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涛声依旧
作者:茄梨
慢热文 非常慢热。
他们相遇在198,携手走过从改革开放初期到现在近三十年的岁月。他们之间不止有爱情,还有一路风雨的回忆,还有亲情,友谊,有抹不去的牵绊,有两人共同铺就的人生路。不管过程怎样艰辛或平淡,这份感情终究还是涛声依旧。
198年。
张杨被人潮推挤着踉跄出火车站,仰脸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
省城的天空灰蒙蒙的。站前小广场中间立着一尊塑像,白油漆斑驳剥落,远远看过去已经瞅不出是啥了。不过张杨并没在意这些,从他走出出站口起看见的路人也好,事物也好,但凡入眼就全是新奇的,全是他没见过的。
以前总听进省城往制糖厂送甜菜头的邻居说,在这边儿下火车,那就一定会走过天桥,站在上边儿望出去,能瞅见老远老远的地方,有好几层的高楼,有贼宽的马路,中间能跑车。
张杨一直心心念念的记着,这出站时,他在天桥上来回走了好几,扶着栏杆张望了很久,见到了邻居家嘴里提到过的一切之后,才依依不舍出了车站。
其实张杨家的屯子离县城并不远,二毛楞星亮起来就赶驴车开始走,天微亮肯定能到。他们的县城里面也有楼有车,他在那儿上高中的时候每天都能见,只是却从来没有张父口中说的那种超过五层的大楼,也没有只能做四个人的小汽车。
不过今天他终于全见识了。
从烈日当空到夕阳转寰,十六七的小伙子背着行李袋在雕像下站了仨小时,看大盖锃亮的上海牌汽车,看广场后边带大屋檐的日本楼,看形形色色的熙攘人潮,溜直的像棵杨树。偶尔有同样背铺盖的外乡人跟他搭讪,还有蹬三轮的问他到城西还是铁北。这人生地不熟的,张杨不敢跟他们多说话,只是摇摇头,挪到几步开外另一个地方继续站着。
城里的太阳好像比屯子里落得更早也更快,也许是让层层叠叠的高楼挡住了吧,车站大楼上的钟才指向六点,天就昏黄得看不清东西了。张杨这时候才终于有些着急起来,他是来省城打工的,可不是看新鲜景儿的。
张家住在一个很偏远的屯子里。
张父是个勤劳朴实的人,虹桥生产队分的耕田他兢兢业业的守着,每年往粮库交粮食,老张家都是最多的,可是分口粮时,老张家却总是最少的。原因无他,只因为人太老实,人善被人欺,生产队里的人谁都会做,甚至亲戚也不想帮他们一把,而且还病态的乐于如此。
张母隐忍多年,终于一气之下搬到东头另一个生产队下属的屯子。搬家后,家里遭遇了张杨有生以来最困难的阶段,连着两天,锅里没下过一粒粮,三口人靠挖野菜和吃海棠果充饥。农村人都欺生,刚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人愿意借粮给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发粮那天,饿的直反酸水的张杨才终于吃上一顿久违的饱饭――一个苞米面大饼子和一碗玉米面粥。
这样的生活太难,张杨看着老父亲挨家挨户敲门,低声下气,就为了自己十块钱的学杂费,看着母亲夜里三点起床,借着月光给他蒸饭和咸菜,送他徒步到几十里外的学校念书,他就觉得活着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于是他跟张父说:“我不想上学了,让我在家种地吧。”
张父听完拿扫帚狠抽了他一顿,第二天天不亮就把他连同书包踢出去,指着他眼角通红的喊:“我跟你妈就是拿命换钱也得供你上学,再他妈扯王八犊子你就滚吧,还想种地,老张家没有你种的地!”
从那以后,张杨再也没冒出过浑话,每天认认真真埋头看书。不过就算张父张母心里再怎么期盼,张杨再如何努力,现实永远比想象中的更会折磨人。
后来高考,张杨考上了一所省城的师范学校,校方居然以“今年不收农村户口”为理由,拒绝他入学。
这是不合理的啊!一个农民不能当官,没钱买非农户口,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学,你怎么能说农村户口不让入学!同一所高中毕业的校友也农村户口被拒入学,听说他们到学校理论过,闹过,甚至乞求过,校方终究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张杨一家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离出人头地最近的时候遭遇晴天霹雳,张父张母最终还是默默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张杨却反而不甘心起来,自己要求到省城谋生路。
因为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也长心了,高中学历不算低,不能卡在这节骨眼上滑下去,高低他也要有出息。
于是现在张杨就揣着张母给的五张崭新大团结,背着被褥行李站在雕塑下,看着周围的一切,茫然无措。
事情临到眼前,张杨年轻发热的脑袋终于让一盆冰水哗啦冲了个清醒,此时此刻才想起来,自己要打什么工,能打什么工,甚至上哪打工,这些他全不知道。
到底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没上成大专心里堵着一口气,就头脑简单的想着要扬眉吐出去,要努力挣钱好有出息,却根本没考虑过咋样能有出息。再者父母都是农民,也没嘱咐什么有用的,孩子说要去省城闯荡,俩人便觉得张杨在心里都想好了谱,那就攒钱让他来呗,能闯出一片天固然好,不行还能回家种地,权当去城里长见识。
就这样,张杨傻柱子似的憋在原地,麻爪了。
天已昏暗,站前马路上的几根大电杆嘶嘶打出火光,周围很多人都不停瞄他,张杨总觉得他们的眼神不怀好意。省城这样大,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儿,也不知道今晚上能不能找到做工的地方,站前的饭店和招待所很贵,他还一分钱都没赚到l,舍不得钱在里头睡一宿。
他摸了摸衬衣内袋里缝的五十块钱,又环视四下,咽了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一个刚从出站口走出来的男人问:“大哥,你知道省城哪招工么?”
那男人一愣,上下打量张杨,原本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扯起嘴角道:“卸车皮的招工,你能干动么?”
张杨的视线游移在男人蹭上煤灰的鼻梁和衣领间:“卸车皮是啥?”
男人笑着上下打量他瘦弱的小身板,“出苦力,火车拉来啥你就往下搬啥。不过我看你也不行,肯定搬不动。”
张杨想说让他试试呗,那人又道:“城南工地招力工,搬砖搬水泥,别的我也不清楚,你自个儿去看看吧。”
说着,他抬手一指南边的马路,示意朝那个方向去,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打听到了招工的消息,张杨像是趴在大雪地里忽然让人塞进了暖被窝,搬砖他干过,以前屯子里的人家砌墙总是让他这样的大小子帮忙运泥砖。不管这活计能不能出息人,好歹先赚点儿,不然干吃不进的,省城的东西又贵,五十多块钱估计没几天就散光了。
他立刻使劲扯起背带,沿着马路一路往南,边走边打听着找到城南新区的建筑工地。
然而,工地不可能为他候着不放工,等他走到正地方时,四下早已黑灯瞎火,工地里人影都没有。
暖被窝又变成了大冰窖,乐极生悲不过如此。
天早黑透了,他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怎么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张杨探头过矮墙瞅黑漆漆的工地,边使劲推栅栏门,周围静悄悄的,他壮着胆子喊:“有人么――?”
回答他的只有空旷的回声。
张杨绕着工地和民房转了一圈,想找找有没有打更人别说民工房,连能避风睡觉的桥洞都没找到。
黑天半夜的,张杨被搁在这儿,没饭没住更没熟人,省城彻彻底底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这可咋整啊。
张杨愁眉苦脸的蹲在栅栏底下,疲软的脚踝针扎般疼,头也昏昏沉沉的快要顶不住了,他觉得秋收掰苞米都没这干走路累人。
黑暗里,他望着路边亮灯的一排排人家,想去敲门,站起来走到门前,又不敢了。
过堂风呼呼钻进单薄的衬衣里,张杨忽然非常后悔来省城,他想回家,想睡热炕,想吃一碗苞米粥,只要能让他回去,就算以后一辈子种地他也认了。
可要来的是自己,要出人头地的是自己,今天来了明天再回去,这算啥事呢?
夜风呼呼的刮,晌午晒太阳的最后一点儿热乎气也早吹尽了。他强忍着鼻头酸涩,双手使劲拍拍脸颊,给自己鼓气,沿着另一条马路漫无目的的走。直到走的再也没力气,想回火车站蹲一宿的时候,前面空地上忽然亮起荧光,仔细听还有嬉笑吵嚷和唱戏的动静。
再近些就能看见临时的巨大环形栅栏里,巨大幕布在风里摇摇晃晃,布上的图像也跟着抖动,然而下边或站或蹲的男女老少至少几百上千人,都盯着看的入迷。
是露天电影,正在放《五女拜寿》。
张杨呆愣着杵在一旁,栅栏边上戴蓝布帽子的男的以为他想蹭电影看,横叨叨伸出手,问:“一毛钱一张票,不看别在这站着。”
张杨低下头,心里七转八环的犹豫。
一毛钱都能吃俩大面果子了,妈一共才给了五块的零钱。可晚上这么冷,坐着看电影怎么着也比自己一个人到瞎走强啊。
他这样想着,背过身在衬衣里怀兜里翻找,掏出一张破旧褶皱的五分钱递给售票员。
售票的男人扒拉着他肩膀把他推进去,人头攒动间,有个年轻小伙子目光扫过张杨,可能是以为他在找位置,便随意招了下手,曲腿往旁边挪出块空位。
张杨怔怔的看他,那人一笑,目光便转回幕布上。
好么,进城第一天就看了场电影,真赶上是来享受的了。
张杨自娱又自嘲的在心里想着,猫腰坐到年轻人让出来的一块破砖头上,放松四肢,解脱般的长出一口气。
“也不知道现在几点……唉,蹭过一会儿算一会儿吧。”
2城里人这不是挺好么
《五女拜寿》讲的是杨继康做寿时,五位女儿跟女婿来拜寿送贺礼,三女儿家礼薄,这让杨继康很不高兴。后来他因事获罪,投靠几个女儿家皆被拒,只有三女儿将其收留。最后三女婿中举,杨继康沉冤得雪,从此再不亲近其余几个女儿。
越剧侬腔软调,好听倒是挺好听,只是北方人大多听不懂,只能看下边的字幕猜个大意,街里邻家的来看纯粹是夜里闲来没事做,图乐呵罢了。
张杨从小在田间地头上听二人转和大秧歌长大的,听这玩意儿听跟和尚念经似的,就是觉得困,还没等演到一半就忍不住合眼想睡。
他脑袋直往怀里的铺盖卷上坠,忽然崴了后脖颈,倒吸一口气激灵着直起腰背,睡眼惺忪的用手背胡乱抹嘴,胳膊肘不小心杵上旁边人的肩膀,这一下张杨立马就醒觉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儿吧?我刚才没看着!我真没看着!我我我、对不起!”
旁边坐着的小伙子就是给张杨让位子的人,让人碰一下原本没觉得怎么,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他看张杨急成那样,倒像是他欺负了张杨似的。那人不自在的摇头,“没事儿,碰一下子怕什么的。”
“对不起啊……”张杨讪讪的,不说话了。
他原本听邻居家的说,城里人都眼珠子恨不得长到脑瓜旋上,要是让人碰了踩了,那就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可如今自己真摊上这事儿,人家也没有计较的意思啊,张杨就觉得自己像老疯子似的一惊一乍,怪丢人的,他肯定是在心里笑话自己呢,脸颊就不自觉红了起来。
他在心里骂,邻居家二赖子那张大嘴真他妈秃噜,真的假的都敢说,上辈子猪舌头吃多了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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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杨骂完随口胡诌让他丢人的二赖子,还是感觉浑身不得劲,心里不自觉的想把刚才那傻样掩饰过去。于是他把行李袋垫在腿弯下边,佯作不经意的跟那人搭讪道:“这电影看着挺没意思的,唱的啥玩意儿听不懂。”
“越剧,浙江那边的戏曲。”年轻人眼睛盯着银幕看,随口回答张杨。
人家连眼神都没偏,是不是不太愿意跟我说话啊……张杨心下想,便有些尴尬。
然而,没过一会儿那人却又主动跟张杨说起话来。
“其实越剧正经挺好听,我觉l得比京剧都好,当年周总理说要‘南北移’,这边儿才有越剧团,但是可惜了,咱们东北人实在听不懂,所以喜欢的人少。”
张杨从来没听说过越剧是啥,浙江在哪倒是大概知道,其余的南北啊草的,他听不懂。不过听不懂张杨都不在意,主要是那人跟他唠嗑,这让他心里舒坦了点儿。他道:“调儿是挺好听的,就是听不清唱的啥。还是我家那边生产队找人在乡里唱的内二人转听着得劲,听得清楚又逗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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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不钱,不像城里头,看电影还得交一毛钱。他在心里补充道。
“我也愿意听二人转,尤其是拉场戏,有意思。”那小伙子笑眯眯的回答,又瞄了眼他的行李袋和铺盖卷,问:“你是外地来的吧?”
张杨点点头,说了家附近的县城名,没说自己是哪个屯子的。一是怕让城里人笑话自己是农村的,说县城的好歹能有点儿脸面;再就是张母嘱咐他,财不外露,话不瞎说,不是坐地就认识的熟人,不能啥都告诉人家。
小伙子道:“我听你口音也是,你来走亲戚还是怎么的,咋大晚上还带着铺盖卷呢?”
让他这么一说,张杨又想起来找工作挣钱的事,愁得立刻跨肩叹气,“刚来这边儿,想赶紧找地方做工挣钱,不然在省城咋活都不知道了。”
“旁边工地招工,但是吧,不是我说话那啥啊兄弟,那活儿你干不了,苦得很,撑不住。”小伙子上下打量张杨,用非常肯定又抱歉的语气道,“让你干重活儿太勉强了。”
张杨听见这话,又想起白天火车站那大哥也用看小鸡崽儿的目光瞅他,心里就气闷的不行。
农村穷吃的不好,所以他长得不壮实,可身板小不代表没力气啊!
他撸起蓝布衫的袖口,露出手臂递过去,“我有劲儿,咋都看不上我呢,你捏捏,都是硬的肉,我搁家年年都秋收,夯泥砖,啥我都能干!”
小伙子没真的伸手去捏,不置可否道:“嗯嗯,其实也挺壮实,真挺壮的。”
张杨:“……”
张杨把脑袋搁在铺盖上,眯起眼睛看抖动的大幕布,懒得跟他计较。
力气到底大不大,明天进工地自然就见分晓。
那人见张杨不说话了,以为他还在犯愁招工的事儿,他犹豫半晌,低声道:“其实,我可能能给你找个轻松点儿的工。”
张杨立刻坐直看他,“!”
他被张杨急切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别抱太大希望啊,因为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我只能帮你问问。这么地吧,要不你明天耽误半天时间,我领你去,兴许真能行呢。”
那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的,看着也不像坏人,而且如果真能不用干苦力就能挣钱,那就是顶大的好事了。
这么一想,张杨整个人都雀跃起来,不过他还是很谨慎的询问:“你要给我介绍什么工作?不用出苦力就能挣钱么?”
那人有些无奈,道:“你想的真美,要有那样的工作我早就顶上去了。”
张杨疑惑的看他,那人道:“就是比工地轻松些。其实我是在剧团唱京剧的,剧团知道么,到演出。”
张杨点头。
“我们剧团有个干杂活的前几天不干了,说要当个体户,咱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本钱……哎,不是说这些,反正老板说缺人,你去了就是帮着剧团搭台子和背景,等唱完戏了在拆下来收拾好。要是老板真愿意用你,干一场就有五块钱,咋样?”
张杨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五块钱!
五块钱啊!
张杨心里飞快换算,那是多少个面果子?个十百……一百个啊!
那人问:“咋样?”
张杨:“我干。”
直到电影散场,张杨都沉浸在五块钱的喜悦里无法自拔,直到那小伙儿在他耳朵边上哎了声,张杨才回过神。
那人说:“你真想试试去么,我不保证能成啊,到时候要是老板不要你,你可别埋怨我。”
张杨连忙摇头。
人家跟自己非亲非故的,就是看电影的时候说几句话就肯帮他一把,自己咋还能埋怨他。要是成了必须好好感谢他,不成也无所谓,再回来到工地找活儿干呗。
那人笑了笑,指着空地旁边孤零零的一根破电线杆子,道:“明天正好有一场演出,在城东小剧院,早上咱们就在这儿碰面吧。”
“谢谢了。”张杨打心眼里感谢这人,同时再暗骂二赖子,谁说城里人都矫情。
那人随意摆手,“没事儿,要不你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儿,工地是肯定不带要你的。”
张杨:“……”
那人转身离开,“我回家了,你也好好休息,明天穿厚点儿的衣服,能显得壮实些。”
张杨:“……”
昏暗的电线杆子下边儿,电车轨道蜿蜒交错,张杨呆呆的望着那人的背影,忽然想起来,忙喊道:“诶等等!明天早上几点呐?”
那人也忽然想起来什么,几乎同时回头问道:“对了,我叫苏城,你叫啥?”
张杨一愣,没听清对方说什么,那人喊道:“我叫苏城,你叫啥名字?”
“张杨,杨树的杨。明天啥时候在这儿碰头啊?”
苏城伸手一指红砖围墙下边儿,“明天早上这边儿早点摊收了咱就走,成不?”
“哎!好!”张杨高兴应道。
苏城朝他挥手,身影消失在阴暗的胡同里。
遇见了好人,找工作挣钱的事情也有着落了,张杨一颗心终于落了底。
“苏成?苏诚?”他喃喃的自言自语,拎着大包沿着车轨慢慢晃悠。
一阵冷风吹翻地上的纸壳箱,径直钻进张杨的衣领和骨头缝里,这他才想起来,啥有找落了啊,住还没着落啊!前半夜还没混过去,今晚上咋过啊!
张杨用铺盖挡住夜风,四寻地方,想着要是能就近窝一宿,等到明天早上就好办了。
咋整?咋整啊?
纸壳子不行,太小了……报纸好像也不行……来块布给铺地放褥子也行啊……
诶,这玩意儿好像行,我就借来用一晚上,明天早上再铺回去。
就在张杨撅着屁股偷摸去掀倒骑驴上的厚塑料时,一只大手重重拍在他后背上。
低沉的声音带着怒意,“干啥呢你!”
3不算熟人的熟人
背后这一下子来的突然,下手又重,差点儿把张杨拍得趴伏在倒骑驴上。他吓得“啊”一声连忙转过身,连行李和铺盖卷都掉在土道上都顾不得捡。
身后拍他那人背对路灯站在阴影里,大手还揪着张杨后衣领,厉声呵斥:“王八羔子你敢偷车!”边说着就抬起拳头作势要揍。
虽说张杨从小面皮不薄,但刚才不打招呼就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就算不是偷吧,让人逮住了也是又害怕又臊得慌,他急切的连嘴角都跟着直颤,仰头对那人喊道:“我没偷!我只是想借上边儿的塑料布好垫着地,明天早上就还你了,真的!我真没要偷车!”
“你他妈放……”墙根底下,昏黄路灯的光亮照清了张杨的模样,男人阴沉的表情忽然微微一怔,想起来什么,继而道:“嘶,你不是白天在火车站问招工那小子么。”
张杨呆愣着没反应过来,“啥啊?”
男人松开他,侧身往旁边挪了两步到灯光下,张杨这才也看清楚对方。紧蹙的浓眉毛,沾了煤灰的高鼻梁和衣襟,看小鸡崽儿般的目光……
这不就是火车站给他往城南工地指路的那人么!
真知不道这算遇见熟人还是怎么着。
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全是尘土,好像比白天更脏乱了,他视线扫过张杨脚边的行李包和铺盖卷,道:“要塑料布铺地?还没找着地方住?”
说到这,张杨心里忽然间就涌上来一股气,说不上是啥滋味。
白天经这人引荐他才费劲八力的走到工地,结果别说找工活儿了,黑灯瞎火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兴许能在火车站大厅里睡一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风呼呼吹,连个能窝脚的地方都没有。
于是张杨也没给那男人啥好脸色,用手背蹭了把鼻涕,瓮声瓮气道:“走到工地没找见人,也没找见住的地方,不搁道边将就一宿你说咋整。”
那男人忽然惊讶道:“你搁脚走到城南的?”
张杨吓得一哆嗦,点头。不走难不成他还飞着来么。
男人扑哧一声笑了,使劲拍着他肩膀道:“你可真行,城南离火车站多远你知道不,诶不是、谁让你走着来了,道边那么多拉脚的三轮,你咋不坐车来呢?”l
张杨一愣,心说咋坐三轮来啊,拉脚的人都说到城西还是铁北,也没人说到城南的啊!人家不往这边来,他也没法硬让人家把他捎过来吧。
他不知道,这拉脚三轮可不是屯子里初一十五上集市的马拉板车,只能顺道捎带人,而是只要足钱,想上哪都行的。
“是不是钱没了?”男人问他,张杨这才回过神,不自觉的就伸手捂了下衣服的里怀兜,那里边是用布缝死的五十块钱。他眼珠往一边看,支吾半天,垂眼道:“嗯……嗯呐,没有钱了,我急着找工,不然没饭吃,也没住的地方。”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半分钱都没有了。”
男人余光看见他捂口袋的小动作,心说这小孩儿出门在外还挺有心眼的,就是不咋会装相。
他道:“城南工地七点之前肯定放工了,你坐三轮来也就将吧着能赶上,谁知道你还走着来了,可真够有能耐的你。”
张杨在心里撇嘴,捡起地上的行李和被褥,仔细拍掉灰尘背好,想走又不知道上哪呆着去,最后在原地转了个圈,没得办法,只得跟男人道:“大哥,你能把塑料布借我么,我明天肯定给重新铺好,保证不拿走也不弄出窟窿眼儿。我妈新给我缝的褥子和被,直接往地上铺就整埋汰了。”
路灯照得少年的眼睛亮晶晶,可能是因为吹多了夜风有些受凉,脸颊微红,鼻尖上还粘着点儿鼻涕。
昏暗里,张杨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在盯着自己,半晌后道:“借什么塑料布,先上我家住一宿吧。小孩子家家的,这边儿离南荒草甸子近,说不定啥时候出来只张三就把你叼走了。”
张杨让男人唬的一愣一愣,他瞅瞅四下无人的土道,阴暗的胡同口和岔道,矮墙另一侧冒出头的苞米地,再看看男人,不知道咋想的就点了头。他在冷风里呆得骨头都麻了,要睡在道边是不得已,如今真有人能给他空出一块地方,他都恨不得能直接飞过去。
“那谢谢大哥了,我上你家就住一宿,明天找到工作就好了,谢谢啊。”
男人笑了笑,伸手要接过行李袋,张杨却赶紧换另一只手拎着,带着提防的语气,自己却没察觉,“不用了,里边儿啥都没有,就几件衣服。那啥……我现在身上真半分钱都没有,等以后找到工活了我就好好报答你,你是个好人。其实我家离这边儿也挺近的,我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去,但我就是想在省城转转……”
那欲盖弥彰的样儿,简直就是在扯着嗓门喊“千万别骗我,一点利头都没有还不讨好”,男人听了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也没多说啥,朝他勾了勾手掌。
“跟着我走吧,路不远,拐个弯就是,但是里边挺暗,别丢了。”
说完也不去拉张杨,独自径直走进一条没灯的道口。
张杨站在后头看着男人高壮的背影和手里拎着的三穗苞米,抬脚想跟过去,可又迟疑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这个男的到底是不是好人都不清楚,自己咋能就答应跟他走了呢,还说了那么多乱糟糟有的没的,简直唬到家了。
可是夜风卷着干草叶子扑过来,张杨冻得发抖,又想人心哪有这么多弯弯绕,要不然他这样一看就是外乡来的,在车站杵了一下午,不早有人过来拐带他了。
其实张杨长这么大也没怎么见过所谓的坏人,硬要算的话,遇见的唯一一个就是北屯上沟的老庞疯子,有一挖完菜回家的路上突地窜出来就要扯他进林子破屋。可那时候张杨还真没怕,使劲挣开就拎着筐跑了,回到家都没跟爹妈讲,咋地也没咋地,照样吃饭睡觉。
张杨现在也不怕那男的硬拉他去什么地方。道两边都是人家,到时候一嗓子动静喊出声,家家户户的肯定都能听见。再说自己都说了没钱,这人又有倒骑驴,又能自己挣钱,骗他能图着啥呢。到底还是看自己没地方睡觉,觉得可怜才愿意帮把手的。就像苏城,不也是自己随口一说愁找不着工作,他就帮忙了么。
这样一想,张杨就觉得自己不应该怕这怕那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者这又是在省城里啊。
对温暖的向往把疑虑一股脑推出了脑外,一股兴冲冲的热劲儿斜偏偏直冲进他脑子里。于是,张杨攥紧贴身缝在衣服左腰内里的五十块钱,将衣摆死死塞进裤腰里,背紧行李和铺盖,仗着年轻人那股单纯无知撑起的胆量,远远尾随着男人走进一片漆黑中。
省城第一晚【补完】
作者有话要说:
刚回头一看,发现居然少粘贴了一段!现在怒补!
这都是jj的错啊混蛋!【喂别这样 胡同里黑漆漆一片,一点儿亮光都没有,两面一家挨着一家的土坯房歪斜里倒,眼看着就像要塌了似的。男人阔步朝前走,时不时躲让堆放在狭窄石砖路上的杂物,有一搭没一搭跟身后的张杨说话。
“你叫什么名儿?”
“啊?噢、张杨,杨树的杨。”
“杨树的杨,挺好。”男人撩开别人家房檐下支出来的门灯,朝回头回脑四瞅的张杨招手,“你先过来,别碰着脑袋。”
张杨身上两个大包,一摇一晃从男人高举的手臂底下钻过去,行李袋的布面在粗糙土墙上摩擦出轻响。
男人等他走过去后才道:“我姓韩。韩耀。”
张杨歪着头嘀咕:“韩药?韩要?”
“耀眼的耀。知道这个字么?”
张杨心说当然知道,又不是没念过书,瞧不起谁啊。紧接着就听那人骂骂咧咧道:“操,可他妈难写了,上小学那前儿连着两年我都没写对。”
张杨:“……”
张杨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韩耀又问他:“多大了?看你长得挺小的,十五岁有没有?”说着随便一脚踢开前面的玻璃瓶子,“淌着路走,脚底下啥玩意儿都有。”
“我十七。”张杨紧跟着迈过去,“你呢?”
“我二十多了。”
“是么。”张杨想起他白天紧蹙的眉头,总觉得他不像二十多,倒像三十出头。他顿了顿,问道:“嗯……大哥,你是在火车站工作的对吧,就是你说的卸内个车皮,赚钱么?”
韩耀听后嗤笑,“赚个屁,你见过谁出苦力挣钱了,能糊口都好不错的了。”
张杨只是想随口唠唠嗑,可听韩耀的口气,好像不太高兴似的,他生怕得罪了人,便讪讪的不敢再问什么了。
而后韩耀也再没说话,俩人就是沉默。
越往胡同里走越是阴暗,还带着一股潮气和霉味。张杨侧身让开一个竹编的大筐,盖子上蹲着只猫,俩眼睛荧荧的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韩耀单手搂起大猫进怀里,抱着往前走。大猫用爪子扒拉那几穗玉米,拧巴着脖子依旧盯着张杨,张杨很想摸摸它的耳朵,紧赶两步上前去道,“这是你养……”
“到了。”这时韩耀忽然指着对面说,“这就我家。”
“啊,都到了,还挺近的。”他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就见面前一堵高耸结实的红砖墙,连个缝儿都没有。
张杨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韩耀没注意到张杨的表情,摸黑搬走倚在墙角的一块大木头板子,露出隐藏的一截嵌在墙壁里的大水泥管洞。
张杨这才恍然大悟,刚才他还以为这男的是神经病什么的,艾玛可真吓够呛……
韩耀先把猫扔进去,再矮身钻过一米宽窄的大管子对面。然后他低沉的声音通过管道闷震着传过来:“来来先把行李给我,要不你钻的时候拖着费劲儿。”
张杨把铺盖推到里边儿,搂着行李包单手跪趴着往对面挪,男人伸长了胳膊将他连同棉被卷一起拖出来,给他拍掉膝盖上的尘土。
天旋地转。
张杨眼前慌乱乱一片,再抬眼时,刚打开的门灯已照亮了整个小院,连蛾子飞舞投在窗台上的晃影也清晰闪动。
瓦盖土坯房夹在两棵樱桃树下,石板铺地的庭院里摆着矮桌凳子,草草用裂纹的旧盆养活着,整整齐齐排在栅栏边,大猫蹲在窗台上,忽然又跳下来,顺着门轴边裂开的缝隙溜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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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堵墙隔开两侧,虽然同样破旧,却怎么看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韩耀撑起朽烂的门轴,对张杨道:“进屋去吧,院儿里过堂风大。”
张杨侧身挤进去,尽量不碰眼看着就要碎成片儿的门板,韩耀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重新掩上屋门。
土坯房小而简陋,十瓦的灯泡吊在中间,既照厨房又照屋里,昏黄的都不如快落山的夕阳。土炕颤巍巍的,上面草席子都起刺了,墙角堆着猫窝。棚顶四壁糊满旧报纸,不脏,只是被煤烟熏得黄黑。
这房子,反正就是不透风不漏雨而已。
虽然这样的地方相对于睡大街而言已经是再好不过,可张杨心里还是小小的遗憾了一把,毕竟他刚刚才幻想过宣软的大床,现在真的只是幻想了。
他暗自唏嘘,原来有些城里人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农村呢。
韩耀也知道自己家寒酸,在张杨背后自嘲的笑了笑,打开侧面小窗户放风,又端出个火盆开始拢火。张杨把行李包裹放在掉漆的大柜子顶里头,大猫一跃而上,居高临下俯视他,张杨这才看清楚是只黑白的。他跟它招手,它也不理睬,眯着眼睛一脸不屑,高傲的像女王。
张杨笑着瞅他,接着鼻尖就飘过一股糊味儿。
“……什么着了?”他耸着鼻子寻过去,就见韩耀蹲在小火盆边上烤苞米。
“吃不,可香了。”他背过手朝张杨勾了勾。
张杨在家的时候最爱吃烤苞米,用苞米叶子裹着塞到灶坑里头烧,又焦又香。可在别人家里毕竟受拘束,更何况是这么个陌生人,他心里想吃,又不敢真要韩耀的东西。
韩耀不见他吱声,回头一看明白了,半开玩笑道:“你怕啥的,我还能药死你不成。给给,自己烤。”
张杨接过苞米,束手束脚蹲挤在炭火旁,没过一会就满头大汗,骨缝里的邪风也跑光了,浑身暖洋洋,韩耀给他递辣椒面和盐巴,张杨不小心吸进鼻子里,还打了个大喷嚏。
小屋里炭火莹莹,照的俩人脸颊红润明亮,熠熠生辉。
这季节的玉米还嫩,没过多长时间就熟了,张杨吃的嘴边儿全是炭灰,口齿不清感叹:“太香了!”
韩耀笑道:“我也觉得香。你明天早上去工地用不用我跟着,那边儿工头我认识,帮你说说,兴许能要你。”
说起找工作,张杨一下想起苏城来,忙道:“那啥,我明天上午不去,有个人要帮我介绍工活,我先去过去看看,要是不行再去工地。”
韩耀嗯了声,“那人给你介绍的包吃住不?”
“这我还真不知道……”张杨当时就高兴那一场五块钱了,哪里还顾得上问别的。现在一细想,要是不包吃住,吃的还好办,可是他住哪儿啊。
韩耀低头啃苞米棒子,随口道:“工地你可看见了,没有工棚,放工了都是各回各家,你那个工作指不上,工地我可以帮你介绍介绍,但是到时候一样没地方住。”
这话说完,张杨当时就苦了脸,苞米也不想吃了。城里的砖房要好几百块钱,听人说有租房子的,但是很少,况且就算真有人放着自己的房子不住给别人,他也得能寻见的算啊。今儿一天险些没地方睡觉就够呛了,要是以后天天捧着铺盖站在路边,就等着谁好心让他去自个家住一宿,或者东家走西家窜,到工地的人家里蹭住,磕碜不说,总也不是办法。
来省城打工的事情起先没考虑周全,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工作还没着落就满身满脑袋是事儿,张杨愁挺的恨不得挖坑躺里头等死算了。
韩耀倒是稳当的很,该吃吃该喝喝,仿佛全然没看见张杨愁苦的表情。
俩人吃完苞米,韩耀便自顾自脱了脏上衣扔在炕上,伏在塑料盆边哗啦哗啦洗脸和手臂,没两下大半盆水就黑成泥汤子。
他起身到水缸前舀水,这才扭头瞥见手足无措又愁眉苦脸的张杨,随手一指,道:“你随便睡炕上哪头都行,就是别动猫窝,不然它晚上挠你。我家只有一床褥子,你铺自己的吧。”说完又洗了脸,透湿手巾擦身,最后把上衣浸在盆里,就着剩下的脏水揉搓两把,往晾衣绳上一搭,任由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张杨在炕梢铺好被褥,想了想,又把韩耀的那床破棉被也铺上,然后盘腿坐在猫窝旁边愣神。
韩耀拾掇好自己准备睡觉,一看炕上就乐了,“呦,帮我也铺上了。”
张杨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拘谨的看着他,“大哥,谢谢你啊。”
“你可别谢我了。”韩耀躺进被里,舒服的吁气,“赶紧睡觉吧,明天他妈又得干活,整点儿钱吃饭都没够,还他妈得交电费和租子。”
租子?张杨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道:“大哥,这房子是你租的啊。”
“嗯呐。”韩耀叹气,“我哪来的钱买房子。”
张杨有些急切的问:l“你知道还有谁家租房子不?”
韩耀斜眼瞅他,“没了。现在都一家一栋房子,我这是前院那家人干个体户有钱了,老屋舍不得扒才租出去的。”
张杨沮丧的垮了肩膀。
韩耀翻身侧躺,支起脑袋看着他,半晌后忽然笑了,道:“但是我觉得还是太贵了,没看我晚上还得偷苞米吃么,要不然吃不饱饭,第二天没劲儿干活。”
韩耀道:“要不咱们合着住吧,反正你不也得找房子么,咱这炕也够大,租子你掏四分,咋样?”
张杨道:“啥?刚才吃的苞米是偷的!?”
韩耀:“……”
韩耀无奈:“要不偷我喝西北风啊,你知道外边儿买吃的多贵,南墙苞米地还差我拿的这几穗么,本来该分到我头上的粮都在我家,但是我不愿意回去跟他们要这点儿东西……唉,我家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没有你们农村生产队领粮油那么简单。”
张杨忙解释:“不不不,我其实也偷过粮,我只是……”
他只是惊讶,城里人居然也偷东西吃。
他以为只有他们农村那边才会因为吃不饱而去偷生产队的粮食和土豆生什么的,没想到听着那么光鲜的“城里”两个字,离近了看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韩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张杨这才回神,“啊?”
韩耀问,“合着租房,干不干?”
“合着租,干!”张杨想起他们正说正经事,忙道,“不用你多拿钱,咱俩对半开,你也不容易。”
韩耀也不强要照顾他,便道:“行,就这么定了,我先跟你说好,咱家们没钥匙,就那破门板子多少锁头也禁不住别人一脚。值钱东西都贴身放好,不然丢了也没出说理,记住没。”
张杨不住点头,“嗯!记住了!”
韩耀瞅他那高兴劲儿,自己也憋不住笑了起来,他赶紧翻身盖被,后脑勺冲着张杨,还没一阵风的功夫就打起呼噜。
真是太好了!
张杨整颗心都浸在雀跃与欣喜中,让他连眼角眉梢都扬起来,缩在被窝里辗转难眠。
来省城第一天就有了住,这样顺遂幸运,仿佛老天爷都在刻意眷顾着他。
月光透过积灰的玻璃洒进来,细碎如银,樱桃树叶在小风里刷拉拉的响,报纸糊顶棚里不时有耗子排队跑动的?o?@声。大猫甩起尾巴尖儿,睁着玻璃弹子似的绿眼珠仰头看了半天,打了个哈欠,悄无声息拱进那床陌生的,还带着阳光跟尘土味道的新棉被里。
张杨轻抚猫咪毛绒绒的耳朵,心中不禁臆想,要是明天招工也要他,就算是真正在省城站住了脚。他也能自己挣钱自己,不再穿打补丁的衣服,不用再天不亮就起床挑水或者上学,爹妈也不用低声下气问别人家借钱。
也许以后,他也能变成出息的城里人。
5韩耀
作者有话要说:张先生文案里的方圆人设有啦~?r??q
不过只有方圆木有渣袁…… 翌日,天蒙蒙亮。
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经过玻璃折射后,变得格外夺目刺眼。韩耀毛躁的翻身起床,破棉絮套子里扬起星星点点吹不走的棉球,粘在他赤裸的胸膛和手臂上。
大猫从炕边叠好的棉被垛上跃下来,懒洋洋蹭他的手背。
“桃酥,过来挠挠。”韩耀满是厚茧的大手捋过它柔软顺滑的背毛,滑到底下挠它的肚皮,边疑惑的嘀咕:“毛不打结了……今天舔得还挺干净……”
“咕噜。”大猫四脚朝天仰在褥子上,表示哀家今天非常整洁。
韩耀越挠越觉得不对,不光毛顺溜了,手感也变了。他拎起它俩只爪子前后瞅,发现它整只猫都变了样,黑白毛光溜溜贴在身上,泥乎乎的肉球和鼻尖变粉红了,甚至脖子上还系了条不知从哪弄来的红绳。
大猫舔舔牙齿,“喵。”
屋里只有两个人,他自己肯定没给猫洗澡,所以……韩耀扔了大猫穿鞋下地,定眼一看后,表情瞬间变得更诧异了。
一丁点儿尘土都没有的裂缝水泥地,刚擦完灰还略微有些湿的窗台,十瓦的灯泡锃亮透明,再不见积了一指厚的苍蝇屎,昨晚换下来的衬衣干干净净摊挂在晾衣绳上,连衣领袖口都洗得通透十分。
而此时此刻,那个把屋子通收拾一遍的人正蹲在院子里,挽着袖子往盆的裂缝里抹泥。
韩耀搬开破门走出来,张杨听见动静,忙起身道,“大哥醒了啊,我先前掏炉灰没闹你睡觉吧。今早上醒了躺不住,就寻思收拾收拾屋子。”
说着,他搓掉手上的干泥巴,把盆破了的地方全转向朝墙,从前面乍一看都跟新的一样。
韩耀看着除了破旧一如从前,其余简直焕然一新的屋子和小院,都有些懵了。从小到大,他的住从来没这么立整过,甚至原来在家里,他妈都没这么收拾过屋子。
他看了眼满地泥渣和文竹藤子下环绕的木棍,道,“你就是瞎勤快,反正也不是自己家,早晚还得还回去。”
张杨用木凳支撑住破门板,进屋麻利的叠被扫炕,边朗声回道:“话不是这么说,不管是不是自己家,咱不高低还得在这儿住么,干净利索住着舒服。而且这屋是屋主舍不得扒才租出去的,咱们住就更不能给人家瞎糟践,等哪天屋主来一看,屋里不像屋里,院子不像院子的,换谁也不想再租出去了。”
“越穷越计较,你心里计较这些没用的事,人有钱的还顾着这破房子?”韩耀嗤笑,“能躺得下就得了,干净埋汰也就那样,你扫完再住它就能生金子了?”[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张杨弯腰洗抹布,不赞同道:“大哥你想事情咋这么偏呢,不该计较的咱们肯定不计较。但是你想,咱为啥收拾这屋子,不就是因为咱们住这里得劲么。我妈总说,穷是一回事,再穷也不能穷了胳膊腿,正经干活过家,没钱心里头也踏实,最起码有盼头。要不一辈子活啥啊,自己住着那一亩三分地都不愿意打扫,有今天没明天的,活不起的家庭才那样呢。”
这番话说完,张杨是顺嘴一讲没觉得怎么着,韩耀却被实实触到了心底最难受的地方。
因为他家就属于活不起的家庭。
而且老韩家活不起的还不是人,是心。
韩父是解放前就任职的老干部,虽然在行政厅职位不高,工资也少得可怜,但因为人很忠厚老实,所以街里乡亲们大多也都高看他三分。
按理说,生在这样的家庭也算是走运,最起码饿不死,可偏偏韩耀的日子过得就比饿死还要难受。
先l是韩耀的大哥,小时候因为跟韩母上街买菜,让公社武斗误伤了,胸口中枪,躺在医院里没动一下手指头就挥光了家里所有钱。那个年代所有机关部门几乎都是空有门面的摆设,大半年过去没人管他家的事,韩父也没法再追究,只能就那么认了。
当时正是韩耀上小学的年纪,他想念书,可家里电费都掏不起了,哪里还拿的出钱交学费。于是,他小小一个孩子出去捡煤核和秋收地里的剩粮食卖钱,攒了快一年才凑足费用,家里人却觉得愧对了大儿子,竟拿韩耀的辛苦钱给大儿子买肉补身体。
接着没过多久,大哥刚出院,韩母原本为人心胸就窄,有一跟邻居干架,生着闷气睡觉,第二天醒来精神便不好了,有一点儿小事就站在院子里整日整日的破口大骂,止都止不住,甚至半夜犯病了,就坐起来用韩父的皮带抽还在睡梦中的孩子。韩父半夜听见响动从来不管,只要不碰到他自己,便随她闹随她打。
更可恨的是,她虽然精神不好却还记得大儿子中过枪,所以挨抽的永远只有韩耀。
那年韩耀才九岁,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而言,有这样的父母,倒不如没有的好。
后来,家里情况稍稍缓和了些,韩耀上了初中,因为穿着寒酸,第一天放学就让别的学生按在草壳子里揍。在家就受欺负,在学校居然还这样,韩耀心里咽不下这口恶气,一股子年少的倔劲儿窜上来,第二天他拎着炉铲子堵在上学路上,把打他那几个人挨个收拾了一遍,却不料让人从身后砸了肩膀,碎钢筋的尖锐边缘在他皮肉上撕开巴掌大的口子,连带大片青紫,可回到家里,韩母只是用炉灰随便按在伤口上止血,晚上又因为血污弄脏了被褥而把他撵到院里站了半宿。
好不容易熬到二十多,也就是头两年的事情,单位里一个同事要跟韩父说亲家,晚上吃饭的时候,老爷子把这事一说,原本心里是指着把这门亲事给韩耀的,倒不是多看重这个儿子,只是因为他个头高又能干,到别人家不给老韩家丢人。
结果韩母跟他大哥一听,立马就哭天抢地的作开了。
韩母大半夜的坐在炕上嚎啕,大哥居然拎着棉被扔到煤棚里,说咱家容不下他,二十多好不容易有人说亲家,咋的还轮不到他呐,他以后就在这儿呆着,反正冻死了你们也不管。
韩父吓得够呛,原本也是谁都可以的事情,立马就改口让大儿子先结婚。可韩母听了还不满意,家里一共两间房,媳妇进门跟爹妈住一起就算了,跟小叔子也住一块算什么事儿。
那时候街里邻居家都竖着耳朵听他家吵吵,谁心里都清楚,她就是不想养活俩孩子,心里偏向老大,打定了主意要把小儿子撵走。当时分粮食按户口算,他家四口人从来没有够吃的时候,要是以后走了一个人,家里就能三口人吃四份粮,儿媳妇更能从娘家捎带过来不少。
韩耀心里也清楚,不过就是借由让他滚蛋罢了。他回想自己二十几年在这个家里的种种,大事如此,小事更是不计其数,竟找不出一件事能让他稍微感觉到一丝幸福。以后再待下去,恐怕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所以第二天他什么也没说,一分钱不拿,自动自觉净身出户,走得干净利索,带走的只有身上的衣服和鞋。
从此,韩耀在这个城市里独自过活,跟从前一样没有仰仗和依靠,但却得到了自由,还有解脱。
张杨当然并不知道这些事。
他在屋里擦窗户擦得热火朝天,透过玻璃看见韩耀越发紧蹙的眉头,这才马上想到,肯定是因为自己嘴没有把门的,说什么不会过家惹他生气了。
虽然这大哥确实不会过家,但非亲非故的,又比自己大好几岁,咋能随口教训人家。这要是开始就没好关系,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子咋过了可。
他连忙扔下手里的抹布,道:“那啥!大哥你可别生气啊!你看我刚才说的这是啥话,你天天也挺累的……那啥,以后咱俩人一起住就好了,我得闲就好好收拾收拾,你住着也舒服不是。”
张杨这么着急的一顿解释,韩耀终于从过往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太久没想过这些添堵的事,如今忽然记起来,心里还是酸疼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过,他想,现在已然不同了,他已经从那个家庭里解脱出来,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没事,你说得对。”韩耀摇头,把局促的张杨从窗台上拉下来,扯起嘴角道,“走吧,领你出去吃豆腐脑,吃完上工了。”
张杨见他眉头稍稍舒展了些,以为他不生气了,便心安下来,道,“对面摊子的豆腐脑啊?便宜不?”
“便宜,一毛五一大碗。”韩耀掩上门板,随手抱起跃过来的桃酥,“你咋知道对面有小摊呢?”
“苏城跟我说的,昨晚上我俩说好了,早点摊子收了,我们就去剧团。”张杨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带着汗珠,他仰脸看韩耀,忽然伸手帮他抹掉透红眼角边的么糊。
韩耀一愣,继而笑了,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记住咱家是哪个胡同,别晚上一回来就找不着了,我还得再上街捡你。”
“放心吧。”张杨笑道,睫毛尖儿镶嵌了晨光般,晶莹闪动。
6剧团老板
八月天的清晨泛着股凉气。
胡同口墙根下的早点摊子让氤氲热气围绕着,摊主又炸油条又盛豆,边乐呵呵的收钱,几分一毛两毛,攥在手里一大把,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
张杨坐在小矮桌前吃豆腐脑,眼馋的瞄老板娘手里油乎乎的钱,直到韩耀用铝勺敲他的碗缘,“瞅啥呢?”
张杨收回视线,小声道:“大哥,你说现在咋卖啥挣钱呢,你算算,在家自己做一缸豆腐才用多少豆子,他们这一早上少说就有个把十块钱赚,冬天卖热豆浆啥的人更多,一年到头得收入多少啊。”
“你光是看他挣得多,人本钱也没少。”韩耀把油条撕开泡碗里,又给张杨舀了一大勺豆腐,“赶紧吃吧,等你自个儿工作落地能挣钱,就不用眼热别人了。”
张杨嘴里嚼着吃的,眼神还往老板手里瞟,又酸又馋的嘀咕,“这要是以后攒够钱,我也当个体户,肯定比他们赚得还多。”
韩耀瞅瞅他那恨不得揪着老板衣领子问咋能挣钱的表情,只笑不语,端起碗喝卤汁碎豆腐。
吃完早饭,这俩人就一个骑破二八自行车去火车站上工,一个站在电线杆子下等人,各奔东西干自己的事情。
张杨只等了不到五分钟,就看见苏城从道旁的胡同里跑出来,笑着朝他挥手,“诶!吃早上饭没有?”
“吃了。”张杨看见苏城就咧嘴笑开了,“你呢?”
“我也吃了,我妈在家蒸的豆包。”苏城从怀里掏出一块白手绢,里头鼓囊囊包了俩白面豆包,“我怕你没吃早饭就给拿了俩。你赶紧告诉我,昨晚上在哪住的?”
张杨接过小小的手绢包裹,用两只手捧着,“我昨晚租到房子了,就在对面那个胡同里。”他伸手指了一下,“跟个大哥合租,挺好的。”
苏城松了口气:“昨晚上我都到半夜了才想起你没睡觉,还出来找了一圈,但是没找见你。租到房子就好办了,唉,你说我这脑子跟灌铅了似的,一天天也不知道寻思的啥,昨晚上眼瞅着就愣是把你自己扔道上了。”
听见这番话,张杨心里热乎的像是冬日里烧了火墙,觉得昨晚就算真睡大街也没关系了。他庆幸的想,自己刚来省城,外乡道道的,幸亏能碰见他和韩耀这样的好人。
张杨把豆包拿出一个,掰成两半,另一个揣进衣兜里,跟苏城边吃边聊,到小一里地外的站点等电车。
上午九点,城东剧院。
张杨站在台阶下,瞪圆了眼睛仰望棕黑色的实木大门,傍边的苏城解释道:“这是旧楼改的民营剧场,剧团老板去年年底才兑下来开的,这样剧团不出野场子的时候也能挣钱。”
说是剧院,其实就是一栋四层小楼,原本是一家日本银行的旧址。小楼外貌丝毫未改,甚至哥特式高窄拱窗也原模原样,只是在楼顶支起“剧场”字样的大红广告,不伦不类。
张杨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楼,稀罕的眼珠都要瞪掉地上,完全不觉得它老旧,不就是表皮脏了点儿,这也算是旧楼啊?这剧团老板该多有钱,能把整栋楼都买下来!
苏城看他那表情觉得好笑,边上台阶边回头道:“走啊别愣着,赶紧进去,上午我们还要上妆练一会儿,正好趁现在领你见老板。”
剧场并不大,清早没有看戏的,所以不开灯,里边儿阴暗黑漆,偶尔有三三两两来彩排练场的人走过,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苏城跟他们打过招呼,而后边走进一楼拐角里一间屋子,“陈叔。”
张杨拘谨的站在门外,越过苏城肩膀l,他看见屋里窗前摆着矮桌和长木椅,一旁墙壁上贴满黑白和彩色的画报,有的新有的却老旧破碎。木椅上坐着一名快有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微胖,白头发梳成整齐的偏分,正拎着壶喝茶。
苏城把张杨拉进去,“陈叔,喝茶呐。”
陈叔叼着茶壶嘴,另一手还夹着卷烟,唔唔两声,意思是进来坐着,等茶水下肚,痛快的吁了口气,才道:“找叔啥事啊?”
苏城指着身旁的张杨:“前两天不是走了个搭台铺幕的么,这不是我就给领来一个,别看长得瘦,其实可能干了,您看看。”
“啊,嗯。”陈叔脸上没什么表情,眯着眼睛上下端详张杨,直到张杨让他看得浑身发憷,才微微点头道:“嗯,模样长得挺好。”
张杨:“……”
苏城嘴角抽搐,干笑道:“陈叔,我是说,他是来干搭台――”
“诶呀知道,我耳朵不背。”陈叔不耐烦的朝他使劲一摆手,放下茶壶继续打量张杨,而后笑眯眯问:“小伙子,平时都爱听什么曲儿啊?把上衣脱了给我看看?”
张杨简直都要哭了。
他吓得直往门口缩,这老头简直跟上沟的老庞疯子二样不差!
苏城也闹不明白这算怎么回事,心说这老头是不是吃错鸡瘟药失心疯了,边拉住张杨道:“你别怕,陈叔是好人。”
张杨挣他开苏城的手直往门外躲,“算了,我我我还是去工地干活吧,谢谢你啊苏城……”
苏城也知道他吓够呛,这人生地不熟的,让自己领来找工作,结果剧团老板跟要拍拐人似的,换了谁不害怕啊!估计自己在他心里都快不是好人了!
他赶紧再拉住张杨,回头跟陈叔喊:“你干啥啊!你看给我兄弟吓得啊!”
陈叔讪讪地摸自己的酒糟鼻,道:“那啥,我不就是看小伙儿长得挺敞亮,身条正声音好……”
“陈叔!”苏城也要哭了。
“行行行,我错了我有罪,我不说了行吧。”陈叔叹气,举起双手投降状,道:“搭台子么不就是,搭卸一五块钱啊,别看给的多,工作危险性非常高,怕高的手脚笨的免谈。”
老头儿跟变脸似的一下就正人君子了,张杨接受不能,还傻呆的抱着门板。
苏城问他:“恐高么?爬树利索么?”
张杨愣了半晌,木讷的摇头又点头。
“那就成了!”苏城马上道:“陈叔,他今天就上班了啊,我去跟会计知会一声。”说完把张杨从门上撕下来拖着就要走。
“等会儿!”陈叔忙喊住他俩:“着急忙慌的干啥,我说完话了么你就要走。小伙儿,你过来。”
张杨警惕的往前挪了一小步。
“……”陈叔无奈,“怕啥,刚才逗你乐呢,我闺女都有你大了。来来,过来,叫什么名啊?”
张杨还是有点怵,苏城小声跟他说没事,他才走到矮桌前道,“我叫张杨。”
“嗯,挺好记的名字。”陈叔点点头,沉吟道:“嗯……还有个活计,能让你多赚一块钱,干不干?”
能多赚一块钱?!张杨立刻使劲扬起脑袋,还没等点下去又顾虑起来,想了想,问道:“什么活计?”
“是这么回事。”陈叔道,“咱们这儿每天中午给你供饭,你卸完台子就到门口内小屋里,跟值班的小老头一起吃,帮忙看着别放进来外人,顺便认识认识咱剧团里你那些大哥大姐们。你去一,我就让值班老头给你一块钱,咋样?”
张杨一愣,心说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事呢?
苏城一愣,心说剧团啥时候开始管饭了?
陈叔腆着大肚腩仰在木椅上,“老头眼神不好了,你就算是帮他工作吧,也能陪他说说话,要不那么大岁数,无儿无女,怪可怜的。”
张杨一听也觉得是,自己去能陪那人唠嗑,不费事又有钱挣,于是道:“行。”
陈叔这才满意的点头,笑着挥挥手背,“那就没事儿了,走吧。”
苏城道:“我去跟会计说了。”
“去吧。一块钱的活儿可不在他那儿结啊,记住了。”
“知道了,陈叔我们走了。”
张杨学着苏城的样子跟陈叔道别,回手轻轻掩上屋门。
屋里清静下来,陈叔重新叼起茶壶嘴,眯着眼睛回想那个名叫张杨的小孩儿,又望向墙上钱慧丽演《红楼梦》的小生扮相海报,啧啧道:“多好的苗子啊。唉,学得晚点儿也不怕,就怕不学呦……”
7谢礼
由苏城领着去会计登记,又在剧团里跟大家伙儿混了个脸熟之后,张杨就正式开始了他在省城的工作。
下午两点,剧院一楼有场《游龙戏凤》。张杨需要爬到舞台上把背景抻平,再挂起来,连同道具桌椅也要准备齐全。好在他手脚灵活,高而陡的扶梯几下子就能爬上去,丝毫不晕不怕,底下走场子的人都指着他议论,说这小孩儿真能耐,上头架子窄的跟走钢丝似的,人连脚脖子都不抖一下。
苏城在这场戏里唱正德帝,上完妆再戴上髯口从后台走出来,张杨愣是没认出他。苏城跟他挥手,还不正经的翘起兰指挥舞假胡子,张杨在上头笑岔了气,一个没稳住差点儿摔下来,苏城吓得够呛,完后就再也不敢逗他了。
戏中饰演李凤姐的旦是位很漂亮文静的女孩,张杨搭台子的时候她在帮忙递茶水,大家笑着点头道谢,好像很喜欢她,却都不跟她开玩笑或是打趣什么的,只有苏城一直围着她转悠。
旁边跟他一起扯背景的人小声讲,“那是咱团老板的闺女,叫晓云,人可好了。”
张杨俯视下方,正好陈晓云也在往上瞅,还跟他笑了笑,指指台阶上放的两瓶汽水,示意是给你们留的。
苏城在身后磨磨唧唧的说话,隐约能听见他说,“你怎么不给我汽水,偏心眼儿。”
然后是晓云文文静静,带着笑意的声音:“喝坏了嗓子咋办,你以后不唱戏了就让你喝。”
张杨笑着看他们俩,随口道:“苏城跟老板闺女挺好的吧。”
“何止是好,听说俩人都开始搞对象了。”跟他一起搭台的人姓庄,哼笑道:“就是因为天天在一起唱游龙戏凤,结果唱出感情了。唉,要不说这自由恋爱就是好,有本事就能娶好看的姑娘。哪像我家你嫂子,爹妈给相的,啧啧,那模样长得……想我都不愿意想。”
张杨听这话就乐了,道:“庄哥你别介,我是没见过嫂子,但是看你这衣服洗的透亮十分的,我就知道嫂子错不了,好着呢。长得好看有啥用,早晚都得老,不如踏实能干来的实在。”
“呦呵,你这是教训哥不知足啊。”大庄把绳子捆紧,使劲一勒,“得,就冲你这句话,回家哥也得在你嫂子面前好好夸你。”
手头上的活做完之后,张杨蹲在幕布旁边,边喝鸭梨汽水边看别人唱戏。
刚开始的时候,他看着苏城脸上那层油腻腻的油彩就难受,连陈晓云长得那么好看,贴上片子吊起眉毛也像妖怪似的。不过听他们哼哼唧唧的唱了一会,张杨倒也能听懂点儿,有些欢快的地方他还觉得挺好听。尤其是正德帝借着海棠的由子调戏李凤姐那一段,张杨简直喜欢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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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张杨心里除了想着戏词,也惦记那一块钱的外快。等中午排练的人都散了,他跟苏城打完招呼就直奔木头门边上隔出来的值班室。
值班室的小门虚掩着,张杨轻轻推开,就见桌边坐着个老头,对他笑道:“来啦,是不是小张啊?”
“大爷,你好。”张杨礼貌的点头,“我是张杨。”
值班室老大爷这么看着其实并不老,也不像陈叔说的那么可怜,顶多有五十多岁,笑呵呵的很慈祥。
老头笑着端详张杨,又不着痕迹的别开视线,从布口袋里端出铁饭盒打开,顿时饭菜的香气洋溢在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里。他拍拍傍边的椅子道:“吃吧,老陈家你姨给做的,可香了。”
张杨小声道谢,拿筷子吃饭。
值班室里很安静,只有吃饭的声音,老头闷声不吭,偶尔抬头看一眼外边进来什么人,接着就低头继续吃饭。
张杨想起陈叔跟他说的话,心里想跟老人聊聊天,于是仔细掂量了几句话,刚要开口,却听老头道:“小张啊,今天搭台子辛苦不啊?”
张杨连忙撂下筷子回答:“不辛苦,挺好的,剧团里还给我们喝汽水呢。”
老头不赞同的摇头:“年轻人不要喝汽水,以后就是喝茶,啊。”说着给他夹了块肉片,又问,“场里彩排啥了,看没看?”
“您吃。”张杨把自己饭盒里的排骨夹给老头,“他们唱的游龙戏凤,还挺好听的。”
老头看着排骨,眉眼笑得更弯了,心说孩子还挺懂事,老陈好眼光。他啃完排骨上的肉,道:“觉得哪段好听啊?”
“海棠那段。”张杨说,“以前净听二人转,没想到京剧唱的欢快些也不错。大爷,你听啥戏觉得好?”
“我啊。”老头挑眉一笑,“我觉得越剧好听,也最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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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越剧,张杨脑子里唯一想起来的就是那天的露天电影,立刻困得俩眼皮直打架,可是他一想,这老爷子觉得有意思,自己也不好说不喜欢啊,只得强自打起精神,笑着点头应声。
老头吃了口菜,看他那副表情心里就明白了,笑道:“怎么,觉得越剧不好听啊。”
“没有没有。”张杨赶紧解释道:“我……没怎么听过越剧。”
老头一听这话,立马拍胸脯道:“没听过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唱一段啊。”
张杨:“……”
张杨死命摆手:“不!不用了!”
老头:“咳嗯!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
张杨一脑袋磕在桌子上,口吐白饭,不省人事。
于是整个中午,值班室小屋里都回荡着侬软温润的戏曲声和呼噜声,不绝于耳。
夜,九点半。
韩耀照例拎着几穗玉米回家,不过这一与以往不同,他钻过大管子,抬眼看到的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暖黄的灯光。
碎成两半的破门板让木条楔好钉在一起,终于又能正常推拉了,韩耀关严屋门朝里瞅,张杨搂着桃酥坐在炕上,困得脑袋晃来晃去。
韩耀脱去脏衬衣扔脸盆里,赤着上身凑在他耳朵边低喝:“诶!”
“啊、”张杨激灵的倒吸一口气惊醒过来,喘粗气道,“大哥你回来了……”
“困了咋不睡呢,上褥子上躺着。”韩耀往盆里舀水,噗噜噗噜洗脸,“今儿招工的要你了没有?”
张杨呆滞的倒在被子上,听见说招工,这才忽然记起自己干嘛不睡觉了,手脚并用爬到橱柜边掏出一包点心。
“大哥,我今天挣钱了,这包点心给你买的,谢谢你。”
韩耀动作一顿,微怔的看着他。
张杨也觉得一包点心有点儿寒酸,脸颊微红地低着头道:“我没赚多少钱,买不了什么好东西……”
韩耀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笑起来,大步走过去狠狠搂了下张杨的肩膀,“说的这是啥话,哥也谢谢你。”
张杨让他弄得有些懵,“谢我啥?”
韩耀不答,盘腿坐在炕上打开纸包,拿出油汪汪的大块点心塞进嘴里,又掰了块给张杨,口齿不清道:“吃。”
张杨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见他笑了,张杨也不由自主的高兴起来,接过点心大口小口咽下肚。
虽说是给别人的谢礼,但这么香的点心,张杨也是从来没吃过的。
半夜三更的,俩人一猫窝在掉渣的土炕里吃了大半包点心,直到饱嗝顶着嗓子眼了才关灯睡觉,偷回来的玉米挂在门口铁钉上,也没人想着吃了。
凌晨,夜风吹过樱桃树叶。
韩耀翻身看睡得香甜的张杨,伸手轻轻捋他的额发,低声道:“谢谢你。”
活了这二十多年,你是第一个想着给我买东西的人。
8现实与梦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肉肉的地雷~(?r??q)/
又粗又长……
彪悍初见矛头【挖鼻 在省城安家已有一个月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城南围墙里的樱桃树开始簌簌往下落叶。转眼间,一叶知秋,九月已至。
张杨给家里寄去了来到省城后的第一封信。
原本他是不敢随便写信的,总怕家里担心他独自在外过得不好。然而现在的生活很顺遂,张杨觉得这也算是站住了脚,便惦记着把自己的情况跟家里说一说。信里提到他的工作和住,简单说了新结识的朋友,还询问了家里情况怎么样,让爸妈别为他担心。
其实也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张杨觉得现在的生活比在屯子里强出百倍。因为在省城,他不用翻地除草,不用秋收撒种,不用天不亮就去大井里挑水。
韩耀都是早出晚归,但偶尔车站没什么货物的时候,他也下午回家,给张杨带一根两分钱的冰棍,或者几颗半融化的糖球。
虽然像哄小孩似的,但张杨心里也十分l高兴,并开始对此隐隐期盼,今天大哥会不会带回来什么好吃的?如果是冰棒的话,会是橘子味还是大白梨味?
