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烟罗慢慢拉开衣襟,将衣衫褪落肩头。双肩锁骨下,赫然各有一道与他手腕上伤痕相似的印记。“我醒来的时候,两边琵琶骨都被铁链对穿。双手也被穿了,锁在他特意打铸的大铁坨上。”幽梦,就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拿蘸了清水的帕子默默擦拭他干裂渗血的嘴唇和满头冷汗,捧过碗,一匙匙给痛得什么声音也没力气发出的人喂着药粥。万籁俱寂,只有几滴亮晶晶的水珠从幽梦眼角滚出,淌过下颌,掉进碗里。“这粥里放了醉梦。那是种药性极强的麻醉剂,可以帮你减轻伤痛,但也会让你染上毒瘾。哪天不服,你就会难受得生不如死。御天道中,唯有我懂得如何炼制醉梦,所以,不要离开我。”阮烟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恨幽梦,可他知道,这辈子,也许都无法逃离这牢笼。伤口果然感觉不到刺骨的疼,但一直在流血水脓液。十几天过去,溃烂得不成模样。他发着高烧,奄奄一息。幽梦终于慌了,为他除去铁链。生了锈的链子从血肉骨缝中拉出时,他的惨叫令每个不小心经过门口的人心惊肉跳。痛不欲生间,依稀听到幽梦伏在他胸口哭泣哀求:“不要死啊,烟罗哥哥,我求你不要死,别再丢下我一个人啊啊……”他的胸膛,流满了幽梦的眼泪,一如十年前分离那刻。卧床将养了两个多月后,阮烟罗总算捡回了性命,却瘦得形销骨立。幽梦似乎因为歉疚,竟不敢面对他,每天只是在阮烟罗午睡后才来看一眼,在枕边留下颗醉梦就走了。谁也不会猜到,那些药丸,阮烟罗在幽梦走后就扔了,一粒也没有服。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能熬过那万蚁噬心般的非人折磨。“我那时,唯一想做的,就是早日克制毒瘾离开他。如果再留在御天道,再给他任何盼望,总有一天,他会彻底疯掉的。”阮烟罗理好衣衫,怅然轻叹。紫冥已分不清究竟谁对谁错,惘然问道:“那你就没有试着去接受他,说不定哪一天会慢慢爱上他?”阮烟罗微微一怔,笑叹道:“看来,你是觉得我做得不妥了。我说过,我对幽梦只有手足之情。我也不会为了可怜他而去爱他,那跟欺骗他有何区别?何况,你认为幽梦会稀罕这种施舍给他的虚情假意么?”紫冥语塞,心知他所言半点不假,但胸口总似压着块大石,憋得难受――这阮烟罗,貌似温和,个性却比他至今所识的任何一人都来得固执,绝不妥协退让。余幽梦爱上此人,恐怕注定要落空。难怪昨晚听余幽梦的语气,充满怨尤。他呆了半晌,望着阮烟罗被照进房内的阳光晒得微红的面庞,棱角鲜明如岩。那条淡淡疤痕也格外明显。“那你脸上的伤呢?是后来逃跑不成,被他划的?”“那倒不是。”阮烟罗摸着疤痕,缓缓道:“是我自己划的。”紫冥大感意外:“为什么?”阮烟罗不答反问:“你也该听说过二十年前各大门派联手围攻御天道。你可知道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四滥杀无辜么?”阮烟罗苦笑点头:“没错。他出道江湖后,先后掳走了不少青年人,其中不乏名门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又陆续将他们抛尸荒野,是以激起公愤。我最初,也不懂他为何要劫杀那些人……”然而在他伤势痊愈,准备逃离御天道的那个夜晚,他终于明白了真相――养了几个月的伤,御天道上,谁都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又残又病的废人,还中了醉梦的毒,根本没人想到他会有胆逃跑,也就对他放松了监视。他顺利地在草丛中一寸寸匍匐前行,忽然见到两个喽罗架着个被五大绑的年轻人向幽梦的房间走去。黯淡的月光下,他透过草丛,发现那年轻人竟是曾在泰山比武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峨嵋派大弟子。此刻,那张堪称英俊的脸满是愤懑,却被布团堵住了嘴骂不出声。看着他被推进了幽梦房里,阮烟罗一下想起了那些命案,心一紧。等那两个御天道的下属走远后,悄悄挪到房外。他听到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声音。幽梦的喘息里,饱含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情欲。那峨嵋派大弟子隔着布团呻吟,沉闷而痛苦。那,是类似野兽交合的原始的声音。脑海一片混沌空白间,大弟子断续的呻吟陡然变成梗在咽喉里的低吼,幽梦却哈哈大笑起来。他什么也没想,用力推开了房门。幽梦正在退出那大弟子的身体,手里的短刀染满了血。大弟子的心口,开了个血孔,死不瞑目。他浑身的血液,仿佛也随之一点点流走了。头晕目眩,听见自己的质问僵硬怪异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为什么?”幽梦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丢掉了短刀,光着身体下了床朝他走来,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为什么你答应了我,却不守诺言,十年都不回来看我一眼?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爱我?”指着尸身的脸:“这是我杀的第十三个跟你有一点点相似的人。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用别人来代替你,可总是不行。哈哈,烟罗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很奇怪么?”他疯狂大笑,阮烟罗一颗心不断地下沉,喃喃道:“这不是你,幽梦,这不是你……”猛地使出全身的力气冲过去,拾起了短刀:“就是因为我的脸吗?我不会让你再错下去!”横下心,狠狠一刀,划过自己面庞。紫冥听得心惊肉跳,险些又一头撞上床梁,急忙刹住。脸激动得充血:“笨蛋!他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脸蛋!你自残个屁!”他骂得凶,阮烟罗也不气,苦笑着站起身:“还是你懂他多些。呵,幽梦当年,也是这样说的。他笑我笨,怎么会以为我的脸毁了,他就不会再喜欢我了……”伸了个懒腰,从身体最吐出口气,拿起了药箱:“不说了。已经聊了一夜,你睡觉罢,我也该走了。”“去哪里?”故事还没听完,紫冥意犹未尽,转眼领悟阮烟罗是要去祠堂赴约:“你哪斗得过他?不如我陪你去。”“不必。”阮烟罗头也不回,一口回绝:“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你别牵扯进来趟浑水,会害了你。”紫冥咬着唇,倏忽一闪,已跃至阮烟罗身后,轻轻点了他昏睡穴,将他抱到床上,微微一笑:“得罪了,不过要是你去,估计三句话又会把他给逼疯了,所以还是让我来吧。”祠堂坐落村口小路边,也不知是哪朝年间建的,年久失修,四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斜挂门楣的匾额上也落满了灰尘。紫冥一进门,就忍不住打个喷嚏,惊飞屋梁间藏匿的数头蝙蝠。这余幽梦,怎么找了这么个破烂地方落脚?紫冥掸着掉了满头的灰,打量四周。祭坛上供的泥像都已油彩剥落残破不堪,惟有那张供桌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一摸桌上,尚留余温,显是不久前还有人坐过。眼看离约定的时辰尚早,他往桌上盘腿一坐,倒半点没想乘此机会在祠堂周围布毒。“我紫冥驱毒的本事可不是吹的,才不怕误伤到你的宝贝女儿。不过,唉,算了……”他对自己做个鬼脸――阮烟罗似乎不喜欢他用毒术。那个男人看似随和,其实心如铁石,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拖不回头。他还不想被赶出“客来顺”,失去漂泊年余才找到的一个令他心境稍安的栖身之所。谁叫阮烟罗的身上,就是有那种让人心情平静,仿佛游子归家般温暖的气质,叫人无法自抑地想在他身边停留。“呵呵,难不成我真是当他老妈子了,啊哈哈……”想到昨晚阮烟罗为他修剪脚趾甲的情形,紫冥不禁笑了起来。从小失了双亲,他也分外依赖这亦父亦母的温情呵护。那自幼遭母亲冷眼的余幽梦,想必也正是因为阮烟罗形之于外的温柔,才义无返顾地陷了进去。然而,剥除温和的外衣,他却无法让那颗心屈服。“你比我可怜……”紫冥幽幽叹息,自言自语。燕南归逝去的时候,他也曾痛不欲生。但怎么借酒浇愁,他依然清醒――那个人已尸骨成灰。想要浇灭的,或许只是自己心底的痴。可阮烟罗还是活生生的。所爱之人近在眼前,却求不到丁点爱意响应,余幽梦的痛楚,绝非局外人所能想象罢。心头微微刺痛,他托着下巴发起呆来,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呼吸。泥像后有人!“谁?!”紫冥双手一撑桌面,凌空一个倒翻跃至泥像后。右脚已朝那人踢去,百忙中看清那人面目,硬是顿住脚。是宁儿。她双眼紧闭,蜷缩着躺在泥像后,气息十分平稳,显然只是被封了穴道。紫冥一楞,想不到余幽梦居然如此托大,竟将宁儿单独留在祠堂。定下神,拍开了宁儿穴位:“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人呢?”宁儿茫茫然睁开眼睛,望着紫冥,还有点稀里胡涂。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才清醒,“哇”地哭了起来。“喂喂,你哭什么?”生平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紫冥一下头都大了,吼道:“你再哭,我就不救你回去了。”这招果然奏效,宁儿立时收了眼泪,却仍在不停抽噎。抓住紫冥衣袖,水汪汪的眸子里尽是惊恐:“不要,不要丢我在这里。那个人好吓人,我不要再看见他。”“他打你了?”紫冥见她怕得厉害,不禁皱眉。心想以余幽梦的乖戾性情,必然恨极宁儿,指不定已将她折磨了一番。宁儿打个寒战:“那,那倒没有,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好恐怖,好象要把我撕碎一样……”那还用说?没受皮肉之苦算你运气了。紫冥一时间倒有点佩服起余幽梦的忍耐力来。要是换做他易地而,不让宁儿好好吃顿苦头绝难平心头之恨。“那他人去了哪里?”紫冥看着缕缕阳光从屋顶破瓦缝隙里漏进,已近正午。他一把拎起宁儿:“先离开这里再说。”宁儿跌跌绊绊地跟着他,一个劲地点头:“是,是,快走,他出去找吃的东西已经好一阵了,要是被他回来撞到就完了。”紫冥奇道:“你怎么知道?”宁儿脸一红:“我今天醒来,肚子饿得狠。他开始一直很凶地瞪着我,后来,后来听到我肚子叫了好几声,他忽然说要出去找些吃的给我,然后在我背上戳了一下,我就晕过去了……”紫冥听她说得外行,竟是半点也不懂武功,也懒得去跟她解释。料想阮烟罗自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沦为废人,对江湖事定已心灰意冷,不愿女儿再与江湖扯上丝毫瓜葛。不过,他是决计想不到,那余幽梦竟然还会替宁儿去搜罗食物。嘴巴张了半天才关拢,忆起自己也没吃早餐,他摸着扁瘪的肚皮,叹道:“他还真是好心情,咳,咱们也快回去,叫你爹爹煮点好吃的……”正偷偷咽着口水,听到祠堂门外一人冷冰冰地道:“你们以为还能回得去么?”余幽梦全身杀气凛凛地走进,衬着背后光影,不可逼视。他手里,却捧着几个粉色诱人的桃子,上面犹带水露。紫冥一惊后即刻恢复镇定,反朝余幽梦笑了笑:“余前辈,你跟阮前辈之间的恩怨,宁儿姑娘一概不知,你就不要为难这女孩儿家,不如让她回家。前辈若要人质,晚辈愿意代她留下来。”有宁儿这个累赘,他决计无法带她全身而退,倒不如诱余幽梦放她回去。他一人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与之大战一场,想脱身应当不成问题。宁儿自见余幽梦,早吓得缩在紫冥身后,浑身发抖。听到紫冥说要替她留下,她顿时楞住,想起之前总是对紫冥恶声恶气,不由一阵羞愧,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却讷讷开不了口。余幽梦也是一怔,随即怒火上冲,摔下桃子,厉声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他藏心底的往事,阮烟罗居然说给这青年听?“你究竟跟他什么关系?他人呢?自己为什么不来见我?”“晚辈只是‘客来顺’的住客。”紫冥看着余幽梦脸上毫不掩饰的嫉意,忍不住苦笑。这男人,虽然年纪长他一截,却喜怒哀乐统统形之于色,难怪阮烟罗只当他是少不更事的弟弟看待。“住客?”余幽梦忆起昨晚阮烟罗对紫冥的担忧神情,半点也不信,杀机更炽,衣袖微扬,便待挥掌拍出。忽听祠堂外,鹰啸划过长空。黑鹰双翅掠风,飞进祠堂,停在余幽梦肩头。爪间抓着个羊皮纸卷。余幽梦脸色微微一变,取下纸卷还没打开,轰然一声巨响,祠堂那扇本就破烂不堪的大门碎成几片。尘土飞扬中,四名青衣皂帽家丁装束的精悍汉子,抬了张榻轿,飞步奔近。四人步履整齐,竟似个八手八足的高手,行动敏捷之极。“秦苏公子!”宁儿第一个叫了起来。紫冥眉头大皱,他可记得清楚,秦苏昨天狙击那什么连环七兽用的暗器上,刻着“御天”两字。这始终没露过真面目的秦苏,多半是御天道的人。要他以一敌二,还要保护宁儿,谈何容易?先下手为强!他心头杀机一起,双手在袖底一翻,正想役毒。一个轻柔的声音细若游丝飘进他耳孔:“紫冥兄弟,在下是受阮店主相托来助你一臂之力的,请将宁儿姑娘交于在下保护。”紫冥吃不定他真假,微一踌躇。秦苏“千里传音”带上几分焦急:“在下若是与姓余的一伙,大可联手对付你,将你两人一举擒下,岂不更省事?又何必来诳你?”这倒不错!紫冥不再怀疑,猛回手,一指点了宁儿晕穴,免得她大呼小叫地添麻烦。手掌在宁儿背后轻轻一送,将她抛向榻轿,笑道:“接住了。”宁儿跌进玄纱,那四个家丁齐声吆喝,掉转脚跟就往外奔。余幽梦怒道:“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在我面前玩什么样?”儒袖一挥,数点淡若无痕的光影疾飞而出,如长了眼睛般直追那四个家丁,不偏不倚都从四人颈中血管割过。“哧哧”几声轻响,四人脖子鲜血狂飚,肩头榻轿坠落。没等轿子落地,余幽梦奇猛的掌风也跟着拍到。紫冥要出手襄助已来不及,不禁替轿中人捏了把冷汗。玄纱后秦苏清喝一声,轿顶突然开裂,一人白衣翩翩,抱着宁儿急纵半空。身子刚飞出榻轿,余幽梦的掌力也至,榻轿顷刻化做无数碎木残屑。好险!紫冥暗自一咋舌,不忘抬头仰望,想一睹秦苏的面容。入眼竟是一张画得重彩浓艳的檀香木面具。“装神弄鬼!”两人不约而同地喊,一个当然不用怀疑是紫冥,另一声,却出自余幽梦之口。“还想逃?!”他掌心一翻,劲风呼啸,飞旋着追击秦苏势尽下坠的身影。秦苏凌空翻个跟头,头下脚上,也对着拍出一掌,力道之强,居然不比余幽梦逊色多少。两股真气一撞,紫冥被余波逼得连退两步。秦苏借着这股反弹之力,反而似支离弦之箭直向上射。背脊一弓将屋顶撞破个大洞,“刷”地蹿了出去。待余幽梦和紫冥挥袖扫尽掉落的无数瓦片灰尘,秦苏笑声已远在十丈开外:“多谢余前辈出力送在下一程。”“啊哈哈……”看着余幽梦气得铁青的脸,紫冥虽知自己不该再火上浇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闭嘴!”满腹怒气正无发泄,余幽梦低啸一声,黑鹰直扑紫冥。扁毛畜生,又来凑热闹!紫冥骂一句,正要出剑,陡然间一阵甜香直冲鼻端,头重脚轻,摇晃了几下,瘫倒在地。心里却是惊异大过气愤――这二十年前就名震天下的一代大魔头,竟然还会用迷药来暗算对手!而且用的还是鸡鸣狗盗的江湖下三滥才会去用的“五鼓返魂香”。这么寻常不入流又丢面子的迷药,他五岁的时候,就扔进垃圾桶里了。“差劲!”他这使毒的大行家,居然如此大意就被迷倒,太丢脸了。晕眩只不过一瞬间,长期与毒物为伍,他体质也异于常人,呼吸数下,已驱散药力。他刚想撑起身,余幽梦一只脚踩上他胸口,足尖正踢中他“膻中”要穴。紫冥头一摇,砰地又摔回地上。这,是真正无法动弹。“敢骂我差劲?”余幽梦斜睨脚下满脸不服气的青年:“那日你对付那些士兵和两个匪类,还不是用了毒药毒虫?一样是用毒,不管我用什么迷药,反正是我赢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啊?!那天余幽梦也在附近?紫冥倒是一怔,随后释然――怪不得昨晚余幽梦见到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原来又是你。”余幽梦冷然一笑,不再理睬他,展开那卷羊皮纸,一路看,脸色忽阴忽晴,喃喃道:“原来如此……哈哈!”掌心一搓,揉碎了羊皮纸。偏头对紫冥打量好一阵,突然揪住他胸口衣服,将他拎起就走。“喂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怎么不继续在祠堂等阮烟罗来了?紫冥瞪大了眼睛:“还有,你解开我穴道让我自己走好不好?现在是大白天,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被村民看到,让人笑话多不好。”他虽然比余幽梦矮那么一丁半点,可好歹也是个昂藏男儿。要他被人抓着衣襟走,成何体统?“谁敢笑,我就杀了他。你也别想嬉皮笑脸骗我替你解穴,再嗦,我让鹰儿把你的眼珠子也啄出来。”余幽梦脚步不停拖着他走,语调冷冷的,听得出绝不是在说笑。紫冥吓一跳,忙闭上了嘴。那头黑鹰似通人性,在他头顶扑翅飞旋,怪啸两声,叫他气歪了脸。总有一天,要毒哑这扁毛畜生!他背着余幽梦拼命与黑鹰斗瞪眼,经过地上那几个已被摔烂的桃子,又勾起饥肠辘辘,心底连叫可惜。乡间的午后,太阳热烈地照着田野小径,人迹稀少。偶尔有见农夫脸盖草帽在田埂上午睡,身边两头牛自由自在地边嚼草,边甩动尾巴驱赶着蚊蝇。恬静又安宁。难怪多少英雄豪杰一生叱咤风云,临老却纷纷归隐田园。紫冥也情不自禁生出丝羡慕,能抛开理不完的江湖恩怨,在平静的小乡村里搭间茅屋,种田养捕鱼,日出望云霞,日落闻炊烟,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倘若能再有个知心伴侣长相厮守……正神飞天霄,余幽梦停下脚步:“到了。”眼前一条清澈小溪潺潺流过,溪底有鱼。今天的午饭总算有着落了。紫冥大叫阿弥陀佛,感觉余幽梦也不像个厨艺好的,但有几尾烤鱼填下肚总聊胜于无。“你快点帮我解开穴道,让我来抓。”他盯着鱼群猛吞馋涎,早忘了不准开口的禁令。“抓谁?”余幽梦明显一呆,片刻才领悟到紫冥的意思,神色古怪地瞥他一眼,揪着紫冥衣襟的手突然用力一撕――“啊啊啊?!~~”惊叫吓飞了草丛里觅食的麻雀,紫冥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那件已经补丁打补丁,洗得快烂的长衫在余幽梦手里裂成两片。那双修长的手甩掉烂布,又摸上他贴身衣领。不妙!紫冥僵直着脸,想到曾经被面前人奸杀的那些武林子弟,连苦笑也挤不出来了――他跟阮烟罗,可没什么地方长得相似啊!脑袋像个走马灯飞快地转,都想不出个脱身之计。下身一凉,那最后点遮蔽也被剥落。他心一横,干脆咬舌自尽算了。牙齿刚碰上舌头,余幽梦在他胸膛一推,紫冥仰面跌倒草丛里,满眼金星乱冒。“这么破烂的衣服,还留着有什么用?”余幽梦冷笑着抓起那堆衣服悬在小溪上空抖几下,数十个五颜六色的小小瓶子、罐子、盒子……掉进水里。他顺手将衣服也抛进小溪,慢条斯理洗干净手,掸着水珠,对嘴巴张得大大的紫冥道:“你身上藏的古怪玩意果然不少,嘿,看你今后还拿什么去役使百虫?”忽然似想到什么,一脚将紫冥踹落溪水:“差点忘了,保不定你在自己身上也涂了什么药物,给我冲干净再上来。”溪水不,才漫到紫冥肩膀,却十分阴凉。紫冥皮肤一激灵,连打几个喷嚏,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余幽梦是忌惮他役毒的本事,才将他剥得精光,让他藏不了任何毒药。可是,也不用扔掉他的衣服啊!“你,你叫我待会穿什么?”他看着衣服随波逐流越飘越远,哭笑不得。余幽梦负起双手,淡淡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关?”他奶奶的!紫冥肚子里将余幽梦祖宗十八代都暗骂了一遍,原本对他所求不得的那些同情也跟着飘出视线的衣服不翼而飞。蓦地里想起那个小玉瓶,不由变了面色。燕南归!所有的瓶罐不像衣服飘得快,还随着水流在溪底碎石间磕撞。“喂,快!快帮我捞起那个玉石的小扁瓶子,那个绝对丢不得!”他大叫。见余幽梦毫无反应,紫冥急红了眼:“王八蛋!他要是不见了,我一定杀了你!”“你竟敢骂我?”余幽梦清俊的眉毛猛地竖起,携凛冽杀气飞入鬓角,瞪视紫冥,却见青年的眼睛比他瞪得还大,眸子里怒火狂烧,再没有半分惫懒。那天,也是为了这小玉瓶,这在湖边醉卧的青年役使成千上万的毒虫生食了那两个蟊贼……锋芒锐利的眼眸渐渐眯起,他冷然问:“那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是我最亲之人的一点骨灰。”紫冥直视他,飞快回答,没有隐瞒。余幽梦居高临下凝望着他,终于哼一声,骈指凌空点出。一股无形劲气直撞紫冥胸口,解开了被封的穴位。冷眼看着紫冥手忙脚乱地捡回玉瓶,水淋淋上岸,余幽梦从袍角撕下片布丢在了紫冥面前,悠然转身:“回祠堂。”紫冥这辈子,都从未有今日狼狈。围着那块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他闷头疾奔,一溜烟回到祠堂,才算松了口气。那四个家丁的尸身还在。他找了个身材差不多,剥下那人的青衣穿上。把那四人拖去祠堂后院,挖个大坑埋了,又收拾满地狼籍。那血迹却抹不净,引来不少苍蝇乱飞。紫冥在杂草齐膝的院子里兜一圈,找到口老井,居然还未干涸。他连打几桶水,终是冲干净了血迹。忙完一切,他脱掉湿嗒嗒的鞋袜拧干了水,搁在水桶边吹晾。坐在地上摸着饿到前心贴后背的肚皮,望见头顶大洞上的一片天,忍不住问边上袖手旁观的人:“你是打算还要在这里长住么?”余幽梦一直看着他奔出奔进忙碌,提水打扫,脸上没有笑容,却也没有阻止。听紫冥问,他瞟了紫冥一眼,没说话,坐上那张供桌闭目养神。紫冥怔了半晌,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也想学着他假寐,好忘记腹中饥饿。但静下心,更饿得慌。腹中起初还是轻声低吟,没多久就越叫越响,宛如雷鸣。“这个拿去。”供桌上,余幽梦突然睁开了眼睛,拿起身边一个桃子。那些桃子之前被他摔到地上,其余几个都烂得厉害,惟独这个还不是太烂。紫冥刚才收拾时,他便拣了起来。“扔了吧,这个已经烂了,又在地上滚过,好脏。”紫冥没有伸手去接余幽梦手里的桃子。肠胃早被宠坏,他对食物向来挑剔,再饿也不想委屈自己的肚子。见紫冥不要,余幽梦居然也不生气,擦了擦污泥,剥开桃子皮慢慢咬。他吃东西的神态非常仔细专注,仿佛嘴里咬的并不是烂糟糟的桃肉,而是山珍海味。面上甚至还带着丝满足的意味,叫人完全无法将他与对敌时那种不寒而栗的凌厉联想到一起。紫冥就这样楞楞地看着,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看桃红色的汁水染上他弧线漂亮的唇瓣……虽然余幽梦身上隐约带着几分燕南归的儒士文气,可记忆,燕南归没有余幽梦这样诱人的嘴唇……更不会像眼前这个邪魅的男人不经意间流露出近乎孩童般的天真神情……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沧桑和稚气,两种矛盾的气质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展现。“看什么?”吃完桃子,余幽梦终于注意到紫冥异样的目光,疑惑地审视紫冥:“你又在想什么诡计?”被明锐如星的眸子盯视着,紫冥胸口渐渐有股形容不出的热气升起――惨了!惨了!惨了!他居然对这可怕的男人想入非非起来……紫冥用力敲了敲脑袋,总算把那些乱七八糟不该有的念头打了出去,及时拉回不知飞到哪里的魂灵儿。开口,微带沙哑的嗓音让自己也吃了惊。“没什么,我只是想这桃子烂了,味道是不是很奇怪?”“对我来说,烂不烂都没什么区别,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余幽梦凝视着手里的桃子皮,眼光里的迷惘,却遥远得似乎在看前生旧梦。“我从小,娘亲一都没有为我做过吃的。三餐,是佣人们吃剩下再端来给我的。有时候他们忘记了或者偷懒,我就会捱饿。饿到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只好去厨房偷些生的东西来吃,有时连生的也没有,就只能去泔水桶里找还有什么能吃的剩下来。”他缓缓地说,语气很平静。倏地又笑一笑:“自从烟罗来后,他给我做好多吃的,我就不用再挨饿了。”紫冥瞧着他嘴角的微笑,实在不知道应当说什么。对于一个在冷漠和饥饿里长大的孩子,哪怕一碗清汤面,已足以铭刻一生。只可惜,做这碗面的人,只是单纯地怜悯而已,根本不想要任何回报。心尖细细刺痛,像有支灵巧的针专挑最脆弱的地方在扎。听见余幽梦轻轻叹着气:“可后来,他就不再理我了。我知道,是娘亲逼他离开我,去南宫世家的。可娘亲病死了,南宫世家也给我灭了,甚至我连自己没出世的亲骨肉也杀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回头?……”紫冥喉咙里一阵热流上涌,再也听不下去,腾地跃起,大声道:“天下不是只有他一人才肯为你下厨房啊!要吃什么,我一样可以弄!”祠堂里,鸦雀无声。慢着,慢着……他方才,到底吼了什么?看到余幽梦的表情越来越古怪,紫冥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下一刻,脸上热辣辣的几乎要喷出血来。他这连自己一日三餐都要厚着脸皮赖在“客来顺”白吃白喝的家伙,居然大言不惭要去照顾别人?“你刚才,说什么?”供桌上的人波澜不兴地问,面色又恢复了淡定冷漠。糗死了!紫冥狼狈地干笑:“我是说,我肚子快饿扁了,不如我去找点好吃的回来?!”“哦。”余幽梦闭上了嘴,面无表情。“你放心,我不会乘机逃走的。”紫冥听他半天没答应,将玉瓶放到了供桌上,笑道:“我最重要的东西留这里,就算有九头牛拉着,我也一定会回来的。”他放下头发遮掉那青衣领口的一点血迹,穿起半干的鞋袜,出了祠堂辨明方向,向市镇奔去。余幽梦还是一动不动坐着,目光冷冷。紫冥回来,已近黄昏。身上换了崭新的紫缎衫子,背后一个包裹,小山般高。“想不到就这么个小镇,居然也有不少为富不仁的商贾。呵呵,正好救济一下我这个穷光蛋。”他笑嘻嘻地打开包裹,变戏法似地一样样往外拿――风鹅、酱猪蹄、熏鱼、鸡蛋、青菜、辣椒……一大堆菜料后,竟然还有大米、面条、油盐酱醋、茴香八角、碗碟杯筷、砂锅、菜刀、汤勺、铲子……“你把人家的厨房也搬了来?”余幽梦是真的有点怔住了。“差不多,就这个是从镇上最有名的酒楼‘醉仙居’借来的。”紫冥举了举压在包裹最下的一口大铁镬,就准备搬石块搭灶做饭。余幽梦瞥了眼兴高采烈的青年,淡然道:“你要做饭就去祠堂后院弄,我闻不得烟火味。”还真疙瘩!紫冥暗自嘀咕,不过还是乖乖地将那一大堆东西搬去后院,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搭起石灶,砍了些枝条生火,架上一锅水煮着,居然也像模象样。他从怀里掏出大叠纸,上面墨迹犹新。这是他拿剑搁在“醉仙居”大师傅脖子上逼出来的十来个招牌菜谱。想到那大师傅痛哭流涕的心疼样子,他按捺不住又笑了起来:“有我紫冥替你将这些菜发扬光大,你该高兴才对。”卷高袖子,抓起只光鸡:“你先来吧,哈哈!”最后一线夕阳吸入云层,月光淡如轻烟,穿过屋顶的大洞里斜斜照落祠堂。余幽梦盘膝而坐,双眸微阖似已入定。黑鹰安静地停在他肩头,毛茸茸的脑袋时不时在他脸颊轻蹭。风里飘来的食物香气渐渐转浓,余幽梦皱起了眉头,黑鹰却似乎禁不起香味诱惑,叫了两声,展翅朝后院飞去。祠堂后,立刻传来紫冥的大呼小叫――“臭黑鸟,敢偷吃我的肉!那是我的鸡腿,你给我飞一边去。”“喂喂,你再不听,小心我拔光你的毛,把你煮熟下酒啊!”“啊?!饭焦了!!!……”鹰啸和紫冥气急败坏的吆喝交织着划破静谧夜空。余幽梦静静听,嘴角不知不觉间已弯起一抹笑。月上树梢头,紫冥终于端着奋斗两个时辰的战果,满脸满手的烟灰,出现余幽梦面前。“唔,好吃!”他撕下条鸡腿,一点不客气地先犒劳自己,两口就吞下肚,满足地摸着饿了成天的肚子。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余幽梦:“来,尝尝我炖的三鲜竹丝鸡,天下第一的美味啊!”余幽梦由得他自称自赞:“我不爱吃这些油腻东西,你自己吃吧。”这可是他辛辛苦苦地折腾了半天,牺牲了好几只光鸡才做成的生平第一菜!紫冥失望地放下鸡腿,却仍是不死心,舀起碗鸡汤:“这个汤里放了鲜笋和蘑菇,半点都不肥腻,你就喝几口,我炖了好久的!”嗦!余幽梦清扬的眉毛一挑,就要发作,但触及青年可怜巴巴的眼神,竟有点不忍心拒绝,暗骂自己撞邪。“余前辈,你不会就这样让晚辈一直捧着汤碗吧?”没有漏过余幽梦眼里那点妥协,紫冥暗中发笑,却益发摆出副委屈的苦瓜脸。从小就习惯了跟燕南归撒娇耍赖皮,说到这水磨功夫,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嬉皮笑脸!”余幽梦面色一沉:“还有,不要这么拿腔拿调地叫我什么前辈,毫无诚意。”“冤枉啊!晚辈绝不敢对前辈你有丝毫不敬。不许叫前辈,难道要叫你余大叔么?可你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一点也不像快四十的人。难道叫余大哥?……”“你给我闭嘴!”终于发现跟这看似斯文实则罗唣赛过乌鸦的青年斗嘴绝对是个错误的选择,余幽梦吼一声,截断紫冥的喋喋不休。瞪他半晌,劈手抢过汤碗。“汤我会喝,你也坐一边去。再吵,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紫冥忙捂住嘴,拼命点头。脸上却依然笑嘻嘻的,显然没把余幽梦的威胁当回事。余幽梦横他一眼,倒也拿这惫懒家伙没办法。他端起碗,慢慢喝。“味道好吧?”紫冥乐滋滋地问,一脸献宝地凑近,等着夸奖。“……唔……”一碗鸡汤落肚,余幽梦眉心越皱越紧,抚着胸口,脸色也渐渐发白,突然跃下供桌,扶着桌子大声呕吐。“不会真的这么难喝吧?”紫冥眼都直了,看余幽梦吐得连黄胆水也出了来,终是惊醒,飞快去倒了杯热水给他漱口。余幽梦喝了半杯水才止住呕,苍白着脸,往地上一坐,瞪着紫冥,却似乎虚弱得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个,我发誓,绝对没有在汤里下毒啊!”紫冥边理秽物边替自己辩护:“我的毒药都给你丢掉了。就算我又弄到点新的毒药,也不用下汤里那么明显啊,布在空气不是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我真的在鸡汤里下毒,我为什么不下致命的毒药呢?即使我――”“你究竟烦够了没有?我有说是你下毒么?”双耳不堪荼毒的人终于开了口:“我的肠胃受不得油腻,所以我之前都说了不要喝的。”“那你后来怎么又肯喝了?”看到余幽梦并没有勃然大怒的意思,紫冥又活络起来,忽然很想逗逗他。相不过半天,他却感觉与这男人已经相识了多年。或许是因为听阮烟罗讲了整晚余幽梦年轻时的往事。纵使面前的人二十年前已名动天下,他却始终觉得,那只是个坐在蒙蒙细雨里盼着亲人归来的孩子……是在苍邈天地间孤独等待的失意少年……沧海桑田,鹰击长空。变了一切,失了一切,那个寂寥的影子仍在随岁月浮沉。孤单得叫人止不住要去怜惜,抚摸……“你?做?什?么?”余幽梦冰冷刺骨的质问一字一句,宛如天外飞来的利刃,穿破迷梦。比声音更冷十倍的目光直刺紫冥双手――他的手,居然摸上了他的脸!是何时?!是为何?!无人能给紫冥答案,只知道有意识的刹那,他已然摸上了余幽梦的脸!一掌随即扫中他肩头。他没有避,也避不开。身体重重撞上墙壁,屋瓦齐摇。他茫然看对面的男人缓缓站起,周身煞气凛冽。“我不杀你,不代表你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余幽梦寒声警告一脸青白的青年:“留着你,只不过想让他主动回到我身边。如果你再敢胡言乱语,动手动脚,我绝不饶你。杀了你,我一样可以抓他回来。”“……晚辈记住了。”他怎么忘了,自己只是阶下囚!紫冥捧起盛鸡的砂锅,涩然苦笑:“余前辈,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喝不得鸡汤。”他的语气里完全找不到先前半分轻快,平板得几乎不带任何感情。没有等余幽梦回头,已径直走去后院。紫冥将鸡连汤倒在了草丛中,看紧跟而至的黑鹰欢然啄食,喃喃道:“这个汤我真的很认真炖的,我还以为你多少会夸一句。”拉开衣领,摸着肩头一片肿起,默然良久,终于吐出口闷气,重新烹起一锅水。“如果是他煮的清汤面,你一定半条都不舍得剩下吧。”他慢慢地往沸腾的水里落面条,瞧着白色的泡沫聚起又散开,猛地抓起锅,把快熟的面条尽数泼倒地上。即使能做出碗味道一模一样的清汤面,他也永远不会变成阮烟罗。一种熟悉的叫嫉妒的感觉开始爬上心头,他捂着面庞,低声笑了:“紫冥,你这笨蛋!为什么总要去喜欢心思不在你身上的人?傻瓜!……”那两人之间,数十载恩怨痴缠,哪有他立足之地?“大笨蛋!――――”他仰天大吼,惊飞了黑鹰宿鸟。提了桶井水,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冰凉彻骨的水中。良久,良久,良久,湿淋淋的脑袋终于抬起,转向身后。丈余外,余幽梦负手挺立。衣袂飘扬,姿容俊逸,月光下恍若谪仙。“你刚才在干什么?”他盯着紫冥发稍还在不停滴落的水珠。这家伙,把头在水里浸那么长时间,想闷死自己么?紫冥拿袖子擦了擦脸,耸耸肩:“洗脸。”又在水桶里洗净双手烟灰,才站起来,微笑道:“你今天只吃了个桃子,不够吧。我再去摘些给你。”“我不――”“我知道你不可能不饿的,呵呵,等我。”紫冥抢着截断余幽梦的拒绝,一晃已跃过了围墙。“哎呀?!――”长长的惊叫,“砰”一声巨响,墙外烟尘半天飞。“哪个王八蛋这么缺德?没事在墙脚挖个大坑?居然还不做标记?”光听,也可以想象紫冥跌得灰头土脸,抱着摔疼的屁股,跳脚大骂的狼狈样。围墙内,余幽梦面色依然冷峻,眼角却悄然漾起了一点纹路。冰冷的面具,也仿佛有了线裂缝。笑容还没扩散到嘴角,紫冥又跃上墙头:“我忘记问了,那桃子是在哪里摘的?”余幽梦冷冷板起脸:“村尾西去十里。”紫冥笑一笑,刚跃上墙头的那瞬间,分明看到余幽梦面上有笑容。想不到这男人,也会像孩童般玩情绪,别扭得……可爱。心情陡然间好得出奇,他笑嘻嘻再度跳下墙:“我很快就回来,你别到乱跑啊!”“真……嗦。”直到紫冥笑声远去,余幽梦方始抬头,凝望天边。院隅老树葱郁,翠叶密似盖。树顶,弯月如钩。“三更已过,你也躲得累了,还不出来?”他冷笑着,挥袖拂向树冠。漫天碎叶纷飞,一条白衣人影疾窜而出,单膝跪立余幽梦身前,俯首恭声道:“御天八荒,唯我独尊。属下恭迎尊主重返江湖。”他扬头,脸上的檀香木面具在夜色里光彩陆离,奇艳而诡谲。余幽梦双眸爆出一抹精光:“这么多年来一直和我飞书联络的人,原来是你?”“是。”秦苏毫不迟疑地低下头,亲吻余幽梦足前泥土:“自从二十年前,那帮所谓的名门正派联手攻打御天道,一役后,尊主下落不明,御天道亦被那些鼠辈夷为平地。唯有属下侥幸活命。虽然外界传言尊主已被围攻累死,属下半点也不相信。多年来始终在暗中寻访尊主下落,可喜十一年前在御天道旧地凭吊死难兄弟时终于见到尊主神鹰,才算找到了尊主。”“你本事倒也不小,居然能驯服我的鹰儿!让它月月替你传书。”余幽梦语气冷冷,听不出褒贬,目光如电,打量秦苏身形,倏忽冷笑。“听你声音,应该年纪不大,我二十年前的旧属中,可不曾记得有你这号人物。而且御天道的高手,无一没服过我的醉梦,供我驱策。当日就算他们未被那些鼠辈赶尽杀绝,没有我继续赐给醉梦,毒瘾发作,他们最终也逃不过一死。难道你竟能熬过二十年煎熬,活到今日?”衣袖挥出一股劲风直袭秦苏面门:“你究竟是什么人?在我眼前装神弄鬼!”秦苏跪立依旧,没有躲避。面具“嘎啦”一声,从上自下裂成两半。左半边先掉了下来。露出的半边脸庞,是余幽梦迄今见过最俊美的男子面容。剑眉飞扬,凤目清瞳,肤色莹润生光,轮廓完美得几乎挑不出半点瑕疵。依稀有点眼熟……余幽梦刚想问,“啪”的一响,另半边面具也跌落草地。“啊?!”他愕然。那右脸,灰白苍老得仿佛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皱纹纵横,颧骨瘦凸,就像干枯萎缩的果皮。惟独眼睛清亮明澈,镶嵌在朽木般的脸上,更是说不出的诡异。若非亲眼所见,余幽梦绝不相信,同一人脸上竟然会出现两种迥然不同的容貌。“属下确实是因为面目丑陋,才不得已以面具示人,并非故意对尊主隐瞒。”秦苏微微苦笑,散在风里的嗓音清朗动听,叫人扼腕叹息造化既然造就了如此钟灵毓秀的男子,为何偏偏要在他的脸上涂上败笔。“你是……”余幽梦已从惊讶中回神,盯着秦苏右颌骨下一淡色胎记,想了想,终是有了印象。“书儿?”那是他以前的一个小书童,记得御天道被围攻时,书儿应当还只有十二三岁光景,记忆里那孩子白净伶俐,如今怎么会如此丑怪?“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尊主,你终于认出我了?”秦苏激动万分地抬头,抓住了余幽梦的衣角:“这些年我一直苦练武功,就为了有朝一日等尊主回来,可以跟随尊主重振我御天道的声威。只是秦苏天资驽钝,只能去练些奇门异术来走快捷方式,可惜练不得法……”余幽梦目光在他面上掠过:“原来你的脸是练功才变成这样的。”虽未听秦苏抱怨一字,但二十年的艰辛不言而喻,他微叹一声:“辛苦你了,书儿。”手掌虚虚一托,一道无形柔和的气力将秦苏扶起。秦苏恭恭敬敬道:“能为尊主效力,是属下天大福分。”脸上忍不住泛起丝诧异――记忆,尊主年轻时脾性乖张,哪似现在的和颜悦色?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尊主,你不怪属下先前自作主张,救了宁儿回去‘客来顺’么?”“我为何要怪你?你白天那封羊皮信上写的明白,那女孩并非他亲生,不过是他十多年前来这村庄定居后收养的孤女,我还气什么?”余幽梦淡然一笑,心情显得相当不错:“他至今未娶,也算对得起我在悬崖底下幽居廿载。就不必再去为难个毫无牵连的小女孩了。”秦苏低头称是,却也才知道尊主二十年未现身江湖,竟是在崖底隐居。他之前曾数度传书要求前去拜望尊主,但余幽梦每每回信,都严禁外人前往。他也不敢贸然跟踪黑鹰。莫非是山野多仙气,将尊主的锋芒暴戾都磨了去,以至乐不思蜀?但如何经得住那孤单一人的寂寞岁月?想问,却见余幽梦眼帘微微阖着,似乎在想什么往事。他不敢打扰,侯了片刻,眼看月色轻斜,他拾起那裂成两半的面具。“时候不早,秦苏也要回去了。尊主是否去属下的云萝山庄小住,好过屈身在这破旧祠堂?”余幽梦摇头:“不用,我惯了一个人清净。说实话,若不是你月前传信说他在这里,我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离开那悬崖。”瞧了眼欲言又止的秦苏,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的我,和你记忆中的尊主差了十万八前里罢。”“是!”秦苏老老实实回答:“尊主确实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雷厉风行。属下其实很早就发现阮前辈在此居住,便在左近建起云萝山庄,一来监视,二来也是打算暗中培植势力,待时机成熟,才敢请出尊主。阮前辈和江湖重新成为尊主囊中之物,指日可待。”“难为你想这么多,只可惜,这劳什子的江湖权势,要来又有何用?”余幽梦背转身,平心静气地道:“说什么称霸武林,不过是年少气盛,妄自骄狂罢了。到头来,任你如何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能占的,还不是一掊黄土?”“可是,大丈夫在世,岂能浑噩度日,庸碌无为?”秦苏摸着自己的面孔,额角青筋暴起,一贯温醇的语调也不自觉强硬起来。余幽梦没回头,也不生气。“年轻时,谁人不是你这样的想法?书儿,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一世人,可以平淡平淡地过日子,未尝不是件美事。”他的声音渐缓渐柔,轻轻笑:“倘若能再给我选一,我才不要做什么尊主。比他强,比他厉害又怎么样?我依然抓不住他的心。我宁愿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那他也不至于狠心不理我了……”秦苏脸色阴沉,盯着他背影,眸底飞快闪过道血光,但转瞬收敛。因为余幽梦已转过了身。“你回去罢。要是被那小子看到,又会烦我半天。”余幽梦望望夜色,以紫冥的脚程,也差不多该回祠堂了。秦苏突然笑出声:“那紫冥嗦得很,尊主倒不嫌他在身边扰了清净?”见余幽梦脸色微沉,他清咳一声,正色道:“恕属下直言,尊主难道没看出,他对尊主别有所图,为何还容他放肆?”“……你,太多话了。”冷冷的训斥吹过耳边,空气一下降温。“属下知罪。”被心性大转的尊主弄昏了头,险些忘记面前人曾经杀人不眨眼。秦苏打个寒战,不敢再多说,躬身一礼,疾纵奔离。余幽梦回头,眼光所及,满院子都是食物锅碟,摊得像个垃圾岗。他头疼地叹气:“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小鬼在打什么主意?”紫冥兜着堆水灵灵的桃子赶回祠堂,见余幽梦合衣侧卧供桌上,已经睡着了。双臂交错环抱,腿也弯曲着,宛如婴儿。“呵,听说人睡觉时的姿势,最能看出那个人真实的性子……”紫冥蹑手蹑脚走到桌边,放下桃子,打量起余幽梦月光下无邪得如同少年的面容。第一凑这么近,白天凌厉的压迫感反而消弭无形。余幽梦的睫毛,是男人中少有的卷翘,在眼睑下投落两泓阴影,竟有种叫紫冥心脏猛地抽紧的脆弱。唇线明晰动人,弯起一抹温柔,仿佛飞入间雾里的水露月华。丰润的嘴唇,淡色嫣红,是不是还残留着白天那一滴滴鲜甜的桃子汁?……喷出的呼吸,像他拂在他颈中的发丝,轻柔而撩人……此时,此刻,此生,一切成空,他眼里,只有他。睡梦中的人,蓦然睁眼――清如水月,亮似雷电。一凝眸的刹那,斩断了光阴荏苒指间沙漏,也望断了紫冥魂与之授的美梦。他的脸,竟与余幽梦近在方寸。他的唇,离他毫厘之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不折不扣是趁人不备梦中偷袭的登徒子,紫冥大叫一声,一个倒翻,飞落十尺外,双手遮住了火烤般的脸。他几时,变得如此色迷心窍?!“三更半夜的,鬼叫什么?”余幽梦声音很冷,却听不出什么怒气。没生气?紫冥偷偷张开线指缝,望见余幽梦已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我――”他不相信余幽梦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把话挑明的结果,恐怕是他被赶出祠堂……“我刚才看到好大一只蚊子在叮你的脸,已经被我吓跑了。”紫冥放下手,已是一脸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走近供桌拿起个桃子:“刚摘回来的,在溪水里洗干净了,给你。”余幽梦淬亮的目光仍盯着他,片刻才转移,一言不发接过桃子。“……你不怕我在桃子里做手脚?”紫冥看着余幽梦洁白的牙齿,一口口咬着嫩红的桃肉,心也跟着发颤。似乎每一口,都在他心尖噬上个小小印记……“嗦。”明显对他的没话找话不耐烦,桌上人不变应万变。眉宇间淡漠依旧,嘴角,却有点好看的弧度悄然扬起。