌。害她们什么也不能做,只好偷偷诅咒傅筱涓会被甩掉啦!
“少胡说了,老师不甩掉傅老师就好了,怎么可能会被傅老师甩掉?”说这话的女生是江未礼的崇拜者。
她观察两个老师的交往情况可久了,口气不免有几分自信满满。
长眼睛的学生都看得到,主动的人一直是傅筱涓。
除了上课,江老师老像少根筋似的,总给人一种超现实、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感觉,女方不主动似乎也就别谈恋爱了。虽然女生们就是为老师这点着迷,可能能想象和他谈恋爱的人,绝对会因此有很强烈的无奈感。
就好像跟外星人说恋爱,而不是在跟人类谈恋爱一样嘛!
“唉,那老师干嘛失魂落魄的?”有人不解感叹,不上课倒也无所谓。因为他根本不像生病了,除了失神落魄好像也没别的说法。
“那就要问问他啦!”1A的学艺股长杨晓灵,常送本子跑教职员办公室,多少和数学老师也混熟了,说着当下便离开座位,直接走到教室前面,拍了江未礼的肩膀道:“老师,你再不出声,我们就要以为你生病了!”
“呃?”被拍了一下,江未礼愕然回神。
“老师,你这样发呆没有用啦!”煞有其事一叹,杨晓灵又拍拍他的肩膀,像在鼓励他翘课般道:“有心事说出来大家听听嘛!看我们能不能帮你解决,不然就干脆点,拼上男子气概去好好解决啊!”她可是说得很豪气干云。
嘿嘿,要是老师真的翘课去,他们不就捡到一堂快乐的自习吗?不管同学们在台下鼓噪,她可没笨得把脑袋瓜里的想法托出。
反正翘了课,会被抓去审判的又不是她。
* * *
擦身而过之际,傅筱涓拉住了在走廊上奔跑的人。
“江老师,你要去哪里?”拉住他以后,傅筱涓相当诧异地问。
如果她没记错,他现在应该在一年A班上数学课啊!对他的课表很清楚,她明明记得他这堂有排课,怎么会丢下学生跑到教室外来?
喘了口气,江未礼朝校外方向看去,才回头望着拉住他的“女朋友”。
对她,他只有全然陌生的感觉。
“怎么了?”他不说话,傅筱涓也被看得不自在了。
有时候,她真的很怀疑像他们这样真的算是男女朋友吗?
像公式般,平常下班后他从不主动约她去哪儿,只固定在每个星期天,尽义务似的和她约会;在学校里像同事,星期天约会的时候,他和她的对话甚至比普通朋友还少……而说是约会,也不过是吃吃饭、看看电影罢了。
在她眼中,本来以为的些微差距,渐渐变成了跨不过的鸿沟。
顿了一会儿,江未礼劈头就道:“对不起,我们分手好吗?”
他本来以为可以成全她对他的心,压抑自己一辈子;可是现在他知道,那是多可笑的打算,愚蠢的拖延只会让彼此伤得更重。没有人能够永远压抑自己,只为了成全别人无止尽的期望。
突然间,他竟能体会宋嘉延当年的感受。
逼不得已时,做出狠心的抉择,只是想守护最重要的人而已。
“为……为什么?”想当然,震惊的傅筱涓根本反应不过来。
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大受打击的痛苦,只是……震惊。或许,她有预感这一天迟早会来,下意识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吧!
除了还没完全调适的无奈,她平静得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唉,她可是要被甩了啊!
“我很抱歉,可是……我从来就不爱你。”对他而言,她这个连何时开始交往都不记得的“女朋友”,根本不曾在他的心中存在过。
残酷,却是无比真切的事实。
能说的都说了,江未礼终究留下歉意转身离去。
“不爱我,却接受和我交往;从来不曾正眼看我,却突然说分手!”多可笑啊!傻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本以为自己相当平静,滚烫的泪水却掉了下来,让傅筱涓尝到了无所是从的悲哀。
这时候,她已顾不了身在何,身旁是否有人在看。
“他不值得你掉眼泪。”女人的眼泪,是宝贵的珍珠,根本不该为男人白白糟蹋――遑论是一个不爱女人的男人。本来保持沉默,陪温理沙送东西到平成高中给她的表妹傅筱涓的李初瞳,突然伸手替她抹去泪水。
真傻!爱错了对象还不知道……
“他是个同性恋,不应该和你交往的。”跟李初瞳一样,曾经身为江未礼学姐的温理沙,对他竟然和傅筱涓交往的事虽有错愕,还是忍不住轻叹。她万万没想到,表妹口中总让她忐忑不安的男朋友,竟然会是未礼!