倘若遇见俩人都有空闲了,就一起拾掇院里的草草,把炕席拿出去抖灰尘,张杨还用破布条给桃酥缝了个新窝,到了晚上,就边吃苞米边听破广播里的“每周一歌”。
韩耀唱《一剪梅》特别好听,张杨就非常想看看那个电视剧,可惜他们没有电视那贵玩意儿。
以前韩耀不会做饭,总吃糊巴巴的烤苞米填肚皮。现在就好办了,张杨能变着样做晚饭,煮苞米,苞米粥,炒苞米粒,或者磨成面贴大饼子。俩人稀哩呼噜吃完不要钱的夜宵,腆着肚子关灯睡觉。
有时候韩耀嘴里吃着饭,还总有闲工夫骂骂咧咧,说承包卸车皮的真他妈黑,累死累活干一大天,哥几个每人给分了十几块钱……
张杨听他说了又说,就像是有吐不完的怨气,他觉得十几块钱也算挺多了,大哥为啥总也不知足呢。要是真觉得委屈,大不了不干了,找点儿别的来钱道呗。
有一回他嘴皮子一秃噜就把心里话说出了声,韩耀听完笑叹道:“你是没见过卸车皮,你要是见着了,肯定为我们抱屈。那简直就是拼命的活儿,一天十几块钱够买命么?可是像大哥这样没能耐的,就只能干力气活,你说我该咋办吧。”
张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敲打草席子,不说话了。
韩耀知道他不懂这些,跟他较这个劲也没意思,于是就不动声色转了话题,问他在剧团工作怎么样,里边儿人对他好不好。
一说起这些事,张杨憋着满肚子的话终于有人听了,赶紧噼里啪啦往出倒,说的声情并茂,韩耀看他眉飞色舞的活泼样,也感觉自己不那么累了。
剧团的工作总的来说还是很清闲的,张杨时常能得空,到后台休息,听别人唱戏。值班室的一块钱外快他也每天坚持,倒不是因为受得了老头唱戏了,只是从第二天开始,那老大爷就从唱戏改成了说戏。说得都是《西园记》,《春香传》,还有《何文秀》之类的越剧,时不时夹着戏词,张杨觉得比听相声都有意思,尤其是老大爷一些不同常人想法的观点,让张杨乐不可支,同时又觉得他讲得极有道理。
在剧团工作这么些天,张杨与值班室大爷的愉快,跟团里的人都相的挺好。不过这也难怪,他平时笑脸迎人还不惹事,说话又中听,干活也麻利,这样的小伙子大家瞧着都不觉得烦人。倒也有两个戏班里唱戏的年轻人,总不屑于跟张杨和庄哥这种做苦力的人聊天亲近,看见了瞪一眼就躲开,像是生怕沾上泥灰似的。好在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接近的机会,不过是见面点不点头的事情,张杨心里并没有多在乎。
与此同时,由于经常跟苏城厮混的缘故,张杨跟陈晓云也熟识起来。三人经常一起聊天,有时候时间赶巧,也坐同一趟电车回家。
有一回早上等电车的时候,苏城美滋滋的告诉张杨,他跟陈叔说要跟晓云结婚,陈叔同意了,而且很高兴。
张杨诧异道:“真的啊?”
“那还能有假么。”苏城还跟张杨开玩笑道:“等我们结婚,你一定得封个大红包,要是随礼不够,我一杯酒都不让你喝。”
“我就给你封个砖头那么厚的,到时候让你枕着睡觉,成不?”
“行!说话算话啊你。”苏城乐得都要随风飘起来了,没完没了的扒着张杨耳朵眼说他未来媳妇儿怎么怎么好。
张杨听他磨叽,也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晓云确实是个好姑娘。
陈晓云虽然是剧团老板的闺女,但是平时说话都细声细语,尊敬长辈也爱亲近团里的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找事不在背后讲究人。别人吊嗓子练唱,她就帮忙递茶水,她练唱的时候也尽量不扰了别人,甚至得空了还帮搭台工人捆柱子,递麻绳。
张杨想起原来在高中老师那儿借来看的小说,书名叫《飘》,里面的玫兰妮就跟陈晓云差不多,都是温柔而值得尊重的女性。只是陈晓云比之玫兰妮还要更有想法和主见,丝毫没有短见迂腐和女人常有的小肚鸡肠。
一般跟人相都是越久越近,就越能发觉这人身上的缺点,只有她,总让人觉得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好。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画上抠下来的,张杨心里就越发觉得苏城幸运了。
九月十二号,剧院电路烧坏了,演出暂停。
来到省城这么长时间,张杨终于得到闲暇,能出去转悠了一趟了。
不走不知道,坐着电车一路瞎逛,他才知道省城原来这么大这么闹。大马路和二商店华热闹无比,一进去简直就晃得眼,当然东西也十分贵,那价钱让张杨连碰一下都不敢。
而建设与荣又不冲突。
八四年的省城几乎一半都在施工建设,尤其是兴建的动植物公园,站在围墙外边往里瞅,一眼望不到边。记得苏城跟他说过,现在他们住的城南也要建设,将来那一大片平房是要全都推倒盖楼的。
张杨仰脸望着高耸的大楼骨架子,心里泛起隐喻的期盼――说不定将来赚了大钱,他也能住上这样的大楼了。
可紧接着他又泄了气。六块钱的工资要攒到哪辈子才能住得起楼啊。
这么混着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有出息。
张杨垂下头,别开高楼和商店,边眨巴干涩的眼睛边往家走,就听背后一阵车铃声。
回头一看,韩耀骑着二八自行车正往他这头走。
“大哥。”张杨笑着挥手,等韩耀把车骑过来,他跟在后边小跑两步紧接着一蹦,就稳坐在后座上。
韩耀驮着他往家走,边道:“在外边儿瞎晃悠啥?”
“今天剧院没事,我出来溜达溜达。”张杨道,“大哥,车站又没活儿啊?”
“没有。操,现在卸车皮的承包队都赶上他妈蝗虫了,抢不着就没钱。今天在那儿蹲一上午,就卸了一车皮,挣点钱分完都不够吃几碗豆腐脑的。”韩耀缩脖子在衣襟上蹭汗,“看来这活真干不长了。你说得对,得找点儿别的来钱道。”
一说起钱,张杨心里又惦记着楼房了,叹气道:“我也想换个工作,不想出苦力。好不容易来省城就是为了有出息,搭台子能有啥出息。”
韩耀原来就问他为啥来省城,张杨的回答总是为了有出息,这回韩耀真是忍不住了,问道:“你总说想有出息,那你觉得啥样算是有出息?啊?有钱还是当官?”
“都不是。我本来考上师范学院了,但是因为农村户口,学校不要我。你说我爸妈十几年又是借又是省的把我供到高中,最后就怨我命不好,我就得在家种地么?”
张杨越说越不甘心,嚷嚷声跟着风吹得飘忽:“要我是种地的命,老天爷干啥让我家吃那么多苦供我念书,最后把我们往死里玩!我要是本来就该种地,为啥不让我一下生就拿着锄头干活,干嘛还让我白念这么多年书!如果我是城市户口,考上师范念到毕业就能包分配,直接就有出息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只能出苦力养活自己。”
韩耀对上大学从来没有什么执着和期盼,也不明白张杨为啥就觉得当老师算是有出息。这年头啥叫有出息,就是挣大钱。
都说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教书也就是名好听,实际挣得还没有墙根那家早点铺子多。
不过身后小孩儿气呼呼的揪着他的衬衣,韩耀也不知道怎么哄他好,想了半天只好道;“不管咋说,咱现在是没法上师范学院了,要不我领你去门口看看?”
“去哪?”
“你那个学校门口,就在昆山路,去不去?”韩耀驱车拐进一个岔道,“看完去买两个酸菜馅儿大篓子吃,啊。”
去看看……上不成看看也行啊。张杨这么一想,便毫不犹豫道:“去。”
师范学院前。
韩耀把破自行车靠墙边停住,领着张杨往大栅栏铁门里走。
收发室门卫从窗户一看,连忙跑出来拦:“哎哎!内边儿内俩民工!干啥呢!谁让你俩进来的?出去出去出去!”
韩耀一听不乐意了,“诶不是,你管谁叫民工呢?你知道我们是不是啊你就瞎叫唤!”
门卫拎着小木棍挡在俩人面前,“怎么地,说你呢,你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破布烂啃的也敢往里走。这是学校不是工地知道不?去去去,外边儿呆着赶紧的。”
韩耀最烦别人指着他埋汰,暴脾气一上来,出手就要揍那人,张杨赶紧扯住他,“大哥算了,算了啊,咱们在门外看看就行。”
于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师范学院大门口蹲着灰头土脸的俩人,所有路过的学生都害怕的瞅他们,人潮拥挤的路上硬是以他俩为圆心划出一圈空地。
但张杨并没在乎这些,他的目光都落在那些梦中想了又想的地方。
他在看门柱上的黑白长条校牌,刷油漆的铁拉门和红瓷砖教学楼;看着背书包出入的学生和老师;看他们朝气蓬勃的笑脸,看她们麻辫上的丝巾。
说不定他的分数比这里的任何人都高,要是他进入这所学校,一定比任何人都刻苦,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偏就只有他不能正大光明走进校门。
就差一步,自己就从大学生变成了民工。
张杨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淌下来。
韩耀默默蹲在旁边,心也跟着发紧。他在心里骂自己嘴欠,张罗来这破地方干嘛,倒把孩子惹哭了。
张杨蹲在马路牙子上,越哭越撕心裂肺,简直要把喉咙都嚎出嗓子眼,周围走道的学生更害怕了,都搂着书本嘤嘤往边上挤,生怕这俩神经病发疯冲过来。
门卫一直在收发室里盯着他们,见势立刻冲出来,在他们面前疯狂地来回挥舞手里的木棍,大喝:“去!走!给我走!”
韩耀斜眼瞥门卫和面前的破棍子,内心非常想给这男的一顿电炮。他强压胸口起伏的怒气,用手给张杨擦了把脸,低声道:“走吧,咱们回家。”
“凭什么……”张杨闷声抽噎,蹲在地上不动。
门卫喊得更大声了,“滚!再不滚揍你们啊!”
韩耀被门卫聒噪的额头青筋暴起,马上就要压制不住愤怒,他搂着张杨肩膀把他往起拖,“走,别在这儿蹲着,赶紧的。”
张杨把脸死死埋进膝盖里,颤抖着脖颈和肩背。
门卫简直要出离抓狂了,高举起木棒照着张杨的后脑勺就要打下去。
你他妈长没长心啊!
韩耀霍然起身,刚要怒吼,突然斜刺里窜出一道飞脚,直接踹到门卫肚脐眼上,然后是张杨伴着泪水与鼻涕的哭喊:“你他妈长没长心啊!”
韩耀:“……”
大门口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学生老师嗷嗷乱喊着“打人啦――!神经病打人啦――!!”,门卫捂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路边,张杨还在恶狠狠的踢他,边踢边骂:“他妈的势利眼!你他妈才农民工!老子学习比他们都好!你他妈瞎了你!”
韩耀呆滞的站在原地,直到操场上一群男老师拎着教尺直奔这边才惊醒过来,卧槽一声,赶紧揪起张杨后衣领拖到自行车上,撒丫子就跑,身后扬起一阵尘烟。
张杨没缓过劲儿,还张牙舞爪的跟身后一帮人使劲,韩耀又气又无奈,心里想想刚才的事,又憋不住乐起来。
他高声道:“这把还惦记上师范了不?”
“惦记个屁!”张杨愤慨道:“因为别人穿着不好就瞧不起人,这样的也配教书育人,我呸!”
韩耀哈哈大笑,“不气了,走,哥领你吃菜篓子去。”
张杨使劲嗯了声,“整两个酸菜馅儿的,吃饱了回家听广播睡觉。”
“行!走喽!”韩耀使劲蹬车镫子,清脆的车铃声回荡在街口。
9断粮
那天回家以后,张杨还跟原来一样照常吃喝干活,他白天跟苏城一起去剧院工作,晚上回家收拾收拾屋子,等韩耀回来一起吃饭,就连脸上的笑容也一如以往。只是偶尔在路上遇见背书包放学的小学生,或是捧书本扎辫子的女学生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看过去,看着看着,眼角眉梢就垂下来了,说话也低沉着语调。
毕竟是父母含辛茹苦十几年供他读书,全家人的期盼都压在这上头,最后临到眼前一脚踩空,换做是谁都不能比张杨更懊恼,更愤恨了,他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呢。毕竟关系到一辈子的路怎么走――倘若张杨不是农村户口,肯定已是跟现在不一样的人生。
大学生与力工,云泥之别。
让人怎么甘心。
如此不言而喻的心情,韩耀怎么可能看不出――虽然他没上过大学,也不怎么想上大学。只是张杨绝口再不提起这事,韩耀连安慰话也不知道怎么起头,只能时常带回一些小零嘴,给他说火车站里有意思的事儿,或者领他到南边地里溜达,让他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
这么一来,张杨脸上又正经有了些笑模样,韩耀看着,心里也不自觉的舒坦。
有时候俩人一起去南墙大地里偷苞米,还背着丝袋子去抠土豆,守夜人老远的手电筒一晃,他俩就吓得连滚带爬直往回跑。
这么时间久了,张杨有时候躺在被窝里,恍惚间都有了一种“自己住还在屯子里”的错觉。
除开偶尔的笑闹,两人日子也还算平淡,约有十天后,张杨在邮局取到了家里的回信。
回信很短,只有不到半页纸,是在绿田字格的练字本背面用铅笔写的,说家里一切都好,秋收时你老姨一家来帮忙,也没造什么罪。天马上就要下霜了,要多穿衣服,新被褥还没做好,等做完了就给你寄过去。下边有一块涂掉了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你爸挺惦……”几个字,连着涂抹的后头嘱咐他,出门在外不能麻烦别人,不能欠人情,要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行事要在心里想的清清楚楚之后再做。
张杨看着薄纸上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的字迹,眼眶和鼻尖就酸涩的针扎一般。
往年这个时候l,都是坐在家里看妈和老姨纳鞋底,现在却只能从只言片语里得知家人的状况。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这么想念妈给做棉衣,用手在他后背上比量宽窄时微疼的按压,还有爸抽的旱烟味道。
信纸下方那几句嘱咐像是特意强调,下边还重重画上一条波浪线。他知道张母的意思,从小她就教育孩子,做人不能差事,不能缺心少肺,不然别人表面上不说,背地里也讲究你,笑话你,拿你不重视。
张母的话虽然白又实,但从来都是有道理的,张杨看着那句“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开始翻着个的想自己有没有欠人情。
苏城的人情刚挣钱就已经想着法子还回去了,剧团里没什么事,每晓云帮忙拉麻绳,放工也请她吃冰薏米了,一毛多钱呢那是,庄哥上回给拿了点儿腌菜,这得记着还回去……
张杨在心里翻来覆去思量,最后连剧团每天给发的茶水都算进去,觉得自己没再跟别人有过来往有无,于是把信平整的压在炕席底下,又给家里写了回信,就哼着《请到天涯海角来》,去院子里辟苞米粒煮粥了。
――张杨自己都没发觉,他这样子,就好像韩耀给他带的小零嘴都吃进了狗肚子,又像是他喊一声大哥,人韩耀就真成他亲哥了似的。
在省城又过了这些天,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萧瑟之风悄然而至,已是天高云淡的秋。
十月一日,国庆三十五周年的大阅兵仪式在□前举行,左邻右舍的街坊们都涌到附近有电视的人家收看,中国人在久违了二十五年之后,终于再一看到了震撼人心的阅兵式。首都国庆游行中,北大学生打出“小平你好”的标语,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高科技的武器装备和解放军的勃勃英姿更是让人们心中热血沸腾。
此时此刻,大多数中国人心中的阴霾终于退散,就好像在阴暗中撕开了眼前朦胧的窗纸,不堪回首的年代已然过去,新的领袖会带领我们开启新的时代。
韩耀和张杨没能亲眼在电视机中看见邓小平跟阅兵方队挥手致意的景象,只能守在广播前听播报员的讲解,边在脑海里想象天安门此时是怎样的盛况空前。
主席致辞和阅兵之后是群众大游行,通过广播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沸腾的气氛。
张杨盘腿坐在炕上,脊背挺得溜直,还沉浸在刚才被带动起来的高涨情绪中,感觉自己正也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队伍中。
他遥望西墙外广袤开阔的天空,坚定地说:“将来的中国肯定不一样了。”
“是啊。”韩耀斜倚着被垛子,道:“说不定再过十几二十年,中国就真正强盛起来了,就是不知道老百姓的日子能不能跟着好过些。”
张杨疑惑道,“只要国家壮大了,老百姓不就跟着好起来了么?”
韩耀轻笑,“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个国家站起来的越快,垫在底下支撑她的人就越多。”
张杨偏着头想,感觉不懂,又好像有些懂。
“行了,别琢磨了,做饭吧,咱吃完去南道溜达一圈,给你摘点儿海棠果。”韩耀拍拍他的脑袋,“去炖点儿苞米土豆。”
“……做饭?”张杨愣在炕头上,腰板瞬间垮了,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韩耀皱眉:“咋的了?哪儿难受?”
张杨摇摇头,低声道:“哥,有件事我忘跟你说了,那啥……上回偷的粮昨晚上吃没了。本来我想今天再去南墙大地偷点儿,但是……但是今早上秋收,地里现在估计连根毛都没剩。”
韩耀:“……”
眼瞅着冬天就来了,韩耀本来还惦记着趁秋收没开始,赶紧多偷些存起来,不然冬日里肯定得划出一笔钱吃饭,却没想居然一大清早就把地收了。要是没别的法子,今年就得饥一顿饱一顿,毕竟就这么多工资,怎么可能上顿下顿都买现成的吃,根本吃不起啊。
张杨叹气,“咋办,咱俩手里都没粮票,天天买现成的吃,那也没有那么多钱啊。”
本来挺高兴的时候,偏偏赶上这么件事,韩耀咣当一声栽倒在炕上,苦恼的吁气。
这他妈日子过得,简直都不如闹饥荒的年代,到底中国多强盛的时候才能富裕到他们头上啊。
1共眠共勉
眼看秋天要到头了,张杨在省城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现在又要为吃饭犯愁。
韩耀这几年都是靠南墙苞米地硬生生养活自己,原本算着离秋收还有几天,所以才跟往年一样没着急,却不料今年这么火急火燎,本来少说也得三四天的活,竟然一天就拾掇完了。田里苞米和土豆全收走,剩下的玉米杆子散落在地头,无人清理,根本就是草草了事。
然而一细想,这也难怪。明年开始全面实施包干到户,土地粮食都不再归生产队管,甚至生产队也即将成为历史。正好城南一带正在规划建设,政府就着分田到户的政策,这一片土地谁家也没分,南墙苞米地连同他们居住的一大片平房,将来都用于盖高楼修马路,建设城市。
所以今年这茬庄稼是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最后一收获了,再细心拾掇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省城南郊一带的包产到户已经算是晚的了。张杨老家在年初就承包了十亩地,前几天寄出去的回信中,张杨还询问家里缴完公粮,剩下的余粮够不够,毕竟是头一年,虽然兢兢业业的干活种地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有成果。
现在张杨自身在这样的境况,心里面也就更惦记家人的温饱了。
不过好在张杨的户口还在老家,他也头一为此感到庆幸――户口还是在家的好,自己过得苦些无所谓,好歹口粮能按月分到爹妈手上,不然家他们的日子恐怕更要过得紧巴巴。
只是无论心里再怎么宽慰,窘迫的现状依旧摆在眼前,没城市户口就分不到省城的粮票,爹妈那边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饿饭问题却没法解决。[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夜人静,星轨复。院里西墙上的乌云间隙里,月牙透着白光显出尖角,低吠声在空旷幽长的胡同里回荡。
张杨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实在饿得慌了才小声说:“要不咱们再去地里看看吧,兴许能有漏收的苞米棒子,捡回一斤是一斤,好歹能撑几天。”
韩耀赤着上身侧躺在碎布褥子上,桃酥蜷在他结实的小腹边打哈欠。
他天天干力气活,抽冷子一顿吃不饱更难受,却只叹道:“我可不是去看了么,大地上光溜的就剩耗子洞了,连个苞米粒都没见着。”
张杨也忍不住叹气。唉,到底是来年就再不种粮食了,附近人家都奔着漏收的散粮使劲,可不是一哄而上,顷刻就干干净净了么。
白天的时候,张杨不是没想过跟苏城借几斤粮票。这些天相下来,苏城对他真是不错,那他当真朋友对待,掏心掏肺也不过如此,再者俩人感情也到一定份上了,要百八十斤没有,二十斤的粮票,苏城一定能借他。
可紧接着张杨又一想,现在马上就要入冬了,家家户户都是自己舍不得吃,攒着等到过年用。就算苏城二话不说借给他,那也是把家里省下来的票子掏给他用,这让他怎么好意思伸手拿。毕竟,自己他要到哪个年月手头上才能有粮票都不晓得,承人恩情却还不起,给别人添麻烦不说,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可是不问人借也没别的法子了。
粮店和市场里的东西几乎全要凭票购买,豆腐一类的食品还要以物易物,市场里的高价粮油倒是不用凭票,只是他们这点儿微薄的收入也负担不起。像他们这样手头没有粮票又没有东西的人,挣的钱又少,该拿什么过活都不知道。
夜凉如水,小风从窗户缝隙溜进来,嗖嗖的直往人皮肉里钻。韩耀原本就饿得睡不着,光膀子躺在炕上让风一吹,浑身更不得劲了。
其实也不是不想盖被,只不过他那床棉絮套子破破烂烂的,早就不能用了。上回张杨拿到院子一抖,扑簌簌落出来的全是尘土和煤渣,甚至还有几条憋死的钱串子,个个都足有一指多长!张杨要不是在农村看惯了这些爬虫,简直都要吐了,这人居然天天搂着细腿虫子睡觉!
为此他还把炕席洗刷了一遍,火墙炕洞的缝隙也都用泥巴堵严实,生怕再有这些玩意儿在自己被褥里絮窝。可怜韩耀仅有的一床被子,就这么进了炉洞里烧成灰,晚上只能敞着睡张杨的褥子,张杨则把棉被折成两层,钻在里头睡觉。
只是,这样的睡法在八九月份还好,到了十月秋就受不住了。
凉风从脖颈拂过,直直跟着汗毛孔窜进骨头缝里,韩耀冻得顶不住,手从桃酥肚皮底下抽出来,想把褥子扯到身上盖着。
张杨在黑暗里隐约看见韩耀的动作,低声道:“哥,你冷啊?”
“废话,能不冷么。”韩耀把桃酥塞进张杨脚底下,“就一床被还让你烧了,你哪怕抖搂干净再给我也行啊,唉。”
张杨跟张母一样最烦过家不利索,一听这话立刻不乐意了:“那还是被么,谁家正经人盖那么埋汰的被?你也不怕虫子在你身上下崽儿,烧了干净,不然说不定哪天满炕都得是虫子。”
韩耀懒得拿话跟他对付,气闷地掀开布褥子,“行行,明天我跟车站哥们儿再要一铺盖。”
张杨却坐起身,把棉被推到韩耀身上,道:“咱俩睡一床。”
棉被上温乎乎的,还带着张杨的体温,韩耀展开上下比量,“够大么,别咱俩往身上一盖,东头漏风西头潲雨的。”
“够。我妈按俩人宽窄缝的,没看我折起来睡都够用么。”张杨想把桃酥重新挪回褥子上,不小心抠到它尾巴尖,大猫愤怒的挠了他一抓,被韩耀捏着后脖颈上的皮丢在一旁。
张杨爬到韩耀身边,韩耀抻开棉被,把两人罩起来。
虽然棉被有两人宽,但褥子却是单人的。韩耀一米八七的个头,整个人膀大腰圆,再加上张杨,俩人紧巴巴的挤在一起,倒是十分暖和。家里没有枕头,韩耀枕着外套和上衣,问l身旁紧挨着的张杨,“能枕到么,脖子难受不?”
“还行。咱俩侧身躺着,地方能大点儿。”张杨往上挪动两下,枕在临时枕头上。
韩耀翻身跟张杨面对面侧躺,张杨温热的鼻息拂在颈间和下巴上,让他舒服的直叹气。
土坯屋子是用报纸糊的顶棚,上面是空的,只隔着一层塑料布,每晚都有成群结队的耗子来回跑动,不时发出刷拉拉的轻响。
张杨摸摸瘪进去的肚子,小声道:“原来我家刚搬到新屯子住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揭不开锅,那时候饿得浑身没劲儿,我爸就琢磨着要吃耗子。”
“啥?”韩耀微惊,“你们家是饿成啥样了啊?”
张杨轻笑道:“我爸说的时候我还真信了,后来想想,怎么可能真吃啊,也就是饿得难受,念叨念叨。耗子都有病菌,就算是块肉,谁也轻易也不敢吃。”
“我就说是……那玩意儿实在太他妈恶心了,在阴沟里逮着啥啃啥。小时候我妈不给我饭吃,我也没惦记过耗子。”
韩耀松了口气,张杨听这话却愣了,“你妈……她不给你饭吃?”
黑暗里看不清韩耀的表情,只听他云淡风轻的说:“嗯,她不愿意养活我,觉得我累赘,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老子跟他们一点儿关系没有。”
张杨记得自己住在这儿的第一天,韩耀就说他实在不愿意回去跟他们要这点儿东西,却没想到事情是这样。虽然韩耀的语气那么无所谓,但他隐约能感觉出韩耀吃过很多苦,那种不单单是贫穷带来的苦。
张杨后悔的想扇自己两个嘴巴,问这些没用的干嘛啊!
韩耀抬起手臂环在张杨背上,“睡觉吧,睡着就不饿了,明天我早点儿放工回来,领你去前院空地买烤地瓜吃。”
说完没一会儿韩耀就打起呼噜,张杨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大哥想起以前那些事,心里肯定难受,自己说话咋这么唬呢。
他看着韩耀的高鼻梁,眼窝,嘴唇,额头上浅浅的一道疤痕,忽然就抓心挠肝起来。
他不想让大哥难受。
于是,迷惘间,韩耀就听有人在他耳边说,”哥,有些不好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家的事,我考学的事,咱以后都不想,人活一辈子还不让自己高兴点儿么。等明天放工,我领你去吃烤地瓜,啊。”
说完还摸摸他的头。
半睡半醒的韩耀听完忍不住乐了,心里寻思着,小孩儿说话还挺在理,人活一辈子,可不就是么……
11隐藏的财富与雄心
天无绝人之路,俗话说的总是有道理。更何况人这种生物无论环境多艰苦,也总是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两人现在手里虽然缺粮短票,倒也真没怎么饿饭。
早上有胡同口早点摊子的油条豆腐脑,张杨剧团供午饭,韩耀在火车站就更好办了,站前长街旁边一排小摊,都是最近两年冒出来的小个体户,烤土豆,煮玉米之类都有,偶尔承包队放工时间正好,还能买到份儿饭,八毛五分钱能买一荤三素,米饭管饱。两人商量好轮流买晚饭回来吃,有时候在巷子里碰上推自行车卖面食的小哥,韩耀还会多带回几个甜面馒头或者素包子。
只是,这样的钱法实在太费,几乎就等于赶着赚赶着就使出去,然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韩耀年轻力壮,张杨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个头还要窜一窜,都吃得非常多。
这么过了快有大半月,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张杨自己一个人猫在在家,鬼鬼祟祟的掩上门窗,清算两个月的收入。
他每天赚六块,张母给的五十还没舍得,零碎的都一张张压在炕席底下,十块和五块的则顺着针线缝隙塞进张母给缝的衬衣内兜里。
现在,张杨把整个内兜撕下来,所有钱都拿出来攥手里清点,除去租子和饭钱,剩下零的整的合起来竟也有一大摞。
他美滋滋的想着能给家里汇过去多少,自己手头还能余富多少,在心里美够了便又重新将钱塞回炕席下,却不想薄薄的草席子已经压不住这么厚一沓钱了,用手使劲按也按不下去,支起来个鼓包,眼睛搭上就能看见里边儿有啥。
这可把张杨愁坏了。倒不是怕韩耀看见,在他心里早就把这大哥当自家人了,只是破屋子连门锁都没有,万一有人摸进来,肯定一根毛都不留的顺走。
炕席藏不住,内兜又破了没针线缝,没办法,只能换个保险的地方藏钱。可这土坯房就这么大,大通间式的从灶台往里瞅就能看见炕,屋里除了大立柜和矮桌以外也没别的家具了。墙根的地洞倒是不少,只是那都是耗子的过道,藏里头就等着辛苦钱被啃成破纸片子吧。
张杨在屋里晃来悠去,愣是没找着个能正经藏东西的地方。眼看着天都要黑了,他攥着大把零钱站在堂屋中间,满脸苦大仇。
这时候,院里大水管的挡板发出响动,张杨将钱随手塞进被垛子下边,赶紧去把屋门的铁丝钩拽开。
是韩耀放工回来了。
张杨站在门边,一看韩耀的模样就愣了,“哥,你咋整的这么埋汰啊?”
“操他妈的,别提了。”韩耀浑身上下凡是露在外边的肉都灰不出溜,新换的干净衬衣也黑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进门让堂风一吹,头发里直往出飘煤渣。
他把四个烤地瓜放在窗台上,骂道:“下午卸好几车煤砟子,让风一刮都他妈糊身上了,你看我眼睛里,看看进去煤灰没有,我手脏不敢揉,他妈疼一路了都。”
眼睛里要是进东西还了得,弄不好包进眼膜里就整不出来了!张杨吓得立马去翻韩耀的眼皮,小心翼翼擦掉周围的煤灰和尘土,冲着灯光边看边问道:“你往上看,疼么?”
“有点儿疼。”韩耀俯身就着张杨的身高,让他给轻轻吹气,淌出的眼泪带下来几粒小灰尘,之后就感觉好多了。
张杨这才放下心,拿湿手巾给他擦脸,进厨房烧热水洗澡。
当初租这破屋子的时候,原来主人家的大木桶还倒扣在墙角的板子上,只是两人都不怎么在家洗澡,觉得费水,天气热时到南墙外大河泡子里涮涮就行。
韩耀把刷干净内里的大桶摆在堂屋中间,兑上两大锅热水和几盆凉水之后就坐进去,也不知道他在车站卸了多少碎煤渣,盆里立刻打着旋的飘扬起缕缕黑尘,韩耀就着这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一边,觉得差不多干净了再换新水泡澡。
张杨抱起脏衣裤要往盆里扔,韩耀余光瞅见了忙道:“诶先别洗,我今儿工钱还在衬衣内兜呢!”
“不早说,差点儿就给你泡了。”张杨把两张五块钱翻出来放炕上,忽然心里一闪念:韩耀赚得比自己多,那他的钱都藏在哪儿了?
木桶里热气氤氲,韩耀将手臂搭在桶缘上,舒服的吁气,刚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就听张杨道:“哥,你先别睡,我问你个事儿。”
韩耀嗯了声,“啥事?”
张杨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道:“我这些天挣的钱用炕席压不住了,放身上也不行啊。哥,咱家到底有没有能藏钱的地方?”
“呦,要藏钱啊。”韩耀转身趴在桶边,饶有兴致的问:“挣多少了?”
张杨竖起两根手指头,摆出“耶”的手势。
韩耀有其事道:“那你还真没少挣。”
“赶紧的啊大哥。”张杨懒得跟他插科打诨,这钱要是不藏在保险地方,他连觉都睡不安生。
瞅着张杨那副表情,韩耀不禁失笑。
他随手扯过大手巾围住腰胯,起身迈出木桶,哗啦啦带出一身温水,滴在水泥地上直泛热乎气,“你要不问,我还想不起来告诉你,其实咱家还真有藏钱的地方。”
韩耀踩住大立柜的边缘攀上去,把顶棚角落里的报纸揭下来一块,伸手进去摸索几下,带出一堆老鼠屎,还有一个黑色的铁盒。
张杨想凑上去细看,不小心下颌撞到韩耀的大腿,眼神一偏,正好瞅见湿漉漉的大手巾裹着的那玩意儿,立刻造的脸通红,慌忙后退。
韩耀倒是没注意这些,光脚跃下立柜,吹干净上面的灰尘,道:“我的钱都攒在这里头,铁盒耗子磕不动。”说着,他翻开锁扣递给张杨。
“以后你的也放里头吧,咱家就一个这样的盒子。”
张杨接过一看,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里头厚实的一摞摞大团结,少说也得有三四千!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同时出现在一个匣子里啊!
韩耀看他那惊讶劲儿就憋不住笑,添了热水坐回浴桶里,舒服的吁气,“放完都收拾好了。”
张杨把自己的二百多块零散钱放进一堆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团结中间,踩住大衣柜费力的将盒子推回去,再重新糊上报纸,心中仍不禁惊叹,没想到大哥省吃省喝的,居然攒下这么多钱!
新兑进去的热水弥漫出更多雾气,朦胧中,韩耀抓过窗台上的地瓜,边吃边招手:“水挺烫,来来,咱俩一起泡,不然浪费了。”
“啊?嗯。”张杨拍掉手上的浮灰,脱衣服坐在韩耀对面。
浴桶不大,俩人挤挤巴巴的靠在一起,水都要溢出来了,张杨拿澡巾搓手臂,不禁问道:“哥,你攒那么多钱养老啊?”
韩耀哧道:“养什么老,我离七老八十还远得很。老子不能干一辈子力气活,攒这些钱自然有用。”
张杨疑惑道:“有什么用?你也想干个体户?”
“差不多。你给我擦擦后背,使点儿劲。”韩耀转身坐在张杨叉开的两条腿中间,“不过肯定不是个体户那么小利小润的,哥要干就干大的,本钱得够。要不我能拼了命去卸货车么,那百十来斤沉的东西往肩上一扛,一个立不住就能压出血。”
张杨不知道到底咋样才算干大的,问韩耀,他也不说,就是哼哼直乐,虚俯在张杨颈间,让他给擦后腰上的泥灰。
洗完舒服的热水澡,俩人钻进被窝里舒展筋骨,干净的皮肤贴在一起,让人惬意。
韩耀上回跟卸车承包队的工友要铺盖未遂,人说了,“大冷天的自己盖都嫌薄,再给你搭一床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对方说的这么直白了,韩耀也没法再张口求。
张杨本想给韩耀做床新被褥,只是手头没有布票也没有棉票,甚至针线都没有,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张杨做被手艺再精也没用,他上哪能变出这老些东西来。[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不过好在俩人都觉得睡一起也挺好,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彼此靠在一,最起码暖和,也心安。
张杨把韩耀往旁边推了推,给挤过来的桃酥留出一块位置,嘴里还叨咕着,“到底啥是干大的啊……”
“别想了,能不能干成还不一定呢,得等机会,我自己肯定做不了,而且具体干啥也没确定。”韩耀按着他脑袋笑,“赶紧睡觉,兴许明早上你一睁眼,哥就发大财了,到时候哥买辆车接你放工。”
张杨讪讪的抿嘴,心里还是忍不住l琢磨,嘴上却回了句玩笑话:“行,红旗就算了,咱们级别不够,我就坐上海牌的轿车,你给我买去吧。”
“好,哥肯定能给你买上。”韩耀像往常一样,把手臂环在张杨背上,搂紧后合上眼睑。
12久旱逢甘霖
立冬将至,北方的严寒开始显露出锋利的刀刃。
土坯房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在里头呆着跟在屋外一样冻得慌。张杨跟韩耀没有煤炭票,幸好有南郊大地秋收之后成片散落的干枯玉米杆,韩耀骑着木板搭的倒骑驴来回运了好几趟,堆在院墙一侧高耸的像小山,以此烧炕和灶台也足够了。
立冬过后的第三天,张杨从邮局取回来自家中的回信,连带他以前穿的冬衣,几双厚底布棉鞋,还有一个大惊喜――一百二十市斤的全国粮票。
张杨翻出粮票的时候简直乐疯了,甚至还怀疑是不是邮局发错了的东西,或是有人遗落在里面忘了拿走。直到他看过张母的回信才确定,这就是家里给他的粮票。
老张家年初承包十亩农田,因为是自己的土地了,所以老爹老妈都一门心思的伺候地里头的庄稼,果然付出是有回报的,秋收之后除开上缴的分量和卖出去的部分,家里余下的居然还足够吃到第二年夏天!张母在信中说,家家种的粮食都不一样,想吃什么都能在屯里跟周围的人家交换,猪和鸡鸭都上膘了,肉菜齐全,什么都不缺,所以票子就不大用得到了,张父赶驴车到大镇上,把地方粮票都兑换成全国粮票,还有缴粮食给发的奖励――三张肉票和一张五包的烟票――都给张杨寄了过来。
张杨展开那卷皱巴巴的粮票,里头有25市斤,5市斤,都是这些年爹妈舍不得吃攒下来的,说是平时苛待些也无所谓,攒足票子就觉得踏实,能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再像刚搬屯子那会儿,自己也能有法子解救自己。就是离家到省城那会儿,张杨也只带了十市斤,还嘱咐爸妈,要是用完了就写信问家里要,不写就是够用。因为他知道,每人每个月就二斤半的粮票,要是自己就这么伸手拿了,父母在家肯定不够吃,要是用攒的票还好,就怕二老舍不得,宁可饿着肚子等下个月的粮票,也不愿意动柜里存的那些。
而现在,他看着手里这老些大票子,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敞亮过,也终于不再担心家里缺吃少穿了,因为他家真正开始富裕了!难怪要改土地承包,这样真是比生产队好上太多太多!
信中还提到,本来是想做床厚棉被过冬盖,但张母的大哥,也就是张杨大舅前些天终于相了个对象,月底就在一起过日子了,张母就拿布面和棉给他们做了两身冬衣一床喜被,剩下边角料只够纳几双棉鞋的。她让张杨也别怨,不然舅舅家破门落户的,要啥啥没有,亲妹妹不帮衬一把也实在说不过去。
说到张杨大舅这么个人,真都说不清是可恨还是可怜。
原本年轻时是非常不错的小伙子,张杨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记忆中的大舅总是梳锃亮的小偏分,身上的衣服一丝褶子都没有,布鞋也不像别家普通男的那样沾满泥土。当时十里八乡的小姑娘都奔着能跟他相对象,谁不喜欢精神的小伙子呢?但大舅当时是在太隔路,不管多好的姑娘,在他眼里都能挑出错来,这个相不中,那个相不中,到了(liao)愣是没结上婚。
农村跟城里不一样,男的岁数越大越没人要,等跟他年龄相仿的那茬闺女都各自成家,他也二十五六了,再长起来的小姑娘,哪个还能要老男人呢。就这么地,张杨大舅一直单过到现在,眼看自己姐妹弟兄的孩子都十七八了,他却孤苦伶仃,着实可怜。
如今好不容易终于有人给介绍对象,那女的还是个精神不太好的,没事儿总用烧黑的柳条把眉毛描得跟鬼一样,然后就觉得自己美若天仙了,并且做饭家务都不会,只知道吃饭和时不时发疯。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大舅这样老又穷,能说到个媳妇就好不错了,哪里还能挑人家呢,再不济也是个伴儿啊。
张母说,这也都怨他自己,谁也没拦着相对象,他眼睛恨不得长在脑瓜顶,自作自受。张母的话虽然难听,但也真是替自家大哥着急,心里头也怜悯着,不然哪能不管个人家的条件,只要有事就肯定去帮一把呢。
张杨也为他大舅叹气,小时候,就数这男人和老姨一家对他最好。如果要说大舅为啥迟迟没能成家,他不觉得是大舅不对,他相信这就是上天安排的,有时候老天动一动念头,我们就不自觉照着去做,就为了让注定好的缘分走到该走的那一步。不管是通过说媒娶回来的妻子也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知相爱的也好,都是上辈子没到头的缘分,说好不离不弃,那这一世,不管对方贫贱富贵,模样好赖,都是只能等这个人出现了。
张母还在信中嘱咐说,几双鞋做的都不一样大,让他捡合脚的穿,其余都送给身边知心可靠的朋友,连同烟草票也是,买回来给大家匀一匀分了。人家帮衬你,你也要记得人家的情,一双鞋虽然不是厚礼,但好歹是份心意。
张杨自己换上一双,刚好正合适,底子纳的厚实,棉也均匀,脚底板马上就不冷了。他又拿出一双给苏城,一双给庄哥,一双给值班室老大爷,本来陈晓云对他很照顾,奈何没有女款式的,只得作罢。最后,他留下最大的两双,给韩耀。
也不知道是不是朝夕相的缘故,在张杨心里,省城这么多认识的人都是朋友,唯独韩耀亦亲亦友。
韩耀像亲大哥一样护着他关心他;但又不止像家人,因为有些跟家里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跟韩耀说,也愿意跟韩耀说,而韩耀也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给他,彼此总能得到适当的回应和想法。张杨觉得他也是把自己当家人看待并信任的,不然就说顶棚那么多钱,换谁也不敢随便就告诉别人啊。
虽然韩耀只是一名卸车皮的苦劳力,但却让他觉得比啥都可靠,刚来省城时,因为遇见他,自己才顺利落了脚,后来这些日子,他过得再苦也一直提带张杨,得了好也不吝啬与他分享,时刻想着家里还有个半大孩子。
张杨想到这些,心窝里既热乎又有些惭愧,自己从来也没帮上他什么忙。张母说的对,人帮衬你,你也要记得人家的情,张杨是最惦记这份人情的,所以现在有了点儿东西,也不自觉偏向韩耀。
――只是他却想不到,他与之韩耀,也像孤岛上唯一一盏灯。两个无所凭借的人凑在一起,终究是互相依靠,韩耀想起张杨,心中又何尝不是温暖的呢。
把信纸压在炕席底下,张杨握着一摞粮票开始兴奋的坐不住凳子。自己手里攥的是粮食啊!下午韩耀放工回家,一推开门就见张杨张牙舞爪冲过来,“大哥!看!”
“嘶,干嘛啊你。”韩耀累了一天,中午还没吃饱,让他在眼前一晃就头晕眼的,一把揪住张杨手腕扯到旁边,“别闹了啊,我进屋趴一会儿咱再烧炕,中不?”
“不是啊哥!你看看!”张杨把手里黄黄绿绿一大把凑到韩耀鼻尖底下。
韩耀往后退两步,对准焦距看清楚那沓票子瞬间虎躯一震:“卧槽……这是……”
“粮票!我家给我寄过来的!一百多斤啊这是!”张杨高呼,“咱们能去买东西了!”
韩耀看着粮票就像看见了一锅热腾腾的饭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连自己灰头土脸的都顾不得了,从顶棚铁盒里掏出一百块钱,出巷口把张杨拎到倒骑驴上,直奔粮油店。
大街上,一辆破木板倒骑驴一路狂奔,后头扬起阵阵尘烟,惹得道边猫嚎狗跳,路人纷纷侧目,不忍直视。
张杨岔着腿坐在板子上,扒着韩耀的耳朵道:“哥,还有烟票,你抽烟么?”
“啥?!”倒骑驴嘎吱一声漂移过拐弯,贴着马路牙子急停,韩耀两眼放光:“咋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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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杨抽出那张印有“交售农副产品购货证(实为票)纸烟伍包”字样的烟票,“我不抽烟,你抽就都给你了。”
韩耀接过来,一脸痛并快乐着的表情,“诶呦卧槽……多长时间没抽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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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杨:“……”
这俩人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在粮油店里跟打劫似的,进门就直奔着粮食去,要不是俩人拿出票证来,承重的小伙子都要抄家伙喊人了。被撵出去排队的韩耀买了五十斤麸子面,三十斤大米,端盆往布袋子里收的热火朝天,钱是他付的,虽然高兴的都找不着北了,但这点儿韩耀不能忘,家里给拿来的粮票,人孩子还想着他,自己更不能白吃白拿,再者l张杨挣钱本来就不多,这个钱,怎么都得是他掏才对劲儿。
张杨拿五斤粮票跟别人换了油票、肥皂票等等,到副食杂货供应部买回一堆东西,十捆挂面条,五包飞马烟,香皂,手巾,总之过家必须要用的东西都买齐全了。肉票他没舍得用,跟剩余几十斤粮票一起塞在衬衣内兜里。
两个小时之后,原本空荡荡的倒骑驴变得粮油满载,张杨被挤得只能侧坐在边缘上。回到家里,俩人把东西一样样收拾进来,也懒得规整了,就扒开挂面捆子要煮面条吃。
韩耀到院墙边上抱秸秆回来烧火,不料翻出一条小孩儿手臂宽的黑蛇,脑袋圆圆的,盘缩在柴火垛的空心里,像是要找地方睡冬了。
这种蛇大地里算是比较常见,有些人家还抓回来吃,但这么粗的大蛇,韩耀还是头回看见。
对于饿饭的人而言,这老大一块肉,放过就太可惜了,而且留着它在院里过冬,万一爬屋里咬人咋办?于是正义的韩耀发誓要将一切危险与邪恶铲除在萌芽中,当即伸手掐住蛇七寸使劲一甩,把正义的张杨喊出来,俩人操刀上去直接就剁了脑袋放血。
蛇肉正经好吃的很,扒皮清理干净之后,切段下锅翻炒,放些盐和辣椒面,顿时香气四溢。张杨用面粉勾了浓浓的芡,正好给过水面条当卤汁,韩耀连矮桌也懒得放,俩人蹲在灶台边儿稀里呼噜吃了四大海碗,还给桃酥拌了一碗碾碎的面糊。
桃酥酥太后大口小口吃完御膳,侧卧在炕上舔毛,时不时朝韩耀温顺的喵一声,表示今儿这晚膳是极好的,哀家甚是满意。
这么长时间了,终于吃上一顿像样饭,不用因为贵而舍不得钱,不用因为分量少而吃不饱。久违的满足感过后是舒心安稳的困倦,韩耀烧热火墙和炕,张杨洗刷碗筷,收拾今天买回来的东西,之后便早早捂被睡觉。
没等来张母的棉被,韩耀还跟张杨睡一起。张杨用肥皂洗过的手臂和脸颊带着一股清香味,韩耀闻着就舒服的要睡着了,歪着头嗓子里咕噜咕噜,眼看就要打呼噜。
张杨也?的睁不开眼,但就觉得好像忘了啥事,心里忽忽悠悠的,他茫然扫视窗外的樱桃树杈,扫过顶棚报纸上的黑色大字标题,什么一枚中子弹啊……壮乡是春天啊……老父亲的布鞋啊……
布鞋……
张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推了推韩耀,“哥,我妈给咱做棉鞋了,在柜里,你明天自己拿出来换上。”
韩耀翻身朝墙:“呼……嘶……呼……”
张杨又推了他两下,没反应,只好探身到柜里抽出一双,放在炕沿下边。刚要躺回去,想了想,又拿出两双放在身旁炕上。
明天上工给苏城庄哥和老大爷捎带过去,可不能忘了。
13到底是大爷还是老师
翌日清早,张杨照例跟苏城一起坐电车去剧团。
他把布拎兜里的棉鞋递给苏城:“我妈做的棉鞋,可暖和了,给你带一双。”
苏城掏出来看,夸张的“嚯”了一声,“这做的真太好了,我妈大半辈子纳鞋底都没这水准!”他靠着车门旁扶手,摇摇晃晃换上新鞋,在地上踩了两脚,笑着竖大拇指:“舒服!有软和又厚实,这里头得放不少棉吧,兄弟,替我谢谢我张婶了,啊。”
“成,觉得好就行,还怕你嫌弃呢,等我写信告诉我妈,我大兄弟老佩服她了。”张杨打趣道,边把苏城换下来的旧鞋放进布兜里。
苏城翘着脚尖端详新鞋,忽然想起来件事,笑得一脸二呆凑到张杨耳边,低声道:“哎哎,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我跟你讲,就这件事,你是除家里人以外第一个知道的,我跟你说啊……我……嘿嘿嘿嘿嘿。”
“……”张杨无奈道:“你能不笑么,要么就一气儿笑完再告诉我。”
苏城傻乐了好一阵,就像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劲儿似的,好不容易板住表情,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张杨同志,我正式邀请你参加苏城先生和陈晓云小姐的婚礼。”说完掏出一张大红请帖,双手递过去。
张杨惊讶的看苏城,大笑着使劲一捶他肩头:“这么快!行啊你!恭喜你们了哥们儿!”
“到时候来啊,跟你喝酒。”苏城笑得合不拢嘴,大眼睛眯成一条缝。
俩人在剧院斜对面下车,张杨揣着请帖站在站牌下跟苏城挥手,看他坐上拉道具和衣服的大卡车,渐渐驶远,而后才过马路,跟门口卖茶叶蛋的大娘打招呼,小跑进暗绿旧楼的实木大门。
凛冬将至,岁末里,不少单位都要请剧团演出唱戏,还有些要下乡在镇上表演,剧团收到的预约邀请此起彼伏,从元旦延续到来年正月十五,每场赚的钱少则百八十,多则二百,分到大家头上的钱也足有平时在剧场的三倍多。
本来逢有演出就少不了搭台铺布,按理张杨也应该跟着到走动,可陈叔有一回特意揪住他说:“小张啊,以后外头有活儿你就甭去了,让大庄他们干就行,你吧,还得兼顾着剧院里的活儿,毕竟过年看演出的人也多。再有值班室老头也得你继续照顾着,最近出入人多,他眼神不行就更难整这些事儿了,你说是不?”
虽然张杨非常想跟着野场子挣外快去,但陈叔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答应。他还安慰自己,死冷寒天在外头搭台子,不如天天在屋里,有饭吃有茶喝下班早,而且还能听值班室大爷讲戏,这多得劲儿啊。
午休时候,值班室老头儿端着茶缸口若悬河,“你说,何文秀去桑园找兰英,为什么桑园要锁大门,啊?夫妻相见近在眼前,怎么就不让俩人痛痛快快见面,非要安排让何文秀踩着石头往里瞧这么一段呢?”
“对啊,这样太不干脆了,观众看着也不过瘾,为什么啊?”张杨听得津津有味,筷子夹得豆角半天没想起往嘴里放。
“因为啊,虽然何文秀已经是官儿了,可当年那陷害他入狱的张堂还没绳之于法,他此时不能透漏身份,要假借算命让王兰英伸冤告状,就能有机会铲除这恶霸,这是其一。”
张杨急切的问:“那其二呢?”
“其二,”老头笑眯眯道:“夫妻三年都没见面了,彼此都要认不出来了,只有让何文秀偷看见王兰英给他供奉,给他做三周年,才能显出她的忠贞,显出那种思念丈夫,不能割舍丈夫的感情,何文秀也才更怜悯疼惜她啊。那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娘子情意长’之后,何文秀在草房外作揖,那不就是感动了么。”
说着,老头摇头晃脑哼唱起《桑园访妻》这一段,张杨听完道:“开头那段词儿写的好,行过三里桃渡,走过六里杏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这都给用数字穿起来了。不过后面报菜名我就不喜欢,做周年桌上摆了啥也要念叨出来,感觉没什么用。”
老头喝了口温乎茶水,道:“你觉得没有用,可我觉得用大了。”
张杨疑惑,就听他道:“这三年王兰英过得是什么苦日子,无依无l靠,就靠养蚕整点儿家用,可是给一个死人做周年,桌上有肉有酒啊,自己平时都没钱买这些东西,现在买来给丈夫上供。要不是这样,何文秀怎么能感谢她情意长呢。你想想,舞台上就一个背景画,也没真把那几碟菜摆出来,何文秀不唱,你让观众怎么知道这些,要不你变成菜碟躺地上?”
张杨恍然大悟,同时又让老头最后一句逗得乐不可支,觉得自己问题提的确实挺傻。
老头把饭盒里唯一一块大排夹给张杨,随口问道:“张啊,其实越剧也有意思的,是吧。”
“嗯。”张杨点头,“有意思,总听大爷唱,内南方的口音也能听懂了,别说,软乎乎还挺好听的,跟东北口音俩味儿。”
老头道:“可不咋地,咱俩说话就东北口音重,一股大碴子味儿。”
张杨:“噗!您这么一说,确实是,我家那边儿说话就爱囊嗤(鼻音重),我刚到省城,听谁说话都像播音员,就我自己像推车卖大碴粥的。”
“也别这么说,口音这东西能改,咱平时多跟广播练练就成。”老头吃了口菜,对张杨道:“口音是地方上的特色,是家乡的凭证,但咱中国普及普通话,大爷老了,就这样了,你是年轻人,要好好学学,不然在外边一张口别人就知道是外地的,碰见爱欺生的你不就吃亏了么。”
张杨也觉得是这样,虽然在省城认识这些人大都很好,但少数几个就因为他说话农村味儿重,看他时总有点儿瞧不起的意思在眼里,也不愿意跟他多说话,像是生怕沾上土腥味儿似的。张杨虽然不拿这当事,但每对上他们那样的眼神,心里也挺难受。
“也不是啥难事儿,在家听广播跟着念叨呗,慢慢儿就好了。”老头把丸子塞进张杨嘴里,又道:“你也连带着跟我学两句绍兴话,啊,趁着现在脑袋好使,没事儿给自己唱两句陶冶一下情操也挺好么不是。”
张杨腮帮子鼓囊囊的嚼,忙摇头:“不不,听您讲我愿意,但是我真唱不来。”
“哎呀,啥叫唱不来啊,我说的可没有唱出来的有意思啊。”老头不赞同的斜眼看张杨,撂下筷子严肃的说:“戏词只有和上调儿,才能飘到人心里最软的地方,比如我说何文秀含冤入狱,我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你听了也就觉得可怜,觉得世道不公,但要是你坐在台下看人唱这段,你说不准都能哭出声来。戏曲夸张的放大了我们的情感,道义和真理,一部戏最重要的就是唱到位,唱得好,再简单的戏词都能戳到人心坎儿里去。明白不?”
“我明白了。”张杨佩服的看着老头儿,“大爷,您当看大门的真屈才,您是大师水平。”
老头得意的笑,端着茶缸摆手:“过奖,过奖。”
接着张杨疑惑道,“但是这跟我唱不来也没啥、没什么关系啊。”
老头儿:“……”
老头脱力的叹气,“傻玩意儿啊你就是,咋就到现在还寻思不明白呢,你……唉,算了,你就当学来陪我行不,我就想找人一起唱两段儿,大爷求你了行不?”
张杨:“行,你都求我了我能说不行么。”
老头儿捂心口:“……小崽子真他妈白稀罕你了。”
大中午跟老大爷唠了这些话,张杨觉得最有收获的就是关于学好普通话。
不是要摒弃东北方言,张杨不是忘本的人,他爱这片广袤厚的土地,也骄傲自己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但是,在省城这么个地方,张杨不想因为口音被某些人瞧不起,他跟张母一样是个要强的性格,别人越是觉得你这里不行,那就越要让自己在这方面强过那人。而且,学好普通话对自身也有很大益,中国五湖四海,人们的口音都不同,想要顺利沟通,最好的工具还是通用的普通话。
张扬想,就像老大爷说的,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在心中暗自决定,别的什么都先不说,就这普通话,一定得练好。
于是从这天开始,张杨放工回家就开始扎根儿在破收音机前面,跟着广播新闻里的播报员念,韩耀放工回家说想听首歌缓解疲劳,那也不好使,谁也别想动广播一手指头。
韩耀对此表示无奈,“不知道你这是抽得啥疯……”
张杨严厉的要求他修改措辞,“不是‘啥’,是‘什么’。”
韩耀:“……”
张杨继续跟收音机较劲,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细细打量韩耀,问道:“哥,你今天身上一点儿没脏,你没干活儿?”
“嗯,今天没干活儿。”韩耀从碗架子里翻出个豆包,“卸火车不是长久之计,我今天跟人合计事情去了。这豆包你咋蒸的,馅里边儿这是什么玩意儿,卧槽咋还吃出苹果皮子了呢!”
“南墙摘的海棠果,吃不了要烂了,让我给剁碎拌里头蒸了。我觉得挺好吃的啊,而且,”张杨义正言辞道:“不是‘咋’,是‘怎么’。”
“……”韩耀仰天长叹,搂着桃酥上前院邻居家看电视去了,留张杨自己在家跟播音员激情洋溢,情勃发的念:“中国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人民广播电台――!!”
虽然一门心思的研究普通话,张杨也没忘了最近的大事――苏城和陈晓云的婚礼。
陈叔嫁闺女,排场大得很,把剧院一楼大厅空出来设宴;而苏城家也不含糊,摆上三十六桌酒菜,请双方亲戚朋友,剧团里的大家来喝喜酒,甚至平日要好的街坊邻居也给发了请帖。
人家办婚礼请客吃饭,宾客自然要给封礼金。张杨原来在家里,凡有结婚的都是送礼物,只有几家有钱的,在十里八乡有头脸的才送礼金。可现在是在城里了,也不知道这边儿是怎么个习惯,别到时候在那么多人面前拿不出手,闹出笑话。
韩耀说:“你先拿五十去,肯定只多不少,到时候看看别人怎么给,你也怎么给,这不就完了么。”
张杨觉得有道理,就按他说得办。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韩耀骑自行车把张杨送到地方,顺便参观了下剧院大楼外貌。俩人商量好了,韩耀今天还跟人谈事情,差不多婚礼结束就能回来,到时候还在门口台阶旁边接他,然后一起去副食店买盐和酱油。
送走韩耀,张杨扯了扯干净白衬衣上的褶皱,走进装饰了彩纸和拉的实木门。
这么喜庆隆重的日子,大厅顶棚所有灯全部打开,灯火辉煌,圆桌铺上红桌布,还没开始上菜,上边儿只摆着插玫瑰的小瓶和烟灰缸。厅门口摆放一张长桌,有个男人在记礼帐,张杨见一般人都拿十块,有些人拿二十。他想了想,觉得好哥们儿一辈子的头等大事,拿少了自己心里都不得劲儿。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事,结婚时哪方的朋友亲戚给随礼多,那是真真在大家面前给那家人挣面子的,人家可能记不住哪个随了多少钱,但一定记得,是新郎或是新娘的谁谁给随的,都会在背后议论是新郎家面子大,还是新娘家人气儿大。
于是,张杨在桌前顿了顿,把五张大团结都掏出来放在那人面前,道:“我叫张杨,是苏城朋友。”
写礼帐那人是苏城的二叔,看见这些钱遂即一愣。他原来在家总听大城子提起自己有个哥们儿,叫张杨,说人怎么怎么好,虽然不富裕但为人事一丝半点不亏良心,云云。今天见着了真人,却没想到这孩子是真肯给苏城钱争脸啊!
张杨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我叫张杨。”
“啊、诶!好好,来孩子,自己在这上头写上名儿。”二叔赶紧把礼帐和钢笔给张杨,还忍不住打量他,张杨一笔一划写上自己名字,道谢后走进去。
苏城穿一身白西装,比平时英气不少,更衬托出浓眉大眼,陈晓云穿的是红旗袍,鬓间插了朵红,言笑晏晏。
两人手挽手站在一起,真有种良辰美景的感觉。
张杨走过去跟他们道祝福,苏城拉着他说,“谢谢你,兄弟,等会儿咱们好好喝几杯。”
陈晓云笑着把张杨按坐在软椅上,道:“他肯定不是跟你喝几杯那么简单,别怪姐没嘱咐你,快吃些菜垫垫肚子,不然一会儿喝酒胃该难受了。”
张杨接过陈晓云递来的筷子,挑眉道:“我可不能再管你叫姐了,得喊嫂子,是不是大哥?”
苏城笑骂几句,陈晓云掩着嘴乐。
婚礼虽然排场挺大,过程却不复,新人敬酒,家长讲话之后就是热火朝天的开吃。一开始安排的座位全乱套了,人们端着酒杯到找认识的朋友亲戚聊天喝酒,整个大厅里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张杨暂时还没看着认识人,叼着筷子四瞅,忽然就瞥见几步开外的另一桌,值班室老大爷正站在那儿跟人说话。
找见熟人了,张杨立刻来了兴致,端起酒杯走过去想跟老头儿聊天。而老头背对着他,正跟个年轻人说话。
年轻人表情恳切道:“老师,我一整年都在苦练,您看看我唱的如何行么?我肯定让您满意!”
老头却摆了摆手,“孩子,不是我不愿意教你,你都有老师了啊!许老唱王派也是非常有实力的,你不跟他好好学,这么来缠着我,你老师得多伤心啊。”[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老头连连摆手转身欲躲,回身就看见张杨一张脸疑惑不解的看他,当即愣了。
“老师,我真不想唱王派了,我求您,我――”年轻人见势,急切的上前扯住老头胳膊,可话还没说完,就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大爷,你……什么时候开始收徒弟了?”
1选择
老头一把拂开年轻人的手,语气中隐约夹带着不悦,“你就别再来找我了,要真爱学戏,就回去跟你老师好好学,咱俩没师生缘分。快走吧,别搁人家结婚宴上唧唧歪歪的。”
年轻人还是不甘心,拉着老头就是不让他走:“我求你,金老师我求求您,您哪怕不教我也行!您让我站省越里头看你教别人也行!您给我个机会……”
“你怎么……唉呀!我现在就明确告诉你,省越没有你站的位子,想也别想!尊重自己老师都做不到的人,我老金头高攀不起!你爱求谁求谁去,要有人能让你进省越,那算你能耐,反正在我这儿就是不行!”
老头压着嗓子,却压制不住字句间的怒气,周围一些客人听见动静都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指指点点的议论。
张杨端着酒杯杵在原地,尴尬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同时疑问又泉涌般在脑子里弥漫开,还没等开口问,老头就把他推挤进人堆里,往大厅门外走。
年轻人欲追,却被来往宾客阻挡了视线,等他分开人群,两人的身影早消失在觥筹交错中。
走廊安静且空旷,明亮壁灯下,男人默默抽着烟,女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轻笑低语。老头环视一周,没找见能说话的地方,又把张杨拖进黑漆漆的值班室里。
“这他妈的……参加个婚礼都没个消停。”他打开书桌上的小台灯,屋里顷刻亮起一团昏黄的光晕,端起茶缸喝下一大口凉水,喘着粗气,抬头就对上张杨疑惑的目光。
茶缸放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老头看了眼他,道:“你坐下吧,反正刚才你也听着不少,今天索性都跟你讲明白得了。”
张杨看着他,微怔,“大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省越么,干嘛……”
“你也听见了,我是省越剧团的。你肯定想问我,你个省越的,干嘛来这小破剧院看大门啊。这件事说来,其实是我们刻意瞒着你。本来你陈叔不想告诉你,想等你自己想明白,不过今天既然让你撞见了,那再瞒着也没必要,正好说出来,咱问你要一个明白话。”
“什么明白话?……”
老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道:“你听我说。”
“你来剧院找工作那天下午,你陈叔就上我家去了,说遇见个多少年碰不见的好苗子,就是年纪不怎么小,再不学就真晚了,孩子又从来没接触过越剧,非得让我装看门的来教你。说什么让我看看,肯定满意,孩子啥也不懂,你引导引导他,兴许他以后真愿意往精了学也说不定。”
“本来我不想来,我们团里那老些事儿,我那老些学生全没人管,我耽误一大中午,老陈就管我顿盒饭,我犯得上么我。”
“可是我来了之后一看你,立刻就不怨忿了。我敢拿老陈的身家性命和他那点儿人格作担保,只要你好好学,将来就能在戏曲这块有一番成就。所以我天天中午背着别人假扮值班室老头,变着法儿给你说戏,唱戏,让你能情愿的学戏……唉。”
老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期望:“现在明白了没有?大爷和你陈叔希望你能成才,本来是块好材料,不雕琢浪费啊。”
张杨杵在小屋里,彻底愣了,明明一字一句说的这么明白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茫然的像听不懂。
为啥陈叔刚见面时那么奇怪,为啥偏就平白给他安排值班室的外快,为啥全剧团上下只有他和老大爷供午饭,为啥这老头天天给他讲戏……
渐渐地,茫然变成惊诧,回过神来,简直就说不清心里头是什么感觉了,哭笑不得,又有种被算计的气愤和无奈:“大爷、你们……咋不跟我明说啊,瞒着我整这些事干啥!我根本也不想学越剧,哪有骗别人学的道理!陈叔他咋能这样啊!大爷你也是!你们……得,大爷您这些天受累了,我是真不想学,我没唱过戏也不想唱戏,我去把钱还陈叔。”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小王八羔子你!”老头原本期望他能明白,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他那死乞白赖的样,登时气得直跳脚,从凳子上窜起来就喊:“啥叫你陈叔咋能这样啊!?他为啥要这么做啊?!不就是为了成全你嘛!你见过谁愿意自己掏腰包哄你学戏的!不就是觉得你不学可惜了么!你陈叔都为你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你怎么还能往回缩啊你!”