确信自己没有眼,紫冥眉开眼笑地也抓起个桃子,一口咬了下去。既然余幽梦不再追问,他也就不再解释。如果每天都能在月光下,陪着余幽梦吃桃子,他情愿,这辈子就窝在这破祠堂。装了满肚皮的桃子,紫冥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屋顶大洞里射落的太阳晒醒。阳光里,纤尘轻飞飘舞,不见余幽梦影踪。他一下弹起,飞快将祠堂兜了个圈,直至在后院老树下找到那挺拔飘逸的身影,才定下心。余幽梦双手负背,儒巾翩飞,正出神地仰望苍穹。扬起的下颌形成一个有力而秀气的侧影,延伸着画过突起的喉结,顺脖子再往下,依稀见到衣领下微凸的锁骨……他背后,天色明净,树掩红日,浮云如絮随风飘流,黑鹰低啸盘旋飞舞。一人,一鹰,遗世独立的骄傲和空寂。有那么一瞬间,紫冥几乎错觉时光胶凝。胸腔,有种自己也压抑不住的冲动腾起,让他忍不住想找来纸墨,画下眼前一幕。觉察到灼热得令人难以忽略的注视,余幽梦再也无法假装欣赏风景,蹙起眉,招过黑鹰停落手背,走回祠堂。“你是不是要做东西吃?院子让给你。不用准备我的份。”“啊?我――”人从身边过,紫冥才回过神来,闻着飘散在空气里淡渺香气,心猿意马。真是的,明明都是男人,昨晚用来冲凉的也是同一口井水,为什么余幽梦身上就是隐约比他多了点草木清香?难不成吃桃子还有这个功效?胡思乱想煮好锅酱肉粥,太阳已快升到天中。紫冥把锅端进祠堂,盛了碗粥坐地上慢慢吃。“你真的一点油腻也受不了?”他顺手舀了一勺倒地上,让那只贪嘴黑鹰啄食,同情地问供桌上闭目养神的人。要换成是他,香喷喷的饭菜摆在眼前却不能吃,生活还有什么乐趣?余幽梦斜睨他一眼,半晌,才淡淡道:“我在悬崖底下住了二十年,就靠山里的野果过活。你说,这样的肠胃还能经得起油腻么?”紫冥张大了嘴,但即刻了悟:“难怪你失踪了二十年,原来是在崖底隐居。呵呵,可笑江湖上还谣传你当初被围攻至活活累死。”余幽梦没有笑:“那并非谣传。我当天被数百高手轮番挑战,确实已精疲力竭,杀掉最后一帮人,我也心力耗尽昏死过去。如果不是烟罗将我从乱尸堆里找了出来,我早已是一堆白骨了。”他悠悠叹口气,面上容光焕发,轻轻一笑:“我知道,烟罗他终究还是丢不下我的。”这段往事,紫冥却未曾听阮烟罗提过,不觉动容。余幽梦仰脸,望着屋瓦破洞外的那片蓝天。日色在他的面庞洒上层淡金光芒,梦幻般的迷离。“你能想象么?一个已经失去了武功的人,要保护另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昼伏夜出,躲过所有江湖人的耳目,逃亡天涯,何等艰难?可烟罗他硬是带着我奔波万里,逃到了与西域射月国交境。那里群山绵延,有几座绝峰悬崖围成一个天然井谷,烟罗说他曾经去过射月国,来回经过边关,知道有条隐路可以进那个山谷。里面四季温暖如春,没有人烟,正好可以让我安静地疗伤,中原的武林中人就算发现我没死,也决计想不到我会躲到那么偏远的地方。”紫冥一点头,可心里模模糊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余幽梦微笑着闭起眼睛:“我们就在那悬崖底的小山谷里住了下来。我伤得太重,什么都做不了。栖身的两间小屋是烟罗亲手搭的,每天的食物也是他找来的。山谷里有个很漂亮的碧水潭,烟罗他会捕鱼烤给我吃。晚上睡觉,他总是替我打扇子赶蚊虫,好让我睡得安稳,几乎都等我第二天醒了,他才睡……”听到余幽梦竟然主动聊起往事,紫冥受宠若惊。但见余幽梦越说越轻,越慢,神色之温柔,前所未见。用脚趾也想得到,这温柔表情绝不是为他流露的。紫冥高兴中又好一阵难受,原本香气扑鼻的粥尝不出半点滋味,他费力咽下最后一口,脖子像被掐住了,透气艰难。“那后来,阮前辈怎么会来了这小村庄?”余幽梦沉浸回忆里的笑容倏忽僵硬,低头定泱泱望着光斑里漂浮的尘土,声音居然有几分茫然不知所措。“我也想问他的……我们一起在山谷里住得好好的,我的伤也慢慢痊愈。可是大半年后,有一天我清早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跑遍了整个山谷,找过果林里,甚至连潭底我都潜下去找过,就是不见他。”当时那种入骨髓的恐惧再一浮上脊背,他紧紧抱住双臂,肩膀颤抖。“山里没有野兽,也根本没有外人来,烟罗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我拼命地找,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只有山谷里的回音回答我……”紫冥再也听不下去,气道:“他根本是自己走了,你何必这么担心?”想到余幽梦当年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满脸惊惶、失措、绝望地四奔走,不禁怨怼起阮烟罗:“就算要走,也不该不辞而别。”他也清楚,以余幽梦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走阮烟罗。换做谁,都会跟阮烟罗一样偷偷离去。但心里就是憋了股闷气,不吐不快。余幽梦惊讶地转眸,见紫冥一脸气愤不平,他反而摇头替阮烟罗辩解起来:“他没有不辞而别,是我自己没留意。天黑我回到屋子才发现枕头下压着一片布,是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的,用焦木炭写着‘等我回来’。那是他的笔迹,错不了的。”一阵寒意从紫冥天灵盖直渗脚底,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余幽梦:“然后你就一直在悬崖下等他,等了足足二十年?!”“……是……啊……”幽幽的叹息像把细而锋利的锯子,在紫冥心头慢慢拖过。“我也想过出去找他,可是他写了要我等他的。万一我离开了山谷,他哪天回来找我,见不到我,那怎么办?”余幽梦清亮的眼神渐渐变得混乱,紫冥觉得那幽黑的瞳孔仿佛成了两个无底的漩涡,将他的心也卷了进去。无边无际地漂浮,混沌里却有股莫以名状的怒火燎原般迅速燃延。他咬紧牙关,总算明白了胸口最终那团模糊的不安和疑虑由何而来――圈套!骗局!从头到尾自始自终就是阮烟罗设的陷阱!!!说什么那山谷四季如春,适合静养!说什么“等我回来”!其实,阮烟罗一早就决定要将余幽梦困在中原武人鲜至的边关绝地。四字谎言,如网如索,束缚住那个原本傲笑群雄的男人。廿载正茂风华,也只能伴着山岚雾气在没有结局的等待里一年年老去。就算阮烟罗为了报复武功被废的仇,这惩罚,也太沉重。听到余幽梦还在喟叹呢喃:“烟罗他,明明该回来的啊……”“王八蛋!”无法遏止想揍人的冲动,紫冥一跃而起,冲着余幽梦大吼道:“你难道真的是与世隔绝太久,年纪活回到狗身上去了么?他摆明是在骗你,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个屁!你――”喝骂遽然顿住,他震惊地看着一层淡而朦胧的水气缓缓从余幽梦眼底散开,张口结舌。“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余幽梦苦笑着仰首望屋顶上那一片天:“就当我自欺欺人好了,你气什么?”第一年,他还满怀希望地等。第二年,忧疑参半地等。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当所有的期待、暴戾、愤恨都随漫长的岁月沉淀无望,他学会了听着空山鸟鸣,数着瓣飘落的声音入睡。如果不是秦苏那最后一封传书,他此生也许都将终老荒山。“我害烟罗成了个废人,又毁了容颜。即使烟罗恨我,也是情理中的事。何况――”他望了望仍在发呆的紫冥,心平气和地道:“烟罗的心思我懂。他是怕我伤愈之后会重出江湖,大肆屠杀,才想骗我一辈子都待在悬崖底。”“你……”男人一副任打愿挨的样子,紫冥都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气他执迷不悟,怔忡良久,突然倾前,盯着余幽梦的眼睛:“那你又何必还非要在这里逗留,等他来找你?你明知他对你无意的,而且他连女儿都那么大了……”“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不过是他来村子后收养的女孩罢了。”余幽梦截断紫冥话头,眉毛微微一蹙又扬起,对视紫冥。直看得紫冥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开出了一朵,余幽梦才牵了牵嘴角:“放开。”啊?!紫冥低头,终于发现自己双手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抓住了余幽梦的手。难怪,余幽梦的表情,会那么奇特。“我之前,好象已经警告过你,不准再动手动脚的……”余幽梦拖长了声调,冷冷地,一字字提醒紫冥。手指在紫冥脉门一弹,紫冥只觉火辣辣地如遭电击,连忙松手。余幽梦冷笑一声,一掌跟着当胸拍到。紫冥眼睁睁盯着他白晰修长的手掌,思绪紊乱如麻,惟独没想到要闪避。手掌“噗”地击上胸膛,竟轻软如棉毫不带力。“为什么不躲开?”掌心已贴上紫冥衣衫,却发现紫冥半点躲避的意思也没有,余幽梦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撤去掌力,瞪着紫冥――这家伙,居然不怕他真的下手?紫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嘴一咧,不禁笑起来。看来,眼前的男人,心地可远没有嘴上说的凶狠。被笑得有点恼羞成怒,余幽梦刚想开口呵斥,眼神蓦然转凛冽:“小心!”掌心外吐,将紫冥平平推出数步,另一只手在桌面轻轻一拍,已借力斜纵而起。几乎同时,数十道白芒从屋顶破洞中疾射下来,“笃笃笃……”尽数钉上供桌。有铁莲子、飞蝗石、蒺藜钉、袖箭……每件暗器都打在余幽梦适才坐的位置,嵌入木。若非余幽梦闪得及时,恐怕已全身穿孔。紫冥脸色变了,一股怒气还未发作。一条瘦小人影自屋洞跃落,双手连扬,密密麻麻的暗器似黑压压的蝗虫,朝脚尖尚未着地的余幽梦袭去――“暗箭伤人的家伙!”紫冥大喝,连人带剑扑去,扫落成片暗器,但仍有不少呼啸着飞向余幽梦。那瘦小人影大喜,笑声粗嘎难听之极:“大魔头,你的死期到了。”话音未落,余幽梦双袖翻飞,掌心上下虚空相对,如在胸前画个圆圈,那些暗器顿时齐齐掉转了方向,在他两掌间滴溜溜轮旋。“该死的是你!”伴着声不屑冷笑,余幽梦手掌轻描淡写向外一翻,暗器宛如长了眼睛,直追那瘦小人影。那人惊叫着倒退,却快不过暗器飞速尾追。几十枚暗器全打中他胳膊,血珠飞溅。他发出记惨叫,忍痛还想往祠堂外冲,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架上他脖子。那人终于停下脚步,是个六十来岁的瘦小老叟,看看横剑拦在面前的紫衣青年,再看看缓步走近的余幽梦,他本就枯黄的脸更加灰败,浑身抖如筛糠。余幽梦眼光在满地暗器上一掠而过,微露嘲讽地笑了:“你是山东鲁家霹雳堂的人?当年你们堂主和三名长老一起随各大门派围攻我,结果无一生还。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暗算到我?”那老叟听他一言道破自己来历,张大了嘴巴,连想说几句逞强话撑场面也忘了。紫冥没好气地道:“喂,问你话呢!还有你怎么知道余前辈在这里的?”黑鹰也低啸着飞来,在老叟头脸附近盘旋,叫得凶恶,大有再不出声就要将他眼珠啄出之势。余幽梦微微颔首,紫冥问的也正是他心头所思。原以为蛰居二十年,江湖中人早已遗忘他这廿载前已“死”的人。况且此番从射月国边境行来,只为了却心愿,并不想再起风波,他途中都是风餐露宿,鲜与武林人照面,孰知居然这么快便有人找上门来。这消息,也未免走漏得太快了些……一丝淡淡杀气染上眉梢,不愿再造杀孽,并不意味他可以任人宰割。“你有胆杀我,竟没胆回答我么?”他微笑,瞧在老叟眼里却是惊心动魄的恐怖。老叟身子颤栗,想硬充好汉,声音还是克制不住地发了抖:“大魔头,你,你别得意,就算杀了我,还有大帮英雄赶着来替武林除害呢。你能杀尽天下英雄吗?你……”“呸,呸!老王八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紫冥不耐烦地打断他,生平最听不惯这种自命侠义的家伙大唱高调。他手腕轻侧,剑刃在老叟颈中勒出道血痕:“少嗦,说,谁告诉你们天下英雄,余前辈在这里的?”这“天下英雄”四字,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说得怪声怪气,极尽讽刺。老叟涨紫了面皮,怒道:“小子,你,你勾结邪魔外道,你居然胆敢跟天下――”“跟天下英雄为敌是吗?你倒很会替人乱扣帽子的嘛!”紫冥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扫了眼神色自若的余幽梦,佩服起他的好定力。现在,他完全可以理解二十年前,余幽梦何以将所有来犯的高手杀得半个不剩!如果是他面对这群所谓的天下英雄,他也非把这些人杀个精光才能出口鸟气。他朝老叟做个鬼脸:“我本来就是邪魔外道,就要跟你作对又如何?嘿嘿,快说,不然,哼!”手底短剑一送,老叟杀猪般狂叫起来:“我说,我说,是――”“是你该上路了。”祠堂外,一个男人声音毫无预兆响起,低沉冰凉,似突然从地下传来。一条纯黑长鞭比话音更快一步挥了进来,鞭梢连舞两个圈,已卷住了老叟受伤的那条胳膊。“断!”使鞭人低叱。胳膊被硬生生从肩头扯裂,随长鞭飞上半空,洒开无数血珠。老叟双眼一翻,晕死过去。紫冥面上嬉笑顿敛,疾冲上前,一把抱住余幽梦,连滚几个翻,避开了漫天血雨。“干什么?”猝不及防地被紫冥扑倒地上,还滚了周身灰尘,余幽梦莫名其妙,刚问得一句,随即收口。两人刚才站立的地方,落满了血水。骇人的是,红色的血一接触到地面,立即变青、再变绿色。沾到血的土壤,也急遽冒起缕缕白烟,凹出蜂窝状的无数小坑。好厉害的毒!“扑通”一声,老叟直挺挺摔倒,身体自肩膀伤口迅速溃烂,转眼化做滩血水。紫冥咋舌,这用毒的本事,跟他有的拼。起身慢慢掸着灰土,望向走进祠堂的人。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一袭漆黑如夜色的长袍拖地,披散的头发也暗黑如墨,仔细看,又夹杂着不少老年人特有的灰白。双唇却鲜红得像抹了朱砂,似乎比额头上那颗血红的宝石额饰还耀眼几分。男人的眼睛细长若柳叶,流泻出刀锋一样的森冷寒芒,此刻,就朝两人瞄了过来。“现在,该送你们两个上路了。”他轻抖手里长鞭,甩掉了那条胳膊。喉咙里发出低沉一笑,长鞭矫若游龙,带起尖锐破风声,横空挥来。紫冥横剑,才摆了个起手,面色惨变――那鞭子的目标,不是他和余幽梦,竟是放在供桌上的小玉瓶。“不要!!!!!!”他看着玉瓶被鞭梢卷起,飞上半空再落下,魂灵恰似被长鞭打下地狱,全身冰冷僵直。余幽梦目光也跟着玉瓶上落,眼看瓶子直往地面掉,紫冥还是像吓傻了动也不动,他皱眉,肩头微晃,就要伸手去接。“别碰!”紫冥冰凉的手及时阻止了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神情却十分坚决地向余幽梦摇了摇头。就在余幽梦一迟疑间,玉瓶砸落地上跌得粉碎,里面的尘泥见风顷刻变色,蚀入土中。黑衣男人“刷”地凌空一甩长鞭,细长的眸子刀锋般在紫冥脸上溜过,哈哈笑道:“算你聪明,这毒只要碰到一丁点,就会从头烂到脚,哀号三天三夜才能死透。”紫冥紧抿唇,死死盯着尘泥没入消失的痕迹,握紧了拳头――那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怀念燕南归的一点东西……倏然迸出一声痛彻心肺的狂吼,人剑合一,幻作道紫虹飞冲黑衣人。“我绝不饶你!”剑气狂烈却章法全乱。黑衣人冷笑,长鞭如有灵性,舞出几个鞭,毒蛇般穿过紫冥剑影中空门,鞭梢尖利直刺心窝。余幽梦一凛,疾纵上前,左手在紫冥握剑的肘底轻轻一托,紫冥手中剑不由自主向上送了两分,那鞭梢不偏不倚正扫中剑身,“叮”地弹了回去。两点寒芒也自余幽梦袖中飞出,沿着鞭子划向黑衣人手腕。黑衣人一声大叫,长鞭护身,似陀螺急转几圈,那两点寒芒登时像碰到漩涡被吸了进去,几滴血却随他的闷哼洒了出来。旋转的黑影遽然停顿,男人看了看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腕,眼里闪烁起嗜血的光芒:“这笔账,我记下了。嘿嘿,你们两个,准备下地狱吧。”长鞭遥遥挥出,缠住祠堂外一株参天古木,借力一荡,黑衣穿过浓密枝叶,眨眼消失。他来无影去无踪,唯有祠堂外树叶被他劲风带起,簌簌飘摇,映着太阳洒下满地斑驳光斑,昭示这并非幻景。“……好身手……”远离江湖二十年,武林中居然出了这等诡异如鬼魅的高手……余幽梦凝望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凝神细数,也想不出当初参与围攻御天道的门派中有类似此人的路数。他放弃地摇头,转身问:“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你……”望见紫冥短剑支地,半蹲着对玉瓶碎屑发呆,他怔了怔,不再说话。窒息般的沉寂中,紫冥扔掉短剑,捂住脸,指缝里挤出干涩的苦笑:“从前,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救不了。如今他的尸骨洒在我面前,我还是救不了……呵,我怎地这么没用?”余幽梦看着他肩膀在抖,吸口长气才压下心头那丝隐隐抑郁,过去轻轻拍了拍紫冥肩头以示安慰。温暖的手掌拍在身上,紫冥陡然间忆起幼时生了病,或是学会了新学的诗歌,燕南归都会拍拍他,摸摸他的头发抚慰他。一时更是悲从中来,猛地抓过余幽梦的手,大哭起来。他从小就要强好胜,不想燕南归总当他是个不懂事爱哭闹的孩子,记忆里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未曾再掉过眼泪。即使燕南归年前惨死,他狂饮狂醉,却依然没哭。但此刻,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统统见鬼去罢,他只想痛快发泄一场。“你……”看着总是嬉皮笑脸的青年在面前嚎啕大哭,余幽梦倒不忍心抽回手,只好尴尬地牵了牵嘴角。算了,就让紫冥哭个够罢。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滴到他手上,他无奈望天,发现自己似乎对紫冥越来越没有抵抗力,不由幽幽暗叹一口气――这趟出谷,本是为解开心里数十年的结,可事态,却仿佛不太受他的控制了。一切,都从留下这本与他和阮烟罗毫不相干的惫懒家伙开始……烟罗他……现在会在做什么?“客来顺”的大门虚掩着,酒幌子和揽客的灯笼也摘了下来,显得有几分冷清。村里人听酒保说,阮店主一早突然决定停业,说是年岁大了,想落叶归根,准备变卖这小客栈后带女儿回老家去过日子。村民不免连叫可惜,毕竟这村子里,阮店主烧的那手好菜无人能比。院里青石桌上,饭菜飘出阵阵香味。“阮店主,真的打算这两天就启程?”端坐的白衣人撩起一角蒙面白纱,轻啜一口茶,向桌对面的人惋惜地道:“秦苏日后,可就尝不到阮店主的美酒佳肴了。”阮烟罗放下筷子,点头道:“收拾得快的话,明天就走。”“爹爹,咱们就不能迟点再走么?”宁儿起身替阮烟罗和秦苏斟着茶,嘟着嘴不是很高兴。昨天才被秦苏公子救回家,今天爹爹叫她去请秦苏公子来“客来顺”商量事情,她还以为爹爹会往亲事上头说,暗自又羞又喜高兴了半天,哪知竟是道别。可再怎么失望,究竟是女孩儿家,不敢表露得太明显。见爹爹朝桌上已经吃得七七八八的几个碟子一努嘴,她委屈地收拾起碗碟走去厨房。“阮店主,令爱似乎不太想走得如此仓促啊!”秦苏在厚厚面纱后轻笑。阮烟罗微微眯眼,透过厨房窗子看着宁儿在灶台刷洗锅碗。良久才回头,淡然道:“我心意已决。不过还是要多谢秦公子,昨天救了小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向秦苏照了照空杯,算是以茶代酒表了谢意。秦苏微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秦苏昨日不过正巧上门想来一尝店主的拿手好菜,既然店主请我去祠堂救人,秦苏哪有不去的道理?”他也一口饮尽杯中茶,笑道:“其实阮店主根本无须急匆匆远走他乡,只要店主开口,秦苏愿为店主解决所有的麻烦。”阮烟罗脸色微变,浓黑的眉毛轻跳,转瞬又恢复平静:“你既然跟他交过手,就该知道他的厉害。你,不是他的对手。”“那是秦苏自己的事,不劳阮店主操心。”秦苏笑里隐藏锋锐:“我敢夸这个口,自然能做到。呵,当然,秦苏也不会平白无故为店主出力,要向店主讨样东西做交换。”阮烟罗真正变了面色,那条伤疤随着他肌肉抽搐一阵扭曲:“我不懂你的意思。”秦苏似乎在面纱后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阮店主。”他话中威胁浓烈得叫人无法忽略,阮烟罗薄唇紧抿,神色凝重注视着空杯,半晌将杯子往石桌一顿,恢复了轻描淡写:“你要的东西,我早就给了你,不是么?”“你给我的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大还咒’!”秦苏反常激动地站起大吼,随即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呼吸压下情绪又坐了回去,指着自己白纱后的面孔:“阮店主,我的脸变成现在半人半鬼的样子,都是拜你的‘大还咒’所赐!你敢说你没在上面做手脚?今天你若不把解救的心法拿出来,休怪秦苏翻脸无情!”阮烟罗丝毫没被他的杀气吓倒,镇定自若地拿起茶壶,缓缓替自己斟着茶。“七年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要挟我拿‘大还咒’来换清净度日,不然你就将我的行踪泄露给他知晓。我也早告诫过你,故老相传‘大还咒’这门武功心法凶险异常,练不得法就有后患无穷,你却依然一意孤行,怪得了谁?”秦苏狐疑的目光在阮烟罗脸上打量:“你也曾练过这心法,为何你的容颜却没有改变?”“‘大还咒’共有九层,我当初才练到第五层,就给废了武功……”阮烟罗平静地喝着茶,语气淡淡,听不出半分伤感,忽又笑一笑:“你如今,应当已将近神功大成,才会变成如此模样罢。”“你在讽刺我?”秦苏“啪”地捏碎了手里杯,面纱后的眼光凌厉如剑。阮烟罗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给你的‘大还咒’绝对不假。而且倘若我早知道这门武功越到高,对容貌的改变也越厉害,我说什么也不会任‘大还咒’再流传出去贻害世人。不过,以你的报仇心切,即使我不给,你也会想方设法从我身边盗取的。”秦苏哼了声,也不反驳。手掌微松,细碎的杯屑簌簌落地。他凝视掌心被碎瓷扎出的血点,慢慢道:“那是当然,我姐姐怀了他的孩子,他居然还能狠心一剑杀了我姐姐。此仇不报,不共戴天!”阮烟罗轻叹了口气:“他那时也是一时晕了头。他在幽谷囚居了二十年,什么罪也都该赎了。”“不?可?能!”秦苏霍地起身,白衣飘飘拂袖而去。“秦公子?”宁儿洗完碗碟,捧着盘刚削好的梨子从厨房出来,见秦苏头也不回地离了院子,失望又幽怨地瞪了爹爹一眼。“明天就要走了,还不快去收拾东西?”阮烟罗拿这思春的女儿家也没办法,只好端出父亲的架子撵她回自己房收拾,自己也回去整理要带走的衣服细软。宁儿打着包裹,心头乱七八糟始终定不下,咬了咬嘴唇,蹑手蹑脚开了房门朝外走。这一离开村子,也许从今往后都见不了秦苏公子了,她一定要跟秦苏公子亲口道个别才安心。出了“客来顺”,她轻车熟路沿村间小径往云萝山庄的方向走去。经过片葱郁茂的林子时,突然听到林里似有人轻声在说什么,颇像秦苏声音,顿时停了脚步――“……你受伤了?……”秦苏站在株大树浓荫下,冷眼看着地上盘膝而坐闭目运功的黑衣人。黑衣人没答话,头顶却渐渐冒出丝缕淡白烟雾,显然运动到了紧要关头,身体也微微出现点颤抖。“我助你一臂之力。”见黑衣人辛苦的情形,秦苏走上两步正要帮忙,却被黑衣人蓦然睁开的双眼里那抹冷芒慑住。“多事!”黑衣人毫不领情地冷笑,平平伸出右手,掌心向天。“嘿”一声,右腕脉门血迹已经凝固的伤口突又绽开,两点肉眼几乎难辨的寒光先后带血射出,钉上对面七八尺远的树身,即刻嵌入木,树干只留下两个小小的血孔。秦苏动容:“你跟他交了手?”“这伤,我一定要跟他讨回。”黑衣人起身,鲜红如涂朱的嘴唇凑上伤口吸吮着自己的血,神态十分陶醉。看见秦苏别转了头,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嘻嘻笑道:“我的血可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贝,每一滴都价值连城。你也来尝尝,香甜得很呢!”将血淋淋的手腕送到秦苏面前。秦苏恶心地闭上眼睛:“拿开!”突然肩头一紧已被黑衣人牢牢攫住,按上身后树干。“我养了十几年的宠物,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无礼地跟主人说话了?真不听话!”黑衣人泛着令人心胆皆丧的残酷笑容揶揄。抬起左手,卷落的衣袖下居然没有手掌,只有枚通体乌黑的弯钩镶在腕骨上,仿佛他的左手天生便少了手掌,就是带着这钩子出世。钩子灵巧地挑开秦苏蒙面白纱,在俊美的半边脸庞上慢慢摩挲,看肌肤被弯钩寒气激起颗颗寒粒,黑衣人啧啧叹:“你这半片脸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唉,那另外半面肯定也越变越丑了,可惜啊可惜……”“那你还不快放开我这丑八怪!”秦苏低吼,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但显是忌惮那黑衣人,不敢出手反抗。黑衣人微微一笑,反而整个人都贴在了秦苏身上:“在我眼里,就算你只有半张脸,都是天下最美的。”这本应该很肉麻的话,从他嘴里吐出,却纯熟得像说过无数遍。秦苏瞪着他,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每你这么瞪着我,我都会以为你是存心想勾引我吻你,呵呵。”黑衣人自动过滤掉秦苏眸子里的愤怒和驳斥,用力钳住他下巴不容挣扎,咬着秦苏颤栗的嘴唇,吃吃低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倔,不肯跟我低头?其实只要你开口求我,你想杀谁我都会帮你。你又何必练什么见鬼的‘大还咒’,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子?”尝到黑衣人故意刷到他唇上的血味,秦苏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挥出:“宋别离!我的仇,我自己来报。不需要假手他人。”黑衣人飞快侧脸闪过拳头,钩子抵住秦苏颈中血管,细长如柳的双眼宛如刀锋冷冷掠过:“你想对我撒谎?下辈子吧!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姓余的重返武林准备血洗各大门派报仇,挑动江湖中人结盟来对付他么?你可以假手那些江湖人,为什么就不肯来求我?说!”秦苏咬牙一言不发。“你想考验我的耐性吗?哈哈哈……”宋别离不怒反笑,一把揪住秦苏头发迫他不得不高高仰起脖子,他一口咬上秦苏喉结,舌尖不紧不慢地来回舔。“真是不乖!还是我太纵容你了?看来我等你十多年是白费时间了。帮你去对付姓余的也是我自作多情!哼,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废了你的武功,我想要你在我身下摆什么姿势就是什么姿势――”“你下流无耻!”秦苏气得几乎吐血,捏起了拳头正想挥出,不远传来少女惊呼――宁儿指着正在秦苏脖子上啃咬的黑衣人,语无伦:“……你,你要对秦苏公子做什么?”宋别离霍然回头,黑色长鞭矫如灵蛇破空横飞,眨眼间,已卷上宁儿纤细颈项。“别杀她!”秦苏迅速握住宋别离执鞭的手,恳求着摇了摇头。毕竟这小女孩对他心存爱慕,不忍见她无辜丧命。宋别离冷眼瞅着他,哼了一声,掠到宁儿身后,在她脑后一击。宁儿顿时瘫软在地。他回头,冲着秦苏笑得阴沉又狡诈:“放心,这小妮子用大得很,我还不舍得杀呢。”祠堂外,日光西斜,金乌碎影映着残墙断檐,远天边晚霞火红如燃烧的烈焰,沿祠堂轮廓勾勒出一幅凄荒景色。屋脊上,黑鹰盘旋。紫冥的哭声渐渐低落,双眼红肿也再流不出什么眼泪。所有的悲恸、委屈、伤怀随泪水迸发过后,孤独寂寥的阴冷更胜往昔――连最后陪伴他聊寄思念的骨灰也随风而灭……天上地下,他只是一缕无主孤魂。无人可以相思,无可以停栖,浊世茫茫,他又为何飘零?他捂着自己的嘴,想止住怎么也停不了的哽咽,却徒劳无功。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摸上头顶,才抽噎着抬头。“……”余幽梦抚摩着紫冥头发,多年独居,习惯了默默听风吹落,跟浮云流水分享心情,早就忘了该如何劝慰他人,况且本身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虽然能体会紫冥心头那份痛楚,却无言相劝。“……我,我哭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看到余幽梦眼底隐隐的水光,紫冥觉得再不停,只怕余幽梦也要被他勾起伤心往事放声同哭了,忙强逼着自己挤出个笑容。“是很难看……”余幽梦一点也不给面子地承认,望着地上玉瓶碎片出神,突然道:“我饿了。”“啊?!”完全不合时宜的一句叫紫冥愕然,看着余幽梦在身后金黄色夕阳照耀下露出微笑,俊逸非凡:“你还不去做点吃的?”余幽梦是叫他去做饭?紫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表情怪异得像连吞了十个生鸡蛋:“你不是,不是除了果子吃不了别的东西的吗?这个,啊!我这就去弄……”终于省起这是余幽梦破天荒地向他提要求,紫冥胸中豪气顿生,莫说做饭,就是做牛做马做猪也绝不皱眉头。目送紫冥一扫先前悲伤,轻快地奔去后院,余幽梦伸臂让飞进祠堂的黑鹰停落手上,摸着黑鹰脑袋:“他去院子弄吃的了,你也去陪他玩罢,免得他一静下来又想起伤心事……”振臂轻抛,黑鹰低啸着飞入后院。紫冥冲进后院,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瞧着包裹里剩下的菜料发愁。那天一碗汤都已经让余幽梦大吐特吐,更别谈鸡鸭鱼肉。思前想后,恐怕只有为余幽梦煮碗清汤面了。好在手头还剩些面条,他生起火,提了桶去老井打水。水桶入井,“噗”发出声闷响,似乎撞击到沙包之类的东西。紫冥疑心登起,凑近井口张望――黝黑泛着幽光的井水里,半沉半浮泡了具赤裸男尸,龇牙咧嘴狰狞无比。“啊~~”水桶的绳索从手里滑落,紫冥惊出一身冷汗。正惊魂未定,肩头忽被轻轻拍了一下,他大叫一声没回头,拳头已先飞了出去。“干什么大呼小叫的?”余幽梦擒住飞来的拳头,皱眉问。听到紫冥惊叫寻来后院,就看见他俯在井边发呆,拍他下肩膀还差点被一拳打中鼻子。“是你……”紫冥松了口气,拍拍心口――真是人吓人,吓死人。朝井口一指,兀自心有余悸:“里面不知道怎么会多了具尸体,刚才吓死我了。明明上午打水时还没有的……”突然脑海里有点模糊的光影掠过,他再度探头仔细端详那具尸体。脸色如期变得惨白――难怪初见男尸,心里就会升起那种奇特恐惧的感觉。原来,是因为他认得这具尸体。对!就是昨天被余幽梦所杀的秦苏四个轿夫之一!尸体浸白的颈中还留着致命的伤痕。他还清楚记得,曾剥了这人的衣服遮体……“这尸体,不是应该在坑里埋着的么?”余幽梦也凑近来看,盯着紫冥惊恐的眼神,缓缓下了结论。紫冥像被射了一箭猛跳起来,飞快奔去院子西边角落,指着乱草丛里被翻开泥土的那个大坑,大口喘息,什么也说不出来。除了井中的尸体,另外三具尸体全都不翼而飞。“奇怪了,难道尸体还会自己走路?哈哈……”他见过死人并不少,甚至自己也杀过人。可再血腥的屠杀场面,也比不上发现自己亲手埋葬的尸体离奇移动消失更恐怖。他转身,想对走近的余幽梦露出个轻松的笑容,却只听见自己几声颤抖的干笑。余幽梦见紫冥吓得不轻,摸摸他头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死人当然不会动!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他沉吟着,似嗅到风里不同寻常的气息,蓦然仰头,凛冽的目光转向祠堂后门。昏黄的夜幕里,三个青衣皂帽的人正悄无声息地慢吞吞走进院子。他们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膝盖直挺挺的不会弯曲。眼睛也如死鱼般凸出,一转不转。灰色的面庞上、衣服上还余留泥土,随每一步走动簌簌往下掉……尸体真的走路了。紫冥牙关咯咯震:“这,这真是活见鬼了……”“不是……”余幽梦盯着地面,落日余晖里,那三“人”在身后拖出淡淡的影子。他瞅着脸色发白的紫冥,笑道:“鬼不是应该没有影子的么?”“不是鬼,难道是僵尸?”紫冥反应倒快,冷汗更多。余幽梦面色凝重,还没出声。那三“人”嘴里突然同时发出声奇特的尖啸,一起挥舞着拳头围攻上来。他们的肘部关节也僵硬着不会弯曲,六条胳膊伸得笔直乱挥一气,本是十分可笑。但紫冥哪里笑得出来?闻见风中隐隐飘来腥臭,熏人欲呕。“尸臭!”他掩住了鼻子。眼见一“人”朝他扑来,他横下心,短剑离袖飞出,将那“人”当胸穿了个大窟窿,短剑带着黑血飞出数丈才坠地。那“人”摇了几摇,居然仍不倒地,脸上肌肉也不动半分,十指箕张又扑过来。那边余幽梦一掌凌空将两“人”震倒在地。但两“人”脚板底似装了机括又直挺挺竖起身,左右包抄。冥冥中,仿佛有股魔力在三“人”背后牵引操纵……余幽梦双眸精光暴涨,蓦然翻掌,一股奇劲掌风向角落那棵枝叶茂的老树呼啸盘旋袭去――“装神弄鬼的家伙,给我滚出来!”两人合抱粗细的树干从中断裂,上半截连树冠直飞出去,撞坍一面围墙。轰隆巨响中,一条黑影从树冠枝叶里冲天而起,大笑着跃落。夹杂白的黑发迎风飘舞,额头的血红宝石闪着妖异光芒,正是宋别离。“嘿嘿,算你聪明!”他冷笑,右手没有拿鞭,五指间却缠绕着三条黑色丝线,每条线上还绑了个寸半高的小木偶。修长的手指轻轻弯曲间,那三“人”的身体也跟着颤动。紫冥看在眼里,猛地省悟,“赶尸术!”他也实在太丢脸了!被那些尸体吓得乱了阵脚,居然忘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数大奇门家族之中,有个最神秘诡异的“鬼王门”――江西宋家。古时,有人经商或游历在外,若有客死异乡,但凡家人得知,定要请人将遗体运回家乡入土为安。富人自可雇车马扶灵柩返故里,可有些穷苦人却出不起那富贵钱,于是民间便渐渐兴起种新行业,专替人挑尸回乡。江西从事此行业者最为聪明,不像别家以箩筐装尸,而是将尸体穿戴整齐,以一条长竹竿穿过尸体一边衣袖绑定,往往竹竿两头各担一尸。做这行自然不能白天出动,也根本进不了城门市集,只能在夜晚专挑山野荒路行走。不过再怎么躲避人群,总免不了被人偶尔撞见。夜色骇人,那竹竿又是颤颤悠悠,老远看去,尸体仿佛伸直了手臂,跳跃前行,着实吓破人胆。慢慢就谣传起赶尸之说,专事赶尸的江西人怕被人轻视,也刻意同外人疏远,时日一久,更被蒙上层神秘面纱,视为巫邪之流。江西宋家的祖上也是赶尸人。不知哪朝间有个子弟无意中学得一身奇门毒术,将尸体玩转股掌之间,驱尸杀敌,在江湖名声大噪,提起鬼王门,江湖中人人自危。但后来宋家人极少涉足武林,渐趋式威。近数十年来,更是绝迹江湖。面前的黑衣男人,武功奇诡,用毒高明,又懂役使尸体,不用说,一定是江西宋家的人。紫冥咬牙切齿怒视宋别离,他还没去找这黑衣人算账,这人竟然还敢再回祠堂作怪!“你毁了我的玉瓶,拿命来赔!”他怒吼冲上前。知道了那些活尸都是这人暗中作祟,他胆气大壮,双掌迅如闪电奔雷,将挡在前面的一个“人”震得离地飞起,撞向宋别离。宋别离竟不闪避,等尸体飞到身前才左手一挑,尸体顿时挂在了黑钩上。他笑着将尸体抛向余幽梦:“人是你杀的,你来解决。”右手飞弹,剩下两具尸体也跳跃着围上。紫冥瞧得心惊,想要助阵,宋别离钩子寒光闪耀,连划几钩,逼得他近不了身。余幽梦清俊的眉梢隐含杀机,毫不理会那飞扑而来的三具尸体,并指如刀,轻轻凌空斩出。这一掌,无风无声,宋别离却陡然变了脸色,大叫一声,向后疾翻。落地时他右手的黑线已断,那三个小木偶掉落草地。三具飞扑中的尸体也几乎同时坠落地面,再无丝毫动弹。“果然不愧是御天道的尊主,这么快就找到了破解我法术的快捷方式。阁下是第一位破我江西宋家驱尸术的人。”宋别离望着自己掌心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夸赞的神色居然不似做作。余幽梦淡淡道:“我跟江西宋家素无仇怨,你为什么数出手加害?”紫冥也是满肚子疑问,瞪着宋别离:“谁指使你来的?”宋别离骄傲地仰起头:“呵,我宋别离行事向来我行我素,谁敢指使我?”余幽梦冷眼看着他,突道:“你走吧!”“不行!”紫冥跳了起来:“他毁了我的瓶子,我――”“我已破了他法术,他少说也要折个几年寿。”余幽梦截断了紫冥的抗议。宋别离脸色遽变,想说话,张嘴却喷出口鲜血,他喘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知道那黑线是和我的精气神血相通的,才不对付尸体,反来斩断我的丝线。不过,这笔新账,我会记下的。”余幽梦冷冷道:“随你!你也嗦够了,再不走,我就让你有机会把右手也装上钩子。”想不到余幽梦居然也有妙语如珠的时候,紫冥一楞后哈哈大笑。宋别离怨毒地盯了两人一眼,转身跨过那堵撞坍的墙壁,急纵离去。“你我暗中跟上他。”余幽梦一拍紫冥肩头。紫冥恍然大悟:“难怪你肯放他走,原来是要跟踪他找出幕后主使人。”想到刚才还有点怨怼余幽梦不让他动手,不禁汗颜。余幽梦微笑:“我虽然与世隔绝久了点,年纪嘛,却还没有完全活回到狗身上。”“我――”听到余幽梦拿他曾经骂他的话调侃,紫冥窘迫得涨红了脸。早该清楚,这男人二十年前就能驾驭御天道千百高手,名动天下,岂是等闲人物?或许也只有遇到与阮烟罗相关的事,才会褪去所有的城府心计,变得像个无知少年。“走吧。”余幽梦举步,忽听一人脚步匆匆从祠堂外狂奔进来。“宁儿?!”紫冥诧异地望着满身尘土奔近的少女:“你怎么又回祠堂来?”宁儿显是受了不少惊吓,一脸惶恐扑到他脚边,哭道:“快去救救我爹,他,他……”“他出了什么事?”余幽梦抢在紫冥之前拉起宁儿,焦急地问:“你爹怎么了?……”看见宁儿的双眼,他话声倏地顿止。那双原本灵动俏丽的大眼睛,竟然睁得一动不动,茫然空洞。有诈!念头只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眼前蓦然炸开团红色粉雾――像有千万支尖利的针芒扎进眼珠,他痛吼,双掌本能地推出。紫冥呆呆地看着宁儿撒出团红色粉末,转眼宁儿就似个断线的风筝被掌风震飞。他这才清醒过来奔上前去扶余幽梦。宁儿身子尚未落地,一条黑色长鞭凭空从坍塌的墙外甩进,卷上她的腰将她拖了出去。宋别离冷笑连连逐渐远去:“我才没那么蠢等着你们来追踪我!你破了我的法术又如何?未免得意地太早了点,我多的是办法对付你。哈哈哈,看不见的滋味舒服吗?你慢慢享受吧!过几天,就有大帮武林人马来找你叙旧了,啊哈哈……”余幽梦的眼睛!紫冥一把用力按住余幽梦不住在眼皮上搓揉的双手:“别再碰!让我帮你看看。”吸几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翻开他眼皮。“……我,什么也看不见……”针刺的痛楚仍在肆虐,眼前陷入无边黑暗,余幽梦暴怒的心终于冷静,轻声说出了自己并不愿承认的事实。觉察到紫冥的手在微微颤抖,他静静问:“我的眼睛,是不是被毒瞎了?”一直在祠堂上空盘旋飞舞的黑鹰似乎也知道主人遇到危险,急冲飞低,围绕着余幽梦不断低啸,叫声凄切。“是……赤蝎粉,还加了石灰。”紫冥心头怒火狂烧,恨不得追出去找宋别离恶战一场,将那恶毒的家伙大卸八块,但当务之急得先救治余幽梦的双眼。他尽量放松语气,轻轻拉余幽梦在石块上坐好:“我先帮你洗掉残留的毒粉,会有点痛,你忍着别乱动。”冰凉粘稠的液体滴进眼眶,余幽梦猛地扣住紫冥手腕,声色俱厉:“你在我眼里滴了什么东西?”“菜油。石灰如果遇了水,会彻底烧毁你的眼睛的。我先用菜油替你洗干净石灰,才能用清水洗去毒粉。”看到面前的男人突然变得像只竖起了尖刺充满戒心敌意的刺猬,紫冥只觉一阵心痛:“你放心,我绝不会害你。”余幽梦慢慢放开了紫冥,全身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抿着唇不再说话。好不容易洗干净石灰残渣,天色已然全黑。那口井中泡了具尸体,无法再用。紫冥扶着余幽梦,两人一鹰离了祠堂,去到那条溪流边。“……我的眼睛没得救了么?”清凉的溪水冲了一遍又一遍,刺痛虽然减轻不少,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余幽梦陡然拍开了紫冥的手,从岸边站起身,怒道:“别弄了!”紫冥听阮烟罗讲述往事,也多少知道余幽梦一旦偏执使起性子来,直是蛮不讲理。此刻总算见识了这男人似个孩童般无理取闹乱发脾气,他唯有苦笑,却没有停手,重新把余幽梦按坐回岸边青石,撕下片衣角浸湿了水,轻敷他眼皮。“赤蝎粉毒性固然强烈,却还算不上天下三大奇毒。我有办法治好你的双眼,只是要费点工夫找药引。还有,你不要随便动怒,否则会让毒气加重的。”最后一句却是他信口乱诌。余幽梦哼了声:“什么生气会让毒气加重,欺我外行么?你这张嘴就会胡说八道。”虽在骂,但得知自己双眼有望复明,他脸色已缓和了许多。他情绪好似六月天说变就变,紫冥忍不住想逗逗这忽然孩子气十足的男人,笑嘻嘻道:“我是喜欢胡说八道,不过对你可从来没撒过谎。我说能治好你的眼睛,就一定会做到。你不信,我们打勾。”余幽梦嘴角刚刚露出的一点笑容倏忽消失,突地自嘲笑了起来:“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怎么能做得真?”紫冥知道他必定是想起了和阮烟罗打勾的伤心事,不禁大悔自己多嘴,也没了说笑的兴致。折了段树枝给他暂当拐杖:“你饿了吧?我去摘些桃子,很快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走。”刚走出几步,听身后余幽梦缓缓道:“我不饿,我现在只想见他。”紫冥仿佛被当头淋了盆冷水,心刹那凉了半截,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余幽梦慢慢转过头来,神情忧伤中居然带着几分期待:“如果烟罗知道我的眼睛瞎了,一定会为我担心的。你说,他会不会回心转意回来照顾我?”“你问我么?”紫冥嘴里涩得发苦:“你还是不相信我能治好你的眼睛?”余幽梦默然,良久方道:“倘若我眼睛瞎了,可以换他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就算今后我都看不见,我也情愿。”轻轻几句话像数记铁锤接连砸在紫冥胸口,几乎让他痛得透不过气来。他用力喘息,干笑道:“好,好,我这就去找他来见你。我也正想问个清楚,宁儿怎么会突然出现祠堂对你施毒呢!”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再迟半步,他怕自己就会控制不了嫉妒对余幽梦大吼大叫起来。“紫冥?……”余幽梦听着脚步穿越草丛匆匆离去,无人应答。他幽幽叹了口气。太清楚紫冥对他抱着什么念头了!他却无法放纵自己斩断过去三十多年的羁绊转而去在个相识短短数日的人身上寻求慰籍。紫冥的眸子里,虽然现在有着难以掩藏的情意,但那不过是一时冲动罢,又能对个中年男人维持多久的兴趣?……“呵呵,我还真是年纪活回去了,竟然有空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环抱住双臂,中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多年空山幽居,孤独得几近令人窒息的生活早已磨灭掉所有对激情的憧憬。他唯一的冀望,无非是想要烟罗实现自己的诺言回来他身边,让他圆个孩提时代的梦。