多年不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未礼这小子竟然胆敢跟筱涓说完要分手的话,就头也不回走掉,从头到尾都没发现她和初瞳的存在,可真让人不太爽快耶!
“表姐,你说什么!?”骗人的吧?傅筱涓瞪大了眼。
“你听得很清楚,不用理沙重复了。”李初瞳拉着她们往前走,不让她们继续呆愣原地,缅怀江未礼早已远去的身影。
不属于女人的男人,有什么好多去眷恋的。
说穿了――那是蠢。
被拉着走,傅筱涓却不断回头,直到再也没有泪水可流。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无论她怎么做、怎么努力成为好女人,都不能吸引江未礼更多的注意力,怎么也留不住他仿佛可以穿透过她的视线。
原来,身为男人的他,爱的也是男人。
1
望着眼前耸立的大楼,江未礼不断调整着呼吸。
大老远跑来找邵彤,他到底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是习惯,还是真的如宋嘉延所说,他只是不愿意承认邵彤对他的重要性,早已超出朋友的界线?一鼓作气跑到邵彤上班的地方,他的勇气却在转眼间开始颓丧消逝。
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找邵彤?
难道告诉邵彤,都怪他这八年来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导致这段日子以来没有他在,自己吃不好、睡不着,心神老是恍恍惚惚,所以请他负起责任,回来像以前一样照顾他吗?一又一,他不断自我审问着。
可是,他更怀疑,邵彤对他而言,是否就只是个“方便”――一个方便他可以不用烦恼食衣住行、方便他可以纵容自己无止尽地堕落、方便他因为同性恋身份被家人唾弃,却不至于孤独的人。
不,不是那样的!那些方便,根本只是促使他觉醒的理由。
答案,突然在江未礼心中明确起来。
重要的东西,他必须好好珍惜守护,绝对不能够再一重蹈覆辙,因为害怕而逃避错过,更不能二度悔恨!
醒悟后,他终于听见了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 * *
人生得意需尽欢哪!
从资料室回来,顺便把一叠邵彤要的资料交给他之后,陈明德趁隙拉他去楼梯间作伴抽烟。就他来说,在别人忙翻天的空档抽根烟,的确可用“快活似神仙”来形容,比抽大麻还具放松身心的效果。
说穿了,其实有点可怜。
这是他劳碌的一天当中,惟一还能的乐趣。上班族找个搭,在逃生的楼梯间边抽烟边聊天,倒是男人的嗜好。
“喂,你今天还要睡公司沙发啊?”
点了火,想到眼前以往从不加班的人,这阵子老是加班不说,甚至夜宿公司沙发,陈明德不免有些好奇地问。
“嗯。”呼出一口烟圈,邵彤懒洋洋应着。
陪抽烟,他不陪打屁聊天。
跟同事之间,他从来很少谈论私事,不管是对方亦或自己的事都一样。公司里八卦满天飞,谁跟谁谈恋爱、谁跟谁有染,无意间听见了他也从不多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家归不得?”邵彤不打算聊,偏偏陈明德不是个懂得死心,看人脸色说话的人。邵彤斜眼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地扯嘴一笑。
那种笑容,是没有意义的,甚至带着排拒的意味。就算他是个放得开的人,又怎么去跟一个同事解释他和未礼之间的点点滴滴,以及剪不清理还乱,错综复杂的情感?对于别人讶异愕然的表情,他无意欣赏。
不求升迁,他只求在公司里能独善其身,少些无所谓的困扰。
“唉!你也别那么见外,好歹我们都同事那么久了,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就算帮不上忙,让我听听也好嘛!”陈明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闯入楼梯间的另一个同事打断,只见对方传话:“邵彤,会客室有你的访客。”
捻熄了烟头,邵彤点了点头便离开楼梯间。
见邵彤提也没提一声说走就走,完全当他之前说的话是耳边风。被留下的陈明德缓缓抽口烟,当场有种被吃了闭门羹的感叹。
姓邵的,还真不是普通的孤僻!