“你为我想想行不!”张杨也忍不住喊道:“你们这是干嘛啊!你们觉得我得学戏,我就必须的学么?大爷,我从来就没唱过戏,我唱不来!我连唱歌都跑调!内些个劈腿弯腰的我也不行啊!”
老头气得直拍桌子,震得茶水都晃荡出来,洒在桌面上,“啥叫唱不来?谁下生就知道自己啥做的来啥做不来啊?条子再正也得学!我要不是看准你,我一天天拎着一把老骨头渣子折腾啥啊我!!”
老爷子喊得声嘶力竭,话语戛然而止,狭小的值班室里仿佛还回荡着颤音。
张杨倔强的别过脸,隐在门边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沉默的像座雕像。
门外的喧嚣像是故意钻进来,搅乱两人间本就烦躁的死寂。
良久。
老头跌坐在扶手椅里,重重叹气:“我就跟你要一句答复,或者你也可以不答复,直接走人。以后,你是想一辈子搭台子,还是想站在台上让别人给你鼓掌,都随便你。也或者你以后能有更大的能耐也说不定。”
张杨僵直的身体猛然一颤,不答也不动。往前一步就是明亮的走廊,他却迟迟迈不动脚步。
因为一句话。
老人说了这么多,狠戳进他胸腔里的,就只有一句话。
你是想一辈子搭台子,还是想站在台上让别人给你鼓掌。
张杨听见有人说自己在哪方面有天赋的时候,何尝不欣喜雀跃,可他更忐忑。长这么大,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唱戏沾上边儿。念了这些年书,跟大学擦肩而过,没想到老天爷却是给他安排了这样一条路。
虽然做梦也没想到,可是……
等不到回答,老人的心也黯淡下来,疲惫的摆摆手,看着窗户上的虚影,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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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强求你学也没意思,随便你。明天自己去跟老陈说清楚就行,去吧……”
“大爷……l”张杨没有走,他转过身看向惋叹的老人,声音微颤:“老师,我……学。”
15启程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自认为信息量略大,实在想不出好标题嘤嘤…… 从苏城结完婚第二天开始,张杨就不去城东剧场搭台铺幕了,开始每l天跟老金爷子学习越剧。
陈叔听老金头说“小崽子终于拿下了”的时候,腆着肚腩笑得眼睛都要没有了。张杨想把每天一块钱的外快还回去,陈叔也不要,说:“你以后出息了,时不时回咱们团里唱两场,让我多赚点儿就行。”
老金爷子也道:“学费啥的大爷不在乎,反正一日为师终身那啥,你平时给我端个茶倒个水,没事儿陪我唠嗑解闷,知道孝顺老人就成。”
张杨明白陈叔和老头儿的意思,离开剧场去省越学习,就等于暂时没了收入,他们怕他日子过得紧巴。非亲非故的这些人,却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张杨打心眼里感激,也更决心要有出息。
不然对不起自己的决定,更对不起俩老人的一片心。
苏城知道张杨不声不响就傍到著名老艺术家门下的时候,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激动的差点儿把大枣核整个抽进气嗓子里去,卡得他直干呕,最后让陈晓云用牙签给扒拉出来,好了。
“你急什么啊。”陈晓云道。
“那是省越啊!”苏城咆哮。
原本省里就一个省戏剧团,里头杂七杂八的什么玩意儿都有,最近这两年革新,把重点培养的艺术种类都分划出来,独成一家,越剧就是大大的重点培养对象。这第一批越剧团的以后成了老人,一个两个地位可就都上去了,用面儿上话说,省越剧团就是在这一辈人的努力下才能发展成什么什么样,以后都得是元老级别。有实力者将来更能居高位,做副团长,团长,甚至声名远扬都不是难事。
多少年轻人求而不得的省越一席之地,张杨一个小门外汉,愣是让老金爷子哭天抢地的往门下收,苏城坚信他家祖坟方位一定特别好!
苏城实在是羡慕张杨,但是他不嫉妒。本来自己好朋友能有这么一条路走,他着实是高兴,再者苏城是京剧小生,张杨要学的是越剧小生,根本就是两回事,谈不上比较高下什么的。苏城心里非但不酸,反倒还迸起一股滚热的冲劲儿。他京剧唱得也算小有名气,不能在小剧院野场子呆一辈子,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有家有妻的老爷们,更得上进,不然让好兄弟和媳妇瞧不起!
陈晓云听见这信儿也为张杨高兴,催促苏城要么送礼要么请客,得给你大兄弟好好庆祝啊。苏城这才回过劲儿来,俩人从粮油店一路冲进小胡同,拎着五十斤大米,五斤猪肉和一条大鱼钻过大水泥管子,给好哥们儿送礼,顺便终于见识了张杨嘴里经常提到的大哥,韩耀。
在苏城的想象里,韩耀就是个五大三粗的平头汉子,矮粗壮,黝黑,外形基本等同于大窝瓜。然而进门这一照面,苏城微怔瞬间转为震惊,同时在窝瓜上打了个大红叉。
眼前的男人高壮挺拔,肤色却干净,长得俊,只是眉眼间总觉得隐约有股戾气,不笑就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在蔬菜品种里根本挑不出一个符合这人气质的。
陈晓云抬眼看见韩耀,也跟着苏城一起愣了,仨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张杨从厨房跑出来,凝固成团的诡异气氛才缓和开,众人互相介绍,又寒暄了几句,就让张杨领着进屋了。
苏城从反差中缓过劲儿,就听自家媳妇儿拍着胸口小声嘀咕:“艾玛,我以为他得长得跟窝瓜似的,没想到这么吓人……”
苏城:“……”
本来吧,那天大中午的太阳挂着,这时间韩耀一般还在火车站上工,按理他们见不到面。
韩耀之所以在家,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卸火车了。
苏城结婚那天晚上,张杨坐在后车座上跟韩耀讲学戏的事情,叨叨咕咕发表完各种惊愕、感慨和决心之后,就听韩耀说:“好好学。哥也要开始干事业了,咱俩一起努力。”
这一,没等张杨问,韩耀就把自己的计划清清楚楚告诉给他。
卸车皮承包队的老板是个姓袁的男人,会计出身,韩耀就是跟他一起做生意。
最近全国经济形势都很好,北方也开始复苏,小个体户已经像春雨过后的野菜头一样冒出一大片,有本钱的人要是再不往大买卖上抓紧,可能连一杯羹都分不到了。俩人这才商量好并决定下来,由老袁出本钱,韩耀出力,从南方倒货回北方做批发,盈利六四分成。
张杨坐在后车座上听韩耀讲,觉得不靠谱:“哪有不用出钱就能得利的好事儿,那个老袁不能是骗你吧?”
韩耀只是笑着答道:“不怕,我不出一分钱,只出力气。他要能从我身上骗出个屁,老子都算他能耐的。”
老袁的意思是,年前先一起到南方探路,给韩耀指个道,做个示范,等过完年就正式开始合伙做生意,老袁在批发一条街揽生意,韩耀自个儿跑线倒腾货物,在南方联系价格低的厂家,东西是小件儿的就抗大包一气儿坐火车带回来,多的话联系储运用火车皮,主要还是要在南方货比三家,要找能挣着钱的便宜东西往回弄,所以要一趟趟南北两边儿跑。
八四年底,第一场雪还没有下,离过年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于是,离开卸车皮承包队的韩耀正式开始家里蹲。
韩耀整日在家呆着无所事事,一身力气没地方使,骨头缝子里痒痒,便主动承担起接送孩子上放学,节省电车费用的职责。毕竟现在俩人都没收入了,省一点儿算一点儿,正好还能参观参观新建的省剧院。
韩耀得闲了,张杨的功课却一点不轻松。
学发音、气息、调子都还好,只是身上的把式功夫不苦练是不行的。张杨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身板早已经长硬了,腰弯不下去,腿劈不开叉,邦邦硬像木头棍子,稍微一拉扯就嘎嘣直响。老金爷子平日里稀罕小弟子跟亲儿子似的,对练功可是真下狠心狠手,天天连同师哥师姐一起,往死里给他撕腿拉筋,疼得淌眼泪也不好使,啥时候能抻直了,啥时候才能歇着。
头一天晚上,韩耀去骑自行车接他回家,抬眼一看愣是吓一跳,小孩儿整张脸都哭了,颤巍着胳膊腿儿往门外蹭,全身上下拧巴的跟让人挑断手脚筋了似的。韩耀就怕他一个站不住从老高的台阶上跌下来,再摔出个脑残什么的,赶紧三两步迈上去,扛起他放后车座上。
张杨疼得缩成一团,捂着大腿里子骂娘,一边骂,一边哽咽的抽泣,抽得韩耀衬衣后背浸湿一片,大鼻涕连着眼泪,亮晶晶直反光。
路过剧院后街,道边儿卖茶叶蛋的大娘还关心的跟张杨喊:“哎妈呀!孩子这是咋地了!咋还磕着裆了呢!”
周围走路的、卖货的、骑车的齐刷刷全瞅向他们,张杨臊得脸通红,恨不得把脑袋插进韩耀衣领子里。
韩耀回头解释:“没那事儿!就腿抽筋了而已!”
大娘关切的眺望俩人:“回家拿热手巾敷敷蛋儿!”
买草席子的大爷附和:“对!那样儿止疼!”
……
先头这段学戏的时光是张杨最撕心裂肺痛苦不堪的记忆,不过每天坚持练习下来,总能得到好成果。
渐渐地,两个月之后,张杨的身体开始变得柔软,容易伸展,拉筋劈叉也不再喊疼了。只是,随着学习不断入,要学的要练的越来越多,放课时间越来越晚,人也越来越疲惫。大多时候,韩耀载着他还不到一分钟,后背就让他结结实实的压住,还直打呼噜。
韩耀知道他累,又怕他从车上栽下来,只能用裤腰带把人拦腰捆在身上。早上张杨也再没起大早做过饭,都是韩耀买回早饭装在盘子里,再把张杨从被窝里挖出来捂冷毛巾醒觉,俩人匆匆吃一口,就赶紧驮着苦大仇的小孩儿去学戏。
这样的双待业生活一直持续到1985年二月。
小年这天,院墙内外静谧一片,只偶尔有麻雀啄食的?o?@声。窗檐上的雪让北风一卷,洋洋洒洒飘了漫天,在晨光中闪烁着金灿灿的晶莹。土坯房里暖融融,堂屋中央一小块空地上,铁圈炉子里的红光时闪时灭,轻微焦气跟棉被的味道搀和在一起,弥漫开来,莫名的温馨安逸。
樱桃树杈被厚重的积雪压得咯吱响,终于不堪重负折断,掉在庭院里,韩耀鼾声一停,醒了。
他伸出右手抹了把脸,手臂间隆起的肌肉沾着汗气,略微有些潮。左胳膊上枕着的人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喘气,气息中带着少年独有的好闻味道。
韩耀侧过脸,动了动脑袋底下的胳膊,干燥的嗓子有些暗哑,声音低沉:“起来吧。”
张杨皱眉,翻身贴着暖和的火墙,肩背缓和的起伏,呼吸依然绵长。
韩耀不管他,起身穿衣洗脸,出去扫院里的雪,到胡同口的早点摊子买了大面果子和豆腐脑。再回屋里一看,还在睡,姿势都没变。
韩耀探身在他脑袋上方喊道:“张杨,赶紧的给我起来。”
“唔。”张杨缓慢的蜷缩进棉被里,不动了。
韩耀叹气,从立柜里拿出收拾好的行李包,“你睡吧,饭放碗架子上头,想着点儿吃,别剩,要不然招耗子。”
大球动了一下。
韩耀:“我走了。”
张杨忽然掀翻棉被坐起来:“啊?啊?!你等会儿啊!说好我去火车站送你你怎么不等我啊!”
张杨一双眼睛让眼屎糊了个结实,边用手抠边迷茫的下地找鞋穿衣服,着急忙慌去后院上厕所,脸盆洗漱,叼着牙刷梳头发,十分钟齐活儿,变身蓬勃向上好少年,干净利索的跟韩耀面对面坐着吃早饭,边吃边道:“你怎么不叫我就走啊!你怎么这样呢!”
韩耀:“……”
清晨的火车站依然人声鼎沸,人潮摩肩接踵,相互推搡着进出站门。
放眼看过去,有睡眼惺忪,刚下火车的;有火急火燎背着包裹赶路的;有茫然无措四张望的,种种百态,不一而同。
张杨陪韩耀等在检票口前,周遭挤得满满的全是人和大包袱,张杨警惕的四环视,趴在韩耀耳朵边上,用气声问:“钱和车票都放好了么?”
韩耀耳朵眼儿被哈气弄得痒痒,忍不住挠了两下,点头。
张杨严肃地嘱咐道:“上下车都要弄清站点,万一下错地方就难办了,千万别睡过头,别跟不认识的人瞎唠嗑,行李包就放脚底下,省得别人乱动。”
韩耀憋不住笑,应道:“嗯,嗯。”
张杨在心里掂量着还有没有落下没说的,絮絮叨叨半天,最后轻声叹了口气。
“哥,你到底去几天啊?”
“四五天肯定就回来了。”韩耀摸摸张杨的额发,低声道:“自己在家注意安全,咱家门锁不好使,睡觉别睡得太死。早上早点儿起床上课,别磨磨蹭蹭再迟到了,我不在家就坐电车去吧,啊。”
“嗯。”张杨仰脸看他,“你早点儿回来,我在家等你过年呢。我跟我妈写信说不回去了。”
韩耀的大掌在张杨后脑拍了拍,“这就是去探探路,用不上几天。”
这时,进站检票的广播响起,检票员把铁栅栏门推开,人群向前推挤,一阵骚乱涌动。一个挺胖的中年秃顶男人在行李托运进站口前招了下手,示意韩耀赶紧来,就转身进站了。
韩耀掏出车票,顺着人潮往里走,临到检票员跟前又回头看了眼,张杨还在看着他,眼睛唿扇着水润的光,眉头蹙得勾出两道小褶子,跟他使劲挥手。
韩耀心底里忽然泛起一阵暖烘烘的酸涩,熏得他鼻头发紧。
张杨望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喊了句什么,可还没等传过来,就融进嘈杂的吵嚷声中。
检票员向他伸出手:“快点儿快点儿!”身后旅客也都皱眉催促。
韩耀忽然分开人群,大步走回张杨面前,使劲把他搂在怀里。少年还不到他肩膀高,瘦瘦小小的身板站得溜直。
“哥,路上小心。”
16张杨的技能
在火车上度过了两天一夜,第二日傍晚终于抵达常州。
下车时,铁轨上的云霞已经泛起火烧红,太阳马上就要落了。火车上的长途颠簸比力气活更消耗体力,老袁坑坑洼洼的胖脸上透着青黑,却一个劲儿催韩耀出站,要找车去厂子谈价钱进货。
韩耀道:“大晚上的厂子里还能有人么?”
老袁嘴里嘀嘀咕咕:“有没有人也得去,俩人都没带介绍信,招待所肯定不能放人进去,快点儿谈巴完事儿得了。”
韩耀跟他并排走进出站通道,没说话,只在心里冷笑。
姓袁的是个什么货色,韩耀在他手底下做工这么长时间,早把这人看透了。承包队上下一群大老爷们,连同别队的工友,没有不知道袁扒皮的。老袁为人心眼小,鬼心思多,出了名的自私吝啬,时时刻刻都在心里算计他那点儿利害。
这年头介绍信大笔一挥就是一封,随便刻个假公章扣上去,到哪儿都好使。什么叫“没带介绍信”,其实就是不愿意多韩耀那份钱。
当初撺掇人来给他出力的时候说得天乱坠,又是出门吃住路费给报销,又是给分红给烟酒的,现在临到眼前了,还没等让他掏钱就显出这幅抠搜德行,以后还指不定要怎么变着法儿克扣利润,这么看来,之前说好的六四分成,肯定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过也无所谓,韩耀早料想到这些了。老袁鬼精,别人也不全是傻子,他根本没指望这份合作能长远,甚至就没指望过这合伙能挣到什么钱。
韩耀答应合伙,本来也不是为了挣钱。
他有他的合计。
要想稳当的干一番事业,韩耀觉得,他需要给自己先上上课。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瞎整,有时一个不留神就能把本钱砸得一干二净。韩耀整不起,他得找人给自己做示范,指路。老袁正好给他提供了不钱的课程。
他自然明白空手套白狼不现实,老袁一定不会让他一直分出四成利润去,早晚会找机会把他踹走。不过等到那时候,他也早摸清做生意的整个套路了,凭借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本钱,另起炉灶,开出一条大道,根本不是难事。
要不是奔着这一点,谁他妈愿意给个守财老鬼出白搭的苦力。
大巴车窗让冬雨淋得劈啪作响,雨水从边缘缝隙渗进来淌到地上,无声无息浸湿了乘客的裤脚。身旁老袁不停低声抱怨,伸腿在座椅下的行李袋上蹭泥水。
韩耀靠在扶手栏杆上,冷冷瞥了他一眼:“把脚拿开。”
老袁一滞,装傻:“啊?”
韩耀转开视线,沉默。
老袁斜眼轻蔑的瞥他,嘴里无声骂了句,操。
沿途一路水雾模糊,行人弓缩着脊背快步走,口鼻呼出冷凝的白雾。韩耀不语也不动,垂下眼睑,如同蛰伏野兽的目光收敛。
真他妈冷……
小孩儿自己在家烧炕,别再把火墙引炸了……
事实证明,韩耀多虑了,因为张杨根本就没有烧炕的闲功夫。
春节在即,师哥师姐都要回家过年去了,老金爷子手底下没徒弟,整日里可着张杨折腾。
省越众多老艺术家中,老金头是出了名的疼爱徒弟,平时稀罕的没边没延,让别人门下的学生看着都妒忌;而一旦到学戏的时候,老金头又比任何老师都下得去狠手。不管是谁,只要有丝毫懒散,巴掌宽的木头教尺直接带着风招呼上去,二话没有就是个揍。剧院里三天两头能见着小年轻捂着胳膊和后背嗷嗷跑,一老头在后面气喘吁吁,边骂边撵。
张杨是老金爷子报以期望最重的学生,对他自然也最为严厉,四功五法基本功的学习和练习都紧盯着,不容一丝放松懈怠,尤其是唱功。越白里说话唱词一水儿全是平舌音,也不分前后鼻音,更别提还有七个音调。老金头让他每天早上边撕腿边念白,还给他选了两段小戏练舌头,到中午吃饭之前就站在没开灯的大舞台上,对着底下成排连片的空座位唱,唱错一个音,挨一个板子,什么时候全对了再吃饭。
张杨要从零学起,天天难得抓耳挠腮,越白念不明白,东北话也快说不清楚了。
熬过百般折磨的白天,张杨晚上坐电车也不能像前些天那样打盹,怕睡死过去耽误下车,好不容易强睁着眼皮爬回破屋,直接往炕上一倒,不脱棉衣不洗漱,晚上饭也省了,歪头就呼呼睡。
只是,即便这么合衣将就着入睡,张杨也不能一觉睡到天亮。
张杨长到十七八岁,这是他第一真正意义上的独自居住。原来在家时有爹妈,到省城了有韩耀,就是来省城的火车上,周围也是一堆男女老少,认不认识先不说,好歹身边有人气儿,有说话的声响。
现在,是真的只剩他一个人呆着了。
原来嫌小的破土房子立刻空落起来,甚至桃酥叫一声都隐约能听见回音。没烧火墙的屋里像地窖一样冷,隔着棉衣也能冰的人脊背发麻。
张杨总是睡不到后半夜就给结结实实冻醒过来,吸着鼻涕到院子里抱柴火烧炕,铺被褥,可是等一切收拾妥当后,前半夜最困乏的劲儿早已经过了,醒来后再躺回温暖的被窝里,也不能马上入睡,脑袋里总能喷泉般涌出无数东西,戏词,调子,折子戏,老师的骂l声……白天的焦头烂额充斥在脑仁骨缝里,挥不走,滤不掉,变成了夜晚的魔障,钻进他梦里一遍遍重复。
有时候实在太累,刚要迷糊着睡过去,心里又惦记起安全问题。
以前他睡觉挺实,从来不担心家里遭贼什么的,一是确实没什么可偷的,再就是因为韩耀在家。现在他自个儿睡觉,胆子立刻就毛了,只要门外积雪压断树杈发出轻响,或是窗户上影影绰绰晃过影儿,张杨就会惊醒,立刻跳起来警惕的盯着大门。
张杨怕自己瘦胳膊细腿的打不过贼,还做了个防身工具――把掏炉灰的铁钩子扳直,变成一头尖的铁钎,晚上睡觉放在手边,有动静即刻就能操起来捅人,跟宝剑似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睡不好觉。
打从韩耀出门开始就晚晚这么折腾,一到后半夜死活就是睡不着,瞪着俩眼珠子,脑瓜里一会“洞房悄悄静幽幽,烛高烧暖心头”,一会“大雪飞寒气入心,腹中饥苦楚难忍”,桃酥打个哈欠就跟神经病似的蹦起来。
熬到第五宿,张杨实在挺不了了。他觉得,既然躺下也睡不着,瞎想事情还烦得慌,不如干点儿活。于是――
快过年了,得赶紧给爸妈写信汇钱。
屋里得扫尘擦灰。
趁雪化之前把院子扫出来。
墙角耗子洞全堵上,让你们丫的跑。
墙上和顶棚报纸都黄了,全糊新的,亮亮堂堂像个过年样子。
诶呦我去,这耗子还他妈在上头絮窝了……
就在这天半夜,韩耀从常州回到省城,跟老袁确定了来年跑买卖的时间和地方后,坐彻夜的拉脚三轮车回城南。
他钻过大水泥管子,抬头一看,屋里竟还亮着灯。灯光透过窗上的霜变得暖盈盈,韩耀笑着摇头,心说小崽子大晚上的还不睡觉,这是知道我要回家啊……
可是当他走到门边时,却听到屋里传来 “扑哧”“扑哧”的诡异声音。
韩耀一听这动静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唯一反应就是家里进来人了!
卧槽小孩儿就自己个在家啊!
大惊之下,韩耀撸袖子抬腿上去一脚踹烂木门,登时就冲进去喊:“张杨!!!”
屋里一片狼藉,张杨拎着铁钎子攀在大立柜上,见是韩耀,立刻大笑着蹿下地跑过去,“哥,你回来啦!”
“你……”韩耀看着他身后地面上的血,后背冷汗哗哗往下淌,扳住他肩膀问:“你没事吧?卧槽咱家这是咋的了?这他妈谁的血啊这是!?”
张杨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挣开他道:“没事没事,哥,我这不是打扫卫生么。”说着,他伸直胳膊用铁钎在千疮百孔的顶棚报纸上划出一道大缝,然后成片成片的黑色物体顷刻间倾卸了满地,吧唧吧唧砸在水泥地上,立柜上,炕沿上,窗台上,桃酥的脑袋上,毛烘烘铺的满地都是,有的仰着一动不动,有的还痛苦的抽搐两下,蹬个腿儿什么的。
张杨穿起一只递到韩耀面前,炫耀:“看!都是我捅的!”
一箭穿心的胖老鼠痉挛着朝韩耀伸出前爪:“吱……”
韩耀:“……”
17韩耀的礼物
韩耀看着屠杀现场似的家,满屋满地的死耗子,黑血和屎粒,愣是气乐了,抡胳膊在张杨后脑勺上扇了两巴掌,狠骂一顿给他长记性。
俩人用整个后半夜的时间捡耗子,擦血迹,扫老鼠屎,从桃酥嘴里抢饭,一趟趟往院里空地上倒动,大锅烧热醋浇地消毒,最后用装煤渣的大口袋运到南墙外的大荒地里,跟柴火堆在一起焚烧。
空旷的雪地里,寒风呼啸,卷着雪末和枯草叶子刮在老树干上。韩耀用铁锨铲出一片圆形的冻土,把木头和苞米棒子铺搭在满登登的大麻袋周围,划燃两根火柴随手抛进去,看明黄的火苗渐渐漫延,上升。
张杨站在边上看,两手拢进袖子里,火堆把他鼻息喷出的冷雾清晰映在夜晚的空气里。
韩耀蹙着眉头往里踢柴火,给小孩儿脑瓜顶罩上衣领子,“以后不能再这么干,听见没有?”
张杨不吭声,低着头吸鼻涕。
韩耀大手在他后脖颈使劲按了把,把人夹在臂弯里挡住浓烟和鹅毛雪,迈开大步朝胡同里走,张杨跟着一溜烟小跑,颠儿颠儿的直跄步。
回到家,屋里一股子醋味儿也放出去了,俩人把破裂的顶棚用新报纸重新糊好,引热火墙和土炕,又烧水好好洗刷一边身体,等规整好家里的一切之后,前院人家养的公鸡已经打过三遍鸣了,天边儿也隐约泛起的鱼肚白。
韩耀在火车上颠簸的半死不活,回家还遭遇这么个事儿,几乎就等于两天两夜没合眼。他随手擦干身上的水,也顾不上头发还湿着就光膀子躺进被窝里,解脱般叹了口气,刚闭上眼睛准备补觉,就感觉张杨蔫声不语跟着钻了进来。
张杨也光着上身,脊背干净滑腻,还直往下淌水珠,韩耀习惯性展臂搭住他,低声道:“你别睡了,咱俩一会儿都起不来,耽误你上课。”
“不耽误。”张杨把脸埋进叠起来的棉衣里,含糊不清道:“老爷子给放年假,从明天开始……”
“是么。”韩耀翻身侧躺,把被扯到肩膀上头盖好,“放到初几?”
“正月十六。”
“嗯。挺好。”
“哥。”张杨从棉衣枕头里露出小半边侧脸,“这出门顺利么?”
“顺利。”韩耀在常州马不停蹄的奔走,坐火车上几乎就没合过眼。他实在乏了,眼睛也不睁,半晌后才从喉咙里微微震动出沉哑的声音:“跟厂家讲好价钱了,出正月开始倒货。”
张杨点点头,鼻头轻蹭过韩耀的鼻梁,也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工夫就打起小呼。
连着四五宿,俩人总算都睡上踏实觉了。
跟韩耀睡在一起,张杨就跟有了仰仗似的,前几天脑袋里乱窜的事情都消散了,一直睡到下午五点,连梦都没做。
韩耀没张杨那么嗜睡,也是常年卸车皮锻炼出来的好体格,不管多乏累,睡上四五个小时就能缓过来,掀被下地照样精神抖擞。
张杨睡觉的这一下午时间,他到南墙荒地拉回十几趟玉米杆和柴火枝儿,去粮油店买回五斤醋,在屋里屋外又掸了一边消毒,还在院里重新钉了个结实的后门板,双扣锁,铁条楔进去的大锁头,下边再按上横木门闩,门轴跟门框紧紧嵌在一起,踹上七八脚也纹丝不动。
把这些活都做完,日头才不过稍稍偏西,韩耀无所事事的坐在炕上给桃酥挠肚皮,目光扫过矮桌上的行李包,这才想起来,包里还装着给小孩儿从常州带回来的礼物。
南方经济比北方发展的更快,各方面跟北方都不太一样。韩耀在常州呆了不过一天时间,触目的建筑也好,行人也好,都带着跟北方截然不同的气质,无论是穿着,语言还是想法,都更多姿多彩,也显得更富裕。跟厂家谈好订货价钱之后,老袁说要去商店买点儿时新货回去卖钱,韩耀没地方呆着,只能跟他一起去,正好逛一逛,也给张杨买些东西。
商店里的货品琳琅满目,比之省城的二商店还丰富不少,里面顾客不少,有些时髦的妇女还烫了高刘海,甚至还能看见外国人。
服装区挂着的大衣各式各样,有些里头添的棉和鸭绒,很厚也很软和。张杨的两件冬衣是家里缝了又补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里衬用碎布头绷在一起,连块完整的布都算不上,棉从开线口往外漏,里面剩下的只有薄薄一层,风雪一刮直接能透到身上,湿冷冰凉。
当韩耀看见挂在墙上的墨蓝色羊绒厚大衣,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件衣服小孩儿穿上正好。过年了,好歹得有一件像样的新衣裳。
售货员是个中年女人,脖子上挂着绳尺,瞥了眼韩耀身上灰突突的破夹克和臂弯里挎着的脏行李包,脸上的堆笑立刻垮了,皱起眉头往后斜身,随口哼道:“四百块钱一分不讲,不买赶紧走。”
韩耀知道自己穿着寒酸让人瞧不起,他习惯了,也不在乎这些,仰头端详那件大衣。
真是太好看了,就像是给张杨量身做的。小孩儿穿上它之后,肯定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
售货员把韩耀边上的衣服往里撤,生怕沾上脏东西,边不耐烦催促:“买不买,你买不买?”
“我买”这两个字,韩耀想说却说不出。
他来时就拿了一百块钱,觉得这些钱都要顶天了,买啥还买不起啊,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南方的消费,大商店里的东西比省城高出不止三四倍。买票吃饭虽说都是老袁消费,但内抠搜劲儿,韩耀指望他就得饿死,到底还得掏腰包管自己的饱饭。一天多下来,身上还剩八十块钱,连这衣服的一条袖子都买不回来。
虽然知道买不起,可韩耀还是忍不住问:“八十,能卖给我么?我身上只有这么多。”
售货员跟听笑话似的从鼻孔里嗤出一声气,连话都懒得答,坐下朝门外招呼生意。
韩耀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老袁睁着老鼠眼四撒么,搜罗回一堆大包小包。一上午把整个商场溜达完,韩耀发现,所有商品里,他能支付得起,张杨又有可能喜欢的只有一样――一盒五百枚的拼图。
卖儿童小玩具的老板很热情,用带着常州味儿的普通话说,“小孩都喜欢玩。”
韩耀将信将疑:“这东西好玩?”
“好玩!我家孩子就喜欢,自己坐在家里能研究一下午!”老板笑容满面的帮他展开图纸,上面四个狗崽并排趴着,小眼珠耷拉下来,憨态可掬。“你看这,就按照图来拼,慢慢琢磨比照,既能让小孩动脑,又能培养他在一件事情上的钻研精神,还有实在的作用,他玩这个就不闹人了,你做事安静,哈哈哈!”
老板道:“这东西卖得好,只剩这一盒。你要是买的话就免去五块,收你三十块钱。很便宜的!”
韩耀一点儿不觉得便宜,但他还是买了。
出一趟远门,总要给孩子带回点东西,要不万一他在家等着盼着,回来看见哥空着两只手,心里不得怎么难受。[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韩耀打开盒子翻来覆去的看,觉得这玩意儿其实就是把整张画撕巴稀碎,完了再让你重新拼上,等于穷他妈折腾,好玩儿个屁啊……
傍晚,张杨从被窝里伸出头就看到满炕的彩色碎纸片,韩耀面前铺着半个零碎的狗屁股,大手在纸片里来回翻腾。
“什么东西?”
“拼图。给你买的,过来。”
张杨以前没见过拼图,穿上棉衣爬过去兴致勃勃的看,俩人面对面坐着,聚精会神的开始拼啊拼,肚子饿得咕噜叫也不愿意动一下。耗到晚上九点钟,韩耀把最后一块图片按进去,四只狗崽儿终于四肢健全,大功告成。张杨小心翼翼把拼好的一大张图移到炕角,勒令桃酥不能动之后去厨房做饭。
晚饭是打卤面,张杨用萝卜丝炒的酱油卤,就着苏城家前些天给送来的腌菜,可香了。俩人端着碗蹲坐在l小木凳上,张杨大口小口的吸溜,边听韩耀说在南方的见闻和开春之后的生意。
老袁要在省城搞服装批发卖钱,韩耀负责南北两头奔走运货。货源不能断,货物还要便宜多样,不同的厂子在不同的地区,每除了联系火车皮运大量货以外,还要亲自扛着大包把量少的轻快东西弄回来,不然用车皮拉太贵,不值。韩耀以后跑线儿倒货几乎就等于脚不沾地,这趟下了火车把货物运到批发街,顶多在家呆一天,或者家都不回,直接坐上下一趟火车再去。等从厂家订的所有货卖完一并结钱,按说好的六四分成。
韩耀道:“门板换了,看见没有?这个结实,你自个儿在家住安全,晚上进出记着锁门。”
张杨抬头看他:“你以后不在家住了?”
“嗯。没时间,有一白天在家算宽裕的了。”韩耀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面,“赶上半夜下火车就回家住。”
张杨放下筷子,忽然就觉得吃到嘴里的面条没了味道。
韩耀用筷子挑了挑张杨下颌,“咋了?吃着饭还不高兴?”
“没不高兴。”张杨三两口吃干净碗里的面条,起身去烧水刷碗。
土坯房的厨房顶棚很低,斜塌塌朝一面栽歪。张杨站在水槽前洗碗,低着头,露出好看的脖颈。
韩耀站在窗边抽烟,忽然道:“你长高了。”
张杨笑起来:“咱俩才认识多长时间啊,你就能看出我长高了?”
“去年八九月份在车站见着的,到现在正好半年。”韩耀叼着烟走过去,扯他棉衣的下摆,“就最近三个月窜得快,衣服都不够长了。”
张杨低头看看身上的旧棉衣,是短了不少,稍微抬手就露出腰。
“明年让我妈做新的就好了。给哥也做一件,让她多放棉,厚的挡风。”
他身后,韩耀的声音低沉,从堂屋一路走近,“等什么明年,等到明年你不得冻成两截。转过来,试试合身不。”
“嗯?”张杨纳闷的回头,愣了。
韩耀抖开手里的大衣,笑着挑眉:“来,穿上给哥看看。”
张杨站在堂屋中央,别扭的手脚大开大岔,不敢动也不敢摸,僵直地问韩耀:“哥,给我的?”
“废这话有意思么。不是给你的能上你身?”韩耀搂着桃酥,满意的点头,“好看。桃酥是不是?好看不?”
桃太后看了眼,非常给面子的说:“喵。”
羊绒大衣厚实,温暖,墨蓝色衬得张杨皮肤很白。无论袖口还是腰身都很贴合,正正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张杨刚才只草草洗了下手就被韩耀扯过来试衣服,手心还带着刷碗时的卤汁,黏糊油腻。他不敢伸手摸,但只是脖颈在衣领摩挲,就能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柔软。
这么好的料子,肯定得不少钱。
韩耀拍拍他后脑勺,道:“你那两件旧冬衣赶紧卷巴卷巴搁柜里,以后别穿了,小孩儿就得穿精神点儿,这样多好。”
张杨问:“哥,这衣服……贵么?”
韩耀垂眼给他整理领子,轻笑:“贵个毛,贵了哥也买不起。不跟你说了么,给老袁倒货都是服装,我顺回来一件儿给你,穿着吧,等来年开春,哥再挑别样式的给你捎回来。”
张杨鼻头一酸,心说捎个屁。这衣服要真是倒货时候顺的,你怎么不给你自己顺一件,你那破夹克袖子都磨出窟窿了,补都没法补,天天早上穿衣服把手从窟窿眼里捅出来……
韩耀叼着烟推开端详,一个劲儿说好看,好看。
张杨低头看着前襟上的衣扣,眼眶红了。
张杨的年假从小年放到正月十五,总算不用去剧团,能在家好好歇着了。他那两件旧棉衣没有被无情淘汰,都在下边接了一截腰身,继续穿,把羊绒大衣小心翼翼用布包起来,放在立柜最上面一格。韩耀看他不穿还挺生气的,天天磨叽他,心说老子脸都不要跟老守财奴借钱给你买回来的,你怎么还给我藏起来了呢!
张杨舍不得穿那么好的大衣,怕弄脏刮破了,后来让韩耀磨叽的心烦,想了想,道:“哥,你教我骑自行车吧,以后我自己骑车去上学。”
于是,胡同口大土道上,周围的左邻右舍天天能看见一大一小俩男的在大冰溜子上学骑自行车,骑上就摔,摔了还骑,惨不忍睹。
买早点的大婶还跟他老公小声议论,“谁大冬天学自行车的啊,又是冰又是雪,滑不溜秋的,能学会都有鬼。”
他男人炸着油条,眼睛都不抬,点评道:“俩二傻子。”
韩耀一听说要学自行车,就寻思着能给他省电车费了,也没想那么多,想学就教他呗。完了推车到大冰道上练好几天也没反应过来,还纳闷别人学都是在后头扶着,往前骑一段就差不多会了,就张杨不得,只要后面一松手,立刻栽歪着就躺倒了。
第十天,腊月二十七,张杨摔了第不知道多少之后,俩人杵在大街上开始找原因。
韩耀说,“你咋这笨呢,你看谁家有人学自行车学十天还没会的,啊?”
张杨一听不乐意了,还不想承认自己笨,梗着脖子说:“我这就是坐小汽车的命,老天爷就不用我学会自行车。”
韩耀嗤笑,“你给人开小汽车都费劲,还坐呢,做梦吧你就。”
张杨:“你才做梦呢你!有能耐你买辆小汽车啊!”
韩耀:“我买也不用你当司机啊!你急个什么劲儿啊!”
“你大爷!”张杨撸袖子冲上去,一个猛推就把韩耀按在雪堆上。
“卧槽!”韩耀怒吼,翻身把张杨按到往衣领子里塞雪。
……
于是,苏城和陈晓云拎着大包小包来送年礼的时候,就看见破二八自行车打横倒在胡同口,这俩人在道边墙根底下扭打成一团,互相咆哮要干死对方。周围一群街坊邻居指指点点,边笑边议论。
苏城愣了,“咋的了这是?!”[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陈晓云立刻放下东西劝散看热闹的路人,边朝苏城喊:“你傻啊!赶紧把他们弄家去!丢不丢人!”
苏城反应过来,上去要拉开两人,不料刚伸手就被一个横扫飞雪击中,头发全白了。
苏城一抹脸:“扔我干啥啊!我劝架还劝出错了么我!”
张杨:“滚犊子!谁他妈用你劝了!”
“你他妈跟我横个毛!”苏城登时就怒了,破口大骂就扑了上去,往张杨嘴里塞雪。
韩耀一看顿时急眼,劈头盖脸就给苏城脑袋上敲下一大雪块,“你他妈给我松手!”
苏城被敲得昏头转向,张杨爬起来眼睛都红了,连推带拱就要用雪堆把苏城埋起来。韩耀坐在苏城身上不让他动,横叨叨的咬牙:“你再动我家小孩儿一下?再动一下把你撅折了!”
陈晓云好说歹说劝走了周围一大群人,回头一看,“……”
18除夕
张杨最终还是也没学会骑自行车,而且痛恨自行车。韩耀不痛恨自行车,但他从此痛恨教张杨骑车。最可怜的是苏城,好好地去送个年礼还平白挨一顿揍,气愤不l已。不过好在东北男人这种地域性生物,就是一句不合撸袖子就打,打完喝杯酒就又称兄道弟的品种,回家吃饭一顿晌午饭又好得勾肩搭背了。
苏城送来的年礼很厚,米面鱼肉甚至还有烧炕的煤炭,而且明说了不要张杨的回礼。苏城和陈晓云知道,张杨到省越学习之后就没有收入了,天天有出帐没进账,手头拮据,这时候就应该变着法儿帮他。苏城觉得,好哥们儿之间就得互相拉扯,那才是真的好哥们儿,现在张杨苦点儿,不怕,兄弟在后边拽着你走,挺过去就好了。锦上添算个屁,雪中送炭真感情。
陈晓云也说:“人活着就是走上坡路,现在你没劲儿了,我拉你一把,以后我走不动了,你也拉我,一样的。累是累,但也早晚能一起爬到高。要不然等俩眼睛看着兄弟过苦日子,自己日子过得再好,心里都不舒坦。”
他们两口子的心意,张杨明白,这份情他一直记着,也感激着,忘不了。人一辈子能交到几个真正为你着想的朋友呢,有这两口子的友谊,不管以后啥样,省城这一遭就没白走。
其实年礼这玩意儿,朋友平辈之间送来送去也就是图个浑和,给长辈老人送就是孝心。张杨往年在家里过年都是逢进腊月就开始走家串户送这送那,就是最不愿意见的二姨和二舅,张杨也得硬着头皮去,不然让屯子里的看笑话,说这家孩子没孝心。张母在回信里也说,不回家过年正好到人家里窜窜感情,平时不落人情,过年的时候更不能落下,礼不用贵,不然让人家不自在,回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你,买个心意送句吉祥话就行了。
这道理张杨明白,不过要是普通朋友都算上全送个遍,再不贵的礼他也送不起,手头实在没这么多钱。
年前赚得二百多块钱,苏城结婚给随了五十,给家里汇过去一百,剩下五十整钱还在铁盒子里藏着。张杨在心里算计,平时坐电车零钱就够用了,家里粮食和菜都有,苏城又给送来那么多,暂时不用掏钱买,其余也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五十块,柜里还有五十斤粮票,三张肉票,正好匀成两份礼,给陈叔和金老师送去。
韩耀骑倒骑驴驮张杨去粮店的时候就说:“送这些成么,要不我给你添点儿,咱去市场再买两袋子粮,每家好歹凑五十斤白面也成啊,你整个二十五,这数儿,跟耗子啃了似的。”
张杨道:“不买。咱自己都吃不起高价粮还买来送人,那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再说了,我穷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东西少无所谓,拿过去是个心意就成,日子长着呢,往后好过了再补呗。”
韩耀回头看车,拐进街口,道:“现在粮不像原来那么贵了,还什么高价不高价的。去年不是包产到户么,农民家里头粮食吃不了,嫌卖给公家赚的少,都推车到市里卖,一斤二毛五顶天了,比以前贱出十倍不止。”
“啊?”张杨诧异道:“那不就是粮贩子么,没人抓他们?”
韩耀嗤笑:“抓个屁。我告诉你,从打包产到户起,个人贩粮就是早晚的事情,挡不住。你看着吧,以后不光是粮食,任何东西都一样,什么东西过剩什么就贱,只要国家想发展,东西就总有过剩的一天。”
张杨低头思索,微怔道:“要是所有东西都像现在粮食这样,那以后不就想买啥就买啥,假如有一天,野贩子卖的价格比国家还低,或者大家都嫌国家给分配的不够吃不够用,那……”
“票证就全变废纸片子。”韩耀腾出一只手拍张杨脑门儿,“到那时候,谁有钱谁就活得好。”
几乎就是一夜之间,粮油店和副食店周围挤满了小摊贩,再往前走两步,斜对面就是新开的露天市场,里头都是自发凑在一起的野集子,赶着驴车挤在一起吆喝。韩耀说先不去粮店,看看市场里怎么个价钱,要是便宜就买。
现在粮食产量上来之后,立刻就能从市场上反应出来。俩人在里头逛了一圈,发现不只粮食,很多蔬菜和调味干料都不凭票不限量了,椒大料都用秤搓着卖,大萝卜和冬储白菜二分钱一斤随便挑,买豆腐没票也不用拿黄豆换了,直接钱就能买。很多常见的便宜蔬菜都东边一家西边一家,多得快要挑不过来,张杨大略问过一遍价钱,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水儿全是一个价,有些质量不太好的则稍微便宜一些。
韩耀在粮食车那儿赖着不走,跟粮贩子讲价钱讲得急头白脸,到底一毛五分钱一斤的价钱买回一百斤面粉。
张杨不用掰手指头就算出来,买这么多粮一共才十五块钱!比粮店的一毛八还省!
他看着热火朝天的集市,心中不禁惊异,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因为没有粮票而饥一顿饱一顿,没先到年还没过,那些想都不敢想的高价粮就变得满大街随可见。社会竟变得这么快,不知不觉中早已经翻天覆地,国家一个包产到户的政策下来,半年里就变成这个样,要是再来什么别的好政策,自己脚下的城市一年后会是什么样?十年后,二十年后呢?整个国家跟着一起变又该是什么样呢?
张杨实在想象不出来。
俩老头收到年礼都乐得老脸开,嘴上不夸小孩孝顺,心里头早就稀罕的没边儿了。俩人先在陈叔家吃了顿午饭,下午去老金爷子家又吃了晚饭,老头儿让他们明天来自己家过年,婆子也留他们,张杨说什么都不干,这也太不好意思了,一家团圆他们俩生人凑过去算什么事呢。老头儿磨叽半天,老还是没留住,最后给小徒弟封了压岁钱,依依不舍送出门。
回家路上,俩人没忍住又绕去市场里溜达。里面的东西实在太便宜了,像镇上的年节大集,但又远比大集丰富得多,平时没票就弄不到的副食在这里一样俱全,随便买,想卖多少卖多少,不用像以前在副食店里买一两二八酱都得凭票,还要想尽法子跟售货员搞好关系,低眉顺眼赔笑装孙子,才能多得到一星半点。
这突如其来的物价变化像是给两人的巨大惊喜,老头儿给封了十块钱的压岁红包,俩人在市场里买回一车东西,最后掏兜一看居然还剩了四块六。
韩耀边往倒骑驴上装冬储萝卜边道:“这回过年可算能吃点儿好的了。”
张杨也高兴,“明天能多做几个菜,好好吃一顿像个过年样儿。诶哥,要不……咱再去买点儿?”
韩耀搂着他脖子往车上带:“你赶紧歇火吧你!给你点儿压岁钱就不知道咋好了是吧,大手大脚的你当你天天招财进宝啊。”
年三十儿睡一觉就到了,张杨清早起床把对联窗贴好,用鬼子红给桃酥脑门上点了个冷艳高贵的红点儿,下面条煮两个鸡蛋,跟韩耀一起朝着东边站溜直吃早饭。韩耀说像傻子,张杨非说这样兆头好。
晚上,张杨按照韩耀的要求炖了大锅白菜,炒萝卜肉丝,焖豆腐,红烧鱼,算上饺子正好五样菜,放在矮桌上摆成圆形。
窗外爆竹噼啪响,直冲云霄猛然炸开,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韩耀白天特意买了一斤散装白酒回来,纯高粱酿的,打开瓶塞立刻酒香扑鼻。他先把两个碗都倒上,给张杨倒一小口,给自己倒半碗,而后道:“来,咱俩先走一个。”
张杨端起碗跟韩耀碰杯,“祝我哥来年发财。”
韩耀又在他碗缘碰了下,“哥祝你学业有成。”
俩人对视而笑,仰头干杯。
广播里放着喜庆的音乐,张杨边吃菜边给韩耀讲屯子里的事儿,讲老家什么样,韩耀喝了四两酒也高兴了,搂过桃酥喂它吃鱼,一看脑门儿上的大红点儿,一口酒没含住“噗”的喷了满桌。
前院邻居家的电视机旁围满了街坊,声音开到最大,都兴致勃勃的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张杨去年在老家听广播觉得特别有意思,今年遇见有电视的了,非要去看直播。
韩耀背着张杨站在最外面伸头看了一会,觉得这也不咋地啊,演员在黑咕隆咚的大空地上懂得直哆嗦,扩音喇叭让风一呼啥都听不清。
张杨拍拍韩耀脑袋:“哥,你放我下来吧,不看了,没去年的有意思。”
“嗯,是没啥看头,不如回去听评书。”韩耀松手让他跳下来,俩人沿着街墙慢悠悠往家走。
南郊胡同口的空地隐蔽在黑暗里,路灯前两天让淘气的小孩打坏了,碎灯泡挂在灯罩上,脏兮兮的。
地上满是鞭炮爆竹炸开后散落的红色纸屑,张杨的棉鞋踩上去嘎吱响,韩耀忽然问:“放鞭炮么?”
张杨一愣,心说咱家啥时候买的鞭炮?
韩耀俯身在纸屑里翻找,自顾自道:“小时候家里不愿意钱买这玩意儿,我看别家小孩放,心里痒痒,就偷摸捡挂鞭崩剩下的零碎炮仗放,别说,还挺有意思。在外头捡一堆回家藏着慢慢放,能玩儿一个月。”
他捻起两个挂鞭剩下没点燃的小爆竹,吹掉上面的火药末,递给张杨一个,掏出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点燃引线,甩手扔出去。
“啪!”炮仗在空中清脆炸响,硫磺味弥漫。
韩耀把另一个小炮仗点燃,张杨学着他的样子赶紧丢出去。
“噼!”黑夜里瞬间乍现一闪火。
韩耀又点燃一支烟,塞进小孩儿嘴巴里,张杨没反应过来,一喘气就吸进去一大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韩耀轻笑道:“熊孩子,抽烟都不会。”
张杨揪着他袖口咳嗽,两个鼻孔直往出窜烟气,韩耀给他拍背,“老爷们儿早晚得会抽烟,回头教你。我说你能咳完了不,这两口烟儿让你拐的……”
张杨弯腰弓背痛苦状,忽然窜起来夺过韩耀的半支烟,狠吸一口憋在嘴里,“呼――”的吐了韩耀一脸,完后撒腿就跑。
“小崽子你敢报复我!”韩耀三两步从后头擒住他,单手捆住,接过烟三两大口吸完,脸贴着脸全送张杨跟前,大笑:“还敢不敢了?嗯?”
张杨捂着口鼻摇头:“唔敢唔敢……”
俩人闹腾够了,蹲在漆黑的巷子口摸索,时不时翻腾出小鞭炮就点燃往外扔,扔到红砖墙上炸出火药印子,或者扔到雪地里,炸起一小片雪。有时候还能看见惊起的耗子拖家带口逃命,在墙角留下一溜凌乱的小爪印。
就这么一直玩儿到夜风呼呼刮起来,看电视的人都散了,他们才意识到,这已是第二年的伊始,是新的一年了。
张杨俯身捧起一大捧红纸撒向空中,大笑道:“春节了!咱家放这么多鞭炮!以后每年都响响亮亮,精精神神的!”
“承你吉言。从今天开始就不一样了,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韩耀替他拂去头发上的红纸屑。
“今年除夕,是哥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
张杨仰脸看着他,微怔,继而笑起来,伸手抹掉韩耀眼角的湿痕,“以后咱们年年都一起过春节,我回家你也跟我回去,我要是不回家,咱俩就还像今年这样,我给你包饺子,陪你喝酒。”
韩耀俯身抵着张杨的额头,张杨拍拍他的后背,两人并肩慢慢走进灯火夜色中,走向崭新的生活。
19好东西要藏在裤腰里才保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夏雨的地雷~(?r??q)/~谢谢!! 南郊土屋院子里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樱桃树桠挂着冰溜,冒出星星点点的叶苞。尺树寸泓的三月初,张杨回到省越剧团学习,韩耀也开始在省城与常州之间奔走。
省越环境氛围都不错,师哥师姐也很好相,春节一个月没见面,大家都带回来不少小地方的土产,张杨年纪小,分到的最多。中午老师把所有人的身板捋过一遍,除开功法生疏了的在三楼大平台上练功以外,其余的都聚在一起聊天,说过年的见闻和家乡的变化。张杨坐在边上叼着香干听,得知许多乡镇城市都像省城一样,在这一年年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不会停止,而且在人们的注视下越变越快。前两年新兴的个体户逐渐发展,很多小摊位赚足本钱后遂即开起了店铺,甚至还雇佣帮工。正月十五没过多久,张杨就发现南郊一带多了许多小铺子,像浇了水的豆芽菜,一夜之间便成片成片的支楞出来铺子的买卖不一而同,各式各样,大多是卖食物和生活用品,甚至还有一家铺子专门卖牛奶。
以前家里给生产队养牛的时候,张杨最爱喝热牛奶,现在省城里也能买到新鲜的了,张杨就每天早上都叼着油条或者包子去买,一毛五一大碗,还可以加糖,糖不要钱。
也幸得苏城够意思,给张杨介绍晚上的野场子让他唱两出小戏赚钱,不然就他这样的喝法,不出一个月就得把自己那点儿存款喝精光。
老金爷子听到手底下的徒弟闲磕牙说小师弟天天晚上出野场子赚饭钱的时候,还挺心疼的想把孩子领家里养,但后来转念一想,觉得没事儿出出野场子也好,是个锻炼的好法子,有些人学戏精却怯场,不管台下唱的多好,一上台俩腿肚子就打颤,就是欠历练。老头儿怕学生缺钱,总有意无意的打听张杨过得好不好,下棋时听陈叔说赚得不少,养活自己一点儿问题没有,心里就全安了。俩人有一回还偷摸去城郊菜农的小屯子看下乡演出,张杨唱的虽然青涩,但也有模有样,也能赢来掌声和喝彩。
这样每天喝牛奶,又是拉筋又是抻腿的锻炼,张杨的个头几乎每隔两星期就能往上窜一点儿,韩耀在两地之间奔波,偶尔隔个十天半月回家抽冷子一看,立马就能觉出小孩儿变得更像大人了。他还拿铁钉子往门框上划印记,以前张杨挺直腰板才勉强到他肩膀头,现在对比着再一看,张杨足足长高了半个头。
腿长了,裤子就显得不够穿,连同衣摆也跟着往上拉,几天过去就跟用剪刀剪掉了一段似的。有时韩耀赶上半夜下火车,倒回来的货物没法送到批发街,就拎到家里等明早上再送过去。这时候他总会若无其事的从一大摞裤衩里掏出一条长裤,或者伸手进装胸罩的大包里摸索着拽出一件白色衬衣,说是哥从厂家那儿给你顺的。
张杨不是傻子,他心里都明白,这些衣服,连同年前那件羊绒大衣,都是大哥掏钱买给他穿的。哥给他挑的衣服都很好看,而且合身,穿上去剧团上课,师哥师姐都说不错,显得小伙子精神。
每韩耀回家,蹲在地上拾掇那些货物,然后随手塞给他一个小包的时候,漫不经心说:“这件儿好看,留着穿吧。”的时候,张杨的心就像灌满了热水,暖的发烫,又胀l着疼,而拆包裹的一刻又隐隐期待并高兴着。
韩耀的衣服很少,而且都非常破旧。虽然张杨帮他缝补过,也洗得很干净,但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再好看的男人也显不出气质。韩耀给张杨带回这么多衣服,却从来不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天天破布烂啃的在人前奔走,好像从不在意穿着。
韩耀不在意,可张杨在意。
他想,他哥这么俊这么好的一个人,不能这样糟践自己。
张杨这些天出野场子攒下一些钱,就想着也给韩耀张罗一身好衣裳。正好他放学到二商店里逛,看见一件黑色的圆领毛衣,做工和料子都很不错,正好适合春天穿。
售货员说这件毛衫八十块钱,张杨当时就认准了这衣服韩耀穿会好看,但他手头没有足够的钱,又不想用离家前张母给的五十块。所以他一直攒啊攒,省下早午饭钱,到底攒够了八十块,买下那件衣服送给韩耀。只不过,等到他买得起时,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春天都快要过了。
那天半夜,韩耀拖着大包回到家,看到张杨局促的拿出这件衣服,既惊又喜,乐得眼笑眉开。
这件毛衣也不知道他是有多喜欢,从春末穿到夏天中旬,直到外头穿着短袖的路人都看他像看神经病一样,他也泰然自若,就是不脱。最后张杨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家好说歹说给拽下来搓洗干净,把刮坏的袖口重新钩编好,跟羊毛大衣收在一起。
经过一个春天的奔走,张杨发现,倒货其实并没有原本设想的那样时间急迫。韩耀一般白天下车送货,送完马上就坐下一趟车出发;但倘若半夜里回家,就能住上一天一宿。张杨得空了,会买站台票去火车站接送,看着他上车,或者帮他把沉重巨大的包袱弄回家。
开始一两,韩耀只是从货物里掏出给张杨的衣裤,再之后,大捆大捆的背心裤衩和胸罩中间,开始夹带了一些别的东西。
磁带,酒,咖啡粉,最多的是香烟。
通常是二十条,偶尔有三十条,都是没见过的精致包装,上面里胡哨的印满了外国字。
晚上俩人躺在被窝里说话,韩耀就会把这些烟都拿出来给他看,也打开让他尝。
一开始,张杨看得眼缭乱,后来渐渐就分清楚哪个是哪个了。他年后学会了吸烟就有点儿上瘾,有一回上课让老爷子闻出来,拿板子狠抽了他一顿,之后就不敢抽了,赶上韩耀在家抽烟他就凑上去要一口过过瘾。所以这些没见过的烟,他也只吸过几种而已,大多数都只是放在鼻子下边闻味道,有些闻着呛得辣眼,有些很淡,有些带着一股甜味,都比外面卖的普通烟草好抽。
张杨问:“带着这些回来做什么?”
韩耀没多说什么,只道:“卖呗。倒货分成要等到第一批货全倒完售完之后,哥得赚点儿收入供销啊。”
张杨对于卖烟赚外快这个法子有些担心。现在烟草也不限购了,听说南方还成立了烟草公司,外面卖烟的随可见,就连巷子口新开的小卖铺都品牌齐全,也不知道这老些烟能不能卖出去。但他转念又一想,这么好抽的烟,又是没见过的牌子,应该不会砸在手里,多少能赚点儿。再不济也不是多贵的玩意儿,留着自己慢慢抽呗。
后来韩耀卖过一之后可能销量很好,张杨总是看见他往家里倒动这些烟草,心想应该是能赚到钱的吧。
1985年6月。
这一天晚上,张杨煮了玉米粥刚要吃晚饭,屋门就被“砰”的推开,在墙上狠撞了一下,震得窗户直颤。韩耀臂弯夹着一纸包肉馅儿包子,大步走到张杨面前站定,严肃道:“张杨,站起来。”
张杨让他吓得有些发憷,起身道:“哥你咋了?”
“给你看样东西。”韩耀把包子丢在矮桌上,一把扯过张杨搂在胸前,拉起他一只手按到自己后裤腰里。
张杨:“!!!”
韩耀按住他不放,挑起嘴角问:“摸到了?”他握着他的手慢慢往外抽,带出一个缠紧的布口袋,跟腰带拴在一起。
张杨疑惑不解,“这啥东西啊……”
“好东西。”韩耀解下袋子在他面前撑开。
张杨探头看进去,只一眼就震惊的张大了嘴,恨不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仰过去――
口袋里,一百张一捆的十元大团结堆砌的整整齐齐,二十捆,一分不少。
两万块钱。
2走……
韩耀道:“倒货分成,四分利,一共两万。”
“我的妈啊……”张杨看着这些钱彻底懵了。批发背心和大裤衩子居然能赚这么多钱!而且这才只是四成利润啊!
张杨的嘴唇因为惊叹而微张着,韩耀给塞了个大肉包子,随手从口袋里抽出两张十块揣兜,其余的往褥子底下一塞,揽着张杨肩膀往门外带。
“走,哥今天高兴,领你出去吃顿好的。”
黑夜静谧,南郊的街灯噼啪闪烁,街边小饭店的玻璃窗映出盈暖的灯光,昏黄的照亮了一小圈土道。老板靠在门口听收音机,手里的掸子时不时挥赶奔着光凑上来的飞蛾。
角落里的一桌,韩耀单手支着侧脸,给张杨夹了一筷子菜,道:“哥以后不在老袁那儿干了。”
“啊?”吃的狼吞虎咽的张杨一听立马愣了:“你傻啊?这么赚你还不干?”
韩耀轻笑,用拇指揩去张杨嘴边的汤汁,“这钱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赚。”
“这钱不好赚么……”张杨不明所以,忽然脑子里一闪念,紧接着就想明白了。
这可是两万块钱啊,那个老袁真就心甘情愿掏给韩耀?第一分成是事先说好了的,没法改,他再心疼也只能割肉给了,可是以后呢?要是将来利润越赚越多,却每都要分给别人将近一半,换谁也不能甘心。这种所谓的合伙做生意根本没法长久,那个老袁一定会重新找人倒货,把分利润改成雇佣,哪怕一趟给二十块钱,都比六四分成合算百倍。
张杨想的一点儿没错。不过韩耀这句“不好赚”里除开这些原因,还包含着另外一个意思,张杨不了解情况也想不到,就连韩耀都没想到,那就是老袁的为人,和他简直就是从皮到瓤的黑透了的心眼儿。
下午,韩耀扛着大包走出火车站就直奔批发街,这趟是订单上最后一批货,送完就算齐活儿。两人当面清点完件数之后,韩耀遂即提出,以后拆伙不干了。没想到老袁竟然非常爽快的同意了,然后拎出一本假账,居然说开始讲好的合伙生意,无论赔赚都是六四开,现在生意赔了两千块钱,让韩耀给他八百,俩人两清。
韩耀一听,当时就怒了。
批发的生意他看在眼里,账目大体也都记得,就是怎么算它也算不出赔!但老袁是会计出身,做个假账轻而易举,就是再明白的人,看着这本账也挑出一丁点儿毛病。
大下午批发街上挤满了人,卖货的、进货的、过路的全围上来看俩人争辩。老袁舔着老脸撒谎,脸不红心不跳,韩耀瞅他那副死出儿,气得恨不得操刀剁了他。
韩耀从一开始就从没指望能拿到那四l分利润,他从来也不在乎这些钱。原本答应跟老袁合伙做生意,就是为了长见识摸门道,要不他现在说走为啥不提钱的事呢?
如果老袁真能大方一把,把钱给他,他也从心里佩服他;就算最后结钱的时候,老袁说这么一嘴“兄弟你看你光出力气不出本钱,一点儿风险不担就能收这么多钱是不是不太应该,要不大哥给你个辛苦钱,就算是工资,利润你就别拿了”之类的话,好歹也算是句人话;哪怕就真一分钱不给,他韩耀都不会计较这点儿破事。
但是现在,老袁不光不说人话,还他妈不干人事!
老子给你出苦力出了半年,你他娘的到头来不给钱还想从老子兜里讹出油水?!
韩耀这辈子从来不怕吃亏,唯一恨的就是有人坑他。老子心甘情愿让你坑的不算,你他妈敢跟我玩儿路子,老子就敢跟你死磕到底。我他妈就算不能揍死你,也绝对不会让你从我身上坑走一根毛。
当时韩耀强忍住怒气,当着众人的面摊开账本,开始一笔钱一笔钱对照着算,边算边念出声。他不懂会计那一套,就用笨方法硬算,最后到底把账目掰扯清楚了。
老袁一看假账兜不住穿帮了,立马贱嗖嗖的凑上来赔笑:“老弟你看你气性咋这么大呢,我岁数大糊涂,算错了你就好好说呗,你急什么啊。来来咱哥俩进屋唠。”说着就把韩耀往铺子里拉扯。
韩耀缓缓挡掉老袁的手,面无表情:“拿钱。”
老袁尴尬的抹了把老脸,“那啥那就进屋拿呗……”
韩耀:“拿钱。”
周围看热闹的也喊,拿钱啊,咋的都这样还想赖账啊,挺大老爷们儿咋还脸皮长后?g上了呢。
众目睽睽,还有好些进货的商家看着,老袁脸皮再厚也没法不给,不然以后他也不用在批发街混了。他磨磨蹭蹭半天,到底按韩耀的算法给拿了分成,两万块钱。
钱给出手,热闹结束了,人群也逐数散去。
韩耀阔步往街口走,听见身后传来“呸”的唾声。
他回身只冷冷一瞥,老袁呲着龅牙无声咒骂的老脸瞬间就吓得抽搐了,几乎是连滚带爬掩上铺子拉门。
点钱的时候周围全是人,有几个小混子也凑过去看。这会儿韩耀拿着钱独自走在路上,他们心里动了歪心思,偷摸跟在后边,见他走进无人的巷子就围上来张牙舞爪的威胁要钱,被韩耀随手抄起半拉水泥砖削了一顿,一个两个都头破血流的撒丫子跑了。
韩耀原本在老袁身上憋着一股气没发泄,这会儿揍完人觉得好点儿了,但还是有股气憋在血管神经里窜,映在玻璃窗户上的眉目也抑制不住的显出暴戾。于是他又绕着大街来回走了好几圈,直到心里的怒火消散的差不多了才敢往家走。
有些添堵的事,他实在不想带回去给张杨知道。
所以当张杨问“这钱不好赚么?”的时候,韩耀只是淡淡的笑了下,道:“就是再好赚,哥也不想一直给人做工。哥心里早就有主意了,以后要干的生意,比卖背心裤衩挣的钱多出不知道多少倍。”
他抽出一支烟点燃,喂给张杨吸了一口,问:“你觉得这烟好抽不?”