如果这样的要求仍然太高,他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还可以期待点什么?又还可以相信点什么?暮色蔼蔼,鸬鹚剪翅拍水斜飞,在浩渺的湖面划出两行清波涟漪。夕阳完全沉没绵延山坳,黑夜里,小乡村陆续亮起百家灯火。坐落湖畔芦苇荡的云萝山庄,也点着橘红色的薄纱灯笼,沿长长回廊一直通向中庭卧房。精致的雕窗格上,人影幢幢。“你今天用了驱尸术?”秦苏脸上依然蒙着厚厚白纱,盘腿坐在榻上,看着他面前不停走来走去的黑衣男人。男人墨黑的头发里白发明显变多了。“明知故问!”宋别离停下脚步,拈起自己一缕白头发,冷笑道:“每驱一尸,都会大耗血气。姓余的破了我的法术,害我白白折了三年阳寿,不过他自己也讨不了好去。哈哈,做瞎子的滋味可够他慢慢享受了。”他走到木立榻边的少女跟前,轻轻拍打着少女脸蛋:“想不到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居然如此大意,对你毫不防备。而且即使受了你的暗算,打你那两掌也没有下杀手。啧啧,看来他对你还挺爱屋及乌的。”宁儿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前方,瞳孔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俏丽的面庞也不带丝毫表情,似个毫无生气的木偶。秦苏咳一声:“我当时求你别杀她,可没要你把她变成杀人的傀儡工具。你这样对付个小女孩,太失身份。”宋别离细长眸子锐利如刀锋,掠过秦苏:“你说什么风凉话?如果不是为了你,就算八抬大轿,也休想让我赶来这里趟这浑水。”“我可从没求你出山帮我!”秦苏神色冷漠,半点也不为所动。话音刚落,宋别离怒吼,冰冷的钩子架上秦苏脖子。“当年是谁饿得半死不活,爬到我家门口乞食的?要不是我那天一时心血来潮,见你可怜救了你,你早就饿死了。是谁供你衣食?教你武功?你满十八岁时,说要离开宋家找人报仇,我也给你钱财任你走。多年来,只要你跟我开口要求,我可曾拒绝过你?”他越说越快,初始眼睛里的怒气却渐渐沉淀下来,更显阴森。锋利的钩尖微微一沉,已陷进秦苏肌肤,炸开层层寒粒。“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置忘恩负义的东西?”秦苏一点躲避的意图都没有,竭力保持镇定,仰视宋别离邪气四溢的容颜:“你的救命之恩我从未忘记。当初离开宋家时我早说过,只要等我报了仇,我就会回去,终身为奴伺候你。”宋别离“呸”地啐了他一口,手底钩子更递进两分:“少说这些听得我耳朵都已经出老茧的废话!就因为相信你,我才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你十几年。哼,我瞧你根本就是不想回去,才在拖延时间敷衍我!”钩子突然扯住秦苏衣领用力下拉,“哧啦”将他的白衣从胸到腹撕裂开来。“干什么?”秦苏身子微晃,就要从榻上跃起,但抵在心窝的锋利钩尖叫他不得不又缓缓坐了回去――宋别离眼里,烧着他从所未领略过的怒火。“你说,我想干什么呢?”宋别离猖狂地大笑起来,鲜红的嘴唇凑上秦苏耳轮,轻轻地,用绝对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调一字字道:“当然是干你!”“无耻!”一巴掌随着秦苏愤怒的低吼扬起。宋别离竟不躲,脸上立刻多了五条紫青指痕。秦苏估不到自己真打中了人,反而楞住。见宋别离对他咧嘴一笑,猛地里重重一拳击中他小腹。“……”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打得翻转,秦苏滚倒榻上,张大了口却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把全部重量都压在抚腹翻滚的秦苏身上,宋别离扯掉秦苏面纱,捏住他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眼神炽热地接近恐怖:“告诉你,在你十八岁那年,我就想上你了。听着!我没耐心再陪你耗下去!至于你的仇,你放心,我也一定会替你报!”蓦然翻过秦苏身子,右手夹带些微寒芒飞快向他腰间拍落。脊椎骨乍得一麻,像被黄蜂蛰了口。秦苏大惊,奋力想甩开身上的重压,却发觉手脚酸软无力。“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啊~~”回答他的是背心另外两记刺痛麻痹的感觉。他大口喘息,十指紧紧抠进了榻上锦毡。“我知道你在外闯荡这十几年也学了不少好本事,我可不想待会被你杀死在身上,做了风流鬼,嘿嘿……”宋别离边笑边在秦苏光滑颤栗的后颈咬出一个个湿乎乎的牙印子,右手绕到秦苏胸前,掐拧着他硬实的红点,逼他喉咙里颤抖着逸出压抑的闷哼。“你脊柱被钉了三支透骨钉。只要一运功,透骨钉就会随气血流进你的心脏,要了你的性命。”察觉到身下适才还在使劲挣扎的身躯明显僵硬、软化,宋别离得意地顺着秦苏脖子一路往下舔:“乖乖地别再想反抗我,除非你觉得被我干比死还难受,哈哈哈……”“卑鄙!禽兽!畜生!……”秦苏怒骂,背部肌肤在湿漉漉的舌头舔弄下不停抽搐,他死力揪着毡子,把头藏进毛毡里,不想听到宋别离埋脸在他臀丘间舔舐而发出的啧啧声。那种淫荡的声音,叫他羞愤得恨不得当场撞昏自己。再想想榻边还站着个宁儿,他几乎要吐血身亡。“混蛋,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一定杀了你!”什么平素的冷静理智沉着,他完全抛到九霄云外,红着眼大吼大叫。宋别离反而笑得更欢:“不会的。用不了多久,你就只会哭着求我别退出你的身体,还会缠着我的腰求我在你里面用力动,不要停……”他抬头,看着被他的污言秽语气得全身发抖的人,胯下的神经已忍到涨痛地步,褪下衣裳,压住了同样赤裸裸的秦苏。“啊啊啊~~~~~~~”秦苏像尾被抛上岸的鱼,猛烈地扭动着,可宋别离的钩子贴着他脸颊穿过毡子“啪”地钉进榻木。“别?乱?动!”宋别离狂热地盯着身下人隆起战栗的背肌,右手探向两人密实连接的地方摸了下,见到指尖染上点殷红,细长的眸子眯了起来,寒声警告:“不想受伤的话,就老老实实地把腿张大,可以少受点苦。”“……禽兽……”被同为男人的性器贯穿的绝顶屈辱让秦苏咬到嘴唇渗血才逼迫自己慢慢松开了拳头,闭上眼睛接受那粗硬滚烫的异物更地插进体内。怪异的感觉从胃底翻腾上来。“唔……呃啊……”他终于忍不住干呕。“被我上就这么恶心么?”宋别离满脸的情欲顷刻被恼怒代替,惩罚似地抓住秦苏肩头用力掐,下身也泄愤地狠狠往前顶――秦苏发出声短促惨叫。窗外陡然有人低沉地叹了口气。“谁?!”屋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吼。窗格应声碎裂成无数木屑飞溅进屋,一条灰影快如电闪飘进。宋别离大喝,钩子急挥,却连那人衣角都未碰到。眼前骤,灰影已挟起一直呆呆站立的宁儿轻烟般越窗消失,来去飘忽如无物,桌上灯芯也没跳一下,只剩屋里两人目瞪口呆。片刻后,秦苏才惊醒,喃喃道:“好身手……”宋别离又惊又气:“你居然还有工夫想别的东西?”他故意扭着腰在秦苏体内顶了一下,提醒他的境。秦苏闷哼,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熄……灯……”“你害羞了?”宋别离明白秦苏是怕有下人经过破碎的窗格时看到屋里不堪入目的场面,心情顿时高扬,微笑着趴在秦苏满是汗水湿漉漉的背脊上:“你是我的,我当然不让别人看。”一钩劈出,灯火立灭。几缕冷淡月光泻进,依稀照着榻上交缠喘息的人影。紫冥怀着满腹怨气来到“客来顺”,月亮已升得半天高。银辉清冷洒在残旧屋瓦上,原本门口入夜燃起的红灯笼却没了影子,连酒幌子也不见,大门也关得严严实实。他拍了一阵门,里面毫无动静。心头突然掠过丝不详,既然宁儿落在那姓宋的黑衣人手里,莫非阮烟罗也遭了不测?越想越有可能,他一急踹开大门,正要进客栈,眼角余光里猛地瞥见个灰色身影浮光掠影般从林中蹿出,手里横抱着个女子,那身碎衣裙,正是宁儿。“放下她!”紫冥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那灰衣人头脸罩着个灰布套,只露出双眼,精光四射锋芒逼人。看到紫冥,他身形一顿,忽然将宁儿抛向紫冥,脚尖轻点,飞快逝入林中。紫冥手忙脚乱地接住飞来的巨大暗器,一耽搁,灰影已鸿飞溟溟。他楞了半天,才想到怀里还躺着个宁儿。“喂?――”他轻拍宁儿脸庞,转眼就发现她目光呆滞。紫冥皱皱眉,托高宁儿脖颈,拨开她后脑头发,不出他所料,宁儿玉枕穴上赫然插着两枚细如牛毫的银针。“王八蛋!”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法子来控制个女孩子心智!再让他撞到那装神弄鬼的家伙,他绝对送那家伙下地狱,去当真正的鬼王。骂归骂,当务之急先要救宁儿。这种摄魂邪术,便是用在三大五粗的江湖汉子身上,也大伤元气,更别提宁儿娇女弱质。瞧她脸色渐渐发青,再不解救只怕有性命之忧。紫冥抱着宁儿进店,听到背后一声咳嗽,紧跟着熟悉的声音充满惊喜:“是不是宁儿回来了?”乡间小径上,阮烟罗快步奔近。两天没见,紫冥只觉他神色间又憔悴疲倦了几分。阮烟罗从紫冥手里抢过了宁儿,刚绽开点喜悦的脸上很快又重新布上愁云:“她怎么了?对了,紫冥,这两天幽梦没有为难你吧?”“先救人要紧。其它的待会再说。”要解释清楚这两天内发生的事,恐怕得泡上壶茶,慢慢说上个把时辰。紫冥轻车熟路自顾自走在了前面,卷高袖子:“我要一大盆热水,还要两条干净手巾。要快!”东西很快就备齐,送进了宁儿闺房。紫冥站在床边,就着旁边阮烟罗手里举高的烛台火光,屏息凝神盯着那两枚银针。半晌才缓慢地伸出手。食中两指似蜻蜓沾水在宁儿头顶百会、脑户穴上轻点即离。两枚银针从玉枕穴无声跳出,带出血丝。床上宁儿依旧昏迷不醒,只有眉头轻微皱了下,显然晕厥中仍觉痛楚。“成了。”紫冥大大呼出口长气,拿起阮烟罗递来的毛巾擦着额头汗水。刚才看似轻松,下手力道却丝毫不敢马虎,更要找准宁儿血气运行融会的那瞬息落手,稍有偏失,银针不退反进,那玉枕穴是脑部要穴,即刻送了宁儿小命。他从枕头上捡起银针,对如释重负的阮烟罗道:“她性命无碍,不过受制久了可能要调养个三四天才能复原。你拿热水替她擦身敷下经络,会康复得快些。我出去走走透下气。”出屋带上了房门。毕竟宁儿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他自然要避嫌。在院中望着云中月影绰约,夜凉如水。一片树叶慢悠悠从眼前飘落,他信手拈起――落叶归根,人呢?他理不清为什么原委,居然又想到了余幽梦。那个偏激得近乎天真的男人,二十年孤独幽居,洗尽乖戾,却磨不掉执着,千山万水,还是回来想找到自己失落的梦?……他嫉妒那占据了余幽梦一生梦境的人。酸涩的刺痛像布满尖刺的荆棘,在身体里扎根、蔓延……也似毒蛇,一点点蚕食心尖……阮烟罗端着水盆走出宁儿闺房,就看到紫冥呆立月下,手里捏着片叶子发怔。“外面风大,有什么,进房再谈。”他倒了水,进了自己房间,点起蜡烛。紫冥跟着走进,倚靠门板,望见阮烟罗床上摊着包裹布,衣柜里的衫裤也翻得十分凌乱,他一怔后眼里渐渐腾起惊怒:“……你准备离开这里?”难怪大门口的酒幌子和迎客灯笼都摘了下来。“对!”阮烟罗头也没抬,继续收拾着衣服。“本打算明天就启程,没想到这丫头下午居然偷偷溜了出去,害我找了整条村。也不知道谁那么歹毒对她下毒手,还好你救了她回来。不过以她的伤势,恐怕要休养数天才能上路了。”紫冥本想澄清并非他救宁儿回来的,但听阮烟罗去意坚定,一股难以形容的愤懑直冲胸臆,哪还顾得上解释,上前抖乱了包裹:“走!走!走!你就知道躲开他!你已经把他在山谷里一丢二十年,这还要走多久?三十年?四十年?”“……他都跟你说了?……”阮烟罗惊讶褪去,了然地叹气截断紫冥怒吼,苦笑道:“我说过,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他一再寻上门来纠缠相逼,你叫我除了躲,还能做什么?紫冥,有些事,你不懂――”“他眼睛瞎了!”“什么?”阮烟罗张大了嘴,拿在手里的衣服也掉了。呆了半天,似乎终于领悟紫冥不是在说笑,却仍是一脸惊骇和不信,喃喃问道:“……怎么可能?……”“都是因为你的宝贝女儿被人控制了心智,傍晚时分跑去祠堂用毒粉偷袭。他半点也没提防,结果中了你女儿的暗算,被毒瞎了双眼。如果找不到药引,可能他后半辈子都无法重见天日。”心胸都被说不出的悲哀盘踞,紫冥反而平心静气:“他跟我说,倘若他瞎眼,能换你回心转意,他即使从此看不见也心甘情愿。”这段话,从余幽梦嘴里吐出的时候,令他嫉妒得几乎要咬碎牙关,原本压根儿就不想告诉阮烟罗。可现在,他强烈地想知道面前的男人作何想。不相信,阮烟罗的心,真能硬过铁石。他盯着阮烟罗的眼睛,不放过他眼神里任何一丝微妙的变化。“他只想见你,我带你去?”阮烟罗脸上的伤疤微微在抖,表情有点哀伤,又有点怜惜,慢慢低下了头。烛光摇曳轻颤,在他面颊投落层苍凉阴影。良久,他伸手重新整理起床上被紫冥抖乱的衣物,开口,低沉却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敲进紫冥耳膜的钉子那样尖锐刺耳。“我不会去见他。”起初那一刹那,紫冥以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他楞楞望着阮烟罗,直到确认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明白流露着不容置疑的断然拒绝,才知道阮烟罗清清楚楚地说了不!这个男人,究竟冷酷到了什么地步?“你尽可以骂我,不过我绝不会见他,我不想让他再对我抱任何希望!”阮烟罗注意到紫冥周身都气得发抖,竟淡然一笑:“看来,短短两天,你的心已经偏到他那边去了。既然他眼睛瞎了,那你就回去好好照顾他吧――”“阮?烟?罗!!!”愤怒的大吼震得烛火也为之一暗,紫冥拳头满携怒气直飞阮烟罗面门,在离鼻梁寸许之遥硬生生顿住。阮烟罗不爱余幽梦,就像燕南归至死都不爱他,不爱就是不爱,又能奈若何?又何罪之有?他垂手,发足狂奔,不想听也听不见阮烟罗在身后的喟叹,冲出了“客来顺”。怀着满腔怒火奔回溪流,流水声越清晰,紫冥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脚步也放得越慢。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余幽梦真相,也更无法想象,余幽梦知道后会如何反应。一时间,他竟恨不得这条小道再长个十倍百倍,但走得再慢,路终究有走完的一步。他瞧见了余幽梦寂寥的人影,拄着树枝,端坐青石,仍维持他离去时见到的那个姿势。黑鹰停在他臂弯。月色凄清,在余幽梦周身披落一层银芒。夜气烟雾迷蒙,从足底袅袅飘浮萦绕。人淡,月冷,朦胧宛如剪影。瞬间,紫冥觉得那身影虚无得叫人心悸,仿佛一眨眼就会自他面前骤然消逝。他急忙跨上两步,黑鹰护主,尖啸着疾扑过来,临近认出紫冥,凶态顿敛,收起翅膀落在了他肩头。“呱呱”低叫,甚是亲热。“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只闻紫冥一人脚步走近,余幽梦虽早在意料之中,心头却始终存着点微薄模糊的期待,此刻终于灰飞湮灭。“……他知道我眼睛瞎了,都不肯回头么?”他低声问,良久都听不到紫冥否认。脸上最后那丝自嘲的笑容也隐去了。指节慢慢收拢,树枝“喀嚓”轻响,断成两截。嘴唇紧抿,衣袖微抖。紫冥心里某根弦似乎也随着那树枝断了,张着嘴,想说几句话安慰,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怔怔看余幽梦抛下手中半截断枝,起身沿溪流踯躅前行。“……你去哪里?”他惊醒,拉住余幽梦袖子。余幽梦转头,脸容背着月光。紫冥琢磨不透他神情,依稀只见他眼帘紧阖,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两洼若有若无的阴影,犹如风干的泪痕……“回悬崖。”余幽梦开口,超乎紫冥想象地平心静气。紫冥却觉那声音包裹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狂暴,周围的一切空气仿佛全部被余幽梦吸引了过去,形成一个强大无比的气流漩涡,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而漩涡中心的人,衣发文风不动。余幽梦,已经濒临愤怒极限……意识到这一点,紫冥更抓紧他衣袖,尽力放缓自己语调:“我说过,可以帮你治好眼睛的,你不用这么急着回去……”“我不需要你来同情!”手猛地被甩开,紫冥震惊地看着重重阴沉戾气染上余幽梦眉梢眼角。“既然他都不愿意再理我死活,我的眼睛瞎不瞎,还有什么分别?”余幽梦森然冷笑,听在紫冥耳里,锥心地痛。“本来一切就是我咎由自取。谁叫我这么多年还不死心?还痴心妄想以为能感动他,求他回头?我余幽梦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下半辈子就该瞎了眼,老死在山谷里。”“那原本就是我的下场,是我非要来找他,自取其辱!”数十年囤积的怨恨就在刹那爆发,最后一句咆哮惊天动地。束发儒巾碎成无数布屑,映月如残败蝶翼飘舞洒落,长发四散飞扬。宁静流淌的溪水应声逆空冲起丈高水帘,在余幽梦身后“轰然”炸开,每一滴溅射到紫冥肌肤上的水珠,都像把锋利小刀,切肤刺骨……他茫茫然抹去满脸溪水,看余幽梦飞舞的长发随回降的水幕缓缓拂落两肩。风停、叶止,所有的伤心愤怒仿佛亦跟着溪水恢复平静,余幽梦姿容俊逸的面庞在月光下闪着惨淡白光。“你走罢!你本是局外人,没必要再跟着我。我的眼睛,瞎就瞎了,不用你来操心。”一字一句都似重重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紫冥心房,几乎令他闭气晕厥――原来他在余幽梦的心目中,始终是个局外人!这种遭人当面回绝的感觉,就像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叫他恨不得唾弃自己!他对余幽梦,又何尝不是在自取其辱?!紫冥紧咬嘴唇,任余幽梦扬手招过黑鹰。猛转身,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余幽梦凝立如松,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才从心底最无声长呼一口气,摸着黑鹰脑袋,低低笑了。到底是年少气盛的青年人,一句话,就足以逼得紫冥拂袖离去。本来嘛!紫冥对他就是一时兴起!连句重话也受不起,又能指望什么?如果真的跟着他,恐怕用不了多久,一样会因为失了新鲜,受不了他喜怒无常的乖戾脾气而吵着离开罢?……他这辈子,注定是要孤老终生。或许那悬崖底下的山谷,才是他最好归宿。他轻轻把黑鹰抛向天空:“鹰儿,只有你是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们回去罢……”鹰啸长空,余幽梦循声跟着黑鹰往前走。刚踏出两步,就撞到一人胸膛――“谁?!”是谁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浑身神经瞬息绷紧,他先于意识,手已疾探伸出扼住了那人喉咙。“是我啊!”熟悉的嗓音及时响起,阻止了他正要死力掐落的手掌。紫冥狼狈地摸着脖子,大声咳。还好他反应敏捷,要不然就见阎王去了。“……你怎么没走?还屏着呼吸站我跟前,想找死么?”余幽梦慢慢松开钳制,想起自己刚才那份孤寂落寞说不定全入了紫冥眼中,不禁有几分被人窥破秘密的薄怒,胸中却偏偏事与愿违地翻腾起丝缕淡淡喜悦……见鬼!他竭力维持阴沉脸色,可惜听紫冥笑嘻嘻的声音,显然他的伪装并不成功。“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就这样走回去?老鹰再通灵性,究竟是牲畜,当不了你的眼睛。”紫冥敛了嬉笑,正色道:“如果刚才站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心积虑想置你于死地的江湖人,只怕你武功再高,也逃不过暗算。”余幽梦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紫冥见他神情,知道他嘴上不承认,心里已经默认。微微一笑,牵起余幽梦的手:“就算你嫌我嗦,要赶我走,也等我替你医好眼睛。好不好?”“……”碰到这么个赶也赶不走的粘人家伙,余幽梦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拒绝。手一抽想挣脱紫冥的手掌,反被握得更紧。“你今天都没吃过东西,嘻嘻,我带你去吃桃子。”难得余幽梦有需要倚靠他帮助的时候,紫冥当然不会放过献殷勤的大好机会,兴高采烈地拖着身后的大男人走,只装看不到余幽梦一脸自尊受挫的表情。桃林溯流而上,就在村尾西去十里。月光照着树底的人影,清风卷起落叶残红,与暗香流水缱绻。黑鹰在低云穿梭盘飞。“桃子真的这么好吃吗?”紫冥托着下巴坐在余幽梦脚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余幽梦吃桃子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贪嘴神情。那染了桃红汁水的嘴唇轻轻翕张,像极了飞过眼前的粉色瓣……已经埋头消灭了两枚桃子的余幽梦听到问,才想起紫冥替他摘了一堆桃子,自己却一颗也没吃。他微一犹豫,拿起个桃子:“你要不要?”“我不饿!”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秀色可餐,紫冥笑嘻嘻地拨弄起余幽梦披散的头发。真没想到余幽梦的头发竟然留这么长。平时戴着儒巾丝毫看不出,此刻散了开来,都垂过了膝盖。“你头发好长……”一丝丝掠过指缝,柔凉如秋天的雨丝……余幽梦呆了呆:“是不是很乱?娘亲生前都没有给我梳过头发。上一回剪头发,还是在山谷里。烟罗他说男人不该留太长头发,就帮我剪了……”觉察到紫冥抚摸着他长发的手一僵,余幽梦也惊觉自己居然又提起那个不该出现的名字,登时缄默不语。紫冥心里却已经像塞了块石头般闷涨,半天才强迫自己静下心,笑道:“可我觉得长发很好看啊,况且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可不是能随便摆弄的。”“是么?”余幽梦将信将疑,从未觉得长发有何吸引人的地方,只是他不会打理生活细节,才由得头发多年来自生自长。想想紫冥自己的头发也不见得长到哪里去,知道紫冥多半是在逗他说话,哼了声不再搭话,专心吃桃子。连尽三枚已经饱了,他由紫冥牵引着在溪水里洗手。触到清凉的水流,就想跳下水痛痛快快洗个澡。蓦地里忆起紫冥热烈专注的眼神,要他在紫冥面前赤身裸体,一下子竟觉得分外别扭起来,擦干净手,合衣往树干一靠开始假寐。四下寂静,只听到衣衫悉索轻响,随后又有水声溅起。“喂,你不洗澡?这水好清啊!”紫冥一边往自己身上泼水,一边劝诱,见余幽梦丝毫不为所动,一怔之后了然,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的,这男人空负一身惊人绝学,心智却变化多端,时而洞察世情,时而又似个涉世未的少年,实在叫他难以把握。要他将余幽梦同个成稳中年人联系起来,还着实有些难度。“笑什么?”余幽梦冲溪水的方向板起脸。突然一阵热气混着水的清味呼到脸上,他下意识地一推,掌心摸到片湿漉漉的肉体,忙缩回手:“你怎么不穿衣服就上来了?”“洗澡当然是不穿衣服的。来吧,一起洗个澡又有什么关系?”紫冥看余幽梦脸色微愠,想逗他生气的冲动更强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天还不是你把我剥得精光,连我的衣服都扔掉了。我全身上下,早就被你看过了,嘻嘻,哎呀……”胸口遭遇飞来一脚,他夸张地大声叫痛。“少装蒜!”最清楚自己那脚根本没使真力,余幽梦懒得理他,侧身换了个舒服的睡姿,不忘警告:“我要休息了,再吵,就踢你下河泡一夜。”“是!是!”知见好就收,紫冥乖乖闭了嘴,擦干净身体穿起衣服。确定余幽梦已有轻微鼻息传出,他才蹑手蹑脚靠近树干,凝望男人睡梦中孩童般无邪的容颜。睡着了的余幽梦,还是那个紧抱双臂的姿势,脆弱形之于外。不过,如此坦然在他面前入睡的人,是不是也渐渐为他卸下了心防?……风吹枝叶婆娑影舞,香静静地迂回流淌。男人的下颌,微冒淡青须根,可桃红的嘴唇充满了蛊惑,叫紫冥眼里再容不下其它。他一手撑树,屏息凝气,一寸寸低下头,看着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瓣越放越大……心脏的跳动一声响过一声,宛如擂鼓。血液兴奋地在血管里沙沙奔腾。嘴里,几乎尝到了桃肉的鲜味……“呼――”黑影霍然扑到,紫冥惊出身冷汗,整个人弹了起来。黑鹰落在余幽梦身边草丛里,血红如琥珀的双睛紧盯紫冥,一副虎视眈眈的戒备样子。天杀的扁毛畜生!偏偏这时候来坏他的好事,枉费他在祠堂时喂它吃了那么多的鸡鸭鱼肉!紫冥气到内伤,冲黑鹰狠狠挥了挥拳头,疾奔两步,再度跃入溪中――不浇灭身上的火,今晚别想睡了!树下,余幽梦身形没动,嘴角却忍不住弯起个无可奈何的苦笑。紫冥这家伙,还真是不死心啊!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这年纪小他许多的青年为他动心?倘若他当年没有杀死那个丫鬟琴儿,他的儿女说不定也跟紫冥差不多年岁了吧?悬殊的年龄差距横亘面前,他除了一时冲动,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紫冥的行径。几十年的纠缠都只换得一场空,一朝的迷恋又能带给他什么?不可名状的凄凉和孤单如同眼前的无边黑暗包围着他,他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思考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带着隐隐伤怀,真正堕落梦乡。照在身上的太阳暖洋洋的,听到晨风里鸟雀啁啾,余幽梦悠悠醒转,轻轻伸了个懒腰。颇有点意外盲了眼,居然还能睡个好觉。看来,山中波澜不兴的岁月已经把他的警觉都磨掉了……“哒嗒嗒……”一阵断续敲打。“紫冥,你在干什么?”他循声走近,摸到几片木板。紫冥放下手里的活,扶余幽梦坐定一旁:“咱们还得在这桃林逗留段时日采集草药医治眼睛。我打算搭间简陋小屋栖身,刚才去了趟祠堂,把能用得上的门板都拆了过来,再就地取材,加些树枝干草,过会就能完工。”余幽梦本就担心紫冥要带他上市镇抓药医眼,他惯了离群独居,哪里受得了集市喧哗?听紫冥说要在桃林落脚,正中下怀,点点头,问了溪流方向走去漱口洗脸。刚收拾完,一个热气腾腾的瓷碗塞进他手里。“是什么?”食物的气味钻进鼻端,他略略皱起了眉头。“只是碗清汤面,我把祠堂里剩下的菜料和做饭家伙也搬了来。”紫冥拿筷子挑高面条,好让面凉得快点。“你吃了几十年的生果,再这样下去,肠胃早晚衰竭。现在开始得慢慢调养过来,油腻东西暂时碰不得,就先吃些汤面吧。”他沉默一下,微笑道:“我听说,你最喜欢清汤面的……”而且还是“烟罗煮的”清汤面,不过打死他,也不想刻意提醒余幽梦。但瞧余幽梦面上倏忽划过的恍惚,显然又陷入往日追忆中。紫冥有点懊悔地收了声,筷子往余幽梦手里一塞,转身将剩余的面条分成几团,放在阳光下晒干,以便可以存放长久些。余幽梦呆呆地捧着那碗面条,终于往草地上一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这滋味,好象也不是特别难吃……小木屋大功告成,日头已斜过正午。紫冥清扫了木屑尘土,把最后剩下的那片门板搬进屋当床板,找来个大树根权充茶几,颇有几分古朴之风。又采了几株无名野点缀窗户,左看右看,十分得意,洗净双手,拉余幽梦进了屋。“我要去小镇抓点药材,你自己小心。”听昨天宋别离临行时口气,似乎大队人马正向这小乡村逼近。他还真不放心留余幽梦一人在此,但要说服余幽梦跟他一起上街更不可能。拿了自己的短剑递给余幽梦,再三叮嘱:“你就在屋里待着,别乱跑啊!”“你!”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被当个小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余幽梦哭笑不得:“你当我这御天道尊主是徒有虚名么?就算我目不能视,那些江湖鼠辈也休想在我手底讨得好去!你莫再像只老母鸡里嗦!”“哈哈,我若是老母鸡,那你呢?”紫冥抓着他话脚顺竿上。要换做旁人这么嬉皮笑脸,余幽梦早就想都不想一掌毙了,对这惫懒家伙却无计可施,沉下脸道:“又来油腔滑调地耍嘴皮子,信不信我……”“割了我的舌头?”紫冥早把这毫无杀伤力的威胁当做耳边风,笑嘻嘻地道:“我没了舌头,也就没人陪你说话聊天解闷了,你真舍得割?”得寸进尺的家伙!余幽梦终于决定打住话头,再争辩下去,还不知道紫冥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蓦然飞起一脚,朝紫冥当胸踹到:“你不是要到镇上去吗?还不快滚!”“哇!好凶!”顺着余幽梦撩起的劲风,紫冥全力向后倒纵,飘出了小木屋。脸上笑容更――余幽梦还是有足够能力自保御敌!小镇上,人群熙攘,原来正赶上一月一度的集市,形形色色的小贩扯开了嗓门,叫卖吆喝声不断。紫冥生性爱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一路去药铺途中,顺手买了不少零食:玫瑰松子糖、橘红糕、麦芽糯米丸子……看余幽梦吃桃子时那种贪嘴的样子,一定喜欢甜食。在山谷里幽闭了二十年,什么味蕾都快退化了吧。这些小零嘴也伤不到肠胃,正好买回去给余幽梦磨牙用。反正上“劫富济贫”不单搬空了那镇上大户的厨房,还顺手牵羊拿了点银两,买药绰绰有余。双手拎满了大包小包的零食,紫冥才拐进药铺抓药。桂皮、菟丝子、鹿茸、驱风……他一口气报了二十几种药名,全都是些寻常镇定安神的温性药材。要解赤蝎粉的毒,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味药――百年的山林老蛇胆。不过一时间要去捕条百年老蛇来,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轻易的。手头的药,只是助余幽梦稳定伤情,让眼伤不再恶化,可以让他有充裕时间去找蛇胆。他等着药铺伙计抓药,心底突然闪过个念头――如果一直都找不到蛇胆,那余幽梦的眼睛也就永远都无法再看到光明……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一直用找解药这借口陪在余幽梦身边?……被自己卑劣几近恶毒的想法吓了跳,紫冥连忙甩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抛下银两,抓了药包就走。和药铺隔着两个门面,有间绸缎铺子,也卖成衣。紫冥身上新衫就是在这里买的,他已经走过铺子又折回身。“掌柜的,那件衣服给我看看。”他看中了一件袖口印月白暗云纹的素色长衫。余幽梦的儒衫旧得厉害,该换件新的。还得买条头巾给余幽梦,那头长发老散着也不是办法。正挑着头巾,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店家,拿几身做工精细的衣裙给我挑一下。”“阮店主?!”紫冥诧异地回头,面前人正是阮烟罗,他扶着气色还不是很好的宁儿,满脸爱怜横溢。“真巧……”阮烟罗一怔后笑了,看着伙计捧过来的几件华丽罗裙,对宁儿柔声道:“这些颜色款式都是时下最受城里姑娘追捧的,你中意哪件,只管要下来。”“谢谢爹。”宁儿双颊透着三分病态的孱弱,不似昔日粉嫩娇红,却更多了丝楚楚可怜的风韵。她慢慢走过柜台埋头挑选那堆衫子,对紫冥视若无睹。见到紫冥狐疑的眼光,阮烟罗清咳一声,招手示意紫冥走过一旁,才压低了嗓子:“这丫头的伤势无大碍,可今早醒来后就神智浑浑噩噩,根本记不清自己失踪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多两句,她就头痛,我只好带她出来散下心。”紫冥对宁儿也没什么好感,但见原本活泼伶俐的一个女孩儿变成如今半痴不呆的光景,倒有点怜悯,对宋别离的手段也更增一层憎恶:“那鬼王门的家伙,向这女孩子家也下得了毒手,简直恬不知耻。”阮烟罗动容:“你说宁儿是被鬼王门的人所伤?”“不单止她,连余幽梦也是不小心中了计,才会被那王八蛋炼制的赤蝎粉毒得看不见东西了……”紫冥说着,想起昨夜阮烟罗一口拒绝随他回去探视余幽梦,那份绝情,斩钉截铁,他不觉后气,忿忿瞪了阮烟罗两眼。紫冥目光里的责备强烈得根本不容阮烟罗假装看不见,他低声苦笑:“算了,其实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认定我做得不对。随你怎么想罢,反正我不想再跟幽梦他有任何纠葛。”紫冥气结,直想一拳揍去,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终是忍下胸口怒火,丢下锭碎银,叫伙计拿多两套换洗的贴身衣物,连同他之前拣定的那件长衫和头巾一起包了起来。“……他的眼睛……有救吗?”阮烟罗注意到紫冥手里那大包药材,微露喜色:“我也略识些草药,有什么药铺里缺货暂时买不到的,我或许可以帮你去村后山里去采。”“不敢有劳阮店主费心!既然你不愿再跟他有纠葛,何必还来假惺惺关心他的眼睛瞎不瞎?”紫冥怒气发作,嘴巴丝毫不饶人,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看到伙计一脸惊讶,记起这是大庭广众,硬把后面的挖苦咽回肚。接过一包裹衣服就走,经过面色苍白的阮烟罗身边时,低声嗤笑道:“我倒忘了,你已经是个废人,确实不该再跟他扯上关系,免得惹祸上身,还连累你这宝贝女儿。呵,你也不用说什么帮他采药的漂亮话,要治好他的眼睛,得要一枚百年山蛇胆,你以为自己有本事抓得到么?”他劈头盖脸一顿抢白,阮烟罗浓眉猛地跳了几下,眼神隐约染上愠怒,似乎要反驳。宁儿本在挑衣裳,见两人突然翻脸,她不知所措,过来拉起阮烟罗袖子摇了摇,怯怯地叫了声爹爹。阮烟罗的火气仿佛瞬间被浇灭,微笑着拍了拍宁儿手背,陪她走回柜台继续挑色,竟不再看紫冥一眼。紫冥反而楞在当场,傻傻地看两人选定衣服,付了银两走远。阮烟罗搀着宁儿娇小身躯,频频低头似在跟宁儿说着什么笑话。宁儿脆生生地笑了。阮烟罗历经风霜的侧面也扬起笑意,凝注在宁儿身上的视线,温柔而宠溺……那,绝不是一个父亲看自家女儿该有的目光!紫冥天灵如被狠命砸了一槌,眼前天昏地暗,脑子却加倍地清楚。蓦然冲上去,不理宁儿和路人的惊叫,一把拖住阮烟罗,飞步奔过集市,拐进条僻静小弄堂,将阮烟罗重重压在墙砖上――“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眼睛瞎了,你都不肯去见他了。你根本,就是喜欢上了宁儿!对不对?!”他瞪着阮烟罗脸上古怪的表情,剧烈喘气:“别跟我说什么宁儿是你女儿之类的屁话!我早听他说过宁儿压根儿就不是你亲生的,只是你来村子定居后收养的孤女。”阮烟罗薄唇张了张,又闭起。摇了摇头,忍不住苦笑:“她的确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我并不是因为她才要离开幽梦,我――”“你看宁儿的眼神骗不了人!”紫冥截断他辩解。“……”阮烟罗彻底沉默下来,最终长叹一声:“天下孤儿何其多,你可知我当年为何单单收养宁儿?”他也不待紫冥答话,缓缓道:“只因为宁儿的样貌,跟我师父有那么丁点相似。”“那又怎么了?”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紫冥咕哝着,下一刻霍然睁圆了眼睛,仿佛阮烟罗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来。“你明白了?”阮烟罗对着目瞪口呆的紫冥叹气:“对,我没办法接受幽梦,这辈子,我也都不可能喜欢上其它任何人。因为我最爱的人,就是师父。可惜,她已经作古了……”他自嘲地抬头望天:“你说,我该怎么去面对幽梦?难道我能当面告诉他,我喜欢的人不是他,却是他的娘亲吗?如果我真的说了,你猜,到时疯的人是我,还是他?”“可,可是……”紫冥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楞楞听阮烟罗笑。“这秘密我原本到死也不会说的,却还是给你逼出来了。”阮烟罗渐渐敛了笑,凝望紫冥双眼:“你可知道,被幽梦带回御天道的那段日子,我有多害怕同他相?我好怕那双跟师父神似的眼睛盯着我,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紫冥,你不会明白,我很怕自己会被他诱惑。倘若我把持不住,或许我真的会把幽梦当做师父的替身来爱,那样的话,你说,对幽梦公平么?紫冥,你回答我!”“我……”紫冥语拙。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己绝对接受不了靠做别人的替身才能求得一点爱意。如果爱得那么卑微毫无尊严,那样的爱,不要也罢。阮烟罗涩然掩住了面庞,沉重吸着气,良久,才轻轻道:“师父在世,从来没好好对待过幽梦。可我最清楚,幽梦心底,不知道多盼望师父能对他好一点。他曾经跟我说过,经常会梦见娘亲。梦里娘亲非常疼他,爱他……我不能让幽梦连这点梦里的幻想都破灭!如果他知道连他喜欢的人也给死去的娘亲抢走了,他会恨死自己娘亲的啊……”“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躲避。”他放下手,苦笑:“这些陈年旧事,幽梦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就不要再去告诉他了。”“……爹爹,爹爹……”宁儿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阮烟罗拍掉衣上蹭到的砖灰,走出了弄堂。紫冥低头,茫然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越斜越长。头脑仍因为意外的冲击轰鸣不绝,好象塞满了东西,又好象空白一片,什么也思考不了……晚霞将天空染上一抹橘红色的绚丽色彩,小木屋顶上铺的干草也泛着淡红,窗格点缀的野迎着微凉清风簌簌招摇……余幽梦负手挺立屋前,黑发长如丝绦,随风飞扬。黑鹰围绕在他身周轻鸣盘旋,逍遥而自得。紫冥远远行来,映入眼帘就是这副宁静恬淡得宛如诗画的场景。纵使心事重重,愁绪万端,嘴角仍然情不自禁扬起丝笑容。余幽梦在等他归来?……忘了吧……过去的痴和怨,无非是一场镜水月,指间恒沙。今后的几十年,他不舍得再留这一身孤单的男人在朝露夕雾里茕茕孑立,任年华老去。“我回来啦!”他高喊,看着余幽梦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脸上原本凝重的神情被淡淡喜悦代替。余幽梦在为他微笑!世间任何言语笔墨也难以描述的欢喜像风里香涨满了胸腔,还在继续膨胀,仿佛眨眼就要从肌肤毛孔喷发出来……原来喜欢一个人,竟能让自己狂喜到如此不可遏制的地步!紫冥忘乎所以地奔过去,两手还拎着零食、衣服、药材就张开双臂,把余幽梦拥进了怀里――宽阔的肩膀瞬间填满了他臂弯里的全部空间,草木清香顺着鼻端细细飘进心房……他好象,从远古洪荒起始就已经一直这样抱着他了……“……可以放开了罢……”半柱香的时间在沉默里流淌过去,紫冥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余幽梦终于率先打破寂静。有点无可奈何――真是的,这青年似乎越来越不把他这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御天道尊主当回事。而他,何时开始,居然也变得不懂拒绝这家伙对他动手动脚了?一个阮烟罗,已让他前半生光阴尽付流水。他的心,经不起再一沦陷、堕落、碎裂……觉察怀里的身躯突然僵硬,紫冥反而加大了力道搂得更紧:“我不放!除非……”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卖着关子,余幽梦凉凉道:“除非什么?”紫冥笑一笑,凑在余幽梦耳边,缓缓地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若干年后他回忆起来还无比钦佩自己当日胆色的话。“除非你答应给我亲一下!”风声停,水流止。怀中人僵如石像,表情怪异到了极点。半晌,余幽梦才挤出声音:“你――”“你没有听错。”紫冥半点反驳的机会也不给他,既然在心头积压了好久的荒唐想法已厚颜说了出来,他反不再顾虑余幽梦会不会动怒,轻松地笑:“我早就想亲你了,你别说你不知道。”“你……”余幽梦兀自说不出句完整的话。天下怎么会有紫冥这种奇怪的生物?“可不可以?”没有遭遇想象中的喝骂和拳打脚踢,紫冥得寸进尺地靠近脸。呼到余幽梦面上的热气几乎融化了余幽梦所有冷静思索的能力。已经多少年,没和人,也无人敢与他如此亲近……半天他才迫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些:“你知不知道,我一掌就可以要了你的小命?”“我知道啊!”紫冥的额头已经抵住了余幽梦脑门:“我还知道,你不会杀我的。”混乱,和黔驴计穷的无力感。“紫冥,我的年岁都可以当你爹了……”“我出生没几天,娘亲就离家出走了,三岁时,爹也过世了。”紫冥有些伤感,随即笑着摩挲余幽梦额角:“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可我就是喜欢年纪大的男人。”余幽梦真正哑口无言。心里却不像外表那么平静,青年暖洋洋的气息一阵阵地拂过肌肤,竟让他嘴里慢慢升起点久违的干燥――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在期待着什么?等着被骂怪胎,半晌都不听余幽梦说话,紫冥不确定地看着他――难道余幽梦默许了?!手里大包小包陆续掉地,他指尖试探着轻轻抚上余幽梦脸颊,竟然没有遭到拒绝。狂喜如巨浪滔天澎湃袭来,过度的欢喜让他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错觉,反而没了勇气,颤抖着问:“真的……可以吗?……”余幽梦脸色发红又转黑。这家伙,莫非存心看他出丑?他怎么可能说出口,那跟主动要求紫冥亲他有什么区别?“走开!”他一拳挥出。恼羞成怒!除了这四字,紫冥再找不到其它字眼来形容余幽梦满脸明明是气恼却可爱到不得了的表情。他哈哈大笑,胸口挨了结实一拳。双手也同时抱紧了余幽梦。一闭眼,攫住了梦里幻想过无数遍的桃色唇瓣。温暖柔软的触感,太过真实,超出了心脏所能承受的欢喜,叫他竟疑似梦境。耳边叶舞草飞,沙沙轻响,遥远得宛如从千年前飘来……这一刻,无天,无地,无苍生。鸿蒙混沌,只有他和余幽梦的心跳与呼吸此起彼伏与世沉浮……他就像漂流在云端棉絮里,晕眩……温热……“唔!”舌尖遽然传来一阵轻微刺痛,紫冥登时跌落现实,才发现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间居然将舌头探进了余幽梦嘴里。“……得寸进尺!”余幽梦双颊透着异常的火红,使得他的叱骂大打折扣。一掌推开紫冥,捂着嘴走进小木屋,坐定茶几旁,听到屋外紫冥一怔后放声大笑,他气息更粗――他铁定是疯了,竟然任由个青年恣意索吻。还是说,他在山谷孤独幽居了太长岁月,寂寞得不会拒绝任何外来的亲近?……寂寞啊?!余幽梦摸着自己湿润唇瓣的指尖颤抖了一下,发热的脸颊慢慢凉却。没错,就是寂寞。每当午夜梦回,置身那片无边无际永无尽头的黑暗时,他多少空虚得想亲手扼杀自己的生命!他甚至学会对着浮云流水、落叶残说话微笑,否则,他早已被寂寞逼疯……“在想什么?”一双手突兀搭上他肩膀。“谁?!”余幽梦全身杀气迸发,但立即嗅到了熟悉的体息,杀机潮水般退去。