* * *
邵彤本以为等着他的人是公司客户。
发现是江未礼,他着实感到讶异,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怔愣后,他才反手锁上会客室的门,漫步走向从他出现后就直盯着他看的人。
“意外吗?”发现他的举动,江未礼有些不自在地笑。
如果邵彤赶他走,表现出不希望他出现的不悦,他真的会不知如何是好。面对熟悉的脸庞,他无法解释那股从心口释放而出的悸动,有多么让他怀念。天!他竟然不曾发现,自己真的好想念这张脸。
想得他的心都有点痛了。
多迟钝,是不?
“多少有点。”这种时间,他应该在学校给学生上课吧?邵彤琢磨着,未透露对他来访的感想,只是不带情绪地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内心阵阵波涛汹涌,谁也不能明白他见到未礼的感觉有多复杂。
那种不由自主的无奈和沮丧,就好像仰头盯视着飞得愈来愈远的筝影,明明下定了决心放掉手中向往天际、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风筝,偏偏不听使唤的双手,自始至终颤抖着,不顾一切牢牢抓紧手中绑住风筝的羁绊。
无法抑制管不住的心,他就是有一股把风筝硬拉回来的冲动。
“你留下一堆字条,就不再回去了,不觉得我会奇怪或者担心吗?”那些字条里,可一张都没提到他不再回家的事。对于他冷淡的态度,江未礼突然觉得有些受伤,依旧勉强挤出了笑。
“你看到了,我活得很好。”双手一摊,邵彤像在告诉江未礼,没什么好为他担心。至于奇怪……那不是多重要的感觉。
管不了执拗的心,他只能假装不在乎去掩饰隐藏。
不在乎!?呵……
要是真能不在乎就好了。打小认识,如今他们两个都要三十岁了,他在未礼身上付出太多年岁,早已累积了不可小觑的用心用情;一旦察觉自己和未礼只是朋友的心意变了质,情意又怎能轻易收回?
或许,必须再给他一个没有江未礼的三十年,他就能不再爱、在乎他了吧!
“为什么不回去?”在表明来意前,江未礼觉得有必要问清楚。
邵彤若已无心,他又怎能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凝望着他瘦削不少的脸,其实不认为他活得很好,可是现在不是争论这件事的时候。
停顿几秒,邵彤别开脸道:“我忙。”
不想正视江未礼质问的黑眸,他怕一沦陷便前功尽弃。
不管几岁了,是否经历了人生残酷的历练和打击,这对眼睛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全无防备,没有被杂质污染的清亮黑眸,永远回报着纯粹信任的光芒,正是导致他无怨无悔付出的理由吧!
拒绝不了这对黑色眼眸,他也无法漠视那样的眼神。
“意思是,忙完你就会回去了?”他问,未掩饰不以为然。
“不,我不回去了。”有了决定,就该去实践。踱向桌旁,邵彤逼自己义无反顾,说出最不愿承受的决定。“等我事情忙完,我回去把我的东西都打包好,我要搬出那个地方。”
住哪儿,回不回家住,是另外的打算。
“为什么?”不问借口,这才是江未礼想知道的。
无视紧窒的胸口快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要自己挺直胸膛面对,把所有的事情搞清楚。有个宋嘉延当前车之鉴,他不要再糊里糊涂失去在乎、重要的人。被甩,也要问个明白,确定不是他的错。能问心无愧,他才不会再一懊悔。
略微一顿,邵彤叹道:“你不需要我回去。”
“何以见得?”需不需要,该问过他本人,不是吗?
“有太多人可以陪你,就算没有,你还是不需要我。”转过身,邵彤不得不迎视江未礼的眼,知道他肯定在看着自己。有点不该的可笑吧!发现他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对他而言是种很大的打击。
本来,觉被需要,他才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是他逼他走出八年的阴霾,只好无怨承受与想象不同的结果。
“你这么肯定?”隐隐约约,江未礼原本温热的心,开始有些发凉。
“是你让我肯定的。”邵彤苦涩一笑。
有些黑眼圈,未礼看起来却精神许多,说不定就是因为宋嘉延的出现。若是这样,不正证明了他付出的这八年,压根毫无意义。
“我怎么让你肯定的?”江未礼耗着耐心,只是为了求得答案。
迟疑了一会儿,邵彤总算脱口:“他回来了不是吗?”