张杨嗯了声。这是上回倒货带回来的,他说味儿挺好,韩耀就留了一条。
韩耀又问:“你猜猜,这一包在批发街卖多少钱?”
“这烟看着就跟普通烟不一样,应该挺贵吧。”平时韩耀抽的飞马烟算是最贵的了,两毛二分钱,张杨想了想,道:“五毛?”
韩耀轻笑出声。
他看了眼周围,拍拍身旁的凳子,张杨会意的坐过去,就听韩耀在他耳边道:“就这一包良友烟,在批发街卖八块钱。这半年光是倒烟,哥就赚了两万四。”
“两……”张杨顿时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韩耀低声说:“现在外国烟在北方的市面上根本买不着,抢手。我卖出一条赚得钱,能顶卸火车一个月。”
张杨听了先是惊诧,继而不解:“既然市面上买不着,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货?外国烟不应该都在外国卖的么?而且这烟卖的这么俏,别人看见这里头的利润,肯定也会跟着卖,为什么我在外边儿从来没见过有卖这样的烟?”
韩耀知道他不懂,夹着烟的手指在张杨下颌上点了点,道:“能找到货源是你哥的能耐,有些人看着眼馋却是没路子,有些人知道门路,但他们未必有你哥这个胆量。”
张杨听得越发糊涂,“这跟胆量又有什么关系啊?”
韩耀反问:“知道国家为什么成立烟草公司么?”
张杨摇头。
“因为烟草是国家垄断的产业,没有允许私人不能生产贩卖烟草,连大批量携带也不准。你想想,国产烟不行,外国烟就更不行了。咱们国家正规进口的外国烟一年有几万件都算多的,几乎全掐在政府官员手里,你说说,普通人要想抽上外国货,该怎么办呢?”
张杨疑惑的看他,“你没有许可,你不是通过正规渠道找来的货源……哥,你……”
韩耀轻轻点头,嘴唇几乎无声的吐出一个字:“走……”
张杨大惊,揪住韩耀手臂:“这是犯法!”
喊声惊动了另一桌客人,都回头回脑往这边儿看,幸而门口的老板正垂着头打瞌睡,没被张杨的嗓门儿震醒。
韩耀伸手去捂张杨的嘴都来不及,无奈的掐他后脖颈,低斥:“我还没等犯法就得让你害了,消停儿听我说。”
张杨一想起那俩字就打哆嗦,被抓住是要蹲监狱的啊!
韩耀道:“我告诉你,怕犯法就挣不着钱。这事儿‘南多北少’,北方管得松,想做就是畅通无阻。这块肉现在就躺在大道上,为啥没人吃?因为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它能吃,剩下一小撮人明知道却不敢吃。谁第一个扑上去,谁的甜头就大。”
“哥最后一去常州主要就是为了这事儿。你想想,外国走私烟从哪儿流进国内?”
张杨脑子都不反应了,韩耀说什么他都下意识的思考,颤声说:“飞机……坐船?”
“聪明。”韩耀把烟又喂给他,“沿海开放的就那么几个地方,从沿海流到常州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被扒多少层皮?我进价一条二十五,卖出去就是八十,你想想,这二十五又是经过几抬价到了我手里的?”
张杨这听明白了:“你想往沿海去找货源?”
韩耀叼着烟垂眼看他:“路子我都打听好了,纯的第一手货。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大批往北方倒货,咱们就发达了。”
张杨脑子里都“倒烟”,怎么结的帐,怎么回的家他都不记得了。一整个晚上他翻来不去睡不着,心里就觉得没底,害怕。
韩耀认准了这条道就要往上走,听着也确实是个赚钱的好法子,可是这是不正常不踏实的,是犯法的啊!万一在南方被逮住回不来了咋办?他如果在南方蹲大牢,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可是听着确实挺挣钱……大块肉……
后半夜,张杨思前想后做出了决定。
他推醒韩耀:“哥,你什么时候去?”
韩耀正打呼噜,抽冷子让他一摇气呛进鼻腔里生疼,捂着鼻子好一会儿才道:“……诶呦我说你一惊一乍的干啥啊你……”
“快说哪天去?”
“操……后天吧兴许……”
张杨嗯了声,道:“我跟你一起去。”[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21同行
张杨话音落,韩耀立刻醒觉了,瞪着他问:“你说啥?”
“我跟你一起去。”张杨道:“你自己在南方干这事儿太危险,俩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韩耀睡得好好的被整醒了,原本毛躁得很,一听这话又险些被逗得乐出来,翻身趴在褥子上唉声叹气半晌,无奈道:“整了半天你翻来覆去大半宿不睡就寻思这事儿……你就放心吧啊。哥自己干这事儿绰绰有余,你跟着去我反倒还得照应你。行了别想了,趁天没亮赶紧再睡一会儿,明天还得起早上课。”
张杨见他不当回事,坐起来继续推他,“我没跟你闹笑话!我也想去!”
“……诶卧槽。嘶不是,你还真想去啊?你想事情真他妈简单。”韩耀正色道:“往沿海岸边上去那条道我都没走过,啥样我也不知道,这得淌着去,路上还指不定遇见什么情况。不管多苦我都能坚持,你呢?你要挺不住撂半道上了咋办?”
“我不给你添乱!”张杨道,“你干走私让人抓了回不来咋整?我必须得跟你去。”
韩耀:“……”
”你想的这都什么烂糟玩意儿啊……”韩耀让他搅合的睡意全无,横在被窝里狮子似的叹气,干脆翻身坐起来给他解释:“我这么说吧,这事儿说是犯法,其实上头根本不管,他们还巴不得参一腿进来捞油水。咱就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哥真倒血霉让人给逮起来了,那也不能咋样,掏钱捞人就完事儿了。不像你想的那样,知道不?”
“你就不能不寻思我坐牢,你怎么就不盼着我能赚大钱呢?你哥长得像傻子么?我既不是二百五也不是挣钱不要命的,能别人说逮我就让他逮么。再说你不学戏了你啊?桃酥不喂饭不回家了啊?这么多事儿呢你去个屁啊你!”
韩耀口干舌燥,下地去厨房灌了口凉水,回来重新躺下,放缓语气道:“哥知道你担心,不怕,听话老实在家呆着。顶多去十天半月,保准回来。”
张杨不听他的,还是执意要跟去。
他有他的想法。
张杨不是不知道走私赚钱。晚上在小饭馆,张杨光是听韩耀那一块肉的比喻就动心不已。
谁想过穷日子啊,谁好不容易遇见能赚钱的机遇,还会因为一点儿破正义破法律就大义凛然的放弃?这么长时间相下来,他也了解韩耀的个性,胆大果断,不管啥事,只要在心里头合计好了就敢做,如果一件事能得到相应的利益,又认定自身有足够的能耐,再险再难,韩耀都敢伸手。
比如去年在院子里抓蛇那件事,换成是张杨翻出那么大一条蛇,冒出的第一个想法肯定是赶紧跑,要是没人掐住蛇七寸,他是万万不敢上前一步的。但韩耀不这样。这个男人眼里看见只有两条――第一,这蛇能吃,而且胖的流油;第二,以我的身手肯定能抓住它。
张杨知道韩耀打心底里想吃这块肥肉,可他实在害怕韩耀一人在南方瞎鼓动这些违法乱纪的事,万一利益熏心没把持住方寸,明知道有风险还顶风上,让人给逮起来就麻烦了。这种事就算管得再松,毕竟不合法,肯定有风险,就算进去了还能拿钱捞出来,到底这也是伤人伤财的坏事啊。
尤其是现在韩耀身边没有别的人能照应,只能是张杨一路盯着,在后头扯着他,提醒他悠着点儿干,别瞪俩眼珠子往坏事里扎,这样才算万全,才保险。
这样一想,张杨更是打定了主意要陪他去。
有风险这个道理韩耀也明白,但他并不怕。在他的把握里,风险是可以避免的,所以基本能忽略不计。他之所以不同意张杨去,一是因为耽误他学戏,二是怕他吃苦。
沿海走私船靠岸的地方他只知道路,还没亲自走过一趟。当时本来想先走一遍摸摸路子,但手里还有一批货,没办法只能先送回来再说。从常州过去得坐火车,坐汽车,坐摩托,最后好运的做个牛车,不好运的就是两条腿溜达,中间指不定还要怎么周折一番。他身板子壮实,习惯了能挺住,但是张杨细胳膊细腿的,禁不起折腾。
去还是不去,俩人从后半夜一直争执到大天亮。张杨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不管韩耀怎么劝都没得用,也不能把他锁在家里。最后韩耀实在拗不过他,再三强调了一路上的艰难险阻,确定他是不管咋的都要去了,才无奈道:“你别到地方了跟我喊受不了,我肯定不管你啊,把你自个l儿扔山沟子里。”
张杨得到允许立刻风风火火的筹备开来。他把这当成一件大事,一个重要的任务,目的就是看着韩耀别沾上事儿,顺便还能亲眼见识见识从没去过的南方。
吃完早饭,韩耀先骑车驮着他去剧团请假。老金爷子很严格,随便找理由请假非但不允许,还会因为偷懒而挨板子。
张杨和韩耀蹲在楼梯背面合计了半拉小时,最后张杨豁出去了,在自己大腿里子上狠狠实实掐了六七下,趁疼得脸抽成一团的劲儿还没过,赶紧跑进去找到老头儿,说我二姨病重,我妈让我快回家,不然怕再也见不着了。
老头儿一听立马就准假了,还亲自送出门,又是给抹眼泪又是宽慰,还问用不用老师陪你去买车票啊,路上加小心。
从老师身前脱开身,韩耀又驮着张杨到城东小剧团找苏城两口子,把钥匙交给他让他帮忙看家,照顾家里的猫和草草。
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俩人回家简单收拾了东西,张杨第一出远门,还是有些紧张,一宿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韩耀和张杨拎着一行李包衣服,里头裹了五万块钱,坐拉脚三轮去往火车站,出发上路。
他们要坐的这趟车客运量一直很大。中午从省城始发,上午买票就没有座位了,只剩下不多的站票。卧铺票倒是都余富着,但那不是他们能买的,需要出示介绍信和干部证件。
张杨长这么大只乘过一火车,就是来省城那,坐硬座仨小时,下车时屁股上没有一块肉不生疼。这回到南方也不知道行程多远,还得一路站过去,张杨想想都发憷,又不敢表现出来,怕韩耀看出来就不让他去了。
韩耀捏着两张站票从售票口挤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跟张杨说好。他倒货这半年,常有买不到座位的时候,几乎一直是站票,三十多个小时也都一路咬牙硬挺下来了。
可是这一回不是三十小时,是整整两天一夜。
如果中途补不上座票,他们就得在人山人海的狭窄过道里挤上五十多个小时。
韩耀到底也没敢跟张杨说什么时候下车,张杨也没问。俩人在稠人广众的候车厅里坐着等发车,期间张杨一直把行李袋搂得死紧,让韩耀拽出来放在地上,背带在脚踝缠了两圈,打上结。张杨害怕有人来抢,韩耀踢了他一脚,低声道:“你这么放着谁也不知道里头有啥,就藏着掖着才招人惦记,以后记着点儿,这么唬呢。”
张杨一想,也对啊,心里就安了,可紧接着又开始害怕,刚才他搂着包那么长时间,能不能让谁看出来再惦记上啊?
韩耀看他一张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五光十色,眼神一个劲儿往行李袋上瞟,还贼眉鼠眼打量周围的旅客,心底愈发无奈。他把包拎上来,放到俩人座位中间夹着,背带绑在张杨身上,终于让小孩儿舒心了,胳膊压着袋子没一会儿就靠在韩耀身上呼呼睡觉。
韩耀叹气,带他出来真他妈就是自己找事儿,咋这么愁人呢……
三个小时的等待之后,顶棚广播终于嘈杂的播报检票,两人在吵嚷杂的人流中缓步挪进站台,登上了驶向广州的绿皮火车。
22火车上
站台上弥漫着煤烟和尘埃,张杨茫然的四张望,韩耀牵起他大步向前跑,推开拥挤的人潮,率先登上扶梯,抢占到了车厢连接的空位。韩耀让张杨靠墙坐着,他坐在旁边,跟身侧斜对面的车门隔出一块地方,行李袋横在身前,俩人能把脚搭在上面。
由于是始发站的缘故,车上的乘客并不很多,总体而言还是宽松的,不少买站票的人都往里凑,想先在预留的座位上享受一会儿,如果好运遇上后两天上车的位置,一路上更能好过些。
所以,几乎所有上车的人看见俩年轻人伸着腿坐在过道里时,目光里都带上一种看傻子的神情。有个中年男人还过来扒拉韩耀,说:“诶诶,小伙儿,别在这儿坐啊,里头空地上余富着你不赶紧去抢俩空地方啊?”
韩耀按住想起身的张杨,淡淡道:“不用,我们在这儿就行。”
中年男人见他不领情,心里也挺不得劲儿,撇着嘴讪讪的走了,还嘀咕:“告诉你还不听,纯的傻帽儿……”
张杨本就被来往上车的人看的不好意思,那男的一说他傻帽儿更觉得臊得慌。列车员关上车门后,他忍不住小声说:“哥,刚才咱也跟着坐进去多好啊,在这儿一横都让人笑话,全把咱俩当傻子了。”
韩耀无动于衷,搂住张杨的肩膀让他老实坐好,悠闲的叼着烟,看车门外缓缓倒退的铁轨和松树。
随着火车越往后开,上来的人越多,全都大包小箱的堆在门口和过道上,整节车厢几乎瞬间就塞得满登登,连落脚都困难,站着的人挤人前胸贴后背,坐着的也没好到哪去,腰酸背疼,腿脚也伸不开,想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那更是不可能。
最后,还就是韩耀坐着的这块地方成了人人羡慕的宝地,离门近,离厕所近,别人的各种包袱堆砌在他们周围像道围墙,谁都挤不着他们,简直就相当于在硬座车地面上自己搭了个卧铺。
这时候张扬四腿拉胯的半躺在韩耀身边,看着车厢里把韩耀当傻子的人全体麻爪,也才明白韩耀的用意。
绿皮火车轰隆隆的行驶,张杨微微抬着下颌往外张望。
第一回坐长途火车,他觉得新奇,看看外面闪过的旷野和杨树,静止的蓝天和云,偶尔有满眼油绿的庄稼,农户前的围栏,听周围旅客天南海北的胡侃,揣测地上大包裹里装了些啥东西。
门口四号位的人领着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一打开,烧鸡的香味立刻飘忽开来。
张杨闻着直咽口水,韩耀低声问:“饿了?”
“嗯。”张杨点头。
餐车的食物都非常贵,而且很不好,所以乘客一般都会等火车停靠站,在涌向窗口门边的小摊贩买吃的,包子卷茶叶蛋什么都有,还有特产和玻璃瓶装的酒。刚好不到十分钟火车靠站,张杨手忙脚乱要从鞋垫底下掏钱,韩耀却早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零钱站起身。
他人高马大往门口一挤,查不到十五个数的时间,臂弯里就多出许多样儿食品,捧回来放在行李袋上,道:“吃吧,跟你哥还客气个什么玩意儿。”
张杨捡出一个粽子,剥开咬了一口,脸皱成一团:“粽子里这肉……肥的……”
“是么。”韩耀给他换了咸味葱卷,“别吃了,吃这个。”
对面一个老人坐在破包上瞅着他们,见张杨把肉粽放在一边,探身去小心翼翼的问:“孩子,这……你不吃了?”
张杨一愣,继而点点头。
老人看着肉粽,伸出嶙峋的手指了指,赔笑道:“那你就……给我吧,怪费粮食,我吃了吧……啊?”
张杨连忙又拿出一个新的递给他,被韩耀拦下了,换了肉包子和油饼,还有一个西红柿放在老人膝盖上,低声斥张杨:“知道粽子不好吃就别给他,糟践人呢你怎么。”
“我不是没反应过来么。”张杨让他说的委屈,忿忿的啃玉米。
韩耀将剩下的那半个大粽子塞进嘴里,嚼了两口抻脖子咽下去,低声咒骂:“操……这味儿是挺恶心……”
老人捧着膝上的食物连声道谢,颤巍巍吃饭,边跟韩耀说话,问他:“你们是去哪儿啊?”
“广州。”韩耀答道。
老人又问:“你俩是……哥俩儿啊?”
韩耀点头,拍拍张杨脑袋说:“一家人,亲的。”
老人笑道:“亲哥俩儿挺好,挺好。”
张杨吃着东西,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列车的摇晃像生出了节奏,张杨摇着摇着就困了,靠在墙上迷糊糊打了个盹,隐约能闻到韩耀在抽烟。
仿佛一晃神间,天色逐渐暗下来,半天很快过去了。
然而到了晚上,新鲜劲儿退去,肢体的麻木和情绪的枯燥开始笼罩张杨,也笼罩了整节车厢。
窗外的景色看不清了,且没什么可看的,仿佛不管往前都是那些事物;旅客聊天的声音低下来,之后也许是太累了,也聊得太久,没什么可说的,便都噤了声;人们东倒西歪的低垂着脑袋,都些靠在一起,抱紧腿蜷缩在过道休息。
张杨浑身拧巴着难受,刚睡醒觉又觉得累,火车冷不丁在铁轨上一颠都震得他脑瓜垠子晃荡,想吐。
他强忍着脑袋疼,在心里合计时间,转移注意力。已经过了半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车。山海关还没到l,离广州还很远……韩耀说过,到常州要三十个小时,广州可能比常州还更远一些吧,得用上四十个小时,一天二十四,两天四十八……
身旁的韩耀靠坐在不知是谁的大包裹边,脑袋歪向一旁,闭着眼睛,大黑狗熊似的,也不知道睡着没。
张杨木讷的环视四下,最后把视线投在韩耀脸上,无意识的端详。
韩耀仿佛感觉到张杨在看他,没张开眼睛,只是浅笑道:“看我干吗?”
“哥。”张杨说:“你以前坐火车倒货,也是这样么?”
“差不多。”韩耀声音低沉,夹杂在火车轰隆声中,却很缓和而清晰。
“年初头一两,回家的时候能坐在货包上歇着,后来在里头藏烟酒就不敢坐了,万一压坏了呢。这么来回数多了,就知道上车在哪儿窝着舒坦了。”
“有时候也能弄到座票,但那样其实更操心。哥带着这么大一包货,好容易挤进车门了,放在过道身边挡路,架子放不上去,只能堆在门边。我在里头坐着,货在外头,让谁压了坐了我也不知道,有人翻开看拿走了我都不知道,不如像现在这样,反而更舒坦。”
“有时候出门在外就不能要脸,就你这样的,要是自个儿坐火车买着站票了,一准跟车厢里内些个傻子一样,列车员说能补硬座了你也不能好意思上去抢。你得学着像哥这样,要不在外头自己都不能给自己争取点儿好,你不憋屈得慌么……”
张杨静静听他说话,听着听着,不知怎的,脑子便里开始想别的事情。
他忽然觉得,其实要想成为韩耀这样的人,真是很难。大哥很厉害,是个值得佩服的人。
他想,假如他是韩耀,他能靠卸货车攒下五千块钱么?
肯定不能。
且不说卸货车得能吃得了苦受得了累,需要毅力才做得下去,张杨在脑海中设想,他要是手头能攒下一千块钱,一定会买间像样的砖房,个五六百也好,让自己最起码能有安定的住所,先过上安稳的生活。他要是真有这么多钱,根本想不到做生意这个门道,就算想到了也舍不得把钱抛进风险里。
反正不管咋样,他都不敢像韩耀一样大胆的用这些钱倒烟,更不会想韩耀一样能沉得住心气,继续吃苦受累去站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给人倒货,一倒就是半年,还能在陌生的南方独自摸索赚钱的门道。
刚认识那时候看不出来,渐渐熟悉之后,张杨发觉,韩耀这个人能隐忍,有耐心,意志坚定,对自身认定的想法坚持到近乎偏执。面上看,这人就是个死气白赖的苦劳力,天天混着紧巴巴的日子,也不在乎别人瞧不起他。而事实上,他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这个世界,等待他要的机遇,蓄势待发。
张杨以前总觉得,韩耀好像从来不在乎自己吃什么穿什么,也不在乎别人看他的目光,贬低也好,瞧不起也好,像是都习惯了,无所谓。其实,这人的不在乎不是因为习惯了,而是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站在高,能让别人反过来仰望他。
所以,朝夕的安稳也好,暂时的低迷和愁苦也好,从来都不曾干扰过韩耀向前看的视线。
相的越久,张杨越是认定,韩耀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这样的韩耀,张杨打从心底里佩服。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再鼠目寸光,他要把视野和想法放得跟韩耀一样长远。世界变化的这么快,只有像韩耀这种有头脑又果敢的人才能过得好。而他看到的还太少,太浅,什么都不懂,都要韩耀去提醒。这样不行,他得学着成为像韩耀那样的男人。也幸好这回跟着来了南方,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
火车顶灯暗下来了,列车员在挤满乘客的狭窄过道间费力走动,提醒乘客注意保管好财物。韩耀把行李袋垫在身后,点燃一支烟,跟平常一样喂到张杨嘴边。
张杨回神,凑过去吸了一口,忽然道:“我记得广州不靠海,是不是还要换车?”
“先去广州,再转车到汕头。”韩耀嗯了声,叼着烟问他:“困了再睡一会儿吧,嗯?靠哥身上。”
“不困。”张杨抽出半根烟叼着自己嘴巴里,想了想,道:“睡半天了,就这么干坐着没意思。哥,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的?”说着,他动了动嘴里的烟。
韩耀拍拍他,低声道:“下车了给你讲,现在人多不好说。”
张杨恍然,接着叹气,觉得自己怎么刚说完要学聪明,没一会儿工夫就又傻了呢。
韩耀看他恹恹的,以为不高兴了,就道:“玩扑克不?”
“有扑克啊!”张杨眼神一亮,点头:“玩!”
“嗯。”韩耀从行李包侧袋里拿出一副旧扑克牌,刷拉拉洗开,“你说,想怎么玩?”
张杨:“贴年糕。”
韩耀:“……”
贴年糕,就是两个人把扑克牌分成两份,各自洗开,按照手里牌的自然顺序交互一张张往下排,当某人手里拿出的牌数字与上面某一张相同时,该人就可以把两张同数字牌之间的所有牌收进手里,然后继续贴,直到一方手里没牌为止。
这是一种极其没有娱乐性的扑克牌玩法,针对的年龄段主要在十岁以下,主要功能就是哄孩子,因为这个游戏一轮真的能玩很长,很长,很长时间。
于是,漫漫长夜,两个老爷们面对面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撸着袖子攥紧手里的扑克牌,气氛凝重的贴啊贴。列车员从休息间出来撒尿,还驻足观看了半拉小时,神情特别专注。
……
第一夜在贴年糕中结束,第二天俩人轮流睡了一上午。火车出关时,韩耀还到站台上买了半熟的葡萄,特酸,吃一颗能浑身激灵。张杨吃的手臂上直冒鸡皮疙瘩,又忍不住想吃,韩耀给他买了玉米甜饼用来夹葡萄,味道正经不错。韩耀贴年糕贴到心累,说什么都不肯玩儿了,张杨实在无聊,便仗着长相好,装可怜问车厢里一位大婶要了画报回来看,俩人又打发掉了第三天。
火车上的时光过得再慢,也总有全部流走的时候。
第三天的晚上九点,火车终于驶进终点广州站,韩耀牵着张杨跳下扶梯,看着匆忙奔走的行人和月台两侧的街灯,恍惚间有种刑满释放的错觉。
23到达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everywhere君的地雷~(?r??q)/~!!谢谢!【更新完才看到=w=
广州站前的马路很宽,火车站正前方的坛里种了一种在北方见不到的树,像一个巨大的土豆从泥土中冒出一半,脑袋顶上突兀地生出一茬又大又硬的叶子。张杨知道这是南方的品种,但还是觉得挺稀奇,站在那儿仰头看了半晌。
韩耀俯在坛石阶前,从行李袋侧兜里拿出一沓卷边的空白表格和一支旧钢笔,抠掉干结的墨水,又甩了甩,在石板上伪造住进招待所要用的介绍信。
张杨蹲着看韩耀填表格,“兹介绍郑大国同志等两人前来你联系住宿事宜,请惠予接洽是荷”,字迹很好看,硬朗流畅。
招待所的房间不大,里面的摆设也很简单,两张单人床夹着一张桌子,门边一个脸盆架,地上有暖壶。头顶的灯泡倒是瓦数高,很亮,吸引蛾子和蚊虫从窗户缝钻进来,嗡嗡的绕着圈飞。五十小时的火车把张杨折腾的疲惫不堪,没等韩耀锁好门,他就手脚大开的倒在床铺上,迟缓的踢掉鞋子,一动不想动。
当天晚上,张杨昏天暗地的睡足了三天的觉,蜷在毯子里不省人事,连韩耀半夜起床帮他拍蚊子也不知道。
翌日清晨,他们叼着糯米鸡登上了另一趟的火车,于当天下午到达汕头。
汕头是沿海的经济特区,这几年来一刻不停,热火朝天的发展着,张杨确实在这个城市感受到了与省城截然不同,但又十分相似的气息,那是蓬勃的气息。l
火车站附近的牛肉丸和肠粉很香,韩耀下车时看了眼站前的大钟,接着就不着急了,领着小孩儿坐下来好好吃了顿午饭。吃饱喝足后,韩耀又跟水果摊老板讨价还价半天,买了很便宜的新鲜荔枝,两人在站前溜达了一圈,等晌午的日头过了劲儿,才找了个墙根儿坐下,边吃水果边说接下来的行程。
然而,说是讨论行程,其实到底怎么个行程,韩耀也不能完全说清楚。
半年前,韩耀之所以能发觉到走私烟赚钱,是因为偶然一看见服装厂的领导在抽万宝路,当时他看着那外国字母也觉得稀奇,就凑上去套近乎问了两句,没想到那人还真把在哪儿买来的告诉给他了。
韩耀当时对于走私烟并没有多大的想法,做生意的门道他还在摸索当中,一切有可能成为赚钱渠道的货物,外国酒,磁带,甚至糖精,他都会尝试一把。
后来,当他从常州烟贩子倒回的香烟被抢购一空时,脑袋里立刻萌生出的新念头,除了“这玩意儿真他娘的赚”以外,还有就是,“如果成本再低一些,会更赚钱”。
在常州倒来的走私烟实在太贵,一条二十五块,能顶韩耀原来两天工钱。也就是这男人胆大敢尝试,不然这么多本钱,换做是谁也轻易不敢拿出手。万一卖不出去砸手里了,不赔血本也得心疼好几年;卖得好也不甘心,凭什么上家卖二十五也能盈利,这里面到底还藏了多大的利润空间呢?
于是,韩耀就开始变着法儿让烟贩子吐出上家。
这年头的人都不是傻子,都指着自己手里的进货渠道来钱,怎么可能愿意跟旁人分一杯羹。韩耀明白他们的心思,他从来不说自己要往北方倒,而是哄对方说,你自己这么干来钱太慢,不如咱俩合伙,一人出一半本钱,五五分成,这多好,咱哥俩在一起肯定能赚大钱。
韩耀这人装相装得最好,他一脸真诚的骗人,谁也看不出他是拿话哄人,再加上小酒一喝,小嗑一唠,三两下就把烟贩子拿下,对韩耀说货源在台州的什么什么地方。
韩耀就这么一步一步往上寻,抽空就往台州跑,相继套出他们的上家,从台州一路顺藤摸瓜到福州,泉州,最后终于在五月下旬跟沿海一带的烟贩子问出了走私船靠岸地,也就是他们这要去的地方。
据那人说,第一手货源在一个小渔村,说是渔村,其实就是一干烟贩的据点,怕人查才伪装成渔民,挂几张渔网装装相。这个地方在潮州和汕头中间的海边,跟周围市镇都搭不上边,非常隐蔽,坐长途客车到站就是一片水田,一眼望不到边,找人把你们捎到东边的树林,然后就说不清路了,得靠自己边找边走,总之要往东,这片林子对面就是空地,如果进去的位置正,放眼一望就能在海滩上看见渔村。
韩耀问他,林子多大?里头有没有路,附近有没有村民往对面海滩去过?
那人就只笑了笑,说,林子不大,就是南北方向很宽,具体位置我真是说不清楚,没什么标识和参照,兄弟你只能自己看着办。
对于韩耀而言,前面的各个转折点都很明白,唯独树林子这一段路,他心里犯嘀咕。
这人不排除是故意支支吾吾不想说清楚,毕竟这货源多一个人知道,他以后就可能少赚一笔钱。那意思可能就是:看在情分上,我把能说的全告诉给你,其余的就看你自己能不能寻摸的到了。
当然,韩耀在这些人身上下的功夫并不少,混到熟透了才敢问一嘴,而且他也套了别的烟贩头子的话,基本上差不多,还都不如这人说的仔细,都是含糊着两句话就带过去了。
听韩耀说出了心中的疑虑,张杨剥开一枚荔枝塞进他嘴巴里,道:“我觉得咱们单独来就不对,你既然认识他,为啥不让他下来进货的时候带上你啊?”
韩耀摇头,含着果核口齿不清:“你以为我没这么说过?你个傻玩意儿想的也太简单了。他都明说了,要是单独干,自然能让我跟去,跟我合伙都行。问题是他已经和别人有合伙关系了。我对于他的合作人来讲就是外人,他愿意给我吐出一口信儿都是关系铁照顾我,看这态度就知道,那些合伙人一定不会让我融进来分一杯羹。咱们只能靠运气,靠自己。”
张杨想了想:“那既然他信得过你,只是不能亲自带咱们去,总不至于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就卡在最后一步上吧,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哥,我觉得你可能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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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吧。”韩耀把荔枝核使劲按进红砖墙的缝隙里。
眼看日头斜了下来,荔枝也吃光了,韩耀抓过张杨沾满荔枝汁水的爪子在自己裤腿上揩干净,伸出手背给他抹嘴,而后起身道:“走吧,一会儿没有长途车了。”
张杨诧异:“现在?马上就要晚上了啊,等咱们到地方,人早都散了吧。”
韩耀低声道:“这事一般都晚上卸货,咱们现在去,正好。”
张杨了然,斜着眼睛撇嘴:“啊……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不着急,我还以为你特意领我溜达着玩……”
韩耀无奈的看他,在他下颌狠狠掐了把:“要不是为领你吃点儿汕头小吃,哥早进树林子探路去了,不识好歹。”
等他们坐上的长途客车缓缓拐进公路,车站大楼上的大钟指针马上要指向三点钟。客车开得很慢,在各县镇的停靠站间走走停停,路过镇子,稻田,白墙黑瓦的村庄,偶尔路中间窜出一条小狗,傻呆呆看了眼驶来的客车,嗷呜一声,赶紧扭着屁股跑走。
张杨享受着穿透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感叹:“像出来旅游似的。”
韩耀道:“吃顿好吃的再坐个车就是旅游了?”
张杨眯着眼睛看窗外,不做声,只是笑。
韩耀也轻笑起来,“好养活。”
到水田外下车,两人蹲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搭坐上村民的牛车,走出很远一段路,到达村庄后面的坡地上,跟村民道谢,他们回身望见不远的树林和草地,天边已暗的不能再暗。
事实证明是韩耀想多了。正如烟贩子所说的那样,树林并不很宽,最多不过一里地而已,树也不是很密,但横向两侧连绵延伸,看不到尽头。站在坡上往对面望过去,能隐约看到海滩,但看不到那个伪装的假渔村。
两人预估了路线,选择植被较稀疏的一侧滑下陡坡,身影一前一后融进漆黑的瑟瑟林木中。
穿过这片树林比预想的容易,并没有费太多时间,也没遇见什么事,很顺利就找到了对面的海滩,只是同样没见到渔村的影子,海上连条船都没有。
海风微凉,海浪的呼啸声有些骇人,韩耀和张杨牵着手踩在碎礁石上,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海岸寻找。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在北边一礁石环绕的隐秘看见几盏灯火。
张杨兴奋的低喝:“哥!”
“总算他娘的找见了……”韩耀挑起嘴角,大步流星朝灯光走去。
2香烟到手
黑夜,海风呼啸。韩耀阔步朝前,把张杨拽下礁岩,进入渔村。
渔村里,破旧渔网像帷幕l般搭挂在礁石周围,下边儿背风或蹲或站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堆,扛着鼓囊的大包。看见韩耀他们走进来时,几乎所有人都不动声色的抬眼打量这两个生面孔,很随意的站起身往远走动,但依然掩饰不了他们的警惕和防备。
对面十几幢破旧屋子都敞开小门,门口一张空空的大长条桌子,上面横压一块木板,桌后坐着的有男有女,甚至有半大孩子,脚边摆着马灯,火光昏暗摇曳。他们看韩耀和张杨的目光与烟贩子不同,十分直接,毫不避讳,并且带着警告。
他们手里有枪。
韩耀也与他们对视,目光不徐不疾,扫过每张脸孔,然后走到离他们较远,矮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海风凛冽的刮在脸颊上,生疼。然而卖家不动,买家也不动,就这么默默地分置两侧,仿佛都在静静等待着。每个人都不说话,彼此认识的聚在一,垂着眼不唠嗑,不认识的更不互相攀谈。
张杨垂着头,疑惑且紧张。他想问问韩耀,他们到底在等什么,却不敢开口,这地方沉默的骇人。
木屋前的人都盯着他们,就好像只要一动,子弹随时能朝他们射过来;而他们手里的马灯和手电筒微弱的灯光又照不见那些烟贩子的脸,张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偷瞄他和韩耀。
他忍不住觉得,即使海浪拍打海滩的声响远能盖过他粗喘的呼吸,他此时此刻吐出的每一个字,也都会被海风吹刮着飘进别人的耳朵里。
等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终于,在波涛呼啸中,一艘伪装成渔船的走私船在岸边停靠。
与此同时,所有“渔民”都站起来迎向船舶,留下一些人分散拉开一排,举枪对准远礁石下的买家,而瞄向韩耀他们的至少有三支步枪。
“哥……”枪口隔得还那样远,张杨却已经抑制不住的颤抖,声音不能再嘶哑。
“不怕。”韩耀握紧他的手,捏了捏,缓声道:“他们怕有人抢货,现在不靠前就没事儿。”
走私船上一点亮光都不见,船上的人飞快往岸边卸货,大捆大捆的香烟包裹在帆布中,一包接一包扔给岸上接应的人,二十分钟内卸完,货物全部搬进木屋里,走私船迅速驶离。
走私船与“渔民”的交接结束了,接下来,“渔民”与烟贩子的“就地批发交易”正式开始。
空桌子上的木板被拿开,烟贩上前从大包里倒出现金,就在这张桌子上清点,点够数了再谈货,先交钱后拿货,所有烟不论牌子类别一律五元一条,一捆二十条,有专人进屋取货,买家就站在外面不许动,不然枪子儿直接崩你脑门子上。
这事是怎么个流程,韩耀搭眼就看明白了,拎包上前预备提货。张杨跟在他身旁往近前走,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是他此后一生无法忘记,每每想起都历历在目的震撼回忆――
最前面的光头从半人多高的厚布包哗啦啦倒出数不清的十元大团结,一沓一百张,像小山般堆砌在长条大木桌一侧,一沓一沓往地上扔,边扔边数,居然从一数到一百!桌底下蹲坐着两个女人,手指沾唾沫啪嗒啪嗒飞快点钱,点完一沓就随手推进木桌另一侧,用木板压着,而那块木板下已经垒砌的钱砖至少有二百多沓,再算上后边儿排队的这些,一晚上就地批发走私烟能赚至少几十万!
小山一样的几十万啊!就在他跟前不到十米的地方摆着!
这幢木屋门边一直站着一名男孩,长得很小,桌上的钱堆都比他高出三个头,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但他拖举步枪的姿势娴熟无比,嘴里斜叼着根555烟,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紧盯着张杨,目光锐利,丝毫不见孩子该有的稚嫩。
韩耀也觉出张杨瞅钱砖的目光太热烈,揽住他肩膀使劲晃了一下,低声道:“眼珠子收回来。”
可就是这么晃,张杨也没过回神,还咂巴着嘴咽口水,根本没在意瞥见男孩的枪口正对准他,手指头忍不住随着数钱的两个老娘们搓啊搓,嘴里念念有词嘀咕:“五八五九六十……”
“噗!”
后头背大包的男人都让张杨逗笑了,扑哧一声,胳膊肘碓了下后头那人,朝前一挑下巴,示意你看,后面排号的一个传一个,全往前瞅张杨,憋不住乐,就连坐着往地上扔钱砖的男人都笑了。
韩耀无奈的把张杨推到身后挡住,跟那男孩道,“孩子没见过世面,见谅。”
男孩冷淡的瞥了他一眼,稍稍移开枪口,目光却依然停留在他们身上,多了点儿鄙视,嘴角却也细微的抽了一下。
虽然今晚的交易者并不多,但钱却太多了,一沓钱查一分钟,韩耀带的少也有五十沓,更别提拿十万二十万的西边贩子。数钱的女人不是机器,总有累得慌的时候,再多钱也提不起神,越往后数的越慢。张杨看钱山都打不起精神了,歪在韩耀身上睡了一觉,一直等到后半夜才终于钱货两清。
有人从身后木屋里拎出烟捆儿,堆在韩耀面前,韩耀让张杨在礁石上的林子边等着,他来回往外搬,连带清点数目。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来,还有不少人陆续翻下礁石,进入渔村,有些跟张杨擦肩而过,面无表情的斜眼看地上的烟。张杨有点儿发憷,把烟都踢到身后挡住,边跟韩耀招手让他快点儿搬。
这些后来的人大多是十万二十万的买卖,买几万条,两个人倒动,一个在原地看货,另一个两头跑搬运,弄到树林子外围,那边应该有车等着;也有一些和韩耀他们一样,几万块本钱,最多进一万件货,买的少和路程近的都是好些人分散开带,背个包也看不出来;还有五六个人在礁石下整巴整巴,烟塞进编织袋里往肩头一扛,装成建筑工人回城,成群结伙的走了。
然后,张杨终于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
树林边缘,他看着树底下足够给他们俩盖个窝的香烟捆儿,麻爪:“咋把这些烟弄回去啊!坐客车肯定会被逮起来啊!”
韩耀一点儿不着急,惬意的靠着树干抽烟,朝小孩儿招手:“这心让你操的,哥能不安排好么。过来,站一宿了,坐着歇会儿。”
张杨看他悠闲自在的,应该是安排好了,可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啊。他将信将疑的走过去,在韩耀身边坐下:“怎么运回去?”
韩耀叼着烟反问:“对啊,怎么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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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杨:“……”
张杨真是操心的命,不是自己的事儿也急得直哆嗦,韩耀一看小孩儿脸色不好就不逗他了,正色道:“火车查的严,况且这些东西弄到火车站也难,咱们这回只走货车。”
“货车?”张杨一听,心里立刻冒出一连串疑问,“从南方开回北方要多少天,路上会不会也有人查?你怎么弄来的货车,货车司机知道咱们拉走私烟么,他能到林子这边儿接咱们么……”
正叨咕着,忽然就听不远礁石上边有人遥遥喊了声:“诶!韩子!”
韩耀偏头一望,立刻大笑起来:“洪辰!”
25洪辰
洪辰跟韩耀是从穿开裆裤的毛头时代就混在一起的发小儿,这俩人的关系比亲兄弟更亲。
六十年代,省城郊边的八里铺一带全是一座连一座的四方大院,洪家和韩家的院子就隔着一道矮墙。他俩还都刚会走路的那年,就是透过墙根下的红砖空隙互相看对了眼,从此便天天隔着墙依依呀呀,手舞足蹈,开始了他们此时此刻还意想不到的,持续了大半生的友谊。
当时,洪辰的父亲只是省城农机厂的一名工人,家里不富裕,但为人非常地道,明白事理,是左邻右舍公认的好人家。
与之相反,韩家虽然算是当官的,但韩父维诺可欺,大老爷们儿扛不住事,没有一家之主的样子,光知道要面子,过日子根本不上心,就像这家不是他家,妻子孩子都不是他的妻儿一样;而韩母抠搜自私,心胸狭窄,事也差劲,就连儿子韩熠也不是好货,跟他妈一样从小就掰着心眼儿算计,上小学天天逃课不学好,走街串巷打架抢劫,整个一小犊子。
所以,八里铺的左邻右舍面上都对他家挺热络,口口声声羡慕嫉妒,把他们打发的乐乐呵呵,其实私下并不太看得起这家人,反倒对洪家很敬重,还都不时唏嘘,怎么隔一堵墙的邻居,做人上就能隔出一条大江呢?
洪父洪母那时候虽然年轻,但都是明白人,邻居韩家两口子是什么货色,他们心里明镜似的,招惹不起,即便是邻居也尽量躲着避着,一直不敢往了相。
原本,他们是连孩子都不想让跟他家的在一起玩儿,就韩熠那王八羔子,洪辰不到大人小腿高,站在门口手里拿块糖半天舍不得吃,他上去就给夺下来,还得顺便碓人孩子一个大跟头,小洪辰趴在地上哇哇哭,他能乐得前仰后合。实在是缺德,不知道怎么教育出这样的崽子。
不过洪辰跟韩家小儿子混在一起玩儿,他们从来不干涉,并且还觉得俩孩子在一起挺好。
韩耀这小孩,跟他们老韩家谁都不像,淘气是淘气,胆儿也大,但心丝毫不坏,实诚得很,从小就看出可交;可就这么好的孩子,韩家对待他的方式,狠的连外人都看不过眼。
他家俩孩子,同样都是儿子,同样不费心管教,但大的就能无法无天,小的没做错事都得挨呲喽,大的吃饱穿暖,小的从来在父母面前捞不到一点儿好,什么活都得干。
洪家夫妇觉得太可怜,可他们是外人,管不得也说不得,只能背地里偷着摸着对韩耀好一点儿,而且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因为父母差劲,就从他身边夺走仅有的玩伴。
其实韩耀真是个好孩子,模样长得精神,还会哄人高兴,见谁都大大方方打招呼,就像家里特意教过他似的。
洪母有一回跟街坊在一起择菜时,正好聊到韩家小儿子,她也没避讳的说出了心里话,“孩子这么好还不知足,就稀罕那个?j不是东西的老大。小孩儿都让他家养活的囚住了,要是给我家养,我都能乐上天,肯定好好对待。”
在一起的几个妇女就七嘴八舌的说开了,“你要真想养活,开口跟韩家要啊,他家指定给你,都巴不得的,没看他们家对待小崽儿跟对付冤孽似的么,摆明了不想要,你领走他们还得谢谢你。”
这话说完,另一个却笑了,道:“他家确实不愿意养活,可要是洪嫂主动领走给养活,你信不信,我给你打包票,等孩子大了长得好,他家都得哭天抢地的往回要,还得泼洪家一身脏水,说他家抢人儿子。”
这话原本就是随便聊天,也不知怎地就变了味儿,飘进了韩母耳朵眼里,惹得她当场就急眼了,站在墙边对着洪家院子破口大骂:“你做美梦呐你!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儿子我给你养!呸!我家就是给他吃糠咽菜也是我家养活大的!我家人就得给我家干活!你缺手短脚你生去啊!你上别人家要孩子!你要脸么你!”
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她骂,都撇嘴叹气,这他妈老娘们儿,不是舍不得儿子,是舍不得不要钱的苦力。
洪父忍着门外的骂声,在家还把洪母说了一顿,明知道老娘们儿都嘴欠,你咋还敢啥都往外说啊!
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再提“领养”的事儿了。洪母有心也无力,连让韩耀进家门都不敢了,实在是惹不起隔壁的,只能时不时给韩耀做点儿好吃的,让洪辰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家里做的玉米面大饼子或者馒头掏给韩耀,让他赶紧吃。
那时候洪辰虽然年纪小,但让洪家l两口子教育的非常懂事,性情也温和稳重,像个小大人,跟活泼大胆的像个小男子汉的韩耀在一起玩儿的特好。
俩孩子是同岁,开裆裤的年纪就滚成一堆,会走的时候手牵手,会跑的时候并排跑,一起玩耍一起撒野,一个被欺负了挨揍了,另一个拼了命的扑上去帮忙,并且他们的性格又互补,还都很聪明,有心眼儿,想事情能想到一块去,都最喜欢跟对方相,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不如他们关系紧凑。
当年韩耀准备上小学,正好赶上韩熠被公社武斗的流弹打中,住院治疗的钱流水般出去,家里几乎一分闲钱都不剩。[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韩耀虽然年纪小,但非常要强上进,别人都上学他也得上学,必须上,家里不给拿钱他就自己想办法。
秋天大地收割,韩耀混在玉米杆中间捡粮食,冬天就捡煤核,卖钱攒下来一些,藏在家里,结果被韩母偶然翻找出来了,回身就买了五肉给韩熠补身体。韩耀当时委屈的站在死胡同里嚎啕大哭,他不敢在家里哭,不然挨打没跑的。
韩耀没钱上学的事儿,洪辰知道,他也帮韩耀去捡过粮食,抢过煤核,听说钱全变成肉进了韩熠的肚子里,他也气得直哆嗦,俩小孩儿就在大街上嚎,一个撕心裂肺,一个义愤填膺,情绪和动作都幼稚到可笑的地步,却真挚的无可比拟,没有丝毫虚假和做作。
三块钱的学费在当时仍有很多家庭支付不起,韩耀一个小孩儿能攒下钱更是不易,先前的“存款”都打水漂了,眼看着还有半年就是夏天,韩耀着急,洪辰也给他想办法。
洪父在农机厂上班,每个月工资虽然不多,但他一定会每隔一个礼拜拿出一分钱给孩子,当做他的零钱。
这是洪父教育孩子的手段,他对洪辰说:“你是我的孩子,我作为父亲,能每星期给你掏一分钱零钱,再多我拿不起,因为咱家还要拿爸爸剩下的工资生活。这一分钱,你可以买糖,卖冰棍,也可以留起来,越留越多,以后就能用它买现在买不起的东西。别看着钱少,积少成多是力量,能不能积少成多是耐力和决心。”
这每周一分钱的零,洪辰都是卖冰棍跟韩耀分着吃,或者买糖,用石头砸碎了,分成两份倒进嘴里,糖粒塞进牙缝,甜味随着口水慢慢咽进肚。不过自从韩耀准备攒钱上学,他也开始攒,强忍着不这钱,不吃甜丝丝的冰块和水果糖。洪父看见他这样,也不动声色的将发放零钱的周期改成两天一。
六个月时间,他攒下一块钱,算上韩耀拼命捡煤核,给人推磨的工钱,夏天临近时终于凑够了费用。
对于韩耀自己想办法上学这件事,韩家人没什么想法,甚至没当回事,他能弄来钱上学是他自己的事,家里没钱就不给他拿,有钱再说。
后来韩熠好了出院回家,家里渐渐的也缓过劲儿来,韩父较之韩母稍稍有点儿良心,但更多的还是觉得他老韩好歹在行政厅有个位置,别人家小孩都上学,他家差这一个的钱不愿意掏,忒丢人,于是便没克扣韩耀的学费,供他读了小学,初中和高中。
幸而韩耀的上学路通了,却可惜,小学之后,韩耀的生活就再没有了洪辰的陪伴。
小学四年级,洪辰的父亲被借调到外地厂子工作,一年后正式调职转厂,洪家搬走了,搬到另一个城市。
从一九七一年开始,他们整整十四年没见过面。
直到一九八五年的初夏,韩耀根据烟贩子提供的消息,去往烟台联系可靠的私人运输门路,没想到这位搞私人运输的“可靠老板”,竟就是多年没见的挚友。
久别重逢的喜悦无法用言语形容,尤其是洪辰,眼睛都湿了,韩耀也高兴的手足无措,语无伦,狠狠拥抱对方,细细端详对方的模样,说不出话。
彼此在对方眼里真丝毫没变,仿佛都还跟小时候一样,洪辰还是那个稳重的洪辰,韩子还是那个胆大的韩子。长大的只是身体,心没变,感情也没变。
好哥俩儿十几年再相见,都高兴的没边儿了,搂在一起回家好好喝顿酒,七嘴八舌的唠这些年的生活,唠儿时的记忆,感慨万千。
酒过三巡后,俩人终于想起来,因为啥才见的面啊?
好哥们儿之间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他们都还跟以前一样对待彼此,何况原本走私贩子就把路指向洪辰,韩耀更无须隐瞒,把运输走私烟的事情跟洪辰明明白白的说了一遍。
洪辰一听韩耀做这事儿,当时就乐了,说:“咱俩就是隔八百年不见面,心里想的事情还是一样,还是能合上拍子,就是天生配套!”
洪辰本来在国营储运公司上班,工作稳定,收入也不少。但当改革春风吹满大江南北时,数不清的大小私企在全国各地冒出来,于此息息相关的,异地之间的货物流通量逐年加大。
储运毕竟是国营企业的下属公司,运输货物费用贵,而铁路运输是国家垄断,不管车皮还是集装箱都要不少钱,很多私人企业不愿意把钱在运输上,但不运又不行。
洪辰在储运工作,自然十分清楚其中的关窍,了解私营企业的心思,现在全国各领域几乎都是空白,发展空间要多少有多少,只要看清门道,敢放手一搏,干什么什么赚钱。
他跟韩耀性格不同,想法却出奇相近,都胆大果敢,他当时掂量了形势和能力,看准机会,心一横把工作辞了,下海单干,就作私人运输这一块。
而他的私人运输,不光满足了小企业,也给一些见不得光的货物流通提供了方便。
说实话,走私这一块还真就数国营储运背地里干得多,因为它们方便干这个,还不是不直接做,而是收“通关费”,黑钱赚得满盆满钵。但他们的胃口毕竟大,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很多人走私赚得钱有三分之一在“通关”上,所以说洪辰的私人运输出现的太及时了,被查的风险再并不大,价钱也“公道”。
对于这些暗地里的交易,洪辰见得太多,他从储运脱离出来单干,人脉派上了用场,稽查走私对他而言影响并不大,而且他不至于抢了国营的来钱门路,毕竟很多路线他走不了。
如今这么赚的生意主动找上门,放过不做是傻子,胆小不敢是孬货。
如此一来,两人一个走私,一个帮人走私,又在这种情形下重逢,简直就是老天爷安排的一样赶巧,天时地利人和。
用韩耀的话说:“咱哥俩这就是缘分!”
合作不用说,那是一定的。而具体怎么个做法,他们又不约而同想到了一――
洪辰不是不知道走私赚钱,但他没有最低价的货源,便不太愿意涉及到这一块;而韩耀直接提出了,我提供走私船靠岸点,咱俩一起干走私,不合伙,在不同地区各卖各的,互不冲突,但是运输在一起,就属于你顺便捎上我。
一个货源地换以后的顺风车,互利互惠的好方法,彼此都不吃亏,两人一拍即合,当晚商量好具体事宜后,韩耀连夜赶去常州,帮老袁联系最后一批货单,把跟服装厂订的货提出来带回省城,洪辰则开始着手安排往汕头方向去的货车。
***
海上的晨曦泛着旖旎的光芒,冷清宁静。
海滩礁石边缘的木荷树下,洪辰大步跑过来,韩耀笑着迎上去:“来的挺及时啊。”
“本来能再早点儿,小韶开岔路了,娘的,黑灯瞎火找半宿才找过来。”洪辰站定跟韩耀拥抱,抹了把汗,笑道,“我从北边来的,车在林子外面等着呢,咱赶紧搬完上路。你货呢?”
韩耀微微一抬下巴,示意他,这不都堆着呢么。
洪辰偏头看了眼,扬起眉毛,“不少啊,一万件。”
韩耀挑起嘴角,“跟你比不了。”
张杨茫然的站在树下,看着两人互相打趣,还是洪辰先看见他了,道:“哟,这小伙子是?”
韩耀这才想起来,忙一把拽到身边,揽着肩膀介绍:“这是我……弟弟,我家小孩儿。这你大哥,洪辰,跟哥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好兄弟。”
洪辰的目光在两人间扫视,而后微微低头,笑容温和,跟张杨说话:“头回见面,喊我大哥就行,我跟韩耀多少年的铁磁儿了。”
“你好。”张杨礼貌的点头,“我叫张杨,杨树的杨。”
韩耀拍拍张杨,说:“洪辰在作私人运输,咱们以后都跟着借光,用他的车队拉货。”
“车队?”张杨微惊看向洪辰,“你有很多辆车啊?”
洪辰轻笑,“几十辆而已,还都是国营淘汰的二手车,走路子买回来也不贵,凑合着能开。”
洪辰原本想跟张杨多聊几句,不过时间紧张,车在外头等着,他的货还在北边礁石上堆着,远远能望见有人站在边上看管,于是三人也不多说,以后一路上好几天,有的是时间聊,现在得抓紧往林子外搬货。
先把韩耀的一万条挪到北边礁石,再一并弄到林子外装车。韩耀和洪辰都人高腿长,壮实有力气,溜达着就上去了,六捆货往地上轻松一放,转身跳下来再迂回去又是一趟。
张杨体力跟他们没法比,加之石坡陡峭,他不拿东西往上走都得身体前倾才能用上力,现在拎着东西,重心直往后坠。
他气喘吁吁跟在后边蹭,几乎是趴伏在岩石上,提六捆烟踉跄上礁岩,一脸狰狞。
“噫――”
张杨咬牙使劲,挣扎着把三捆烟抡上石坡,使劲扒住上面。
这时,一只手在他眼前晃过,抓住他的手臂和衣领往上提,那人还道:“别愣着啊,脚使劲蹬一把不就上来了么。”
26秦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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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梨子总是不能及时更新,很多爱妃等更新一遍遍刷jj,朕心甚痛却又甚甜!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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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人的拉扯下,张杨费力地蹬住脚下的石峰,好不容易才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双手撑着膝盖喘气,道:“谢……呼……谢谢啊,哥们儿。”
对面那人松开张杨的衣领:“没事,你在这儿看货吧,我下去拿。”说着,他从张杨身边走过,三两个阔步迈下礁岩。
张杨没来得及说“麻烦你了”,人影就已经从他边上过去了。
他稍微缓过劲儿后回头瞥,看到那人的背影,很高,能看出身板结实,白衬衫挽起袖口,手臂能隐约看清肌肉的流畅纹理,衬衫从裤腰后随意的扯出来一角,下身穿时下最流行的男款喇叭裤,现在南方街头很多人都穿。
其实这样式的裤子,张杨也有一条,是韩耀给买的,说现在正时兴,但张杨从来没穿出去过,觉得太怪了,裤腿开出那么大一圈,遮住大半个脚丫子,实在不好意思穿出门。
但也许是身条好的缘故,这年轻人穿在身上倒是说不出的时髦好看。
年轻人的脚步轻快的踩在海滩的碎石头上,中途像是发觉张杨在看他,转过上身扬起嘴角一笑,黑乎乎的蛤蟆镜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长相,但能觉出轮廓很俊。
张杨忙挥手,喊了声:“麻烦你了!”
那人回身往前走,曲起手臂在空中挥了一下。
洪辰和韩耀返回来的时候,张杨问:“那个白衬衣的是……?”
“秦韶,跟着你洪哥干活的。”韩耀答道。
洪辰笑着说:“五六年的帮手了,管他叫小韶就行。”
张杨等在大石头上的这段时间,这个秦韶每过来都要跟他扯几句话,先是你叫什么名儿,我叫什么,嗯了声放下东西麻利的转身走了,完后再一趟又问你多大了,我跟你差不了两年……往复七八趟之后,他就开始跟张杨扯嘴开玩笑了,明明刚认识还不到俩小时,跟张杨说话的语气像老朋友似的。
俩人这么随意的一来一往,有一搭没一搭,竟也聊得挺欢,张杨觉得这人的性格倒是跟苏城挺像,开朗也热情,但比苏城爱说笑,话多却不烦人,总之很招人喜欢。
一万件香烟,三个人搬二十几趟就搬完了,都堆在与树林边缘交接的礁石上,跟洪辰的二十万件叠摞在一起,接着还是他们三个紧着来回往林子外挪。货源地不好带信不过的人来,所以他们还得亲自装车,忙得顾不上说话,张杨在原地看着货物。
当天边大亮时,所有货物终于集中进两辆大货车中。防止中途有人查看,货箱外圈是一层普通货物,里面夹藏香烟。
洪辰和小韶分别驾驶一辆货车,货车前往潮州市区,由等在那儿的四名司机接替轮班往北开,而洪辰他们则坐进一辆面包车,跟着货车后面进入国道。
忙乎了一整个早晨,坐进车里才终于有机会好好说话。
洪辰坐在驾驶席上,眼睛看路,对前排座上翘腿横躺着伸懒腰的秦韶道:“你韩哥在家的时候就见过面了,张杨是你韩哥的兄弟,在海边儿说过话了么?”
“嗯嗯。”秦韶随口答应,扭头对后排座正吃早饭的张杨笑嘻嘻说:“诶,?@条卷给我来一口。”
“好。”张杨夹起一块放进他大张的嘴巴里。
秦韶边嚼边道:“香,再给一口。”
洪辰听见后面的对话,无奈道:“这小自来熟,真难整。”
副驾驶席上,韩耀透过后视镜看见张杨举着筷子往秦韶嘴里送早点的情形,低声说:“他看着年纪可不大,跟你来这地方行么?”
“你别说,我还就信得过他。小韶别看他那一出儿不着调,做事情上心。”洪辰反问:“你怎么还整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让跟过来了呢?再信得过也得会做事儿,这你一路上还得反过来照顾他。别的且不说,万一中途出岔子,你能顾得上他么?”
“他不闹人。”韩耀指着脑袋道:“体力活是干不了,但是明白事儿,不用我操心,有些事儿他还能给我支招。”
洪辰偏头瞅了眼张杨:“参谋。”
“那是。”
车厢里闷了一宿,有些热,洪辰摇下车窗,清晨的凉风带着植物气息吹进来,他捋了把凌乱的额发,忽然道:“韩子,上回在家喝酒,我也没想起来问你,你都二十五六了,有没有家室啊?”
“家室个屁。你要是个闺女,你愿意跟火车站扛苦力的过日子么,天天往破房子里一窝,漏风漏雨,耗子满地跑,我还成天破布烂衫的浑身是灰,又领不着粮票。”
“倒也是。就你原来内条件,老娘们儿都未必愿意跟你。”
韩耀笑骂:“滚你妈蛋。”
洪辰给韩耀递烟,吸了一口,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要不兄弟给你介绍一个吧。你现在也不扛苦力了,这一趟往后就是正经八百的有钱人,到时候搁街上掐腰一站,有钱的大美男子,小姑娘不得扑上来抢。”
韩耀哧道:“免了。到时候我都分不清她们扑上来抢得是美男子还是钱。老子破布烂衫的时候也天天洗脸,也是美男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没人来扑。”
“你不能这么想,好姑娘总是有的,不然以后不用成家了,全是惦记你那些钱的。要么你就重新一穷二白一,看看有人愿意跟你同甘共苦的没有。”洪辰轻笑起来,“要是没有,你就这么挺着也行,一辈子不结婚是能耐。”
韩耀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半晌也没再说话。
在车上这一整天,秦韶算是跟张杨彻底混熟了。
他坐在车后跟张杨聊天,都是些时新的见闻,张杨听都没听过,让他既惊奇又诧异。
俩人聊得津津有味,说腿上穿的喇叭裤,说五月份在工人体育馆里坦胸露背的模特表演,说现在流行的蛤蟆镜,说《上海滩》里的黑社会,许文强风衣礼帽长围巾特别有派头。
洪辰和韩耀在前头听他们的对话,有时候忍不住乐出声,还回头跟着插一嘴。原本不熟识的也厮混的熟识起来,彼此关系热络了不少。
天快要黑下来时,货车在一个地级市附近停靠,洪辰让司机出去溜达一圈,伸展筋骨,顺便买晚饭回来,他跟韩耀站在外头看着货车,抽烟说话。
秦韶絮叨叨的跟张杨聊了一天,算是成了朋友。现在面包车里只剩他们俩,秦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说话做事也不拐弯抹角,张杨跟他说话舒服,觉得亲近。洪辰他们不在,俩人聊得更欢了,不知不觉就扯到了性格上。
秦韶说和张杨聊天不累人,他就缺这样性子的朋友。
张杨笑着跟他打趣,说以后你就不缺这样的朋友了,又随口道:“我哥说他和洪哥是发小儿,但是我咋看也看不出来。你说他这么和气的一个人,跟我哥一点儿不一样,俩人在一块儿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这话说得秦韶扑哧笑了:“你觉得他和气?你是不是感觉这人特别好,特别随和,一看就是安分守己的良民?”
张杨点头。
秦韶倒在后排座上,头枕着张杨的大腿,道:“你一看就是实心眼。”
张杨:“?”
秦韶前言不搭后语的,忽然又说:“他们俩一看就是朋友啊。”
张杨被他“一看一看”的说蒙圈了,迷茫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唉……”秦韶伸手戳了戳张杨的鼻尖,“洪辰原来在国企上班,后来辞职改做私人运输,知道不?”
“知道啊。”张杨道。
秦韶说:“一个在国企干了几年的员工,你觉得他辞职之后能有足够的钱买这么多辆货车,招这么多司机么?就算是二手车,几十辆也是一笔万元户都负担不起的巨款。”
这样一说,张杨忽然有些懂了。
跟韩耀攒钱做生意一样,没有本钱是不能干大事的。洪辰需要的远不是几万或者十几万。韩耀的本钱有一半是非法倒烟赚的,洪辰的就更不是什么正规来路了。
秦韶道:“最近几年,南方的票证渐渐没有人用了,北方的也在淡出。”
“知道,北方很多票都不再用了,我还跟我哥说,幸好家里邮来的已经用了,现在粮店价钱比外头贵。”张杨点头。自从他去省城后才知道,有些地方买衣服居然还能不用布票,后来买一些日用品也不再用票,年初连粮票也开始没人用了。
l “北方比南方变得晚一些,自然地区和地区之间更不一样,有些闭塞的地方,票证还是非常重要,没有就不能生活。”
秦韶哼了声,道:“洪辰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招儿,他在南方低价买进粮票,再拿到别的地方高价卖,赚的差价让本钱翻了好几倍。后来他又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路子,在沿海走私外国手表和金子,都从鱼嘴塞进肚子里,堂而皇之运上岸,最开始我在边上看着都看不出里头有事儿。”
“这还不是全部,他这几年投机倒把做的事数都数不清。”秦韶扯着张杨的衣领子往下拉,让他把耳朵凑到自己嘴边,轻声说:“现在你看他这张脸,还像良民么?”
张杨猛地摇头,不敢置信道:“从面儿上真看不出来……怪不得他敢跟韩耀在一起搞走私,还答应帮着运烟。”
秦韶摇头晃脑的笑道:“现在明白了吧,其实他跟韩哥一样,只不过韩哥是一眼明了的果敢,洪辰就是蔫坏。这俩人凑一块有的是共同话题,你甭操心。”
张杨低头看着秦韶笑起来就微微有些斜的嘴角,忽然问他:“洪哥说你给他做帮手五六年了,为什么你敢跟他做这些事?”