“……你今后,不许再对我动那些念头。”他冷冷堵上自己心头日益崩溃的堤坝,绝不能放任自己再度沈溺任何幻想。紫冥扶着余幽梦肩头的手掌一僵,却没有移走,盯着余幽梦木无表情的脸,红晕散尽,反泛点淡淡惨然。他确定,适才余幽梦也相当投入那一吻,不然也不会被他轻易挑开了牙关得以探索……“你还是不相信我?”他将手里提着的大小包裹堆放茶几上,蹲下身,抱着余幽梦膝盖,轻声问:“你认为我对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闹着玩的,对不对?”余幽梦既没承认也不否认。紫冥等了半天都不听他回答,失望地垂下头,望着余幽梦快拖到地面的头发发呆。头顶上,突然响起余幽梦声音,幽幽地,如风一吹就会飘散的烟灰。“即使你现在是真心真意,可又能有多久?烟罗曾是我世上最亲近的人,如今呢?我盲了双眼,也换不来他相见一面。你敢说,你能地老天荒,此心不渝?”“我――”紫冥张了张嘴,接不下去。虽知余幽梦是至情至性之人,却从未料到他会有如此多愁善感的时刻。余幽梦低垂眼睑笑了笑,阳光穿过窗棂斜斜照在他脸上,鼻侧的阴影里藏着若隐若现的倦怠。他轻抚紫冥头顶,温言道:“我相信你此时此刻确实真心爱我,但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你能做得到么?你青春年少,还有无量前程与变量,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你反悔了,不愿意再和我在一起,你会怎么做?”紫冥压根儿没想得那么长远,一时间无言以对。余幽梦在紫冥头顶抚摩的手猛地加重力道,五指陷入他头发。“你也许会求我放你走,也许会背着我偷偷逃走。可我告诉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绝不容你反悔。”指尖收紧,一字一句冷酷无比:“我一定亲手取你性命,宁可一时心疼,我也不想让自己再寂寞二十年。”最后一句完全不在紫冥意料之中,头皮被扎得隐隐作痛,他也无暇顾及,只屏住了呼吸,楞楞看着余幽梦。那张姿容俊逸的面孔,找不到平素的惘然、忧伤、稚气……有的,仅是令他心脏收缩不寒而栗,凌驾世间一切的凛然肃杀,叫人忍不住胆寒心折,甘心跪伏余幽梦脚下,任他驱策。这,才是身为御天道尊主的真面目罢……他却一直被余幽梦不经意泄露的天真脆弱给俘获……将来会如何,无人能给紫冥答案。他只知道,眼前放不下这寂寥孤单的男人。紫冥笑了,站起身解开包裹,拿出新买的头巾替余幽梦收起长发,左右看了看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对余幽梦道:“你说得对,人生在世,瞬息千变万化,谁也不敢保证今后会是如何一番景象。”见余幽梦神色一冷,他笑着拉住他的手:“我还没说完呢!正因为将来看不到,猜不透,所以,不是更应该珍惜眼前吗?嘻嘻,你担心我日后会离你而去,那你就对我再好一点嘛!不要动不动就说要赶我走,不许我这样那样,吻到半路一害羞就咬破我舌头,真是的,脸皮比我还薄……”余幽梦彻底呆住,听到最后那句,终于低吼一声截断紫冥絮叨:“够了,你以为谁的脸皮都跟你一样厚么?”“脸皮厚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不怕蚊子咬。”紫冥讪笑。余幽梦哼了声,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付这厚颜家伙,只好转过了脸。“你怎么不骂我了?”“我说不过你!”“这样啊……”紫冥笑眯眯地往余幽梦手里塞了粒玫瑰松子糖:“吃糖吧,我去准备晚饭。”成功看到余幽梦想气又气不出来的表情,他大笑着闪腰,在余幽梦一脚飞来之前飘出了木屋。“好险,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踢不着,呵呵……”风携着夕阳味道吹进小屋,渐渐多了炊烟饭香。余幽梦依然静坐茶几边,听着屋外紫冥得意地吹着口哨逗黑鹰玩。松子糖还捏在他指尖,被体温和阳光晒得半融的糖汁顺手指慢慢淌……一切发生到现在,都像个难以置信的梦。他真的能信赖那个相识不过短短数日,总是嬉皮笑脸的青年吗?如果再动了心,他还约束得住自己被羁绊囚禁了几十年的狂烈情欲么?一旦再爱上,无论如何,他也不容许历史重演,不容许所爱之人再像当年的阮烟罗那样,从他身边逃离。纵使要逆天弑神,也在所不惜!绝不放手……紫冥跨进屋子,就见余幽梦张着没有焦距的双眼出神冥思。“哎呀!糖都化了。”他放下汤碗,拿布擦拭着余幽梦手上糖汁,越擦越粘手,于是停了手。“我去溪边打湿布巾才擦得干净。这碗蛋汤给你做的,试试看喝一点,以后会慢慢习惯的。”“……”余幽梦接过紫冥递来的汤碗,轻轻啜,一言不发。紫冥拎了湿布巾回屋,替余幽梦抹净手指。一看茶几上那碗蛋汤,已少了小半,他喜滋滋地邀功:“是不是很好喝?我的手艺还不错吧?”“……还可以……”余幽梦语调有点怪,显然不怎么认同蛋汤的滋味:“我喝不完,剩下的留给你。”这个?紫冥眼睛一亮,偷偷咽着口水――余幽梦是在暗示他们两人今后可以同用一个碗喝汤吃饭?……“好!”这等好事,当然不能错过。他抓过碗一口气喝了个碗底朝天,咂着嘴。味道的确不怎么样,不过,似乎还有余幽梦的桃子香味啊……赚到了!一脸意犹未尽地捧着空碗,晕淘淘地回味。“喝完了?过来!”余幽梦沉声命令,眼底隐约跳动着青色情苗――“呃?干什么?”紫冥刚放下碗,手臂一紧,已被余幽梦拖了过去,砰地按到床板上。“好痛……”后脑勺被床板磕得发麻,紫冥才揉了一下,后颈就被余幽梦双手牢牢攫住无法转动,男人火热的嘴唇挟不容躲避的气势从天压落。“啊?喂?唔……”刚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紫冥张口抗议,便被余幽梦乘隙而入,堵住了所有煞风景的叫嚷。灵蛇一样的舌头在口腔里横冲直撞,强硬地侵占了每一个角落,掠夺的意图不言而喻。紫冥涨红了脸,几乎被吻得闭过气去。腰背在余幽梦和床板的夹缝间扭动着想挣扎起身,却徒劳无功,发觉自己的举动反而让两人身上某个部位起了共同的变化,他尴尬地翻起白眼――余幽梦的热情,他是求之不得,可这也未免转变得太,太快了点吧?……余幽梦果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厉害角色,叫他每每以为自己已经读懂了余幽梦的心,却很快又捉摸不透。不过,吸引他并将他攻陷的也正是男人一层层逐渐为他展现的鲜为人知的性格……“……这,不嫌我只吻到半路了?”余幽梦总算发了慈悲,微微离开紫冥的唇,转而吮着他舌尖揶揄,手指插入他头发不紧不慢地摩挲。兴奋的战栗随着头皮神经一路从脊柱往下蔓延到腰间,四肢酥软得不听大脑指挥。紫冥像条上了岸的鱼,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他奶奶的,被骗了!余幽梦的脸皮半点也不比他薄。“后悔了?”虽然目不能视,余幽梦却似乎对紫冥脸上每一分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膝盖冷不防插进紫冥双腿之间,分开了他两条腿,身子紧紧抵住他胯间碾磨。硬帮帮的东西顶在腿根,还在上下蹭动,隔衣擦起惊人的热度。紫冥平时转得飞快的脑筋完全成了盆糨糊,抓着余幽梦双肩衣服:“等,等――”早知道会有袒呈相对的一刻,可没想来得这么快!他还没心理准备啊……“……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余幽梦低沉的嗓音吹在紫冥耳旁,逼得紫冥头皮阵阵酥麻:“是你自己玩火来招惹我的,呵!”他低头,在紫冥高热的脖子锁骨用力啄出一个个红印。“我……啊啊……”狂猛的吻越移越低,紫冥剧烈喘息颤抖着。上身的衣服被摊开,突然暴露空气里的胸膛刚激起寒粒,余幽梦滚烫的嘴唇就附了上来,含住紫冥小而发硬的乳头用力吮吸,仿佛下了决心要从这不可能有任何东西流出的乳头吸出点什么。不行了!全身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被余幽梦吸聚到了那一点。紫冥双手反抠住床板边缘,甩乱了头发。从来想不到光是胸口被吮吸就能让自己兴奋到了几欲发狂的地步。只要舌尖轻轻地一拨……牙齿细细地一咬……“唔啊~~~~”理智在此时彻底是奢侈品,漂浮于天堂梦境的快感连波涌至。他身下躺的,仿佛不是木板,而是绵软的云絮……整个人,就在不着边际的云海里飘荡。望出去的黄昏落日、窗棂点缀的野、余幽梦的脸庞……全都在摇晃旋转飞舞……醉了!醉了!就像初喝了一整坛汾酒般酩酊大醉。只是那回的感觉是头痛欲裂,这却如漫步云霄般极乐……浑身上下唯一还清醒的,也许就是萌动的欲望。最敏感充血的中心被余幽梦掌心紧紧包裹控制的刹那,紫冥弓起了背脊,头颈像是快断气的人拼命向后仰,扯出青筋凸现的颈线。打开在余幽梦身体两边的双腿抖得无法抑制。看不见紫冥的神情,肌肤感受到的高温和颤栗却已把身下人的悸动一点不漏地忠实传达。余幽梦俯首吮吸咬噬着紫冥肚脐周围的皮肤,还偶或将舌尖伸进肚脐轻搅。手指沾着欲望小口源源溢出的透明粘液更执着地玩弄起手里盈握的火热根源……那,就像头跟他主人一样顽皮又精力充沛的小兽,挣扎着,流着泪,在他手里不断跳动膨胀,试图挣脱他的掌控……天下,只要他想要,他不允许任何东西、任何人逃开他!余幽梦的手指加快了速度捋动,将快感驱赶堆积到濒临爆发的天堂门口,突然用力掐住了紫冥肿胀的根部。骤然跌落窒息的地狱的煎熬……“……呜呜……”类似悲鸣的呜咽从痉挛的喉咙挤出,紫冥猛烈弹动着身体,撞得床板咯吱轻响:“不,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我弄?”余幽梦抬头,嘴角居然露出点顽童恶作剧的微笑:“那你只好自己想法子解决了。”他的手,真的稍稍放松了掌中愤怒颤抖的凶猛小兽,包握着却不再抚弄。“王……八蛋……”紫冥这一刻有吐血的预感,终于体会到自己之前有多愚蠢,竟然自以为是地错把豺狼当绵羊。可也只能怪自己太笨,明知道自己还在牙牙学语时,眼前的男人已经叱咤风云名动江湖,他还是稀里胡涂地就被余幽梦一时的仿徨无助给懵了双眼。捶胸顿足都不足以形容他心头的窝囊,被撩高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像无数蚂蚁聚集在鼠蹊乱爬乱咬,难受到骨髓里的瘙痒叫他再也顾不上自怨自艾,哆嗦着挺起了腰――什么颜面和羞耻,统统输给了原始的冲动。他上下扭动腰肢,在余幽梦的手心里抽动着欲望。“滋滋”的摩擦声回响着淫糜的旋律,让他几乎想找堆棉把自己和余幽梦的耳朵都塞起来。“……呃……”越动越快的腰身伴着声沙哑的低鸣停在半空。乳白粘稠的激情喷涌射出,落满了余幽梦的手……大汗淋漓的身体宛如被抽走了骨架,绵软地瘫回床板,轻颤,呻吟。“很舒服?”余幽梦找到了紫冥翕张喘息的嘴唇,舔走溢出嘴角的零星津液,舌头再度伸进紫冥口腔,追逐着想逃避却有心无力的舌头挑拨……“比用自己的手做感觉不同吧?”他笑着在紫冥舌尖轻咬一口,转而亲吻紫冥高高仰起的下颌,抄起紫冥发软的双腿架在了臂弯。紫冥胸膛剧烈起伏,心脏还在爆发的余韵里砰砰狂跳,听在双耳如同擂鼓……真的不同以往任何一自己用手解决欲望,不一样的晕眩、再多言语也无法描绘的酣畅与狂喜,什么也不想回答,只想在男人唇舌温存下沉溺到底……陷进最柔软的云絮里……一阵尖锐的刺疼无预兆地从身后最耻人的地方扩散,赶走了所有残存的快感。他痛叫,只发出一半,就被男人的吻堵住。意图挣扎的双腿也被男人扣紧了膝盖内弯,向两侧用力打开。身体仿佛随着一点点打进体内的肉椿撕裂开来,他眼睛越瞪越圆,猛地一弹想把身上的行凶者掀下床,却被按得更牢,换来身后剧烈的一个挺进,似乎惩戒他的反抗。“啊啊啊~~~”小木屋里响起一片委屈的叫声。怎么可能痛成这样?!以前听燕南归和碧落云雨燕好时,不都是快活吟哦得如登仙境?王八蛋!痛死了!!!“停,停……”硬热的入侵者像条烧红的烙铁,烫得内壁火辣辣灼痛,还在持续前进攻城掠地,紫冥终于很老实地含泪求饶:“我,我不要了……啊……放开……我……”可惜,男人看不到他的眼泪。“现在才说不要,太迟了……”幽幽低沉的声音宣告了男人丝毫不为所动的冷决。埋在紧涩穴道里的器官却以截然相反的热情开始律动……“啊呃呃呃……”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随贯穿的节奏舞动。紫冥的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失去焦距的眼瞳里映出的余幽梦,正锁紧了漆黑清扬的眉毛,双目紧阖,嘴唇也用力地抿成一直线,昭示男人也在极力忍耐着、享受着……这从未见过的诱惑神情让紫冥痛楚中多了点窃喜和得意――是他把余幽梦躯壳里藏匿了二十年之久的暴戾和兽性逼出水面了吗?他何其有幸看到了这男人的里里外外,稚气和霸气?腰身被凌空抬了起来,借着最后一丝暮色望见余幽梦脸上浓郁的情欲,紫冥做好了痛昏过去的准备。谁来狠狠敲他一棍子?让他先晕过去该多好……意识再一返回,窗外明月高悬。紫冥四肢瘫软地趴在床板上,背脊和紧紧贴着的胸膛都淌满了汗水,湿腻火热。余幽梦双手紧压住他肩膀,喘息着还在继续最原始的抽插……后庭早由疼痛变成麻木,到没有知觉……紫冥数不清自己已经晕过去几,只知道每醒来,身体就被翻弄屈折成一个新的姿势,任余幽梦自由进出。慢慢淌到大腿的温热液体提醒他发生的一切荒诞不经又无比真实。他居然真的让另一个男人在体内烙下印记。“余……幽梦……”他突然很想呼唤背后的男人,挣扎着试图转过身去抱住余幽梦。可全身酸软得使不出半分力气,喉咙又渴又涩,吐出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醒了?”余幽梦依然听到了,扳过紫冥汗湿的脸轻咬他嘴唇。腰身放缓了撞击,慢慢地从那火热湿润的地方抽出点,再摇晃着插入……被彻底撑开的穴道加上粘液的润滑,已完全接纳了外来者,密无缝隙地缠绕着入的热度。“啊?!~~”紫冥陡然发出声怪叫,脖子难耐地抽搐了一下。“是这里?”余幽梦喷着笑意问,故意又压着那一点顶了几下。受不了了!腰麻痹得似乎要化作一滩烂泥,胯下沉睡的小兽却忽然有了精神,渐渐发热、坚硬……紫冥大口喘着气,伸手想抚慰自己,手还没碰到,便被拦开。“用我的手更舒服吧?”余幽梦根本不给紫冥选择的机会,手已绕到紫冥双腿间,逮住了复苏的小兽恣意挑逗戏弄。另一只手抓紧紫冥腰骨迫他翘高臀部,开始向那最敏感柔嫩的部位发起猛烈攻势。“……”紫冥张大了口,无声呐喊。在排山倒海般的攻击下身不由己,随着余幽梦的冲刺前后摇摆左右颠簸……就像叶大海里脆弱漂浮的小舟,被痉挛的快感浪潮冲到欲望的壑底,又高高抛上极乐的颠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绝顶快意!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晚,忘不了这个叫余幽梦的男人带给他的一切……痛与乐……欢愉的泪水跌碎在木板上,他闭上眼睛,放纵自己的本能……再醒来,红日满窗。山的影子映落地面,摇曳生姿……紫冥半眯半睁着酸涩沉重的眼皮,思绪还短暂地停顿在眼前景致……吹拂到胸膛上的风,清爽带着香……终于,他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穿衣服,也立刻醒悟身后像张暖和的毛毯包裹着他的,是余幽梦同样未着寸缕的躯体。两人的腿,还交缠着难解难分。啊啊啊啊!一夜的放荡画面皮影戏般从脑海里浮出水面,紫冥脸皮再厚,也烫得几乎快烧了起来。弯腰去拣掉在床脚的衣服,稍稍一动,腰以下就似有把锯刀在拉。尤其那个开发过度的地方,简直像被人灌了辣椒水一样灼痛。叫他不敢相信自己昨晚居然还能高潮迭起,在余幽梦手里不争气地接连射了好几,最后撑不住快感晕死过去……“……疼死了……”他趴在床沿直喘气。一双胳膊突兀从背后伸来,重新将他抱回怀中,男人的手掌轻缓有力地抚摩他头顶:“不舒服的话,就再睡多一阵。”余幽梦其实早就醒了,听到紫冥一直在打小呼噜,也就不忍心叫醒他。手指顺着紫冥脊柱缓缓往下摸,停在腰骨轻按:“还酸不酸?”记得昨夜他骨子里的凌虐被彻底激起,用了好几种很不自然的姿势在紫冥身上发泄积压良久的欲望。他清楚地听见紫冥在呻吟,也摸到紫冥的眼泪,心头有点滴怜惜,但欲念依然占了绝对上风。还以为几十载山岚雾露熏陶之下,他已将那些世俗情欲看得淡了。出山来找阮烟罗,也无非想携手共老,早没了当年的疯狂念头。没料到一个紫冥,竟然把他年轻时的狂野尽数逼出。蛰伏的猛兽一旦挣脱樊篱破闸而出,势要飨足血肉。如果这是缘分,算不算命运对他的弥补?他低笑,转过紫冥面庞轻吻他嘴角:“怎么不回答我?呵呵……”“才没有!”腰何止是酸,都快断了!不过这么丢脸的事实,紫冥是打死也不肯承认的。觉察腿根间湿腻粘滑,十分难受,他费力撑起身子下床。“你走去哪里?”余幽梦双臂箍紧了紫冥,有点不悦。难得怀里的人让他胸中充满柔情,还想抱着紫冥多温存片刻。“陪着我,别乱跑。”紫冥涨红了脸,半天才斯斯艾艾地出声,细如蚊蚋:“先让我洗个澡行不行?我,我里面……不太舒服……”“啊?哈哈……”余幽梦恍然大悟,双手一抄将紫冥打横抱起,笑道:“你怎么不早说?我也正要洗个痛快,昨天流了太多汗,呵!”紫冥翻起白眼――这男人,分明是在提醒他昨夜的荒唐。“……少说一句不行吗?”他低声咕哝,引来头顶一阵大笑。齐肩浸入清凉溪水,紫冥满足地叹了口气,背靠着岸,慢慢擦拭身体。虽然余幽梦就在边上,不过他根本不指望这男人会懂得帮别人洗澡。况且那红肿的私密地方连他自己碰到都觉得羞耻,自然不想假手他人清洗。余幽梦洗净身体,又解开头发搓洗。听紫冥不时地轻嘘,他循声走近,手指在水底探索。“很痛么?”“没有没有!”男人的手摸上臀部,还在四游移,紫冥吓得险些蹦了起来,连忙抓住余幽梦的胳膊:“我已经洗好了,回去吧!”余幽梦没有动,反而哦了声:“你那里……真的不痛了?”“当然!”紫冥答得飞快,看到余幽梦脸上突然泛起一个古怪笑容,他猛打个寒战――好象说错话了……果然。“那就好。”手被余幽梦硬拖过去,按在了男人不知何时悄然挺立的滚烫器官上,紫冥眼前一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溪边桃树上,黑鹰怪啸,似乎在嘲笑他的死要面子。……这个“澡”,足足洗了个把时辰。当手软脚酥,腰酸背疼,全部骨头像被拆散又再重新拼起的身体放落床板时,紫冥瞪着面前满脸神清气爽的男人,除了张大嘴喘息,已经累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这精力充沛到恐怖的人,真是个中年男人?“是你自己说没事的,而且我刚才只进去了一半……”余幽梦像是猜到紫冥在想什么,微笑着摸了摸紫冥脑袋,心头其实有些意犹未尽,但紫冥不断颤抖的身子让他不得不有所收敛。听到紫冥连打两个喷嚏,余幽梦打开茶几上的包裹,取出紫冥新买的衫裤摸索着替他穿起。“这个……裤脚反了。”紫冥刚来得及感动一下,就头大地伸手去抢衣服:“还是让我自己穿吧。”“不,让我来!”余幽梦按住紫冥,呵呵笑:“我还没帮人穿过衣服,似乎很有趣啊……”他就纳闷余幽梦怎么还肯替人穿衣服,原来只是为了好玩啊!紫冥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转眼又发现件比穿反衣服更严重的事情――空空如也的肚子响起声雷鸣。他无奈地叹口气:“我饿了。”余幽梦笑谑的神色终于稍稍收起:“饿了啊?……”替紫冥系上腰带,侧头想了想,喜道:“吃糖吧!你昨天不是买了一大堆零食回来吗?够吃一天了。”“好,好主意!”就知道余幽梦会把脑筋动到那堆零食上。紫冥咬着余幽梦喂到嘴里的松子糖,翻起白眼干笑两声。看余幽梦对他的缠人粘劲,仿佛藏匿了几十年的与人亲近之心一朝内释放,半刻也不舍得放开他。呜呼,他才不要今后都只能躺在床上靠糖果度日!决心很容易下,但真正要拒绝余幽梦半哄半强硬的求欢,紫冥还是屡拒屡败。身体渐渐适应了违背常理的进入,倒也不再像初那样疼痛难忍。只是到第三天傍晚饿得两眼乱冒金星,腹肌也萎缩成一团。紫冥铁了心拼命叫饿,余幽梦也就不好意思再拖着他温存。紫冥终是有气无力地爬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屋煮了锅肉粥,风卷残云般大肆扫荡,差不多锅底朝天,他才满足地喘口气,将碗里最后那点粥递给坐在他身边微笑的余幽梦:“你也吃点吧!”余幽梦捧着碗却不吃,紫冥恍然:“你嫌肉味太油腻了?等我摘桃子给你!”一跃而起,忽然脑海一阵晕眩,他双手按紧了脑门。这奇怪的头晕,已经困扰了他几天。总是毫无预兆地突然袭来,却也消失得快。大概是饿过头了吧!紫冥揉着两侧太阳穴,压制住微弱的喘息不想让余幽梦听到。静立片刻,晕眩果然散退。他走去树下,采了几枚桃子,回头抢过余幽梦手里粥碗,就往自己嘴里倒:“这么香的肉粥,可别浪费啊!”余幽梦慢慢吃着桃子,听紫冥希里呼噜地喝粥,忍不住笑:“你吃起东西,怎么总像饿死鬼投胎?”“没办法,习惯了。”紫冥抹着嘴,满不在乎:“我又不是千金小姐,要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嚼,恐怕饭没吃完,我已经饿死了。”摸了摸鼓胀的肚皮,不忘夸奖自己:“再说,我煮得那么好吃,当然吃得快了。”余幽梦一笑,由得他自吹自擂。紫冥填饱了肚子,也终于想起了正经事――幽梦的眼睛。“这剂汤药,可以让你的眼疾不再恶化。明天等我体力恢复点,我就去后山寻解药。”紫冥扇着炉火,细心煎熬锅里香气氤氲的药汁。隔着烟雾望去,坐在对面的余幽梦面容朦胧,无法捉摸的空灵。他胸口无端腾起丝虚无飘渺,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医好了眼,你有什么打算?”数天内,被这个男人拥抱索求已不下十。初始的狂喜沈淀之余,余幽梦出乎他意料的热情反令他患得患失起来,生怕余幽梦只是因为骤遭暗算盲了眼,一时失措才对他心生依恋。“那你又有什么打算?又想去哪里?”余幽梦不答反问。“……我也不知道……”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燕南归,他本来就似断了线的纸鹞漫无目的地随风乱飘,从未想过明天。不过此刻,一切都不同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紫冥丢下扇火的树叶子,拉过余幽梦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掌真实而温热,叫他不愿松开……余幽梦也摸着紫冥的手,忽道:“对了,我第一暗中见到你那天,听到你骂皇帝是王八蛋,你是不是跟朝廷有什么过节?要我帮你解决么?”紫冥想不到余幽梦竟还记得他说的话,心头一阵窃喜,笑道:“你想替我宰了那王八蛋?”“既然你是我的人了,你当然可以向我要求任何事情。”余幽梦轻咬着紫冥手指头,言语里的亲昵让紫冥的厚脸皮也发起热来。什么叫是他的人了啊?活象自己是个小女人似的!紫冥庆幸余幽梦看不到他涨红的脸,干咳几声掩饰着窘态。“不必了,报仇的事我不想假手于人。而且,我亲人的死,也不能全算在那王八蛋头上。说起来,还是怪我自己太喜欢惹事生非,两年前去京城游玩,见到他微服出巡就算了,不该好奇追查他,发现了他想阴谋篡位。”余幽梦对朝中变故一无所知,只担心紫冥安危:“那后来呢?他有没有想杀你灭口?”紫冥点头又摇头:“他最初是想杀我,不过跟我斗了几后,他就改变主意,一心想网罗我到他门下替他卖命。嘿,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他疯?当然不理他。谁知那王八蛋居然追着我满地跑,弄得我不胜其烦,最后决定上京亲手宰了他了事。结果却把我亲人也牵连进去了……”忆起燕南归垂死情形,虽已时隔久远,他胸口仍然一痛,长长地呼吸数下,才让心境平缓过来。枕着余幽梦肩膀道:“我曾经恨那些杀人凶手恨得要命,可说来奇怪,我现在真的没什么报仇的念头。往日已矣,我不想把时光浪费在无谓的厮杀上。”爱上了,才发觉能跟心爱的人共度每一寸光阴,远比报仇更有意义……“那……就跟我回射月边境的悬崖去罢。”余幽梦压着紫冥缓缓倒在草地上。微笑着轻柔抚摩他头顶:“我只担心山谷里的生活太寂寞冷清,你以后会受不了……其实十几年前,曾有个少年坠落崖底,被我救起后,还跟着我学了大半年武。我想过挽留他,但他还是放不开俗事,又不甘心山中寂寞,离开了山谷。你不会跟他一样吧?”“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他一直以为余幽梦在崖底都是孤单一人,竟然还有这段“风流韵事”。想到那少年多年前就与余幽梦日夜相,比他幸运多了,紫冥不禁又羡慕又嫉妒:“那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居然不肯陪你。不过,呃……也多亏他没答应,不然你未必会再出山,我也就遇不到你了。”想通此节,登时心怒放,突然想起余幽梦的前科累累,又紧张起来:“喂,你没有对他做什么吧?”余幽梦嗅出他话里醋味,忍不住好笑:“他只是我的徒儿,你少乱猜。”他脸上笑意一现又飞快飘散,低头含着紫冥耳垂轻轻咬,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好怕有一天,你会抵挡不住外面世界的诱惑而离开我。紫冥,倘若真有那一天,你叫我如何狠起心肠下手取你性命?”首听到余幽梦竟会用无比忧伤的语气在耳边低声倾诉,紫冥喉头一热,心胸涨痛得似要裂开。身上的,根本不是个称霸江湖的枭雄,只不过是个孤独的和他一样害怕寂寥的失意人而已。疼惜到骨子里的爱意潮水般涌出,他忘乎一切地拉开余幽梦束发头巾,让乌黑的发丝纷纷披落双颊,像夜幕笼罩起周围,划出片只有他和余幽梦两人存在的小小天地。“不会的!就算你要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的……”岁月浮沉,他怎么忍心让这个已孤单了半辈子的男人再一面对无边空寂?他用力揽住余幽梦脖子,一遍又一遍吻着余幽梦丰润桃红的嘴唇:“我是真的喜欢你……余幽梦……幽梦……是真的……啊……”被他感染了情绪的男人激动地应着他的声声呼唤进入他最,像浪潮一样卷裹着他起伏翻涌……“……呃呃啊……幽梦……”强烈的冲击由内而外捣碎了所有意识,紫冥忘我地缠紧了在他身上耸动的湿热肉体,在两人的世界颠沛沉沦……翌日清晨,紫冥爬起身,替余幽梦煮好镬白粥,便出门猎蛇。他没有直接去村后的山林,而是先去小镇酒肆打了满满一葫芦最上等的烈酒。那百年蛇胆乃是珍稀之物,一旦破腹取出,最宜用烈酒浸泡,否则见风枯涸,药性不免大打折扣。又在香烛铺买了些艾叶火绒,才离镇向小山出发。小山就在村后,山势自然不及五岳巍峨险峻,绵延起伏倒也占地颇广。山中古树森密,翠微横连,藏了不少飞禽走兽。紫冥暂居“客来顺”那段时日,常来此砍柴,入山可谓轻车熟路。“我虽然在这里看到过蛇的爬痕,不过要找条百年老蛇可不见得有。如果这山里没有,只好带你去别地方找解药了……”他自言自语地拨着枝叶,一路直往林中阴湿行。越入,沿途杂草越长,更见多树根边生着些朱红色的小果。他顿时精神一振,那是蛇类喜食的浆果,这附近应该有蛇出没。可惜他带在身边的那些药物之前都给余幽梦扔进了溪流里,不然只需撒上些许,就算想把整座山上的蛇虫召唤出来也不难,眼下却只能耐心寻找了。他点起了艾叶,沿路轻轻挥动,希冀这特殊的气味将蛇熏引出穴。不多久,果然听前方草丛悉索轻响,草叶摇晃起来。来了!紫冥急跃而起,脚没落地就辨清草丛里青黑相间,盘着条蛇儿,只是身不过拇指粗细,长仅盈尺。这么条小蛇,根本派不上用场!紫冥甚是失望,收回腕剑。那小蛇见有生人,掉转头贴地急游。没窜出多远,便扭了几下不再动弹。蛇尾后拖了长长条血丝。紫冥咦了声,定睛看,发现地面插了不少锋利的针,隐在草中,若非眼神犀利的人,不易觉察。那蛇贴地游动,便被针尖划破了蛇腹而死,倒不失为一个捕蛇的好法子。他绕过死蛇继续前行。这会对地面特别留了意,才发觉原来泥土插的针极多,循着朱果生长之密密通向林。走上几步,又见条死蛇,同样被划破了蛇腹,尸身微腐,显然已死了几天。“……奇怪……”这里的村民都无嗜蛇习俗,哪个猎户会费心思摆这阵仗来对付蛇儿?紫冥微皱眉,突然扭头朝着上风用力抽了抽鼻子――好浓的蛇腥味!他惊喜地循味飘近一株参天大树,拨开眼前齐人高的野草。前方一条碗口粗的黑色巨蟒赫然映入眼帘。全身盘曲,蛇首昂扬,“滋滋”吐着红信,一副警备的样子,正盯着它对面的男子,大有一触即发的趋势。那男人也脸色凝重,手持柴刀,全神贯注地与巨蟒对峙,浑身肌肉如弓弦绷挺。“阮店主?!”紫冥诧异地叫了起来,但随即知道要坏事,一把按住自己的嘴,却已经迟了。阮烟罗听到人声,下意识地朝紫冥这边看来。他一动,巨蟒立即抓住这空隙,粗大的蛇尾闪电般弹出,扫中阮烟罗握刀的手臂。力道奇大,柴刀脱手而飞。阮烟罗也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巨蟒“嗖”地窜近,已紧紧卷住阮烟罗双脚,两排锋锐无比的尖牙滴着腥臭的涎水咬住了阮烟罗大腿。“啊――!”尖牙的前端刺透皮肉,几乎碰到了骨头。阮烟罗摔在地上,痛得面色发白。紫冥大喝一声,把手头点燃的艾叶抛向巨蟒,袖一扬,连人带剑纵起,直劈巨蟒。寒芒闪过,短剑自巨蟒三寸一劈到底。腥浓的蛇血从断口狂喷,断开的蛇身仍有知觉,被火一灼登时松开了阮烟罗的双足,那蛇头却依然死死咬住阮烟罗的腿不放。紫冥再补上一剑,将蛇头劈成两截,脑浆鲜血四迸,才从阮烟罗腿上掉落。“臭蛇,死了还这么嘴硬!”紫冥抹着脸上溅到的蛇血,一边骂,心里却一阵狂喜――瞧这巨蟒身型,少说也已经活了上百年。之前还在犯愁找不到蛇胆,竟如此顺利就得手。他踢翻蛇身,一剑挑破了蛇腹,挖出蛇胆镇入烈酒中。回头半跪在地,撕开阮烟罗裤脚烂布,检视血肉模糊的大腿。伤口切入肉,几可见到森森白骨,好在巨蟒体型虽然骇人,牙间却无毒,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紫冥定下心,替阮烟罗挤出伤口脏血,从衣摆撕下片干净布,包扎起伤口。“我手头没带药,你回去还是要重新再替伤口消毒上药。”他站起来想走,看了看阮烟罗额头隐隐冒着冷汗,一时有点不忍心:“要不要歇一下,等没那么痛了,我再扶你回‘客来顺’?”“不必了。”阮烟罗先前一直咬着牙不出声,这时终于开了口。他捡了根枯枝,慢慢撑起身子,走过去拾起柴刀,淡淡瞥了紫冥一眼。“不用你送,我自己还能走。你还是赶快回去替他医眼吧。”紫冥碰了个钉子,见他神情冷淡,知道是自己数度对他出言不逊,惹他不快。讪讪地也拉不下脸再说什么,看着阮烟罗一瘸一拐走远,心头蓦然一动。“阮店主,你上山……是为了给他找蛇胆?……”阮烟罗倏忽停下脚步,没回头,也没回答是与否。紫冥却明白自己没猜错,想起那天在绸缎铺里对阮烟罗冷嘲热讽,不由赧颜,望着草丛间的针阵,低声道:“这些针也是你弄的吧,你,你其实还是挂着他的,我那天不该乱骂你……”或许,内心,他并非真正气愤阮烟罗对余幽梦的无情,而是嫉妒……嫉妒这个占据了余幽梦数十年朝夕思念的男人……“他可以为我在悬崖底下独居多年,我在这里守几天抓条蛇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阮烟罗轻描淡写地回眸,摇了摇头:“再说,你骂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我又怎么会跟个小孩子计较怄气?”又绕着弯子说他幼稚不懂事!紫冥不服气地刚想反驳,阮烟罗却又笑一笑:“我说错了,你应该也不是小孩子了。”啊?!目光随着阮烟罗的视线落在自己敞开的衣领里,看到余幽梦几天中留下的吻咬痕迹,紫冥总算读懂了阮烟罗调侃笑容背后的意,刷地红了脸。阮烟罗微微叹口气:“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愿你能约束得了他,别让他再造杀孽。幽梦他孤独了半生,也该有个人陪着他,好好过点开心日子……”走了几步,再度回头:“这枚蛇胆,就当是你独自找到的。你回去后,也不要告诉他在山里遇到我,更不要提我为他猎蛇胆,免得他又想多了,再起风波。”紫冥摸着腰间酒葫芦,心知阮烟罗是有心送他这份大人情,但胸口沉甸甸地,竟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凝望阮烟罗两鬓微白和认真的眼神,终是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这事我不会跟他说的。”阮烟罗欣慰地呼出口长气,不再多言,撑着树枝慢慢地走下山。紫冥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才动身下山。回到小木屋,日头已然偏西。“你说找到解药了?”余幽梦估不到解药来得这般顺利,饶是定力过人,也不禁喜形于色,抓紧了紫冥双手:“我的眼睛,真的有复明的机会么?”紫冥归途中原本心情沉闷,见余幽梦如此欢喜,郁闷一扫而空,笑道:“我以前可是苗疆远近闻名的大药师,只要上到我的门来求医,没有治不好的,你还担心什么?”余幽梦哦一声,恍然道:“原来你不是中原人?怪不得脸皮这么厚。”“你不就喜欢我脸皮厚么?”紫冥欺余幽梦看不见,出其不意在他唇上咬一口,得意地笑:“要不是我胆子大,脸皮又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跟你在一起呢。”扶着余幽梦到床边:“蛇胆还须再浸几个时辰才能发挥最大的药效,你就先好好睡一觉,晚上再服药。”双眼复明在即,余幽梦兴奋之极,哪里睡得着?拖着紫冥也躺上床,听他天南海北地闲聊。紫冥本就爱热闹、喜交谈,可惜燕南归逝后,他只有对影独斟。难得今天有余幽梦这个兴致极高的听众,他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将自己孩提时偷寨里长老院子里的瓜果,拿蝎子吓哭小苗女种种调皮行径都抖了出来,听得余幽梦好气又好笑。“你果然是个鬼灵精。”他将紫冥抱在胸前,下巴枕着他头顶轻轻摩挲,听紫冥嘻嘻笑,心头说不出的平静喜乐,亲着紫冥眉眼:“我从前,总是怨老天,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疼爱,我却什么都没有?爹爹不要我,娘亲也从来不对我笑,烟罗也要离开我。”想到阮烟罗,终究一阵伤怀,但转瞬抛去愁绪,摸着紫冥脸庞微笑道:“不过,我还是要多谢老天爷,原来还留了你这个大活宝给我,会逗我笑,会替我做饭,会在我最孤单的时候陪着我,还为我杀蛇找解药,不像烟罗……”紫冥仰头,见到余幽梦嘴角虽噙着笑,眉宇间却始终掩不去丝缕惆怅。他胸口一热,冲动上涌,就想将遇到阮烟罗的事说出。一个绵软的吻覆了上来,封住了他所有言语。“……唔……”成熟男人的气息像张无形的网,将他整个包容,熏然欲醉……算了罢……其实说不说,都改变不了阮烟罗的决定,只不过横生枝节,让余幽梦本已平和的心境再起波澜徒添烦恼而已。况且,他也已经答应了阮烟罗要保守秘密。紫冥斟酌再三,最终还是将已冲到嘴边的话又吞回肚里,缓缓闭上眼睛,抱紧了余幽梦,放任自己沉溺在无边温柔里……两人相拥着缠绵良久,都舍不得松手。最后还是紫冥看到天色全黑,省起该是时辰用药,他一骨碌翻下床,点起蜡烛,拔开葫芦塞子,浓烈的酒香立时扑鼻而来。“这酒好烈。”余幽梦盘腿坐起,皱紧了眉头。“用越烈的酒浸,蛇胆的药效才越好。记着喝完啊,我先去煮晚饭。”紫冥将葫芦递给他,出了屋子。听到屋里突然传来余幽梦一阵猛咳,显是被酒呛到了,他哈哈大笑:“原来你酒量这么差。”“……酒除了浇愁,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余幽梦喃喃道。刚灌下喉的酒水已经开始发作,如同一团冰冷的火焰从胃底向上烧了起来,越燃越旺。两侧太阳穴也在逐渐发涨……这种说不清楚是难受还是舒畅的奇特感受,他已久违多年。记忆里,还是在御天道的时候,每想阮烟罗想到无法自控时,平素滴酒不沾唇的他就会捧起酒壶拼命想把自己灌醉,而每也如愿醉得天昏地暗……“我从前,怎么就那么傻?呵……”他摸着热辣辣的脖子,怔怔低笑,又猛喝了一大口。紫冥在屋外忙得不可开交,煮了半只酱香蹄子,喂饱自己和那只馋嘴黑鹰。又将锅子里的油腻洗刷干净,重新烧开一锅热水,替余幽梦弄了碗面条。“我的厨艺真是进展神速啊。”他闻着香喷喷的面条,洋洋得意。要换在从前,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竟会如此热衷于下厨房,如今才算领略到,原来替喜欢的人打点一日三餐,看对方吃自己精心烹饪的东西,那种滋味简直妙不可言。捧着碗刚进门,就闻到满屋子浓烈的酒气。余幽梦斜倚床上,连脖子都发了红,脸上挂着笑。“喝醉了?”紫冥放下碗,走过去刚想拿掉余幽梦还紧抓在手里的空葫芦,脸颊旁虎虎生风遭遇飞来一拳,幸好他眼快,一扭头躲了过去。发现余幽梦比他猜测中醉得还厉害,紫冥咋舌道:“看来,今后都不能让你喝酒。”“谁说我醉了?”余幽梦吐出酒鬼千篇一律的反驳,蓦然拖过紫冥,摸索着捏住他的脸,用力咬着他嘴唇乱亲。“唔呜……”醉酒的人力气就是大得吓人,紫冥快被吻得透不过气来。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余幽梦拉开,硬将他按躺下:“喂,你别发酒疯了,睡觉吧!过一晚,明天就能见到光明了。”看到余幽梦一直在揉着胸口衣物,不住口叫热。紫冥俯低腰去帮余幽梦解松衣带,好让他睡得惬意点。褪了衫子,正替余幽梦脱着长裤,双手一紧,被扣住了腕骨――“你!”手被余幽梦硬拉着按向胯间,触摸到炽热坚硬的隆起,紫冥脑海里自然而然想起这形状在他身体里抽动的情形……他周身掠过阵难言的颤栗,脸颊也跟余幽梦的手心一样发起烫来。舔着发干的嘴唇,正犹豫该不该挣脱,余幽梦已经不耐烦地将他拉进怀里。“陪着我……我不要你走……”像是怕紫冥离去,余幽梦使劲抱着他。牙齿频频咬着紫冥头颈、耳朵、肩膀,可他似乎还嫌不够,将紫冥推倒床板上,急躁地扯掉紫冥衣裳,中指顺着脊柱一路往下摸到凹陷地带里的洼穴,试探了几下后就一鼓作气伸了进去――痛!紫冥龇牙咧嘴地皱紧了眉头,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余幽梦任何机会沾到半滴酒。但今晚,看来已在劫难逃,注定要被这已经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满脸饥渴的男人连皮带骨吞入肚……“啊……呵啊……”双脚被余幽梦折向胸膛,比手指粗大数倍的热物取代了刚撤出的中指,粗暴地闯进填满了他。饱涨的感觉让紫冥竭力喘息,被开发过的身体在过去几天里已经学会了靠追逐快感来驱散痛楚。他尽量张开双腿,配合着男人猛烈的进出胡乱摇晃腰肢,逼迫余幽梦也发出低沉的嘶吼。“别再乱动!”余幽梦蓦然放开了紫冥的脚,双臂如道铁箍般锁紧紫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搓散碾碎再塞进自己体内。下身也全力一顶,推高了紫冥臀部,用更快的速度大力穿梭。“……幽……幽梦……啊……”紫冥忘乎所以地大叫。插进身体的仿佛已不是男人滚烫的阳物,而是个熊熊燃烧的火把,把他所有的意识都烧沸熔化。肉体剧烈撞击的“啪啪”声响,一声响过一声,像直接敲击在心房……他宛如海滩的沙,潮汐上涨时,他便被那种似要毁灭宇宙一切的窒息般快感覆顶,却在潮退瞬间又找回了呼吸,颤抖着期待海水下一波更汹涌的冲刷、碾压……被紧紧夹在他和余幽梦腹部间的欲望在一轮接一轮的激烈摩擦下,不断肿胀,几近疼痛。紫冥呻吟着挺起腰,紧贴住余幽梦火热的腹肌,用力磨蹭乞求解放。余幽梦的呼吸也变得更急促,一股股热气掺着酒香吹过紫冥耳垂:“……等、等我们一起出来……烟罗……”烟!罗!紫冥所有的狂野扭动刹那静止,前一秒还鼓荡不已的心脏也像被突然切断了血液停止搏跳。一阵麻木感缓缓自他紧搂在余幽梦腰里的双手指尖开始蔓延……“呃……呵……”他不确定那几声嘶哑刺耳的怪笑是否从自己僵硬的喉咙里发出,只觉得手指在痉挛……高昂的欲望也急遽萎缩,全身都跟着痉挛,慢慢地蜷缩成一团……还在情欲和酒精里沈沦的余幽梦却根本没发现身下人的异常,反而为吞吐着他欲望那地方越收越紧的刺激兴奋到了极点,扳开紫冥双丘奋力把自己推向更。“烟罗,你好棒!夹得我好舒服……好舒服……”“我,我不是他……”紫冥瞪大了双眼,张着嘴想辩解,可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吐出那几个微弱的字就再也发不出声音。男人火热的汗水滴到他头发里、额头上,又滑过眉骨……他眼前一阵,什么也瞧不清楚了。只知道余幽梦以接近疯狂的节奏在他体内冲刺,最后大叫着重重压在他身上,抽搐着释放。……结束了么?……他的身体依然维持着僵硬蜷曲的姿势,没有动。直等耳边传来男人疲累的酣声,他的手指才似乎恢复了点知觉,慢慢地推开了身上的余幽梦,抓起床尾皱巴巴的衣服下了床。蜡烛只烧剩小半截,吐着暗红微弱的火苗。紫冥赤裸着在屋里站了很久很久,闻着自己身上沾染的酒气和汗味。他觉得自己应该思考点什么,但胸口就是空荡荡的,像个被风前后吹通的空壳,不知道能找寻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供自己咀嚼……他轻轻打开门板,拎着衣服走到溪流边。今晚的月色特别地亮,照得流水闪动出一片银光。倒影里的人,披头散发,浑身泛着惨淡的青白色,目光呆滞而空洞……紫冥抱着双臂,对水里的人影打量良久,突兀地笑了。“你这傻子,有什么好难过的?他不过是喝醉了,你何必跟他计较?……”他知道,余幽梦已然酩酊大醉。可醉里寻梦千百度,酒后吐的,才是真言罢。辨不明他是谁,分不清自己抱的是谁,却依旧记得阮烟罗……“……烟罗……烟罗……”那样情又自然的呼唤,可惜叫的,并不是他的名字。余幽梦真正想抱紧的,也应该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念了数十年,守侯了半辈子的人――阮、烟、罗!而他,跟那些被余幽梦奸杀的丫鬟和武林子弟有何分别?一样的替代品!“啊哈哈……”真好笑!他凭什么,居然自信地以为自己能抓获余幽梦的心?凭什么?!大腿上湿乎乎的,渐渐有股稠腻的液体往下淌。意识到那是什么,紫冥看到倒影中大笑的人骤然露出个非常厌恶的,想呕吐的表情,他的胃也传来一阵强烈抽搐,喘着气跪倒岸边,真的开始呕吐起来。这个被人当作发泄的容器,灌满了男人腥臭体液的身躯,连他自己也觉得,肮、脏。“唔……”十指抠进了岸边泥土,他大声喘息,大声吐。栖息树顶的黑鹰被惊醒了,“呼――”地飞近紫冥,像平素那样欢快地扑打着翅膀,想落在紫冥肩头同他玩耍。“滚!!!”充满愤恨的大吼裂云冲天。黑鹰飞高,扑翅间点点血珠洒落溪水,叫声凄厉惨切。紫冥扔掉手里硬生生从黑鹰翅膀拔下的羽毛,冷酷地看着羽毛随波飘去。“我心情不好,别来惹我。”余幽梦醒时,阳光暖烘烘地晒了他一脸。他摇着还有些宿醉涨痛的脑袋,小心地微睁开一线眼缝,小屋内的摆设清楚地映入视线,他大喜过望:“紫冥,我真的能看见东西了,紫……”伸到身边的手摸了个空,余幽梦一怔,脑海里尚残留着昨晚的些许模糊印象,依稀记得自己仿佛喝醉了,拖住紫冥翻云覆雨……他低头望见自己身上穿著整齐的衣服,忍不住微笑。紫冥到底是年轻人,体力恢复得快,被折腾了一晚上还能早起,还帮他擦了身穿好衣服。“这小鬼……做的东西也越来越好味道了。”他闻到风里吹来的粥米香味,竟勾起了丁点饥饿感,穿上鞋子推门而出。紫冥就坐在树底下,身上换了件干净的素色衫子,雪白的衣领拉得很高,遮住了脖子。头发也没像前两天那样披在肩头,反而一丝不乱地梳起发髻。他捧着碗白粥慢慢地喝着,面对光影晃动的溪流,似在看溪水携飘落的残红桃无声流淌。听到脚步声走近身后,他仍然默默喝着粥,没有回头。“……我的眼睛好了……”余幽梦皱了皱眉,今天过于整洁的紫冥让他感觉有点陌生,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觉得紫冥跟平常有些不同,似乎太安静了些……“我知道。”紫冥语气很平淡,好象只是在谈论天气,丝毫没有余幽梦想象中的欢呼雀跃。余幽梦面色沉了下来――“什么事让你不高兴?”“……”紫冥默然,要他亲口说出昨夜的事,不啻自取其辱。