“谁?”
“宋嘉延。”
“他回来了又怎样?”江未礼有些意外,原来邵彤知道这件事。可是他完全不能了解宋嘉延和邵彤要搬走有何关联。
毫无道理可循。
“不只有女朋友,还有他的陪伴,你还会需要我吗?”逃避的目光,再度转到眼前清俊的脸庞上,邵彤有些自嘲,终究点出自己别扭的心事。
江未礼一时沉默,正以疑惑的眼神瞅着邵彤。
几种可能性,在他心中一再翻搅。
“我对你,有再多的义务,好歹已经陪了你八年。”一咬牙,邵彤瞬间狠下心,“既然你不需要我了,你可以放我走吧?”
这种说法,好像江未礼拖累了他八年。他知道这样说很伤心,然而,无法单以朋友的身份继续照顾他,别无选择的他已无后路可退。
待在他身边,他有太多失控的遐想和殷切的渴望。
并非圣人,他岂能满足一的拥有。
心口像是被刺了一刀,江未礼的神情却好平静,只是轻声问:“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丢下一教室学生,翘掉要上的课跑来找你吗?”不止翘了一年A班的课,他顺便把接下来几堂其他班级要上的数学课也翘掉。
现在,平成高中的老师们一定为他的失踪闹得很厉害。
不知为何,他心底缓缓浮现很遥远的回忆,清清楚楚忆起邵彤曾经说过:“不管你谈了多少恋爱,有多少混帐胆敢死在你的前面让你伤心,你永远给我牢牢记住,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要他永远牢记,邵彤却在八年后弃守,选择了离开。
那么,让他伤心的是邵彤自己,又该如何?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用“无论如何”这个字眼。世上没有所谓的永远,惟一不变的只是凡事都可能“变”。
人会变、心会变,一景一物都会变。
不是吗?连他和邵彤之间厚如厮,本以为牢牢不破的友情,光是八年岁月就让它变质了……掺杂了爱情,哪来一辈子的朋友?
“想。”虽有犹豫,邵彤的答案却很确定。
如果未礼是有了什么困难,他不可能袖手旁观。离开他的生活圈,只是要让自己不那么痛苦,不代表他不再关心他的生活。
“我只是来告诉你……”
感受到他的认真,邵彤不由得屏气凝神。
“同居八年,在被你那样狠心地丢下来以后,没有你的日子变得很难熬,觉得呼吸都有些多余了,我这才发现……”扯嘴淡淡一笑,江未礼便头也不回朝会客室的门口走,在舍弃一切后,留下简单的答案――“原来,我爱上你了。”
爆炸性的宣言,当场震昏了邵彤的脑袋。
* * *
冲出会客室,邵彤在电梯前拦住江未礼。
“让开。”江未礼冷声要求,伸手想按电梯。
“不让!”大手一挥,邵彤不给他碰着按钮的机会。
被阻挡去路的江未礼,完全不像刚向对方告白情感的人,甚至他冷漠地道:“对了,东西我会先帮你整理好,要送到哪儿,你打通电话告诉我,我会请搬家公司的人替你送去,你不用特地回去一趟了。”
“那件事不重要了,你先给我把话说清楚!”
一口怒气翻搅心头,邵彤激动扯住眼前要走的人。在丢下那样的宣言后,他怎能无动于衷说出这种话?存心耍他,还是企图向他报复?