秦韶让他问的一顿,不自然的咳了声,反道:“你怎么敢跟韩哥一起干走私?”
张杨说:“我不是干走私,我是来看着他,怕他出岔子。”
秦韶闭上眼睛哼道:“我也是来看着洪辰的,也怕他出岔子。”
张杨:“……”
原本就是随口说说,聊天而已,张杨话出口前并没想太多,这才觉得自己唐突了,就把话题岔到了秦韶喜欢的蛤蟆镜上。
秦韶倒是没不高兴,张杨不追问,他便很自然的跟着转移了话题。
夏天夜里总是很多蚊子,面包车车窗关着还好,虽然闷热,但最起码不用被野外的毒蚊子咬出纽扣大的红包。韩耀跟洪辰站在外头就惨了,让蚊子饱餐一顿,用烟熏都熏不跑。张杨看他哥在外头叼着烟双手在空中唿扇,跑出去说:“你们进车里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后车厢。”
韩耀皱眉道:“回去老实呆着。”
洪辰靠在车厢边道:“去吧,陪小韶说说话,他一刻功夫都闲不住嘴。你看他出来找你了吧。”
果然,秦韶甩上车门跑过来把张杨扯走,边低声嘀咕:“他们已经被蚊子咬了,再多咬几口也无所谓,咱们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可是……”张杨回头看,韩耀朝他摆摆手背,用口型无声道:没事儿,去吧。
幸好张杨并没有担心多长时间,那几个司机回来得很快,知道老板还在饿饭,用纸包了不少好吃的带给他们,买了玻璃瓶装的汽水和白酒,洪辰掏钱给他们报销。
众人吃饱喝足,接着又找到加油站,一切妥当后,由四个司机轮班开两辆货车,洪辰和秦韶换着开面包车,晚上不找地方住宿,只偶尔在道边停靠一段时间权作休息,马不停蹄的一路向北,直奔省城。
27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再感谢everywhere君的地雷~(?r??q)/~!谢谢~!【今天在修上一章的时候放进去了但是觉得好像不太对
在国道上飞驰了三天,回到北方省城时,月牙儿正在云彩里翘出个尾巴尖。
洪辰让司机在南郊胡同口停车,趁着黑灯瞎火外头没街坊路人,赶紧把货卸下来,奔着大水泥管道运进土坯房里。
费劲八力倒腾完货物,洪辰也没进屋歇一会儿,卸完就张罗上车出发。毕竟韩耀的货是到地方了,他那一大堆却还没找落,必须趁早运往更北的地方,那里和省城一样,市场就是一片空白的天,谁先一步到谁就能可这劲儿折腾。
韩耀跟洪辰没那些客套的事儿,他也明白抢占先机的道理,以后再聚机会大把大把的,正事得放在前头。
于是哥俩儿在土道上交换一根烟,洪辰把扯着张扬磨叽没完的秦韶拽上车,跟韩耀摆了摆手:“回见啊哥们儿。”
“张杨!回头我还来送货!完了咱俩吃酱狗肉去啊!”秦韶把脑袋伸出车窗,喊道,“你别忘了!”
“肯定记着你那顿狗肉。”张杨笑着跟他挥手,“你们一路小心。”
“诶!好!”秦韶依依不舍的伸爪子要拉张杨的手,张杨过去跟他握了下。
洪辰轰开油门,最后回头跟外面说,“走了。你们都回吧,过些天还见面儿呢。”,然后跟着货车缓缓前驶。
韩耀叼着烟目送面包车拐出巷子,和小孩儿一起回家。
拉亮从顶棚耷拉下来直晃悠的十瓦灯泡,昏黄却温暖的灯光重新笼罩这间屋子。
六七天没回来,一开灯,熟悉的一切看在眼里,与这些天的奔波劳顿交织在脑海中,莫名生出一阵心安和疲惫,恍若隔世。
张杨进屋先用手抹了把炕沿和灶台,上面没有浮灰,都很干净,窗台上的草草泥土也半湿,生气盎然支楞着叶子,想是陈晓云每天来打扫的结果。
韩耀实在乏了,没张杨那么些讲究,不管埋汰不埋汰,直接脱了衬衣,光膀子往草席上一倒,躺平了叹气:“可算到家了。真他妈累挺……”
“你铺上褥子再躺。”张杨把他推到炕里,抖开被垛子扔到他身边,自己却没急着休息,先去厨房烧水。
这些天一直没洗过澡,灰头土脸的一路将就回来,身上都要馊了。先前秦韶往他身边挨,他都不好意思,怕人嫌弃。好容易回家了,可得好好洗洗这一身泥掬子。
往灶台里添柴火,大锅烧上热水,回堂屋就看见韩耀拧紧眉头,单手捂着腰。张杨忙爬上炕铺褥子道:“腰又疼了?”
“操……不行受不住了……”韩耀挪到褥子上趴着,拉过张杨的手放到后腰上,“给哥揉揉,使劲。”
韩耀腰疼的毛病是近半年才生出来的。腰肌劳损。
当年二十出头的韩耀到火车站卸货,年纪轻轻凭的就是一身蛮力,不懂卸火车其实也是门儿技术活。刚开始仗着身板壮实,干一天活回家也不觉着哪儿难受,就是累而已,蒙头睡一宿,第二天又精神抖擞。直到半年前坐火车倒货,在车上不方便活动筋骨,要么窝一天,要么站一天,脊柱的骨头节僵得一动都嘎嘣响,而原先身上积攒下来的毛病,也因为一勤一怠的折腾而开始显现出来。[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刚发觉腰不得劲儿时,韩耀没当回事,往后就变得越来越严重,抽冷子疼一,骶棘肌像火烧针扎一样,连腰都弯不下去。找大夫看了给开药,韩耀却无论如何不肯贴膏药,也不抹药油,嫌那玩意儿一股味儿忒他妈难闻。
这大老爷们儿犟眼子起来谁都劝不了,大夫没法子,说那就只能推拿缓解了,于是张杨就承担起了给韩耀揉腰的义务。
张杨骑坐在他后腰上双手按揉,韩耀呲牙咧嘴,疼得直挣,咬牙不哼哼出声,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湿乎乎的蹭在手臂上。
“坐车时间太长了,这腰僵得……你也不趁停车的功夫抻一抻。”
“抻了也白搭,抻不对劲更疼……嘶……”
夏日里,张杨的手掌在带着热度,抚在后背皮肤上暖烘烘一片,粘连变形的肌肉纹理在揉搓中慢慢捋顺。
十几分钟后,韩耀僵硬的腰背逐渐放松,枕着桃酥的猫窝吁气。
平时,张杨不只给韩耀按腰,而是把他整个后背连带颈椎和肩膀,从上到下全揉一遍,直到每一块背肌都舒展放松。这半年下来,他也渐渐上手会用巧劲了。只是这一实在舟车劳顿,使不上力气,只把他说疼的地方揉搓开后,就从大狗熊背上翻身下来,侧躺着歇气。
韩耀把小孩儿的额发顺到脑后,下地锁门,回来躺下闭眼睛打盹。
然而他们只歇了没一会儿,疲乏还没解,灶台上的大锅开始呼呼地冒热汽,把铁锅盖顶的咯噔响。
韩耀已经快睡着了,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的直喘粗气,像只大狮子。张杨忙趿拉着布鞋下地掀锅盖,一l趟趟绕过直堆到屋顶的大摞烟草,往立在墙角的木桶里舀水。韩耀被锅盖声和舀水声惊醒,毛躁的从炕上爬起来,拿抹布垫住大锅两端,端起来一股脑全倒进桶里。
滚烫的沸水跟凉水混合在一起,立刻涌上一阵氤氲的雾气,在空气中弥漫。
然后两人还跟往常一样,一起脱了衣裤搭在凹进屋的窗棂上,面对面坐进大浴桶里。
韩耀在热水里舒服的伸展双臂,搭在桶缘边,低沉的嗓音道:“唉……才他妈睡着……”
张杨拿澡巾擦身:“睡不睡着都得洗澡,不洗干净你能睡舒服么,多少天了都。”
韩耀叹气,仰在桶边阖眼,脑袋倚在旁边摞起的香烟捆上,“你洗吧,洗完给我随便搓搓。”
张杨:“……”
洗澡水凉的快,两个人同时洗还好,但韩耀都懒出儿了,说不洗就是不洗,坐在桶里就开睡,张杨只能紧着把自己洗刷干净,再趁着水还温乎,捧过韩耀死沉死沉的大脑袋,费力的往上撩水洗头发。
韩耀睡得正舒坦着,感觉头发上有水,赶紧捂住后脑抬头起身。
张杨吓一跳,问:“怎么了?”
“后边儿烟可不能整湿了啊,不然这些天白倒腾了。”韩耀回头看了眼,往左转了半圈让开烟捆,确定水溅不到上面,才垂着脑袋插进桶里涮了涮,挤上洗发膏揉搓。
张杨早忘了身后堆着烟这一茬事儿,赶紧偏头瞅,见外头包裹的纸没事,松了口气。
虽然一万件烟不算多,但堆在这幢小屋子里实在挤得不行,堂屋空地连带着厨房都满登登,像堵厚重的实心墙,只能勉强在门边炕沿留出一条过道。
张杨帮韩耀冲掉后脑勺上的泡沫,问:“哥,这些烟你以后怎么卖?还去批发街么?”
“得去两趟,接着就不用了。”韩耀把双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甩了甩脑袋,道:“以后不是咱们去找生意,让生意上门找咱们。”
张杨拽过韩耀的胳膊使劲擦,想了想,了然道:“你想让烟贩子都来找你提货,来咱家提货?不太好吧……”
韩耀看着正给他擦手臂的张杨,扯起嘴角一笑:“以后这栋房子就不是咱家了。搬家。”
张杨动作一滞,“……搬家?”
韩耀捏着他下颌来回摇晃,笑道:“搬家。哥有钱了怎么能还住这破房子,好歹得换个敞亮地方,是自己的房产,不用交租子,想怎么弄都成,多好。”
张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里忽然很难受,却又说不出为什么难受,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
哥搬家了,以后就不住在一起了。
这里也不是他们的家了……
张杨一张脸越发沉下来,眼梢也耷拉着,韩耀不知道他这一会儿一出儿的是怎么了,抬起他的脸问:“咋了?搬家还不高兴,这破房子你还舍不得了?那咱还租着行不,你愿意住这儿,哥就陪你住,不愿意住了再跟哥一起搬新房子去,行不?”
“……啊?”张杨仿佛听不懂似的,怔怔的,茫然的抬起头。
韩耀看着张杨局促不安,又闪着期盼的目光,一下明白了这小孩儿为什么不高兴,心里猛地发紧,不能抑制的酸疼,却又莫名的欣喜。
他一把揽过小孩儿,额头抵在一,狠狠揉蹭。
“傻玩意儿,哥哪能扔了你啊。”
28搬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zyh君的地雷~(?r??q)/~!谢谢~!
ps昨天在下面评论回复里的请假爱妃们看没了咩?以后要是有事都这样请假呦,爱妃们朕对不住你们……qaq
再ps话说,《张先生》如果出定制,会有爱妃买么?黑泉泉已经亢奋开始画封面了……我也开始鸡冻的校对错字了……【羞射跑走
搬家后还住在一起,张杨欣喜不已,眉梢儿都翘起来;韩耀明白小孩儿乐意跟着他住,并且盼着跟他住,看着小孩儿潮乎乎的脸庞,更是说不出的高兴,简直喜出望外。那滋味儿,就像有人在他心窝轻轻掐了一把,充血的热乎,点儿疼,但更多的是舒服。
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如此盼着一件事情过。
只是,再怎么盼着,也得把眼前的事儿做好才能合计搬家。
翌日,韩耀就用手l头的余钱在城郊买下一间房当仓库,这房子在胡同里,隐蔽的跟特意藏起来了似的,不熟悉路的人得七拐八拐半天才能找见。小院的围墙和屋子都有前后门,连着岔路,四通八达,非常适合当倒烟据点。中午从家往胡同仓库拉货,把烟安置好,韩耀又马不停蹄的拎着五十条烟再去到批发街口。
十天半月没见面,烟贩子都要想死韩耀了,一窝蜂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推搡着要进货。韩耀抖搂光这一大包,趁热乎把仓库地址散给烟贩子,告诉他们以后都是大批货,再不来批发街零卖了,要货就自己推车去进。
于是,几乎是韩耀前脚迈出一步,后脚烟贩就推车撒丫子紧跟着他,在批发街排出一条壮观的倒骑驴长队,长征似的浩浩荡荡前往城郊。
一万条外国烟运回来千难万险,却架不住一大群烟贩子抢着批发,带够钱的满载而归,没带够钱的扯着韩耀的手死活让给他们多留些,还有排得太往后,轮到就没货了的,黯然神伤的追问下来货是啥时候,千万得去批发街知会一声,我们好赶早。
原本满登登的库房像遭遇了鬼子进村,不到傍晚就空空如也,比韩耀预想中卖得还快。这回连仓库都不用看着了,直接锁门走人。
韩耀在仓库批发香烟的功夫,张杨也没闲着。他没回剧团找老爷子报道,只去了苏城家跟两口子道谢,接回桃酥,回家后开始收拾搬家要带走的东西。
其实这么个破家,真没多少东西需要带走。
韩耀找仓库加上搞批发只用了一整天,张杨比他更利落,拾掇包裹只用俩小时。
半黑天时,大狗熊汗涔涔的甩膀子走回家,推开家门一看,啥都没变,就炕上多了俩行李包。
韩耀看着这点儿“行李”,很是意外,没想到他们俩人家当这么少;张杨看着两手空空的韩耀,更意外了。
张杨问:“你不是拉货去卖了么?”
韩耀抹了把汗,端着水瓢往肚里灌凉水,唔了声表示是啊。
张杨:“卖出多少?”
韩耀伸手一摊,全卖了。
张杨:“那钱呢!?”
韩耀拍了下后屁股。
张杨:“……”
“嗝……”韩耀反出饱嗝,扔下水瓢,从后裤兜里拽出一沓小本子,甩给炕上的张杨。“唬玩意儿,七十多万现金能直接背回家么,存银行了。”
七十万块钱的收入,韩耀不敢全存一起,太惹眼,容易招人来查。他在农业银行新开了五本存折,算上原来一本旧的,将钱分批存好,留两万在手头备用,存折拿回家,还藏在原来那个藏钱的铁盒子里。
张杨此前没接触过存折,对这小本子很是稀奇,在惊叹过“居然赚了这么多钱!!”之后,就翻来覆去看手里的折子。
张杨老家的镇上也有信用社,跟银行功能差别不大,只是屯里人大多不去存钱,一来农民没那么多余富的钱可存,二来总觉得把钱放银行心里不踏实,万一出岔子取不出咋整,不如在家藏个保险地方,随时能拿到手,想用就能拿出来用。
其实,韩耀存钱意识在以前也很淡薄。他那时候的想法跟张杨差不多,觉得存银行不如捏在手里踏实。后来,他倒烟赚得第一笔钱时,就开始觉得放家里不保险了,主要还是因为屋里唯一能藏东西的顶棚塞不下这么多钱,容易压塌。
正愁得慌的时候,刚好听批发街上的人唠嗑说,存银行多好啊,国家给你管钱,保险,还能赚利息,钱生钱。当时韩耀就恍然大悟,暗骂自己以前真他妈傻到家了,从那之后就开始用存折。
张杨不懂银行存钱的套路,扒着韩耀给他讲,当听说了存折的种种好,尤其是存钱得利息后,立马就对银行刮目相看,要求韩耀也给他办一张存折,把他攒的钱都存进去。
第二天上午,韩耀就给他弄去了,张杨赚得钱还要往老家汇给父母,所以为着方便,就给办了张邮政储蓄的折子。
为此,张杨乐颠颠的一整天,揣着存折感觉自己整个人提升了不止一个档。
有钱了,终于可以开始寻么合适的新住。
韩耀骑着破自行车满城瞎晃,到打听哪儿有好房,逛了三四天,还真让他找见一一眼就相中了的宅子。
韩耀看中的是城西一幢三间开门的砖瓦房,连带着大院子,独门独户,铁拉门嵌在高厚的砖墙里,门外大街宽阔华,街坊四邻也都不错。
这幢宅子的原主人是对老夫妻,看着都七八十岁了,嫌临街太吵闹,便搬去了儿女给买的新房子。老屋和院落没人打理,空留着也可惜,于是,老人的儿女们合计后便决定连同地皮一起出兑。
韩耀对地段和房子都很满意,一听地皮也卖就不再犹豫,当即买了下来。办完房证土地证之后,韩耀还带着张杨来看了一。
而张杨也是一进门就喜欢上了这栋城西四条街的独门大院。
高高的院墙却不遮阳光,直直照在铺地的厚石板上,三间联排砖房都朝阳,对面是宽敞的大院子,在对面缠满牵牛的矮篱笆连着月亮拱门,圈出片土地可以种草,墙角一棵大李子树,树下架起一排竹竿,爬满葡萄藤,撑起一片阴凉,上面还挂着青色的果子。
阴面墙根底下还有地窖,里面很凉,存贮东西再适合不过。原房主走前仔细打扫过,甚至腌酸菜的大缸都刷的非常干净,整齐的排列在地窖一侧,另一边立着木头楔的架子,很结实,放重物也禁得住。
砖房内里很宽敞,三间房有两间开小门相连,外屋有厅有厨房,里屋有炕,紧连着的另一间是独立的一屋,也有炕,很齐全。三间房在朝阳方向又分别独开一扇门,无论从哪屋都能直接到屋外,方便。
最让张杨高兴的是,屋檐下竟还藏着一窝燕子。家中飞燕子是好兆头,小时候听老人说,燕子只去善良的好人家坐窝,住下了就再也不离开了,秋天飞走过冬,春天还会找回来。
他踩梯子爬上去瞧,小崽儿翅膀都长全了,还叽叽喳喳等爸妈带虫子回来,张着嘴好奇的四看,互相挤来挤去,用喙啄张杨的手指。
韩耀看出张杨是非常喜欢这里的,却还是低声问:“觉得咋样,好不好?”
“好!”张杨站在大院当中,转着圈把这宅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感叹,“这房子真是太好了!”
许是太阳的缘故,小孩儿的笑脸,甚至眼角睫毛都闪着光,韩耀看着他,就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结果张杨的下一句话立马煞了风景。
“哥,我给你多少房租?”
韩耀:“……”
韩耀面无表情道:“你给我洗衣服做饭,我也不能让你白干活,得,哥以后必须给你结工钱。”
这话说的张杨立马不乐意了:“你说的这是啥话!我喊你一声哥,给你洗洗衣服做顿饭你也要扯这些没用的,什么结工钱,你特意寒颤我啊你!这不是――”
张杨说着说着,忽然就觉出不对味儿了,抬眼见韩耀似笑非笑看他,讪讪的住了嘴。
“不收租,听话。”韩耀道,“一家人还合计两家事儿,你这不也寒颤你哥呢么。你住着能占多大地方,还是能把房子吃了?”
张杨低下头:“这不是一回事。”
韩耀问:“把哥当外人么?”
张杨连忙摇头。
韩耀低笑道:“哥也不拿你当外人。你就是半夜梦游饿饭,把这房子吃了,哥也不用你赔。”
张杨扑哧笑出声,“谁做梦吃房子,你见过么?”
韩耀扬起嘴角,大手在张杨发丝上抚弄,低声问:“你有好东西,愿不愿意分给哥一半?”
张杨道:“废话,全给你都行。”
韩耀看着他说:“哥也是。这不就结了么。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张杨垂眼不说话,半晌,忽然抬头道:“我想起来了,我不应该给你交租子。”
韩耀挑眉。
“我给你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补裤子烧炕,小韶说南方有钱人家的保姆做这些活都得给工钱,你给我工钱了么?”
韩耀:“……”
张杨道:“你欠着我工钱,我欠着你房租,一中和就两不相欠了。”说完一脸释然去够藤蔓上的小葡萄粒。
韩耀失笑,这小孩儿,非得找着平衡才得劲,这自欺欺人的小样儿……
*
从南郊巷子搬走那天正是一九八五年的六月末,艳阳高照。
巷子口,韩耀把大编织袋,几盆草和自行车装上倒骑驴,俩人头顶晌午的大太阳,蹲在街边吃了煮鸡蛋和面条。
街坊邻居都跟他们热络的打招呼,一听说要搬家,都纷纷祝贺他们乔迁,还有买菜回家的大婶问,这是干嘛啊,要搬走啦,一路上可加小心啊,来来往锅里插根大葱,搬新家兆头好!
张杨忙起身谢过大婶,跟她道别,结果回身一看,本应该插在大锅里搬家应兆头的大葱已经被韩耀扒皮就着鸡蛋吃了。
张杨:“……”
韩耀掰开一截插张杨碗里,“就面条吃香,你这卤味儿做淡了。”
张杨无奈,拿起大葱咬了一口,挑眉,别说,葱味儿还挺正的。
俩人呼噜呼噜吃光了大碗过水挂面,碗筷往倒骑驴上一扣,张杨抱着桃酥坐好,韩耀就嘎呦嘎呦的蹬起车蹬子,缓缓拐出巷口,路过熟识的街坊和小店,走过人与自行车川流不息的大街,正式入住他们的新家。
29新家新坐骑
住进城西四条街这幢大宅后,张杨和韩耀的心都说不出的敞亮。
每日出门也好,回家也好,再不用弯腰弓背的钻水泥管道,而是堂堂正正的从黑漆双开大铁门进出。大院子四四方方,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窗台下两排草伺候的绿意盎然;红砖房里堂屋是堂屋,里屋是里屋,不像南郊破屋,躺在炕上能看见厨房的锅里炖的什么菜。围墙和顶棚也不是旧报纸,而是刷了白灰水,亮亮堂堂;韩耀找人打得家具样式新且漂亮,张杨爱惜的不行,每天都得擦拭一遍。
就连桃酥也对这新家甚是满意。
张杨给他用旧棉袄重做了一团新窝,还放在炕梢角落,每天太阳升起来最先照到的就是那,棉晒得暖洋洋,宣软的蓬起来,比之从前堆在阴冷墙角的破布垫子好太多。桃酥现在在外头吃完野食,都舍不得往上躺,每都蹲在门边喵喵叫,让小韩子或者小张子伺候他把爪擦干净才回窝里打盹。
韩耀把大铁门的门轴上了油,拉拽时就再不会发出吱嘎的刺耳响声,月亮门里的一片地让张杨问邻居借了锄头和铲子,翻土种了大葱和青菜,垄沟一排排整齐的从头趟到尾。大李子树的枝桠粗壮,不知长了多少年没修剪过,蜿蜒到院子空地上方,韩耀看上面已经挂满果子,剪掉可惜,便就着这树杈的长势,用打家居剩下的木料钉了个秋千挂在上面,风一吹摇摇晃晃,成了桃酥除小窝以外最喜欢的地方。
这么仔细的拾掇完,老房子整个翻新了一遍似的,透出不一样的闲适与生机。
他们俩看着这个家,都打从心底里觉得,这才是正经过家人该有的样子,这才是像样的家。
七月初,苏城和陈晓云两口子来新家做客,都不住口的称赞。吃饭时,陈晓云还笑着说,喜欢的不想走了,决定了,以后就赖在你家。
苏城一听当场就特别假的拉长个脸,粗声粗气道,咱家以后能比这儿好。
张杨不敢多说关于房子的事,只说是韩耀做买卖倒货赚了些钱,买新房子一个人住了空落,就还租给他一间。
苏城听了倒是没往别想,道:“现在做买卖是真他妈赚啊,早知道不唱戏了,也找人合伙做买卖,说不定现在住上大院儿都跟你家当邻居了。诶韩哥,你带上我呗?”
韩耀把酒杯往桌上一墩,笑道:“我还指着别人给发分成呢,你还来指望我带你。”
苏城大咧咧的摊在八仙桌上,叹气。
陈晓云在厨房也跟张杨偷摸感叹:“这日子靠人过是一样,再有就是真得拿钱堆啊,不然再会过的人也变不出这么好的房子和家具。唉,你以后赚钱稳当不用担心,早晚自己也能有钱买好房住,就是姐家两口子都吃观众的捧场饭,要是以后没人看戏,我俩日子该是啥样呢……”
张杨在省越,就相当于铁饭碗,只要国家还开着你这剧院,张杨出徒后就有固定的工资拿,但苏城和陈晓云这样出私人剧团的,谁能保证以后天天都有那么多人看戏呢。
听到这话,张杨没说些虚头巴脑的安慰话,垂眼思量后道:“姐,你和城子得开始攒钱考虑经营个副业了,钱赚到手过日子才踏实。”
陈晓云点头:“是啊,我回家就跟那人商量。”
其实,经过这生活的变化,韩耀也越发看出,就是再正经的过家人,也得手头有钱才能过上好日子。以前在南郊独住时,那日子让他过得,简直没有比他再窝囊的活法,后来有张杨这么个啥都会的忙里忙外拾掇,日子过得确实利索了,但穷还是一样穷,想要什么,一样弄不到手。
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于以往。
韩耀倒一批烟赚得钱,能顶外头那些让人羡慕眼红的万元户七八十家。就是再挣钱的个体户甚至私营,盈利比之韩耀也差出十万八千里。
这个蓬勃的年代,总隐隐覆盖一片灰色,只有敢于也善于游走在悬崖边缘上的人,才有机会够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云彩。
当然,这份钱财始终是见不得光的,表现的太过就容易招人嫉妒和惦记。
这些事,韩耀心里有数。就比如说,现在满村都吃大萝卜,就你家炖牛肉,香味儿还唿扇的到都是,可不就让人垂涎,还要猜忌你家的牛肉是哪儿得来的。
所以,虽然这大院儿一片空落落,但韩耀也没掏钱买台车停进来应景儿,而是买了辆摩托,黑色的雅马哈125,比二八自行车高档,也是富裕人家才能买得起,还不惹眼。
韩耀买回摩托后还跟张杨打趣,说:“哥本来说好的买台车接你上放学,现在有钱了,哥倒舍不得了,你以后就将就吧,可别因为这事儿跟我翻脸。”
张杨斜眼瞅他,道:“你要是真买台车回来,我才得跟你翻脸,不然我天天都得担惊受怕,万一哪天有人眼红你,把你那点儿破事抖搂给警察,来逮人的时候再把我一道顺进去咋整。”
韩耀当即乐了,赞叹:“咱家小孩儿就是明白事理。”
大摩托停在树下特别帅,张杨围着大摩托上下端详,问:“哥,骑摩托用驾照么?”
韩耀叼着烟哼道:“用不用驾照老子也不考,会骑就行,骑不死人。”
张杨:“……”
于是,张杨再回到剧团学戏,坐骑从永久牌二八自行车换成了纯进口的雅马哈拉风大摩托,连同司机都升级了,从破布烂衫和塑料凉鞋变成了衬衫长裤和大头皮鞋。
这“司机”一摘头盔露出脸,张杨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师姐竟看直了眼儿,变着法儿早来晚走就为了看韩耀,还抹不开脸问张杨这大哥有对象没有,都臊得慌。
其实她们就算真能问出口,张杨也不会回答,他觉得韩耀不喜欢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韩耀也确实从没拿正眼瞧过她们。
张杨白天在剧团学戏,晚上还跟着苏城介绍的场子赚钱。
韩耀没事做,他的事儿得等洪辰从北边回来再一块合计,闲着也是闲着,晚上就跟张杨一起东奔西走,骑摩托追着拉演员和道具的大卡车,去各个场子蹭演出看。
虽然知道小孩儿在学戏,在家也时常听他哼哼调子,但这却是韩耀第一回真正看张杨的表演。
小孩儿穿戏袍站在木头架起的戏台上,举手投足温文尔雅,唱腔字正腔圆,青涩却有板有眼,偶尔还是拿捏不对,出来个小破音,或者唱重复了戏词,也不慌不乱,淡定的认真接下去。
韩耀听不太懂他唱的是什么词,只能看明白个大概意思,却总是靠在摩托上兴致盎然的听完。不为这戏好不好看,就是为着看小孩儿,看他的神态,动作,甚至唱完一段后不知觉的抿一下嘴,轻微动一动喉结,韩耀都能看得不禁笑起来。
有时两人对上眼神,张杨若是看见韩耀在笑,还会紧张的一抖,大眼睛赶紧转向别,或是看远的炊烟,或是看和他同台的演员。
一场演出从傍晚到天边泛黑,小场子演员不多,张杨一般要唱上两三段撑时间,完事儿了卸妆换衣服,天正好黑透。这时候,韩耀就骑车驮着他,不回家,而是在城里转悠,领着他兜风,看见感兴趣的,好吃的,好玩的就停下来,韩耀也不说话,让小孩儿自己决定买不买,玩不玩,便宜的张杨自己出钱,贵了他就不动声色的揽过来,不过大多都被张杨拦下,说什么都不肯,一步三回头的扯着他上车,依依不舍的回家。
七月六号是省城动植物公园开园的日子,兴建五年的大型动植物兼娱乐公园一经开放,立刻吸引大批大批的百姓群众进园参观游玩,整整一天都火爆非常,门票中午就买完了,现印一批紧接着又是一抢而空,园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原本张杨不知道有开园这回事,只是这天晚上回家,骑车正好路过,大门口那场面实在太壮观了,就好奇问了一嘴。
韩耀停车给他解释说是怎么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什么好玩的,都是新引进的娱乐设施,里头大林子老广了,啥树都有,还有动物,要不咋叫动植物公园嘛。
张l杨对于自然的理解一直仅限于农田,大地,苞米土豆,喜鹊麻雀大山鸡,听韩耀叨咕完之后,他对这个什么园的好奇程度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公园门票挺贵,但张杨也能负担的起,他抬眼看韩耀,“哥,你想去看看么?”
韩耀倒是无所谓,张杨想玩儿就陪他进去呗,点头,也没主动要掏钱买门票。
于是锁好车后,韩耀跟着乐颠颠的张杨往马路对面的动植物园大门口走,张杨兴冲冲攥着钱冲向售票口,然后就――
瞬间被推挤着踉跄倒退出四五米,手脚大开往后仰。
韩耀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差点儿跌个大屁股墩儿的张杨,当时就急眼了要找人算账,结果抬头一看,卧槽一大坨子人万人坑似的挤在一起,哪条胳膊长在谁身上都已经他娘的分不出来了……
张杨被这么一挤,好心情也没了,起身拍干净裤腿上的灰土,沮丧道:“不去了,肯定买不着票,以后再来吧。”
韩耀看了眼嗷嗷叫唤你推我搡的大门口,又环视四下,没说话,骑车带上张杨拐出街口,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3逛公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渣渣君的地雷~!~(?r??q)/~谢谢!
ps今天在wap网站上看到有位看盗文的妹子说,“在扫文组文包看完《张先生》,最后一章有新坑预告,在网上没下载到txt,只能去作者专栏看了,幸好没有v。”当时梨子就=皿=了……不说别的,梨子只想说,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读者大人们,不为了省那一个雪糕钱去买v支持喜欢的作者,作者因为你们的支持才有写下去的动力,谢谢~
摩托停在街角一静谧的围墙下,韩耀摘下头盔,偏头对身后的张杨道:“到了。”
张杨搂着韩耀的腰,环视无人大街和高耸绿砖墙:“……”
韩耀笑道:“不回家,领你进公园玩儿去。下车。”
把车跟路旁的铁栅栏锁在一起,韩耀仰脸照量了墙的高度,两只手心搓了搓,“喝!”的翻身而上,扳住墙缝,脚一蹬便轻松蹲伏在围墙上。
韩耀翻墙的一瞬,张杨就意识到了这是预备逃票。
他心里既害怕又臊得慌,却也隐隐的兴奋,感觉就像小时候趁天黑去偷生产队的香瓜和土豆,也像原先在南郊一起偷苞米时的情景,如同一场并不高级却无比刺激的冒险,怕被逮住了罚钱挨骂,又忍不住臆想满载而归的欢喜。
大狗熊伸手给下面的小孩儿:“来。”
小孩儿左右看看没有行人车辆,赶紧双手去扯大熊的手臂,脚尖踩住斑驳墙壁上的砖头缝儿,四腿拉胯的趴在墙上。
动植物公园的围墙高而古旧,一侧的街灯虽然昏暗,好歹照亮了脚下的路沿,可另一侧却漆黑森然,只能隐隐看清美人松林和红皮云杉茂密复,墙下还有哪些灌木就不可知了。
韩耀不管那么多,想也不想矫健的一跃而下,运气不错,正好踩在马兰草堆上。缓冲站稳后眯眼环视四下,能在树木缝隙间望见树林外街道边的熠熠灯火。
“哥……”韩耀转瞬没了影子,张杨不敢跟着跳,怕踩空或是砸中他哥,茫然无措的骑坐在墙头张望。而后就感觉有人握住他的脚踝:“跳下来,我接着你。”
张杨低声的轻喊传进树林里,带着奇异的旷音:“我看不清你在哪儿。”
“没事儿。”韩耀嗓音沉稳,捏了捏他脚脖子上的骨节,“下来吧,我能看清你。”
张杨坐在墙头,两腿顺着墙壁垂下来,能觉出韩耀双臂正在下面环着他的小腿。他用手支着墙头往下挪,向前施力一撑,顺势滑进韩耀松垮的臂弯中间,刚好在脚点地之前被用力掐住腰身,稳稳地卡在怀里。
“成功。”韩耀低声道,鼻梁贴在张杨侧脸上。
张杨小声问:“要是让人抓住咋办?”
抓住就补票呗。韩耀心道,嘴上却一本正经的吓唬人:“可千万不能让人抓住啊,不然一人罚一百块钱,还得压在大门口示众。”
张杨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一百……”
韩耀严肃的点头,“哥这回是豁出去了领你翻墙,千万不能让人逮了啊。”
正说着,远就透来工作人员巡视的手电筒光亮,吓得张杨心惊胆战,赶紧连滚带爬的顺着墙根溜到大道上。
韩耀直接从巡视员身边儿走过去,还悠闲的吹口哨,把人巡视员都给糟一愣,在游客的注目下泰然自若的拍干净身上草屑,蹭掉鞋底粘的大泥巴,到林子口截住鬼鬼祟祟的张杨,开始兴致勃勃的参观公园。
由于是第一天开园,大部分动物在晚上也开放给游人参观,为了表现动植物园开园的盛况,园内七十多万平方米,只要有路的地方就全部开路灯照明,放眼望去尽是虽地势起伏的灯火辉煌,亮的连天上星光都看不清了。
韩耀领着张杨看了很多他原来没见过的动物,老虎、狮子、狐狸、黑熊等等,种类多,都是活生生第一回出现在张杨眼中,看得他眼缭乱,上一个还没回味完,紧接着就又到了下一。
长颈鹿隔着沟壑伸长脖子打量外围参观它的游客,还想去够游人手里的奶油冰棍儿;驯鹿两指巨大的角交织在一起,绕着围栏缓缓踱步;黑熊和大老虎仰着肚子摊在草地上,四仰八叉的模样跟韩耀有种微妙的相似感。
看过动物,韩耀接着带张杨排队去骑马,在栅栏围起来的场地上小跑两圈,颠?n颠?n,小风带着马粪味道从脸庞拂过,韩耀还觉得挺有意思,张杨却道:“跟我家毛驴子差不多啊,就是比二黑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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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
园内的人工湖挨着马场,蓄水已久,俨然形成了庞大的生物链,有鱼有水草,水也清澈,俩人踢掉鞋子挽起裤脚,在岸边的鹅卵石上踩,韩耀还一把勒住张杨,作势要把他扔水里,吓得张杨啊啊大叫,又不住咧嘴笑。
有小朋友蹲在一边,用小鱼网兜鱼苗,看见两个大哥哥从湖底摸出蛤蜊,都扑过来争着抢着要。张杨就把好看都分给小孩子们,剩下的在石滩上摆了个圆形,小潮水涨高淹没,退下去后便七零八落的散了。
湖堤上环绕柳树杨树,不时惊起喜鹊鸽子一大群,还有工作人员站在展览栏边讲解公园的历史,日伪时期叫什么,国民党时期叫什么,后来变成操练场,再兴建时是从哪家公园运来的动物,园内有多少物种。大多数游客都不爱听这个,从边上过去眼睛都不斜一下,就张杨站在一旁听讲解员扯着嗓子喊,一脸认真听他讲完。
韩耀趁着这会儿功夫去给张杨买了冰棍儿,奶油,糖水之类的好几种味道,还拿回一只背松鼠,装在铁笼子吱吱叫,上下乱窜,腮帮子嚼啊嚼。
张杨拎着笼子看,问:“哪儿买的啊,多少钱?”
“没多钱。”韩耀道:“都是林子里抓的,无本生意能卖多贵。”
“谢谢哥。”张杨接下小笼子,拿出一支冰棍递给口干舌燥的讲解员,讲解员忙推回来,说:“谢谢你啊老弟,我们规定的工作时候不能吃东西。”
张杨道:“你不渴么,吃吧,我给你看着。”
讲解员笑着摇头:“我有白开水,没事儿。你站在这儿听我白话完就够我高兴的了。甭管我,玩儿去吧。”
张杨将信将疑:“真的有白开水么?”
讲解员失笑,指指脚边的茶缸,韩耀赶紧拎着张杨走了。
两人在公园里逛了一大圈,看遍几乎每一种展览动物,也去湖边看了弯脖子插进翅膀里睡觉的天鹅和水鸟,最后走到了正门附近的猴山。
韩耀把冰棍扔过沟壑,母猴赶紧过去捡起来,咬开喂给背上的小猴子,自己又吃一口,都凉的哈赤哈赤直喘,逗得张杨哈哈大笑。公猴子见老婆和崽儿被“暗算”了,气愤的朝张杨做鬼脸晒红屁股,耍了一会儿好像挺无聊,也去咬了一口冰棍,脸皱成一团,“嘶哈嘶哈”的呲牙吧嗒嘴。
*
玩到九点钟,公园里的游人大多都散了,他们才从正门出来,步行绕到墙根取车回家。一路上张杨还不消停,一手拎着松鼠笼子,扒在韩耀后背上絮叨叨的一直感慨到家门口,这个动物那个动物如何如何,就跟韩耀啥都没看着,就他自个儿看得真切似的。
锁了大门进屋,俩人走的出一身汗,热的直哈赤,也不想吃晚饭,就到院儿里剪两串葡萄回来吃,韩耀摸葡萄藤时还摸出一条大青虫,顺手拿进屋给桃酥扒拉着玩儿。只不过,从他们俩回家起,桃酥的目光就被笼子里的“耗子”吸引住,蹲伏着眯眼打量,舌头在犬齿上舔了又舔。
张杨看这小松鼠吓得直哆嗦,觉得挺可怜,早知道在公园时就放林子里好了,现在四周不是屋子就是路,放生也活不了,只能等以后找机会。
他勒令桃酥不能咬,找出没炒过的生瓜子放进笼子里,松鼠却不吃也不动,防备的缩在角落,小爪子握住铁丝,吱吱乱叫。
韩耀洗完脸进屋道:“把笼子打开吧,关着它难受。”
张杨叹气:“我也想,桃酥要是咬它咋办?”
“不能。”韩耀坐在炕沿上,抱起桃酥挠肚皮,轻声哄它:“桃酥懂事儿,是不是,嗯?”
桃太后让韩耀挠的舒服极了,耳朵折了下,勉为其难应声:“喵。”
大猫咕噜咕噜的哼唧,韩耀看它要睡着了,才把笼子的铁丝小门解开,留了一道缝。张杨在小门边放一堆生瓜子,两颗红李子,也不刻意去抓松鼠,把大青虫丢到脏水桶淹死,回屋趴在褥子上跟韩耀一起吃葡萄。
搬家后,韩耀一千三百八买了台十八寸的熊猫彩电,张杨终于能看他梦寐以求的电视剧了,而且不用再人挤人站在别人家门前抻脖子看。
《一剪梅》、《上海滩》、《地营十八年》,西游记的《三打白骨精》也重播了,张杨都爱看,有时候晚上没事儿就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韩耀的呼噜震天响也充耳不闻。
不过今天回家晚,没什么节目,都是检修和大雪片子,张杨调了几个台就放弃了,打开广播听刘兰芳讲《杨家将》,顺便给韩耀催眠……
正悠闲着听到大破天门阵,忽然,窗外闪烁刺眼的车灯,大铁门被推得哗啦直响。
韩耀呼噜一停,睁眼,“什么动静。”
张杨当时脑子里冒出的唯一想法就是:卧槽这不是抢钱的就是抢钱的啊!吓得连忙下地拿炉钩子,咯吱窝夹着桃酥,挡在电视柜后边藏存折的那块砖前面,一脸凶狠。
韩耀:“……”
韩耀穿鞋下地,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瞅,然后哭笑不得夺过张杨手里的大铁钩,披衬衫出去开大门。
张杨站在屋门边,逆光就见有个人手舞足蹈的拖着个高高的身影走进来,还有声音说:“韩子,你他娘咋说搬家就搬家呐!我他妈搁南郊找你都找蒙圈了!”
然后又有人喊道:“张杨!张杨咱吃狗肉去啊!”
31大胡同夜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xih君的手榴弹~(?r??q)/~!!谢谢mua~!
ps发烧了好难受,我会不会得了鸟了个鸡鸭鹅流感,好可怕嘤嘤qaq今天更得少,对不起了各位爱妃,明天争取多更一些twt【爬走
四条街附近一条大胡同是春初兴起的饭店街,一整条路两侧的饭馆和地摊子数不胜数,小吃菜色是天南海北,应有尽有。
最初时兴个体小饭店时,估计是这儿的一户人家带头把院门和临道的围墙拆了,直接在家门上挂招牌开店。百姓大多都不是游手好闲的,白天各有事情做,但晚上在家的生活就乏味而单调了,都愿意出来溜达,吹吹夜晚的凉风。
现在大家手里闲钱多了,不出憋着也难受,看着小饭店里菜式好样多,晚上出来吃一顿正经挺省事儿,还不了多少钱。
于是小饭店的生意给照顾起来了,红火非常,街里近邻也都是胆儿大的,纷纷效仿,愣是在胡同里拓出一条老宽的大街,大胡同一条街俨然成为城西,乃至省城里最有名的夜市。[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这边儿的人倒很会做生意,你家是家常菜,我家就鲜族冷面,他家一看又研究出与众不同的新路子,这样互相不抢生意,一家带一家的就兴盛起来,还衍生出专门卖酒水饮料的铺子,胡同末连着晚市菜场大集,饭店去上货便宜方便,还能卖货给附近的居民和客人,人人都能赚到钱。
眼看着这地界越来越华,更吸引来许多练摊儿小贩,卖些小玩意儿小零嘴,水果,面点,刨冰,小糖块果仁,啥玩意儿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搬到城西之后,张杨除了四条街以外,最熟悉的就是大胡同夜市。
张杨的野场子演出总是拖得很晚,韩耀看他累,就不用他在家做晚饭,直接领着来夜市吃,看中哪家吃哪家,几乎晚晚如此。
有时是张杨请韩耀,吃个骨汤大碗面啥的,很便宜,料又足。张杨自己吃鸡蛋青菜面,韩耀饭量大,他就经常给他点牛肉大排鸡蛋面,韩耀总把碗里的肉和鸡蛋夹给张杨,俩人分着吃。
倘若是韩耀请张杨吃饭,就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张杨负责点菜,韩耀结账。
这么一连好些天,在夜市吃饭都成了习惯。
今儿晚上,洪辰和秦韶一路飙过来,颠簸的够呛,找韩耀的新住址还找半天。韩耀一寻思,这俩人晚饭肯定没顾得上吃,于是也不让他们进屋坐了,大门一锁,先去大胡同吃顿饭,给他们歇气解乏。
从韩耀家大院儿到夜市,走路也用不上五分钟,一行人溜溜达达过去,百十来步而已。
秦韶和洪辰头一来,往夜市路口放眼一望,大胡同夜市灯火万家,热闹非凡。
各式饭店门前的珠帘被来往客人撩起放下,哗啦轻响;小摊儿在胡同两边推车搭架的支楞起来,高声吆喝;有专门来吃饭的,有随便看看解闷儿的,有拎筐来掏动便宜东西的;女人领孩子成帮结队的逛,小孩儿揪着自个儿亲娘姨妈或是姐姐的裙摆踉跄小跑;男人几乎个个都是上身光膀子,下身大裤衩,脚板子勾着塑料鞋,后脖颈搭着湿毛巾,胡子拉碴的吃饭喝酒,放声说笑。
韩耀典型的东北老爷们儿德行,袒露壮实的上半身,衬衫拧巴成一股随意搭在肩膀上,问洪辰:“吃啥?”
洪辰看了眼身边咧着嘴跟他做口型的秦韶,只得道:“这地方有狗肉馆子没有?”
韩耀了然,挑唇一笑,朝斜刺里一扬下巴,“那边儿。”
“正宗朝族狗肉冷面馆!”秦韶搭眼看见牌子就撒丫子往里跑,脱肛的野狗般两三个人扯不住。
店铺老板娘站在门边笑呵呵把他迎进去,边招呼门口的仨,“狗肉冷面烧烤炒菜疙瘩汤喽!来来里屋有坐儿有电风扇!”
这家店张杨前几天才跟韩耀来吃过,老板娘是朝族人,味道挺正宗,菜码也实惠。吃烧烤就坐门外的露天方桌,要吃什么串,跟烧烤师傅喊一嗓子就成,吃狗肉冷面和炒菜就坐屋里,电风扇一吹特凉快。
洪辰跟韩耀胃口相符,都愿意吃烧烤,于是张杨把小韶从屋里拎出来,众人在门外找了张四人桌坐下,点了二斤狗肉,大盆狗杂汤,烤肉串板筋菜卷一大堆。张杨上回说面疙瘩汤挺好吃,韩耀也给叫了一大碗,用小铁盆装着,俩人吃足够。
饭店门外嘈杂喧嚣,韩耀和洪辰趁着没上菜的功夫简单说了北方市场如何,然后凑在一起开始研究以后怎么运货的问题。
沿海的货不是天天有,数量也时多时少,韩耀不可能脚不沾地的跟着车来回跑,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替他到海边取货,这个人不能外漏货源,不能从中私扣货物,更不能眼红心热搞另起炉灶的事儿。洪辰自然是他信得过的人,但他也有生意要兼顾,不能每都亲自去渔村倒货,南北跑车监督送货。
洪辰这来也是为的这件事。
他的意思是,小韶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安排由他在南北来往取货运货,顺道来省城,韩耀接货时候就知会一声下要多少件,直接拿钱,这么一来就方便不少。如果沿海有什么变化,小韶能带信儿过来,韩耀坐货车顺道跟着南下也没问题。这样一来,以后倒烟生意的南北运输问题就解决了,省得来回倒腾。
韩耀原本也是想由洪辰出人进货运输,既然俩人都想到一块去了,这事儿也无需商量,当即便敲定下来,这算是给以后的生意铺开一条便捷的畅通路。
狗肉和狗杂汤上菜很快,大瓷盆装了满满一下,张杨秦韶就着疙瘩汤吃,吃得肚子滚圆还剩了不少,韩耀拖过张杨的餐碟打扫剩菜。
小韶就是闲不住的性格,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咋咋呼呼的抓起几根烧烤串,就扯张杨去房后看杀狗。
洪辰瞥了眼秦韶,拧开一瓶白酒,无奈道:“小崽子,屁股底下长钉了。”
“性格不稳当。”韩耀招呼烤串师傅热菜卷,端起酒杯啜了口白酒,吁气:“我说兄弟,以后让他取货真行?不是我猜忌你,实在是瞅着悠得慌。”
“放心吧,大事错不了,就是不着调。”洪辰压低声音道:“前两天他去接运过来一批表,运回来我和另一家分,完后我再卖出去。他一道上是一点不差事儿,办得妥妥当当,偏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耍事儿。这趟手表都塞鱼肚子里上岸,我这边接着转手就交货了,他他妈的居然当着买家的面拎起一条鱼藏裤裆里了!”
“咳咳……”韩耀一口狗杂汤差点儿呛气管里。
“交完货人还跟我笑,说你们这小崽鸟儿可真他妈够大。操他娘的,幸亏他偷前儿还没查数算钱,人家一笑就带过去了,不然就这一块表不定得闹出多少事儿。”洪辰就着盘沿磕掉铁签子上的炭灰,叹气:“就他妈跟我耍腔能耐,直说要一块表就完了呗……愁人。”
韩耀咳出一截狗下水,赶紧灌了口啤酒顺气,老半天都还憋不住乐,伏在油乎乎的桌面上,笑得浑身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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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韩耀乐够了,洪辰也唏嘘够了,俩人一口酒一口肉串走着,东一嘴西一句的扯犊子。
不知怎么起的头,就谈起了买城西大院的事情。
洪辰正色道:“韩子,穷苦时不必提,现在你有自己的房产了,有些哥们儿能想到的事情,就必须得说一说。”
韩耀斜叼着铁签子,挑眉,“嗯?”
“我的意思是,户口。”
洪辰对儿时的记忆依然清晰,韩家爹妈和大哥是什么货色他忘不了,韩耀也跟他讲过当年是怎么净身出户的。韩家为了克扣韩耀头上这点儿粮票,把人连骂带挤兑的给撵出去,户口和粮食关系却掐的死紧,说什么都不给往外转。
那时韩耀的户口也确实没法子转,他没房没经营能力,正经工作也没有,户口迁出来落在哪儿呢。
但是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了。现在他有房落户,粮票也已经跟纸片子没有区别,韩家掐着他的户口不放也捞不到任何好了。
韩耀明白洪辰的意思。
户口必须迁出来。跟那帮人放在一起,以后做事不方便不说,他韩耀也不算真正从他们跟前解脱出来。
他垂眼旋转手中的酒杯,沉声道:“也该是时候了。”
32夜
在大胡同夜市耗到半夜,等秦韶扯着张杨溜达完了整条街,韩耀他们的一百个串也撸干净了,大盆狗杂只剩点儿汤底,一瓶德惠大曲空荡荡滚在方桌底下,洪辰摊在桌子上摆手,嘟囔着喝不了了。
于是结账回家,夜市却才真是最热闹的时段。
众人从胡同出来时都快十一点半了,一行人顺着大柳树和路灯晃晃悠悠走回大院。
洪辰喝高了,也是这两天累得够呛,这会儿都晕乎了,走路直跄步,秦韶连拖带拽的搀着他。韩耀倒挺清醒,他酒量本就好,再加之出来吃饭前吃了不少葡萄,起了解酒的作用,四两白酒掺两瓶啤酒灌下肚愣是没上头,跟张杨俩个人肩并肩,沿着成排的柳树慢慢踱步。
人影和树影交织,夜风吹的绰绰摇曳。
张杨跟秦韶在一起来回乱窜,热得出了不少汗,挂在脑门上细密的一片汗珠,由于臂弯里搭着他哥的衬衣,袖口缩上去一截,露出手背和微微突起的腕骨,白且细致。
韩耀忽然伸手,将他的袖口再往上推,指尖触碰到银白色的机械表带,微凉。
张杨低头一看,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笑着对韩耀说:“小韶送的。梅牌儿,我本来不好要这东西,他偏要给我。”
秦韶也不知道怎么就跟张杨看对了眼,进口梅手表从口袋里掏出来就要往他手腕上带,张杨不要他就不乐意。手表就这么几种牌子,张杨知道梅表非常贵,他原本是说什么都不能要的,但秦韶非常坚持,扯着张杨的胳膊不放,闹得店家都没法杀狗了,张杨只得道谢收下礼物,人情也只好放到以后再说。
瑞士表的款式简单却漂亮,张杨手腕细,肤色让月光和路灯一晃,说不出白皙健康,让银色表带贴服着,十分相称。
韩耀欣赏般细细看了他的手腕,半晌道:“好看。”
张杨很喜欢这块表的款式,低头端详着:“我也觉得好看。”
前面相隔五六米,洪辰忽然踉跄地跑到柳树下,哇一声吐了,秦韶赶紧给他拍背,特别用力,“啪啪”响,把洪辰拍的小舌头都要咳出来。
张杨忙跑过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小手巾递给他,“快擦擦。”
“谢谢啊。”秦韶接过来,先给自己擦了把汗,然后给洪辰擦嘴。
张杨:“……”
到家后,张杨先收拾出西屋,把洪辰和秦韶让进去休息,弄了葡萄和热水毛巾给他解酒,又嘱咐了晚上有事就喊一声,轻掩上房门回东屋睡觉。
东屋黑着灯,窗帘半敞边遮,月光穿透进来,皎洁地轻笼在炕上。
桃酥正窝在棉垫上打呼噜,炕上和地上散乱的到都是瓜子皮,红李子上戳出好几口牙印。
韩耀驾起一条腿坐在炕沿上,俯身看趴在铁丝笼子上睡觉的小松鼠,用手指拨弄它的小爪子。
张杨洗漱完也探头过去看,轻笑:“桃酥没欺负它。”
“桃酥懂事儿。”韩耀把炕席上的皮子扫到一边,顺手轻轻挠了挠桃酥的耳朵,又挠了挠后背,然后一顿,接着挠后背……
“操,这么刺挠呢。”
张杨凑过去看,背上让蚊子咬出大大小小十几个包,排列形状有的像大脚板,有的像北斗七星,还有的像老牛吃草。用手指肚压一下就泛出一点青白,紧接着充血涨红,越肿越大。
“涂牙膏吧,涂上就不痒了。”张扬说着,去外屋架子上翻找,却到找不见,明明刚才刷牙就放那儿了啊。
正纳闷儿的时候,小秦从西屋探出头,低声“诶”了一嗓子,道:“不好意思,牙膏用没了。”
张杨接过扁平卷曲的牙膏条,拧开盖子用手指甲顶着往出挤,一点都挤不出来了,用得溜干净。他诧异道:“你吃牙膏啊!”
秦韶耸肩:“没办法,洪辰肚子上全是l蚊子叮的大红包,有的一个挨一个都连片了,你这儿剩的也不多,他腰上还好几个包没涂呢,还有牙膏么?”
“……”张杨面无表情道,“没了,明早上咱家全没法刷牙了。”
屋里炕上,大狗熊还在左拧右拧的伸爪子挠啊挠,骂道:“操他娘的,就不能光膀子搁露天吃饭。”
“你别挠了。”张杨踢掉鞋爬上炕,拽开韩耀的胳膊,“咱家牙膏让小韶他们用没了,你挺着吧,睡着就不痒痒了。”
韩耀摊在褥子上仰天长叹,咬牙切齿的用后背磨蹭来磨蹭去,张杨两手钳住他不让他动,“诶都说了你怎么还蹭呢!”
“刺挠啊!妈了个蛋的!”韩耀咆哮,把松鼠吓醒了,嗖一声窜到窗帘拉杆上,大尾巴遮在身前抖动。
张杨叹气:“要不咱们说说话,一会儿忘记就好了。”
狗熊拧巴着大身板半天,最后干脆翻身趴在褥子上,碰不着东西感觉舒服一些。
他寻思着说点儿什么转移注意力,就想起了吃饭时跟洪辰谈到的事情,道:“张杨,你想不想把户口转省城来?”
张杨一愣,问:“咋说到户口上了呢?你和洪辰喝酒的时候聊了?”
韩耀没多说,只道:“你要是想转非农,就跟哥挂在一起,哥给你想法子弄。”
张杨偏头想了想,说:“不想转。我现在跟城里人没什么区别。就算转户口也只能转自备口粮非农,家那边儿不能承包土地,来城里了还跟以前一样没变化,还得两边折腾着跑,忒麻烦。”
“倒也是。况且你以后在省越有工作,单位应该也能给你转户口。”韩耀道,“你到看的透彻,有些人巴不得的想进城。”
张杨抿嘴:“我以前也想,不过就是现在日子过得好了,是不是城里户口也无所谓。”
韩耀摸摸他脑门儿,扬起嘴角。
月光绕过墙头照在葡萄架子上,窗帘外印上一片阴影。
过了一会儿,韩耀缓声道:“你替我想着,过两天得给咱家按电话。要不有事通知不到别人,这回搬家就让洪辰他们找半天,有电话就方便了。”
张杨困了,把脸埋在荞麦皮的枕头里,压出簌簌的响声,“电话初装费挺贵。”
韩耀把手轻轻搭在张杨头上摩挲,低语:“没事儿,又不是没钱。”
“跟洪辰联系还得挂长途……”
“不怕,有钱。不装摇把电话,咱家装拨号盘的,市内能自动,你以后给你家打电话也比写信方便。”
张杨让他摸的舒服,哼哼笑了两声,声音越来越低,呢喃:“我家也没电话啊……打长途还得去邮电局……”
韩耀说:“他们有事儿能给你打,不也比写信方便么。”
张杨:“呼……”
韩耀拂开小孩儿眼前的额发,给他裹好毯子,然后仰躺着看天板上的墙皮裂缝。
看着看着,忽然无声嗤笑起来。
迁户口,得先拿到户口本去派出所办迁出证明,可是要想从他妈手里拿到户口本,恐怕比登天还难。
韩耀非常清楚的记得,他妈有一个内嵌铁皮的樟木大箱子,用两把锁头锁上谁都不让动,就连韩父碰一碰,她都要作翻天。
韩耀长这么大只见过他妈开这个箱子一,还是凑巧站在门边望见的。
那里面全是些过时的古旧事物,铜针线盒,假鎏金瓶,铜钱,袁大头,手表,大白边儿的第二套人民币,总之都是她觉得值钱的东西,或是曾经很值钱,舍不得扔的东西。
倒不是用出感情了舍不得扔,而是这老太太觉得,这玩意儿以后说不准就能再给她带来点儿利益,扔了她就亏了。
韩耀的户口对于她而言,也就跟着箱子里的东西差不多少。
他的户口上的粮食关系曾经让他家多一份口粮,虽说现在是没这个利益了,但是韩母看见得可不是眼前这些,这也是韩耀唯一佩服她的一点。
她肯定想着,万一以后又变了咋办?
所以,就算韩耀的户口再也榨不出油水了,她只要打定主意夹在手里留个指望,那就绝不会松手。[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哪怕退一万步说,她愿意给韩耀办迁出,但韩耀为什么有能力迁出户口了,哪来的房,哪来的工作,赚多少钱,这些他们都不会放过,要是有一丝儿风吹进他们家人的耳朵,他爸也就算了,他妈和韩熠板上钉钉得讹上来,不作出点儿油水不罢休。
得拿到户口本,还不能通过他家任何一个人。
韩耀琢磨之后只有一个法子,好在他还记得,他家那点儿证件都放在什么地方。
月夜朦胧,松鼠趴在窗帘拉杆上又睡着了,大毛尾巴耷拉着。
张杨蜷在薄毯里做梦直咂嘴,韩耀蹑步下地,扣好衬衣纽扣,出屋到院子拉开大铁门,从门外反锁,横穿过四条街,徒步走向城郊八里铺。
直到凌晨时分,铁门再推开又掩上,韩耀脱衣服上炕,从裤腰里抽出本子塞在桃酥的猫窝底下,把睡得四仰八叉的张杨抱着放妥贴了,搂着他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33户籍和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彼岸绽放、danmeimei、心中的风景三位爱妃的地雷~!~\(?r??q)/~谢谢~!mua!