“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余幽梦觉得自己的耐心也快被磨尽了,抓住紫冥肩膀就要把他硬扳转身当面质问,耳边听到声凄切的鹰啸,黑鹰从远一株大树上飞落他臂弯,耷拉着脑袋低叫,神情十分萎靡。“谁把你伤成这样的?”他看清黑鹰翅膀上毛血凝结,心头又惊又气。三十多年来跟这黑鹰形影不离,早将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见它受伤,眼里杀气顿生。“是我。”紫冥还是波澜不兴的温吞语调。余幽梦呆了呆,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怒道:“为什么?”“不为什么,我就是看它讨厌!”紫冥骤然回过头,盯着余幽梦愠意四溢的双眼,恨恨道:“谁让你昨晚抱着我却还在烟罗、烟罗地叫?这扁毛畜生还来烦我,我没有把它宰了,已经够客气了!我――”隐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像积累到火山口的岩浆瞬间喷发,他声音无法抑制地越来越响,不想在余幽梦面前表现得似个骂街泼妇,可怎么也遏止不了心头泛起的愤懑。“在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他听到自己问得酸楚无奈,水雾悄然弥漫了眼前景致。扭转头,紧紧握着粥碗,用力之大,几乎连碗也要捏碎。“我就是我,永远也不会变成阮烟罗,也永远不要当任何人的替身!”即使失去所爱,他也不愿沦落到靠做别人的影子才能得到一点施舍的爱意。余幽梦吃惊地看着首在他面前大发脾气的紫冥,脑子飞快地转,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昨晚是否有叫过烟罗的名字,不过他总算明白了紫冥先前对他不冷不热的缘由。“……我喝醉了……”余幽梦有些头疼地掐着眉心,心知醉酒并不算好借口,但还是要解释:“我的酒量不是很好,醉的时候经常会说胡话……你别放心上。”“我当然知道你醉了。”紫冥眼角青筋凸现,吸气,胸口越发气痛――别放心上……说得还真轻巧……“你当年,也是喝醉了,就可以随便玷污你的丫鬟,后来为了讨好阮烟罗,又想都不想地连带她肚里孩子都一块杀了。反正对你来说,这世上除了阮烟罗,什么都无关紧要,对不对?”紫冥低头惨笑:“那我呢?现在你孤单的时候,要我陪着你。等哪天你又想和阮烟罗在一起了,是不是就要杀了我向他表明心迹啊?哈哈哈……”“你――”余幽梦双眉渐渐竖起,好不容易才卸下多年心防,将对阮烟罗的心思渐渐转投紫冥身上,却遭紫冥猜忌。他脸一冷刚要发作,忽见一滴亮晶晶的水珠缓慢滑过紫冥下巴,掉在袖口上随即隐去。紫冥在哭……他凝视着紫冥竭力掩饰但依然微颤的肩背,心里怒火慢慢地退去,抖手放飞黑鹰自行觅食,摸着紫冥肩膀苦笑道:“是我不好,别气了,我今后再也不沾酒。”“不喝醉,不叫他的名字,就能代表你心里没有想他么?”紫冥转过隐含血丝的眼睛质问他。余幽梦敛了最后一丝笑容,肃然道:“不可能。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该明白他在我心中的地位。你以为,数十年的感情可以轻易抹杀吗?既然是你自己选择了要跟我在一起,就得接受这个事实。不过……”他看着紫冥惨白的脸庞,轻喟一声转了话锋:“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也不再跟他见面。至于你要我彻底忘了他,抱歉,我做不到。”如果能将阮烟罗彻底从记忆里消除,他又怎会甘心在崖底受困二十年?这个道理,余幽梦不相信紫冥会不懂。但懂得并不代表愿意妥协……想往昔,年少气盛的他,妒忌心比紫冥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烟罗被娘亲派去南宫世家那十年里,他嫉恨每一个可以接近烟罗、同烟罗说话、看到烟罗笑的人……所以,他亲率御天道高手血洗了南宫世家,杀光了见到的每个人,不分男、女、老、幼!甚至,连他那美丽又冷漠的娘亲缠绵病榻时,他木然流着眼泪,远远望着娘亲梦呓、呻吟、消瘦……直至呼出生命中最终一口气息,他都没有过去救她,也不许任何人找大夫来替她诊治。他不恨她对他冷酷,可恨她硬是拆散了他和烟罗,夺走了他唯一的寄托,更嫉妒她占据了烟罗的心,竟让烟罗违背了与他的约定,整整十年,未曾来见他一面……“……呵……”他惊讶于自己怎么会想起那么多散碎零落的片段,长叹了口气,目光随落叶顺水飘零,喃喃笑:“人,真是奇怪。明明该忘记的事情,却总是忘不掉……”紫冥咀嚼着他话里苍凉,鼻头又开始发酸,起身进了屋。片刻返出,走近还在临溪出神的余幽梦,低声道:“走吧。”呃?余幽梦愕然:“去哪里?”“你不是说过,等医好了眼睛,就回射月边境的山谷去吗?”紫冥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包裹,拉起余幽梦的手,眼神认真而无比热切:“我们日后就在那里定居,再也不要回中原,也不再踏进这村庄,好不好?”余幽梦怕他会耐不住山中寂寞,可又有谁知道,他的担忧更胜百倍?怕再听到余幽梦无意间呼唤那个禁忌的名字;怕有朝一天,余幽梦会义无返顾地再踏上寻找的路途,留下他面对决绝的背影……日当正午,官道上人马稀疏。道旁的瓜田里有乡农搭出个草棚,摆上几张木桌凳,供路人歇脚纳凉。此刻还没有客人,老农正在抹桌子,听到天上响起声鹰啸,他抬起了头――路上走近两人,一样的斯文儒雅,素白衣服上也都沾了不少尘土,显然已走了段长路。老农忙着招呼:“两位,过来这边歇下脚,喝口热茶再赶路吧!”“……紫冥,我们就休息一下罢。”余幽梦看了看身边不出声的人,有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招下头顶盘旋的黑鹰,往草棚走去。离开小村后已经赶了两天路,紫冥似乎比他还急着要回崖底,总催着他快走。路途中却又一改往日嬉笑,言语寥寥,总是在想着心事。往往要他问上三句,紫冥才会有反应回答一句,而且十有八九都答非所问。更别提夜晚休息时,他搂着紫冥想说几句亲热话,紫冥却僵直着脸,那硬挤出来的笑容叫他意味索然。问题,还是出在那晚……余幽梦喝着老农斟来的茶水,苦笑――自己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根本不会甜言蜜语去哄人。恐怕要紫冥解开心头芥蒂,时日遥遥。他如今,好生怀念原先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任他怎么训斥,怎么赶,也依旧满不在乎地粘在他身旁继续撩他说话。以前觉得很嗦的对话,现在回忆起来,才觉得格外地亲切有趣,让他忍不住从心底发笑……紫冥坐在对面,看着余幽梦神色恍惚,嘴角却渐渐绽开温柔笑意。他心里越来越气闷,余幽梦八成是又想起了和阮烟罗的尘烟往事,才笑成这样。早就知道,他怎么做,也永远取代不了阮烟罗在余幽梦心中的位置。永远,都做不到……牙齿用力咬着下唇,茶碗突然往桌上重重一放。茶水四溅,将那老农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的茶水到底有什么不妥,惹这青年客人发这么大脾气。黑鹰自那夜被紫冥拔了羽毛,便对他十分忌惮,见紫冥发怒,惊得从余幽梦肩头飞上半天,呱呱乱叫。“紫冥你?”看到紫冥负气地移开视线,余幽梦皱起眉心。多年来,几曾有人敢给他脸色看?可笑面对一脸气恼的紫冥,他非但发不出火,居然还有几分慌乱。撞鬼!余幽梦极力想冷颜相对,可心念转了数转,终究是自己理亏,害紫冥不忿。罢了,罢了!愤世嫉俗离群索居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能让自己敞开尘封已久的心怀,何必再拘泥那些飘渺不着边际的所谓颜面呢?他缓缓舒展开纠结的眉头,叫老农剖个最甜的瓜来。挑了片最红的递到紫冥眼前,微笑道:“快吃吧!再休息半柱香,我们就上路。”“……”紫冥瞪着他,半晌,接过瓜低头猛啃。汁水清甜,吃在嘴里却五味交杂,喉头更堵得发慌。他宁可余幽梦被他激怒,大发雷霆,也不要看到余幽梦流露出罕有的温柔神情,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成熟的孩子……他要的是,可以跟面前的男人并驾齐驱,不让余幽梦后悔选择与他共度今生,而不只是个寂寞的寄托……看着紫冥心神飘忽地一路乱咬,连啃到了瓜皮也不自知,余幽梦除了苦笑,一筹莫展。两人就各怀心事默默吃着瓜,直到这压抑的沉寂被由远及近的脚步打破――四五个身形粗豪的江湖汉子结伴走来,望见桌上红彤彤的西瓜,众人的渴意立时被勾了起来,走进瓜田盘踞了另一张桌子。朝余幽梦和紫冥微一打量,见两人一副文质彬彬的读书士人模样,也不放在心上,吆喝着叫老农搬几个大瓜上来解渴。“这沿路真是荒凉,连家象样的酒坊也没有,害老子嘴里淡出鸟来。”一个狮鼻阔口的中年人一口气吃了半个西瓜,哼哼唧唧地抱怨。他对面一个年纪稍轻的立即笑道:“陆师兄,我们大老远从五福堡赶来这里,可是来办正经事的。要喝酒,等办完正事,咱们兄弟去太湖最出名的坊涟漪小居喝个痛快,早听说那里的头牌舞姿冠绝江南,还能在水浮莲上翩然起舞,不知引多少达官贵人竞相追捧。咱们不去见识一下就太说不过去了,嘿嘿。”最后那几声笑带上三分猥亵。另几人也都附和着轰然称好,那陆师兄哈哈大笑:“姚师弟,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这么说定了,等咱们跟群雄会合,一起杀了那重出江湖的大魔头余幽梦,就去太湖找姑娘,喝酒!”余幽梦和紫冥已经吃完了瓜,掏出铜板正准备走,闻言都是一凛,对望间,不约而同想到那日宋别离在祠堂说过将有武林中人来寻余幽梦晦气,不意来得如此之快。“师兄,别那么大声,小心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那姚师弟为人似乎多了份谨慎,四下望,神色惴惴。“嘿!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光说个名字就把你吓成这样。”那陆师兄满不在乎:“这里就一个糟老头,两个读书人,懂个屁?听说那大魔头已经被人毒瞎了招子,根本不用怕。咱们兄弟几人一起上,包管手到擒来。五福堡也从此在江湖扬名立万,哈哈哈……”你才懂个屁!紫冥见他竟然有眼无珠,当面不识余幽梦还在狂妄叫嚣,心头火起,就想给几人个教训。肩膀略一牵,余幽梦已觉察他用意,微微摇首。“休息得差不多了,走吧。”他放下茶钱,拖了紫冥就走。为什么不让他修理那几个家伙?紫冥疑惑地望着他。余幽梦一哂,若依他从前的脾性,这几人早已身首异。不过既然打算回悬崖底退隐,又何必再为几个跳梁小丑节外生枝?“我不想耽误了行程。”他轻笑。紫冥张大了嘴巴,两天走下来,他怎么看不出余幽梦被他催着赶路时的无奈?听到余幽梦这句话,竟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我没有听错?”紫冥紧按着脑门低声喘息。几天未出现的头晕又开始发作,昏眩一波波袭来。“……你发呆的样子真……有趣。”余幽梦突然觉得心口微痛――原来他一言一行,就可以牵动紫冥千头万绪。他拿过紫冥手里的包裹:“你面色不太好,我们到前边找家客栈住一晚,明天再动身吧。”“可是,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再多人,我只看你一个就行了。”呵!紫冥咧着嘴笑。看来他真是晕得不轻,连耳朵也出问题了,否则怎么可能听到余幽梦说出这种甜言蜜语?两人沿官道慢慢行。身后那几人还在高谈阔论。忽有一人道:“陆师兄,咱们得快点赶去村子,若是让别门派的人抢先杀了姓余的,这扬名的大好机会就被人抢走了。”“说得也是,不过就算杀不了姓余的,还有个原武林盟主阮烟罗!近来江湖上不是盛传他没死,也躲在这穷乡僻壤吗?咱们五福堡如果能赢他一招半式,一样的名动天下,呵呵……”余幽梦脚步骤然顿住,转首盯视那群人,双目寒气迸射,锐如出鞘神兵。掌心蓦地传来一阵刺痛,意识到那是紫冥的指甲掐入肉,他回眸――紫冥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表情,唯有对黑幽幽的眸子,正冷冷地,冷冷地看着他。这……是要逼他做出抉择么?余幽梦凝视紫冥,后者眼里的固执让他毫不怀疑,如果他踏出后退的半步,两人间若即若离的距离将扩大成不可逾越的千丈鸿沟。可那群鼠辈要对付的,是烟罗啊……“紫冥……”他终于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滋味,想解释,可开口就发现语拙。“你就那么担心他吗?……”紫冥慢慢轻轻地问,身体最却似乎有漩涡急转,将这几天来一点一滴积累的怒气和忧虑全部集中驱逐到濒临爆发的顶峰。前一刻还说要赶路,听到一个名字,余幽梦就立即方寸大乱,全然失去从容……牙关越咬越紧,尝到嘴里铁锈般的血腥味,紫冥霍然甩开了余幽梦的手掌,头也不回地向前迈开大步。余幽梦估不到他脾气如此大,一怔间,紫冥已拐过前方弯路,他心忧之余,顾不上藏匿身手,展开轻功追去。这手浮光掠影的身法一露,登时震慑住还在草棚下大块朵颐的那帮汉子。“……师,师兄,那人究竟是,是何方神圣?”片刻死寂后,那姚师弟心有余悸地抹着汗:“好在咱们适才没有对他俩不敬……想不到这乡下地方,还有这等高人。”陆师兄皱紧浓眉,忽地听到头顶鹰啸清昂,他看着黑鹰飞去两人消失的方向,原本张狂的脸渐渐没了血色。“姚师弟,传闻中,那姓余的大魔头是不是总有一头黑鹰不离身?”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惊叫――“难道他就是余幽梦?!”紫冥一转弯离开众人视线,便发足狂奔。听到后面衣袂掠风,知是余幽梦追了上来,他反而用尽全力飞奔。分不清楚是想逃避身后的男人,还是想逃避自己心里的动摇、懦弱、失落?他只知道头疼欲裂,痛楚仿佛随着奔跑扩散到周身每个角落,每寸肌肉都在不断酸涨,他却依然不肯停,拼命地逃避。“不要再跑了!”见紫冥的脚步越来越虚浮,余幽梦大急,纵身一跃,手指刚搭上紫冥背心,紫冥却整个人倒了下去,蜷缩着身子滚作一团。“啊……”腹腔里像有无数针在四乱钻,他浑身痉挛,虽然此时此刻丝毫不想被余幽梦碰触,但根本阻挡不了余幽梦将他抱进怀中。“叫你不要再跑了,你偏偏不听……”余幽梦的眼神焦急而怜惜,还带着点嗔怪……那是紫冥陷入昏迷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接下来的一切都很模糊,半梦半醒间,紫冥感觉自己被抱进了一间人声嘈杂的屋子,然后又被独自一个人留在了床上。余幽梦出屋又进来,捏开他嘴巴,拿调羹给他喂下类似粥汤的液体……胃里充盈了食物后,痛感居然开始消退了,头也不像先前晕得厉害。莫非之前竟是饿昏了?紫冥呆呆地笑,目光朦胧,看见余幽梦就坐在床边,用浸湿的毛巾替他拭着汗,慢慢低头,在他额头亲了几下……他缓缓地阖上了眼帘。神智彻底清醒的时候,屋里已经掌了灯。油盏里的灯芯子发出“咝咝”微响,火焰娇艳却又透着几分无力的慵懒。余幽梦双手无意识地抚摩膝头黑鹰,正凝神望着窗纸上一只飞蛾的影子,几番扑翅冲撞,试图破窗而入。听到床板响,他回头微笑问:“好些没有?你之前晕了过去,还好附近就有客栈可以让你好好休息。饿的话,这里还有点粥,不够我让店家再煮些送来客房。”只是弹指间的一刹那,灯光下,紫冥却恍惚错觉光阴在瞬息停止了流逝。余幽梦微笑的样子似乎已延续了很长很久的岁月,笑容后藏着的寂寥,也幽婉催人伤怀。难以言语的伤感从心底泛开。紫冥靠着身后墙壁,蒙住了自己的脸,压抑着从指缝里呼吸――从一开始,他不就是想帮眼前的男人忘却孤独过往的吗?为什么余幽梦孤寂依旧?他逼着余幽梦不去见、不去想阮烟罗,就真的能带给余幽梦快乐么?倘若这一切皆是枉然,那他硬将余幽梦锁在自己身边,是否太任性?太残忍?“在想什么呢?”余幽梦拉开紫冥的手。“……我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紫冥转过脸,对着里墙,不想让余幽梦看见他的茫然。余幽梦诧异地挑起眉,随即摸着紫冥头顶笑了:“你也有知道自己错的时候?难得!是啊,你现在脾气变得又臭又坏,一不高兴就丢下我自己走了。”“那还不是因为你!”紫冥到底憋不住,声音不知不觉高了。扭头见余幽梦眼里带着捉狭意味,知道余幽梦在故意逗他说话。他脸色变了变,低头盯着自己和余幽梦相握的手发呆,半晌,轻声问道:“现在的我,是不是很惹人厌?如果再给你选一,你是不是不会再要我?……我――”余幽梦凝视着他,没有说话,大手抚上紫冥面颊,慢慢摩挲,一个温热的亲吻随之落在紫冥唇角,碾转轻啄。紫冥胸口一阵强烈的酸楚,什么也说不出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余幽梦用轻松调侃的笑容掩饰着心头沉甸甸的忧虑――眼前的人,变得脆弱敏感如斯,他压根不敢再提半个与阮烟罗有关的字眼。没有人知道,守着紫冥晕睡时,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小村里。那几个鼠辈,是否真会找烟罗的麻烦?烟罗他,失了武功……轻打了个寒战,余幽梦突然抱紧紫冥:“别再乱想,早点睡,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起程回悬崖底去。”“真的?”紫冥乍闻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嘶哑着嗓子求证,见余幽梦微笑点头,他怔了良久,才大叫一声,箍住余幽梦脖子,颤声道:“你不是为了哄我高兴才这么说的吧?你不要骗我!不要……”“当然不骗你!”看到紫冥欣喜若狂,余幽梦心里忍不住苦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紫冥发现他真实的想法,会变成什么光景?不过,他决不会让他发现……蓦然一把抓住还在追问不休的紫冥后颈,吻住了他的嘴,探入舌头,撩……“……唔……”紫冥快闭气的时候,余幽梦终于放开了他。看着一条银丝般的唾液牵连在两人嘴角,紫冥红着脸大声喘气――余幽梦好象很懂得用这招来让他安静下来,而他,似乎也对这越来越没有招架之力了……余幽梦的脸再度放大,灵活的舌头也再破门而入。摇动、离去,再入……模仿着交欢的舞步,尽情挑高他的欲望。紧贴住他的身体也不停地顶着他紧要部位碾磨,擦出最原始的冲动火……不行了!脑海里模糊的疑窦完全被欲念吞没。紫冥喉结上下移动,背脊一阵酥麻,他猛地仰起脖子,却忘记了身后靠着墙壁,砰一声,后脑勺险些撞起个包。“啊呀!”他摸着头拼命揉,龇牙呼痛,顿时将前一刻还旖旎无比的气氛破坏殆尽。余幽梦楞了楞,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黑鹰一直栖在角落的柜子上目不转睛望着两人,听到余幽梦大笑,它扑腾着飞过来,停在余幽梦肩头呱呱叫,似乎跟着一块嘲笑紫冥的狼狈样。“再笑,看我不拔光你的毛!”紫冥挥舞着拳头恐吓,果然奏效,黑鹰一声尖啸,飞快躲进了余幽梦宽大的袖子里。紫冥尴尬地看了余幽梦一眼,想想自己怎么总去跟只鸟儿斗气,也不由笑了。“咚――”墙壁陡然一震,有人隔墙打了一拳。紫冥微愕,就听隔壁有个男子朗声道:“两位,夜人静,也该歇息了。这里是客栈,两位不睡,也请别累着旁人无法入眠。”他说话客套,显得颇有教养,语调却十分严厉,像是平素将人呼来喝去,训斥惯了。紫冥眼一瞪,反唇相讥:“墙壁那么厚,谁请你竖起耳朵偷听别人笑了?”仔细一摸身后墙壁,倒红了脸暗骂客栈老板偷工减料。原来那墙壁看似坚实,其实是用木板拼就,再在表面刷了白水。想来他和余幽梦之前种种,全被隔壁人听了去。那男子哼了声,不再多言,却有一人阴阳怪气地道:“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两个男人不干不净地做那下流勾当,淫声浪语闹得人所皆知,居然还理直气壮。嘿,仲孙兄,我就说不要住这种腌脏地方,没得污了咱们的耳。”紫冥大怒:“小爷我又不是上你,你在这里嚷个屁?怕吵就滚出去睡露天!”飞起一脚,将墙板踹出了大窟窿。那人惊叫一声,噤了口,半晌才颤巍巍地道:“你,你这疯子……”“没错,再嗦,小爷连你的屋顶也拆了。”连日来心情已经郁闷压抑到了极致,正愁找不到人可以打上一架出口恶气,紫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窟窿里钻了过去。双手叉腰,昏暗灯光下见个干瘦男子手忙脚乱地在被窝里穿起衣服,不由好笑:“怕什么?你身无三两肉,小爷还没兴趣呢!”那男子脸上阵青阵红,只喃喃道:“妖孽,有辱斯文……”“看来我不拆屋顶都不行了。”紫冥捋起了衣袖。这时墙角里另一张床铺上传来声清咳:“子敬兄,人各有志,你也莫要口出恶言,惹这位小兄弟生气。”紫冥听他声音,就是最先发话之人,倒有点佩服他不愠不火的性子。朝他打量两眼,见那人也不过二十七八年纪,肤色古铜,剑眉斜飞入鬓,极是英武持重。那人也不避忌自己只穿著贴身小褂,半坐起身向紫冥一拱手:“在下仲孙羽,和这位朋友来自蜀中,方才有得罪之,还请小兄弟包涵。”他神情十分诚恳,紫冥倒也不好意思再借题发挥,打个哈哈道:“在下也有不是的地方,两位请便。”他钻回自己房内,搬过棉被堵住墙上那大窟窿,对余幽梦吐了吐舌头:“明天客栈老板铁定气昏,好在我还有点银两可以赔给他。最多我们一路上劫富济贫,偷回射月边境去,嘻嘻。”余幽梦微微一笑,放开黑鹰,拂灭了桌上油灯,搂着紫冥躺倒床头:“早点睡罢,你身体不好,睡足才有精神继续赶路。”紫冥经与隔壁这么一闹,反而来了精神,还想聊,余幽梦已不再出声,手掌轻轻摸着紫冥的脸。衣袖擦过面庞,柔软微痒,清幽的香味飘过鼻端,紫冥原本活蹦乱跳的思绪竟也渐渐平静下来――幽梦身上的草木香似乎比以往更浓郁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陷入梦乡。暗夜里,余幽梦静静看着紫冥恬静睡容,直到听他发出轻微鼾声,确定紫冥已睡熟,才伸手解开紫冥束发的布带,替他梳顺头发,好让他睡得更舒坦些。“……我出去一会就回来……”他轻轻地亲了下紫冥耳垂,翻身下了床,招过在柜顶栖息的黑鹰,也不开门,柳絮般飘出窗外――他丝毫不担心会惊醒紫冥,只因暗中涂在手心的迷香足以让紫冥昏睡到天明,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截杀那几个五福堡的鼠辈。普天之下,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再伤害阮烟罗一根头发。余幽梦踏出客房院落,前厅灯火明亮,闹哄哄的还有不少客人在喝酒猜枚。他不想往人多地方走,便寻去边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客栈。月光亮如水银,他沿着白天走过的官道奔出半里路光景,肩头黑鹰忽然飞起,在他头顶急速盘旋,大声呱噪。“鹰儿?”余幽梦惊讶地停下脚步,随即心一动,顺着黑鹰的视线缓缓转身――他身后丈余,紫冥笔直地站立着。披散的头发随着夜风飘摇,掠过面庞,让他更不确定紫冥背着月光阴影浓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你醒了……”他喃喃问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此刻此地出现的人,无意识地在袖子里握着手心,这迷香的药力,明明还没失效的……“让你失望了?”紫冥突地发笑,摇头叹气:“这迷香,你在祠堂里已经对我用过一,我怎么可能还会大意到辩不出它的味道?你也太看不起我这个药师了。”原来……之前紫冥只是在装睡……余幽梦慢慢松开手掌,凝望紫冥冰冷没有笑意的眸子。藏的愤怒与指责,就在纠缠的目光交错间飞迸。“……我一定要保护他。”明白说什么都难以消除紫冥此时心头愤慨,余幽梦没有再解释什么,抚着飞落臂弯的黑鹰,涩然而笑:“他这一生,本该前途无量,都已经被我毁了,现在又因为我,成了别人的靶子,随时可能遭人暗算丧命。你要我坐视不理,我根本办不到。”他闭目长叹一声,走近紫冥,轻捋他头发,苦笑道:“我知道你恨我骗你,不过我答应你,等我杀了那几人,就即刻跟你走,绝对不再逗留。”“不用再对我承诺什么了。杀了五福堡的人,你就不怕其它人也在打同样的算盘加害他吗?”看到余幽梦面色骤然发白凝重,紫冥竟然又笑了起来:“你就不必再自欺欺人。你的心里,从没有一刻放得下他,不是么?”纵然他能逼得余幽梦与他共居山谷,他也囚禁不了余幽梦的心。阮烟罗,始终都是扎在他和余幽梦心头的一根刺,时间越长,刺得越……“……算了罢……”紫冥疲倦地轻拨开余幽梦的手,不去看男人震惊的眼神,背转了身。“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仰首望天,看天边黑云翻涌,风雨袭变的征兆。“你放心,我从来就不喜欢强人所难。这场仗,一开始就注定我会一败涂地,是我不自量力,以为能胜过他在你心头的分量。我认输,今后你我各走各的路,互不相欠。我也不会再缠着你的。”他听着自己异常平静地一句句不停在说,胸口阵阵强烈的切割般的痛,却还在轻笑:“你以后,别又整天去吃果子,会把肠胃彻底弄坏的。”“……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完全跟不上紫冥思维的余幽梦呆了好一阵,见紫冥背影已经走出好几步,才醒悟到紫冥竟是要离他而去,他一跃上前,扣住紫冥手腕。“你又耍小孩脾气了。”他发现自己近来皱眉头的数越来越频,吸口气换上笑容,搂住紫冥肩膀劝:“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回悬崖,绝不会食言,你就不能相信我,再多点耐心?等我替烟罗除掉那些威胁,就――”“够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将黑鹰惊飞半空。紫冥旋身,一掌迅如雷霆――“啪”,空气冷凝冻结了……“……你敢打我?……”前一刻的微笑还僵硬地凝固在脸上,余幽梦摸着颊上瞬间高高肿起的指痕,难以相信的感觉远远超出了愤怒。“除了烟罗,没有人敢打我耳光。”他一字字挤出牙缝,目光森冷而恐怖。烟罗烟罗,什么都是烟罗……紫冥表情扭曲地望着自己因用力过猛而发红的手掌,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竟会出手打了余幽梦,可真正甩出那一巴掌后,原来惊惧、怜伤、悲愤、嫉妒所有的心情也仿佛随同五脏六腑全都被他从身体里打飞了……这种全身空荡荡的通风感,比他目睹燕南归被断剑穿胸时更鲜明百倍……令他错觉自己就是空气的一部分,立即就会自这世上消融。“哈哈哈……”紫冥不受控制地笑了:“那天又是谁答应我,以后都不会再在我面前提起阮烟罗这个名字的?是你忘了,还是我听错了?啊?”“……”余幽梦铁青着脸,却仍然缓缓伸出手:“过来!别再胡闹了!”紫冥摇头,笑着一步步后退:“我没有胡闹,而是想清楚了。我不要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影子下,那种残缺不全的喜欢,我不稀罕,也不需要!”眼眶酸涩难当,可就是干枯无泪,他望着余幽梦森寒面容:“你现在大概觉得我很惹人憎恶吧?可我真的是很喜欢你,喜欢到无法容忍你心里有别人一丝一毫存在的地步,你懂吗,余幽梦?你懂吗?”他想余幽梦是懂的,但永远也不可能把阮烟罗的影子从心中彻底抹去。就像他也懂得余幽梦的心,却永远无法忍受所爱的人将另一个人的身影锁在了心灵最。猛一跺脚,扭头狂奔。余幽梦木然伫立,抚着还火辣灼痛的脸,眼光冰冷。成团堆聚的黑云浓如墨染,吞星隐月,急遽占据了大片天空。黑鹰绕着余幽梦飞旋,仿佛也嗅出了他身上逸出的刺骨寒意,良久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夜风吹拂下,余幽梦发烫的面颊终于慢慢冷却。紧抱双臂,蓦然放声大笑,撕裂浓密夜幕。“居然连你也不愿跟我在一起!我余幽梦的爱难道就真的一文不值?!啊哈哈哈……为什么你们都不稀罕,都不需要我?那为什么最开始还要来招惹我?告诉我,为什么?!!!!!!”他戟指无星无月的漆黑天穹,怒吼,声已嘶――对他从小白眼相对的娘亲,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还要让他降生到这个冷漠无情的世上?阮烟罗,既然无法承诺与他永远相伴,为什么还要一又一用温柔将他层层束缚?“还有你紫冥……呵呵……”他沙哑地笑起来,明知道那个青年也给不了他想要的一生一世,他却依然放纵自己再沦陷。从头到尾,他才是那个最自以为是的傻瓜……黑鹰似也感染到他的哀伤,低飞悲鸣,陡然间双翅一振,朝官道边的草丛疾冲过去。“啊啊啊――”血伴着惨叫溅起,两条人影飞快从草丛里窜出,夺路狂逃。一条淡色人影却更快数倍,刷地掠至两人面前,堵住去路。那两人停下身影。年轻人古铜色的面孔不再镇定,另一个干瘦男子更是脸色煞白,双腿抖个不停,衬着脖子上刚被黑鹰抓伤的血口,狼狈之极。“你们看也看够了,听也听够了,还想走?”余幽梦森然冷笑,祭起了手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人,在客栈里出言不逊也就罢了,还不知死活地跟踪他和紫冥,叫他杀机勃发。反正,这时候出现在附近的武林人士多半都是来寻他和烟罗晦气的,死有余辜。衣袖卷扬间,劲风呼啸。那两人全身如被无形罗网笼罩,根本无遁逃,只得一咬牙,四掌合力推出――一声闷响,似击败革。余幽梦文风不动,那两人却“噔噔”连退了七八步,刚拿桩站稳,第二波掌风又至,两人拼力一挡,齐齐被震倒在地。干瘦男子满嘴鲜血长流。仲孙羽也好不到哪里去,擦着嘴角血迹,心胆俱寒。他在同门中武艺出众,素来自负,这趟奉师命下山围剿重出江湖的余幽梦,本是意气风发,打算一举扬名,此刻与真人一过招,竟毫无还手之力,傲气立敛,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好奇跟踪紫冥,竟然没等赶到村中与群豪会合便先撞上了要对付的正主儿。“你真是余幽梦?”虽然先前偷听了对话,仲孙羽还是不太相信。听师傅说,姓余的大魔头二十年前已经名满天下,算来怎么也该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了。眼前这男人却不过三十出头光景,又俊逸儒雅,浑不似他从前想象里的凶神恶煞。他却不知余幽梦少年成名,兼之久居山林,常年只以瓜果为食,容颜看上去远比同龄人年轻。余幽梦冷眼斜睨,再度提掌:“就凭你们两个,也想学五福堡那几个蠢材来凑热闹卫道除魔?呵,简直不自量力!”突然收了声――对了,五福堡!他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尽在这里耽搁时间?!还有,紫冥刚才走的方向,也正是小乡村……他眼神骤转凛冽,衣袂轻飘间,已在数丈开外。仲孙羽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余幽梦说走就走,眨眼已不见踪影。他同那干瘦汉子对望一眼,都见对方满头冷汗涔涔,死里逃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紫冥一路埋头直奔,冲到了“客来顺”,也不敲门就越墙跳入,穿过黑漆漆的前厅来到后院。阮烟罗的房间还透着光亮,紫冥上前正要推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缩回了手,眼睛凑上门板的缝隙张望。阮烟罗正半坐半躺在床上,受伤的腿搁在床前小凳上,裤腿一直卷到腿根。伤口几天下来没见起色,反而肿起碗口大一片紫黑。宁儿蹲在床前,打湿了毛巾替阮烟罗擦拭伤口渗出的脓血。一边抹,一边低声啜泣。“傻丫头,我又不是断了腿,哭什么?”阮烟罗无奈地叹口气,去抢宁儿手里的毛巾,软言相哄:“你自己身体才刚复原,也好几天没睡好了,去休息吧。爹今天已经退了烧,自己抹药就行了,不用你再守夜服侍。快去睡啊!”宁儿藏着毛巾不给他拿,一个劲地摇头:“我才不走,爹爹你这几天夜里都在说胡话,吵着要喝水,宁儿要是睡了,谁来给你端茶送水?”阮烟罗也明白自己腿脚行动不便,也就不再坚持,望着宁儿低头帮他上药,忽然想起一事,神色凝重,问道:“我都说什么梦话了?”“啊?”宁儿停了手,抬头道:“我就听到爹爹一直叫一个人的名字,什么秋雨还是秋语?宁儿也听不清楚……爹爹啊,那人究竟是谁啊?”“你别管,那我还有没有说别的?”阮烟罗根本没心思回答宁儿,抓住她的手,焦急地追问。宁儿双颊陡然升起两朵红晕,忸怩道:“爹爹后来还拉着宁儿,翻来覆去地说要我别走,还,还说喜欢我……”她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神智迷糊中的爹爹,可怜地拉着她,哀求她,好象跟平时完全变了个人。那种爱慕的眼光,几乎让她错以为这根本不是她爹爹,而是个暗中对她思慕已久的痴情男人……她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居然春心萌动到对自己爹爹胡乱猜疑。虽然童年记忆里记得清楚,阮烟罗并非她的亲生父亲,只是在她家寄宿的客人。可自从她四岁那年父母染重病过身后,这男人从此就留了下来,一手将她抚养大。对她关心宠爱之,比亲生父亲还有过之而不及。有时她染个风寒,男人就担忧得彻夜不眠,半夜醒来,她还常常看到男人坐在她床头,腰杆挺得笔直,眼光也跟现在一样温柔接近痴迷……这,爹爹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她?以往从来没去思过的影子跟眼前重叠起来,宁儿觉得心开始砰砰作跳,咬着嘴唇,从阮烟罗掌中抽回了手。阮烟罗留意到她异样,脸上也是阴晴变幻,挥手道:“你还是回自己屋睡觉去罢。”“……那也等宁儿帮爹爹上完药。”宁儿脸红红的不敢去看阮烟罗,将消肿化脓的药膏挤在手心,继续涂药。指尖不经意地划过阮烟罗腿上肌肤,她不禁又一阵羞赧――爹爹虽已年过四旬,肌肉却似乎比同村的几个青壮小伙子还结实……她情窦早开,此刻又尽想着些漫无边际的绮念,手底越抹越慢,猛听头顶阮烟罗一声压抑的低叱――“宁儿!”她一下收回了心神,才发觉自己的手竟然摸到了阮烟罗的大腿根部。男人胯间的衣裤,明显隆起。“爹爹,我――”她当然知道男人起了什么反应,火燎般缩手,羞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阮烟罗瞪着她,刚想开口,门板“哐啷”巨响,被人一脚踹烂。“阮烟罗,你这王八蛋!”紫冥再也看不下去,大骂着破门而入。阮烟罗一震,看清是紫冥,讶然:“怎么你还没和他离开这里?他的眼睛好了吗?”“好了又有个屁用?他心里装的还是你,根本只当我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紫冥叉着腰,两眼血红,狠狠盯着阮烟罗,咬牙切齿:“你厉害,能让他一辈子都对你死心塌地,再也容不下其它人。”阮烟罗错愕地看着他一脸兴师问罪的暴怒表情,随即了然地叹口气:“你和他吵架了?”紫冥紧紧咬着牙关,全身都在颤抖,显然强自压制着无尽愤怒。阮烟罗抵着额头苦笑:“紫冥,你明知道,我压根不想要他心里有我。”“没错!他根本就不该再挂念你!”紫冥跨上一步,双拳骨节劈啪微响,牙缝里挤出的嫉恨浓烈得令人无法忽略:“我真替他不值,为什么被你伤得那么,还不肯忘记你这混蛋,还要为你再执迷不悟?!”“……”嗅到从紫冥身周四溢的强劲杀机,阮烟罗眼睛微微眯起:“你来,是想杀我?”宁儿满脸红云还没褪尽,闻言吓了一大跳。紫冥缓缓地笑,映着抽搐的嘴角,说不出的诡异――“我还真的想杀了你,把你一块块切开来,看清楚你究竟好在哪里,能让他这么喜欢,哈哈哈……”一把推开挡在床前的宁儿,揪住阮烟罗衣襟,将他拖下床。阮烟罗腿上伤口被凳子锐角一磕,登时绽破,血流了出来。却眉头也不皱一下,硬气地站着,平静地道:“你若觉得杀了我心里就可以舒坦点,只管动手。这躲躲藏藏的日子过了十几年,我其实也早厌倦了。死了也好,免得再跟他纠缠不清下去。”长叹着闭上眼帘。“我不偏让你死。”紫冥怒吼,用力摇着阮烟罗:“既然你死都无所谓了,为什么就不能答应他,陪他过完下半辈子?”“紫冥你?”阮烟罗再一愕然,睁开了双眼,入目是青年愤懑又饱含哀伤的面容,他茫然问:“你不是来杀我的吗?”“即使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只是让他彻底绝望崩溃罢了。”紫冥松开了阮烟罗的衣服,一屁股瘫坐椅中,蒙住了自己眼睛。不想看到阮烟罗满脸诧异,那令他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小丑。“我不会杀你的,我要你回到他身边,永远跟他在一起,再也不要让他孤独地活着……”那是他从余幽梦身边转身离去的一刹那,脑海里飘起的最后一个念头。说出来后,整个人也似乎被掏空了,可又有种终于解脱了的轻松……阮烟罗真正怔住。“我很像个傻瓜吧?”紫冥掩脸,惨笑道:“我就是这种傻瓜,总是喜欢上不肯真心喜欢我的人,还要傻乎乎地替他们打算将来。从前是燕南归,现在是他,哈哈……”笑声最终变成噎在喉咙里的嘶哑干嚎,他双肩剧烈牵搐,怎么也停不了。阮烟罗目光沉地望着他,一摸他头顶,忍不住叹气:“你不是傻瓜,只是爱他爱得太了。失去你,才是会让幽梦后悔一辈子的。”“我对于他,算什么?”紫冥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仰头紧盯阮烟罗:“你答应么?陪着他,每天跟他说说话,对他笑一笑,我想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你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勉强你做什么的啊!”在余幽梦心中,阮烟罗一定圣洁无垢得像朵令他不忍亵渎的绝岭白莲罢。当年,余幽梦本有无数机会,可以将失去武功的阮烟罗据为禁脔,可统统放弃了,却把无宣泄的欲望发泄到那些无辜的江湖子弟身上……他,算不算也是其中一个呢?……“我帮不了你……”阮烟罗低沉而坚决的拒绝倏忽剪断紫冥所有思绪:“我已经说过,不想再跟他有任何关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一句话,爱莫能助。”拖着还在慢慢淌血的腿,艰难地挪到门口,拉开被踹得稀烂的半扇破门板,下了逐客令:“夜,我和小女都要休息了,请回吧。”紫冥铁青着脸,陡然发出声怪笑,站起身冷冷道:“凭你三言两语就想打发我?哼!你知不知道我是苗疆有名的药师?”“那又如何?”阮烟罗还是波澜不兴的样子。“嘿,在苗疆,药师也就是蛊毒师,可以驱使成百上千种蛊虫。”紫冥得意地看着阮烟罗微微变了面色,比着心脏位置:“有一种情蛊,中蛊者无法离开饲主三步之外,否则蛊虫就会穿心而出。呵呵,你想不想试一下它的滋味?我可以专为你饲养一条。”阮烟罗浓黑的眉骤然收紧:“你想用这些旁门左道的手段逼我屈服?”“我本来就是旁门左道。”紫冥懒得再嗦,疾伸手扣住阮烟罗脉门:“得罪了,还请阮店主跟我去见他。”办完这件事,他也可以了结心愿,回苗疆终老,从此再不轻言情爱。吸口气,藏起心头阵阵难以言语形容的隐痛,拖着阮烟罗往外走。“不要!”宁儿冲上来抓着紫冥胳膊,气红了脸:“你为什么非要逼我爹爹跟那个疯子在一起?那什么蛊虫,你自己用好了,干嘛要害我爹爹?”“滚开――”紫冥一甩胳膊,没甩开宁儿,反觉刺痛入骨,宁儿居然张口咬住了他手臂。紫冥又惊又痛,用力推开宁儿,见袖子上已渗出血迹,他杀心顿炽。说到底,就是这臭丫头拖了阮烟罗的后腿,还把阮烟罗迷得神魂颠倒。不如杀了她,让阮烟罗从此没了牵挂。邪念一起,再难遏制,他放开阮烟罗,拎起刚被他推倒在地的宁儿,扼住她脖子大力一掐,宁儿脸蛋立刻发了青,两眼微翻――“紫冥,你绝不能杀她!”阮烟罗急扑过来,在紫冥耳边短促地道:“她是幽梦的女儿。”什么?!阮烟罗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紫冥却觉得像记闷雷在他头顶炸开。双手一松,宁儿整个滑坐地上,摸着喉咙拼命吸气。“……你再说一遍……”他瞪着将宁儿搂进怀里不住揉背安慰的男人,完全无法消化刚才听到的东西。那个丫鬟,不是还在怀着幽梦骨血的时候就被幽梦杀了么?又哪里冒出个女儿来?宁儿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着实吓得不轻。紧揪着阮烟罗的衣裳簌簌发抖,水灵灵的眼睛饱含恐惧,都不敢朝紫冥看。阮烟罗叹一声,情急下透露了这个大秘密,见紫冥满脸错愕狐疑,知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紫冥决计不肯罢休。他轻轻拍着宁儿手背,扶她坐到床沿上:“别怕,爹不会让人伤害你的。”招手叫紫冥走过窗边,估计宁儿已经听不到两人说话,他才压低了嗓门:“你没听错,她的确是幽梦和那丫鬟琴儿的亲骨肉。”“……你……不是说过,那丫鬟早被他杀了吗?”紫冥死盯着宁儿,以前不留意,此刻存了心思仔细端详,发现宁儿那张瓜子脸儿和挺秀鼻梁果真依稀带着余幽梦的轮廓。这,阮烟罗岂非是爱上了余幽梦的娘亲又喜欢上了他的女儿?“……荒唐……简直荒唐……”紫冥喃喃地靠着窗户,听外面夜风大作,吹得院里枝叶乱响,他心里也乱七八糟得找不到方向。如果,如果幽梦知道了真相,该是什么表情……也许,真会疯掉……他不敢再想象余幽梦那时的心情,只是扯着嘴笑,料想自己的笑容必定僵硬诡异。阮烟罗凝视着他,点头道:“幽梦他,确实以为自己已经杀死了那丫鬟,连我当初也没怀疑。直到我打算逃离御天道的前几天,有个服侍我穿衣洗漱的老婆婆才偷偷告诉我,琴儿还活着。”他一指心口:“琴儿的心房天生长在右边,幽梦那一剑虽然穿胸而过,却根本没伤到琴儿心脏。她只是失血太多,晕死了过去。负责理尸体的小喽罗还算有点人性,发现她还有气,不忍心活埋她,便堆了座空坟,将她偷偷藏起来,离开了御天道。”他苦苦一笑:“你也知道,幽梦那时候,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外面江湖上各派结盟,吵着要来卫道剿魔,闹到天翻地覆,他也不关心,更别提还会去理会那坟里虚实……”紫冥听他一路道来,丝丝入扣,倒像在说故事,忍不住道:“这么大的秘密,那老婆婆又为什么要告诉你?还有,你又怎么知道他们离开御天道后躲在这里?”阮烟罗浓眉一扬,淡然道:“那老婆婆就是琴儿的祖母,这村子本就是他们祖上居住的地方。她求我若有一天能逃离御天道,一定要去看看她孙女活得可好。所以我离开射月边境的山谷后,才会来到这村子。找到琴儿时,她已经和那小喽罗做了夫妻,开了这家小客栈度日,宁儿也三岁多了。我住了段时间,见他们日子过得还安稳,本打算走了,哪知道开春忽然一场疫病,琴儿夫妇都逃不过。只剩下这丫头,她是幽梦的女儿,我自然不能丢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紫冥怅然,半晌才道:“既然那老婆婆是琴儿的亲人,为什么她不跟着一块走?反要你替她探望亲人?”斜眼看着阮烟罗,心里极不舒坦――想不到那晚彻底长谈,这男人居然还瞒了这许多秘密未曾透露。就连面对余幽梦的暴怒质问殴打时,竟也忍得住,坚持不肯吐露秘密。恐怕阮烟罗,才是这场角逐中城府最,最不动声色的一个……“你也该清楚幽梦的脾气喜怒无常,如果他知道宁儿的身世,我也猜不到他会怎么置宁儿。毕竟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下这个孩子。况且,你我终究相识不久,我也不便随便透露这些。”阮烟罗似乎看透了紫冥的想法,微笑解释,倒叫紫冥无从反驳。阮烟罗站了不少时间,有点吃不消腿伤,拖过把椅子慢慢坐下来:“至于那老婆婆,她当然不敢走。她还有个孙儿,也就是琴儿的亲弟弟,也在御天道,要她照顾。那孩子叫书儿,当时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吧,是幽梦数个书童里的一个。如果她再带着孙儿逃跑,御天道里一下失踪了好几人,就算幽梦不起疑,他手下的人都会发觉蹊跷。”