他根本不能平复受到的震撼。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每句话都清清楚楚,欺人要有个限度。直视着邵彤凶狠的眸光,江未礼全无退缩的畏怯。
邵彤把他要说的话说完了,他也一样。
“不够!”邵彤抓着他的手腕,不顾场合气愤地低咆:“说了就走,不管我的感受,谁能明白你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
未礼想要星星,他可以用命去换,为他摘下来,可是他不能被嘲弄忽视。
“彤,很多人在看。”江未礼不禁提醒他这里是公共场合。
不在这里上班,所以被闲言闲语他还无所谓,但邵彤却是这公司的员工啊!被人背后歧视、嘲弄的日子不好过,他不愿意邵彤去承受。
这八年来,邵彤为他付出的的确够多了。
“你可以当他们全是木头!”确定未礼的心意,对他来说比任何杂七杂八的事都重要。无视他的忧虑,邵彤猛然回头狂佞啐道,一反平日冷漠的形容,瞪大眼睨向那些投来好奇视线的人。
他欲杀人似的冷眼,足以吓退凶神恶煞。
熬了八年,本以为绝望却终于等到重要的告白,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要是有不长眼的蠢蛋胆敢插嘴,他难保对方能全身而退。看好戏的人潮,被他一吓,不由得尴尬地假装忙碌,纷纷转开好奇的视线。
平常大家只觉得,邵彤每天都绝对会在上班时间内,做完该做的工作就准时下班,像个大牌似的不和别人交际,让人觉得他有点酷,一群觉得他有距离的同事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冷,冷得令人鸡皮疙瘩纷纷站好,一一起立向他致敬。
这么说,还好平常没去招惹他。
否则一被怨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突然间,明白了邵彤在公司里简直狂妄得不像员工,江未礼不由得放声笑了出来,无视邵彤霎时满是茫然的错愕表情,一直笑到几乎掉出了眼泪。
呵,不愧是邵彤啊!
* * *
今天的未礼,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江未礼笑个没完,几乎让人以为该送他去精神病院,百般无奈的邵彤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翘班拖着他的人,先离开上班的办公大楼再说。
“你笑够了没?”离开公司许久后,邵彤忍不住问。
站在大太阳底下,他的心情可没多好。
认识多少年了,到今天他才开始怀疑他到底了解不了解眼前的人……这感觉不是很可笑吗?未礼不合常理的作法和反应,都让他很不自在。
望着他,江未礼不再笑了。
耸了耸肩,江未礼径自走向马路边,向计程车招手。“我在问你话,你要去哪里?”邵彤跟着追过来。
“回学校找宋嘉延。”一边老实回答,一边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计程车,他准备挑辆喜欢的坐上。
倏地愣住,邵彤又再度爆发,“你在耍我吗?”
“你怎么不问问,我找他做什么?”江未礼睨着他不悦的脸,忙碌的视线从马路上那些黄色的车辆中拉回来,神态倒是相当平静。
认识这么多年,他没想到邵彤如此有趣。
有些不悦的别扭,邵彤终究还是开口问:“你找他做什么?”
“告诉他,他错得有多离谱。”
微挑眉,江未礼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撇着嘴,玩笑似地道:“他说,你从高的时候就爱上我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可是我突然觉得,他只是自己和范亦楠幸福又美满,怕我要是落了单会给他惹来麻烦。”
邵彤怔愣,消化着迟来的窘意。
原来……宋嘉延早就发现了!
这些日子,像他一个人在吃醋闹别扭似的。
“我爱你。”玩笑的神态不见了,江未礼与他对视的心是如此地认真,一字一句的剖白没有半点虚假。“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永远都会爱着死去的苗继斌 ,甚至不可能忘记我真心喜欢过宋嘉延的事实。”
邵彤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他知道他爱着自己。
确定了不能失去邵彤的心意,江未礼像是重生般醒悟过来,不想更不能因为沉沦于过去的悲伤,而忘了活着的人有多重要。
除了了解到其重要性,他也决定再给自己一机会。
人生,有许多重要的人事物是必须珍惜把握才能拥有的。
“只要你别拿我和死去的人比较,那都不是问题。”至于没死的宋嘉延,他都把他说成了过去式,那还有什么好计较?无以复加的感动中,邵彤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一把将江未礼拥入怀里。
管他在公司,还是在大马路旁,他全不在乎。眼中只有江未礼的存在,他岂管陌生人对他们投以何样歧视的眼光。
在他温暖的怀中,江未礼轻轻笑了,有种重获幸福的感觉。很奇怪,不只邵彤不在意,连他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们了。
很奇妙是不?只要有邵彤分担,被歧视也无所谓。
甚至,在久久才分开的拥抱之后,江未礼还主动啄了一下邵彤的唇,对他灿烂地笑道:
“改天,你陪我回家看看我妈吧!”
迷障不再,他从痛苦中解脱了。
无庸置疑的是――
他绝对需要邵彤。
至于未礼爱不爱、有多爱他?
呵!只要他从今以后只属于他,两个人能一辈子不分开,永永远远在一起就好,他似乎也就不怎么在意。
珍惜所拥有的宝贝,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岁月如流金,弥贵而难留啊!
看倌们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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