昨晚没有更新,在下面的评论里请假爱妃们看到了么?让大家空等了,对不起qaq,只是集体活动缺席实在不好,白天趁不上课的时候还去吊水了,而且班长妹子她……都哭了呀!qaq【这两天持续焦头烂额精神分裂嚎歌中
今天没什么重要内容,也不怎么在状态,对不住大家,明天争取多写好好写!真的!qaq
翌日黎明,韩耀只躺了一会儿就起来去大胡同早市买包子卷和牙膏牙刷,回家时洪辰已经收拾好了,跟他说:“吃完早饭就走了,烟台那边很多事情等着办。”
张杨正在厨房煮粥,听见这话立刻瞪大了眼睛:“昨晚上才来的,今天天没亮又要走啊。”
秦韶坐着小板凳吃灶台上的炝拌萝卜条,道:“运输队那边儿忙,还有别的生意,这不能多呆。以后我还来送货,有的是机会见面儿。”
韩耀也不多留,道:“你回去忙吧,有事咱们再联系,过两天家装电话了就给你打过去。”
张杨总觉得没招待好他们,还有一顿饭的工夫,就变着法子尽量款待。早饭加了四个菜,还一个劲儿给他们添粥。吃好饭之后又去园子拔了新鲜的大白菜和香菜大葱,仔细洗干净,用豆瓣酱拌大米饭,做了四个白菜大饭包,用盆扣住放在面包车后座,让他们路上饿了吃。
洪辰看他脚不沾地的都觉得不好意思,不停拦他:“别忙活了,赶紧歇着去吧,整得我以后都不敢来了。”
张杨头也不抬道:“你回屋等着,马上就完事,这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你们在路上吃喝都对付着,那样不行。”
秦韶可不拿自己当外人,不客气的凑过去道:“多放葱,你家葱闻着就甜,再多撕点儿啊。”
张杨啥也没说,直接去园子里撅了半条垄沟的葱白给他打包带走。
洪辰:“……”
韩耀攀上缠藤架子剪了十几串成熟的葡萄,装筐里给搬上车,再把松鼠拎出来交给秦韶,告诉他:“你愿意养就养着,不愿意养就找个大松树林放生。”
秦韶拎着笼子转圈看了会儿,笑道:“行。”
众人在大院道别,张杨嘱咐他们,饭包得想着吃,不然就捂馊了,水果也不能全洗,吃多少洗多少。车里,秦韶捧着松鼠笼子跟他挥手,洪辰从车窗探出头最后招呼了一声,面包车缓缓驶出大铁门,启程上路。
汽车开动的呜呜声渐远,尾气味也很快消散了,这会儿天才彻底亮起来。
西郊四条街大院儿的晨风清爽,扑面吹来还带着葡萄藤特有的植物清香,树叶瑟瑟作响。
张杨将两扇铁门掩在一块儿,叹气道:“他们两都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咱也没好好招待。”
“没事儿。”韩耀倚在屋门边,从大短裤口袋里翻出烟点燃,“都不是外人,秦韶也跟你好,不能计较这些。你这么一弄,他们反倒不自在。”
张杨想了想,觉得倒也是这么回事,便释怀了些,琢磨着以后小韶来送货得怎么招待才好,边麻利地收拾屋子,擦家具,叠被洗碗。看看还有时间,又到院里洗换下来的脏衣服。
月亮拱门边有水泥抹的矮台子,一旁支楞出水龙头,台子上有牙具肥皂,毛巾挂在篱笆上,他们一夏天都在这儿洗漱。张杨过去泼干净盆里的水,瞥见了新买的牙膏,一下想起来韩耀后背的蚊子包还没涂,便放下搓衣板,过去给他哥撩起背心下摆,把红包一个一个摸上牙膏,再轻轻吹干。
也不知是因为牙膏还是小孩儿嘴巴里轻呵出来的气息,韩耀觉着背上凉哇哇的,直舒坦进了心里。
他一只手臂抵在门栏上让小孩儿给涂牙膏,抽完“清晨一支烟”,双重享受之后十分神清气爽,拿起柳枝扎的大扫帚扫院子里的落叶和灰尘。
把家里一切拾掇妥当,八点半,韩耀骑摩托将张杨送到剧院。
两人站在剧院门前的台阶下说话,张杨嘱咐韩耀中午不要钱出去吃饭,锅里和碗架子上有什么菜,哪些可以凉着吃,哪些要热过之后再吃,讲好晚上几点来接。然后韩耀摸摸张杨的头发,给他扯平衣摆上的褶皱,目送他和师哥师姐们一起进门。
正如同这半年来的每一个早晨那样。
*
时光在一晃间匆匆流逝,眨眼就到了一九八五年七月中旬。韩耀的新户口本拿到手,正式在西郊四条街落户。
八里铺派出所办迁出证跟在四条街办准迁证一样顺利。
韩耀从街口一路走到派出所门前,坊邻居冷不丁一看这人,愣是认不出来了,毕竟谁也想不到,这光鲜的大小伙子是当年那个衣衫褴褛,趿拉着破鞋净身出户的韩老小,只当是过路人。那些多嘴长舌的妇女便错失了“韩家老么回来了”的新闻。
而更幸运的是,韩耀在八里铺派出所遇见了贵人。管户籍的老民警是他家老街坊,也是懂事理心思透的人,认出韩耀后再一看准迁证和户口本,当即心里就明白过劲儿来。
韩老小来迁户口了。
其实谁能不明白呢。必然会有这一天,换谁在这么个破家耗了二十多年,都得是能跑就赶紧跑啊,跟他们再也不见才好。
老头儿是八里铺的老人了,韩家那点儿事他心里明镜似的。当年韩家老婆子半夜拿皮带抽孩子的动静,隔两户人家都听得真切,他也曾眼瞧着韩耀肩膀直淌血,衣服上干巴的全是黑红的干涸,还晃荡着小身板去上学的情形。
老头替韩耀可怜也可惜,所以他也不等韩耀开口,直截了当的就说了,“你出息了,叔挺高兴。这事儿该怎么办叔知道,叔也不多问不多嘴,你就放心等着,肯定给你尽快办稳妥。”
于是,事情就这么顺利的解决了,韩耀事先准备的五条555烟和一千块钱到底没使出来,原封不动拎回了家。不出半月,韩耀在八里铺的户籍注销,拿到迁出证,正式在四条街落户,也正式从韩家脱离出来。
而与此同时,电信局来给扯了线,家里终于有电话了――而且不是之前韩耀说的拨盘电话,是那种很先进的程控电话!――韩耀还专门给电话机配了个小柜。
张杨看着带按键的电话就觉得新奇,这种电话比拨盘还要自动,听说省城安装程控电话的,他家还属于头一批。正赶巧张杨的家信也收到了,他在回信中附上现在住址的电话号码,告诉爹妈,是一直以来住在一起的大哥在家按了电话,他也能借光,以后到镇上就能互相说话了。
回信寄出后十来天,张杨就接到了张父的来电。正好掐在俩人吃完早饭,正准备要出门的时间。
电话里,张父的语速也很快,甚至语无伦,先问了张杨好不好,有没有吵了别人睡觉,说农村比城里起床早。紧接着就说,你妈给你写回信了,以后没有大事还是写信,电话费太贵,你总用别人的不好。完后急忙说:“你再多说两句儿,我不说了我听着。”
张杨知道他爹想多听听他的声音,毕竟一年没回家了,去年也不在家过春节,秋收也不能回去帮忙,地里的活他们俩人干,不知道得累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儿,张杨就鼻尖发酸,用手背紧紧压住鼻子,努力稳住声音说话,告诉张父他很好,今年过年一定回家。
张父迭声答应,“哎!啥时回家写信告诉你妈,接你去。”
张杨笑了,眼眶红红的,一个劲儿吸鼻子,使劲儿点头:“好,到时候你们俩都得去车站接我啊。”
韩耀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伸手给小孩儿抹眼角。
张杨抬手摸到韩耀的胳膊,忽然想起来,忙道:“爸,诶爸,我跟你说个事,在省城的我一个大哥,他过年跟我回咱家行不?嗯,对,他家太远,回不去只能自己过节。嗯,行!过年就跟他一起回家了啊。”
张杨朝韩耀咧嘴一笑,嘴上还乖声巧语的说:“大哥可照顾我了,我跟我妈说过。过年他去了还要帮咱家干活儿呢。哎呀没事儿,他不是外人,他自己说的能帮大爷大娘干活儿。”
说到这儿,张杨跟韩耀俏皮的眨了下眼睛,眼角弯弯的月牙儿般。
张父在电话里又嘱咐也好些话,隐约能听到只言片语,就是不能给人添事儿,凡事抢着做,不好欠人情之类,张杨一一应了,父子俩告别话说了又说,张父却不主动挂电话,等着张杨先撂,最后还是张杨依依不舍的放下话筒,才结束对话。
“哥,我爸说以后都让你去家里过年。”张杨舒了口气,笑眯眯的顺着炕沿仰在被垛子上。
韩耀在炕沿边坐下,低声问:“以后每年都去你家?”
“嗯。我爸说到时候给你杀羊吃,我家今年养羊了。”张杨抬眼看着他,像主人翁似的嘱咐,“你去了就当自己家,不用拘束。”
韩耀缓缓俯身,手臂撑在小孩儿身侧,轻笑:“就像咱俩在家的时候?”
张杨郑重点头:“对,就像咱俩在家这样就行。”
韩耀扬起嘴角,乐了,将脸埋进小孩儿干净的颈窝l里磨蹭,“好。”
3秋
日子悠哉闲适,转瞬梧桐一叶落,又至金风飒飒的十月,这是张杨在省城度过的第二个秋天。
七月初,在城西大院分别时,秦韶对张杨说:“以后我还来送货,有的是机会见面儿。”然而从那之后,张杨等着盼着,却没能有机会看见过小韶痞笑的脸。
韩耀和洪辰在大胡同谈妥,小秦开始负责往返于南北之间给省城送货。沿海的走私货通常半个月来一批,偶尔查的严躲不开,走私船不靠岸,就得等到二十多天。由于洪辰手上的一大批烟草不止销往北方,秦韶取货后要先在南方就地卖出一部分,运往烟台再销售一批,剩余百分之六十北上至黑龙江省,趁着半夜进省城,直接到郊区仓库给韩耀卸货。
每秦韶的车队都在晚上到达省城,洪辰会事先通知韩耀,说秦韶已经从烟台出发,算着时间,韩耀半夜就在郊区库房等待,那时候张杨都睡得直哼哼了,自然见不到秦韶的面。
从七月中旬到十月份,韩耀的倒烟生意让他迅速积累起雄厚的资本。一时间,省城及周边地区市场上的外国烟几乎全来自韩耀,赚得钱多到他不敢存银行,只能把西屋的炕洞掏空,买一个严丝合缝的大柜回来藏在里面装钱,在重新堆砌上砖头封紧。
韩耀一直在敛收着,不敢做大,每进货最多两万条,希望能再多几日独占这片天。可市场上的货是藏不住的,有人率先开垦这片荒地,看到一拥而入的外国烟,一些曾经胃口大胆子小的人终于忍不住蠢蠢欲动。这些人中的一些,往往有别的门路和货物,只是不敢做,他们的磁带也好,洋酒也好,手表首饰也好,都不会分割韩耀的市场;但另一部分人则不然,他们手中的香烟开始逐渐进北方各省,尤其是省城;还有一些没门路却有野心的商人,他们和当初的韩耀一样,纷纷来佯作进货,几后开始套近乎,变着法儿的打探利润空间,打探货源地。
韩耀当然不会给他们分一杯羹。
他没有给他们提供货源,而是单独给他们设立了一个不同于小本批发的“货源”。韩耀跟他们熟了关系后,佯装信任的将成本价适当提高告诉给他们,然后让这些人在自己这里进货。韩耀的成本是一条五块,卖给他们一条十块,比南方大部分货源便宜多了去了。这把这些人打发的乐乐呵呵,并且还觉得韩耀为人挺仗义,毕竟都只是为了便宜货源,韩耀到底“牺牲”了给他们提供出来,很多人还因为这事儿跟韩耀出了交情,这也是韩耀在生意路上的第一批人脉。
目前的省城市场还没饱和,大家都是生意人,心照不宣把价格定在八十,没人傻到在这时候利用低价争夺市场,这只会引起相继减价,到时候烟草就买不上价了。
当然,看准了市场经济的不只有头脑转得快的生意人。一些官员虎视眈眈,他们不直接参与,但这个间接获利的机会,撒手放过就是傻到家。
韩耀也想到了“保护费”这一茬,你在人家的地盘上搞非法买卖,这走私和投机倒把的罪名就是把柄,除非人愿意给你留一条通路,拿钱铲呗。只是“铲”哪儿,韩耀实在闹不准,不疏通也能挺一阵,挺多觉得你不懂规矩,但是万一疏通不到位不全面,漏了谁谁就指定给你使绊子。
因此韩耀什么都没做,就等着他们来找上门。
果不其然,不出一个月就有人来查郊区仓库,不过动静闹得不大,只是十来个警察趁大半夜卸货的时候把他们堵了。
等来了这些人,接着就好办事了。韩耀装傻问明白了规矩,十分上道的打点好一切,加之有洪辰的关系网摆在那儿,这些掌权的顾着洪辰那边儿错综的关系,也高看韩耀一眼,倒也没人为难。
而韩耀一直以来想做却无从下手的事情也终于有了机会。
从前韩耀之所以不敢把生意做大,就是怕惹眼了还没有靠,到时候半夜走街上让人攮死都有可能。现在市场经济兴起来了,不官商勾结就啥都别想干成。而勾结手段,无非就是既有的人际,酒桌,牌局。
所谓“今天饭局上多一个不认识的人,明天办事就可能多一个有用的人”,就是这个道理。
而韩耀这个人,懂得装傻给人面子,能对上别人的胃口,但绝不窝囊,也不奉承;他本身就有让人佩服他,看得起他,愿意跟他交的能力。
最先接触得就是警察。
四条街和郊区胡同一片的派出所让他混了个熟透透,见面儿就称兄道弟,有了警员捧着给引荐,韩耀已经渐渐接触到派出所长,再到分局。从那时候开始,张杨就纳闷,怎么总有警局的北京吉普和铁驴子往他家拉东西呢?
分局的人关系更广,他也能跟市委和市政府的少数人说上话,人也卖他面子。
就这样,韩耀迅速在自己周围形成一张关系网,这张网的丝线互相牵扯,只要善加利用就能保护他,也能给别人看,让别人不敢轻易动他。
当然,由利益开始的关系最终总能出那么点儿真交情来,有些人看韩耀对眼儿,韩耀看某些人也对眼儿,那么他们之间就有友谊,而不只是单纯的利益支撑。韩耀希望,以后他的关系网中能有几根线是结实的,如果有一天他真掉进泥潭爬l不出来,别的线断了,这几根线能兜住他,就能救他一命。
与韩耀相比,张杨的生活则简单明快许多。
这个秋天对于张杨是快乐而难忘的,因为他终于在越剧上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省越学习快有小一年,量的积累终于开始转化为质的变化,张杨进步显著。白天的苦练学习和晚上野场子的实练使之青涩渐退,转而渐渐开始显露出令人瞠目的天赋。
现在的张杨已经能将很多长剧一字不错,正正经经的从头唱到尾,虽然身功步法是靠岁月积累完成的部分,他学戏时间尚短,还稍欠火候,但唱功和神态简直犹如浑然天成,比之学戏多于三五载的师哥师姐也不逊色。
金老师原本就对张杨这个学生抱有极高的期望,他自身又这样争气,老头儿看着他的进步欣喜不已,对张杨更是稀罕的不行。省越这么多年轻演员和学生,各个看着张杨都羡慕唏嘘。也不乏有人心中妒忌,背地里说得并不好听。
其实张杨耳中何尝没溜进过一丝儿一缕的邪风,有无意间听见的,也有跟他关系好的同门特意告诉他谁谁背后讲究他,让他以后防着点儿。不过张杨也只笑笑就过去了,并不放在心上。日子是自己的,总跟别人较劲这点儿莫须有的事情才叫吃亏。
当然,世上明白事理的人毕竟还是占多数,小小的诋毁和流言蜚语传了没有一圈便消散了。
大家伙儿眼珠子也都在脸上挂着,老金爷子出了名的正直,对学生一视同仁,从来不开小灶。老头儿不止一说了,“都是自家徒弟,我就得一碗水端平,就是只有一句关于戏曲的嗑儿,老头儿我都得等所有人全在场的时候再讲。”这话说的不假,别说平日老师想起来疼学生,掏腰包给孩子们买好香片必是人手一份,就是夏天张杨请假“回家看病重的二姨”那时候,老头都没给他单补课,大手一挥道:“去去,问你师哥他们去!”回头要是撵不上进度,打板子照样啪啪往身上揍,一点儿不含糊。
此时,张杨的越剧已经开始能够上得了台面,唬弄野场子绰绰有余,有一回剧院演大戏《梁祝》时,张杨饰演了小书童四九,没几句唱词的角色,演得倒是十分到位。
于是,金老爷子在初秋时节给张杨报名了东北三省青年戏曲大赛。张杨在初赛复赛一路轻松畅通,然后跟着老师和师哥去沈阳进行决赛。
张杨唱的是《何文秀》选段,他明白天外有天的道理,但看过别人的表演,还是不禁紧张的哆嗦,感觉自己这点儿三脚猫实在拿不出手。老头儿原本也没指望小徒弟能得奖,倒是把这比赛的期望着重放在另一个徒弟身上,叮嘱张杨只要正常唱就行。
他们都没想到,张杨最后竟得了第三名,铜奖。
大赛评委是从小百请来的老艺术家,说张杨选手贵在对越剧的表现力和诠释上,嗓音也非常出众,在这位选手身上能呈现出一番独有的味道,望以后更加努力。[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张杨生平第一参加比赛就拿到铜奖,高兴得恨不得飞起来,心中也充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自我认同。如果是以前,他虽然实打实的刻苦,但心里还隐约害怕,这片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会学不出成果,不过现在对于走上学戏这条路,他终于再没有疑虑后悔了,也坚信自己能在越剧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只是,张杨一路笑着回到省城,这份喜悦却没能第一时间跟韩耀分享。
他下火车回家时已到后半夜了,韩耀正在郊区库房跟小秦往仓库卸货,翌日早上也没回来,张杨去剧院上课坐的公交车。直到第二天下午从省剧院大门走出来,小孩儿这才看见他哥敞着外套前襟,倚在摩托上跟他招手。
好几天没见面,张杨赶紧跑过去:“哥!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
韩耀跨坐上摩托,拍拍后座,道:“看见大红奖状了呗。咱家小孩儿厉害。上车,哥请你吃饭,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张杨伏着韩耀后背:“去哪儿吃?要是去大胡同,那就我请你,本来我得奖了,就该是我请客才对。”
韩耀轰开油门,笑道:“大胡同个屁,哥领你上回宝珍,吃满族八大碗。”
新民胡同是省城最著名的热闹地段,从宣统元年建成开始盛至今,省城的老字号有大半是在这个几百米长的胡同里成长起来的。
回宝珍饺子馆从一九二五年就落在新民胡同,门脸正对着街角,屹立了六十年。
最近经常来的缘故,这里的服务员都认得韩耀了,进门就热络迎上来给引座,边闲聊边点菜。羊肉饺子,大拌菜,还有细八大碗,两个煮鸡蛋。除了炖菜,别的菜上得都很快,而且摆盘也十分讲究,样式好看,香气四溢。
滚烫的茶水溢起热气,徐徐上升消散,韩耀给他倒满热茶,碰杯:“哥以茶代酒敬你,恭喜咱家小孩儿得奖。”
“谢谢哥。”张杨沿着杯沿轻轻吹,笑着抿了一口,然后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
张杨去沈阳好些天,在火车上折腾坏了,羊肉饺子皮薄馅大,汤汁香浓,他大口小口的吃,没一会儿四十多个饺子下肚了。
韩耀把炖猪蹄上的筋肉夹给他,看他吃得香就不禁笑起来,道:“你这真是逮着别人请客了,不吃够本儿不甘心啊你。”
张杨腮帮子鼓囊囊,口齿不清道:“好吃。”
“吃着好咱以后再来。”韩耀往嘴里塞了条猪蹄骨啃,给张杨盛了碗冬瓜排骨汤。
张杨右手夹着鱼糕,左手把汤端回韩耀面前,道:“你喝,这些天净跟人喝酒,肠胃都喝烂了。我帮你把排骨吃了,你吃冬瓜和木耳,给。”
嘴里的猪骨棒被抽走,塞进一块软乎乎的冬瓜,韩耀失笑:“小崽子……唔。”
张杨又往他嘴里塞了块南瓜。
韩耀陪着张杨一顿胡吃海喝,汤足饭饱后,俩人靠坐着聊天喝茶,等消食了再回家。
张杨腆着肚皮,还在回味这顿饭菜,感叹:“忒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
“六十年的老店了,自然有过人之。”韩耀剥下鸡蛋白,蘸了酱汁给张杨,“我爷爷卖煎饼的时候就在回宝珍门前支摊子,当年这家店门脸上敢挂四个幌子,是最出名的好馆子。”
张杨瞪大了眼睛,掰着手指头算:“六十年啊,那不都解放前的时候了么!”
“民国二十年,我家原来还有那张照片,我爷爷就站在街角,一边是回宝珍,一边是新民剧院。”
韩耀语调仿佛融进了往昔的记忆,就如同曾经真的亲眼见过那情景似的:“大高个儿,方脸,当时年轻没胡子,梳偏分头,刘海儿在脑门上直拐弯。我家一共只有两张我爷的照片,一张是死之后挂墙上的,再有就是那张。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回,后来烧了,文革闹得凶,我爸害怕让人拿这个当把柄整事儿。”
张杨静静听着,他知道城市里文革闹得非常厉害,一不小心就会被抄家批斗扣帽子。
不过,在他的记忆中,文革也不过就是胸口佩戴毛主席头像勋章,上学要念毛主席语录才能吃饭,仅此而已。倒也是因为他出生后赶上了尾声,农村又落后闭塞,人也淳朴,没那么多事儿可折腾。
韩耀点燃一支烟,吸了口,叹道,“哥当年学习老好了,写大字全校展览,后来就让文革闹得,他娘的成天让我写大字报,老师饭盒里多一块肉也批斗,说是走资派,操……那个年代的人都疯了,没疯的不想死就得跟着装疯。”
张杨支着下颌回想:“好像我上完小学就结束了,那时候镇上小学老师每天都照常上课,我妈说,她也只在六六年的时候见过一批斗地主户,给他家贴了一回大字报,在大队当众批评,没人打骂,批评完就回家该干嘛干嘛。”
韩耀在他鼻尖上点了点,道:“算你走运,哥从小学折腾到高中毕业。”
张杨垂眼,忽然撇嘴一笑:“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你都高中毕业了,真老。”
韩耀一愣,揪住他鼻头笑骂:“惯得你,谁老,嗯?”
张杨往后挣,手肘碰翻了茶杯,叮当响,周围吃饭的顾客都直瞅他,小孩儿脸立马红了。服务员过来收拾还安慰他:“没事儿没事儿,给你换个新的。”
张杨不好意思的道谢,忿忿瞪韩耀,韩耀叼着烟仰脸看墙围子上的裂缝。
桌上一片残羹剩菜,汤汁凉的凝固出白白的荤油,张杨吃完了鸡蛋白,韩耀一支烟也抽好了,俩人穿好外套结账,推开回宝珍的拉门,中秋的寒气扑面而来,钻溜进衣领袖口。
摩托锁在门口没动,韩耀领着张杨在新民胡同里散步,小孩儿还是头一来这儿。他们随意沿路走着,竟还看到一家旧时的老茶馆,从里面传出竹板胡琴声,灯火柔黄,也不知道在讲哪出评书,传来“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蜇虫咸俯”的段子。
说书声在张杨耳边一过,他当即想起了一直惦记的要紧事,忙问韩耀:“哥!你明天有事儿不?”
“不一定。”韩耀让鼎丰真的伙计给称绿豆饼,随口道:“咋的?”
张杨火急火燎的喊道:“马上霜降了,咱家还没买冬储菜!黄瓜土豆大萝卜还没切片晒干!树上的果子还挂着啊!我走几天你在家都干嘛了啊!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做呢你!”
韩耀后退一步:“……”
鼎丰真的小伙计用纸包挡住脸,非常不给面子的笑了。
35大外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对饮、zyh君的地雷~(?r??q)谢谢你们~【最近更新不勤收了地雷感到惭愧t t
ps昨天选修课结课,梨子没法逃课,只能去签到听课交作业了,不然木有成绩岂可修q q在评论里的请假不知道爱妃们都看到了没,让大家空等了,对不起。这学期梨子的课和考试实在太多了,焦头烂额,开坑开得不理智。不过,虽然不能日更,梨子一定尽所能填完它的。【握拳
以后再有临时不能更新的情况时,请假在文案最后面哦,用红色字,这样大家都能看到~
仲秋时节,凉风瑟瑟,四条街上的大院却不萧瑟,反而如同农村的秋收一般热火朝天。
秋阳和煦的播撒在屋顶上,青石板上,月亮门里缠着枯黄藤蔓秧子的竹竿上;窗台下铺了席子和帘布,晒满了各种蔬菜,大萝卜切条,黄瓜裹了草灰,跟土豆挨着都一片片儿散开,晒得蔫巴巴卷曲起来;向日葵盘被撅下来摞在篱笆边。
高壮男人挽起毛衣袖子,弯腰把冬储大白菜整齐的排码在窗台下,黑白的大猫仰在菜垛子上晒肚皮,绿莹莹的眼珠子眯成一条缝,喵喵哼唧。敞开着的大铁门边堆满没拾掇的白菜和萝卜,少年坐着小板凳扒菜叶子,街坊家的小孩子们拎着碎布缝的沙袋,用菜叶摆图形玩儿,摆成房子,云彩,小狗。
有个年纪小的娃儿,说话都不利索,踩着门槛仰脸看屋檐上的泥窝,小嗓子嫩生生的自言自语:“小燕子为什么飞走了?”
“因为小燕子去南方过冬了呀。”张杨仰着好看的嘴角说。
小娃偏着头:“为什么不在北方过冬呢?”
“因为啊,燕子不吃落地的,鸽子不吃喘气儿的,咱们这边儿的冬天没有小飞虫,不飞走的话,小燕子就饿瘦喽。”张杨把小娃从门槛子上抱下来,揽在身前, “以后不能踩门槛,该长不高了。”
小娃儿没在意长不高的事情,小眉头蹙的紧紧的,思索小燕子现在到南方没有,在南方呆多久才回家,还能找到路么?最后问出口的变成了:“小燕子什么时候回家啊?”
张杨用鼻梁蹭蹭孩子通红的脸蛋儿,声音悠扬,“我给你算算……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归一九,犁牛遍地走……”
小娃听得懵懂,掰手指头纳闷,咋有这老些九呢?
玩儿菜叶的孩子们争相表现:“我听一遍就背下来了!三九四九看柳,七九八九有牛!”
张杨忍不住乐,夸他:“说得好,就是有几个字儿让你吃了。”
有街坊路人从墙边走过,偶然瞥见了院里的情景,含着打趣的赞叹:“嘿呦!这谁家啊?这日子过得这么立整呢,有模有样的哈!”
韩耀听见了,走过来递过去一支烟,拍拍张杨脑袋,笑道:“咱有管家。”
张杨一摆手示意没那回事儿,手上麻利的劈白菜,还能闲出工夫跟街坊唠嗑。说着说着,忙一指墙边一筐一筐的大红李子和葡萄,让拿一些回家吃,省得我们再给你送过去了。
街坊和他推让,男人二话不说拿起一筐塞他怀里,街坊便也收下了,连声道谢,站到鸟笼里的八哥嘎嘎叫了才挥手别过,随口招呼“以后有空上我家吃饭”之类的话,抱着草筐悠哉的走了。
韩耀撩起毛衣,连同背心一起掀下来挂在门闩上,重新点燃一支烟,把小娃儿拎起来放在墙头上逗弄,弄得孩子嘴巴一撇一撇要哭了再放回地面上,看他嗷嗷跑走。
在新民胡同吃饭那晚,张杨火烧尾巴似的一顿嚷嚷之后,韩耀这些天果然不出去跟人喝酒码长城了,每天在家忙乎过冬的事情,收拾菜园子,把吃不完的蔬菜摘下来晒成干儿储存。
拱形架子上葡萄藤和红李子树硕果满缀,熟透了,俩人也不犯愁吃不完,韩耀把果子剪下来,用草绳编的大筐装上,全都送人情。
邻居街坊,跟韩耀关系一些的朋友,张杨剧团的老师和师哥师姐,苏城一家连带陈叔的份儿,小韶也有一份,让他拉到烟台跟洪辰分了。大家都乐呵呵的收下,有的留吃饭,有的给准备了回礼,不过张杨没要,本就是不要钱的东西,也是为了谢谢大家照顾他,怎么好收回礼。不l过邻居家的山楂树挂果了,晒干后顺墙头给他家递来一大筐,张杨倒是没客气。
至于冬储的大白菜,本来韩耀想托人往家里拉一车回来,图方便,省得去路边的大集了,但是张杨怕别人弄来的菜不好,一定要亲自去一颗一颗挑,还义正言辞的教训韩耀:“太不会过家了,冬储菜要吃一冬天,还得腌酸菜,你让人随便给弄来的万一菜心儿烂了咋办。你欠人情不说,天冷下去外头再卖的那些又贵又不好,你说咱家还过不过冬了?别人看见了不笑话咱们?”
韩耀被教训了一顿,非但不恼,反而看着小孩儿这模样还觉得高兴。他乐乐呵呵的应下来,推出半年没用过的倒骑驴,大手抹干净木板上的一片灰尘,让张杨坐上去。
然后,衣着光鲜的大狗熊脚穿锃亮皮鞋,蹬着破脚蹬子,嘎呦嘎呦载着小孩儿驶向街口的秋天大集,在摩肩接踵的妇女老太太中间从前挤到后,一家家摊子挑选质量好的冬储菜。
集市上,张杨扒拉开毛驴的大长脸,俯身挑选板车上的蔬菜,跟菜农口沫横飞张牙舞爪的讨价还价,嘴巴里直呼白气儿。
韩耀站在旁边,莫名的就觉着这小样儿有趣。他就愿意听张杨教训他不会过日子,为他合计打算。而看到满登登到是菜的大院,干净温暖的屋子,甚至地窖里泛着酸味的大缸,他又打从心底里愈发觉得暖,踏实,像有人用双手捧住了他的心脏,那滋味他形容不出来,反正高兴。
*
1986年2月初始,小年夜下了场鹅毛雪,四条街大院银装素裹,张灯结彩的街道埋了小半米的积雪。
张杨终于放年假了,还跟去年一样,从小年放到正月十五,有小一月的空闲时间。
韩耀朋友给他送来了不少年礼,寻常东西不提,一掌长的大斑节虾,海蟹,田鸡等都成箱搬来,这都是平时吃不着的新鲜东西;还有的挺实惠,一吨煤,上百斤的香米和精面粉,可能是韩耀随口提了句家里缺什么,他们这就给弄来了。
甚至有人给送来一台电冰箱,说是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弄来的好货,老他妈经用了。
家里的地窖虽然也能储物,但是一进一出还得爬梯子,不方便,屋里有台冰箱就便利多了。张杨对于这些贵的新奇玩意儿都喜欢,家具失宠了,冰箱上位了,张杨天天把冰箱擦得亮堂堂,里面规整的跟要展览似的。
朋友给送礼,不管关系浅友谊长短,回礼是必须的,过年了大伙儿聚一聚联络感情也要得。于是韩耀成天成宿的在外面跟人“小聚”,回家来就四件事――往回搬礼品;往外送礼品;睡觉;吐。
张杨的好友们也给送来不少年礼,洪辰和秦韶也来了一,在家住了两天再返回烟台,这一回张杨可是牟足了劲儿招待的,把家里那些存货全拿出来变着样款待。接着又往金老师家,陈叔,苏城和陈晓云家,平日关系紧凑的师哥师姐家等等都送去回礼。
金老爷子今年还想留张杨在家过年,张杨很感激老师的一片心,不过今年他要回老家去。老爷子只好再一把压岁钱提前掏出来,在家请徒弟吃了顿大餐,到天抹黑了才依依不舍放走。
最后去到苏城家里送礼,张杨和韩耀更是赶上了件大喜事。
虽是年节要喜庆,但整个苏家又洋溢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晚上一起吃饭时,苏城终于憋不住了,扳着张杨肩膀说:“我家提前请你吃酒,到时候你多给我随礼。”
张杨纳闷儿:“啥随礼?”
苏城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还不好意思说,最后陈晓云从厨房来堂屋,大大方方的一指肚子:“你大外甥。”
张杨起先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瞪眼睛张大了嘴,看着她说不出话。
韩耀先头一杯酒还在嘴边,连忙一口灌了重新满上,给苏城敬酒:“恭喜!”
陈晓云笑道:“喝了我家的酒了,多随礼啊,给你大外甥钱不能小气。”
韩耀一拍桌,“必须的!等我回去准备准备,赶明儿咱好好庆祝!”
“云姐怀孕了!”张杨高兴的不知道站着好还是坐着好,好半天还手足无措的看着陈晓云笑,小心翼翼伸手去摸,嘀嘀咕咕:“外甥还是外甥女啊,看不出来啊……”
陈晓云垂眼,语气不自觉的温和下来:“不到四个月,还没显怀呢,过年就能看出来了。”
苏城还在傻笑,边笑边往嘴里灌酒,撒了一身也不知道,“儿子闺女都行,肯定都长得好,孩儿他妈就漂亮。”忽然又晃着杯中的酒叹气:“孩子长大以后,不知道咱们会变成啥样。”
张杨乐道:“没等孩儿出生,当爹的还先感伤起来了,惦记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别管他,这两天就神经了。”陈晓云在桌边坐下,道,“这孩子算是有福,赶上好时候,以前我妈生我都愁得慌,家里多一张嘴吃饭。”
张杨笑道:“好在现在生活富裕了,吃穿上学都不愁了。”
韩耀道:“社会也在变,这孩子以后见识得肯定比咱们多,想法也先进。他属于是新生的一代了。”
这顿席从下晌到天黑,大家站在门口互相拜过早年,韩耀让他们不用送,都回家去。苏城里倒歪斜的走路,三两步回头道一别。
张杨站在街口挥手,目送他们的身影没进转角的大树背后,抬眼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感慨:“大外甥啊……”
韩耀帮他系好围巾,轻笑道:“当长辈了。”
“可不咋地。”张杨想想就不禁眉开眼笑。
韩耀揽过他肩膀往前带,笑叹:“你自己就是个小孩儿,还盼着当长辈。”
张杨瞪眼:“我怎么不能当长辈了,我都十八了,我家那边儿的旧时候,还有妈和闺女同一年怀孕的,出生就是长辈……”
韩耀含笑听张杨絮叨,两人肩并着肩,晃晃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踩出四排脚印。
36回家
腊月二十七那晚,从苏城家一路踩雪走回四条街,中途天又飘起小雪片儿,渐渐转成大朵大朵绒般的无声飘落,进屋时鞋帮和领口里都攒了雪,湿冷冰凉。
当时俩人倒是没觉得怎么冻人,倒是让北风吹得格外精神。韩耀烧热火墙,铺被躺在炕上,还有一搭没一搭闲扯到午夜才睡。却不料,翌日早上张杨就瘫在炕上起不来,发烧咳嗽,浑身酸疼。
韩耀睡醒了见张杨竟还没起就觉着不对劲儿,用手贴小孩儿的额头,灼热的手心都觉得烧得慌。韩耀当即麻爪,急吼吼又漫无目的的在堂屋来回绕,半天才终于想起带他去医院。
可是,眼看着要到年节,诊所大夫早关门回家过春节去了;大医院仅剩的不放假的门诊和急诊里全是人,都等着看病买药,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挂号都得排俩小时。
摩托车开起来兜风兜雪,在冰天雪地里折腾了一大圈,张杨风寒反倒加重了,烧的嘴唇干燥泛白,呼在狗熊脖颈间的气息跟熨斗冒蒸汽似的。韩耀自个儿生病的时候都没这么着急过,用外套裹紧张杨脑袋,架着他开铁门,急得手劲儿毛躁,把门闩推咣咣响。
邻居家大婶儿出来倒泔水桶,听见动静往这边望了眼,询问过后道:“没事儿没事儿,就是风寒,我熬碗葱豉汤,喝喽捂一觉就好,甭吃药。”韩耀道谢也顾不得,点点头赶紧扶张杨进屋上炕,蹲在厨房烧火墙,没一会儿邻居大婶的喊话声传来,从墙头递来一碗滚烫的汤水。
葱白和淡豆豉煮的热汤,碗里飘着姜末,张杨蔫巴巴盘腿坐在炕梢,咕咚咚两三口喝光,捂棉被一宿睡到天亮,发出一身汗后好了不少。大狗熊在边上给他压着被角一整夜,天泛亮之后再试体温,还有点儿低烧,但起码看着有些精神头了。
韩耀在灶台前作死似的叮叮咣咣好一阵,用昨晚大婶儿给的豆豉又鼓动出碗汤,问:“还有哪儿难受不?”
张杨喉咙肿,声音有些沙哑,用手背抹了把清鼻涕,道:“没事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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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如释般叹了口气:“那就行,就怕你烧出个好歹来。喝吧,喝完再躺一会儿。”
“没那么娇性。”张杨还有点儿浑浑噩噩的,打起精神朝韩耀笑了笑,喝完就掀被下地要去干活。家里一盆衣服没洗,还有刚才惊天动地的锅碗瓢盆声,估计厨房也不知道糟成啥爷爷奶奶样儿了。然而下地时无意间看了眼日历,张杨遂即一惊:“到腊月二十九了!”
韩耀刚钻进被窝想补觉,让他一嗓子吓得虎躯一激,继而想起来,回张杨老家的车票是二十九晚上的硬座,这可不就到眼前了么。
车票是腊月二十九后半夜的普快。原本是想尽早,可春节买票回家的人用蝗虫过境形容都不夸张,售票口人山人海,堵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最后还是韩耀托人在车站给弄来两张。那哥们儿给韩耀送票时还说:“你知会晚了,年三十儿之前的车只有这趟有座,费挺大劲弄两张连号的,回头请喝酒啊。”
虽然不能早回家,但有了票还是让张杨无比雀跃。他已经快有两年没回祈盘屯了,只要能让他回一趟家,啥时候都成啊!打从进了冬天他就等啊盼啊,终于让他盼来了!张父张母也在期盼,还特意打电话询问哪天下车,说要去县城接他们出站。
腊月二九张灯结彩,然而夜人静之际,烟囱飘忽出的蒸馒头的炊烟早已散尽,爆竹声零星,家家户户都在睡梦中等待年三十儿到来。四条街从南至北只有韩家宅子依然灯火通明,暖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打在扫干净的石板上,一团旖旎的光晕。
张杨高兴得甚至有些心慌,风寒没好,四肢仍然乏力,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用手纸塞住鼻孔隔鼻涕,拽着棉裤腰开始清点要带回去的东西。
两人四只手,还得带上只桃酥,能拿的东西实在不多,所以张杨择礼物越发精细,都是农村买不到的,他和韩耀分别准备了不同的两份,毕竟韩耀去别人家过年,不好空着手。再就是张杨掏钱给爹妈买的尼龙绸大衣和夹克衫,给老姨一家和大舅买的衣裤,没见过面l儿的大舅姆也有条连衣裙和粉色的确良衬衫。
韩耀把冻成坨的海鱼和螃蟹拖到门边,和别的东西规整在一,再把朋友给送的茅台揣进行李包,道:“要不再拿两只野鸡,还能拿得动。”
“那玩意儿也就城里稀罕。”张杨来回整理礼物,企图腾出更多余富位置,“我家那边儿南山上到是野鸡,下雪了拿盆敲响儿能惊飞一片,都傻了吧唧的把脑瓜子插雪地里撅着后屁股,拔起来就是一只,老好抓了。”
韩耀轻笑:“成,那就这样。不寒碜吧?”
“好着呢,我爸妈他们得乐坏了。”张杨抬眼瞅他笑。
这些大包小箱的归拢好,两人清点两确认没落下啥东西,钟表指针便已过了十二点,把装桃酥的小纸箱往小行李包里塞,完后抓过大猫按进去试试大小,尾巴在肚皮下打弯儿就正好,想来是能对付着坚持到下火车。
韩耀展开褥子:“来睡一觉,还难不难受了?”
“不难受,就鼻涕多。”张杨闷声闷气应道,把脚搭在炕沿外,合衣躺下。
这么凑合着打盹到凌晨两点,俩人起身,把桃酥按进行李袋藏好,连拎带扛着各种礼物,关灯锁门,直奔火车站。
省城火车站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来没有冷清的时候,春节更不用说,煞是壮观。
上下车进出站的乘客,送人接站踮脚眺望的亲友,形形色色百态不一,互相推挤避让,却像陷进了肢体汇成的沼泽,每一步都泥泞艰难,有个学生的眼镜都挤掉了,却连弯腰找都难。
检票员一打开进站拉门,排山倒海的人潮顷刻涌入。韩耀和张杨一前一后往前蹭,桃酥在行李袋里被挤得嗷嗷叫唤,不断挣动。等登上绿皮火车也不轻松,从门口挤到座位跟障碍赛似的,小孩儿想回家想疯了,都没用狗熊出手就特别猛的推搡开前面挡道的,把东西码上架子,撵走蹭座的俩男人,这才终于能歇口气儿。
绿皮火车越开越快,驰骋在旷野之上,大毛楞星升上夜空,天边与土壤交界依然暗淡。
车窗上满是霜,勉强能看见窗外尽是一片大地,平房,连绵的高大杨树。一切都和他来省城的路上所见毫无二致,只不过这一,是倒序看沿途披霜挂雪的素景。
车厢沉寂无声,弥漫一股混杂的热气。乘客强撑着困倦,身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相互楔在一起,有人甚至累得倚着陌生人睡着了。桃酥从行李包里挣出来,跃上桌子伸爪抻了个懒腰,四望了望,在韩耀腿上盘成一坨。
张杨把手纸拧成条塞进鼻孔,仰靠着椅背看窗外,也不知是看混沌漆黑的野地还是窗上的霜,双手攥紧,不自觉地抖腿。韩耀伸手帮他抹去额头上的薄汗,知道张杨想家想慌张了,于是不动声色的说起跟朋友喝酒时的趣事,张杨渐渐被转移注意力,忘了时间流逝的缓慢。
直到天微微亮起来,火车晃荡着停靠,乘务员站在门口高声喊:“县城的下车喽啊!赶紧拿行李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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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杨弹簧般从座位上弹起来,咯吱窝夹着桃酥就往外挤,韩耀哭笑不得,拎起水淋淋的口袋飞快跟着跳下扶梯。
两人一前一后跑过月台上的天桥,张杨紧着下楼梯,还一个劲儿回头招呼:“哥!快点儿啊!”
“你当心摔了!”韩耀三两大步上前挟住小孩儿,跟他并肩稳当的走,刚迈下台阶就听有人喊:“诶!老儿子!”
张杨一听这声音,表情瞬间变了,急切的寻到声音源头,跑上前大喊:“爸!”
带羊剪绒帽子,身穿蓝棉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驴车旁边,脸上黝黑沧桑的褶皱因笑容暂时绽开,粗糙的大手在张杨肩膀和后背使劲拍打。父子俩都红着眼圈不断上下端详对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似的使劲看,仿佛要将两年来彼此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挖出来了解。
韩耀站在边上没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们。
父子互相也不懂怎么表达出心里的情感,看出对方挺好心里就踏实,高兴,一颗心落了地。
张杨内心是慰藉的,担心也放下一半,他爹比之他刚离家时更有精气神儿,人也胖了些,他不在家这两年没有受累吃苦就好。
张父面儿上不说话,可盯着他老儿子的眼睛里写满了想念和骄傲。张杨长高了一个头,模样神态都添上了张父形容不出来的出息样,儿子不是当初死倔不懂事的小娃儿了,真的已经长成大人了。
虽然在信中和电话里得知孩子过得很好,但如今亲眼看见这样的张杨,张父才不再有一丝后悔当初让儿子去省城的决定,反倒欣慰――他的崽儿是个争气的!
爷俩静静站了很久,最后张父先缓过劲,瞅见了等在旁边的韩耀,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就是来家过年的客人!
韩耀上前微笑道:“叔你好,我叫韩耀。”
张父连声应道,“诶,好,好!”边一掌把老儿子拍到呲着大牙“啊呃啊呃”叫唤的二黑屁股边,上前抢过韩耀两手挂的大包小件,“掰拎着,累挺!来来都放车上,赶紧上来坐着!你婶儿在家做饭,咱回去就吃,啊。”
张杨:“……”
张父一介农民,也老实惯了,不会讲好听的寒暄话,就是实诚的把他拽上驴车,紧接着从布包袱里扯出毯子裹住韩耀,给他挡风,还回头对张杨一瞪眼,意思是,你咋这么没眼力见儿!那老些东西你不帮着拎?!
“……”张杨不敢回嘴,偷摸碓了二黑一拳,讪讪的蹲坐上驴车。
张父把韩耀安顿妥当,反手将绒帽扣在张杨脑瓜上,坐稳前栏,在寒风中一甩鞭子,扬声喊:“?n儿驾――!”
驴车缓缓前行,韩耀展开毯子罩住张杨,俩人怀抱桃酥靠在一起,在颠簸中路过煤烟弥漫的出站口,在熙攘人群中拐出街道,走进下乡的冰封土坡。
37老家年夜【捉虫+微修,新章晚上八点之后更新】
从县城往祈盘屯的方向走四个小时,除了途径镇上能遇见小二楼和平坦些的路以外,其余一路望去,沿途皆是漫无边际的雪原,两排枝桠交错晶莹的高大杨树,中间夹着积雪厚的崎岖土道。二黑颠?n颠儿地小跑,雪中牲口的蹄印叠加,碾压成冰溜子,车轱辘印凌乱。
北风凛冽,张杨却不觉得冷,把半旧褪色的羊剪绒帽子重新戴回到张父头上,遮住白头发和冻得亮红的耳朵。张父回头,就见老儿子跟他朋友好好的缩在毯子里,眼珠儿瞪的溜圆,眼角泛红,一眨不眨地眺望两侧再熟悉不过的乡景。
这条垓,张杨都记不得用双脚走过不知多少来回。这是他人生中最清晰,悠长的记忆,是道延伸到远方的圆。
斜挎着布书包上下学时走过,捡柴火收苞米时走过,挖小头蒜和鸭食草,赶鹅放羊,跟爹妈去镇上赶大集,长大了背起铺盖卷去省城……他永远得从垓的这一边走到遥遥的那一边,垓道能从家门口延伸到他想到达的任何地方。但无论他走到哪儿,总有一天还是能重新踏上垓道,顺着走回他家的栅栏门前。
从拿到车票到坐上回乡的火车,再到走过县城的老旧天桥,张杨内心没有一刻不焦急,然而只有重新走过这条土道,他才终于真正觉得这是要回家了。
张父回身看老儿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想哭就往下撇的嘴角,嘿嘿笑起来,过不一会儿又回身看一眼,贴满厚茧的手掌扶正绒帽,鞭子在空中甩出儿。老儿子是真想家喽,从小走到大的老破土垓,也能让他想成这样儿。
从煤烟弥漫的县城到镇上空荡荡的集市,再走过荒芜空旷的大地冰道,韩耀一直默默地让张杨倚靠着,从裤兜掏出手纸攥在手心里,也没管驴车在冰面上嘎呦了几个小时,直到日头渐渐移上头顶了,张杨稍稍缓和了情绪,才给他揩掉两条清鼻涕。
“马上到了,前边儿有烟囱,那个屯子是你家么?”
张杨使劲擤鼻子,抬眼就见桃酥从韩耀的前衣领伸出脑袋,耳朵抵在狗熊下巴颏上,一上一下四只眼睛同时瞅着他,忍不住乐了,皱起鼻子,用棉袄袖子乎撸了把脸。
“前面是祈盘一队,我二姨二舅家住这儿,再往后的二队是我家。”他指向老远开外,几乎看不清的道边,“那边儿有棵歪脖子树,过了再走八个院,拐进屯道就是。”
张父撑着车栏,逆着呜呜的风接过话茬:“好认,鲤鱼漆门的就是咱家。”
时光在思绪中过得飞快,走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真是离得近了。仨人话刚说完,烟囱还没来得及散尽一口烟气,二黑就贴着歪脖树颠?n过去,小跑两步撅尾巴拐弯下屯子,右手边儿上入眼就是黑漆红鲤木门,连着高栅栏。透过栅栏缝隙能清楚看见两间相连的砖瓦房,院中央光秃的大杏树下,苞米杆垛子边蹲着名中年妇女,埋头拾掇鸡肉,一大群乱哄哄母鸡扑棱着叨地上散落的大公鸡翎子。
韩耀知道那是谁,而张杨早在拐进屯道时就迫不及待跳下驴车,翻过栅栏撒腿跑过去惊飞一片母鸡,毛衣勾住木刺扯出老长一条毛线l也不顾。
“妈!”
中年女人连忙抬起头,脸上立刻笑开了,鸡扔盆里不管了,双手激动的拍着围裙迎上去,声音都颤了:“艾玛!我老儿子可算回来了!”
张母使劲搂着她的老儿子,像不知道咋地好了似的双手连着拍他后背,仰脸细细端详,感叹老儿子长这老高了,白胖白胖的,在城里吃的穿的都挺好吧……张杨看着他妈富态了不少,脸上也养出肉了,跟他爹一样都好好的,心就完全放下来,满心满意只有喜悦和想念。
结果不等张杨说上两句话跟他妈亲热一会儿,张母就摸到了秃噜线的毛衣,立马就狠狠实实给了张杨两下子:“你咋不学好你回家就翻栅栏!衣裳糟践成这爷爷奶奶样!小王八犊子!”
张杨:“……”
张母劈头盖脸把毛衣扒下来,驴车也从门外拉进来了,张父随手两下拴上二黑,赶紧将韩耀往屋里扯。韩耀含笑道:“婶儿你好,我叫韩耀,我是张杨的朋友。”
张母一看当即反应过来,这就是来家过年的客人!一掌将裹着外套四面透风的张杨拍到一旁,开拉门把韩耀迎进屋里,捂着他的手张罗:“来来孩子咱进屋!道上冷坏了吧,快坐这儿噶得,热乎。你先吃个橘子垫巴两口,婶儿给你盛面条去。”
“……”张杨披着外套哆哆嗦嗦杵在院子里,只有一群老母鸡围着他咯咯叫,无比凄凉。
站在外头半天也没人理,张杨委屈够了就蹭进屋,顺门熟路的翻出旧棉衣套上,盘腿上炕,道:“妈,有啥好吃的不,饿了。”
张母在厨房喊话:“有!面条儿!”
北方李家堡地界的这一带,习俗是年三十儿早上吃过水面条,图的是顺风顺水的好兆头。
张母晨起就吃了饭,张父后半夜起身赶车去县城,出门前也吃了碗面,现在日头才上升,他还不觉得饿。于是,就给韩耀和张杨一人盛一海碗宽面条,肘子肉酸菜的卤汁儿,香气四溢。张父摆开炕桌,端出腌好的小咸菜和咸鱼干,让他俩靠着热乎乎的火墙吃。
炒熟喷香的瓜子生装在大瓷盆中,上面点缀五六个大桔子和苹果,红彤彤的冻柿子和圆滚瓷实的冻梨用水化开,摆在炕沿。这些是张父给韩耀准备的零嘴,张父嘴笨,也不咋会说话,看孩子们都顾着吃饭更不出声了,就把这老些吃喝都放在离韩耀最近的手边上,让他想吃就能拿得到,然后便出屋去,继续给鸡肉摘毛,再拿回厨房叮咣叮咣剁开,东屋没有关严,隐约能闻见飘进来的猪蹄焯水的?莺逦抖?。
张母给桃酥弄了小鱼儿拌饭,倚着被垛子补毛衣,看他们吃面条,还多预备了一双筷子,时不时腾出手给韩耀夹小菜。
张杨捧着碗吃的呼哧呼哧,两年没吃家里饭,咋吃都觉得香。家里头腌得小芥菜和辣桔梗的味道,省城大胡同任何一家铺子都做不出,小鱼干吃进嘴里也没有腥味,满口都是酥香。
这面条韩耀也吃了上尖儿的两大碗。他上火车之前在家虽然没吃饭,但一路走来还真没觉得饿。只是,这卤汁儿的味道,面条的口感,甚至切刀宽窄都跟张杨平时做的二样不差,韩耀从来皮糙肉厚惯了,不挑食不挑嘴,可到了陌生地方却有惯常的口味,便忍不住多吃了些。
再者也是因为张母在旁边笑呵呵的说话。她也不问韩耀“在城里做啥啊,父母在哪儿啊”之类的话,只是拉拉小家常,没有丝毫刻意的语气,都是谁家结婚,谁家闹分家,谁家媳妇下奶了的小闲话,小老太太别看才四十岁上下,自言自语似的还挺来劲,说道有缘由而韩耀不知道的地方,还会一拍大腿叭叭的讲解起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学老鹰像老鹰,学猴子像猴子。
韩耀刚开始也是受拘束,但听着张母东拉西扯,渐渐地心里就放开了,松快了,胃口也敞开了。
张母嘴上不歇气儿,补毛衣的功夫仍是麻利迅速,把下摆破洞补好,韩耀和张杨正好吃完了。她收拾碗筷去洗,直接连轴转,开始准备年夜饭的食材。
韩耀跟着张杨去厨房转悠了一圈,本意是想帮着干活,只是切墩儿改刀的技术活韩耀不会,烧火他倒是驾轻就熟,但张父说啥都不用他来替换,张母也张罗他去屋里睡一觉,吃点儿冻柿子冻梨。最后他晃悠来晃悠去,逮着机会跟张杨去了趟棚子里,帮着把收拾完的半角羊抬进屋解冻。张杨用刨子刨肉片的工夫,韩耀瞅见棚子一角破了个窟窿,直往里漏雪,就翻出工具,鼓鼓俅俅的给修上了。
日头飞快转寰,一晃就过了晌午。厨房里零碎活计做完,只剩熬和烀的工序,张杨可算能腾出空闲歇懒,扯着韩耀上炕,“赶紧上来,咱俩玩一会儿。”
一大只狗熊倚在墙边,靠着枕头,“玩啥?”
张杨翻出扑克兴致勃勃洗开:“贴年糕。”
韩耀:“……”
韩耀想就不明白了,张杨咋地就这么喜欢贴年糕?俩人在家的时候都忙,早出晚归,回来还有电视广播,可就是这样张杨得空了还拽着韩耀不放,非得贴年糕,到后来愈演愈烈,居然学会赌博了,跟韩耀玩儿带钱的,一回五块,比打麻将推牌九还上瘾。
这么从夏天到秋后,院里架的石板桌子上都划出了印,都是张杨收牌时太激动用手抠的。每玩够了小孩儿能高兴好几天,韩耀就十分痛苦,因为他不管输赢,在葡萄藤底下坐着就招惹一身蚊子包,痛苦不堪不说,还特浪费牙膏。
幸好年三十儿这场贴年糕惨剧最终被客观因素无情的制止了。张杨刚把牌分成两摞,外面黑漆大门就嘎吱一声被推开。
这动静让张杨瞬间垮了肩膀,沮丧的把牌一扔,“完了,今天再别想消停了。”
韩耀抬眼瞥见窗外三个人影,心下了然,缓声安慰小孩儿:“来客人了,接待去吧,哥在厨房听着,完事儿再陪你玩儿。”
张杨撇嘴冷哼:“没时候完事儿,我等会儿还得去旁边屯子,怎么着也得半黑天能回来。”
韩耀揉揉张杨的脑袋,以一种与语气不符的非常欢快的姿势把扑克牌整摞甩到墙角,掐起桃酥去厨房。
张母也听见门外的动静,她得腾出时间招待,熬汤的活儿就落到韩耀身上。
果不其然,正如张杨所说得,接下来一整天他都再没消停过。
先来拜年的是二姨家的仨闺女。张杨换上毛衣,把冻柿子冻梨和干果都推到炕里,大步迈出去把她们引到西屋。张母也过去说话,还得装得热络,结果一聊就是俩小时。紧接着二舅家的闺女和儿子也来了,这些人凑在一块,磨磨唧唧又是俩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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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母是长姐,所以弟妹家孩子要先来拜年,然后张杨再跟着他们一同到屯子东边的大舅家拜年,最后去祈盘一队,给二姨二舅问好。老姨家在很远的另一个屯子,约定俗成的等正月十五老姨一家来送灯再见面送礼。
张家心里从来不待见二姨和二舅,以前为啥张家要从一对搬到二队,不就是因为这两家人作为张母的亲弟妹,却和外人一起欺负他们老张家,让张母寒心了。这些事张杨还清清楚楚记得,他小时候是怎么被所谓的二姨二舅挤兑的,怎么和这些兄弟姐妹干架的。所以,作为晚辈,年礼要送,只是还跟往年一样,张母随便从地窖拿出两箱水果搬去就行了。他们两家挑不着,也没脸挑,因为他们的孩子可都是空手来的。
晌午出家门,张杨脚不沾地,忙忙活活去祈盘一队拜年送礼,中途遇见屯里好些认识人,都热络的凑上来说话。到底张家大小伙子在省城呆了两年,屯子有眼睛都看着张杨的变化,羡慕嫉妒好奇,总之要上来打听个够,打听到身临其境还过瘾。于是张杨额外寒暄一阵子,说的口干舌燥也不放走,反倒引得二姨和二舅家的在一旁酸言酸语的嘀咕。
在二姨和二舅家拜了年,张杨没拿给大舅的年礼,这得以后单独送过去,不然让那些姐妹儿兄弟看见必然得挑理。他气喘吁吁又跑去村东头跟大舅招呼一声。
大舅对张杨也偏爱,知道他肯定得单独一趟,特意准备了饭菜,留他在家吃一口,张杨也终于见识了抹面粉描黑眉毛的大舅姆,倒真是个精神不好的,好在看起来不疯癫,拿到裙子和衬衫就猫在堂屋墙角转圈去了。对于这件事,大舅很淡然,相亲后也是他先点头同意的。大舅说:“这样其实挺好,是个媳妇儿,是个伴,也不怎么用我操心。”
舅甥俩谈了很久,张杨得知,这女人和大舅在一起之后情况好转不少。刚来那时整日只知道扯着人问她好看不,现在已经记得怎么做饭了,也不闹腾,偶尔清醒还会帮大舅洗衣服,跟他好好说一会儿话。对于这场婚姻,张杨没有干涉也没有评价,这是大舅自己的选择,他只盼着大舅过得好就行。
韩耀在灶台前帮张母搅和了半天大锅,俩人还闲扯了挺长时间,而后张母剁完排骨,接过他手里的大勺让他进屋睡一会儿,说晚上守岁,去外面儿放鞭炮该困了。韩耀应声去东屋打盹,跟在家一样沾枕就呼噜呼噜的着了。
这一场午觉睡了仨小时,睡醒时天色已转暗,东屋静悄悄,只有厨房传来的柴火噼啪声和张母一刀刀切皮冻的声音。
韩耀四下看了看,没找见张杨,翻身下地穿上外套,跟张母打过招呼就推门出屋,自己个儿沿着印满“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的计划生育标语的土墙,晃晃悠悠地往村口去了。
黄昏是听响闹年的时段,门外聚集着等待时辰放炮的老少乡亲,都在偷偷打量这个从来没见过的大小伙子。农村人不认生也怕生,都不敢上前搭话,只聚在一起小声猜测,这是谁家来的客(qie三声)。
爆竹零星炸响,有人家的年饭上桌了。空气中带着硫磺味道,寒冷刺鼻,韩耀漫无目的的沿着屯道一路晃悠过去,绕了几圈才寻见村口。
村口开阔的敞地上,小孩儿们正围着一个二踢脚相互推搡,吵嚷着谁去点着它。明明每人手里都拿着根香,却都不敢去引捻子。韩耀在边上抱着手臂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抽出一支烟点燃,上前引燃捻子。
小朋友们看着这个自动自觉加入进来的大人,面面相觑,然而爆竹冲天的震响仍然引起他们小小的欢呼。
一个小孩儿跑上来问:“你能再点一个么?”
韩耀笑着点头。
于是小孩儿倔?n倔?n跑进家,随后抱出十好几根二踢脚。韩耀把爆竹立在雪里,把烟放在孩子手里让他捏紧,抱着过去让他伸手引燃捻信,然后在嘶嘶声中紧忙跑开。紧迫感和突如其来的爆破声吓得孩子们哇哇叫,又欲罢不能,吵嚷着都要韩耀抱着跑一回。
张杨从大舅家出来就看见韩耀逗小孩儿的场景,就跟去年在南郊,他们俩一起放小炮仗那时似的。他静静的站在道前的木桩子边看了好半晌,直到孩子们都玩够了,被喊回家吃年饭了才走过去。
韩耀见张杨走过来,随意一笑,道:“回来了。”
张杨笑着凑过去,张嘴“啊”了声。
韩耀把最后一口烟送进他嘴里,俩人肩并肩往家走。
屯道上,老远就能听见张父喊:“回家吃年饭!鞭炮挂上了!”
在院里围观鞭炮噼啪炸响,众人进屋一起吃年饭。这一桌菜前所未有的丰盛,小鸡炖蘑菇,红焖鲤鱼,烀肘子扒猪蹄,皮冻之类过年必须有的菜不提,炖羊排和葱炒羊肉张杨第一回在家里吃到。
张母一个劲儿给韩耀夹菜,张父给韩耀倒酒,让他可劲儿吃。张杨作为老儿子都眼气了,韩耀端着碗,偷摸把肉都夹到张杨碗里。最后,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了白菜肉馅儿的饺子,张母拿出两个红包发给孩子,子时已过,大家酒足饭饱,出门再热闹的放炮仗,迎接新一年。
东屋炕连着灶台,烧了一天已经很暖,张父又添上一把柴火,说等放完炮回来,让韩耀睡在这屋,暖和。还隐约能听见张母说:“老儿子今天说话有点儿闷声闷气儿的,好像伤风了,让他们俩一起睡东屋吧,也有个伴,咱们睡西屋。”
东屋静谧无声,桃酥蜷在最暖的炕角,已经睡着了。张母事先给铺好褥子,然后一家人锁了漆门,跟随屯里人浩浩荡荡到覆雪的大荒地里放爆竹。
韩耀和张杨走在最后,狗熊伸手摸摸小孩儿的额头,还略微发热,他把围巾缠在张杨脑袋上给他挡风。俩人都不想去追赶前方的人群,只是惬意的慢慢踱步,走进屯道,走在火树银的大垓上,走在披霜挂雪的杨树下。
张杨顶着围巾像个村姑,仰脸看韩耀,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竹中微弱的传递:“哥,在我家过年觉得好么?”
韩耀含笑点头。
张杨攀着韩耀肩膀,在他耳边喊:“以后都来我家过年,我爸妈说了,年年让你来,变着样给你弄好吃的。你愿意来么?没觉着农村不好吧?”
“你家好。”韩耀俯身贴着张杨的围巾说,“以后年年来。”
张杨咧嘴乐,呲出小白牙,忽然又说:“以后回我家过年,完后在咱家过正月十五吧,咱们坐早上的车回去,晚上就能在家吃汤圆。”
“好。”韩耀看着小孩儿,挑起嘴角。
张杨点点头,合计着:“正月里咱家得亮亮灯,回去了记着买蜡烛,买烟,送神……”
烟在杨树纵横的枝杈间炸开,张杨信步走在冰封无垠的雪地里,眼角眉梢在烟火的荧光中闪动跳跃。他从棉袄兜里掏出一个粘豆包,咬一口,笑眯眯的送到韩耀嘴边,说哥你吃,甜。
不知是不是空旷雪原作祟,明明周遭喧嚣沸扬,这幅映像却成了韩耀一生难忘的静好岁月。
也是在这一刻,他心口蓦地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晦涩,一种仿佛长久以来就无声生长着,早已盘根错节的殷殷悸动。
想跟小孩儿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他们俩一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回四条街上他们的家。
38不知所起,两相悦之
想跟小孩儿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他们俩一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回四条街上他们的家。
――年三十晚上,韩耀因为这个想法怔在垓道上,到底也没去咬张杨送到他嘴边的豆包。
从杨树垓的冰雪中爆竹炸响,喧嚣沸腾,再到尘烟散尽,他带着一身硫磺味儿走回鲤鱼漆门,和张杨挨着火墙躺进被子。这一晚他头脑中到底转过了多少道思绪,到底涌出过多少诧异和咬牙切齿的纠结,连自己也数不清了。
辗转直到晨光熹微,厨房传来张母热早饭的盘碗轻响,韩耀眼角带着通红的血丝,定定看着身边睡得直呼噜的张杨,终于透彻了当的明白了,断定了一件事。
从南郊破屋相识以来,也许就是从张杨蹲在窗台底下用泥巴抹盆的那个清晨开始,韩耀的心肉中埋进了一颗种子。
他们在一起过了这些日子,张杨找到工作之后给他买的一包饼干;师范学院门口的愤慨和车铃声;饿饭那晚,张杨伸手摸了他的头发;除夕夜在巷子口捡小炮仗;汕头海边的夜风,他们沿着海滩漫无边际的寻找;天天晚上,张杨从剧团台阶上朝他大步跑过来……
甚至一碗l饺子,一块冬瓜,一支烟,一个笑容,一句“咱家”,甚至近乎数不清的那些小事儿,琐碎的早已记不得,却一滴不漏的顺着缝隙溜进心坎,浇灌滋润,这颗种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发根抽茎,偶然在不经意间痛痒一下,半点儿没察觉得就紧绷绷缠绕在血肉里,等到盘根错节时,哪怕随意在头顶绽开的一朵烟火,都能让它再也耐不住的顶开土壤,冒出芽。
韩耀知道自己心里长出来的是什么。
为啥和小孩儿在一块就舒坦,为啥总想着他,搬家也带着他,小孩儿咋样都觉得好,现在他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了。
“呼……”张杨睡得四仰八叉,忽然翻身趴在褥子上,手臂打在韩耀脖颈上。[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韩耀握住张杨的手腕,轻轻摩挲两下,忍不住掌心收紧。
这肯定不是病,不是罪。他韩耀不怕,不泛呕,不后悔。只是却也不能道明,不能在人前显现丝毫。
道明了,小孩儿会怕他吧,指定得犯膈应。让人察觉出来,白眼鄙视也罢,在社会眼里,这是罪过,因为这事再牵连张杨蹲牢子。小孩儿这么小,还啥也不懂。
韩耀攥着张杨的手,自嘲。
以后咋办啊……操,真他妈悲哀。
倘若不是老天爷紧接着就给他们一个契机,韩耀可能狠狠心就掐断了刚生出个小尖儿的情意,可能离开,也可能默默耗着挺着,耗到张杨相亲说媳妇。但无论怎样,如果当时没有了这个契机,他和张杨脚下的路一定会分别偏离去不同的方向,他们的人生也定是与此后所经历的一切南辕北辙,各自成了另一番光景,得了另一端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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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早上不开灶,吃得都是三十儿年夜的饭菜,这是盼望年年有余。
张母熘了两盖帘饺子,肘子肉沾蒜酱,小鸡炖蘑菇,酸菜汤和大盆鱼冻,叠被扫炕之后放上炕桌,四人围坐着吃饭。
张杨端着碗往嘴里扒酸菜丝儿,眼角扫见张母从木箱子里数出三块钱零钱递给张父,虽然不知道拿钱干嘛,不过还是紧忙道:“妈,我这儿有钱,我给你们拿。”
“不用,不多少。”张母坐回炕头,拿起筷子给韩耀夹菜,“后院老吴三黑家闺女明天出门子,今天在家摆娘家宴,年前就告诉咱家了让都去,你爸等会儿赶车买礼,我吃完饭上她家帮整菜,你拾掇利索中午过去,早点儿去跟老吴家多唠唠嗑。”
张杨大惊:“年初一摆娘家宴?”