“原来如此……那,那个老婆婆和她孙儿现在在哪里?大概都在群雄攻打御天道时被杀了吧?”城门失火,又焉得不殃及池鱼?紫冥一望床沿,见宁儿仍是一脸惧色,又听不清他俩压低了声音在说什么,看到紫冥的目光,她吓得往床里一缩。紫冥想到她亲人可说都是因余幽梦丧命,又险些被自己生父所杀,倒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这丫头也没从前那么讨厌了。这算不算爱屋及乌?……他在心底苦笑,却见阮烟罗摇着头:“那老婆婆后来的确是病死了,不过那书童嘛!其实你也见过――”他盯着紫冥惊疑的双眼,一字字道:“秦苏便是书儿。秦苏这名字,就是取了‘琴’和‘书’两字谐音。”“不可能!”紫冥情不自禁拔高了嗓子,看见宁儿竖起了耳朵,顿时警觉,掩嘴瞪着阮烟罗。宁儿对秦苏的思慕,瞎子都看得出来。那秦苏既然是宁儿的娘舅,对这不伦之恋该极力回避才对,怎么还会对宁儿温言细语,任她误会下去?况且――“幽梦怎么会不知道书儿是琴儿的弟弟,还留着他在身边伺候?”“我说过,当时的他,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哪会去理会下人的来历。幽梦是真的不知道琴儿和书儿原来是亲姐弟,周围人也根本吃不准他什么时候会高兴,什么时候又会生气,没人敢多事去告诉他,免得惹来杀身之祸。”阮烟罗苦笑着缓缓道:“至于秦苏,他那时不过是个孩子,老婆婆也不敢告诉他姐姐并没死,怕小孩子不懂事说漏了嘴,惹出大祸,就一直瞒着他。呵,其实谁都小看了那孩子,他明知姐姐被幽梦杀了,居然还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伺候幽梦,丝毫没露出破绽。御天道被攻破后,他也不知去向,七年前突然出现在这小村庄,从此定居下来。这么多年里,他也学了身好武功,事事心积虑,想必是要报杀姐之仇……”紫冥一点头,再无怀疑。忆起那天在祠堂里秦苏露的那手好功夫,竟不比余幽梦逊色多少,有此劲敌,余幽梦境又危险一分……“所以,你还是赶快回去幽梦身边,尽快跟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别再去想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了。”阮烟罗低头望着自己腿上的伤口出神:“你走罢,我是绝对不会再去见他的。”“你――”楞楞地听完故事,紫冥才发现自己被阮烟罗牵着鼻子走了一圈,事情又回到原点。他一挫牙关:“我不管!她是谁的女儿都好,反正我就是要你跟他在一起。”这一,他是铁了心绝不反悔。再嫉妒,再替自己伤怀,他也要帮余幽梦圆了这个梦――那是他最后能为那个孤独忧伤的男人做的一点事情……阮烟罗沉下脸:“你别再无理取闹。说到底,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别人来插手!”被紫冥三番四地逼迫,他是泥人也有了火气,言语里也尖刻起来,瞅着紫冥冷笑一声:“你跟他有了肌肤之亲,那是你自己喜欢男人,为什么还要拖我下水?你凭什么逼我也去喜欢男人,颠倒阴阳人伦?”“阮烟罗,你这说什么意思?!”紫冥变了面色,没想到这男人看似胸襟豁达,言辞间竟是极为鄙夷男风。他也知道世人对男风还是蔑视嘲笑憎恶者居多,但实在料不到阮烟罗也会跟世人一样偏见良。真是白白浪费了余幽梦投诸他身上的数十年情……“我并没有要逼你去跟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以他对你用情之,只要你不点头,他绝对不会勉强你的。你就连陪他说话解闷都做不到吗?”紫冥逼自己忽略心底慢慢涌起的怒火,忍气吞声地跟男人分析,盼着能打动男人固执的铁石心肠。“你究竟听不听得懂我的话?”阮烟罗不耐烦地拔高了声音:“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请回吧!宁儿也受够惊了,得早点歇息――”“混蛋!”紫冥再也按捺不住,一拳挥出,将阮烟罗连人带椅打翻。“宁儿宁儿!你满脑子除了宁儿,对他就真的连一点点旧情也不念?”他怒吼,若非顾及宁儿是幽梦的女儿,他确信自己早将她碎尸万段以断绝阮烟罗的想法。“啊?爹爹……”宁儿惊叫着奔过来,扶起阮烟罗。阮烟罗的嘴角,青紫了一大片。瞪着紫冥,眼神怪异而僵冷,显然做梦也想不到紫冥会动手打他。“爹爹,你没事吧?”宁儿摸着阮烟罗青肿的脸,眼圈不由红了。“你还叫他爹爹?狗屁!”打了那一拳,却见阮烟罗一副死阳怪气的样子,紫冥更怒,冲着宁儿大叫:“他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爹来的,要不是迷上了你这臭丫头,他才不会在这里一躲十几年!”宁儿心里虽然已隐约有点感觉到阮烟罗对她的情意,但当真听人当面揭穿,仍是大受震撼,张大了嘴,呆立着吐不出一个字来。“紫冥!”阮烟罗蓦然一声低吼,表情难看到极点:“你别乱说。”“哈,你心虚了?”紫冥干脆豁了出去,一把拎住阮烟罗领口,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叉着他喉咙,最后摊了牌。“告诉你,我不理你喜欢不喜欢,反正我要你回到他身边。”骨子里邪性一发不可收拾,他用力一扼阮烟罗脖子,厉声道:“你到底答不答应?”阮烟罗脸皮渐紫,定睛注视紫冥,瞳孔里骤然掠过一丝焦虑,薄唇微张,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却被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你?”紫冥手指微松,刚想听他要说什么,就觉背脊后凉嗖嗖地寒气上涌,没来得及回头,一掌挟着劲风已扫上他身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伤他?”耳边响起的清斥洋溢着怒气,寒酷而又熟稔无比。“余幽梦――!”紫冥失声大喊,最后一字的尾音却已被胸口翻滚冲上喉头的血堵在了嗓眼。身体踉跄着跌出,撞到桌子上。一张厚实大木方桌顿时碎得四分五裂,他兀自刹不住冲势,再撞上墙壁,全身骨节欲折。他骇然望着满身杀气腾腾的余幽梦,可余幽梦的眼睛却根本没有和他接触,反而朝低声咳嗽的阮烟罗走了过去,杀气顿消,焦急地问:“烟罗,你没事吧?”没想到,他一路上的预感竟成了真实――紫冥果然敌不住妒忌来对烟罗下毒手。目光触及阮烟罗嘴角颈项的伤痕,心里更是一紧,自己若来晚有一步,见到的恐怕已是阮烟罗的尸体。扶着阮烟罗坐到椅子里,指尖轻柔抚过他肿破的嘴唇:“是不是很痛,烟罗?”阮烟罗别转头想避开余幽梦的手,却无法摆脱,他长叹一声只得作罢。紫冥摸着墙慢慢站直,怔怔盯着余幽梦脸上温柔异常的神情,那样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绝世珍宝似地呵护着眼前的男人。余幽梦的眼里,再也没有他的丝毫存在……呵,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放手吧!既然做不了余幽梦心中的唯一,他又何苦再用这付不堪一击的情意枷锁来折磨自己和余幽梦,整天疑神疑鬼,伤人伤己?地、贪婪地再度将余幽梦从头到脚望了一遍,将余幽梦每一分轮廓都牢牢印进了脑海里,紫冥悄然越过两人身边,跨出了门槛。――从此,成陌路……他低头,看着一点水珠跌落在脚边的尘土里,和风化泥,了无痕迹……如果那是眼泪,他想那也该是他此生最后一滴。他挺直了还在阵阵抽痛的背脊,微笑,步入浓重夜色。余幽梦听到脚步声从身边消失,却没有阻拦。这个紫冥,简直越来越无法无天。即便他对紫冥用了迷香,确实有不妥的地方,紫冥也不该将阮烟罗当做出气筒!要是换成任何一人,敢打伤他的烟罗,他早将之撕成碎片喂老鹰。忿忿地朝院里张望,紫冥已走得不见人影。他心中怨怼,也不去追,回头拭干净阮烟罗唇边微渗血丝,眼光不经意落在阮烟罗腿上,顿时冷凝。“你的腿……怎么回事?”“没什么。”阮烟罗皱眉,暗骂自己粗心忘了放下裤腿。急着想拉下衫裤遮起大腿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却快不过余幽梦。“你几时受了伤?”余幽梦拦住阮烟罗的手,缓缓蹲下身,凝视阮烟罗伤口明显的兽牙撕咬痕迹,心底疑窦顿起:“这伤口,是什么东西咬的?”阮烟罗抿着嘴不吭声。旁边宁儿插嘴道:“是被山里的大蛇咬伤的,差一点,就连经络都咬断了。”想起那天爹爹一瘸一拐回到家的辛苦光景,泫然欲泣。“宁儿!”阮烟罗瞪她一眼,宁儿一怵噤声。余幽梦已听得清楚,心念微转,联想到那枚蛇胆,不由变了脸色。“你是不是为了替我找蛇胆,才被蛇咬伤的?”他紧紧盯住阮烟罗的双眼向他求证,期待中掩不住丝缕喜色――烟罗毕竟还是关心他的……阮烟罗头痛地拧起眉心,看余幽梦的表情,就知道这痴儿又开始想入非非,正琢磨着怎生编个好借口搪塞过去,那边厢宁儿恨不得快快打发走这个对她爹爹纠缠不休的可怕男人,也顾不上爹爹会生气,应道:“爹爹为了找蛇胆,接连在山里守了好几天呢!抓到大蛇的时候,紫冥也在场,他后来没跟你说么?”“小孩子家,少在大人面前多嘴!”阮烟罗动了真怒,看来今后真不该对宁儿吐露太多事情。宁儿鲜见阮烟罗对她冷脸,不敢再多说。余幽梦怔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厉声问宁儿:“你说紫冥也看到了,为什么他不告诉我?”胸口一股怒气渐渐膨胀――紫冥既然遇到了阮烟罗,却只字不提,还将所有功劳独揽身上……“……你居然骗我!……”他目光森冷,铁青着脸,气得浑身发抖。“是我不让他说的。”发现余幽梦神情不对劲,阮烟罗忙着替紫冥开脱,却见余幽梦猛旋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糟了!他连忙站起,跟着想追出去阻止怒气冲天的余幽梦,在门口一绊,险些摔倒。“小心啊,爹爹!”宁儿赶紧搀起阮烟罗,扶到床沿,拧了毛巾帮他抹伤口。阮烟罗担心着那两人,不耐烦地推开宁儿:“等我回来再擦也不迟,你别碍手碍脚地阻我去找他。”宁儿十几年来,从没试过阮烟罗像今晚这样对她恶声恶气,又训又推的,不禁“哇”地哭了出来。阮烟罗登时乱了手脚,揽住宁儿哄她收声。宁儿反哭得更厉害了:“爹爹你以前从不会对我这么凶的。都是那两个人来了,把咱们日子弄得一团糟。你还要去找他们,你是不是连宁儿也不管了啊?……”“我怎么会不管你呢?傻丫头。”阮烟罗见宁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疼得紧,揉着她头发安慰:“爹爹最疼的就是你了,这一辈子都不会丢下你不理,别哭了,乖!”宁儿抽抽噎噎地止了眼泪,听到阮烟罗说一辈子都不会丢下她,倒似夫妻情人间的亲密话,不由涨红了脸蛋,眼波流转,不知看哪里合适。她弯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上泪痕犹存,楚楚可怜中透出无限小女儿娇羞。阮烟罗看得心神一荡,情不自禁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啊?!”宁儿全身一震,眼泪汪汪望着阮烟罗,张口结舌。阮烟罗一吻之后,也清醒过来,接触到宁儿震惊的眼神,心头微微一乱。对这小妮子心怀爱意早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始终顾忌着宁儿难以接受才掩饰,不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此刻一时冲动吻了宁儿,倒叫他下了决心――“宁儿,我一直都喜欢你,我永远都要跟你在一起。你也不要离开我去嫁给别的男人,好不好?”“我,我……”意外纷沓而至,宁儿全然不知如何应对,眼圈一红,又要落泪。阮烟罗忙替她拭着眼泪,柔声道:“我不是随便说说的。你知道吗?每看到你对秦苏公子笑的时候,我就会嫉妒得全身都不舒服。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你喜欢到没药可救了。”“所,所以你才要带我离开村子,就是为了避开秦苏公子吗?……”宁儿总算有点信了,以她将近双十的年岁,村里同龄的女人都已生了好几个娃娃了,她却仍是未嫁之身。换做别人家父母,恐怕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替她托人相亲,物色婆家。阮烟罗却毫不着急,还总是将她看得紧紧的,不许她随便与村里青年男子多说一句话。原来都是阮烟罗私心作祟……她本该生气的,可被阮烟罗那种痴情的目光注视着,想到这男人为她痴迷多年,神魂颠倒,她胸口竟如小鹿乱撞,窃喜、害羞和隐约得意更压过了丁点薄怒。阮烟罗微微一笑:“我这么做,也是不想你被别人抢走了。你不生我的气么?”宁儿双颊嫣红,良久才嗫嚅着摇了摇头:“我才没有生爹爹的气……”听到她软红的嘴唇吐出自己最想听的话,阮烟罗魂与神授,一把将宁儿抱进怀里,笑道:“傻丫头,你还叫我爹爹么?”“我……我一下子改不了口……”宁儿声如蚊蚋,被阮烟罗紧搂在胸前,阵阵浓郁的成年男子体味直冲鼻端熏人欲醉。泪眼朦胧中望出去,阮烟罗的脸容也似乎比平时更加英挺俊朗,连那条淡淡的伤疤也透着难以言语的男子气概……她羞红了脸偎依在阮烟罗怀中,听着男人心脏有力跳动,她一颗心也跟着怦怦越跳越快,大着胆子伸手揽住了阮烟罗脖子,看到阮烟罗眼里笑意,她蒙住男人眼睛,娇嗔道:“不要看。”“好好,我不看。”阮烟罗笑着拉下宁儿的手,本想再亲下她嫣红如霞的脸蛋,省起紫冥和余幽梦两人,心头一凛,压下绮念,拍了拍宁儿手背:“我要出去办点事,你先回房睡吧。”宁儿应了声,乖乖地任他送回闺房休息。阮烟罗安顿好宁儿,走出“客来顺”,只见四周黑云低压,狂风大作,卷着沙土树叶漫天乱飞,更听得云层雷声隐隐,正是暴雨将至的前兆。紫冥和余幽梦,早已走得不知去向。茫茫然被自己的双脚带着走,看到横亘在面前的溪流,紫冥终于支持不住,膝盖一软,慢慢坐倒岸边。余幽梦那一掌,几乎震乱了他的五脏六腑……“呵,你出手还真不留情。”他捂着嘴一阵咳,却又偏偏止不住想笑:“紫冥啊紫冥,你这大傻瓜,这总可以死心了,还是乖乖回苗疆去吧,咳――”这里,已经再没有任何值得他继续留恋停驻的理由。他还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可真正痛到尽头,感觉反而变得麻木。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居然不是怨恨余幽梦的无情,只想尽快找坛酒来痛痛快快喝一气。他吃力地站起来,转身,就看见余幽梦顺流缓缓行来。男人的脸色,比背后墨黑的云层更阴沉。余幽梦一定恨极他对阮烟罗动粗吧!紫冥笑了――再给他一机会选择的话,他依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若非伤了阮烟罗,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在余幽梦心目中原来是如此地无足轻重、微不足道……让他连最后一点幻想的余地都没有。“我想通了,你喜欢的人始终都是阮烟罗,不是我。我不该再缠着你……”他看着走到跟前的余幽梦,微笑道:“缘分既然到头,我也该走了。”“站住!”冷厉的命令像钉子一样钉住了紫冥脚步,他回头,尚未辨清余幽梦眼里的复杂神情,一巴掌已狠狠甩上他的脸。这一巴掌力道奇大,紫冥站立不稳,整个人摔了出去,额头撞上岸边一株粗可合抱的树身。眼帘前骤然发黑,额角热辣辣地似乎已擦破了皮。紫冥懵了好一阵,才逐渐恢复视力,按着额头慢慢坐起身。“……为什么?……”他无法忽略余幽梦瞳孔里浓重的仇视和杀气,茫然间竟觉得余幽梦下一步就会取他性命――“为什么?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问!”余幽梦走近紫冥,全身寒气逼人:“你去捕蛇的那天,明明遇到了烟罗,为什么回来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你以为瞒着我,让我对他彻底失望,就可以哄我尽早离开这小村子么?哈哈……”他仰头大笑,震得无数树叶簌簌摇落:“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猛然低头,冷笑着盯住张口欲语的紫冥:“骗我,我还可以容忍你这一,可你居然想杀他,我绝不饶你。”紫冥遽然一震,嘶声道:“我没有想杀他,我只是要他答应回到你身边,我――”“哈,你言巧语的,还想骗谁?”余幽梦一声讥笑,盖过了紫冥所有未出口的辩解:“我知道你早就对烟罗嫉妒得要死,这回你终于忍不下去,对他出手了,不是么?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他已经被你掐死了。你还敢狡辩?以为烟罗一死,你就能独占我全部心思了?呸――”他劈脸啐了紫冥一口:“告诉你,别痴心妄想。有我在,你永远都休想伤他一根手指头。嘿,就算他死了,我心里还是不会忘记他……”听着余幽梦不绝怒骂,紫冥心头也跟着一点点凉了,打消了还想解释的念头。呵!反正余幽梦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这么个心胸狭窄又爱争风吃醋的下贱货色,说什么,都是多余!男人甚至连平心静气听他诉说的耐性也吝啬给予……原来,他于余幽梦,充其量也只是个可以用来发泄欲望排遣寂寞无聊的小玩意儿。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呵,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嫉妒他!”紫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笑,但就是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我还恨不得他从来就没在世界上存在过呢!那什么五福堡的蠢材想对付他,我正求之不得,哈哈哈……”他看着余幽梦眼中的愤怒火苗因为他的话狂猛烧起,竟然感到一种泄愤般的快感,大笑着继续挑衅男人的极限:“谁叫你那么喜欢他?你越喜欢他,我就越恨他,恨到想杀了他!”“畜生!――”怒火将余幽梦所有的理智都燃烧殆尽,他红了眼,飞起一脚踢向紫冥。畜生啊……不久前,余幽梦不是还搂着他,笑吟吟地说他是上苍赐予的大活宝吗?……真是讽刺!紫冥诡异地扯着嘴角笑,任那一脚狠狠踢了上来――“……呃……”胸膛在脚掌和背后树干的瞬间挤压下凹陷变了形,紫冥听到自己身体内部连续响起几记轻微低沉的骨头折裂声,腥甜的血一下子就从嘴巴和鼻孔喷了出来。他看见衣服上染上了暗红的血迹,心里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一脚,算是彻底让他看清了自己和余幽梦的结束。只可惜,这个结束的方式不够甜蜜。他还天真地以为,能够心平气和地好聚好散……渐渐朦胧晕旋的目光里,望见余幽梦的嘴唇在不停开合,他却已经听不出男人还在骂什么。想到的,竟是那个月色清凉的夜晚,他摘了一大堆水灵灵的桃子回祠堂,快活地看着余幽梦吃桃子。鲜嫩的桃汁将余幽梦的嘴唇也染成了诱人的粉红色……洁白的牙齿咬着桃肉,每一口,都像在他心尖噬下个小小印记……之后一切的一切,耳鬓厮磨的数个日夜,余幽梦微笑着递到他眼前的那片最红最大的西瓜……都摇晃着变得不再真实……阮烟罗老远就听到余幽梦在骂不绝口,寻来溪边,看清状况不禁色变。“幽梦!你伤到他哪里了?”他一声断喝,等不及回答,焦急地走到树边,蹲下身替紫冥抹去口鼻血迹。又发现紫冥捂头的手指缝也渗着血,他硬是拉开紫冥的手,见紫冥额头擦破了大片皮,回头怒道:“是我叫他不要把我上山捕蛇的事情告诉你。即使他撒谎有错,你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余幽梦嘴巴张了两张,又见阮烟罗对自己怒目而视,心底一乱,却仍觉不解气:“这小畜生竟然敢对你下杀手,我怎能不好好教训他?”“谁说他是来杀我的?”阮烟罗皱紧了眉,知道这下误会大了,转头问紫冥:“你怎么不跟他解释清楚?”紫冥微牵了下嘴角,缄默着,鼻血又慢慢流了下来。阮烟罗见他脸上布满苦笑,心知以余幽梦的性子,多半根本不容紫冥争辩就出手痛殴。叹口气对余幽梦道:“紫冥来客来顺找我,是劝我跟你在一起。我不答应,惹火了他,他才动粗非逼我应承回到你身边。”看到余幽梦目瞪口呆地僵立当场,他严厉地道:“你还发什么呆?快过来帮他料理伤势啊!”“我……”余幽梦头脑里一片混乱――紫冥竟真的大度到甘愿将所爱之人拱手让人,还不惜为他去求阮烟罗回心转意?……“紫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紧抓着自己胸口衣衫,觉得身体下一刻就要被一股从未体验过又难以任何言语笔墨描述形容的强烈情感涨破爆裂――见余幽梦周身战栗摇摇欲坠,阮烟罗也不指望等他来替紫冥疗伤,轻轻在紫冥身上摸索伤。手掌刚移到紫冥左胸,听到一直没出声的人发出痛楚的闷哼。“幽梦,你打断了他的肋骨?”阮烟罗失声叫。什么?!余幽梦脸色青白,刚才狂怒之下,哪里还控制得了力道?颤巍巍伸手,想去扶紫冥,却见紫冥忽然转眼,竟朝他笑了笑。“是我自己不好,惹你这么生气,你不用内疚。这伤我自己治得了,就不劳你费心了。”既然情已断,缘已尽,紫冥也不愿再与余幽梦有任何牵扯。不去看余幽梦惨淡的表情,他抹掉鼻血,忍着断骨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扶住树身一点点站起,对满脸担忧的阮烟罗笑道:“都怪我非要多管闲事,呵,对不住,我不该强人所难,先前得罪了。”转身慢慢拖着脚步沿溪流往上走。阮烟罗默然。余幽梦盯着紫冥背影,面如死灰。蓦地,紫冥摇了摇,摔倒在溪水中。身后两人齐声惊呼。余幽梦肩头急晃,已越过阮烟罗纵上前,抱起紫冥,飞奔出阮烟罗视线。天空,滚过一个响雷。雨点由小到大地在溪中砸出一个个水圈,一场暴雨终于倾盆而至。天空电闪雷鸣,怒吼着将洪水倾盆倒下,宛如要把小镇灭顶淹沉,只有几点微弱的灯火在风雨里挣扎着飘摇。周大夫房里还亮着蜡烛,正在研究针灸书。他是镇上年纪最大的郎中,几年前老伴走了,膝下又没有子女,好在他医术不错,人又厚道,颇得小镇远近百姓敬重,看病求医时往往给多几分诊金。周大夫又不嗜酒色,倒也生计无忧。暴雨不断敲打头顶的屋瓦,周大夫终于心烦地看不进书,抬起头揉揉眼,就见黄旧的墙壁渐渐渗出水印。没多久,“啪啪”地,雨水从屋瓦漏隙里滴了下来,砸着屋里的小青砖,溅起一朵朵水星子。“房子老了,跟人一样不中用咯……”周大夫甩了甩老胳膊,起身拿了个铜脸盆搁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豆大的水滴掉在铜盆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嘭嘭嘭――”大门也适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这么夜大雨的,会是谁?他一怔,刚走过去想开门,敲门人仿佛已等不及,“砰”地震断了门闩――狂风裹着冷雨畅通无阻地直灌进屋,周大夫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门外站着个男人,臂弯里还横抱着一人。男人全身衣服和头发都被淋得湿透,可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他肩头,赫然停着头双目血红如琥珀的黑鹰。“你是?……”周大夫僵在门边,嗫嚅着问,转眼就被男人投到他脸上的目光震住了魂魄。男人的双眼,比吹到他身上的寒风冻雨更阴冷,泛着濒临疯狂绝望的气息……瞥了周大夫一眼,男人什么也没说,就径直走进屋,掀走了床上被褥,轻轻地,像放置什么易碎的瓷器般,将怀里同样从头湿到脚的青年放在床上。回过头,对两眼发直的周大夫冷冷下了命令:“替他接骨。”原来是来求医的,周大夫胆气立壮,心疼地瞅着被青年满身泥水弄脏的床铺,捻起白胡子不悦道:“要看病也不该弄脏我的床――”男人冷笑一声,伸出手,在书桌的一角轻轻摸过,细如粉尘的木屑簌簌掉落。手掌移开时,书桌已经缺了一角。周大夫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个完整的字。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他毛骨悚然地浑身一哆嗦,低头才发现原来门外还趴着个人。“叶掌柜,怎么是你?”这不是镇东大药铺“春善堂”的掌柜么?平时总是衣着光鲜,此刻却全身拖泥带水,狼狈不堪,差点认不出了。叶掌柜苦笑,偷偷望着屋里的男人,红了老脸:“周大夫,您老千万别怪兄弟给你引人来。那位爷半夜来铺子,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要我带他找镇上最好的大夫……您老也知道,兄弟我上有老,下有小……”周大夫总算明白来龙去脉,就听男人冷冰冰地道:“你们聊够了没有?”一指叶掌柜:“你不许走。待会要用什么药,你立即给我回药铺去抓。敢抓错半毫分量,我就杀光你老婆孩子,如果不回来,我连你老父亲的皮也剥下来。”“小人知道,知道。”叶掌柜连滚带爬地进了屋,不住地抹额头冷汗,点头如捣蒜。乞怜地望向周大夫:“周老,您就快点替人看病吧,兄弟的身家性命现在都靠你了。”周大夫沈吟着,终于走到床边,解开了青年衣服查看伤势,见到青年左胸一片乌青,肿得像个发酵的面团,不禁变了脸色。“这下手的人也太狠了,唉,打断了人家四根肋骨。有根断骨差点就刺进肺叶了,好险……”他一入病情,倒是聚精会神,絮絮叨叨地搬出药箱准备施救,全然没留意到男人的脸变得苍白如雪。余幽梦颓然往桌边一坐,盯着周大夫忙前忙后。身上衣服还在滴水,可他半点也没想到要脱下衣服拧水。脑海里,除了紫冥灰白的脸庞,再也考虑不了其它任何东西……手指狠狠插进湿漉漉的头发,似乎想靠这个动作来压住某些快要爆发喷涌而出的情绪,却徒劳无功。那种感觉来得如此之猛烈,让他的心脏也几乎承受不住地痉挛起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紫冥喜欢他,紫冥看他的眼光,就像他当年追逐阮烟罗时同样的痴迷。可迷恋一个人,不是就该将那个人牢牢抓在手心,不容任何人分享?“……为什么?紫冥……”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心乱如麻间,听到紫冥昏迷中也在无意识地低声呻吟,他狠命咬紧了嘴唇――恨自己为什么不肯听紫冥解释!为什么没有对紫冥多一点信任?周大夫虽上了年纪,手脚却端得利索。四更时分,已将紫冥断骨一一搬正,涂药打上夹板包扎停当,额头的伤口也用纱布包起,又开出满满三张纸的药方。叶掌柜早在旁等长了脖子,也不待余幽梦交代,如获至宝地抢过药方冒雨冲了出去。不过半柱香就返回。从一个大油布包捧出药材,居然还有几套全新的里外衫裤,赔着十二万分小心,战战兢兢送到桌上,只盼能讨好眼前的瘟神,早点放他脱身。余幽梦看到干净衣裳,倒醒起紫冥全身湿透,不换掉恐怕会引发风寒。他走近床边就去帮紫冥脱湿衣服,一不小心触到紫冥伤,紫冥猛地发出声惨叫,吓得他不敢再碰。“哎呀,你别把他刚接正的骨头又碰歪了,走开走开!”周大夫正在煎药,忙放下手里活,将余幽梦推过一边,帮紫冥换上衣服。紫冥痛楚紧皱的眉头慢慢地展开,嘴唇微微蠕动,开始断续呓语。突然间大喊:“我真的没有想杀他,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他叫得十分尖锐凄厉,余幽梦周身发抖,冲到床边。见紫冥脸上肌肉扭曲,双眼紧闭,原来还是在说梦话。余幽梦无力地坐在床沿,想跟从前那样用手指帮紫冥梳顺纠结一堆的头发,竟提不起勇气去碰。听到紫冥声音又低了下去,呻吟了几声,居然轻轻啜泣起来。“好痛……我不要你喜欢上别人……不要……”余幽梦鼻梁一阵酸,低头凑在紫冥耳朵边轻声道:“别哭了,这下半辈子,我除了你,不可能再喜欢上别人了……”第一,阮烟罗被他抛到了脑后。不是想不起,而是跟紫冥为他所做的一切相比,他之前对阮烟罗的执着显得那么幼稚可笑。“……我想我直到今晚才明白,什么才算真正地喜欢一个人。我也终于知道,谁是真正喜欢我的人……”他根本不理会旁边周大夫和叶掌柜两张老脸已经尴尬地越垂越低快钻进地皮里,轻吻着紫冥散乱枕上的湿发:“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回悬崖,从此再也不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好不好?别再提什么缘分到头的话,我后半生,都要和你在一起的……”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伸手去拭紫冥眼皮下隐约的一点水迹,指尖与紫冥脸庞接触的瞬间,紫冥又开始抽噎。“你为什么要喜欢别人,要丢下我,燕南归?……我胸口真的好痛,燕南归,你别走……你不要死啊……”余幽梦的微笑就此凝固。紫冥还在低唤哀求着,泪水缓缓淌过鼻翼两侧时,余幽梦遽然省悟,紫冥口中反复念着的这个名字,应当就是那玉瓶中的亡灵――“……原来,他才是你心中最亲最重要的人么?”他扯着僵硬诡异的笑容问。胸口腾起的酸涩就是嫉妒吧……余幽梦凝视紫冥鼻侧泪痕,忽又兴起想笑的冲动。说到底,他和紫冥,究竟谁将谁当做了替身?这场角逐中,他们其实两败俱伤……抱着心头一丝不甘,他再度凑近紫冥,想听清楚紫冥的嘴里是否也会吐出他的名字。可紫冥停停喊喊,叫的始终都是燕南归,偶尔喊一两声爹爹,又没了声息。一罐药熬成,他终究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的声音。狂怒下踢出的那一脚,踢断了紫冥的肋骨,也断裂了他和紫冥之间本就脆弱得岌岌可危接近破碎边缘的那点情谊了罢……余幽梦阖上了眼帘,周身溢散而出的无形寒气令黑鹰也局促不安,低叫一声飞离他肩头,停在铜盆边啄饮雨水。周大夫拿干净丝绵滤去药渣,端着药碗正准备给紫冥灌药,却被余幽梦抢了去。“我来喂……”余幽梦从怀里摸出粒朱红色的丹丸,捏成碎末混进药汁里慢慢调匀。注意到周大夫惊诧询问的眼神,他涩然一笑:“这种药叫醉梦,可以帮他减轻伤痛……”周大夫哦一声,放下心,忙碌了大半夜也累得紧,推醒趴在桌上打呼噜的叶掌柜去隔壁小憩,也就没看到余幽梦脸上的凄凉和无奈――喝下这碗放了整整一粒醉梦的药汁,紫冥的毒瘾必定会加剧,伤身劳神。他原本并不想一下太大分量,可眼下,只要能把紫冥留住,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暴雨直下到近中午,才收云敛雨。天宇一扫阴霾重见亮色。紫冥转动着眼皮在屋檐滴水声里醒来。水砸在窗外青条长石上,敲起空洞的清响,散到空气中,像无名的流浪乞儿沿街敲钵,单调而孤寂……他动了动身体,才发现断骨已经接续,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屋子里,还飘着残留的药香。“不要乱动,小心碰痛伤口!”一直靠着床柱假寐的余幽梦听到动静,立即睁开眼,按下紫冥肩膀:“想要什么,我拿给你。”“……”紫冥默然,盯着余幽梦面上微笑,须臾,嘶哑着嗓子移开目光。“为什么还要救我?”听到预料之中的质问,余幽梦苦笑,抓起紫冥的手轻抚:“我不该怀疑你要杀烟罗,如果再不救你,我岂非禽兽不如?”“呵……”余幽梦终于相信那只是一场误会了吗?可笑他昨夜一心解释,都比不上阮烟罗几句话有力。紫冥想甩开男人的手,却被握得更牢,就不再动。平静地道:“其实救不救,都没有分别。我也不想怨你什么,你让我走吧!”再多补救也填不满他心里的失落,就像砸碎的铜镜,再怎么补,都掩盖不住那道裂痕……余幽梦哀伤地看着紫冥:“我知道自己错了都没用么?还是你本来就不想跟我继续这个游戏了?”“什么游戏?”见余幽梦脸上写满自嘲,紫冥如坠云端雾里。余幽梦没有说什么,放开了紫冥的手去倒茶,托着紫冥脖子喂他喝了茶,才缓缓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都在叫燕南归,他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最亲之人吧?我很羡慕他,纵然离开了人世,还有人念念不忘思念着他。紫冥,你知道吗?我等了一晚上,也想听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可是没有。”“我……”印象里他昨晚噩梦连连,的确叫了好几声燕南归。问题是……余幽梦居然在为他喝醋?紫冥怪异地张大了嘴巴,看着余幽梦对他一笑,无限忧伤尽在眼底眉梢。“也许我对你,也不过是个替代品。可我还是不想你离开我。”余幽梦又斟了杯茶,手指点了茶水替紫冥抹着干燥的唇瓣。“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们说过要回山谷隐居的。以往种种,谁是谁非,你我都不要再去追究了,就让它一笔勾销,我们重新来过……”“一笔勾销?”紫冥分明不想笑的,却没来由笑出声,牵动伤口,额头登时冒出冷汗。余幽梦也听出他笑声的嘲讽,闭上了嘴。紫冥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对视余幽梦彻夜未眠血丝密布的双眼,笑着叹气:“没错,我从小就是燕南归抚养长大的,我也当他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来喜欢。不过我从没想过把你来代替他,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本身,没有别的原因。”“那你是答应我不离开我了?”余幽梦眼露喜色,去拉紫冥手掌,却被紫冥一缩避开,不禁愕然。“我承认喜欢你,不意味着我就可以任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也不是你的玩物,给你高兴的时候抱着哄,心情不好就对我又骂又踢……呵,我没那么下贱,非要留在一个不肯相信我的人身边。”紫冥忍着不去探究余幽梦眸子渐渐涌现出来的震惊受伤的神情,慢慢下了床朝门口走去。“你我缘尽于此,就不要再纠缠下去了。日后我也不会再跟你见面。”他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但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心肠原来是如此硬的,竟可以从自己爱过的人身边从容不迫地抽身离去。或许,自从燕南归在他眼前死去那刻起,他已经学会了用酒精来麻醉自己,靠逃避来保护自己不再受伤……“啪”,茶杯在余幽梦手中四碎飞溅,一片锋利碎屑破空劲射,从紫冥耳后飞过,在他脸颊割出道血线。“你真的这么想?”余幽梦弥漫血丝的眼睛紧盯紫冥背影:“你以为我真的只是把你当玩物?!”紫冥没回头,静静道:“难道不是么?”余幽梦蓦地大吼,一拳狠狠砸在床柱上。身体里仿佛有某个部位轰然塌陷、崩溃……“你想逼我杀了你吗?”一字一句从他牙关挤出,狂乱飞舞的长发垂落身后。紫冥霍然一震,停了脚步。“在茅屋,我曾经说过,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余幽梦重复着那天说过的话,虽然只相隔不过十日,他却觉得远如隔世。每一句,他都说得非常慢,非常清楚,生怕紫冥错漏了一个字。紫冥依然背对着他,衣袖却微微波动:“我还记得你说过,如果我将来反悔了想离你而去,你会亲手杀了我……”他倏忽笑一笑,回眸凝望余幽梦:“你现在,想要取我性命吗?”“你以为我下不了手?”被紫冥凄然的笑容刺得心脏奇痛,余幽梦色厉内荏地大喝,想要遮掩心头的混乱。用力吸进一口气,恢复了镇定。“你可以走出这个门,但日后醉梦发作的时候,你休想从我手中求到半粒。”什么?紫冥骇然瞠目,不敢置信地瞪着余幽梦:“你,你在我身上下了毒?”避开紫冥震愕指责的目光,余幽梦冷然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当时既然打算让你长留身边,自然要有所防范。醉梦虽毒,不过我每只用了极少的药量,只会让你渐渐成瘾,但不致于损及你五官知觉。你只要不背叛我,永远也不必担心发作时的痛苦。”紫冥听着余幽梦冷冷地说,一颗心也跟着一点点变冷了――原来,从头到尾,余幽梦都未曾信任过他……这个事实,无情地打碎了他从两人相识以来一切的温馨记忆。喉咙甜甜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地要冲出藩篱。他张口,血水就从嘴角流出,滴上衣襟。他按住嘴想堵住还在往外涌的血,却停不了。医书上所描述的气极攻心,呕血身亡,是不是就像他现在一样症状?“我,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会几三番莫名其妙地头晕?是你做的手脚!那,那你喝了一半再留给我的蛋汤里,就已经,已经下了醉梦,对不对?”难怪余幽梦那时的表情有点古怪,难怪一向百病不侵的他会无端得起怪病……他还曾猜想是否与宋别离对峙时遭了对方暗算,却根本没怀疑过余幽梦。谜底的揭晓,竟如此残忍不堪。“……我真蠢……”他忍不住笑,看见余幽梦惊惶地冲过来,替他截穴止血。男人神色慌乱,似乎对他十分紧张担忧。可这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温柔的假像,远比昨夜那一脚更能置他于死地。用来强自支撑身体的意念终于被意外的真相彻底摧毁,紫冥慢慢地从余幽梦臂里滑坐在地,无力地抓住了余幽梦胳膊,仰望那张姿容俊逸的面容。“放过我吧……不然,就干脆杀了我。”余幽梦的神情随着紫冥的话不断变幻,等紫冥说完最后一个字,也最终定格,像戴了个千年严冰雕成的面具,冷得找不出丝毫温度。屋子里也骤然失去了温度,阴寒如冰窖。“……你真的……宁愿死也不肯再和我在一起?”他隔了很久才缓缓问,声音里居然听不出任何生气的迹象,反而还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抚摩着紫冥脸庞,动作异常地温柔,却藏不住惊心动魄的压抑和窒息。“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此刻只需动一根手指,都能轻易取你性命?即便我放你走,醉梦再发作时,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一样生不如死……”余幽梦紧盯着紫冥双眼,他不信紫冥就真的不懂得权衡利害轻重。“留下来。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和我相守到老么?我发誓,从今往后只在意你一人。”这算余幽梦给他的山盟海誓还是承诺?……紫冥也很想让自己感动,可惜此情此景,余幽梦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而虚伪……紫冥笑了,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胸膛,向余幽梦摇了摇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声细微的爆裂,余幽梦脚下的青砖化为齑粉。翻袖提掌悬在紫冥天灵,就拟拍落。但面对紫冥满脸平静坦然,那一掌颤抖着,始终没有落下,狠狠地捏起拳头,一寸寸收了回去。“……滚……”他觉得这是在他情绪失控前唯一能说的一个字。紫冥没有再说什么,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默默地站起身,过去拉开了大门。突然又回头,望了余幽梦最后一眼。“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秦苏其实是当年被你奸杀的那个丫鬟琴儿的亲弟弟,他多年来一直心积虑想为姐姐报仇。你要小心……”他没有说出宁儿的秘密,只因此刻总算亲身体会到当年阮烟罗遭受醉梦荼毒胁迫时的愤慨心情。身心俱废的阮烟罗,一定是靠宁儿才支撑着走过这多年岁月,他不想再让余幽梦去扰乱阮烟罗好不容易换来的宁静生活。他无所留恋地跨过门槛,轻轻在身后关上了大门。隔壁房里的周大夫和叶掌柜早被两人的争执吵醒了,又不敢出来劝,只将隔壁门帘拉开条缝儿,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见紫冥走后,余幽梦仍旧一动不动,惟有嘴角边肌肉扭曲,表情越来越恐怖。叶掌柜双腿一阵发软,几乎快要站不稳,肚里大念菩萨保佑,千万别让那瘟神迁怒于他。才念得两句,就听轰隆巨响,之前已经被打烂条床柱的木床在余幽梦又一掌猛捶之下,彻底分了家。“我的床啊!”周大夫心疼地大叫,这可是他和老伴新婚时的婚床,用了几十年,老伴走后,他就靠这床睹物思人缅怀亡妻。眼看床烂成堆碎木板,他气炸了老肺,根本忘了害怕,冲上去扯着余幽梦胸口用力摇:“你这恶贼,快还我床来!恶贼!啊啊……”听到周大夫的叫声,叶掌柜哆嗦着闭上眼睛,心想周大夫多半死定了。隔片刻没动静,他壮着胆子睁开眼,不由目瞪口呆――周大夫只是被男人推开一边,毫发无伤,也正吃惊地瞪着坐在地上的男人。眼泪,正慢慢地从男人眼角滚出,滑过面颊。男人紧抱双臂,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喉咙,间断发出一两声嘶哑的嚎叫。这情形,让周大夫想起老伴去世的时候,他也跟眼前的男人一样,悲痛欲绝……小镇经过半天太阳照晒,地上存积的雨水已退了许多,只剩些坑洼泥泞,时不时溅起,弄脏了行人裤腿。紫冥就在路中央慢吞吞地走,太阳耀得他的眼睛有点发,头也开始晕旋,大概是醉梦又发作了罢……他独自傻笑,依稀觉得四下有不少路人都指指点点,对他投以诧异忌惮的目光。身后仿佛也跟着几个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什么。也难怪,身上穿著明显不合身的锦缎袍子,脑门还缠了圈纱布,小镇上的居民多半会把他当成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紫冥扯掉头上纱布,尽挑僻静的小巷子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避开人多的地方,慢慢地一步一歇喘口气,终是出了小镇,足下神差鬼使地沿着溪流而行。日渐偏西时,来到小木屋前。木屋的门板还是像那天两人离去时虚掩着。他摘来点缀窗口的细碎小早已枯萎,褪色干瘪的瓣零星掉了满地,只剩几片无生气的枯叶依恋地附在枝上,随微风颤动……紫冥看了很久,才移开目光,轻轻推开了门板。斜阳立即从他背后流泻进屋里,在覆盖了一层薄尘的地面勾勒出一个清瘦身影。床脚,还倒着那日用来浸泡蛇胆的酒葫芦。他吃力地扶着床沿坐下,捡起葫芦用力倒,想倾尽最后一滴酒,却涓滴无存。算了,即使再度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醒来后,该忘的依旧忘不掉。他默然盯着地上――影子的手一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醉梦,算是把他毁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有阮烟罗那样的惊人毅力彻底摆脱醉梦的余毒?又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把余幽梦在他心底烙下的伤痕磨平?十年,二十年?抑或,一辈子?……“呵――”他丢掉了酒葫芦,抱头低笑――即便到此田地,他居然还是对余幽梦恨不起来。长长地吸口气,他忍着伤痛,出屋捡了些干枯草叶,引了火,在原来搭就的那个石灶上煮起水来。水开后,他找出两团之前晒好的面干,很仔细地加盐、加香油,煮了碗面条。“……这是我最后一煮东西给你吃了……”他把碗端进屋,放在树根做成的小茶几上,拿了双筷子,挑高面条,慢慢吹凉,慢慢对着对面的空气说话。“我知道,我煮得再好,终究不会跟你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人总是很难忘掉自己最初喜欢的东西和感觉,不单是你,我其实也一样。我昨晚昏迷的时候,也梦到了燕南归。以前我看到你在想阮烟罗就不高兴,冲着你乱发脾气,现在想想,实在太幼稚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呢?”他停下了动作,似乎想等四周的空气回答,当然没有任何响应。他等了半晌,又开始继续拨弄碗里的面条。“我很多时候都太任性,让你左右为难,是我错。可你不该怀疑我要杀他。我扪心自问,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绝不会靠这种下流的手段来达到目的。何况他是你心里最放不下的人,再嫉妒,我也不可能杀了他让你伤心的。我从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自己喜欢的人快快乐乐的。而你,却根本不了解我,或许你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去好好了解我的想法罢。”面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他将碗筷轻轻推到对面。嘴角一直噙着的淡淡笑容渐转凄然――“你对我用了醉梦,我知道你是因为被他骗怕了,怕我也像他一样有朝一日会丢下你不辞而别,才这样做。我真的没办法责怪你,可你为什么就不愿相信我呢?”他问飘过眼前的面汤热气,看着热气袅绕散尽,终于闭起了眼睛――“对不起,我说过要跟你回悬崖底下隐居,却做不到。但是我对你的喜欢从来都没有变过,真的,没有变。如果你肯多一点点信任我,这辈子,我都愿意陪着你,等你慢慢地看清楚、想清楚,谁才是真正喜欢你的人。可惜,你太吝啬,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我……”一切为未来编织过的幻想,都已经在余幽梦那一脚毫不容情地踩下时碎灭。他静静地站了许久,按着又开始剧烈刺痛的伤口,转身出了屋。门外,高低肥瘦,赫然站着一群人。看清最前面那几人,紫冥倒抽一口凉气。那为首的,正是前几天在瓜田边遇到的五福堡师兄弟五人。“陆师兄,我就说是这小子,果然没看错。”姚师弟得意洋洋地邀功,打量紫冥额头伤痕,更是吃了颗定心丸:“师兄啊,这小子看来落了单,又有伤在身,咱们抓住他,不怕那姓余的大魔头不乖乖现身束手就擒。”“凭你们这几个小丑也配?”紫冥最看不惯此等人欺软怕硬的嘴脸,明知凶险,仍忍不住出言讥诮,倒也领悟到先前尾随着他的就是这群家伙。视线越过那五福堡数人肩头,看到人群最后两人面容,暗叫冤家路窄。那两人一个干瘦,一个俊挺,可不就是那晚客栈的同路人?原来也是来向余幽梦寻仇的。余幽梦还真的是仇家满天下啊!紫冥苦笑,恐怕他今天凶多吉少。可惜这帮人想劫持他来逼余幽梦就范,未免打错了如意算盘。以余幽梦的脾性,既然两人已经撕破了脸,即便他在余幽梦面前被人分尸,也不见得会让余幽梦皱一下眉头罢……陆师兄貌似粗豪,实则却比那姚师弟谨慎得多,虽然在小镇时就发现了紫冥一人独行,他也惟恐余幽梦暗中伺伏,只叫众人小心跟踪莫打草惊蛇。直到此刻见紫冥说话时一手始终按着胸口,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分明身负重伤,他才打消了心头那点忌惮,狞笑道:“臭小子,你死到临头还嘴硬!”朝众人使了个眼色,慢慢抽出雪亮腰刀,率先逼近紫冥。刀刃映着即将坠落地平线下的红日,折射出一片刺眼血色。紫冥不适地微眯起眼,手腕轻翻撤出短剑,刚想摆个起手,胳膊一动登时牵动断骨,奇痛如割,再也站立不稳,摇了两摇坐倒在地。陆师兄一怔,生恐紫冥使什么诱敌之计,忙扬手示意众人停步,却见紫冥张嘴,大口呕着鲜血。人群欢声雷动。“大伙儿不用怕,他早就受了重伤了。快抓住他,就等于抓住了余幽梦,替武林除害。”这些人中,不乏当年围攻御天道被杀之人的子弟家人,更叫嚷着报仇血恨。也有人是图扬名立万而来,本在观望,见紫冥伤重,不禁壮了胆气,纷纷亮出兵刃围将上来。众人一样的心思,谁也不愿错过这捡便宜的好机会。环视众人虎狼般的目光,紫冥想站起御敌,挣扎几下,终究力不从心无法起身。一用力反而又吐出许多血,喘息着讥笑:“你们,你们这群他奶奶的天下英雄,就只会,只会打群架么?呵,连狗熊都不如。”“你说什么?臭小子!”几人立刻怒吼起来,想冲上去揍人,被那五福堡的陆师兄拦住:“各位,莫中了他的激将法。”他回头,对紫冥冷笑道:“你想激怒咱们杀了你?别做梦了。一天没抓到姓余的,你就都得替咱们做饵。不过嘛,不杀你,你伤好了又会逃跑,你说,该怎么置你好呢?”他虽在问,但一脸残忍得意,显然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不过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刀尖凌空比划着紫冥四肢。“不如挑断你手脚筋脉,免得你给咱们添乱,嘿嘿。”听到如此恶毒的主意,紫冥面上血色全无。陆师兄哈哈一笑,执刀向紫冥走去。“且慢!”人群最后突然响起个年轻的声音出言阻止。众人回过头,看着那发话的青年皱起剑眉,神气间似乎极不苟同:“陆兄,这么对付个重伤的人未免胜之不武吧?你看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谁都能轻轻一拳打倒他,何必再挑他筋脉折辱他呢?况且姓余的当年滥杀无辜时,此人尚不知身在何,根本与姓余的造的杀孽无关,咱们不该迁怒于他。”“原来是仲孙兄。”陆师兄认出这青年和边上那干瘦汉子是他们在小镇躲雨时遇到的峨嵋派弟子,说起要围剿余幽梦,大家一拍即合,谁知眼下竟公然与他唱反调。他心中暗怒,表面却丝毫没露出半点不悦,反正色道:“仲孙兄此言差矣。那姓余的大魔头凶残好杀,此番重出江湖,势必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武林浩劫。此人跟着姓余的狼狈为奸,也绝非善类。这些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人群中本有几个老成持重的,隐觉大帮人对付个伤者不够光彩,但被陆师兄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一说,也附和着点头:“不错,不错,对付妖邪败类,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就连与仲孙羽同行的干瘦汉子也劝道:“仲孙兄,你忘了咱们在客栈时,这小子何等猖狂?你何必同情他?”那夜被紫冥讥笑的情景,他始终耿耿于怀,之前还伤在余幽梦掌下,巴不得在紫冥身上出回口恶气。眼见群情汹涌,仲孙羽心知自己人微言轻,难犯众怒,只得暗叹一声,背负起双手不再多言。陆师兄环顾左右,见无人再阻挠,他一挥腰刀就向紫冥握剑的右手脉门斩落。刀声破空,虎虎生风。紫冥费力抬剑去挡,兵刃“叮”地相交撞出几点火星,他手腕无力敌不过陆师兄的刀势,短剑被震得失了准头,竟朝自己胸口扎落。胸襟上即刻溅开大滩血,有几点飞上紫冥脸庞,触目惊心。“哈哈,你现在连剑都拿不稳了,就乖乖就擒,别再做困兽斗了。”陆师兄一脚踩住紫冥小腿,存心想看紫冥惊恐哀求,他故意用刀慢吞吞割开紫冥裤脚:“先挑断你的脚筋,再好好收拾你。”紫冥面色刹那间惨白如纸,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喷了陆师兄满脸。身形腾空跃起,剑光淡若娥眉,倏闪已齐柄没入陆师兄腹中,拦腰一拉――野兽般垂死前的哀叫割裂了暮色,又戛然中断。陆师兄上半截身子同下身分了家,飞出十几步才落地,红白相间的肠子撒了一路。局面急转而下,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破了胆,片刻沉寂后,那姚师弟颤抖着大喊一声:“快逃啊!!!!”如梦初醒的人群发出连串惊叫,争先恐后转身飞逃,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你们不是要为武林除害,对付我这邪魔外道吗?嘿!”紫冥嘴角升起冷冰冰的嘲笑,剑气森然扬出千重幻影,直追人群惊惶失色的扭曲面容。鲜血随着接连不断的惨叫四狂溅,泼墨般染上了附近大树。血叶停止摇动时,一切归于寂静。草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多具尸体,支离破碎的残肢断骸掉得东一块西一块,宛如修罗屠场。唯一还完好站立的,只有仲孙羽。他也是自始自终唯一没有出手的人。“……你,你并没有受伤?”他背脊爬上一层寒气。情知若非适才出言为紫冥求了一句情,恐怕也已经跟其它人同样下场,横尸紫冥剑下。只是想不通紫冥吐血成升,居然可以突然间发力尽歼众多高手。难道先前一直都是在假装负伤,迷惑众人掉以轻心?紫冥冷然瞧着仲孙羽,没回答。还在不停滴着血珠子的短剑往地里一插,整个人慢慢半跪蹲下,就靠短剑支撑着全身重量维持不瘫软倒下,呼吸数才压下一颗狂蹦乱跳几欲跃出口腔的心――多亏及时施展了血魅大法,让他得以瞬间提升数倍功力杀敌。然而一击后就将承受将近月余的散功之苦,眼下,即使仲孙羽随便伸出根手指,也能置他于死地……“念在你还有点血性,我这不杀你。还不快滚?”他吊住最后那丝未懈真气猛喝,声震四野。仲孙羽为人自负,被紫冥一喝,顿觉挂不住脸,却又忌惮紫冥,正踌躇着是不是该交代几句场面话再走,忽然眼前骤暗,一条黑影疾如鬼魅从他身边掠过,直扑紫冥。“撤剑!”短剑脱手而飞,贴着仲孙羽面颊射入他身后,将他惊出身冷汗。定睛看清那黑影原是个黑袍拖地的男人,满头黑发里夹杂白,也瞧不出到底多少年纪。男人额头正中戴着粒血红宝石,衬上鲜红的嘴唇,夜色里更显诡异。手中握着条纯黑长鞭,鞭梢紧紧勒住了紫冥手腕。男人细长的眼眸在仲孙羽周身一转,锐利似刀锋,又落在紫冥身上,嘿嘿冷笑:“你刚才自刺经穴,是用失传已久的血魅大法来退敌吧。听说这法子用后就会急速散功,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在虚张声势!可惜你骗得了这小子,却瞒不过我。”一甩长鞭,围着紫冥连绕几圈,已将他捆得扎扎实实,转身朝仲孙羽咧嘴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现在是我的猎物了。你滚吧!”紫冥叹口气,闭起了眼睛。本是靠着股求生意念硬撑,但落在这鬼气阴森的宋别离手里,料想无望生还,他反而坦定下来,连话也懒得说了。死了也好,免得再受醉梦折磨。只是宋别离会不会像置祠堂那几具尸体一样,也将他如法炮制变成走尸去对付余幽梦呢?想象着那副诡异场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不知道余幽梦见到他的尸体,将是什么表情?……暴雨过后,通常就是好几天的大太阳。小镇地上的泥泞差不多风干了,小商贩们开始忙碌着挑出货担招揽生意。屋顶有漏雨的人家也趁着晴天叫来工匠添砖加瓦,修缮粉刷。突然一阵吵闹声从镇上有名的酒楼“醉仙居”传出,路人好奇地围过去看热闹,就见酒楼老板金老爷子骂骂咧咧地指使手下伙计架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往外拖。男人的衣服上到都是酒渍,头巾也在拉扯中被伙计弄掉了,头发又长又乱纠结如藤草。被伙计们横拖竖拽地丢在路中间,他慢慢伸出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还在叫着:“给,给我酒……”“娘的!银子不够就别上醉仙居来,欠了老爷我几坛酒钱,还想喝啊你?再赖着不滚,老爷就扭你上衙门,让县太爷判你喝马尿去!”金老爷子年过甲,却跟老人家的慈祥沾不上半点边,看伙计对男人乱踢乱踹仍觉不解气,拄着龙头拐上前,朝男人肩背连砸几拐杖,打得男人像个虾米似地蜷缩起来,他才停了手,回头驱逐围观人群:“去!去!一个醉鬼,有什么好看的?”大家见原来只是个酒徒没钱付帐,也就各自散了。金老爷子叫伙计拖起男人还想再打他一顿出出气,路上蹄声得得,一辆骡车驶近。“咦,阮掌柜您这是要去哪?赶着车,出远门呐?”他认出驾车的中年男人是村里小客栈“客来顺”的掌柜,常来小镇采办,每都会在醉仙居隔壁的香粉铺子替女儿买胭脂水粉。见面多了,也算熟人。阮烟罗笑笑:“是,要回老家办点事情。”转眼瞥见那醉鬼男人,顿时愕然――“幽梦?!”就算那男人再蓬头垢面,他依然一眼认了出来,更何况幽梦的黑鹰就在上空盘旋鸣叫,似乎正为主人求助。“你们认识?”金老爷子看着阮烟罗从车驾跳落,自伙计手里抢过男人,倒没有阻拦。“既然是阮掌柜的朋友,那我也不跟他计较那两坛子太白醉了。”“幽梦你怎么喝那么多酒?”阮烟罗皱起眉。醉仙居里号称酒性最烈的太白醉,常人三杯必倒,难怪幽梦浑身酒气熏天,醉眼惺忪连人都认不出。还有,怎么不见紫冥?那夜,负伤的紫冥明明是被幽梦带走的……直觉告诉他,幽梦这样不要命地寻醉,多半跟紫冥脱不了干系,但依幽梦现在的情形,根本就没法问出个所以然来。“……他的酒钱,我来付。”一锭银子不偏不倚抛进个伙计怀里,阮烟罗拖着不省人事的余幽梦上了骡车驾座,勒紧骡子口绳,掉转了方向。车厢里,宁儿惊讶地道:“我们不是要离开村子吗?怎么又走回头路了?”“先回去再说。”阮烟罗暗自叹气,那晚跟宁儿吐露心迹又得宁儿芳心暗许,他喜出望外,决意带宁儿离开这是非地。好不容易等今天泥地干透可以轻松启程,居然就这么巧撞到了余幽梦。要是余幽梦好端端的没喝醉,他还可以装做没看见,心安理得地继续赶他的路,可眼下醉得七荤八素的人叫他实在找不到借口置之不理。冥冥中或许是他和余幽梦还欠个了断,老天才不给他走得顺利罢……阮烟罗素来不太相信夙命,这当口也不由得不信,摇摇头,皮鞭凌空甩起个空响,驾着骡车向来路返回。余幽梦这委实醉得厉害,半路上被骡车一颠簸,就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却全是酒水,不见一点食物残渣。“你空着肚子喝成这副德性,真的不要命了么?如果经过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从前的仇家,你怎么办?”阮烟罗明知余幽梦此刻神志不清,但见他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仍忍不住数落。无奈地腾出只手揽住余幽梦的腰,防他摔下车,又叫宁儿递条手巾出来,一边替余幽梦擦嘴,一边赶车。走走停停个把时辰才回到“客来顺”。他把余幽梦抱进房,煮了热水为他抹身洗头发。余幽梦途中已经吐空了肠胃,昏沉沉地显得分外安静,任由他摆布。阮烟罗忙了半天,总算替余幽梦清洗干净一身酒气,擦干了头发,又从车上包裹里翻出套衣服给他换上,将他搬上床休息。摸了摸余幽梦额头,发现有些发烫,便走去厨房煎醒酒药,顺手切了些碎肉喂黑鹰。宁儿见阮烟罗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什么,张罗好晚饭同阮烟罗吃过后,自行回闺房做针线。阮烟罗却没有睡意,坐等醒酒药熬好,撬开余幽梦牙关刚喂了几口,余幽梦半晕半醒间烦躁地翻来覆去,叫嚷着要喝酒,闹了阵子又开始胡乱呓语。阮烟罗听了片刻,也只辨清余幽梦在叫紫冥,喊了几遍后声音竟然慢慢哽咽了。“为什么你也不要我了?……我好怕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啊……紫冥,你不要走,我真的很怕……”“……”阮烟罗凝望着泪水自余幽梦紧阖的眼帘滑落,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滋味攀上心口,难耐地移开了目光――被困悬崖底下的二十年里,幽梦是不是都跟现在一样,每个夜晚在睡梦中流着眼泪……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为自己当年离开山谷的决定后悔过,可这一刻,却发觉自己何其残酷无情。随手写下的四个字,确实让他脱了身,却从此锁住了那个最害怕孤独、总是抱着小鹰跟在他身后不停叫“烟罗哥哥”的孩子……眼角不受控制地湿润了,他握起余幽梦的手轻拍安慰,直到余幽梦彻底平静下来进入梦乡。喝了醒酒药,又足足睡了近十个时辰,第二天余幽梦悠悠醒来,眼睛虽然仍布满血丝,却没有通常宿醉的头痛。他拧着脖子打量周围,看到阮烟罗捧了碗白粥进屋,神情微僵。“我昨天经过醉仙居看见你喝醉了,带你回来的。”阮烟罗也没追问余幽梦为何会喝得酩酊大醉,扶起余幽梦,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让他靠得更舒适些,拿过粥吹了吹,微笑道:“吃点东西填下肚,别把肠胃饿伤了。”余幽梦惊讶地望着阮烟罗的笑容,又将视线转向碗里白粥,呆了半天,轻轻道:“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对我笑的……”阮烟罗听他说得辛酸,也不知该答什么,只好拿了调羹慢慢搅着粥,听到余幽梦叹了口气:“我也想不到,你居然还肯替我煮东西。”“……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你始终还是幽梦……”看着白粥在调羹搅拌下形成一圈圈漩涡,阮烟罗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卷了进去一起在转,脑海里思考了整夜的想法反而清晰地浮了上来。“只要你不介意,今后我都会像从前那样,为你做吃的,照顾你的。”“啊?!”余幽梦震惊的眼神尽在阮烟罗意料之中。他淡然一笑:“我知道你不信,毕竟我之前躲了你几十年,可是谁叫我最终还是放不下你一个人呢?”就在昨晚看到余幽梦落泪时,骤然的心疼令他无法再逃避下去――“幽梦,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诉你,我一直还当你是我的好弟弟。只是我实在没办法当你像心上人那样喜欢,你又逼得紧,我只能选择避开你,不跟你见面。可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我就放开心结,别再为难自己了。既然你跟紫冥的缘分已尽,也是天意,不要再去醉酒糟蹋自己身体。不嫌弃的话,你就同我和宁儿一起住吧,总好过你孤苦伶仃一个人飘零。”这些话他很认真地想了一晚上,说出来后轻松不少,摸了摸余幽梦长发:“你看你,头发都快长到脚跟了也不懂得打理一下,等下我帮你剪短它。唉,你总是学不会照顾自己,你说,要我怎么丢下你不管?”余幽梦一直怔怔地盯着阮烟罗的笑容,却没有露出阮烟罗预想中的欢喜表情,更多的是茫然。接触到余幽梦眼底渐渐腾起的酸楚,阮烟罗楞了一下。“你……不想跟我们一块住吗?”昨晚思熟虑了整个通宵,他才做出这个决定,本以为余幽梦必定会欣然答应,可现实仿佛跟他预想的大相径庭……“你是同情我呢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余幽梦终于将目光从阮烟罗脸上移开,缓慢悠长地喟叹一声,接过粥碗喝了一大口,又把碗递还给阮烟罗,垂眸静静地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还是该走了。”“幽梦你?”阮烟罗看着他起身下床,愕然放下了碗:“你不是总盼着和我在一起的吗?怎么说要走?”“你想不通我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变了多年心愿吧?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到。”余幽梦摇着头:“往日已矣不可留。烟罗,你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从前是我从来都没有仔细地去想过,问过自己,结果累了你这一生……烟罗,但愿你别再恨我。”阮烟罗怎么也料不到会遭余幽梦拒绝,听余幽梦语气平和,是真的将心头多年的死结一朝解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替余幽梦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曾受过的非人折磨感慨,望着自己满手粗茧出了半天神,才抬头道:“我从没有真正恨过你的,幽梦?啊――”他面前空无一人,只有房门大开,落叶随风翩然掠过屋檐,转眼又不知被吹向何。就在他刚才埋头想心事的时候,余幽梦,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原来骤然卸下多年的负累包袱竟是如此简单,什么担忧、焦虑、期待、不安……全像清晨的露水,当他跨出“客来顺”大门那瞬间,在头顶的阳光照射下蒸发消失了。心里变得一片空虚,他漫无目的地在乡野田埂间移动着脚步,无去无从。“鹰儿,你说我们该去哪里?……”他摸着停栖他臂上的黑鹰,得到几声低咕。黑鹰拍打着翅膀飞上半空,朝西方鸣啸。“你想要回悬崖下去吗?”余幽梦惘然一笑。不远千万里跋山涉水寻梦而来,最终依旧孑然一身归去。短短时日,一段情缘,于他如昙朝露,来得璀璨美丽,令人怦然心动,却也去得迅速。前方是桃林,风携着缤纷飞舞的桃迎面扑来,未沾衣,又从鬓角发丝旁拂过,坠落溪流,顺水袅娜飘零。开落,情生情灭,他逃不过孤独的命运。没了那个懒洋洋的惫懒笑容在他眼前晃动,他想自己很快就会寂寞老死山中……也许,那就是上天一早为他安排好的归宿。他笑着叹气,跟随黑鹰走。眼角余光看到那片茂密桃林与自己越离越远,心脏也像被丝线扯住般一阵又一阵地痛――在桃林中,他曾度过了此生至今最轻松无忧的短暂时光……脚步越来越缓慢,倏地一顿,折身掠入桃林。木屋前的草地上凌乱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尸块,看伤口痕迹,已经死了几天,叮满了苍蝇白蛆。不少虫鼠正在尸体上爬动啃咬,听到动静一窝蜂地散了。余幽梦神色凛然,难怪适才觉得风里掺杂异味,原来是尸体腐臭。再仔细辨认,尸骸中竟有那日遇到的五福堡中人……这些尸体,应该是来向他寻仇的江湖人,怎会死在此地?普天下,谁又会替他出手杀敌?……心房猛然间似被什么触了一下,他快步越过尸身来到小木屋前,伸手推门的刹那,竟畏缩迟疑了。屋里面,会不会是躲起来养伤的紫冥?还是……又一具可怖的尸体?怔忪半晌,他终于下了决心,吸口气闭起眼,推开虚掩的木门。良久,都没有任何他希冀的声音传入耳朵。他睁眸,屋里地面积累的灰尘被风带着,正在光线里飘舞轻扬……地上印着浅浅的脚印。树根做的那张小茶几上放着一碗面条,一双筷子。面也已经开始发酵腐烂,散发出一股酸馊气味,引来数只苍蝇和飞虫嗡嗡绕飞。余幽梦走到茶几边,木然盯着这碗面,看了很久很久,突然蒙住双眼,泪水无声地从指缝里渗出――被他伤得再重,紫冥仍旧回到木屋为他煮上一碗面。他想象不出,紫冥面对这曾经回响着两人欢声笑语的空屋,为一个已经决意永不相见的人煮面时是怎样一种心情。他只知道,如今自己的心脏像被铁砣吊坠着,承受不了撕裂的剧痛,强烈地收缩抽搐着,疼到他再也支持不住,慢慢蹲下身体,可依然无法减轻丝毫无躲避的窒息般的痛楚。他想就在他和紫冥相的那段时日里,他其实已得到了多年来一直在寻觅追逐的东西,可当这份渴求了半生的感情真的悄然滑入他手心时,他竟然没有觉察到那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没能抓紧。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一个人会像紫冥那样嬉皮笑脸地围着他转、逗他说话、为他去摘水灵灵的桃子、替他打算将来的生活……“……”他张着嘴,肩膀剧烈耸动,想尽情哭叫,喉咙里却痉挛着挤不出半点声音。“嗖――”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蓦地响起。紧跟着一束寒光穿窗而入“笃”地钉进树根,原来是柄短剑,剑身还在轻颤不停。余幽梦霍然跃起,挥袖卷起短剑,脸色遽变。紫冥的剑!屋外一人急促地道:“我家主人有命,如要见人,明日正午云萝山庄恭候大驾。过时不来,就准备替他收尸。”传话之人显是极为忌惮余幽梦,口气忒得托大,声音却一个劲地发抖,说到最后一字,已逃到数丈开外。余幽梦长身一掠,如浮光鸿影飘出木屋,见前边一个青衣汉子拼了命飞奔,他冷冷一笑,脚尖轻拨,挑起地面一块石头直向那青衣汉子背心飞去,结结实实砸上那青衣汉子后背。“啊啊――”青衣汉子喷出口鲜血,踉跄爬起身还想再跑,余幽梦已鬼魅般贴近,伸手轻轻捏住了汉子后颈。那人惊到浑身寒毛竖起,魂飞魄散地狂叫起来:“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奉命来传话的。”“你们敢劫持他,全都该死。”余幽梦一字字慢慢吐出,手指渐渐收紧。那汉子一声“饶命”梗在喉咙口,脸皮涨得紫黑,眼看就要被扭断了颈骨,余幽梦却突然松了钳制。“滚!回去告诉那叛徒秦苏,我明天一定准时赴约。他要是敢伤我的人一根头发,我就把他身上的肉一条条地撕下来喂狗!”甩手丢开了青衣汉子,看着那人连滚带爬地狂奔离去,余幽梦目光冰冷,眼底隐见青焰跳动,喃喃道:“紫冥,你不用怕,我一定会来救你的……”余幽梦走后,阮烟罗惆怅了好一阵,终于抛去伤感,叮嘱宁儿收拾起昨天洗澡换下的衫裤,准备午后动身。两人草草煮了一餐果腹,阮烟罗又喂饱那头骡子牵到大门口正套着车驾,就听天空鹰啸,他直起腰,见小径上一人长发狂飞,朝他疾奔过来。“幽梦!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惊讶地放下手里活迎上去。余幽梦没理会他问什么,只抓着阮烟罗领口:“你快告诉我,云萝山庄在哪里?”之前想随手在村里找个人带路,哪知路上静悄悄地不见半个村民,好不容易撞到个在田边捡穗子的老婆婆,却是耳背得厉害,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叫他懊悔自己太过粗心大意,连地方都忘了问清楚就将那传话的汉子放走了。无奈之下,只好返回“客来顺”找阮烟罗问路。阮烟罗被余幽梦咬牙切齿的恐怖表情唬了一跳:“云萝山庄?就在湖边的芦苇荡,从这里过去约莫两三里路程。你要去那里做什么?你可知道那山庄的主人秦苏就是――”“就是琴儿的弟弟。书儿那叛徒,居然抓了紫冥来威胁我,要我明日正午赴约。”余幽梦松开了阮烟罗的衣襟,转身便走:“我这就去救紫冥。”阮烟罗咦一声,原来余幽梦已经知晓了秦苏的真实身份,一转念,料想是紫冥已提醒过余幽梦。见余幽梦要走,他赶紧拉住:“且慢!既然你知道他是琴儿的弟弟,就该知道他对你何等憎恨。明天那场鸿门宴,必定凶险无比,杀机四伏。你现在贸然冲去救人,说不定正中了他的圈套,还会连累紫冥。你先冷静一下,想好对策再行动。”“难道你要我在这里枯等,然后任紫冥被那叛徒折磨?”明知阮烟罗说得不无道理,可关心则乱,余幽梦此刻全然无法镇定下来思考什么对策妙计,满脑子尽是紫冥苍白脸色――紫冥断了肋骨,根本就经不起任何刑术,何况,还有醉梦时不时发作……“我等不及,你别碍手碍脚挡着我。”他甩开阮烟罗,疾跃离去。脑后突有微风轻拂,一人飞快从他身侧窜出,横身拦住他去路。谁竟敢来阻拦?!他看也不看地一掌挥出。“滚!”两掌相交,“轰”地激起半天尘土。余幽梦身形连摇几摇才站稳,不可思议地瞪着烟尘散后的人影――“我绝不会碍手碍脚,只是不想你鲁莽行事害了紫冥。我们好好计划,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救人。”阮烟罗轻描淡写地掸着身上灰尘,对呆立的余幽梦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我的武功仍在。”“……可是,当初我明明废了你武功的……”“你的确废了我武功,却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阮烟罗淡淡一笑,带着几分苦涩:“大还咒流传数代,始终鲜有人能大功告成,其实练功口诀并没问题,只是谱写口诀的人偏偏漏了一个最紧要的法门。我也是在这里定居后,试着重新习武强身时才发现,原来要想真正练成此法,必须在半途将之前学到的武功尽数废掉,再从头修炼,否则迟早会容颜大变,最终走火入魔全身瘫痪。幽梦,你虽然害我失去了武功,结果反让我误打正着练成了大还咒。”“……原来……你早就恢复了武功……”余幽梦脸上震骇慢慢消退,慢慢走近阮烟罗,忽然毫无预兆地狠狠劈脸挥出一拳,打得阮烟罗鼻血长流。“唔,幽梦?呃――”第二拳连环而至,正中阮烟罗下巴,他痛得开不了口。余幽梦终于停了手,浑身都因奋力压抑愤怒而颤抖:“你够狠,隐瞒了这么久,愚弄我很得意么?看着我和紫冥为你的安危忙得团团转,被你玩弄股掌之上,你很高兴是不是?”“我没有想愚弄你……”阮烟罗捂着脸,早有预感一旦说出真相,余幽梦必然勃然大怒。“我一直不肯展露武功,是不想招惹麻烦。而且你突然找上门,我当时只是想,如果继续装成个废人,或许可以让你因为内疚而放过我,不再纠缠下去,我――”“什么也不用再说了!”余幽梦怒吼着打断他,长发凌空狂舞,气愤到了极点。“就为了让我内疚,你居然可以瞒得这么紧,连紫冥也骗!故意被他打也不还手!你装得很像,害我心急之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怪罪紫冥。”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阮烟罗有足够能力御敌自保,他又何必折回村子来保护烟罗?跟紫冥也根本不会起争执,更不会因为看到阮烟罗“伤”在紫冥手底而对紫冥辱骂殴打……满腹怨怒似乎转瞬就要炸开,却也明白起因虽在阮烟罗,归根到底还是错在他自己,他死死握着拳头,猛地大吼一声,一拳将路边株大树打飞了半截,转身狂奔。阮烟罗被断树砸起的尘土掉了满头满脸灰,知道即使追上去解释再多也只会让余幽梦更生气,唯有苦笑不已。是夜无月,星尘寥落撒在湖面上,宛如铺上层细碎银箔。芦苇荡第亮起灯火,不久,竟然飘出阵阵歌声。说是歌,其实更像噪音。唱了半天童谣,又开始唱山歌,中间还吊了几嗓子。唱歌的人似乎乐在其中,非但不觉得自己的歌喉难听,反而越唱越响,惊飞不少水鸟。在芦苇荡附近几条打夜鱼的小船也不堪忍受,争先恐后地划远。云萝山庄的中庭便是这股噪音的源头。廊檐下绿树婆娑,影绰约,萤火如流烟,本是充满诗情画意,却完全被乱七八糟的歌声破坏了气氛。“……你肋骨断了,居然还这么好兴致,天天鬼哭狼嚎的,也不怕闪了舌头。”宋别离环抱双臂,冷冷盯着正四平八稳躺在对面软椅上捧着饭碗放喉高歌的紫冥。自从抓回这家伙后,云萝山庄便失了昔日宁静。尤其是关押紫冥的柴房,每天都时不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歌声。今晚紫冥被带到中庭后,越发地变本加厉,连唱了个把时辰还毫无倦意。“既然命不久矣,吼多几声透透气总可以吧。”紫冥终于收起走调的歌喉,这几天中醉梦又发作了两,籍着乱喊乱叫倒是转移了不少痛楚,顺便也乐得折磨一下庄中仆役的耳朵。不过,他微微苦笑着转望身周――数个汉子自他被抬来中庭后就一直不停忙碌,在他前后左右挖了好多坑,埋入火药索线……慢吞吞从碗里夹起个水晶肘子,突然笑了笑:“前几顿吃的都是咸菜萝卜,今晚有鱼有肉,莫非是断头饭?听说衙门的断头饭还有半只烧鸡的,你的厨子也太偷工减料了。唉,只好将就着吃了。”看到宋别离脸色一变,他更确信自己所料不错,叹口气将肘子塞进嘴巴――死也得做个饱死鬼……宋别离倒有几分赏识紫冥的淡定生死:“没错,我的眼线今天已向姓余的下了战书,等他明天来救你的时候,我只要在暗点着火线,保管将你们两个炸得尸骨无存。”目光在紫冥身上逡巡,嘿嘿笑道:“姓余的向来心狠手辣,想不到对你倒是有情有义,听说你有难就大动肝火,呵,我这一注可没押错。”“……”对他暗中下毒,踢断他的肋骨还叫有情有义?紫冥都不想去争辩,咬着肘子咕哝:“你少得意,这单买卖你多半是赔定了。”如果被擒的是阮烟罗,余幽梦才会义无返顾地来营救吧!真不懂宋别离为何放着正主儿不抓,反在他身上打主意。不过算了,即使余幽梦不来,他也铁定会被恼羞成怒的宋别离宰了。左右是死,他也懒得再浪费精神去刨根问底。心满意足地吃了个碗底朝天,那帮汉子也已埋好了火药,接起长长的线头藏进草丛里,堆上些树叶做遮掩。一个肤色黝黑的大汉打着赤膊走近中庭,双臂肌肉虬结,胸口长满黑毛,煞是吓人。手中捧了条粗如儿臂的铁链。“这条链子是用西域陨铁混以泰山乌金经由巧匠打铸而成,千斩不断。你就别打什么逃跑的念头,等着明天和姓余的一起粉身碎骨化为飞灰吧。”宋别离看着大汉将铁链绕过中庭最粗的石廊柱,再打开链端机括套紧紫冥脚腕锁住,他凑上秦苏耳畔,轻笑道:“说实话,这链子我几年前就叫人打好了,本打算给你用的,呵呵,如今倒正巧派上用场了。”秦苏一直站在宋别离旁边,依旧白纱蒙面,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听到宋别离这句话,他面纱一阵轻抖,恨声道:“卑鄙。”宋别离不气反笑:“只要能得到你,用点卑鄙的手段又有何妨?我要是不够卑鄙,能替你报仇么?你又肯乖乖地躺床上被我睡么?”他口没遮拦地在外人面前大放阙词,秦苏直气得浑身发抖,狠狠一甩衣袖,快步走出中庭。宋别离哈哈大笑,忽见山庄右侧泛出片火光,迅速映红了夜幕。庄中仆役呼叫救火声乱成一团。“有人放火!快,快抬水!……”混乱之中,一条淡色人影在连片屋顶上纵跃,快若御风,却未逃过宋别离细长冷厉的眸子。“哼,想纵火趁乱救人,没那么容易!”他鲜红的嘴角扬起个残酷笑容,蓦然抢过那大汉手里钥匙,对紫冥冷笑道:“姓余的居然这么沉不住气,等不到明天就送上门来了。既然他赶着投胎,我这就去找他来陪你。”一指封住紫冥哑穴,长鞭挥出将屋檐下一个灯笼打落草丛,火光灼灼,登时烧着了火线。那大汉和埋火药的一行人齐声惊叫,四散奔逃。“这条火线引子够长,足够时间让他赶来这里救你,你还得多谢我,让你们死可同穴,嘿嘿……”宋别离转身,黑衣飘扬,蝙蝠般遁入浓黑夜色,只留紫冥对着脚上的铁链苦笑。秦苏满腔愤怒,走出没多远,就听隔着一墙,庄中仆役敲锣打鼓地叫救火。他刚要过去看个究竟,头顶风生,一团黑影疾扑而至。他本能地扭头闪避,那黑影呼地从他脸旁掠过,抓落面纱。脖子上火辣一片,一摸见血。一把寒气四溢的短剑搁上他颈项。“说!紫冥被关在哪里?”不用抬眼看,秦苏就听出来人是余幽梦。骤惊之后,反而镇定下来:“想杀就杀,我不会让你救走他的。”余幽梦瞪着秦苏半人不鬼的诡谲面庞,想到这当年伶俐俊俏的小书童也是为了给亲人报仇不顾一切。多年来他其实始终对那枉死的琴儿心存歉疚,雅不欲再夺走她亲弟的性命,当下尽力压低怒火,撤下了剑。“你姐姐是我杀的,跟紫冥毫无关系。你先放了紫冥!再慢慢算你我之间的旧账。”秦苏冷笑:“你以为我是无知小儿,会相信你吗?想救人,下辈子吧。”余幽梦刚才低声下气说了那几句已是极限,闻言再难克制心头急怒,一掌将秦苏震退数步:“那我就杀了你再慢慢找!”手腕一振,短剑脱手掷出。剑气森冷如虹,携无穷杀机,当胸直扑秦苏。秦苏自忖必死无疑,也不躲避闭上了双眼。只听身侧衣袂带风,紧跟着脸上一烫溅到不少腥热液体,却感觉不到半点痛楚。他愕然睁眼――像座黑色岩石一样挡在他身前的正是宋别离。短剑齐柄没入宋别离胸口,黑衣前襟已被血急速染成褐。触及秦苏震撼的目光,宋别离竟然笑了笑,嘴唇不复平日红艳,而是惊人惨白。嘴角源源流出的血却鲜红得刺眼。“……我,我刚刚想起你中了透骨钉,没法用内力,遇到敌人就麻烦了。还好……及时追上你……谢天谢地……”断断续续挣扎着说完,他也仿佛用尽了力气,整个人瘫软着坐到地上,朝余幽梦咧嘴笑道:“出主意抓紫冥的人是我,他现在就在中庭等着你去救呢,咳……”伸手向中庭方向一指,眼前骤,余幽梦已无了影踪。他扭头望着犹自呆若木鸡的秦苏,将一直紧抓手中的钥匙扔到秦苏脚边:“这是铁链的钥匙,我已经点着了火线,呵,我说过会替你报仇的,就,就一定会做到。”他说多一句,声音就更弱一分,脸色也越来越灰暗。秦苏总算回神,摇摇欲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挡剑?”“到现在你还问这种傻话,什么意思?”宋别离表情突然变得很生气,用力拉住秦苏袖子将他拖近,狠狠地咬上秦苏嘴唇。“……唔……”秦苏想避,可是宋别离此刻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不容他挣脱。腥甜的血,不断地被强行喂进他嘴里――“我的血可以抵御百毒百病,都给你。今后你一定得给我长命百岁!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知道吗?”宋别离边训边咳,呕到无血可吐,终于仰天倒了下去:“你快,快走吧,不用管我。等火药爆炸,就来,来不及逃了……”“……”秦苏大张着嘴,脸上肌肉扭曲。虽然夜夜被宋别离强行拥抱时,他脑里盘旋的,就是如何杀死这男人,可当真看到宋别离无力阖起了双目,他心脏也跟着急剧萎缩、冰冷……就像多年前,他从御天道逃出来后,到流浪,又冷又饿,拖着被野狗咬伤流着脓血的腿艰难爬行。求生的欲望让他挨家挨户地叫门,希冀有个好心人肯收留他,但每一都被踢下门前台阶。当他决定放弃的时候,最后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扇漆黑大门终于缓缓开启。开门的,是个唇若涂朱的黑衣少年。少年的目光冷漠,可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年皱了皱眉,下一刻就弯下腰,一点不顾他全身污秽将他抱了进屋……茫茫人海,千帆过尽,愿意为他停驻向他伸出手的其实只有面前奄奄一息的男人……“不……不要……啊啊啊……”他忘乎所以地狂叫,跪地抱起了宋别离用力摇晃,却激不起宋别离丝毫反应。泪眼迷蒙间,一个浅灰影子映入眼帘。火线“滋滋”地冒着火星子,点着了盖在上面的树叶,火势蔓延更凶,很快烧了一半引线。紫冥瞪着火线,想到一会就要被炸得血肉横飞,那种滋味绝对比被人一刀抹脖子难受多了,暗骂宋别离阴险毒辣。危机真正迫在眉睫,求生欲望反而强烈起来。他撕下大片衣服,奋力朝火线方向扑打,但他的椅子离火线足有丈许,衣服扇起的风只是让火势略偏,根本无法扑熄。正急得满头大汗,就见余幽梦长发飞扬,从廊檐那头狂奔而来。余幽梦,居然真的来了……凝视余幽梦满脸担忧与欢喜交错浮现,紫冥心里一时间像倒翻了五味瓶,也不知是喜是悲。稍稍发了下呆,立即惊醒,指着火线拼命向余幽梦使眼色。“紫冥,我来救你了。”余幽梦一看到紫冥,数天来压抑的情感顿时喷发,满眼只有紫冥的存在,哪还去留心那堆着火的树叶。疾冲到椅子前,抱住紫冥:“是我太混蛋!不该任你一个人带着伤走掉,紫冥,回来我身边好不好?――”抱起人想走,才发现紫冥一只脚被条粗重铁链锁着。他将紫冥放回椅子,立掌如刀斫落铁链。这一掌力逾千均,铁链叮地发出声脆响,被斫现出个白痕,却没有断。余幽梦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做的?”蹲下身抓起链子,力贯双手用力一拉。铁链竟被越拉越长,仍然未断。他不由连连称奇,没注意到紫冥已经憋到满面通红,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笨蛋!笨蛋!!!看那边啊!火线快烧到尽头了啊!……见男人还在研究他脚上铁链,紫冥肺都快气炸了,若不是苦于哑穴被制,他早就把余幽梦骂得狗血淋头。抡起手里衣服劈头盖脸地往余幽梦乱抽。余幽梦以为紫冥是记恨他之前种种,也不躲避,歉然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不肯跟我说话。你打吧,我不会还手的。”紫冥双眼一翻,差点气晕过去。眼角瞥见灰影掠过,一人鬼魅般欺近余幽梦身后――余幽梦正全神贯注在铁链上,双臂再度使劲一拉,蓦地里脑后微微一麻,顷刻天旋地转不醒人事。收回按在余幽梦后脑晕穴上的手,灰衣人头罩上露出的眼睛精光四射,猛然一掌击向草丛间燃烧正旺的树叶,泥土翻溅盖灭了火焰。阿弥陀佛!紫冥吊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才发觉捏了两手冷汗。原先在屋顶观望的黑鹰见主人遇袭,飞落草地围着余幽梦不住叫,又去啄那灰衣人。灰衣人也不理会黑鹰,轻轻将余幽梦拖到一边,从怀里掏出钥匙替紫冥打开了脚上锁环,又拍开紫冥哑穴。“多谢!”甫得自由,紫冥立刻站起,走到余幽梦身边,憋了满肚子的火终于爆发。“你怎么会迟钝到这种地步?看不到我跟你打眼色吗?我看你除了会用蛮力和醉梦,其它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狠狠在余幽梦身上踩两脚:“还说是来救我的,差点就连自己也赔了进去。这么笨!当年你怎么当上御天道的尊主的啊?你想被炸死,让我做鬼也做不安宁吗?真是气死我了!……”按住胸口伤重重喘气,好痛……灰衣人见他又踢又骂,忍不住在头罩后叹了口气。声音虽轻,紫冥还是听到了,转过身,打量这两度晤面的神秘男人。上只是匆匆一瞥,这会看得真切,发现灰衣人的身形十分熟悉……“你是?……”他试探着问。灰衣人伸手,慢慢摘脱了头罩――历经风霜却依然俊朗英挺的一张脸。“……果然……”紫冥证实了心头揣测,下一刻疑云丛生。“你并没有失去武功?”既然阮烟罗身手如此了得,为何之前一直藏不露?被那连环七兽欺凌、遭巨蟒咬伤、还有后来被他殴打,难道都只是在演戏?“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这里,我再跟你解释。”阮烟罗听到廊檐那头人声嘈杂,有大群人蜂拥而来,他不想动手杀人,不禁眉头微皱。又见余幽梦之前放的火被夜风一吹偏了方向,劈哩啪啦燃着了屋宇空地间连片树木,大有越烧越烈的趋势朝这边卷来,万一再点引火线就非同小可。他双手一边一个,抓住紫冥和余幽梦,如举空物,飘然掠出云萝山庄。一路足不沾地般穿过芦苇荡,沿着湖岸奔出半里,在一株老柳树前停下脚步。树下,停着辆骡车。一个俏丽少女正坐车厢前手提灯笼焦急张望。“宁儿,人救回来了,我们也可以走了。”阮烟罗将紫冥推进车厢,正要把余幽梦也抬进去,听见紫冥怒道:“我不想跟他一起,你要带他走的话,就把我扔下好了。”“你们还怄什么气啊?”阮烟罗好言相劝:“幽梦他那时确实太过分,怪不得你生气。可他为了救你,不惜只身涉险闯入云萝山庄,也算多少赎了点罪。你就放他一马。有什么账,也等离开村子,你们两个再慢慢算吧。”“你倒是很替他说话啊!”紫冥瞪着阮烟罗:“我没你宽宏大量,这样就可以原谅他。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我,我……”一口气突然噎在喉头,他一手扼着脖子,一手摸头,痛得咬白了嘴唇。该死的醉梦,又来折磨他!“紫冥你?……”注视着紫冥痛苦表情,阮烟罗渐渐露出惊色――这症状对他,太熟悉了……“他居然也对你动用醉梦?!”紫冥咬着牙:“对!你叫我怎么原谅他?”阮烟罗哑口无言,半晌,终于点点头,抱着余幽梦纵身跃上树顶,将人横放最粗的树枝上,对兀自昏迷的余幽梦轻叹道:“你自己种的恶因,也只能自尝苦果了。至于紫冥,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等他伤势痊愈的。我也会帮他熬过毒瘾。唉,隔了二十年,你还是只会用这老法子。伤人又伤己……你心里也一定很后悔吧?可惜,太迟了……”怅惘良久,摸了摸余幽梦如云长发:“多保重。”轻飘飘一跃落地,赶着骡车顺官道出村。没走出多远,只听身后一阵震天巨响,浓烟滚滚,火光熊熊,热浪袭人逼近。芦苇荡已变成片火海,照红了周围湖面,色如血染。奉州城,晨光初现。阳光从云翳间微露金芒,天穹另一边还同时悬挂着尚未完全隐没的半轮弯月。秋风乍起,吹起片片绿中带黄的落叶,袅袅飘旋,轻舞着落在还行人寥寥的青石板街上。街中央,一个挺逸的背影正踏着落叶踯躅而行。