张母撇嘴:“可不,庄稼人就冬天有空办事儿,他家找人给算了,说是初一办好。现在忙不过来的忙,也亏得人缘不错,要不谁年初一上别人家帮忙做席啊。”
老吴三黑家闺女跟张杨同岁,他俩还有二赖子仨人是一起长大的,念书都在一个班。去年张杨没回家过春节,没赶上二赖子相门户和结婚,二赖子的新房盖在另一个屯,今年见不着面了。没想到一晃的工夫,吴春荣也成家了。张杨想起小时候一起去西沟捞泥鳅的事儿还能笑出来,也有些微感慨,点头:“十点去她家。”
张父三两口吸溜完酸菜汤,往嘴里塞了俩饺子就起身穿棉袄,边说:“她家姑爷不错,上回去他家我瞅着了,能干,眼里有活儿,真挺不错。”
张母也抹了把嘴放下碗筷,站在门边围头巾:“嗯呐,老吴家小姑娘有福。姑爷家在上沟子,那地方也是离城近,富裕。那啥啊老儿子,我跟老鬼头子走了啊。韩呐,你慢慢儿吃,不够让张杨给你添,啊。”
韩耀踞在炕角一直垂头喝汤,听见张母说话,抬头笑了笑。
张父把驴车赶出门还没过上半小时,后院就热闹咋呼起来,能听见迎客说话声了。
韩耀汤酸菜里的猪油滋拉刚才都故意扒拉到碗边留着,张杨好这口。这会儿爹妈都走了,他把小肉滋拉都夹进小孩儿碗里,就说了声:“吃。”
张杨端着碗没动,斜眼看韩耀,半晌问:“哥,你咋了,是不是哪儿难受?”
“没,睡热炕烙得。”韩耀没抬眼,只挑了挑嘴角,往嘴里塞饺子。
张杨用手背贴韩耀的额头,又贴了自己的,韩耀握住他的手往桌上一按,道:“干啥,吃饭。”
“哥,你真是热炕烙得?”张杨担心道:“今天早上开始我就觉着你不对劲儿。”
韩耀一怔,把碗筷往桌上一放,看他:“我哪儿不对劲儿?”
张杨:“你今天一笑就特别凄惨。”
韩耀:“……”
张杨想了想,问:“哥,是不是在我家呆着不自在了?”
“没得事儿。”重新拿起筷子,往碗里舀汤,稀哩呼噜又是一碗。
张杨看韩耀吃得挺多,也不像是拿自己当外人不自在的样儿,但他就觉得他哥今天很……低落,他心里指定有事儿。
张杨琢磨着,忽然想到,韩耀可能是想起他爹妈了。张杨不知道老韩家具体是咋回事儿,只是隐约能看出韩耀跟家里关系是破裂的。这样的事他不会主动问起来,韩耀跟他讲得不算,比如不给饭吃,但是他觉得提这些破事韩耀心里肯定得难受一回。平时忙着也就暂时忘了,现在过年了,自家爹妈对他还好,韩耀可能想起来自家的事情了。
张杨想了想,道:“哥,一会儿跟我上老吴家吃饭去呗,一般娘家宴办得都热闹,不杀猪就杀牛,咱去吃一顿去。”
本来韩耀想说不去。当人心里藏着事儿的时候就会惶恐,总觉得一个不小心,秘密就会暴露在全天下面前。他像个神经官能症患者一样,生怕别人猜忌张杨。可是张杨像哄孩子似的,语气带着劝诱,一脸生怕他闹心,想找乐子给他转移注意力的样儿,韩耀就鬼迷心窍般点了头。
张杨一看韩耀点头,于是麻利的收拾了碗筷,换上件体面衣服,韩耀身上穿的是他去年给买的黑色毛衣,俩人锁上漆门,踩雪绕过狭窄篱笆道上的坑洼和牛粪,闪开道边晒阳的毛驴,拐到后院道上的老吴家。
门前早已笑闹开来,乡亲堵在院里寒暄,往屋里搬礼物,剃下来的牛骨头敞在前院木板上,宴席要开始了。
张杨扯着韩耀从院门到屋里一路三姑四婶二大爷的按辈分叫过去,再跟平辈的打招呼。农村这长辈乱七八糟的,还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又能叫舅又能叫叔,甚至辈分可以是大爷又可以是姥爷的,人多场合下,小辈儿喊人还得斟酌着喊,各种困难。韩耀挺大个身板子,跟在张杨身后总撞上人,就得跟着张杨的喊法道歉。
屯子人很多已经跟韩耀照过面了,但今天见到张杨领着人来了老吴家,这才知道原来是张家的客人。傍边有人带着,韩耀又主动开口说了话,屯里人就稍稍能放得开跟韩耀搭腔了,农村人又实诚,站在一起正经聊了好一阵子,恭维人也不含糊,那话说得一套一套,不洋不土的还挺逗乐。张杨看韩耀跟人说话的时候,眉头稍微舒展开了,就高兴得跟他们多说了几句。
这么三两步就唠几句嗑,等走到里屋找晚辈的炕桌坐下,门外的牛骨都分巴没了,大锅汤都熬出来端上席,张母和张父从后屋出来,跟吴老三和一些吴家亲戚们坐在一起说话,紧跟着一群婶子鱼贯入内上菜。
农村大碗菜更是实打实,酸菜炖猪肉全是大块肥瘦肉,一点儿不抠搜,排骨炖土豆,小鸡炖榛蘑,尖椒炒干豆腐,大马哈鱼炖冻豆腐,清一色全是敞亮的小盆盛上来,甚至鸡蛋鱼子酱也用大瓷碗装着,大葱白菜心可劲儿吃。
吴春荣是明天待进门子的新娘,从厨房快步走来,一身红面儿棉袄亮亮堂堂,人不高,长得倒是很规整,五官也不咧吧,看着还算顺眼,在农村算是好看的姑娘。不过岁数一看就没过二十,还透着股稚生的感觉。
到底农村也还是摒弃不掉早婚的习惯,女娃男娃过了二十一就难找对象了,让人嫌弃岁数大没人要,纵然计划生育规定了结婚年龄,但也要提前相门户,办喜宴,过门子,仪式过后就彻底定下来了,结婚证反而是最要的东西。
她热络的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挨桌说话敬酒,走到东屋时老远就先跟张杨使了下表情,那意思是好久没见着了,等会儿咱俩好好唠。
张杨也遥遥对她举起酒杯晃了晃。
宴席挤喳喳闹哄哄的进行,很快到晌午时进入高潮。
大家都乐开了,男的相互敬酒,席间吵嚷,杯盏杂乱;妇女小媳妇们在一堆更闲不住嘴,东家长西家短的絮叨,小孩儿们屋里屋外的疯闹折腾,那骨头棒子打仗,不小心碰翻了谁的碗筷,家长就拽过来揍两下。
韩耀和边上人聊着,这些人都不住赞叹韩耀说话怎么怎么对劲儿,有想法。城里人在他们心中是要高看一眼的,而且韩耀说话确实有水准,让旁边的老少爷们听了不住附和,觉得非常长知识。
张杨在一旁听着,这时,吴春荣站在门边朝他招了招手,一指后屋厨房,示意他过来。
张杨看见忙点头,起身下炕,闪开小孩崽子往门外走。
韩耀余光扫见了,只一眼,就转头继续跟邻座聊天儿。
厨房里弥漫着热气和菜汤香味儿,吴春荣站在砌过道的灶台边,小声喊:“大杨子。”
张杨笑着走过去,在她的发髻上弹了一指头,“呦,都成婆子了。”
吴春荣大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张杨回了她一掌,吴春荣就大咧咧的给张杨一脚。
俩人还像小时候那样,玩着玩着就能打起来。
自张杨去省城后这是两年里第一见面,笑闹够了就询问对方过得好不好,吴春荣讲了她未来姑爷,是养猪专业户,家在离祈盘挺远的上沟子,家里条件很好。
张杨也跟她讲了在省城这两年的生活。他没说学戏的事儿,农村人眼界窄,都觉得戏子让人瞧不起,张杨也不知道咋跟他们解释省剧团也田间二人转的区别,干脆避开不说,直说在剧院工作,说了省城的面貌,苏城啊,陈晓云啊,陈叔和老金爷子啊,韩耀必然大大的说上一段,后来刹不住车,就连一起去南方的见闻都说了,好悬没把走私抖搂出来。
吴春荣没见识过这些,听不够的听,让张杨仔仔细细的讲了两遍,边听还边唏嘘不已。
俩人聊到日头朝西,屋里宴席快要冷了散了,西屋门框忽然有个人影朝这边儿飞快的一挥手,吴春荣看见了,“哎呀”一声,忙道:“你看看我这脑袋瓜子!我喊你出来有个事儿忘说了,净听你在这白话白话的!”
张杨吓一跳,道:“啥事儿啊?”
“诶诶,我问你啊大杨子……”吴春荣贼兮兮将他扯到角落,含笑问:“咱俩同岁,你比我还大仨月,我都结婚了,你在省城有对象没有呢?”
张杨一愣,吴春荣紧接着就道:“你肯定没有,是不是没有?急不急?”
张杨当即懵住了。
他在省城没有对象,十八岁也确实到结婚的年纪了,二赖子十六岁就急得蹦?q了,当年他好像也急得直蹦来着,可是――
张杨被吴春荣这么一问才忽然发现,他居然一点儿也不急。
甚至……根本就不想找对象,他不想找对象!他不需要对象!
见张杨不说话,吴春荣一乐,道:“没有对象吧,城里人哪有愿意跟农村户口结婚的啊,还不好意思告诉我。二赖子都结婚了你肯定急够呛!要是张婶儿给你说个农村种地的,你也觉得屈得慌了吧?”今儿我给你介绍一个,就在上沟子边上,菜农户口在城里打工!跟城里人儿没啥区别,你俩在一起正好合适,她说不愿意找个种田的,我就想起你了!老漂亮了!”
说着,她也不顾张杨有没有表态,径直将西屋那个踩门框的人影拽出来,扯到张杨面前,一推。
“这姜容香,就他是张杨,省城里打工的。”吴春荣两边儿一指,转身就小跑着溜了,声音飘忽着,“你俩聊着啊~”
那个叫姜容香的女孩儿在张杨面前踉跄了一步,好悬跌到张杨身上,脸变得通红红,自己先乐起来了,闪避着眼神上下打量张杨,道:“你是在省城打工的?”
张杨彻底傻了,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儿,不禁后退一步,半晌反应过劲儿来,慌忙摇头道:“那啥,对不住……”
女孩抬眼,“啥?”
“我……”张杨顿了口气,他沉声道:“对不住,你挺好的,这事儿春荣原来没跟我提过,我也没想……对不住。”
满心欢喜的却听见这话,女孩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吴春荣跟她说一定能成,她不想让爹妈给找农村种地的,这才自个儿打听,现在让这男的看不上了,传出去她咋做人了!?
张杨道:“这事儿咱就当从来没有过行不?抱歉啊。”
女孩又气又臊,架不住得啜泣起来,拽住张杨不让他走,小声哭喊:“你这人咋这样啊!”
张杨想跟她好生说清楚,可他刚要张口就瞅见韩耀叼着烟站在东屋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半黑的走廊里,韩耀的目光像扎针般戳进他心里。
张杨近乎本能的猛然抽出胳膊,韩耀却只看着他,笑了一下,转身掀开门帘走出去。张杨浑身一颤,不知道咋回事,竟莫名有种羞愧和恼怒,比以前偷苞米让人抓住了拎到大道上骂还难受。
张杨不顾姜容香的哭声和跺脚声,快步追赶韩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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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天边泛起橘红,昏暗的看不清周遭事物。张杨追着那点移动的明灭火光,脚踩在牛粪上也顾不得,“哥,哥!”
火光停在砖墙边,张杨跑上去在他面前站定,气喘吁吁舞斥着双手喊:“那女的是老吴家春荣找来的、我也不知道她就要给我说对象、我以前也不认识那女的、我不结婚!我――”
张杨慌乱的解释,又猝然止住。
他浑身充斥了一种复杂的焦虑,说不清道不明,他为啥跟韩耀解释这些?为啥不结婚,为啥要告诉韩耀他不想找对象?
他也不知道为啥,但是他急,他就是不想,他得让他哥知道!
张杨怔怔地,眼角急得都湿了。
韩耀靠在墙边看着张杨,却蓦地笑了。
一番话像是在唇齿间斟酌翻滚了千百遍。[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良久,韩耀说:“哥也……不找对象。等到你结婚了哥再……”
他喉间滚动了下,哽声说,“等啥时候你想成家了,你就告诉哥。不想成家,哥就陪着你,咱俩就这样,行不?”
直到以后,张杨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才明白这番话里韩耀的心思,才了解当时他们彼此间的晦涩和期盼。
然而在这个冬日里少见的,漫天布满火烧云的黄昏,张杨只是简单的觉得释然,高兴,他捋不开这团错综的丝线,却直觉清楚的知道,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39主意
吴老三家的院门前,砖墙连着的木桩篱笆隔出一条巷,爬满枯萎破碎的牵牛藤蔓,幽长细窄延伸到屯道,再衔接至无垠的雪地。火烧云从地平线生长,仿佛再迈一步就能踏上云彩。
俩人都默默无言,也无需多言。有些事儿装在心里,说不清,但心情都写在扬起的眉梢和嘴角上,知道彼此心里能明白这个劲儿就好,就安心,踏实。
张杨和韩耀站在墙边,轮着吸完一支烟,肩并肩沿着路往家走,跟以往一样,然而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只不过因为在老吴家这场突然的相亲,到底还是惹出了小风波。娘家宴散席之后,吴春荣当晚就找来,黑灯瞎火的半夜来敲窗户,把张杨整到后院墙根底下,俩人压着嗓子吵吵,为了白天的事情好一顿理论。
农村人在意名声,其实男娃和女娃两家人在相门户之前,都得先私下打听,再去对方家走一趟“了解背景”。双方都认为这亲事可行,八九不离十时,这才能大张旗鼓进行相亲,有攀比阵仗,给大家伙瞧瞧他们配得上这场亲事,也有公布于众的意义。相门户之后,亲事就等于板上钉钉,只等择日子结婚进门了,若是谁再反悔,那就等于毁了两家人的颜面和名声,闺女和小伙子以后找对象就难了。
吴春荣半夜三更来兴师问罪,就是为她的姐妹抱屈。她说,姜容香笑着来了,哭着往回走,哪有刚相门户就让人踹了的理,气愤非常的指责张杨毁人家大闺女的名声。
结果,这话说到一半,张杨就义正言辞的给顶了回去。
张杨严肃的说,姜容香那姑娘是私下来的,没通过父母也没有正式媒人,谁也不知道她偷摸给自己相门户。既然别人不晓得,他怎么就毁了大闺女的名声。再者,这事儿他根本不知道,哪有给人做媒连牵线都没知会一声,直接就给弄一起相起来了啊。
这几句话堵得吴春荣当即语塞,盯着门框上的马灯不说话了。她原本心里也觉得理亏,但是年轻轻的女孩子要脸,又不想承认她有错,又想要面子,又得给她姐妹讨公道。气势汹汹得找过来,没想到张杨根本没让着她。让张杨呲了一番,她也明白这事儿主要怨她,理屈词穷,不吱声了。
张杨低声教训她,什么“无理狡三分,要嫁人了还说风就是雨,咋咋l呼呼让婆家看不起”之类。大道理连着小道理,一套一套的措辞还挺带劲,末了还知道给吴春荣个台阶下,语重心长的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咱俩是发小儿,你有什么事都能想着我”云云。
东屋漆黑一片,韩耀没睡,倚在后窗户边叼着烟头儿听后院的动静,边听边憋不住乐,小孩儿咋这么有意思。
而听着墙根下的这番对话,韩耀又忽然觉得,他真得好好感谢吴春荣这个傻大姐。
第二天清早起,鞭炮喜乐闹腾了整整一日,吴家闺女出门子喽,正式嫁去上沟的婆家,从大姑娘变成小媳妇了。
娘家人昨天宴席随礼了,张杨他们只站在门边看着凑人气儿就好,不过韩耀这个外地来的客人却在当天给吴家闺女封了极厚的礼金,厚到让吴家惊诧,在里屋当着姑爷家人的面拿出来,婆家人都瞠目结舌,这样的亲朋可真是太给长脸了!同时心里也不敢小瞧了吴春荣了。
往后是迎亲,送彩礼,出门子仪式琐,刻意挽留闺女的刁难也层出不穷,把姑爷整的大冬天直擦汗。
然而再怎么耗着,吴春荣仍是要嫁人,到底中午日头上来之前给接走了。从祈盘到上沟子屯的一路,娘家人这一回没必要再跟去,闺女是真正送给别人了。吴家婶子脸上笑着,却终究忍不住抹眼泪,站在村头望了很长时间。
张母将这些看在眼里,回家时没说啥,只是叹了口气,等到吃晚饭了才终于不禁感叹道:“唉,幸亏我生的儿子,要不养大了送到别家,我也不得多难受。”
张父扒拉大碗边的粉条,哼道:“嗯呐,你会算计,生儿子不用往外送,别家还得往你这儿搭个闺女。”
张母翻了老鬼头子一眼白,懒得跟他扯,吃了两口饭,对韩耀道:“韩呐,还没有对象呐?”
韩耀端着碗的手一顿,继而摇头。
张母给韩耀添豆饭,笑道:“韩儿有福,大小伙子出息,以后对象也错不了。就是不知道我家小崽儿得说个啥样的媳妇,我就愁得慌喽,可也得趁现在赶紧寻么了。”
张杨听见这话不乐意了,刚寻思了不结婚就催,他皱眉道:“啥样的也不用现在寻么,我不相对象。”
张母瞪眼,刚要呲他,张父在桌下碓了老婆子,让她别说话,问他老儿子:“咋不着急?二赖子,吴家春荣都结婚了,你不眼馋啊?”
“我有啥可馋。”张杨把饭碗放桌上一放。
张父笑了声,没说话,低头吃饭。
张母想骂他却没法张口,眼睁睁瞪着张杨,韩耀扯了下嘴角,端着碗说要去厨房盛汤,出去了。
韩耀不在桌上,张母有话能放开说,可还没等出声,张杨竟也穿鞋下地跑了。
小老太太瞪着他的后背,急眼道:“多大了还整个不结婚!以后咋整啊!像他大舅似的啊!”
张父不耐烦的“嗨呀”一声,道:“傻啊!老儿子在城里呆着这两年,你还看不出来他出息了,跟匝把那时候能一样么,你给说个农村媳妇他能愿意?这玩意儿也是缘分,现在十里八乡小姑娘都有对象,你有能耐上河北地界去给找个闺女!再说了,他要是真能在城里个好孩儿,你提前给他说对象,以后有后悔的时候儿。”
张母不赞同:“城里女的啥好,挑三拣四的瞧不起咱家农村咋整,儿媳妇娶来不愿意照顾公婆,不干活,咱家还得当祖宗供起来啊。”
张父听得闹心,也向着他老儿子,明摆着张杨不愿意啊,他拍桌:“不跟你说了么,现在也找不着年纪合适的!咱家刚宽裕点儿,彩礼钱没有,啥啥都没有,拿啥玩意儿说媳妇啊?你琢磨琢磨,咱就撇开老儿子不说,他要真给在城里找个好儿媳妇,孙子孙女跟他娘一样是城里户口,你亏么?”
张父是顺口说到户口上,张母却恍然醒悟,可不咋地!
老儿子没能落在城里,这件事儿想起来她就难受,这么多年供孩子,为的就是将来考学把户口落到城里,毕业包分配就真正过上好生活了,结果落到这结果,她和老鬼头子也算死心了,但张杨要强要出息,自己背着包就要去省城。现在他在省城能站住脚,要是真能跟城里人结婚,张杨不能跟他媳妇落在一户上,可孩子能落在城市,这样也好啊。
这么想完张母心中的合计也变了,不再紧着眼红别人家孩子都结婚了的事儿。张父往她碗里夹了块五肉,在碗缘敲了一筷子,道:“赶紧吃吧你啊,不够你磨叽的……”
厨房。
韩耀端着碗蹲在灶台前扒饭,张杨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哥……”
韩耀摸摸他的头发,道:“回屋去,你爹妈为你好,说啥你就好好解释,要不他们生气。”
张杨气闷:“我真不想相对象,他们要是真给我相对象咋办。”
“……不怕。”韩耀笑了笑,半晌,他低声说:“没事儿,到时候,哥给你想办法。”
张杨看他,眉毛都扬起来,“真的啊?”
韩耀点头:“真的。”
张杨跟他确认:“真事儿啊?咋个办法,你讲讲。”
“现在不好说,以后你就明白了。”韩耀没再多说。
其实刚才听出张母的意思,韩耀心里大致就有了主意,但他现在不敢,也不能那么做。
现在张杨还啥都不懂,要是以后想成家了,想通了,他做的一切就等于拖累了小孩儿。
韩耀把蹄?o送进张杨嘴里,看他用手拿着啃的满嘴油乎乎,轻笑。
如果以后你懂事儿了,打定主意跟哥在一起,哥保证,到时候肯定给咱俩整出一个好未来。
吃好了饭,张母收拾餐碟桌子,望见韩耀在院里踢母鸡消遣,就赶紧找进厨房,对蹲着烧水的张杨嘱咐道:“老儿子,妈跟你讲,今天这事儿咱们说好,你以后在城里别装,知道不,踏踏实实,有一是一,没有就没有,别好面子跟人攀比,不敢说自己是乡下娃。这样之后要是真有对象了,你就告诉爹妈,领家来我们看看,别臊得慌还瞒着,你内死鬼爹再怨我耽误你们的事儿,啊。”
张杨抬眼看着他妈,听过后点头,脸上有了笑模样,把柴火扔进炉洞,想了想又道:“我在城里要是没对象,你也不能瞒着给我找,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张母一愣,抿着嘴站在边上寻思了半晌,最后叹气:“行,行。”
说完转身进屋,心里叹道,崽子这眼界真高了,这在城里呆过还真就能把想法提高了,现在还知道挑,还自己的事儿……唉妈呀……
然而张杨得到韩耀和张母得两番话,如同得了定心丸,此时也更是打定了主意。
无论咋样,他不结婚。就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多好,结什么婚。
他老远听见院子里韩耀踢的母鸡咯咯叫唤,眯着眼睛想,四条街大院儿里也应该养几只鸡,这样他们家就不用钱买鸡蛋了,葡萄藤李子树上的毛虫也能让它们打扫干净,这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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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谋长
在老家祈盘屯住了半月,元宵节这天凌晨,张杨和韩耀吃过自家用糯米粉滚的白糖元宵,在鲤鱼漆门前告别张母。载上家里给老儿子做的棉被,冬衣,棉鞋和一大堆土产,张父赶着二黑拉车,在夜色中再走过杨树大垓,将他们送上回省城的火车。
张母嘱咐了很多,耽误了赶车行路的时间,等二黑跑到县城车站时,这趟车已经开始检票了。
张父一路都没说话,神情中的不舍却掩饰不了。庄稼人嘴巴木,张母把该说的都说了,他就不知道说啥好。然而张杨回去省城,再想见老儿子一面又是明年,唠嗑也只能通过写信或者打电话。张父心里不是滋味儿。
站台上,肩头扛着大包的中年农民一遍遍叮嘱:“回家道上加小心,记住没,掰把东西扔了。”
片刻后,火车裹着煤烟缓缓停靠,列车员扒拉着乘客赶快上扶梯。他们在车厢内一路推挤过去找座,张父并没有转身出站,就在车外的月台随着走,看见儿子终于顺利坐下,还笑着上前踮脚敲两下窗户,伸手掌做写信的姿势。
张杨不住点头,和韩耀一起隔着窗挥手,桃酥也从行l李袋钻出来,两爪抵住窗台往外看,直到绿皮火车况且况且的驶出站台,老爹逐渐渺小成一个黑点,被呼啸而过的松树挡在身后。
张杨搂着桃酥,怅然的望着窗外,韩耀从口袋里掏出张母给带的煮鸡蛋,剥开蛋白喂给他。
“明年咱们早点儿回来,跟你们剧团请假。”
张杨含着蛋白叹气:“能请假就好了。”
“咋不能。”韩耀一本正经道:“就说你二姨旧病复发了,你赶回去伺候她过完年。”
张杨瞪着他,想生气,结果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
当天中午从省城火车站走出来,城市四盈满了喜庆热闹,闹元宵就在今晚,爆竹比烟更按耐不住,噼啪炸响,从清早就充斥沸腾了整座城。正月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四条街银装素裹,街上很多人家挂了大红灯笼应景,墙边雪堆中让烟插的全是洞,行人来回走路,脚印将爆开的红纸屑碾压在冰层上,柳树枝桠上,拴鞭炮的细绳迎风晃荡。
韩家大宅门上的对联和福字仍贴着,让风吹得掀起一角,哗啦响。邻居家孩子淘气,放炮仗把铁门轴和门槛子炸掉一圈漆,火药印烙在上面像开了大朵儿。桃酥轻盈跃上墙头,朝下喵了声示意哀家出去玩儿,迫不及待翻进隔壁院子找伙伴去。
大门内是熟悉的院儿,砖房,篱笆藤,一切如旧。俩人都不由自主的嗳了口气,到家了。
张杨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
检查电视柜后面的存折和西屋炕洞里藏钱的大柜。
韩耀放下大包小箱,把土产放进地窖,冬衣棉被摞在炕上。末了到寻不见张杨,结果往西屋一探头,就见砖头炕席散乱,张杨撅屁股跪趴在炕洞前,脑袋和胳膊都伸进去,炕洞里传出啪嗒啪嗒数钱砖的声音。
“……”狗熊无语。
他默默蹲在边上半晌,最后忍不住了,把灰头土脸的小孩儿扯出来。看他那一身煤灰,又闻见自己身上飘出一股馊味儿,狗熊怂了耸鼻子,道:“不查钱了。咱上澡堂,洗完澡在外头吃饭。”
搬来四条街之后,他们家就没有老式的大浴桶可洗澡了。
夏天那时,韩耀用麻袋在墙角围起个棚子,管子接上水龙头用铁丝悬挂在上面,能当喷头凑合着冲个澡,也挺好。入秋天凉之后,他们通常都到春海澡堂去洗浴。
这是四条街上唯一一家澡堂子。就在大胡同口斜对面,红字白底的破牌匾都掉漆了,“春海”俩字远远瞅过去愣像是“春泡”。
北方澡堂营业都是从早到晚不停歇,晚上啥时候最后一个顾客走了,啥时候歇业;早晨也同理,无须等到天放亮,只要有顾客来敲门,哪怕只有一个人,澡堂子也开业。
这家春海澡堂支撑着整条街,甚至周边街道的百姓洗浴,天天顾客爆满,早上大群人拎着包子馒头,骑自行车来抢位置洗澡,晚来的排着号等水龙头和衣柜,到后半夜才渐渐散客,几乎就是昼夜连轴转的营业。往常韩耀他们来洗澡,连大锅里蒸汽煮的热毛巾都抢不上,洗完澡想在休息厅躺一会儿更别想了,早跟万人坑似的了。
不过今天大晌午,门前不同于往日饭点后的拥堵,十分冷清,两人拎着换洗衣物走到澡堂,拉门上还贴着“初八营业”的纸告示,男宾入口却只有三三两两刚洗完澡,坐着擦头发,女宾门前压根儿就没人。到底是元宵节,婆子小媳妇都在家忙活晚上那顿团圆饭,搓汤圆炸元宵也费工夫,谁还有空闲来洗澡啊。
韩耀在前台领了号牌,坐进门边换鞋。男浴室里竟听不见水声,抽屉全空着,从小门能望见大池水特清亮,一看就是还没人在里头泡过。俩人都乐得能洗了舒服澡,不必跟往常那样,光着膀子摩肩接踵的遛鸟,有时候一不小心大腿就能碰着别人那玩意儿。
大池水汽氤氲,底下瓷砖烫得热乎乎,张杨盖着毛巾,四腿拉胯的摊在水里,头一回享受半个池子都是他的地盘的待遇,舒爽的直眯眼睛。
韩耀拖住小孩儿的脑袋,让他仰在池沿边上给他打泡沫洗头发,想起刚才张杨撅屁股查钱的样儿还憋不住想笑,无奈道:“这点儿钱你就没完没了的惦记,你说炕洞和门锁都好好的,哪能有人来动啊。”
“怎么叫这点儿钱!”张杨往上翻眼睛瞅韩耀,激动的两只手大张开比划,“那老些钱啊!咱俩半个月没在家,万一有人撬锁进来偷走,完后又把炕洞和门锁重新砌上咋办,我要不去查查,兴许过完中秋你都发现不了。”
韩耀嗤道:“哪个贼偷完还有闲心给你砌炕洞,不紧着跑路都怪事儿。”说着,在张杨下巴颏掐了把。
换气扇呜呜响,在澡堂里回荡空旷的声音。
张杨伸手抹掉眼睛上的泡沫,想了想,说:“哥,这么多钱也不好存银行,以后就这么在家放着?”
他抓住韩耀的手腕晃了晃,道:“走私虽然来钱,你也不好一直倒烟。现在啥都有了,做点儿正经生意呗。你看洪辰,他不管咋说,手里有个运输队,你啥也没有,这样不成啊。”
韩耀不语,撩水给小孩儿冲头发,半晌叹道:“哥咋不想干正经生意,你不懂。”
用这些钱当本,在正经渠道上经营循环,钱生钱,这道理韩耀怎么不明白,他心里也早有过考虑。
走私不能干一辈子,现在管得松走得顺,以后未必还能这么顺,这玩意儿是越陷越,等到走远了再出事,满脚大泥巴,跑都来不及跑。
况且当初走私就是为了日后能集结到大本钱,踏踏实实走正途。现在市场愈发蓬勃,他的门路也逐渐宽了,本钱一抓一大把用不完的用,也该是时候做出一番事业。
原本韩耀已经打算好开公司,做食品加工。百姓手头有钱,一天比一天富裕。民以食为天,食品行业定是第一时间被带动兴盛起来,谁趁现在做大做稳,谁就是赢家。
然而问题是,最近国家经济政策出台频,公司整顿一波接一波,国企也没少整治。年前的大锅饭眼看着就要散伙,职工甚至高层都奔着下海捞金,皮包公司又跟天女散似的到都有,市场上风气已经乱了。如今国家大张旗鼓整顿起来,也不乏被误伤的正规公司。
韩耀觉得,现在开公司不是个好时机。而搞批发之类平常人看着特赚钱的生意,在韩耀手里已经是小打小闹,他无需再为这点儿零头奔波。
“要不哥愁得慌,干啥都不靠谱,这些钱不能平白糟践了,你说是不?”
韩耀把这些事儿跟张杨解释清楚,手臂搭靠在大池边缘,叹道,“哥整天瞅着炕洞里那些钱,心里能妥帖么,那样儿你哥得没心没肺成啥德行啊。”
张杨撇嘴,没说话。
他对于时政和新闻的了解一直很少,都是剧团的人讨论,或者跟韩耀聊天说起来,他才多少能知道些。韩耀解释了这么多,他觉得听懂了,又没听懂,也不敢张口瞎说。不过就洗澡这么半拉小时的工夫,他心底却一刻不停的犯着寻思。
张杨想,不一定非要开公司才是大事业,个体私营的生意也不一定就赚的少。
应该那这些钱干啥好呢……
韩耀看小孩儿蹙着眉头琢磨的样儿,笑道:“甭操心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洗完澡哥领你吃锅子去,暖和。早上吃元宵了,晚上咱就不吃了,行不?”
“嗯。”张杨应声,眼睛直勾勾看着排气扇,心不在焉的用澡巾搓头发。
韩耀:“……”
韩耀刚才说完这些,心头还缓解了不少,然而现在他又有些后悔跟张杨说开公司的事情了。告诉他干啥啊。这小孩儿是死心眼,愿意操闲心,上回非要跟着去汕头的时候,韩耀就品出来了,心里要认准一件事,那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而且他也没指望张杨能给他支招,现在倒好了,又给这小崽子整魔障了。
然而结果出乎了韩耀的意料,张杨竟还真给他支了个招,就是当天给想出来的路子,一顿饭不到的工夫,妥妥的。
从那时起,张杨同志成功在韩狗熊心里奠定了“参谋长”的地位,一百年不动摇。
1靠谱主意是成功的一半
说实话,当时“参谋长”张杨同志对于这些并不懂,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只是有时候凭着最简单的思路瞎合计,还真就能戳到点子上。
张杨给出的这主意跟食品加工屁大点儿关系没有,却变相得另辟蹊径,让韩耀醍醐灌顶,顿时打开了局限的思路,也把韩耀此后的生意引上了另一条路。
――并且很久之后,在多个食品产业链的大萧条期相继到来时,大狗熊还无比庆幸,当初亏得没做食品行业。一出事整个行业受影响,大品牌有口碑都未必幸免,他万一跟这些玩意儿摸上边,还不定得整成啥熊样儿。
其实,张杨想出这么个想法,也属于是寸劲儿,碰巧这天韩耀就领他去吃了锅子,他瞎撒么了一顿,竟有了以外收获。
这天晌午后,两人享受过“包场”洗澡之后,在休息厅歇了好一阵的清净。春海澡堂的男浴室有小休息厅,里面并排摆了十张床和十张小躺椅,上边儿铺的单子都很干净。这还是第一待遇这么好,没有老爷们儿吵嚷吹牛,没有卖生茶水的来回吆喝,修脚拍背拔火罐的人今天也没来上班,只有电风扇吹得呜呜响,小风儿凉快,双卡录音机放着《军港之夜》,歌声清郁。
这么清静的环境,加之洗去了尘土和劳顿,浑身爽利舒坦,张杨心里合计着做生意的事情,渐渐地睡着了,后来韩耀也睡得死沉,低沉地打呼噜。
俩人盖着蒸热的浴巾一直躺到傍晚,到澡堂子对面喝了碗鸡汤豆腐串,回家放下埋汰衣服和澡巾香皂,给桃酥拌食,再出门吃晚饭。
省城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路不远,出四条街走过大桥就是。
这家重庆火锅的老板是个安徽人,听口音就能听出来,所以火锅味道到底正不正宗,重不重庆,东北人就不晓得了。不过倒也不多加猜忌,因为那底料味儿闻着真是非常香,带着浓郁的辣,冬天吃上顿火锅出一身汗,那得多舒服。
韩耀一直想着领张杨去吃一顿,今晚可算逮着机会,也不骑摩托,俩人就慢悠悠的散步。
张杨也觉得这一天应该出来走走,动动筋骨。
元宵节“走百步,祛百病”的习俗,是不是真事儿谁也说不好,但老理儿这么流传下来,所以这天晚上无论男女老少,都会阖家出来行走,图个身体健康的吉祥兆头。
元宵节的夜灯火璀璨,半黑天时,家家户户放了烟,会在门前摆出一排蜡烛或油灯,用纸板挡风,有些则藏在雪坑中,引入大道,在省城的大街小巷汇聚,蜡油滴在石砖路边一滩连着一滩,大桥下的河水里也灯光点点,河灯顺流飘向远方。
很多人蹲在十字路口烧纸,这里是送灯的尽头,灯火不能一直送到先人坟前,那就在路口祭拜表示心意。
旧时的习俗扎根在人们心里,纵然现在百姓的生活时刻发生着变迁,这些事却没变,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于这个年代的人们而言,这些习俗也许就是这个节日存在的意义。
张杨老姨一家年年正月十五回祈盘屯送灯,韩耀听张母说起过,但是今年他们回省城早,没能赶上往南山祖坟的送灯。
韩耀在卖香烛元宝的板车前停下,问张杨:“咱们也在十字路口烧两捆吧,嗯?你两年没在家了。”
“灯也没点咋烧纸,祖先收不到。”张杨无奈瞅他,不过他想了想,遂即又道:“还是……烧吧,烧两捆也行。”
于是买了香烛和金纸叠的元宝,两捆黄纸,张杨让卖香烛的小伙儿用毛笔在钱上写下名字,俩人找了个没有黑火印的马路牙子,蹲着点燃。张杨一边烧一边念叨,韩耀在边上看着,夜风卷起火星和灰烬,从始至终全飘向一个方向。
烧完后张杨磕了头,一旁有人小声道:“这家真孝顺。”
韩耀没去拂小孩儿膝盖上的尘土,张杨也没说话,绕开一堆堆纸灰,按屯子里的规矩,直到下了桥,走出很远才开口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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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边走边聊,看看去年街上新建的居民楼,修路之后移来的榆树,听韩耀讲讲伪满时期的老建筑。这个城市在分秒中日新月异的变化着,张杨甚少有空出来溜达,每天看见的不过就是四条街一带,剧团周边,今天走过大桥放眼一望才发现,早已经变得大不一样了。
两年时间,省城已经不是张杨记忆中那片灰蒙蒙的天。新马路,新居民区,新公交车,大大小小的新店铺,甚至一栋十二层高的宾馆崛地而起,在省城横空出世,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它。张杨站在唯一没变的,粗壮的老柳树下仰望这栋楼,恍然生出擎天之感。
一路看下来像是到了另一个城,经过数不清的新门面店铺,张杨感叹着,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那家重庆火锅店门前。
四个带穗儿的大红灯笼高挂,服务员站在门口给拉开玻璃木门,将他们迎进去,热情地引座:“两位晚上好,欢迎光临咱们重庆火锅,坐这儿可以么?这位置避风能暖和些――小惠来上茶!”
进门就是扑鼻的辣油香味儿,屋里暖融融,张杨脱了外套搭在手臂上,四看。过节出来吃饭的人不是很多,偌大一家餐馆,上座不过一半,搭眼一看都是条件好的家庭,全家老少一起下馆子过元宵,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小朋友们攥着糖葫芦来回跑。
韩耀指了角落的一桌,服务员忙先跑过去帮着拉开椅子。
点了菜没一会儿功夫就上齐了,菜盘摆的好看,菜码也大,羊肉卷上尖儿一大盘,实惠。连着端上来的锅子都烧热了,中央铜筒里的碳通红,汤底咕嘟嘟直开。
狗熊惬意的架起腿,把羊肉卷和蔬菜倒进去涮开,烫两杯酒,捞出两片烫熟的夹给张杨,“先吃两口,尝尝。”
张杨没动筷子,他还在打量这家店的陈设和装修,觉得这地方真挺不错。
饭店牌子上没标“国营”的字样,是个人开的,瞅着却比国营好,上回在回宝珍虽然也挺好挺舒服,但门脸和店员远不如这里。这里的服务员都不围带油渍的围裙,绿色外套和长裤很精神,服务员跑过来帮着拉开座椅还是头一。装潢更不用提,这家重庆火锅明显更……那个词咋说的,高档。
这窗户,这门框,这桌子,啧啧……诶这大柜好看!
韩耀啜了口酒,看张杨在摸墙边立的暗红木酒柜,笑道:“我寻思着你就得看上这大柜,你说你怎么就稀罕这些玩意儿。”
张杨用指节叩了叩,还凑上去闻,煞有其事的低声跟韩耀确认:“这酒柜得几百吧。”
韩耀道:“不一定,看用的是什么料子。”
张杨扣上头那层油,跟自家家具作对比。家里那些“四条腿”都是韩耀弄了图纸找木匠打出来再烫刷油,电话柜是从国营家具店买的。也没少钱,但外形跟这酒柜差得远了去,样式远不如这个少见新奇,也不如这别致。
张杨越看越喜欢,两只爪都贴上去摸这层光滑的木面,想摸个够本儿,瞅他那样儿,恨不得扣下一块当样本带走。
他扒着大柜嘀咕:“当初搬家时候怎么不买一套这样的?”
韩耀从鼻孔嗤出口气,道:“操,可他妈难整了你知道不,有钱都未必能买着。我那时候啥人也不认识上哪儿给你?意烈惶住!?
张杨惋叹,这好看的柜,贵点儿也值啊。
韩耀倚着椅背,伸脚轻踢了两下柜底,说:“就上回往咱家搬大米内所长,姓姜的。还记着不?”
张杨瞟了眼服务员,拉开柜门稀罕的摸摸边角,嗯了声:“记着啊,不就脑袋挺大,长得像狗尿苔成精那人么。”
韩耀单手抹掉下巴上的酒,往嘴里扔了粒生,道:“嗯就他,狗尿苔家有一套十二件这种外国样式的家具,你猜猜多少钱。”
张杨随口问:“猜不着,多少钱?”
韩耀:“打麻将那回他说了,万八块钱,还他妈找人弄来的。”
张杨登时转头看向他,瞪眼睛:“多少钱?!”
韩耀张开两只熊掌,比划出“十”,道:“这些千。”
“!! ”张杨木在桌前。
韩耀晃着酒杯,解释道:“他家是红酸枝的料子,不是一般贵。再者欧美款式也新鲜,雕比烫得多费多少工夫,你想想。他当个所长,三天两头有朋友同事往家去,高档家具给人看着脸上有光么不是。现在这帮犊子都有钱烧得慌,憋着没地上,就乐意跟别人比家具家电。操,也他妈不知道个屁大所长哪儿来那么些钱……”
十个千啊!张杨已经出离凌乱。
看这家具能想到一定贵,可是没料到这么贵!而且上万一套居然真有人买,还得找人才买得到!这简直太……有钱烧疯了么!
他惊叹到无以复加,下巴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掰住十根熊爪,喊道:“卖家具的不得赚疯了!”
韩耀被掰了个措手不及,爪子一晃,白酒撒了一裤裆。
张杨从来想不到家具能卖出天价,“天啊地”的感叹半晌,吃了两口肉还惦记,忍不住开始信口瞎合计了。
“诶真是啊哥,你还整啥食品加工,卖家具去得了。咱要是去乡下雇十个木匠,弄几套外国款式的图纸先打出来卖。不用那什么酸的木头,就用普通木料,比国营便宜,款式新还好看,不得抢疯了么!”
张杨沉浸在畅想中,越白话越刹不住车。他不懂这些,只是天马行空的随着自心的想法盘算,表情还特认真,说得跟真事儿似的,满面红光。
韩耀笑了声,低头擦裤裆,孩崽子这么毛楞,再不干一会儿不用回家了,跟他妈尿裤子了似的。
张杨:“现在满城没见有家具店,国营卖的棕红色大傻柜难看,结婚搬家啥的都得自己找木匠,木匠还得提前定下来,不然一时还找不着,想好看还得自己弄图纸。诶哥,你说咱们要是真弄个家具店,就卖各式各样的新式家具,组合柜,板式柜啥的,是不是成省城第一家了!”
韩耀手一顿,抬头看张杨。
张杨继续幻想:“现在筒子楼都拆了,全是新居民区,人手头也有钱,谁家搬家不得换一套家伙什啊,完了顾客上咱们店买家具觉着好,一家传一家,路子肯定一下就打开了。”
“再顺带卖点儿装修用的油漆,石灰之类的玩意儿,地板革,油毡纸,包门框包窗框……”张杨算命似的掐手指头合计,忽然拳头一捶手心,道:“干脆再弄个装修队配套服务,钱全让咱们赚了!灭哈哈哈!”
韩耀就像忽然让人用大棍子狠敲了下后脑勺。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狗熊“啪”一拍桌:“可不咋的!”
张杨吓一哆嗦,愣着看他哥。韩耀激动的神情已经难以用语言表达。
半晌,张杨难以置信道:“你还……真想卖家具啊?!我刚才都是瞎扯!”
韩耀着伸手狠狠胡噜张杨的头发,大笑:“扯得有水平!”
张杨:“……”
经张杨这么一通瞎说,这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想法在韩耀脑中飞快转了一大圈,竟越想越开阔,豁然开朗,甚至想到了更多。
不只是张杨说的家具地板革油毡纸,这些也不够。
l 韩耀眼前出现了另一个能长远发展的行业,他一直以来忽略了的行业。
城市翻新就得大兴土木,钢筋水泥这些大件儿不说,就是谁家窗户漏风的小事儿也离不开一样――
建材!
张杨懵楞,以为韩耀是逗他乐,可看着他哥那样,是得了主意真高兴的样子,他确认:“你以后就真整家具了?这真行么?不是讲笑话?”张杨试图让韩耀冷静一点儿:“你可千万别听我瞎白话啊。”
“你说得对劲儿,不是瞎白话。”韩耀往张杨嘴里塞了块羊肉。
“不整食品加工了?”
“满大街都是食品,我还做个屁食品,听你的,从家具和装潢材料做起,以后主攻建材。”
张杨一脸纠结,韩耀道:“哥心里有谱了,能干好。”
一直以来寻思不出道的事情落定,韩耀心里终于落下了这件事,就觉得谁说话都没有他家小孩儿靠谱。张杨在这一刻的地位俨然升为参谋长和军师,协助狗熊司令非常到位。
张杨嘴里嚼着肉,回头重新想了一遍,品了品,觉得,自己白话的那些似乎也算是挺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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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的眼光永远比他前瞻得多,韩耀应该是想清楚了,卖家具也许对于韩耀而言只是个引头,他一定想得更多。而且不管买家具还是什么装潢材料,韩耀说有谱就一定有谱,他哥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儿,这点张杨从来是清楚的。
不过,张扬想,他还得在旁边看着点儿韩耀,让他别瞎整。
做事业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就几句话的工夫居然就定下来了。这么想着,与此同时,张杨忽然又感到慰然。感到一种对于自我的认同和满足。原来去广州在火车上,张杨还想着,不能再鼠目寸光,要做一个像韩耀这样的男人。
他从前就算是随口瞎扯,也说不出这老些想法来。现在想事情也比以前长远了,有时候也能帮上他哥了。
再说句后话,在很久以后,张参谋长也非常庆幸,当初亏得他一顿下白话,韩耀没做成食品行业。
未来的张杨同志想法仍然简单现实,且直白而生活化――
三聚氰胺、瘦肉精、地沟油、一滴香、工业碱、福尔马林、染色剂、毒蔬菜、塑化剂、尿素、致癌物、重金属超标、蛆虫包围人类,甚至再想吃一顿今天这样的纯羊肉卷也难上加难,搞不好就吃一嘴压成片的死猫死耗子。
他家哥们儿当年要是真做了食品行业,想既不丧良心还能赚钱,该有多难啊……
2这店名还不如多放点儿油
靠谱主意是成功的一半。但这也只不过是一半而已。要想扎扎实实成就一番事业,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这么简单,再好的想法也得实在干起来。
决定干建材生意,在火锅店里,韩耀给张杨详细讲了他的想法,张杨听明白了七七八八,觉得确实是可行的。回到家,俩人又详细讨论琢磨了大半宿,将琐的大项小事逐一做出假设和规划。这么一来,整套计划的雏形就有了。
翌日正月十六,韩耀遂即着手筹备开来。
首先,打家具得有木匠。这是最重要的事儿。
韩耀说:“没木匠卖个毛家具。得搜罗一批人让咱用着。”
省城的经济发展总是比周边地级市县更快,自然省城的家具建材需求也更大。家具一直是抢手货,供不应求,不管啥样的大柜小桌,只要做出来就一定有人买。尤其是最近这两年,百姓手里逐渐有钱了,对生活的追求也高了,国营家具店的款式单调且贵,不值当。
市场已经满足不了需求,既然买不着就自个儿动手做,这么地,最近开始风行起了家具图纸。
搬家结婚要弄一套组合柜,都得寻么新式的图纸,请人来制作。省城的木匠们东家走西家窜,忙得脚不沾地,有些人家找人打家具,半个月还没排上号的情况也是有的。
当然,钱也让这些木匠挣了满钵。
韩耀估摸着,给家具店做加工赚得月钱和提成,恐怕也不会比他们原来赚得更多,城里的木匠未必愿意来给他干活。
得找那些赚得少的人,这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县和乡村的木匠。这帮人不比省城干活的,天天四走动等活儿,赚得却不多。
如果给他们提供一个固定的工作地点,不必再奔波,每月能固定拿一份钱,每做出一套家具又有提成,这好事儿不抢着顶上来么。
张杨也道:“农村木匠不比省城的差,有些旧时候传下来的老手艺他们多少还会一点儿,人也实诚。诶对,就我家有两个雕的大木箱,你见过,请木匠打的,是不挺好看?”
“嗯。”韩耀道,“好看是好看。但是样式是一方面,质量也不能比别的差。”
张杨道:“楔的老结实了。七七年的东西用到现在没变形,不比省城木匠着急忙慌赶出来的质量好千八百倍啊。”
于是,雇工匠这件头等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接下来的就好办了,韩耀轻车熟路。
春分节气到之前,韩耀找合适的地段先买下商铺和加工用的大仓,简单装修,列出货物单子。给洪辰打电话,把建材生意的事儿跟他讲了,告诉他先停一个月烟草进货,等这边完事儿之后再通知让小秦带货过来。洪辰表示祝贺,俩人就建材探讨了一番,最后洪辰承诺给弄些新式图纸带过去。
紧接着就出发去外地联系厂子,进原料和货物。谈妥价钱,远的定火车皮运输,近的包给洪辰车队。
在外地奔波大半个月,一路顺遂。如此,材料供应便稳当下来。
三月下旬,韩耀回省城,下火车了没着急回家,而是顺道去城边地区绕了一大圈。用五天工夫搜罗回二三十个木匠,连带一批小学徒,共有六十余人。都是事先测试过手艺才带回来的,学徒也按照手艺分出等级。
这都是张杨的意思,特意事先嘱咐韩耀,得先弄些木料来,挨个过一遍手艺。而且挺多木匠都带着学徒讨生活,学徒也得过筛子。
当是韩耀只是想,有学徒好啊,打下手的劳力不用另雇了,直接一并带出来,还都是懂行的。过什么筛子。
张杨却道:“万一有滥竽充数咋办?学徒也分是几年的学徒,等级不同,工钱待遇就不同,鼓励他们多劳多得,进步大就有机会赚更多钱,免得他们懈怠不干活。咱们不能跟大锅饭一样,不然早晚得懒黄了。”
韩耀听后恍然大悟。
韩耀做生意的头脑够用,但在管理和细微上想得实在不多。张杨说的这些,让他自个儿寻思,八百年都未必意识的到。
狗熊当即感叹,主公得有军师,司令得有参谋。
于是按照张杨说的做下来,还真就让韩耀清出俩混钱的,手艺稀烂拦不到活计,以为大伙干活他们能有机会混在中间摸鱼儿。而学徒等级按手艺为标准排出来之后,这些小年轻微有些怨怼,还有人喊:“凭啥一样学徒赚得不一样多啊!”
韩耀解释完技术和手艺决定工资之后,这帮崽子倒是消停了,眼看出心里牟足一股干劲儿。年轻人要强也要脸面,二级的想上一级,一级的想跟师傅赚得一样多。咋办,好好干呗!
再看那些不满的,溜溜唧唧一看就不正经的小学徒,被韩耀直接替还学费,当众人面撵出去,他们心里也着实怕了这个老板,也怕因为不谨慎而丢了这么好的工作。
带回来的人全安排住在大仓房,事先已经开灶搭床了,给工匠供饭供住。韩耀跟他们好吃好喝一顿之后,趁着乐呵劲儿讲了以后工作的事项。并且介绍了门房,也就是打更人。
打更人姓黄,人看着很老实可靠,早在门房小棚子住下了,这些天就是他在看仓子。这人是韩耀一哥们儿给介绍来的,说用着踏实,原来看工地的,岁数大了,工地太广看不动。
韩耀也跟老黄交代了几句,吩咐不准放任何人进来,凡是出去的必须报备。
最后,韩耀去临街的新店铺看了眼――铺子地段也是张杨选的,说在这连广告都不用打――韩耀现在瞅着地段都想乐,真他妈是不用打广告。
检查门锁和铺子里一切妥当,韩耀重新锁上门预备回家。他站在六马路街角,狮子般打哈欠,使劲抻懒腰,疲惫的筋骨嘎嘣响,晃神间这才发现,满街的老柳树都发嫩叶了,风一吹,门帘似的翠绿的摇曳。还怪好看的。
老楼齿轮大钟响,天色昏黄,估摸着快是张杨放课的时候了,韩耀紧忙呼哧呼哧追上电车往家?g。
张杨出门回家第一件事是查钱。
韩耀回家的第一件事儿是先检查东屋炕洞是否安然无恙。
跟南郊那时候一样又不一样,韩耀出差在外啥都不担心,草草钱财安全都不惦记,唯独担心一点:烧炕。
张杨这人,别看啥事儿都做得好,烧炕就是不行,说啥都学不会。柴火永远碓不对地方,炉钩子瞎往里捅,烟道估计也让他捅塌了一些。韩耀统共就让他烧三炕,两能烧得憋住烟把炕烧炸了,轰轰烈烈的天女散状,碎砖头和炉灰崩一屋子。
第一回,邻居街坊听见动静以为谁家放礼炮还出来看热闹听响。结果老少爷们儿伸头一望,就见韩家砖房七窍冒烟,以为跑烟失火了,皆大惊,赶紧跑过去帮忙。
第二回,邻居们再听见“咣!”的巨响立即手搭凉棚眺望,见还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味道,纷纷淡定的感叹――
诶呦我去,这也非常壮观啊。
看到家里的土炕仍然坚挺,韩耀欣慰了半分钟,孰不知张杨就怕炸了,这些天压根就没烧炕,出屋就着院里的冲凉棚子洗澡。
狗熊身体倍儿棒,管子水哇哇凉也禁得住,洗到后来棚子里愣是直冒热乎气儿,完后把衬衣在腰上一系,趿拉鞋进屋换衣服,从头到脚拾掇利索,三分钟齐活儿。一头湿漉的毛也不顾,骑摩托飙出门,熟门熟路的溜达到省剧院门前,蹲点儿接小孩下学。
结果在剧院台阶下蹲到五点,韩耀头发冻硬了也没见张杨出来。倒是遇见买茶叶蛋刚回来,在等演出开场的张杨的师姐。
张杨师姐看着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梳马尾辫子,绑天蓝色的丝巾,道:“小张早去图书馆了。”
韩耀:“图书馆?”
“嗯呐。这些天放课早了他就去,解放路的市图书馆大院儿,知道不?”小师姐笑道,嘴边洼下个小酒坑。
韩耀挑眉,乐了。这小孩儿怎么冷不丁的还看上书了……
他点点头,道:“知道。谢谢。”说着跨上摩托车,轰开油门,朝那小师姐笑了笑:“回见啊,妹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让门口的穿堂风吹久了,小师姐的脸蛋儿有些红,傻愣愣的抿嘴看韩耀朝她笑,韩耀马上要蹬脚走人时,她忽然叫住:“诶。”
“嗯?”韩耀抬眼。
小师姐显得有点儿局促,嘴角扬起来又抿下去,来来回回,像是努力让表情自然些,飞快指了下韩耀的头发,小声道:“你头发没干,多冷啊。”
韩耀想说没事儿,那小师姐却已经快速解下马尾上的丝巾,团成团丢过去,轻飘飘的落进韩耀臂弯。
小师姐说:“你……你擦擦头发。”
韩耀拿起丝巾,小师姐赶紧埋头往台阶上跑,头也不回的进了剧院大门。
韩耀一怔,继而淡淡的笑了声,随手将丝巾抖开挂在树杈上,轰油门直奔解放路。
解放路上的市图书馆大院儿是世界红十字会满洲总会的旧址,清代样式的建筑,琉璃瓦飞檐,直往下淌冰水,门前上台阶就两根柱子,红漆门。
韩耀拾级走进,入眼便是回廊,青砖,枯枝,高耸或盘亘的松柏。图书馆门窗关着,挂了厚门帘,仅有的鸟雀叫声也传不进屋内了。
四方大院在喧闹的街道上,独自拥有一片宁静的天。
回廊外站着一名青年,端着书借最后一缕昏黄阳光阅读,韩耀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刚好翻过一页,沙一声轻响,书页小心翼翼卷过去。
韩耀本来想问问这人,院里几间房都是不是阅览室,他头一回来这地方。然而现在,韩耀又不想跟这个青年说话。他忽然觉得,打扰这人看书是罪过。于是默默站在边上,撩开厚帘往屋里望了一眼,想找找有没有他家小孩儿。
青年却看不下去了,回头看韩耀,把手里的书拢上,低声问:“请问,你也想看这本书么?”
韩耀一愣,忙道:“没,我就找个人。”
青年点点头,仿佛安心了,翻开书,找到刚才读的那行字接着看,看完这页后太阳也彻底没了,青年阖上书从窗户递给管理员,沿回廊走出大院。
韩耀转过回廊往对面走。路过一扇门刚好有人出来,撩开门帘的瞬间正能瞥见,张杨敞着外套前襟,坐在书架下认真读一本书。
狗熊连忙架过帘子,与此同时,张杨也抬起头,目光扫过门边,笑了,跟管理员打了收拾,连忙拎着书跑出来,用口型喊:哥!
张杨跑出来,先被夺了手里的书,韩耀倚在柱子边笑着说:“来图书馆干嘛?”
“借书呗。”张杨道l:“云姐开始显怀了,在家休息说没意思,我帮她借几本书回去看,顺便找找家具图纸,不过图书馆没啥时新的样式。”
他从韩耀手里把书接回来,道:“出差咋样?都联系好了?木匠也找好了?啥时候下的火车?”
“挺好,都齐活儿了,明天领你去铺子看看。”韩耀用手捋了把头发,刚才让屋里热乎气儿一烘,现在头发软了,湿乎乎。
张杨皱眉,摸摸韩耀的额发,撩起毛衣下摆,韩耀会意的弯腰低下头,张杨用衣摆给他转着圈使劲儿擦干,把狗熊一头毛乎撸成鸟巢,再用手指给他梳顺。
俩人坐在回廊栏杆上,韩耀看张杨手里的书,“看得什么?”
“那啥。”张杨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含糊了一句。
韩耀再夺过来,封面上写《会唱歌的鸢尾》,翻开,煞有其事的默读了几行。
张杨见韩耀没笑他,才道:“是舒婷的朦胧诗,现在很多人看,我也看看。”
“嗯。”韩耀指着一个竖杠,问:“这是啥?”
“英语吧,这不是写了么,‘我的英语练习’。”张杨道。
韩耀:“这玩意儿咋念的?”
“……”张杨憋了半晌,咳了声道:“我原来学俄语的,不会念。”
韩耀寻思着拼音试着瞎念:“一,楼,油……”
张杨面无表情:“虽然我学的俄语,但是这个竖杠念‘哎’我还是知道的。”
韩耀:“――哎,楼,油。――楼,油。”
韩耀:“确实挺朦胧。”
张杨:“……”
韩耀:“这玩意儿没啥意思。回家炒两个肉菜吧,多放点儿油。”
张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杨把书从韩耀手里抽出来,想了想,转移话题:“家具店什么时候开业,四月份?”
韩耀掏出根烟,拢火点上,道:“不一定,明天开始先打一批家具出来,货到全了就开业,估计三月末也有可能。”
这些都齐全之后,营业许可啥的这证那证,对韩耀来说是小事儿,托朋友走关系弄很快就能下来。张杨合计,该有的都有了,办许可的话得有……
“诶!店名!”张杨道:“得有店名才能上许可证,哥,你想好了么?”
韩耀挑眉,弹烟灰,道:“到时候随便说一个就行,无所谓的事儿。”
张杨瞪眼:“不行。店名咋能随便想一个,那得挂在门脸上给人看的啊!”
韩耀无奈,笑道:“你给哥想一个吧,我省事儿了。”
“啊?”张杨噎声。
张杨是想,这个店名必须得大气磅礴,气势恢宏,高档醒目,让人一看就忘不了,还得通俗易懂,但是现在突然让他想,他还真想不出。
韩耀道:“瞎说一个呗,反正就是个店名。走啊回家做饭去,炒菜多放点儿油。”
于是从图书馆走回四条街,从炒菜吃饭到上炕睡觉,张杨陷在店名里爬不出来,再魔障了。张杨念书时候也学过不少好词儿,现在却一个都想不出来,跟让狗熊吃了似的。
小孩儿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坐起来直勾勾盯着窗外的大月亮,叹气。
狗熊没寻思这小孩儿连个店名也这么上心,早睡得呼噜呼噜,睡前还迷瞪着想,看了这些天朦胧诗,估计店名也是朦胧型……
结果第二天早上,张杨对吃馒头喝粥的韩耀郑重道:“哥,店名我想好了。”
韩耀唔了声,点头示意你说。
张杨说:“这个店名得大气,高档,好记,易懂,我觉得就叫――”
韩耀心说:嗯,“鸢尾”其实挺好,也挺高档,就是不咋好记。
张杨拍桌:“就叫――金不换家具!”
馒头啪唧掉粥碗里,韩耀:“……”
由于“金不换”这个店名韩狗熊“不是很喜欢”,所以被委婉的驳回。经过双方协商后,家具店正式命名为“皇冠家具”。
当天韩耀去办营业许可,他那些哥们儿看过这名字立刻竖起大拇指:“好名儿!大气!”