身边时不时有人经过,他却仿佛独自走在荒原,周身散发出无言的孤寂。他肩头,停着头猛健黑鹰,血红如琥珀的眼睛专注地扫视着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还是找不到……”余幽梦轻轻拨开掉在头发上的叶子,从身体最发出声叹息。那天在云萝山庄遭人偷袭晕厥后,醒来已是翌日,还莫名其妙躺在了湖边树上。他赶回山庄,竟见山庄已成了片废墟。衙门的差役和村民不断地从冒着焦臭味的瓦砾下清出尸体残骸。他惊恐欲狂,追问众人才知道云萝山庄被人埋了炸药,一夜间夷为平地。他发疯地加入清理尸体的行列,却未找到脚上带铁链的尸骸。这个发现让他高兴得又叫又笑,结果给愤怒的村民乱棍打了出去。从那之后,他开始了寻找,去过桃林的小木屋守侯,去过小镇询问,都丝毫没有紫冥的消息。甚至最后他抱着线微薄的希望找回“客来顺”,想问问阮烟罗有没有线索,却发现“客来顺”已经人去屋空。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一手捂住骤然刺痛的心脏部位,笑容涩然。如果不是坚信紫冥还活在人世间,他想自己可能早已因与日俱增的心痛倒毙在苦苦寻觅的路途中。可他还不能倒下,过了奉州城,离射月边境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好笑么?此时此刻,他仍然固执地相信,紫冥最终会回到射月的边境等他。尽管紫冥曾在他面前决绝离去,他却宁可选择了将之当作小孩子的负气行为,尽量遗忘。他永远清晰地记得,就在他双眼复明的那个黎明,紫冥拉起他的手,眼神认真而无比热切地望着他,说要跟他回悬崖底下定居,以后再也不回中原。那一刻,他真的感动到想流泪,可身为男人和长者的尊严让他忍住了心头激荡,没有流露出太多喜悦,甚至,他都没有告诉紫冥,他当时,其实是何等的欢喜……眼睛开始酸涨,前面的景物也开始模糊发。他呼吸,闭起了眼睛。耳边突然听见黑鹰尖啸――“紫冥?!!!”他睁开眼,街道拐角的紫色人影令他心脏剧烈蹦跳起来,什么也顾不上就疾掠上前,抓住紫衣人胳膊。“紫――”那人回过头,是个瘦弱少年,脸上还有零星几点麻子,诧异地看了看面前泪光隐约的男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余幽梦默默松手放开了少年。一路上,类似的情形已不下数。每一,都将他从狂喜的颠峰推落无底渊……他木然挺立,任由少年和同伴小声议论着从身边走过。听见两人在商量着该去哪家药铺请大夫替家人看病。“奶奶这病再不好,爹恐怕真要急疯了。大姐说,要是药石无效,爹已经准备去请道士来做法了。”“道士能管用么?”同伴不以为然:“世叔他总爱疑神疑鬼,一会说令祖母是中了邪,一会又说是中了苗人的降头,要不要去苗疆请多个药师来?”苗疆?两个字像钩子一样钓住了余幽梦的心――对啊!他怎么没想到,紫冥多半会回去苗疆?比起他不切实际地幻想紫冥被他伤到身心俱疲后还会去幽谷等待,也许在苗疆才更有机会找到那个躲藏起来偷偷舔着伤口的人吧……满天阴霾中似忽然出现了亮色,他毅然折身,朝南方行去。秋,午后。接连数日的晴朗天晒走了苗疆土壤里特有的潮湿,依着层层梯田山坡而建的苗家竹楼高低分布,错落有致。寨子最后段,一大片空地上却只孤零零矗立着一间竹楼,也是整个寨子里最大的。那就是药师居住的地方。苗疆多蛇虫瘴气,每个寨子都少不了药师,对药师也特别地敬畏礼遇,视若神明,逢年过节供奉给药师的物品比族长还丰盛。药师的居所也被族人视为神圣之地,除非求医,不敢轻易涉足,因此格外幽静。竹楼前有一大片松软黄草地,上面落了薄薄一层树叶,还零星绽放着一些无名野。紫冥就坐在草地中央的藤椅里,身上披了条薄毯,眯着眼半睡半醒晒太阳。秋天的风真清爽,吹得他什么也不愿去多想……竹楼顶,“叽叽喳喳”地叫得正欢,是那对几天前飞来筑巢的白雀儿又在亲热了罢……他微微笑,仰起脸,让阳光毫无遮挡地抚上面庞,轻轻哼起了儿歌催自己入睡。……不远一株老树参天,枝叶重影层叠,遮出大片浓荫。一人静静伫立树底,素净的儒衫已沾染了些尘土。俊逸的面庞双颊下也瘦陷出阴影,透着长途跋涉的倦怠。双目却明锐无比,瞬息不眨地盯着紫冥,眼神之热切,宛如要将紫冥全身上下都烧了起来……那个懒洋洋又笑嘻嘻的惫懒表情还是跟当初一样没有改变,脸色却不知是否因为阳光照射的缘故,看上去带点近乎透明的苍白……他想,那应该是伤势初愈的后果。心又开始莫名地痉挛,怕像以往那样再遭拒绝的恐惧像锁链一样缚住了他双足,怎么也移动不了脚步。他就呆呆地站着,站了许久。茫然看着日影一点点西斜,草地上的人,一脸满足地悠然休憩……这宁谧的画面,即使只是远远观望,已足以叫他珍惜到胸口涨痛,不敢弄出半点声响去打破眼前梦境般的一切……“紫冥,有好东西吃了哟!”脆生生的声音突兀飘出竹楼。余幽梦愕然看到竹门一开,一个俏丽女子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走上草地。那,不正是宁儿?!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那,那阮烟罗呢?还有,宁儿她――他的目光震惊地落在宁儿衣裙下隆起的腹部,分明已有了数月的身孕!一下子,脑海里所有能思考的细胞都停止了运转,周围的景致也都灰蒙蒙地变得不真实起来。只有嵌进树身的五指上传来剧痛,告诉他眼前并非幻景。原来阮烟罗和宁儿离开了“客来顺”,是和紫冥一起来了苗疆。原来在他艰难寻觅时,紫冥已经和宁儿成亲了……看!紫冥从宁儿手里接过碗的时候,笑得那么高兴……紫冥,就是用这绝对无法挽回的方式来惩罚他么?!血丝慢慢从指尖沿树身滑落。他仿佛被隔绝进了一个窒息的空间,全身不停地颤抖,嘴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好香的玉米粥。”眉眼笑地喝完一大碗香喷喷的粥,紫冥惬意地摸着肚皮,涎着脸:“我还要一碗。”“懒虫,不干活还吃这么多,撑死你!想添粥,自己到厨房盛去!”宁儿竖起手指头戳着紫冥额头教训他:“你看你自己,回到苗疆后整天除了吃就知道睡,再不就是瞪大了眼睛发呆,连猪都不如!要不是他叫我端粥给你吃,我才不管你呢!”紫冥悠悠地翘起二郎腿:“是啊,做人有时候太辛苦,真的还不如当头猪逍遥快活。饿了就吃,累了就睡,什么烦恼也没有。下辈子投胎,我要跟阎罗王商量商量,让我做猪好了。”“白痴……”宁儿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就走。“喂,你不帮我盛粥啦?”紫冥嚷着拖住宁儿袖子,嬉皮笑脸地想把空碗往她手里塞:“我的伤才刚刚好了大半,他也叮嘱过我不能太劳累的。嘿嘿,好宁儿,你就替我再装碗玉米粥来。”宁儿旋身,双手叉腰挺起了大肚子:“大少爷,我可是孕妇啊!你不照顾我就算了,还把我差来使去的。万一孩子有什么,哼哼!”“不敢不敢!”每逢宁儿使出这招杀手锏,紫冥就只有赔笑投降的份:“我哪敢累着你跟孩子?你要有半点闪失,我还不被他一掌劈死?来,乖宝宝,让我看看你今天有没有又长大?呵呵。”手掌轻轻摸上宁儿腹部,想到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不由感慨万分――孩子的身上,有着承继自那个人的血缘,会不会也带上那个人一丁半点的影子?……“少毛手毛脚地乱摸!”宁儿拍掉他的手,扭着腰走了。紫冥也从遐想中醒来,叹了口气,喃喃笑:“我就说做人辛苦,呵,想吃饱还是要靠自己啊!”推开身上盖的薄毯,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向竹楼走去。他走不快。被踢断的那几根肋骨已经生长愈合了,可当初折裂的位置还是经常隐隐作痛。总是在他想忘却那不堪夜晚的时刻,伤痛就如梦魇幽魂般缠上他心头,压得他胸口喘不过气来;让他一又一地鲜明地回忆起余幽梦如何带着仇恨和鄙夷的眼神一脚狠狠踢向他……“……呵呃……”微笑全然隐没在轻颤的唇角,他紧按着肋骨,闭目大声吸气,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啊!不要再去想那个人了……“紫冥!!!!!”看着紫冥痛苦地捂着伤,颤栗喘息的模样,余幽梦在心底积压了太多太久的情绪终于被点着了火引,彻底炸开。他狂叫,冲到浑身一震的紫冥背后,拦腰抱住了他。“我不要你这样子惩罚我!我不要你离开我啊!紫冥紫冥,我不要啊啊啊――――”四十年来从没有像此刻一样伤心欲绝。眼泪绝堤崩溃,似潮水一样喷涌而出,要像把前半生未曾流够的和后半生所有能流出的眼泪都在今天释放。支撑着他走过几千里路来到苗疆的最后那点希望就在阳光下灰飞烟灭。他知道这一,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被绝望彻底瓦解的意志排山倒海般坍塌,将他淹没在无边渊里……那种宛如心脏被一口口啃噬掉的痛苦,令他仿佛被从里到外撕裂开来。从没想到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痛到这个地步……“不要啊啊……”他根本不理自己糊满了眼泪的形象有多糟糕,只是抱着紫冥拼命哭,拼命喊。“我不能没有你!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的!你为什么不再给我个机会,这么快就娶了她啊?紫冥……”“……”被突然出现的男人吓呆了的紫冥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感觉颈后湿热又痒,省悟到那是余幽梦的泪水,他顶着满脸诡异之极的表情僵硬地杵立原地,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真的假的?四十岁的大男人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终于找到了遗弃他的父母那样嚎啕大哭……他牵了牵嘴角,觉得这世界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竹楼上窗户一开,阮烟罗和宁儿齐齐探出头,也跟紫冥一样满脸不可思议地瞪着草地上两人。“他,他居然又追来了!”宁儿始终对余幽梦心有余悸,结结巴巴地惊叫着就想关起窗子。阮烟罗到底镇定多了,轻轻拍了拍宁儿肩头示意她不用慌张,冲紫冥皱起了眉头:“他哭得都快上气不接下气了,你怎么也不劝劝他?”“我……”对着阮烟罗,紫冥可不再犯傻,没好气地一翻双眼:“还不是你惹出来的祸!他以为我娶了宁儿。”听出话头不对,余幽梦勉强止了哭,抬起红肿的眼睛朝楼上望。宁儿正一脸甜蜜地偎依在阮烟罗怀里,傻子也看得出这绝不像两父女的情形。“这,这……”他舌头打了结,指着阮烟罗,又看看紫冥,等着两人给解释。“幽梦,你误会紫冥了,我才是宁儿的丈夫。”既然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阮烟罗也不想再躲避,诚恳地道:“幽梦你的心意,我都清楚。可是我真的只爱女子,无法响应你。”紫冥撇撇嘴,心道还好阮烟罗只喜欢女人,不然岂不是要变成父女通吃了?干咳一声,转身面对明显呆住的余幽梦苦笑:“你以为短短几个月,我就能忘了你另结新欢么?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低贱了罢。”“……”余幽梦瞪着阮烟罗搂在宁儿肩头的手,转望紫冥。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沈默、沉默、还是沉默,蓦然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余幽梦?!……”紫冥不假思索地将他接住,同树荫里疾飞过来的黑鹰一齐焦急大叫。天暗时分,倦鸟归林。竹楼最西端的厢房内亮起烛光。阮烟罗坐在床边的板凳上,替床上兀昏迷未醒的余幽梦搭脉。两只手都把完了,他松了一大口气,帮余幽梦拉起被子。转身安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不知道兜了多少圈,将竹楼地板踩得咿呀作响的紫冥:“你不用担心,他只是风餐露宿赶了太多路,心神憔悴,刚才又历经大悲大喜,情绪变化太大,才会控制不了自己晕了过去。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你当我这药师的眼睛是画上去的啊?我当然知道他是激动过头才晕厥的。”紫冥总算停止来回走动,毫不客气把阮烟罗抢白一顿,双手往背后一负,又开始烦躁地踱步:“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让他离开?”为什么?在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抚平心头创伤,告别过去的时刻,余幽梦却还要出现在他面前,捣乱了他内心强自堆积出来的那点点平静?……“你要赶他走?”阮烟罗愕然,但看清紫冥脸色严肃,知道紫冥不是在说笑,不由皱紧浓眉。“他不远千万里地寻来苗疆,你看他人都瘦得几乎剩把骨头了,你就真的狠心把他往外赶?”紫冥冷着脸,一言不发。阮烟罗瞅瞅他,还想再劝,房门剥啄,宁儿轻轻推门入内,将一碗撒了肉碎葱的清香薄粥放在桌上:“粥煮好了,不过我怕他饿得虚了,一下子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就只放了点肉末。”阮烟罗点点头:“他肠胃太差,这粥就得越清淡越好。紫冥,你要慢慢喂,小心他吃太快伤了脾胃。”把粥碗硬塞进紫冥手里,目光炯炯正视他满脸不乐意的神情,淡然道:“就算你不愿留下他,也得让他吃饱了,有了力气才能滚。况且,你敢说你半点都没有期待过他来找你么?”紫冥猛地狠瞪阮烟罗一眼,又飞快避开他仿佛洞察一切的如炬眼光,盯着粥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随你。”阮烟罗也不以为忤,挽着宁儿腰身出了房,顺手掩上门。“……紫冥真会赶走他么?他其实也蛮可怜的。这么把年纪,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亲人也没有……”宁儿回头隔着房门叹气。她初为人妻,又怀了身孕,正对身边外物都充满了留恋疼爱。虽然对余幽梦害怕不减,但见他昏迷消瘦的落魄模样,不禁起了怜悯之心。阮烟罗目光闪动,也料不到余幽梦竟有如此毅力找上门来。恐怕这小竹楼亦将失去昔日宁静……“他俩的事,咱们也帮不上忙,回去早点休息吧。”他不想宁儿想太多,动了胎气,搡着她回了房,服侍宁儿盥洗上了床。等宁儿传出微微鼻息,阮烟罗却仍牵挂着隔壁房的动静,毫无半点睡意。悄然披衣而起,蹑手蹑脚开门走到过廊上。紫冥房里还亮着灯烛,明暗跳跃,映在窗纸上的人影也跟着颤抖不已。“……粥吃完了,人也看到了。你也可以放心走了。”紫冥声音压得很低,却听得出火气不小。“我不要……”男人虚弱地哀求,一点也没有往日的霸气和强硬:“我知道,不该那样怀疑你的,不该对你用醉梦……紫冥,是我错了,我回到云萝山庄看到那些尸体时,想到你会不会也死了,我当时恨不得自己也一块被炸死算了,我――”“不用再多说了。笨蛋!”紫冥突然像被踩到痛脚,声音响了,旋即发现自己失态,又低了下去:“我中的醉梦分量本就不重,平时接触毒物惯了,对各种毒的抵御也比普通人强很多,毒瘾没你想象中厉害。而且回苗疆后用毒物相克,现在都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你也没必要再操心。至于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紫冥,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余幽梦的嗓音低沉嘶哑,绝望得似乎即将断气。阮烟罗心脏忍不住抽紧,几乎就想代紫冥开口说原谅,不过想想那晚紫冥被余幽梦殴打辱骂的画面,令他也难以接受,更毋庸提紫冥当时的感受。“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你走吧!”不出他意料,紫冥依然无动于衷。紧跟着房门一响,余幽梦被撵了出来。阮烟罗没来得及躲开,跟余幽梦撞了个照面。担心余幽梦会不忿他娶了宁儿,向他追问,阮烟罗只好朝着余幽梦尴尬一笑,岔开话题:“那天是我在你背后点了你晕穴,然后救走了紫冥。因为紫冥不愿跟你同行,我只好把你放在湖边柳树上。咳,这几个月来,你也找得很辛苦吧?”余幽梦茫然无神的眼眸在他身上掠过,又茫然飘了开去,毫无兴师问罪的意思,喃喃道:“他,他还是不肯原谅我……早知如此,我宁愿当时被炸死在云萝山庄。”“别说傻话!”阮烟罗倒抽一口凉气,见余幽梦魂不守舍,一阵心疼,摸摸余幽梦肩膀安慰他:“他今天不肯原谅你,还有明天。你在悬崖下都可以忍受二十年的寂寞,就受他几天冷言冷语,让他早点消气吧。”就凭余幽梦昏迷时紫冥自然流露的惶恐和担忧,他敢拍胸脯担保,紫冥对余幽梦绝对余情未了。“……是么?……”余幽梦双眼没有因为他的话露出丝毫喜色,反而彻底黯淡下去,拂开他的手,招过在梁上歇脚的黑鹰慢慢下了楼。“等就有用了么?……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阮烟罗一窒,无言以对。听到背后紫冥隔门大力猛咳,他苦笑着道:“够了够了,我不会多管闲事。你不用提醒我,那么大声,会把宁儿吵醒的。”紫冥这才停了咳嗽,等阮烟罗脚步走远,自言自语道:“你管也没用,说什么,我都不理他了。哼,难怪还嫌自己没伤心够么?”他嘴里说得硬,可心口又酸又痛,堵得气闷。一晚上辗转翻覆,都没有睡成。晨起了床,仍旧没精打采地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直等阮烟罗端来几样可口小菜,紫冥才高兴起来,靠着栏杆边吃边喂那对飞来等食的白雀儿。吃得正欢,竹楼上空忽然传来数声鹰啸,抬头就看见余幽梦的黑鹰在盘旋飞舞。他一僵,视线顺着黑鹰飞落的轨迹望向草地。果然,大树荫下,余幽梦笔直站着。见紫冥目光投射过来,余幽梦之前还阴郁寂寥的表情立刻消失,笑着朝紫冥挥了挥手。隔得虽远,紫冥仍看到余幽梦头发和双肩衣服上都沾了不少露水。余幽梦他……一定在楼外站了整夜……嘴里原先还香喷喷的鸡腿变得难以下咽,紫冥对余幽梦的笑脸盯了半天,终于没法子再跟男人火热的眼光对峙下去,将啃剩一半的鸡腿往楼下一扔,扭头就走,却撞到了站在背后的阮烟罗。“你早知道他还没走吧?”他瞅着阮烟罗,八成是阮烟罗暗底里出的馊主意,叫余幽梦在楼外守株待兔。阮烟罗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会在外面枯等。”看紫冥一脸不相信,他微微一笑:“你犯不着怀疑我,幽梦的脾气你也不是不清楚,他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动。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站在这里,我劝他别走也没用。”“哼!”紫冥白他一眼,倒也没法反驳。一回头,见余幽梦正从草地捡起他刚丢掉的半条鸡腿往嘴边送,他大吃一惊:“别吃!”再饿也不要吃掉地上的脏东西啊!幽梦的肠胃本就虚弱,要是吃了这半条鸡腿,不上吐下泻才怪!余幽梦应声抬头,紫冥触及他惊喜的眼神,心里微乱,刻意板起脸,冷冷道:“你凭什么吃我的东西?我吃剩的,就算喂猪喂狗,烂掉臭掉,也轮不到你吃。”“紫冥!”听他说得太尖酸刻薄,阮烟罗皱了浓眉出声喝止。余幽梦惊讶地看着紫冥,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将鸡腿轻轻扔回草地,神情落寞地看早在一旁守侯的黑鹰欢快地扑上鸡腿。紫冥刹那间,只觉鼻窦发酸,连忙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屋子,靠着竹门板发呆。这天黄昏,他都没有出屋,怕看见那个孤独的影子还在树下等待。第二日怀着忒忑不安的心情走近栏杆,余幽梦果然还站在树下,神色有点萎靡,但看见紫冥,立时精神一振,微笑着朝紫冥挥手,仿佛早将紫冥昨天的尖刻话忘得一乾二净。紫冥沉默不语,就听阮烟罗在身后轻轻道:“他一直都站在这里,快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心痛了啊?”已经够心烦意乱了,阮烟罗还时不时冒出来在他耳边添乱,紫冥不耐烦地拉长脸:“他爱站多久就站多久,关我屁事?还有,你不要成天鬼鬼祟祟地跟我后面。”扭头进屋,看到满满一桌都是阮烟罗刚做好的菜点,他咬了咬嘴唇,把碗碟搬去了栏杆边吃。一样样东西塞进嘴里,他的舌头除了苦和涩,根本尝不出其它滋味。目光在余幽梦瘦削的脸上转来转去,突然手底一松,一碟杏仁莲蓉糕掉了下楼。黑鹰欢啸着从余幽梦肩头飞去啄食,余幽梦却没有动,只是向紫冥笑了笑,那种笑容让紫冥觉得男人似乎早已看穿那碟糕是他故做失手丢下去的。他有点被人窥破内心的懊恼,就回了房。中午却听阮烟罗说,那碟糕余幽梦碰都没碰,全让黑鹰吃了。他不禁哑口无言。“怪就怪你昨天的话说得太难听。”阮烟罗不客气地把话挑明。“难道还要我跑到他面前,低声下气求他老人家吃?”紫冥也很不爽:“错的人又不是我,我可没心情去哄他。”呵,两个都是驴子脾气!阮烟罗无奈地选择了缄默,转身去炖汤水给宁儿补胎,剩下紫冥一个人干瞪眼生闷气。气归气,但随后数日,眼看着余幽梦的下巴一天天尖起来,双颊也越来越凹陷无光,紫冥也没心思再跟阮烟罗斗嘴,三餐都趴在栏杆边吃,每都“不小心”地掉了不少精致小吃下去。余幽梦却依然半点也没有沾碰,只看着紫冥笑。连饿好几天,他的样子益发憔悴,身形也不像最初那天站得笔直,渐渐似无力再站,靠在了树身。这一天午后紫冥再看到他时,余幽梦已经连依靠树干支撑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背倚大树,坐在草地上。脸色白得有些异常。见到紫冥走出房门,他笑着动了动胳膊,似乎想跟紫冥挥手,却抬不起手。“……幽梦好象真的饿得不行了,你就下楼去看看他吧。”阮烟罗这几天看着两人一冷一热打闷仗,实在憋得难受,也顾不上紫冥会说他多管闲事,就想推紫冥下楼梯。紫冥原本端了碗五香饺子想往下扔,被阮烟罗一说,反而拉不下面子,哼道:“他武功那么厉害,怎么会饿几天就弱成这样,装的吧?再说我掉下楼的小吃还少么?是他自己要绝食,饿死拉倒。”本来嘛!他好心好意地给余幽梦留了那么多好吃的,余幽梦居然还跟他怄气!谁怕谁啊?他才不信,几天没进食就能饿得站不稳!气乎乎地端着饺子往回走,听见阮烟罗一跺脚冲下楼去了。没多久,黑鹰高声尖啸,十分凄惨。“紫冥你快给我滚下来!幽梦原来是被毒虫咬了,中了剧毒啊!”阮烟罗的声音完全失去平素镇定。大吼震得紫冥耳朵发麻,刚送到嘴边的一个饺子也掉了。“笨蛋!傻瓜!蠢材!……”整整一下午,阮烟罗和宁儿都听到隔壁房里紫冥在不停地咆哮。“余幽梦,你这大白痴!”紫冥一把抓住床上人的头发,眼圈却红了:“你既然前天夜里就给毒虫咬了,为什么都不说?还整天盯着我傻笑,你有病啊?”一口气憋在胸口,再也骂不上去。真是服了余幽梦,背心被毒虫咬了肿起小孩拳头大个毒疮,居然还不动声色地坐在树底下,就为了每天等他三餐时出来看一眼。错非阮烟罗发现余幽梦情况有异,恐怕明天树下就多了具僵尸了。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他很想狠狠地揍余幽梦几拳头,不过刚刚才替余幽梦刮了毒,理好伤口。现在的余幽梦,孱弱得连手都举不高,哪里挨得起他的老拳?“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的……呵……”头发给紫冥抓得生疼,余幽梦却还在笑,目光朦胧地望着紫冥:“你每天往楼下丢的食物越来越多,我知道你快原谅我了,我……”“哦!你现在终于承认啦,明知道那些东西是我给你吃的,你竟然不屑一顾,跟我摆架子呐!”紫冥不忘秋后算帐,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了余幽梦肚子上一拳:“现在,你还想用苦肉计!”那一拳力道并不轻,余幽梦疼哼出声,握紧了紫冥手腕苦苦哀求:“相信我,我没有想要算计你。要是你真的还不,不肯原谅我,我情愿在你面前毒发身亡,换你为我掉一滴眼泪……”“卑鄙……”紫冥又是一拳打了上去――余幽梦这招够狠,竟用自己的性命来赌他回心转意……“你想死啊,才没那么便宜!”他用力揉着发的双眼,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心软,可双手就是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紧紧抱住了余幽梦。额头紧抵着余幽梦高烧发烫的脑门,骂道:“混蛋!你要敢死在我面前,我绝不原谅你,一辈子你都别想我会再理你……呜……他奶奶的……”他居然又掉眼泪了,真丢脸。两天后的初更时分,余幽梦高烧退去,余毒也清了,逐渐清醒过来,虽然气色还差点,精神却出奇的好,拉着紫冥的手絮絮诉说一路上寻找的郁卒。紫冥就又有些后悔了,这几天他定下心来,怎么都感觉得自己中了余幽梦的圈套,眼看余幽梦笑的满面得色,他憋着口闷气甩掉余幽梦的手,板着脸道:“我不过是见你中了毒,不想你死在我楼外,坏了我的名气才救你,现在你已经恢复了,也该走了,我这里不欢迎你。“『你还要赶我走?』余幽梦脸上所有的笑容在瞬间僵硬,死瞪着紫冥。意识到紫冥不象是在开玩笑,他霍然从床沿站起,全身乱颤,双手箕张,似要在空气中抓住点什么,忽地朝紫冥跪倒,死死的拉住紫冥的衣袖:『不要……不要赶我走……呃呜……不要……』『你?』紫冥惊呆了。正在走廊上偷听的阮烟罗也张大了嘴巴,忘了合拢。『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永远跪在这里不起来了!』竟然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招也不管用了,余幽梦是真的乱了阵脚,事到临头,什么面子也顾不得了,像个任性粘人的孩子哭着耍赖:『你从前明明说过和我在一起,不会离开我的,你不准骗我啊……呜……』『我,你――』紫冥觉得自己快思考不了任何东西了,可脑子还是模模糊糊地有个声音在叫—千万别给余幽梦的眼泪攻克了!一定要拒绝他!不要再让自己为他伤心了…脑海里蓦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他咬咬牙,弯腰凑上余幽梦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阮烟罗再门外竖起了耳朵,却听不出紫冥说了些什么。余幽梦猛的像中箭的兔子跳了起来,指着紫冥颤巍巍道:『你,你说什么?』就是你刚才听到的意思,你若事做不到,就走吧,别再放妨碍我睡觉。』紫冥明显松了口气,态度也变得强硬,打开房门,把余幽梦往外一推,又立即关上了门。阮烟罗赶紧缩在走廊阴影里,斜过眼光偷偷窥探,见余幽梦比之的站在门外,眼角还闪着水光,紧咬着苍白的嘴唇,脸上血红又一阵铁青,双拳关节发出爆裂声音。紫冥到底说了什么?居然有忒大的魔力,将余幽梦逼成这副骇人的样子?阮烟罗纳闷的想不出个所以然,却见余幽梦面色变了好几遍,最终用力握起拳头,转身推开房门,一字一句:『我答应你』『……啊啊――――?』屋里的人彻底愣住,半天迸出声惊叫,吓得黑鹰从余幽梦的肩头飞起,在竹楼房间里展翅乱啸。『你那是什么意思?我都答应了你的条件了,你还鬼叫什么?你以为用这个馊主意就能逼我走?哼!休想!』余幽梦恶狠狠地关上门闩,咬牙切齿地一步步逼进不住后退地紫冥:『告诉你,这辈子我跟你卯上了,你别以为可以甩掉我……』这两人葫芦里究竟卖地什么药?阮烟罗好奇心更盛,正打算走近点看个清楚,听到宁儿房内忽然传出阵梦里呢喃—–宁儿又在做梦了,改天得叫紫冥给她开副安神得汤药才行!他担忧得蹙眉,飘身掠回房内,替宁儿擦拭着满脸虚汗。『……』手心被男人握住轻柔的拍打,宁儿慢慢地放松血癌来,翻了个身继续睡。阮烟罗待她睡熟,才倾耳聆听,只听得隔壁叹了一声,吹灭了蜡烛再无声息。翌日,雀儿和黑鹰大清早就在竹楼顶导航鸣叫追逐。紫冥半靠在栏杆边,托着腮帮子不停傻笑。『什么事情那么高兴,让你从起床就一直笑到现在?』阮烟罗坐在紫冥对面得小凳上,帮紫冥剪着老长的脚趾甲,忍不住摇头―――『你不是要赶她走的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他望了望紫冥紧闭的房门,余幽梦还没出来,只是轻微的鼾声透过门缝传出,显然男人睡的极沉。『我乐意!』紫冥喜庆好得一塌糊涂,说完三个字又开始笑,居然还吹起了口哨。阮烟罗挑了挑眉:『你昨天还一个劲地想把他撵走,今天就全变卦了,呵呵,他到底用了黑什么奇招,让你原谅他的?』他实在,快被好奇心杀死了。『嘿嘿,那是秘密,佛日,不可说。』紫冥卖着关子,笑得贼忒嘻嘻。阮烟罗心痒难搔,不过看紫冥守口如瓶的样子,知道紫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他微微一笑,终于放弃了继续追问的念头。专心致志替紫冥剪好趾甲,才起身掸干净衣服,凝望紫冥:『幽盟孤独了半生,但愿从今往后,你能让他真正露出笑容……』『……当然……』紫冥收敛起嬉笑:『如果我做不到,我也不会答应他留下来。』阮烟罗欣慰地吐出口长气:『他总算没有再认错人,好!好!』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负手而去。朝阳下,阮烟罗的脊梁,仿佛骤然卸掉了数十年的重负,比从前挺的更直――紫冥微微眯着眸子,身后想起开门声,余幽梦的声音紧随而至,慵懒又带点惹人心跳的沙哑。『……在想什么?』余幽梦的两条胳膊从背后箍住了紫冥的喉咙,长长的头发柔滑如乌绸,掠过紫冥脸庞,遮住了他的视野。『没什么!』紫冥笑眯眯地用指尖卷起一簇长发缠绕把玩。『哼,想骗我?』余幽梦任性地抓住紫冥下巴,硬逼着他转过头来:『不许盯着别人看!』微青眼圈还残留疲倦,可余幽梦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敏锐霸气,打量着紫冥,充满浓浓的威胁和警告:『还有,你我之间的约定,绝对不准对外人乱说起!』他的样子就那么八卦碎嘴吗?紫冥很不服气的瞪着余幽梦,眼珠一转又活络起来,揽下余幽梦脖子,指尖轻轻刷过男人红润微肿的嘴唇。『说不说,就全看你今后的表现了。』他的手指慢慢伸进余幽梦敞开的衣领,故意在那些尚未消退的印记上揉转摩挲,坏笑着欣赏余幽梦一脸窘迫和火红。从然搜肠刮肚,用近天下华丽辞藻,他也想不出世间还有哪个词能形容余幽梦此刻的眸光迷离!惊人魅惑!一如昨夜他在他身下颤傈绽放的绝世风情……发现紫冥的呼吸渐转粗重,余幽梦当然知道他脑子里在动什么脑筋,红着脸送上一拳头:『你少得寸进尺,信不信我――』『你又想割我的舌头还是要杀我?嘻!』紫冥嬉皮笑脸地顺势抱住余幽梦,咬着他耳垂呢喃:『昨晚你就已经差点杀了我了,呵,那么紧……就算被你勒死在里面,我也甘愿……』『……臭、小、子……』咒骂从牙缝李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余幽梦像看着旷世怪兽般死盯着笑容满面的厚颜家伙,蓦然爆出声足以令竹楼坍塌的大吼。『不许再提昨天晚上,不然我真的对你不客气!』他恼羞成怒地一甩肩挣开紫冥的拥抱,却听紫冥发出声惊叫,竟从栏杆上滚翻落楼,余幽梦不由大吃一惊,一按栏杆急跃下楼,半空中抓住紫冥的腰带,两个人重量叠在一起,跌的更快,将近地面的雷光火石间,他凌空翻身,当了紫冥的肉垫。『唔……』虽然后背是草地,但是肚子上压了百来斤的大活人,滋味绝不好受,余幽梦的脸有点走形。『你怎么突然就摔下来了?』刚才那一甩根本就没多大力气,可定是紫冥这小子自己搞鬼来吓唬他……余幽梦喘了口气坐了起来,对还趴在他身上不肯动的紫冥气也是,打当然就更舍不得。紫冥看着余幽梦一脸了然,知道座机的伎俩已被识穿,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道:『谁让你那么大声对我吼?我胆子小,可受不起惊吓。』『受不起惊吓的人应该是我吧?』余幽梦危险的眯起眼镜,觉得自己日后真该多锻炼一下心脏,要不然紫冥是不是玩上几招惊险动作,非把他吓出病不可。『咳咳――』一阵干咳在身边响起,两人不约而同抬头,齐齐朝那个不识时宜的家伙瞪了一眼。好凶的眼神!阮烟罗苦笑,意指远远站在草地边恭敬等候的一个苗人:『紫冥,寨子里有人来看病了。』瞧紫冥和余幽梦的亲热劲,他总于可以放心了,不过恐怕他也得想法子另找地方住,否则早晚会被紫冥和余幽梦当成碍眼的东西扫地出门……初冬节气已至,苗疆天气却依然带着几分湿热,很长时间未曾下过雨水,寨子里头痛咳嗽、目赤发热的病又多了。像往常一样,紫冥抓完草药,打发走了两个病人,看看天时,已近正午,难怪肚子开始唱空城计了,他伸个懒腰,打着哈欠慢吞吞上楼。刚走到楼梯口,黑鹰就飞上他肩头,毛茸茸的脑袋直往他脸上蹭,紧跟着双脚离地给余幽梦一把抱了起来。『以后别这么早起给人看病了,你自己的身体好没完全调理好,要是太辛苦累着了,旧病复发可怎么办?』余幽梦抱着紫冥坐倒栏杆边的晒太阳,刚才看见紫冥上楼时打了好几个哈欠,叫他心疼得紧。紫冥微微一:『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容易就累跨?嘿嘿……』他凑在余幽梦耳边坏笑两声:『我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你晚上不是最清楚的嘛?』『少跟我耍嘴皮子!』听紫冥哪壶不开提哪壶,余幽梦登时黑了脸,捏着紫冥下巴没好气地道:『你还好意思说?每才进去一半,你就说不舒服,哼……』还得他都要半途而废,那滋味,真不是常人受的,要不是怜惜紫冥有伤在身,他才不会轻易让紫冥过关。『哈哈,你不高兴了?』看到余幽梦一脸欲求不满憋到内伤的表情,紫冥得意地对自己做了个鬼脸――谁让余幽梦之前让他身心俱伤?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就是要让余幽梦尝点苦头,不然真的以为他紫冥湿那么好说话的么?不过――紫冥望望余幽梦明显阴郁的脸色,吐了吐舌头,真要惹毛了余幽梦,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定是他――他打不过余幽梦啊……『我的伤是小事,不给寨子里的人看病就麻烦大了,我也只好辛苦点了。』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成功看到余幽梦额头起了竖纹,心里窃笑。被视做米虫,余幽梦当然开心不起来,板着脸道:『你知道盘算我们俩的生计就够了。』其他人凭什么在这里白吃白住?我去找烟罗,让他俩搬出去自立门户。』呵,幽梦终于忍不住了啊!紫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男人满脸不快,就是嘛,多年的人居然另娶他人,还整天在眼前卿卿我我,他才不信余幽梦有那么好气量。忍了个把月,已经到极限了吧……他忽然心头有点微微刺痛,抬手抚平余幽梦眉心皱纹,微笑道:『我是无所谓,如果你一点要他们搬走,那就等宁儿生完孩子,她现在挺着大肚子,赶她走也太说不过去了。』宁儿毕竟是余幽梦的亲生骨肉啊……虽然自从余幽梦来后,她和阮烟罗私地下已约定,务必严守这秘密,免得平地起风波,害宁儿动了胎气。最主要的,是避免大家见面时的尴尬。都怪阮烟罗,娶谁不好,非要娶余幽梦的女儿,这辈分可乱了套,还是让宁儿和余幽梦继续蒙在鼓里算了。至于将来,走一步算一步……『……你居然不介意和他们住一起?』余幽梦诡异地盯着紫冥的眼镜直看,每天和阮烟罗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自然少不了,但真正动念头想要阮烟罗两人搬开,都是为了紫冥。他算是领教过紫冥的醋劲,以前他说多几遍烟罗的名字,就把紫冥气得拂袖而去,他可不想整天和阮烟罗同在一个屋檐下,瓦一哪天紫冥心血来潮又吃起醋来,他可招架不住,不如快刀斩乱麻,现在就让烟罗离开,省得紫冥胡思乱想。『我是怕你整天看着我和烟罗走得那么近,心理不舒坦……』余幽梦微微苦笑着抵上紫冥脑门厮磨:『你要是再生一气,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你追回来……?紫冥,我不想再尝到那种被你拒绝抛弃的滋味……』男人忧伤低柔的声音在方寸间荡气回肠,紫冥心神俱乱,闭了闭眼睛,吸口长气,方平定自己心口的激动,凝视余幽梦,绽开个淡淡的笑容:『我才没有那么小心眼,再说阮店主要是走了,谁替我们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呢?嘻嘻。』感情紫冥是把烟罗当成不用给工钱的长工使唤啊!余幽梦神色古怪地闭了嘴,作声不得。楼梯脚步声响,香味飘近。紫冥朝空气里嗅了嗅,喜洋洋道:『好香的蜜汁烤狸掌!还有樟茶桂皮鸭……』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盯着阮烟罗手里的食盘,两眼放光。『我看你替人医了半天病,一定饿坏了,快吃吧。』阮烟罗放下食盘,笑着看紫冥举箸如风,三两下已扒开了鸭子,挟了块肉吃得眉开眼笑。他一转眼,见余幽梦脸上表情怪异,不由一怔:『幽梦,你怎么了?你们刚才闹憋扭了?』『我――』余幽梦刚说了一个字,紫冥怕他开腔赶人,忙塞了一筷子鸭子肉到余幽梦嘴里,对阮烟罗笑眯眯道:『我们在猜你老婆会生男还是女呢。』阮烟罗怔了怔,随即笑道:『真巧,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刚才还和宁儿说这事呢,呵呵。』他往两人对面一坐,缓缓道:『我同宁儿商量过了,这孩子生下来,不论是男是女,都过继给余幽梦和你当螟蛉,等你们年事搞了,膝下也有人伺候……』『啊?』紫冥和余幽梦愕然地对望了一眼,看到阮烟罗点头,确信自己的耳朵没听错。紫冥脑筋一转,顿时明白了阮烟罗是不忍心见余幽梦毕生都享受不了天伦之乐,才想出这法子送回个外孙给余幽梦。『那、那宁儿她同意?这个,你们没了孩子,怎么办?』哪个为人娘亲的舍得把亲生骨肉送给比人啊?阮烟罗要说服宁儿,恐怕费了不少口舌吧?阮烟罗一晒:『你怕我夫妇离开苗疆生不了第二,第三个么?』『你们要走了?』紫冥和余幽梦都是一愣,想不到阮烟罗竟然闲萌了去意。『对,等宁儿生产完,修养段时日恢复了身子就回中原去。』阮烟罗站起身,笑道:『宁儿始终还是想念家乡的水土,我打算带她回去,重新经营『客来顺』。你们如后如果经过,尽管来我店里,吃住分文不收。』紫冥见他去意坚决,知道挽留不住,只笑嘻嘻道:『好,有得白吃白住,我一定去。』余幽梦却没有笑,看着阮烟罗背影向楼梯走落,忍不住唤了一声:『烟罗……』阮烟罗应声回头,两双眼眸相对凝望,记忆与三十年前分离得那一天重叠了――良久、良久,一声嘹亮的鹰啸,终于将两人唤回现实。『……』余幽梦百感交集,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最终只是一颌首:『保重。』『你也是……』阮烟罗也让儿时的回忆勾起了愁绪,强自一笑,故作轻松:『我现在还不走呢!怎么就说起送行的话来了?呵呵……』下了两级竹梯,再度回头,望着余幽梦微笑道:『不用难过,就算你们不去『客来顺』,过个一两年,我也会和宁儿再来苗疆看孩子的,有的是机会见面,呵呵,你们就快吃吧,别等菜都凉了,不够,我再去做些。』余幽梦和紫冥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走下楼梯,都陷入了沉默。半晌,紫冥终是无法装作看不见余幽梦眼底的水光,回手摸着余幽梦长发,闷闷不乐:『我知道你心理难受,有什么就尽管说出来吧,我不会介意的。』『……我不是为他伤心,只是忽然觉得人生无常,真的像一场梦。一折戏……』思绪回到与阮烟罗初逢的那天,阴雨霏霏……一幕幕的往事如泛黄的书页在眼前片片翻过。年少轻狂的执着……漫长无望的等待……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清晰,却又似前生遥远……不胜唏嘘……只有怀里沐浴在西斜夕阳里的人,才是真实的存在。余幽梦常常地呼出一口气,恍如南柯梦醒,笑着抱紧了紫冥:『多谢老天,将你赐给我。』『又来哄我高兴啊!』紫冥瞅着余幽梦,忽道:『对了,孩子再过几个月就出世了,咱们做爹爹的,得给他想个好名字,哈哈…最好是个男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样可爱,哎呀……』惊觉高兴过头说漏了嘴,紫冥连忙噤声。余幽梦已经皱奇了眉头:『就算是男孩,长得也该像烟罗,而不是我吧?』『是,是,我刚才只不过打个比方嘛!』好险!差点露出马脚,紫冥打着哈哈敷衍,怕余幽梦再追问,他笑道:『我们还是想想孩子叫什么吧!余小幽?余小梦?还是余小紫?嘻嘻,就叫余小紫好不好?有阿哦得名字在里面哟!』『……真土……尤其是小紫,像个小丫头得名字。』余幽梦不客气地给兴高采烈的紫冥泼了头冷水,虽然对那个还在娘肚子里,连影子都看不到的孩子根本没什么感觉,不过见紫冥如此起劲的替孩子取名字,他也稍微来了点兴致:『这样好了,如果是女孩,就照你说的,叫小紫。要是男的,就叫南宫幽冥。』紫冥第一反应吓一跳:『哇,幽冥,好吓人的名字!』转瞬想到是取了余幽梦的『幽』和他的『冥』字,不由笑了眼。『对!对!这名字好,够气魄!哈哈,南宫幽冥……呃?可是为什么不姓余,要姓南宫啊?』他后知后觉地摸着后脑勺问。余幽梦淡然一下:『我跟着我娘亲才姓余的,我本事南宫世家的人,说起来,该叫南宫幽梦才对。』『你――』紫冥吃惊的张大了嘴,经这一提,他倒也想起了余幽梦的身世,心理蓦然抽紧:『南宫世家,不是被你灭门的吗?』既然余幽梦知道自己是南宫家的子弟,为什么还下令御天道将南宫家满门上下赶尽杀绝?他骇然盯着余幽梦,却见男人眼里划过痛苦神色。『我是灭了南宫世家后,在南宫庄主的无视看到我娘的画像,觉得大有蹊跷,事后才查出来……』余幽梦忆起当日乍闻真相的震骇欲狂,虽已事隔多年,仍然忍不住发冷,双手微微颤抖。『……怪不得我最后和南宫庄主对阵事,他望着我的眼神会那么奇怪……他连手都没有回,就、就被我一掌震碎了心脉……』紫冥一阵惊呼,心想若是同余幽梦易身而,发觉自己竟然杀了生父,实在难以想象当时会是何等心情。他抓紧了余幽梦冰冷的手掌,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余幽梦沉默许久方苦笑道:『我应该是天下最不孝的人,看着娘亲病重,我也没救她,任她病死在我眼前,又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我死了下到阴曹地府,阎王爷一定判我入十八层地狱,剥皮锯心浸火池……』『呸呸!别乱说!』紫冥听得胆战心惊,忙不迭打断余幽梦:『那是你无心之过,阎王爷不会乱判得。』见余幽梦仍是一副追悔莫及得懊恼模样,他用力拍了拍余幽梦肩膀,笑嘻嘻道:『你放心,倘若阎王爷震得判你入十八层地狱,我也会跟你去的。』上天入地,他都不忍心让这孤单半生的男人再尝寂寞滋味。余幽梦心头一热,也不禁笑了:『你就免了吧,你要是去了地府,还不把阎王爷爷罗嗦死了?』『那当然。』在余幽梦怀里坐了太久,紫冥有点腰骨酸,干脆把两条腿往栏杆边一搁,上身舒舒服服地躺在余幽梦大腿上,哼道:『那阎王爷如果敢判你下地狱,我非得毒死他不可,毒不死也要反烦死他。哈哈,到时我们两个孤魂野鬼就可以无拘无束,四逍遥去了。』『好,这可是你说的。』余幽梦伸手勾起紫冥的小指头:『来,打个勾,不许反悔啊!』男人忽然孩子气十足的举动叫紫冥直了眼:『你、你不是说过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做不得真吗?』『我确实不信打勾,不过,我相信你。』余幽梦低头,凝视紫冥,勾住他手指用力摇了摇。微微一下,一切尽在情无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