1986年3月28日,“皇冠家具”作为省城第一家家具店,在二商店的国营家具店斜对面正式开业。
各式经过改良设计的新式家具在门前摆了一排,打出“装修队随叫随到,让您家越装越好”的标语,开业头十天地板革和油毡纸价钱优惠一半,装修队价钱优惠一半,瞬间吸引了省城买家具的百姓蜂拥而至。欧式组合柜和淡黄色床头柜尤其受欢迎,订做单子排出几十号。
对过国营家具店门可罗雀,店员捧着小说坐在门口冷眼看着,恶狠狠哼道:
“呸,臭不要脸。”
3定格时光
“你们也忒臭不要脸了。”1986年六月秦韶站在骄阳炙烤的石砖路上瞅了眼身后惨淡的国营家具店,再仰望面前生意红火的大门市对张杨啧啧感叹道。
皇冠家具三月末开业,韩耀认识的那些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们纷纷前来捧场。应酬完了这帮犊子,苏城又来送礼,陈晓云挺着肚子道贺。
搬到四条街那时,张杨和陈晓云就提及过做个副业,这一韩耀开店,张杨想让苏城他们家入一股,就当投资了多多少少月底年底能收入一点儿。
韩耀不是吝啬的人,他也明白张杨心里想什么,不等张杨琢磨咋开口,他就先提出来了。
跟张杨不说见外话,韩耀说,开店做生意虽然没有只赚不赔的道理,但韩耀也合计了,赚钱照规矩给分红,多了没有;如果赔钱了,那也无需苏城家担待风险,他们啥时候说一声,原始本金照退给他们。这就等于只赚不赔,这也算是照顾朋友了。
于是趁着他们这趟来店里看过,觉得生意正经红火,韩耀便说了入股提成的意思,说是张杨提出来他觉得可行,所以大家伙儿商量商量。
苏城一家自然是非常乐意的,也感谢韩耀和张杨惦记着这事儿。
最后洪辰也从烟台过来道贺,只是那时秦韶没能同来。洪辰的一些生意唯独信得过小韶,他就得在南北各忙忙叨叨的来回跑货。一个月来两回省城给韩耀送烟草,都是半夜在仓库卸完货,紧接着就脚不点地就又路去别了。
到底等到了六月份,秦韶带一队空车从内蒙回来,故意途经省城,按照事先预谋的把司机都遣回烟台,给洪辰打电话赖叽叽的请假。洪辰那头其实事情不少,可也没法儿把他从省城强弄回去干活,只得一遍遍嘱咐赶紧着,别耽误工,这边儿一堆事情等着跑,听对方哼唧着答应了才撂电话。于是秦韶同志终于逮着机会,偷闲来家具店参观。
结果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给国营家具抱屈,真是非常厚道又不厚道。
门市内,雇来的两个小年轻在给顾客介绍家具。虽说雇人时就挑的这种嘴皮子和心眼儿都机灵,说话也讨喜的人,但今天他们的表现格外好,也不知是不是老板在店里坐着的缘故――韩耀正架着腿靠在最里边儿的躺椅上查账。
韩耀听见秦韶说话,哼哼笑了两声,对“臭不要脸”这个词不置可否。站在秦韶身侧的张杨倒是从这词儿联想起不痛快的事了,从鼻孔不屑的嗤出口气。他把秦韶的头掰向对街,让他由近及远九十度巡回,再掰回来,面无表情道:“看见没有?我们这不算不要脸,他们那样才叫真・不要脸。”
对街门面放眼一望竟全是大大小小的家具店,雨后的猪食菜般密密麻麻挤在一堆儿,甚是壮观。
现在的六马路俨然成了家具一条街。
秦韶:“……”
可想而知,必然是有些人看皇冠家具生意红火,于是纷纷效仿开店盈利。
张杨虽然忿忿的管这叫“拾人牙慧”,但心里也明白,也无奈。意料之中的事情,商机就摆在眼前,皇冠家具做得好成了榜样,谁不想赶紧跟风赚一笔。
韩耀对此一直很淡然。学得来皮儿,学不来瓤。而且这些店铺规模并不如皇冠大,有些是商人出钱雇人做工开的,模仿皇冠的“一条龙服务”经营模式;有些是木匠们合伙开店,小本生意甚至学不来配备装修队和兼卖装潢建材的套路;倒也有两三家经营的很不错,分走一批顾客,但若论家具款式,其实还是皇冠的更高档新颖――韩耀手里的图纸大半是洪辰给掏动来的纯国外样式――价钱也更公道。
最重要的是,韩耀的眼光没有拘在家具店上。时日长久,家具店不过是起步而已,现在不为挣钱,为的还是摸路子打基础。所以现在赚多赚少也就没太大所谓了。
张杨跟秦韶站在门口絮叨,韩耀将账本随手甩在小柜上,寻思着先招待秦韶去下馆子,于是起身,抬眼一看皱眉道:“你还做瓦匠?”
“这不是瓦匠服!”秦韶扯着挽起裤腿的松垮黄布军裤,道:“这是潮流!摇滚风格!崔健就这么穿!”
张杨:“崔健是谁?”
韩耀:“是摇滚……瓦匠?摇滚是啥玩意儿?”
秦韶:“……”
“不是瓦匠!是歌手!唱歌的!”走在时髦前线的秦韶同志遭到无知带来的打击,审美得不到有效理解,已经不知道怎么跟这俩屯子人沟通,暴躁在门口转圈,然后开始给他们讲崔健为何人,讲盛况空前的演唱会,讲《一无所有》吼出了当代人的渴望和追求,听得他泪流满面,云云。
韩耀对这些向来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感兴趣,跟看店的俩人知会一声就甩膀子去临街菜馆子。
那家新开的店做卤肉腱子和鸭煲特别香,那味儿,别家没有。第一回俩人去,小孩儿就着鸭汤能多吃两碗饭,之后韩耀就总去打包菜,回来俩人晚上垫一口或者下酒。韩耀寻思着上那家吃饭,招待秦韶也能顾得上张杨。
张杨听得崔健听得津津有味,奈何一心不可二用,先琢磨上中午吃点儿啥,再听新闻就容易走神,心里总惦记怎么招待秦韶。他这几天就喜欢临街那家的鸭煲和卤肉,韩耀也百吃不厌。今天正好秦韶来了,带他去吃一顿,他哥吃着也顺口。
秦韶滔滔不绝,最后道:“懂了吧?知道崔健是咋回事儿了吧?”
“嗯呐,懂了。”张杨应了声,紧接着道:“咱今儿吃鸭煲你不嫌热吧。我跟你说,那家鸭汤倍儿香!腱子肉办凉菜老好吃了!”
韩耀:“点八个菜咱仨吃着,再喝两杯?他家烧刀子够劲儿,纯。”
张杨:“对,再让老板破个西瓜。”
秦韶:“……”
秦韶顿时觉得心累无比。秦韶面无表情,胸口起伏。这些平庸的凡人,根本不能理解时代前沿者们所触摸到的世界。
直到坐进饭馆,面前桌上八样菜牛杂拼盘,大盆卤肉和老鸭汤,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碗里让张杨夹进一个大鸭腿,小韶同志端着酒杯,这才感到心灵得到了一丝儿补偿和慰藉,架起二郎腿晃啊晃,松裤腿儿直颤,吧唧吧唧吃开了。
张杨两手攥着鸭脖子啃,道:“你多住几天,好容易来一回,领你在省城玩儿两天,我们剧团演《春香传》,我这儿有票咱们去看呗。”
“唔行。”秦韶嘴里含着鸭肉块摇筷子:“这不能住,烟台那头忙,我今天来看看,你们都挺好我就回了。”
韩耀叼着烟道:“能多忙,你安心住着,我跟洪辰说一声。”
“别介。”秦韶摇头,道:“烟台那边儿真太忙了,我得回去。”末了还一本正经加了句:“洪辰都急哭了。我不能扔了他不管。”
张杨一怔,脑海中立刻显现出洪辰不堪工作重负,伏在地上无声流泪的场景,觉得这真是太可怜了。忙道:“那啥,好吧,我不留你了。正事不能耽误。腱子肉吃着好不?好就行,咱包几斤带回去。回去帮给洪哥带好儿,让他放宽心,啊。”
韩耀:“……”
在馆子边吃边聊,喝了四两酒,晃神工夫就过了晌午。期间韩耀低声跟秦韶谈了烟草进货的问题。
北方一带的市场已经趋近饱和,外国烟的价格一降再降,虽然仍有利可图,而且韩耀之下也有几个固定的大批量买家进货,但贩卖走私烟不如从前有赚头,照现在的势头也能料想未来更低迷,所以这买卖也无需紧抓着不放。韩耀早也想把这一脚烂泥咔叱干净,正好趁现在最后捞一把,以后就逐渐收了这生意。
韩耀的意思是,再从汕头上三五回货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再是什么行情再看。总之近期肯定是要彻底停货。秦韶一直负责进货送货,停货自然得告诉他。
这事儿也不好在外头多谈,韩耀三两句说完之后,秦韶只嗯了声表示明白,俩人便再不提。
吃饱喝足,秦韶腆着肚腩喝茶,忽然记起事儿来,低头翻挎包,掏出一个黑色方块递给张杨,说是给他带的。
张杨接过来前后翻看,撕开粘口,登时愣了。是一台黑色的珠江相机。
他紧忙推回去,说不要不要。
再好的朋友,张杨也实在不好意思接连收别人的礼物。秦韶给他送手表的情还不知道怎么还,这又是相机这老贵的东西。就算知道秦韶是真对他好,张杨拿着也觉得烫手。
秦韶却还像上回一样非让他拿着,说啥都得送出去不然就撒泼打滚,最后干脆往张杨怀里一扔,说你再不要我现在就走了,你要还我就撒丫子撵大卡车吧,我看你能撵上不。说着拎包作势要走。
张杨没办法,只得收下,认真道了谢。
秦韶这下乐了,坐回去开始教张杨怎么换胶卷,怎么调远近焦。
俩人凑在一捅咕,研究着研究着,张杨还试着给门边的小土狗拍了两张照片,觉得自己拿着相机拍照片确实挺有意思。
他还突袭似的对准韩耀猛地按快门,咔嚓一声带着闪光灯,把韩耀照的一哆嗦,白酒再撒一裤裆。狗熊当时就怒了,呲牙嚎了一声,低头用手抹裤子。
傍晚回家具店,秦韶拎着大包的牛肉说要回去了,以后有空再来。张杨送他到货车边上,忽然道:“小韶,拍张照片再回去吧。”
秦韶点头:“行啊。”说着甩上已经的打开的车门。
俩人回到店门前,韩耀不知道哪儿去了,估计是急着换裤子猫进里屋了。张杨张望半晌没找见,秦韶道:“你给我拍,我站招牌下面行不?”
“好吧。”
张杨退到马路牙子上,单手将相机举在眼前,对准秦韶,另一手在身前朝地上指:“往前点儿,嗯对。”
秦韶一胳膊插腰,岔着腿站在店牌下,扬起嘴角,下颌微微抬起,带着年轻人的轻狂和率真。
热乎乎的小风吹,掀起干燥石砖路上一阵尘烟。刮过伪满旧楼和新商铺,石砖铺的老马路,掉漆的电车,施工的民宅工地,沙土在路人面前打着卷。
秦韶眯起眼睛,说:“快拍。”
l 张杨按下快门,咔嚓。
时光就这样定格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黄昏,定格在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定格在这个新旧交替的、蓬勃的年代。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qwq
孵鸡崽儿
六月柳动好风生新蝉第一声。
年初五场大雪下得厚重殷实开春化成水滋润大地,到了夏季万物都愈发生机盎然。
四条街大院儿的篱笆墙爬满了牵牛和黄藤朝阳未起时沾满露水,带着香味儿。李子树和葡萄开谢,又要开始挂果了。
屋檐下泥窝的两只家燕在院落上方轻快的盘旋飞舞,捕捉蝇虫,结果还不到一刻钟就双双依偎在电线上。家燕的小脸蛋上带着一抹粉红,互相磨蹭,全然忘了它们刚出壳没几天的第二窝小崽儿正喳喳叫着要吃食儿。
这窝燕子去年新成家,不会过日子巢筑的特别浅,五只小燕崽儿孵出来就挤成一坨,恨不得一个摞到另一个身上,冷不丁就扑棱着掉下来。韩耀早上扫院子总得帮着捡起来放回去,后来实在没耐性了,就要把燕窝掏空都烧了吃肉。
张杨一看韩耀那嘴脸就是说到做到的,赶紧用干草搅了把泥巴给燕子家重新扣上一圈碗口状的外沿,又剪开软乎的碎布条铺进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丢孩子”的事儿。
张母邮寄的家信和包裹收到了,包裹里是各种菜干和两大捆旱烟叶,几件手缝的夏天穿的褂子。家信中说,让张杨把这些东西分给同事朋友,又照例提到一句老儿子现在有没有对象,最后说今年地不旱,下籽也早,苞米苗儿出得挺好,已经窜起挺高一截了。
瑞雪兆丰年,张杨过滤掉对象那句换,高兴地想,今年年成肯定错不了。
四条街大院儿月亮门里的菜园子也早已拾掇立整了。
张杨骨子里带来的对于田地和家的重视,纵然现在他在省城有工作,不再是种地农民,但这个家一年四季该有哪些事物,都要一一准备。菜园子尤其重视,哪怕只巴掌大的一块地,一年到头春耕夏长也要按照规律侍弄好,不然他就觉着日子没过好,没过踏实。
今年的菜籽都是用得从祈盘屯带回来的纯农村种子,张母年年从自家菜地收来晒干等着来年再种,小老太太听韩耀说他们家院子里有地,就给包了一些。
月亮门后的垄沟从东墙溜直的趟到西墙,香菜、大葱、白菜夹着竹竿架起的豆角和西红柿蔓子,韩耀闲着没事儿栽的这些秧,如今长起来有半人高,有些小柿子球甚至泛红了,桃酥天天上园子里寻么,逮着就用爪捧着啃一口,隔三差五就得糟践俩熟柿子。
而且张杨还真跟年初打算的那样,到郊区鸡场买了五十只种鸡蛋回来,要孵一窝小鸡崽儿养。
农村人家一般在夏天孵小鸡,如此到了天寒地冻时,鸡崽经过半年也壮实了,不会冻死。孵鸡蛋需把炕角烧热乎,下边垫一层厚棉垫儿,摆放好受仔的种鸡蛋,再在上面盖一层薄棉垫儿。
这是门技术活,需要耐心和精力,烧炕得把握住分寸不烫不凉,鸡蛋得定时翻个儿,放风,做到如同真有母鸡照顾一样,鸡崽儿出壳几率才更大。然而即便这么精心,小鸡也未必全能出壳。
张杨整天在剧团学戏,时不时还有演出,孵上蛋之后就没时间管,只有晚上回家能看一眼这窝小宝贝儿。家里统共俩人一猫,桃酥不把鸡蛋全挠碎就好不错,于是“母鸡”的身份落在韩狗熊头上。韩耀开始了每天往返在家具店和四条街,重复烧炕,翻鸡蛋,掀被盖被,提防家贼桃太后的生活。
狗熊对此时常表示不胜心烦,三天两头叫嚣:“操,孵个毛啊,上郊边子抓十只成鸡不完事儿了!”然后端起鸡蛋窝就要扔灶坑里烤毛蛋吃。
张杨对于韩耀的行为也是烦不胜烦,某天终于忍不住了,抢回鸡蛋放回炕角,道:“别家的成鸡抓回来你知道身上有没有瘟病,下蛋笨鸡现在哪有人卖,都是有毛病才扔出来换钱。你不愿意翻就烤了,我买两只成鸡回来,生出来鸡蛋全归你吃啊。”
韩耀于是不吭声了,一大只狗熊窝在炕上喘粗l气。
张杨生气,接着又觉得无奈又想笑,站在堂屋看了韩耀两眼,转身找到去年买的鬼子红在蛋壳上标上号码,让韩耀按号翻蛋,以免他粗心忘了哪只。然后凑到韩耀身边,推推他:“哥。”
韩耀闭着眼睛不吱声。
张杨从棉垫里掏出一枚红皮鸡蛋贴在他脸上,韩耀皱眉:“拿走。”
“你看看,哥,你看。”张杨把鸡蛋举在窗前阳光下,韩耀睁眼,“看啥。”
“小鸡崽儿在动。”张杨笑着说。
阳光穿透薄薄的蛋壳,透光之下,能隐约看到流动的液体,一小只团子动了动,使劲儿一翻,调了个位置,韩耀眯眼细看,甚至看见小小的喙在咂巴。
张杨说:“已经长全了,没几天就出壳了。哥,你再坚持两天行不。现在烧了多可惜啊。”
韩耀瞅着鸡蛋,良久,哼了声表示那行吧。
直到六月下旬的一天早上,算来鸡蛋也快到日子出壳了,张杨拿不准几点出壳,怕鸡崽儿拱出来之后再闷死,出门前将棉被换成了薄毛巾。
他对韩耀千叮咛万嘱咐;“哥,今天店里要是没啥事儿就回来看着,马上就孵出来了。”
韩母鸡端着粥碗“咯咯哒”一声。三两口吸溜完早饭,骑摩托送张杨去剧团。
张杨就是操心的命,在剧团上课一整天心神不宁,就惦记家里那窝鸡崽儿咋样了。中午他用收发室的电话往家打,韩耀还真接起来了,说:“根本没动,我一直在边儿上瞅着。”
“啥?”张杨心头一颤,不能是全死了吧!?
“我拿起来照了,壳里黑不溜秋一坨子,看不清死活。”韩耀又道。
张杨脑子里当时就剩下俩字――完了。
惦记这么长时间的小鸡蛋最后到底还是孵成这熊样,白忙活这么长时间。张杨心灰意冷一下午,放课回家没见韩要把来接他,寻思肯定是鸡崽子死光了,脑海里显现出他哥正在家烤毛蛋吃的满嘴油的场景。
结果回到家走进堂屋,还没等去握东屋的门把手,张杨就听见一阵细嫩的“叽叽叽”。
张杨:“!!!”
他赶紧踹开东屋门,定眼往里一看――
薄毛巾被顶到地上,满炕的小黄茸团儿炸起小翅膀到乱跑,炕里一只狗熊四仰八叉睡得直打呼噜,鸡崽儿们“叽――”一声,扑棱蹦?q到狗熊的脑门儿上,小腹上,大腿上,钻进他衣领裤腿里疯得枝乱颤。
张杨乐得不知道咋地好了,整颗心都松了,蹲在地上半天才想起来赶紧拿箱子把鸡崽儿装起来喂食,赶紧往厨房跑,走到厨房忽然又头顶灯泡一亮,又跑进屋翻箱倒柜拿出相机,对着满身鸡崽子,正被好几只小嘴巴叨鼻孔和头发的韩耀一顿咔嚓咔嚓。
韩耀睡得死沉啥也不知道,丝毫不觉自己已经被留下了宝贵的黑【划掉】历史镜头,做梦就梦见张杨浑身长毛了,毛烘烘一片。
操这事儿不对啊……小孩儿怎么能长毛了呢……
张杨家这一窝鸡总共出壳四十八只,两只没动静的剥开蛋壳已经不行了,让韩耀放灶坑里烧了吃肉。三十七只母鸡留着下蛋,十一只公鸡,张杨送给邻居一只,剩下十只好好养着,喂食稍微掺了些饲料,催坯子。
韩耀让木匠用边角料钉了俩大鸡笼子,长方形的按在墙边,黄绒绒的叽叽叫,街坊邻居家小孩都稀罕,成了他们的宝贝玩伴,放学就成帮结队的蹲门口看着,拿狗尾巴草伸进去逗弄,能玩儿到天黑。
日子安宁则过得尤其快。
整天也没做什么事儿,日复一日,张杨偶尔跟老师去外地参加比赛,韩耀把门市划出一半,尝试着批量销售水泥轴承和钢筋,晚上回家喂鸡翻地,睡醒了又是一天。这样的日子充实却谈不上有意思,流水顺着坡往下淌一般,平静安稳,台历却眨一眨眼般的刹那就翻到了九月下旬。
李子树和葡萄藤又坐果了,吃了一夏天的毛虫飞蛾,鸡也够肥了。十只三黄大公鸡,张杨给金老师家送去三只,陈叔家送去三只,留三只用绳捆了翅膀根儿,一只熬汤装饭盒里。
傍晚,韩耀驮着张杨先去了苏城家,然后仨人一起去红星产院。
月初陈晓云就搬进产院,苏城说,张杨他大外甥已经足月了,到九月末正好满三十七周。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5降生
苏家怕陈晓云不到足月生产,早早就将她送到产院住着但陈晓云把肚子里的娃生出来却是在十月份正常足月,也证明孩子生长健康。
陈晓云这女人心特别大,特别宽。别人第一生娃都紧张,她阵痛开始前一刻钟还欢欢喜喜腆着肚皮喝了一大饭盒张杨给熬的鸡汤拌宽面条。结果张杨刷饭盒回来的工夫她就开始喊疼,产院护士遂即将她推入产房。
原本生娃这事儿张杨身为外人无需在场也不好在场。但这一回偏就让他给赶上了,这也是张杨生平唯一一回现场近距离等待新生命降临。跟着看云姐被推入产房坐在门边长椅陪家人等待楼梯道传来陈叔来回踱步的鞋跟声苏城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攥紧颤抖,嘴唇抿的死紧。张杨坐在弥漫消毒水气味的楼道里,同样紧张,期盼。
也许是心态好,又许是吃饱了有力气,苏家的娃出生十分顺利,几乎没怎么折腾遭罪。陈晓云晚上九点钟推进产房,夜里十一点半时,等在门外的苏家人陈家人就听见产房里传出小娃的嘹亮哭声。
苏城激动的霍然起身,苏母和陈母紧忙聚到门边,“哎呀生了生了!我大孙儿啊!”
没一会儿护士推门出来,笑道:“恭喜您家,是个小姑娘。”
l
“小姑娘”仨字说完,张杨站在一旁就瞥见,苏城母亲脸上当即有些不好看了。
上一代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已经刻在骨子里,盲目却坚定,让人无可奈何。但看着苏城和陈家都欢欢喜喜,苏父也在笑,张杨心里还是高兴,外甥女有爹疼娘爱,舅舅以后也对你好,这就行了呗。
新生儿皱巴巴红彤彤,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头发稀疏。说实话,一点儿都不好看。肚脐贴着消毒棉,上称称重,咔嚓照张相。然后护士在小被子上别了个红色的塑料牌,上面有编号,把小娃裹在产院的白色襁褓中,从口袋里掏出口红,在孩子脑门点个红点儿,再咔嚓照张相。
最后小小一团宝贝送回妈妈怀里,苏城就坐在床边看看孩子再看看媳妇儿,笑得眼眶红了。
张杨小外甥女的名字早想好了,陈晓云给起的,叫苏新。取“去旧迎新”的意思,一家人都希望这孩子未来能跟他们的人生不一样,一切都是崭新的。
陈晓云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回自己家坐月子了。月子里一般都是女性亲属和朋友去给下奶礼,韩耀和张杨去的时候就没见陈晓云的面,避嫌嘛,不然大老爷们儿给人家媳妇送下奶礼,这叫啥事情。
韩耀将包的厚厚一沓礼金交给苏城,一并还有张杨给他外甥女缝了两件开裆连身的小衣服。张杨抱着软绵绵的小苏新啧啧啧的逗弄,苏新这两天长开了,变得白嫩嫩,一笑露出上下牙床,依依呀呀细着嗓子尖叫,小手挥舞拍打张杨的下巴。
张杨实在稀罕,忍不住在孩子脸蛋上香了一大口,带响儿的“啵”一声。
韩耀坐在一旁看着,微怔,垂着眼抽烟,张杨问他抱不抱孩子他也没听见。
苏城想跟哥几个喝一杯,又想进里屋伺候月子,还想跟苏新小姐二人世界一番,所以俩人也不为难他,略坐片刻就走了,说好孩子满月来吃酒。苏城送他们出门,送到街口就连跑带颠儿的急吼吼?g回去陪媳妇。
张杨站在树叶稀落的柳树下,朝苏城的背影轻笑,打趣道:“当爹了就是不一样,跑得比以前快,闺女成祖宗了。”
韩耀脸上没什么表情,靠在柳树干上点燃一支烟,却没有吸,夹在指间。
许久,他嘴角挑了下,说:“别人家孩子你就稀罕成这样,以后自个儿有孩子了,不得让你惯成什么样。”
韩耀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张杨原本高兴着,心里却突然扭曲着难受了一下,刚才抱着苏新那种愉悦的感觉几乎瞬息消散。
张杨总觉得这话中藏了另一种意思,说不上来的让他慌。
如果他以后有孩子,有孩子就要结婚……还是韩耀想要个孩子?他哥已经二十七岁了,他想结婚么?
张杨脑子乱糟糟,本能的低声脱口道:“我不结婚。”
“傻玩意儿。”韩耀的话带着一种违心的,强迫自己做出的试探和诱骗。张杨却察觉不到韩耀的情绪,只是听见他哥说:“你这是没结婚,等有媳妇儿你就知道好了。以后找个像陈晓云那样的女人不好么,再生个孩子。”
韩耀顿了顿,说:“――你就不羡慕苏城?”
张杨愣了,喃喃:“苏城……”
像苏城那样,娶个漂亮贤惠的好媳妇,生个娃好生过顺遂日子,爹妈岳家和睦,谁会不羡慕呢。苏城值得羡慕。可张杨却从来没向往过苏城的生活,以前不懂事吵着娶媳妇不算,现在他觉得自己过得也很好,也是值得羡慕的。最起码他自己就很羡慕自己,或者说,他满意现在的生活,为啥还要去羡慕别人?
张杨梗着脖子抬头看韩耀,想说他不羡慕。可他又忽然不敢瞎说话,怕韩耀会接着他的话茬,说其实他想像苏城那样娶媳妇生娃。
张杨心烦意乱,他非常不想听到韩耀这么说。
韩耀默默看着他,张杨沉默半晌,只道:“咱回家吧。”说完径直走到摩托边上,抬腿撅屁股跨坐在后座上,阴沉着脸直勾勾看前方。
韩耀:“……”
韩耀想笑,伸手抹了把眼角,叹气。他始终觉得张杨还是不懂,面对眼前的岔路,只有张杨真正明白他将走向哪里,韩耀才敢,才能陪他走下去。
他跨上摩托车轰开油门,却不是往家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开v啦,再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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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说一声,这篇文可能很长可能不长,因为要写三十年,但这三十年肯定不是逐年讲述的。这篇文很琐碎,很平常,没有惊涛骇浪没有感人至,甚至情节也不连贯,更像是对于人的大半生的残缺的叙述。普通人生活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磨叽身边的那点儿事儿,墨迹着墨迹着,人就老了,然后回头看看这半辈子,嘿,还真挺有意思的,也算是没白活。读者们喜欢我很高兴,大家看个乐呵就好=w=
如果写崩了要告诉我,最近焦头烂额精神分裂智商捉急中qaq鞠躬
6这样两个人
滨河路。
河堤边的柳树秃瓢了细长树枝跟着风晃荡树干边倚着辆黑色大摩托。
远空地上正准备播放露天电影,幕布在高架上抻起一角帷子已经圈起来了有个姑娘低着头调试放影机。
临河的烧烤摊子人声鼎沸,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焦香的辣椒味儿,孜然味儿。老少爷们、抱小孩的妇女老头老太太聚在旁边等着开场,手里攥两串儿菜卷或板筋闲磕牙打发时间。
张杨和韩耀面对面坐在露天搭棚的矮桌前桌上一大盘烤串两碗鸡蛋生菜面,两瓶松辽啤酒。
韩耀磕掉铁签尖儿上的炭灰,把菜卷撸下来夹到张杨碗里,张杨蔫声不语的吸溜面条。
谁也没说话,他俩这张小破桌子就像是从熙攘中间特意隔出来的一个四方格。
直到太阳的大脑袋缓缓沉进河下,《庐山恋》的片头曲唱完了,肉串也凉了,面条吃得只剩半碗汤,啤酒瓶子倒在凳子腿边。张杨木讷的盯着幕布看了许久,韩耀看着张杨,俩人忽然同时开口。
张杨:“哥,你是不是特羡慕苏城?”
韩耀:“吃饱了,咱俩谈谈。”
俩人:“……”
韩耀简直要被张杨逗乐了,无奈:“怎么成我羡慕苏城了又,我羡慕他干嘛啊我――”说着又突然顿了下,像是在组织这番话该怎么说。半晌,他正色道:“哥从来没羡慕过苏城,哥不想结婚生孩子。”
张杨紧绷的嘴角松了,下意识的觉得高兴:“嗯,我也不羡慕。”
韩耀接着却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张杨看他,不明所以。
放映机将影像投射在幕布上,电影开始。
周筠小姐再从国外来到庐山,故地重游,这是她和恋人耿桦相识相恋的地方。还是同一家招待所,同一间客房,周筠不禁回想起往事。恋人耿桦因和国民党后代的她接触过密,遭到传讯,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怕自己会害了耿桦,乌云压顶的扭曲年代,周筠只得将爱情埋在心里,返回美国。
周围终于静了,人们围着幕布看的入迷。烧烤摊子的老板熄灭炭火,在邻桌搬了个小凳子也坐去帷子边上。
河边只有韩耀和张杨了。
韩耀的手肘支着桌缘,问:“不想结婚,就想跟哥这么在一起,俩老爷们儿耗着?”
张杨嗯了声:“怎么是耗着,我觉得咱俩这么住着挺好。”
韩耀又问:“咱们这么在一起住着,住多久?”
“不知道,一直住。”张杨说。这时,他忽然想起四条街的菜园子,成群的母鸡,碗架上的筷筒子,韩耀的蓝色塑料大拖鞋挂在篱笆上。如果将来娶了媳妇,这些就都没有了。张杨道:“我不想娶媳妇,我就想一辈子这样。”
韩耀笑了:“一辈子?”
张杨点头,理所应当的语气:“嗯呐。咱俩都不想结婚生孩子,就这么过呗。”
韩耀却摇头道:“咱们俩没法过一辈子。”
张杨抬头看他。
韩耀望着河面反映的浮光,随意拄着手臂,说:“朋友哪能在一起一辈子呢。就是兄弟姐妹也没有能在一起一辈子的,爹妈和孩子也不能。”
“两个人凭得什么能在一起一辈子?是怎样的关系才能在一起一辈子?张杨,你想想。”
“有两个人。他俩每天住一个屋,睡一副炕,吃一锅饭,朝夕……”韩耀的声音像是哽了下,他掏出烟别过头点燃,脸一直朝向河水,终究也没能再继续将后面的一番话说完。
然而无需韩耀说完,张杨脑海里已经想起很多人,想到他父母,想到了苏城和云姐,想到金老师和他家里的老婆子。
韩耀想告诉张杨――朝夕与共,这俩人能从风华正茂过到垂暮之年。倘若没有意外,那其中一个老死了,另一个也就离不远了。
亲子之间不能做到如此,兄弟姐妹之间不能,朋友之间不能。
这样两个人,只能是夫妻。
“在祈盘屯过年那时候我说过,你不结婚,我就这么陪着你。你一辈子不结婚哥也陪着你,哥真是这么想的。”韩耀第一不敢抬头看张杨,不敢看张杨的目光和表情。韩耀夹着烟的手架在膝盖上,自己都没发觉指节在哆嗦。“哥对你……从来没后悔过。”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韩耀垂眼看着烟头上明灭的火光,哑声问。
有些事儿,一旦撕开口子就刹不住了。
“你现在还太小,想得太浅,我知道你不懂,什么都是单凭一股念想就去做。哥也不想逼你,本来想等着你哪天想明白了,或走或留,咱俩怎么相,哥都没话说。”
“但是今天在苏城家,你抱苏新的时候,哥突然就害怕。”
“如果过两年,你爹妈逼着你娶媳妇,你还是不想,哥能给你想法子糊弄过去。可是等糊弄完了,你将来明白过劲儿,觉得当时做的真他妈傻,缺心眼儿,那时你也买不着后悔药了。等以后的哪天,你看别人都能领着媳妇儿和孩子上街串门子,自己身边就一个臭老爷们儿,觉得厌烦,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么……不正常。到时你再想起今天说想和哥这么生活一辈子,你不呕得慌么?”
“最重要的是,你就是呕死,也再不能变成现在这个岁数重新来一遍。”
烟灰烧出一长条,扑簌簌散在风里。韩耀笑了声,说:“哥不能霸着你,咱俩今天索性讲明白了吧。哥怕耽误你,也怕你恨哥。”
“在你心里,张杨,咱们俩是什么关系,你对我……到底怎么想?”
韩耀说完,颤抖着手将最后一口烟举到嘴边抽尽。
张杨怔在那儿,眼神木然,也许在看韩耀衣襟上的扣子,也许只是无目的看着虚空中漂浮的一点,脸上和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又如同有千思百绪梗在心里。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即便能够体会的人也无论如何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非要详细解析张杨此时的心境,内容够出本书。翻开就是譬如“他的思想在矛盾、惊异,伦理和自我审视的斗争中升华,对自身得到了重新认知”之类的句子,这样即便出书,看得人也理解不了。而说出来的也终究变得浅薄,成了简体省略版。
人类之所以为高级动物,就是因为人有复杂的情感和思想,复杂到人类自己都研究不明白,搜产挂肚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道出,某一瞬间的念想到底跳跃了多少沟壑和海域。
俩人又一陷入沉默。
四方格内的时间静止了。
电影还在放。
周筠重回庐山,此时阴霾已散,故人却不再。她再游遍了曾与耿桦一同走过的每个地方,每到一,过往就在眼前闪过,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相互理解相互吸引,他们共同的理想和心愿,点点滴滴,分分秒秒,一一讲述给荧幕前的观众。
直到周筠来到他们五年前相约的大桥上,与此同时,考上研究生之后来庐山出差的耿桦听说周筠来了,急冲冲去找,俩人隔着鄱阳湖只一眼就望见彼此,甚至等不及跑过去,直接跳进湖里游向对方,在湖水中拥抱,再续耿桦被带走审讯之前,俩人一起来游泳的约定。
张杨坐着,目光不自觉的就移到了帷幕上,像个上课走神的小学生。韩耀抬眼看了一会儿张杨,没有追问,也转过头跟他一起看。
耿桦带着周筠游览了庐山其他景点,都是他们上没来过的地方。
午间,阳光明媚静好,俩人在山间草地上小憩。周筠躺在巨石上望着四周,忽然看向耿桦。
她说:“孔夫子,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儿么?”
耿桦笑了声,没听懂,问:“你说什么?”
周筠不语,闭上眼睛。
耿桦明白了,红了脸,支支吾吾说:“我……我……”
周筠笑了,直起身在耿桦脸颊上飞快的,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
帷子里立刻传出小阵躁动,家长赶紧捂上了小朋友的眼睛,但接着竟有人高声吹了个口哨。轻浮的起哄,立刻有人小声“呸”了口,而这人“呸”完了也还要继续看他所“不齿”的这一幕。
八零年的电影,中国第一部吻戏。
这一幕至今却仍像是不能为公众所知的刺激而私密的影像,看了还让人脸红,又忍不住窥伺。
最终电影迎来了最后一段波折。有了国民党将领周父和共产党将领耿父之间的恩仇,他们的婚姻能顺利么?两党恨不得不共戴天,他们之间的儿女要结婚世人容不下,连观众也不禁唏嘘摇头。然而电影总是峰回路转,两位老人相见后认出对方是黄埔军校时的老同学,继而一笑泯恩仇,有情人终成眷属。
观众呜呜泱泱散场,抻懒腰打哈欠,各自夹着板凳,领着孩子,各回各家。放映员收拾机器,拆帷子和幕布,烧烤摊儿老板回来收炉子和桌椅了。
老柳树枝又被秋风吹的飘摇,最后两片叶子也落了,恍惚有种曲终人散的感觉。
张杨还在看片尾,恍惚中好像每天跟他在一起的韩耀变成了周筠,电影里跟周筠游览的男人又变成了韩耀。他心里一阵难言的恶寒和排斥,打了个冷战。
在看电影之前他心里翻江倒海的那些诡异混杂的情绪又浮现出来,张杨心里却像核桃被剥开了一道缝,然后喀嚓一声。
人群散尽,张杨还呆滞的坐着。韩耀没叫他,去付了钱。回身时,张杨也傻愣愣的站起来,手背抹了把鼻子,那模样跟看完了电影要回家似的,好像根本不记得他们坐在这儿原本要谈什么,走到摩托车边了,什么都没说,也没看韩耀。
韩耀疲惫的叹气,尝试着扯了下嘴角,走过去,想说先回家吧,明天再说。
没想到张杨先他一步开了口。
最后一波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张杨小声说:“我……还是不想结婚。”
韩耀愣了,定定的看着他。
张杨有些语无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懂、我知道自己为啥不想结婚……”
他手臂在空中画着圈,最后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说:“其实人未必就得娶媳妇,咱俩在一起也……好像没什么区别,一样都是过家。我愿意跟你在一起,你好。”
韩耀声音略微有些抖,他点头,问:“你告诉哥,在你心里,咱俩是什么关系?”
张杨还是有点儿说不出口,他觉得他和他哥之间就是这样,什么什么关系的他妈怎么说啊这玩意儿……他嘟囔了半天,最后一脸恼怒和不耐烦,径直撅屁股抬腿跨坐在摩托上:“诶就跟以前一样!你别问了赶紧走吧……”
韩耀突然俯身在张杨脸颊上飞快亲了一口,狗熊点水般。
张杨登时怒了,用衣袖狠狠抹脸,“你干嘛你!像个娘们儿似的!让人看见!”
“娘们儿?”韩耀学着周筠的样子看着秃瓢柳树枝,做青春少女状说:“啊哈~还有两只小鸟儿在笑我们呢~”
张杨:“……”
韩耀哈哈大笑,跨上摩托,宣泄散不完的喜悦般大喝:“回家!”
大摩托瞬间窜出去,沿着河坝飞驰,这一是真正的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照例是这句:崩了告诉朕……晚上一更大家十一点刷一,吾辈努力码中,如果今晚没有就要明天上午了。
71987年
倘若爱情在懵懂和晦涩难言的时候是两人之间的一道鸿沟在滨河路烧烤摊子前看电影的那一晚就成了韩耀和张杨之间的桥。他们从对方那得到了坦白和印证然后彼此就有了承诺绑定了牢固了。就像男女间在挑明之前是暗恋恐怕风一吹也极其容易消散无疾而终;两心相映是恋人,偶尔在月下牵一牵手却患得患失害怕哪天就黄了;直到领了结婚证才是爱人,是夫妻是一个正式的家庭。
俩大老爷们儿可能这辈子都领不到结婚证但他们要的原本也不是街道办给的那张破纸如此这般与结婚无异,足矣。
而生活还要继续。
人生随着时间走得不快不慢,也不会停止流淌。
八六年以来,韩耀的家具店在省城引起了一场商业新风尚。家具业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所以谁也没注意皇冠家具门市旁边的小小的一间建筑材料批发。韩耀在钢筋水泥这一块确实不尽人意,一直亏损,他第一进货进的多,因为看着城市大兴土木,以为能卖得热,却没想到始终没有买家来找他。
那年北方从十月份开始下秋雨,连绵一月,从滨河路回家的第二天,韩耀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去了趟仓库,结果进门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锈味儿,堆放的几十吨钢筋严重锈蚀,这笔钱算是永远找不回来了。直到1987年春天,给木匠仓子找打更人的那哥们儿给韩耀拉来两个建筑队,韩耀才往蛟河卖出两批建材,堪堪堵上年前的亏损。
不过韩耀倒没把赔钱当成大事儿,成天也看不出焦心,张杨又从来不随便翻韩耀的账本,所以压根儿不晓得有赔钱这事。
这俩人成天都傻乐傻乐的,新婚燕尔啥的算不上,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每天下午,狗熊从剧团接回他家小孩儿,俩人找个小饭店或者路边摊子吃顿晚饭,傍晚时肩并着肩到溜达消食。其实省城很大,张杨还有很多地方没有看过走过,韩耀就领他到走,看看景儿,去地质宫前的蒿子地上抓两只蝈蝈,在文化广场上放风筝,到水库开闸时去捞大蛤蜊。
狗熊的示好总是十分笨拙,但确实牟足了劲头。曾经不能表现出的情绪,现在终于没了顾虑,也名正言顺了。
张杨觉得现在的韩耀跟以往不一样。还是这个人,哪儿都没变,他们的生活也并没改变,但每每韩耀吃他咬了一半的鸡蛋,晚上洗澡回家眯着眼睛给他剪脚趾甲,甚至一直以来抽烟都喂给张杨一口的习惯,都能造的张杨耳根子通红,慌,又莫名觉得幸福。
以前不懂,现在懂了,于是无论怎样琐碎陈烂的事,在蓦然萌发通晓了的爱情前,都带上了微妙的风情。
然而无知者无畏,懂了之后自然开始心虚,害怕。
张杨从来没有对他们的关系抱任何偏见,但人言可畏,张杨也畏惧。其他人尚且不提,金老师,师哥师姐们,苏城一家,张杨怕看见他们异样的眼光,怕他们疏远他,恶心他。
韩耀一如往常到剧团门口接他回家,张杨却再也不敢直接朝他哥跑过去,总是左顾右盼,跟心里有鬼似的。早晨韩耀帮他扯一扯衬衣褶子,张杨都忍不住瞥路人的神色和目光,慌了慌张退开,赶紧往台阶上跑。可是跑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韩耀,怕韩耀心里不舒服。
韩耀了解张杨的心情,后来当着认识人的面,韩耀就再不对张杨表现出过分的好,虽然别人未必就能看出他们之间有事儿,但好歹图个张杨心里得劲儿。韩耀本身从来无所谓,不在乎,但他不想把张杨拖进水火热里,正常生活,朋友老师同学,还有张杨努力了这么长时间的事业,都要保全。
说到事业,当年九月,张杨可算是在事业上熬出头了――他正式成为了省越剧团的一名越剧演员。
虽然有演出也都是小角色,没几句唱词,大戏重头戏肯定轮不到张杨上场,但能在省越落下脚,就意味着从此捧上铁饭碗,剧团剧院不黄就有他一份工资,算上出场费和演出,生活不愁,收入稳定。
金老师知道他小徒弟是农村户口,也是好心好意,就说让张杨把户口迁到省城挂在剧团,寻思着让孩子落个城市户口,还给张杨放了几天假,让他回家一趟办迁出。
晚上铺被要睡觉了,张杨抱着桃酥捏爪子,忽然想起这事儿,跟韩耀说:“哥,我们老师让把户口弄省城来,挂在剧团。明天放假回家,你跟我回去不?我妈给做好吃的。”
韩耀叼着笔往家具图纸上画圈,抬眼看张杨:“咋又想迁户口了?”
张杨道:“老师说挂在剧团以后方便,反正将来我就在剧团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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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放下图纸,半天没说话,像是在想事情。
张杨伸手推推他:“你想啥呢?”
“没事儿。你甭听你们老师的,挂剧团成集体户口了,以后倒他妈不方便。”韩耀掀被坐起身,背心下摆凌乱的撩起来,露出结实小腹,桃酥喵一声扑上去,仰在韩耀腿上让他给挠挠。
“那我就不迁了?”张杨趴着问。
“迁。”韩耀大手在桃酥肚皮上乎撸,笑道:“跟哥迁一起,咋样?”
韩狗熊表示,把户口跟他迁到一起也是正经非农户口,以后工作上有事方便弄,再说现在都有家了怎么户口还能往单位落,这不是寒颤人么这。迁户口是小事儿,张杨只需要跑两趟祈盘屯办准迁出和准迁入,其他的清一水儿不用他操心,保证弄的立立整整。
于是第二天张杨坐上回家的火车,韩耀送他进站上车,让他回来之前往家打电话,好来接他。张杨应了,趴窗户嘱咐了一堆有的没的,喂鸡捡鸡蛋,擦家具浇地之类。随后火车汽笛鸣响,车门匡一声关严,况且况且,缓缓驶出站台。
韩耀站在月台上望着火车走远,转身回家翻出电话本,拨通一个叫“焕超”的人的号码。
电话接通,话筒里混厚的粗嗓门笑道:“咋啊哥们儿?找喝酒啊?”
“滚你妈蛋,你他妈说请客啥时候请,赶紧的……”韩耀笑骂了两句,遂即道:“诶超子,哥们儿找你有个事,我这急得慌,你听听好不好办。”
焕超道:“行行你知会吧。”
韩耀笑了声,说:“户口弄转非的时候顺便给改个出生日期,往大喽改四岁,能行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上电脑出了问题,进水。因为发现的晚,主板报废,硬盘也泡进水了,现在心情很操蛋,修电脑了大半个月生活费,虽然那个同学给我掏了一半,但我还是……反正操蛋。
ps本文清水型流水账,俩人怎么在床上滚成一团的事情将全部放在番外里讲。
8变故
“行啊小事儿。”焕超立刻道,“不就是农转非顺便改个岁数么。”
“对对对。”韩耀大笑两声“能改就成能改我就心安了。我这不是么……有一弟弟不到年纪就着急结婚,求我帮着弄户口。”
焕超哼笑,心说现在小孩儿家家都他妈跟猴急似的毛没长齐刷就惦记那点儿破事。但这话只在心里想想,他也不知道着弟弟跟韩耀远近亲疏,再把人说不愿意了,所以嘴上没瞎说,只道:“成,咱俩之间没客气话,回头你把你弟弟户口给我捎过来,我整明白了回头告儿你。”
韩耀道:“好,谢谢你了哥们儿,回头咱俩好好喝一杯。”
电话那头,焕超答应了两声,说“以后有事儿告诉哥们儿啊”,然后就撂了。
韩耀按下话筒,矮身坐在电话柜上,靠着墙缓缓叹了口气。
过得片刻,院儿里母鸡成群结队飞到窗棂和窗沿上,圆滚滚蹲成一排朝东屋里咯咯叫,用喙叨玻璃窗。韩耀遵照张杨的嘱咐,去厨房拿铁盆拌了苞米面和菜叶子喂给它们。鸡群炸起厚实的大翅膀呼啦啦飞奔过来,伸脖子大口小口啄食,争抢它鸡嘴里的菜叶。
他站在边上看着,想起张杨成天拿这些胖球子当宝似的养,抬脚在最近那只母鸡屁股上狠狠实实踹了一脚。鸡群骚乱,狗熊脱了上衣,进屋随手在家具上抹了两把,觉得不脏,于是接水管光膀子浇菜地去了。
张杨不在家,韩耀就觉得这整天也没什么意思。以前自己出差,张杨去外地比赛也没觉得多难挨日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张杨要是不跟他在一起,心里就空落,闹耗子似的难受。韩耀就想着要是张杨现在就站在厨房做饭该多好,哪怕不跟他说话,就让他看一眼也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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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熊空虚寂寞冷,天天在家除了晚上睡觉就是喂喂鸡,摆弄草草。今年给小孩儿种的一排红菇娘已经挂果了,收了穿起来挂墙上,以后留着泡水喝,养嗓子。偶尔跟狐朋狗友去打牌,喝酒。除此,平时乎是在仓房里从早呆到晚,看木匠们打家具,叼着烟掐手指算张杨啥时候能回家,跟算命似的。
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张杨不来仓子看做工以后,这些匠人的热情真是大幅度见长,每天韩耀一进仓子大门,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新图纸么?有没有啊?”但要说热情无缘无故涨起来了吧,效率却比刚开业那时候低了很多。
韩耀成天在边上看,愣是看不出哪里懈怠,但出产家具速度和质量不如从前,这是在眼前明摆着的事儿。本来以为他们干劲儿退了,韩耀还给集体涨了工钱,但效果还是不行,木匠们纷纷表示图纸难,费工夫,需要时间研究。韩耀不懂行,想想觉得木匠说的倒也有道理,便也不再多催他们。
只是最近总有来客人来催订做,甚至有人因为打不出家具差点儿耽误日子结婚,来找老板理论。韩耀只能好说歹说,赔钱陪脸将他们打发走。
虽然烟草生意彻底停了,整个事业中心落在家具上,但秦韶依旧隔三差五往省城跑,洪辰让他来给韩耀送新掏弄到的家具图纸。
韩耀每每见到秦韶在他家门口蹲着,都忍不住嘴角抽――小韶同志的造型真他妈是一比一威武雄壮,突破天际。
张杨回老家这段时间秦韶还过来一,那天韩耀往家门前一瞅,吓得差点儿没从摩托上栽下来。
大院门前围满了人,一帮小年轻穿的破破烂烂,扛着双卡录音机在他家大铁门前蹦?q,动作僵硬诡异,街坊邻居都围着看,指指点点。
韩耀呆滞在马路上,这时有个爆炸头的人从人堆里挤出来,两只脚贴着地面划――划――,手臂骨折一样飞快折叠,折叠,从头顶折到胸前,再从胸前折到腰,忽然三百六十度旋转,从裤腰里抽出一沓纸,特别帅的随意扔向韩耀,啪的抽在他脸上,然后吧唧掉在裤裆前。
韩耀:“……”
接着爆炸头开始半身不遂般扭动,身上撕成一条条的衣服缝了不知道什么亮片差点晃瞎了韩耀的熊眼,跟着录音机音乐喊:“岂可啪、岂可岂可呦,张杨他、还没回家喔。啪岂可啪岂可、岂可岂可呦、那我就、先回烟台喽。”
正唱着,突然双腿一拧,猛地朝前垂直倒向地面。
周围顿时爆出阵阵躁动。
七八个破破烂烂的年轻人双手挠脸,高喝:“呦――――!!!”
街坊邻居,大叔大妈老头老太,还有抱娃的小媳妇吓得啊啊大叫,不忍直视:“艾玛啊!这人咋咔了nia!艾玛玛玛玛!”
韩耀虎躯一震,当即扔了摩托就要扑过去扯他,然而就在爆炸头即将碰到地面时,突然双手齐齐撑地,两腿骤然劈开抬高,嗷一声,在空中做出一个大字!
破烂小年轻齐齐尖声叫好:“歪锐鼓得――!”
老年人魂飞魄散,直伸手捂心脏,小媳妇怀里的娃哭闹起来。
韩耀来不及收势扑街做五体投地状。
韩耀:“我鼓得你大爷……”
家门前的热闹持续到傍晚,爆炸头秦韶同志终于良心发现,扭着上了卡车准备回烟台,破烂小年轻们纷纷给他挥手作别,表示霹雳舞结缘,友谊长存,然后扛着他们的双卡录音机“岂可岂可”的走了。
街坊四邻也看够了热闹,该买菜买菜,该遛弯儿遛弯儿,纷纷四散。
韩耀阴沉着脸开铁门回家,劈头盖脸给院子里的母鸡们每鸡一脚。
十月末。
张杨终于在县城往家打电话了,说马上就上火车,晚上能到家。
韩耀骑摩托去车站接人,踩点儿到车站等了快有半个小时,出站口终于呜呜泱泱走出一大波人,韩耀眯起眼睛寻找他家小孩儿,半天没找见,刚要往里走两步,忽然就瞥到一大坨草黄色物体朝他缓慢的挪过来。
韩耀:“……”
一大坨草黄色沉重地,努力地向他挪了一步。
韩耀后退一步。
草黄坨艰难却锲而不舍地朝韩耀挪过去,卡在出站口栏杆门中间,身后一大群乘客瞬间被堵住出不来,纷纷不满低喝,伸手推他。
草黄坨使劲往外挤,咬牙:“噫――”
韩耀:“!”
韩耀听这声音当即卧槽一声,赶紧大步迎上去:“张杨!”
张杨身背二十个压扁捆在一起的草绳鸡窝和塞在鸡窝里的生一口袋,萝卜黄瓜黄菜等菜干一口袋,煮熟咸鹅蛋一口袋,菜籽一口袋,棉l鞋五双,冬衣两件,痛苦咆哮:“哥!我背不动了!”
韩耀侧身往鸡窝上狠踹一脚,鸡窝变得更扁,他趁势一把将张杨扯出来,身后旅客泄洪般倾出一大片。
张杨卸下后背上的装甲盖,蹲在地上揉肩,长吁短叹。韩耀哭笑不得,将装甲盖拖到角落以防当了行人的路,伸手摸张杨淌汗的额头,忍不住又摸摸脸颊,“这老些东西咋还背回来了?邮回来多好,唬玩意儿。”
“邮回来又得我爹妈钱,我也拦不下来,不如背回来。”张杨愁眉苦脸道:“我老姨听说今年家里养鸡,编了一堆鸡窝非得让我带上,我大舅家就给带了一堆菜干,居然还要给我带两颗酸菜……”
张杨重重叹气,一摆手:“不说了赶紧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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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拆开这堆东西,雇了两辆街边搬家拉货的人力车,分批弄回四条街。
家里一切都好,张杨检查一圈觉得除了家具有点儿脏以外,别的都维持原样,院子菜地也翻了,鸡食槽里也有些苞米面和水。他把屋里屋外通打扫过一遍,先喂了他心爱的母鸡小姐们一顿,然后喂了桃酥,最后进厨房做饭准备喂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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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引燃灶台,搬了个小板凳堵在过道口,看张杨烧水焖饭,蒸咸鸭蛋,炒生米。
木柴和苞米糊子烧的噼啪作响,荧荧火光闪动。张杨用勺子一下一下慢慢翻炒锅里的生粒,拣出一粒吹凉给韩耀:“我小时候我家穷,都没吃过生米,有一回我妈去邻居家吃了两粒,回来就说‘谁谁家那豆角粒炒的老香了’。”
韩耀将生扔进嘴里,笑着听张杨说话。
“晚上我妈就炒了一大瓷盆,结果一吃根本不是味儿,当时还怀疑油放少了,完后我妈还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后来我都挺大了,才知道那玩意儿根本不是豆角粒炒出来的。”
韩耀乐,张杨也笑。过了一会,张杨又道:“户口迁出办下来了,挺顺利的,我妈怕耽误时间还给往镇上送了一百个鸡蛋,老太太不知道跟谁学会贿赂了。”
“在家半个月呆的挺好。”韩耀抬手握住张杨一只手腕,“胖了点儿。”
张杨说:“吃得挺好。”
韩耀嗯了声,“别的好不好?”
张杨扯了扯嘴角,想说挺好,最终还是抵不住,低声说:“不咋地,闹心。”
韩耀静静看他,张杨扒拉着锅里的生粒,说:“我妈一遍遍问我城里有没有对象,我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说有她要见人,说没有,她恨不得飞到外头逮一个女的给我,今天相门户明天就过门子。”
他翻了两下,炒不下去了,暴躁的把勺子扔在菜板上,铁锅端起来放一旁,转身面对韩耀:“哥,你跟我说你有法子,现在咋办。”
韩耀坐在板凳上扯着张杨的手,笑了笑说:“哥有法子。但是现在说不清,也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咱先不谈,以后再说。”
张杨沉默。当时韩耀说“不怕,交给哥”的时候,他满心欢喜,可是后来韩耀再没提起过,他曾经几度想破脑门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让他爹妈应允他不结婚。现在韩耀再这么说,他更抓心挠肝,心里也升起怀疑,不是怀疑韩耀,是怀疑那个法子。
张杨心里涌起一股劲儿,摇头:“你有什么法子,现在告诉我。”
韩耀屏气,起身在厨房里来回走,对张杨解释:“现在不是时候,告诉你你也是闹心,等以后哥准备完了你想撤退都由不得你,知道不?”
张杨也有点儿抓狂:“我没什么可闹心的,你不告诉我我才闹心。”
韩耀气结。
张杨不作声,就倔不拉唧看着韩耀。
半晌,韩耀叹气:“我能保底让你不结婚,但是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最后你得承担一份莫须有的责任。哥想以后兴许能有更好的办法,兴许用不上哥这套馊主意,哥一直在想。”
突然,铃铃铃――铃铃铃――
韩耀快步走去东屋接电话了,张杨盯着他的后背,紧接着下一刻,张杨就听东屋里传出一阵怒吼。
“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帆风顺不是人生,第一低谷来了。小低谷。以后还有低谷,比这个还低一些,大低谷。噗……
这个改户口只是第一步,跟未来解决张杨家里问题和包子有关系,后面慢慢会说到。
在这里再说一哈纸:
《张先生》大家就不要看了,因为大部分设定已经改了,容易扰乱大家的思路,即使看着《张》也是猜不到涛声后面的剧情的哈哈哈哈哈!
看过《张先生》的童鞋,可以只当成他们家故事的恶搞轻松版,梨子心里想的最完美的还是《涛声》。
9关门大吉
当天晚上老黄照例锁上工仓大门,绕围墙巡视一圈。走到拐角时手电筒的亮光前忽然晃过两个人影下一瞬老黄骤然被四只手按住拖到墙角,一根长原木死死抵住他的胸骨,另一端卡在仓子墙壁上,把他挤住,不得动弹。那两个人影拽了钥匙就跑了接着是一群人背包拎箱子跑走的嘈杂声,还有锯子刨子的碰撞声。
原木在老黄胸口压出一圈明显的凹陷生疼得浑身冷汗,眼前发黑。约莫半小时,身后墙外传有人说话声,他强忍着剧痛提起一口气大喊,“救我――!救――”
两个在空地跳完舞要回家的年轻人听见,赶紧翻墙进来,踢走木头。老黄瘫在地上,木头边缘刚才又在他骨头上狠划了一道,他疼得蜷缩在地上,干呕咳嗽,断断续续说:“找派出所……咳咳……皇冠家具仓子……咳……木匠、木匠跑了!”
晚十点半,几辆派出所的铁驴子和一辆车“突突突”驶来,挨排停在破落的歪开着的工仓大门两侧。
韩耀摔了电话赶到工仓时,仓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局子里工作的哥们儿,这一片地界的派出所所长老姜,还有给韩耀介绍打更人的那个包工程老板,打更人老黄瘫软的倚在墙角,捂着胸口喘气,有个警员正扶他起来,问他回家还是去医院。
仓子一角的砖松了,塌出个洞,藏在木料后面很难注意到,应该是拿工具一点一点抠的,用木头挤住老黄的俩人肯定是从这儿跑出来。
看见韩耀踹门进来,这帮人立刻迎上来七嘴八舌,讲情况,骂骂咧咧,安慰韩耀,分局有个叫焕超的警察还拍胸脯作保,说回身儿就把这帮王八犊子逮回来,警员这会儿都撵去了。
“操他妈的,这叫什么唧巴事儿呢。”老姜叼着烟骂道:“养一窝狼心狗肺。”
身披警服,脚丫子还套着大拖鞋的壮硕男人就是焕超,摇头道:“真他妈够狼心狗肺。”他跟老姜说:“你知道大韩给他们多少工钱么?”
老姜:“多少?”
“比我一个月开资多好几倍!这还不算家具提成的!”焕超咬牙,“狗娘养的操蛋玩意儿,说跑就跑……”
老姜脸上出现一个混杂惊异和发怒的表情。一帮人在这儿围着说话,安慰韩耀的,给抱不平的,替韩耀骂那帮犊子一家户口本的。老姜抽出烟给韩耀,让他甭着急缓口气儿,指不定后半夜不到就有信儿,哥几个都在还能跑了他们不成。
韩耀一句话没说,老姜递来的烟也没接,站在仓子中央冷眼环视。此时他的表情跟老袁拿假账坑他那会儿简直一模一样。张杨站在门外,从来没见过韩耀生气成这样,或者说,他以前根本就没见过韩耀生气。
今天这事儿算是狠狠实实触到韩耀的底线了。
从打开起家具店,张杨看在眼里,他哥没当过一天甩手掌柜。工钱一天不落的给,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供应,就是大夏天木匠干活的时候抹把汗,他都赶紧给弄一锅冰绿豆回来,简直就差搬台神龛给他们供起来。现在说跑就跑,平时跟老黄有说有笑,都能下得去狠手,这是得有多让人寒心。
韩耀不动,老姜知道他摊上这么件事儿闹得慌,也再没说啥,把烟盒揣回兜里,拍了拍韩耀肩膀头。
韩耀却突然开口了。他说:“张杨。”
张杨听见喊他顿了下,走进去。仓子里韩耀这么多哥们儿都瞅着这小孩儿,但谁也没多嘴问这是谁,现在不是废这些话的时候。张杨看了众人一眼,没管韩耀叫哥,只是嗯了声。
“仓子里少东西。”韩耀道。
张杨环视四下,大家伙儿跟着一起到撒么,仓子大通间式一目了然,前面工作间堆放木料和没成型的家具模子,往里是拉帘儿,给木匠隔出睡觉吃饭的地方,床铺凌乱,行李袋反正是全没了,左边一扇小门开着,里头是厨房灶台锅碗瓢盆。
老姜嘀咕:“少工具,操,帮犊子还偷工具。”
张杨摇头,沉声道:“图纸没了。”
硕大空旷的工仓,竟然一张图纸都没剩。图纸平时就用尺压在窗台上,谁负责哪个款式,图纸就放在谁跟前。前几天秦韶还给送来了一沓新式欧美款组合柜图纸,当时韩耀拿过来的时候,木匠欢天喜地,眼瞅着他们分了放在各自窗台上,今天再一看,连个碎纸片子都没有了。
焕超寻思着,心头一凛:“诶,嘶……能不能是谁把大韩墙角给挖了?!”
老姜他们也明白过劲儿来了,卧槽一声拧灭烟头:“馁个河泡子爬出来的王八!操他妈的,这回得了,他妈咱就等着看看,谁家家具要是能卖出咱家的样儿,我不往死里碓他!”
那个姓董的包工程老板这时开口了:“在省城好办,要是外地的生意人来挖墙角,恐怕不好办。”生意人即商人,官商勾结是万古不变的道理,韩耀在省城路子通,本地界未必有人敢来他脑门子上野。包工程老板点了根烟,道:“估计是外地商玩儿的旁门左道。”
墙边靠着一警察道:“操,甭管什么本地外地,本地鸡外地鸡都是一顿肉,先把木匠逮回来――”另一个老警察当即踢了他小腿一脚,那警察一愣,反应过来紧忙噤声。
涉及到得罪人的事儿,众人都不吭声了,底下的警员等着他们头子开口,不然他们可瞎承诺不起。这要真是外地商有这两把能耐和胆量,敢这么得罪人,恐怕门路也四通八达,他们呼呼啦啦闹大了万一牵扯起来,对方再拐弯抹角给他们使绊子,这可不行。
一阵沉默过后,终于还是李焕超先出声。
他随手把烟头往砖墙上一按,哼道;“他妈什么本地外地,我今儿就给他们逮回来,看看谁能把我怎么地。”
老姜没说话,就直接往窗台上歪身子一坐,意思是今儿晚上不走,在这陪着。
于是众人有纷纷表示那谁谁说得对,本地外地都是鸡,炖了他怎么地吧,云云。一群老爷们儿的大嗓门在仓子里震得嗡嗡响。
韩耀就一直站在那儿,冷眼瞅着硕大的工仓,这时候他忽然无声的,缓慢的叹了口气,单手揉了把脸。
“谢谢哥儿几个了,今天晚上。”他捂着额头,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低声道,“不抓了,散了吧。”
警察都愣了,面面相觑,老姜和焕超瞪大眼珠子看他,这事儿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韩耀低声说:“算了,没什么意思。”他强扯起嘴角,点点头,“谢谢大家了啊,半夜三更都给折l腾出来,改天咱们再聚,我好好招待大家。”
说完走到门边,回身跟他们招手,示意都撤吧。
焕超和老姜对视一眼,焕超点点头,老姜挑眉表示明白了。俩人领着各自的人往外走。
做条子的都油精油精,但性格又粗糙,对什么人做什么事,对韩耀他们俩是当真哥们儿的那种好。韩耀不计较有韩耀的想法,但这事儿他俩得掰扯掰扯。于是这么一对眼,主意就定下了。
姓董的老板走到门边,低声说:“韩子,说实话,这也是我的责任。老黄老了,我私心想给他找个轻快的活儿,要是有年轻力壮的打更,不能出这事儿。”
韩耀摇头:“甭说这些,咱不说这些。”
董老板说:“家具店以后怎么开还是个问题,现在看来用人是不保险了。你以后雇人也得看着,最起码身份证什么的你得留抵押…你要害还信得过哥们儿,有事就喊我。”说罢,上车走了。
张杨站在围墙边,路灯唯一能照亮的地方,韩耀从灰土中捡起钥匙串,锁上仓门。
六马路的路灯昏暗萧瑟,偌大的工仓人影不留,走空了。
张杨明白韩耀的想法,木匠们之所以跑路,不是让人挖了墙脚的缘故。
都是给人做工,在这里与在那里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警察不了解,张杨了解,再没人能比韩耀给的工钱还多了,这么好的待遇,到别做工能再有么?他们不至于不识时务,再怎么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些人是自己想走,而且可能很早以前就有这种想法了。以后合伙或者分开不晓得,肯定是想自己当老板,想赚得跟韩耀一样多,还不用受着老板的拘束。其实他们带走图纸,可能就是想以后即便没有人给提供款式,他们也能从以前的图纸上高出新样,怕韩耀不放他们走,所以合计出这馊主意。
张杨设身地,要他是木匠们,也会冒出这想法――我们费劲八力做出来的家具,老板天天翘着二郎腿就能赚大头,他们分得的也不过是个零头老板没了手艺人就当不成老板,但手艺人可以当自己的老板。
人都想往高走,可是他们不应该卷走图纸,以这样的手段强行离开岗位,一丁点儿颜面和情分都不讲,给韩耀留下这么大的摊子,他们就拍拍屁股往高走去了,就算非要走,哪怕知会一声啊。
韩耀就为的这个心寒,接电话时听见这事儿,突如其来的焦虑和措手不及,于是愤怒,现在何尝又不憋屈,不甘心。但抓他们回来又能怎么地,韩耀说得对,没什么意思。
韩耀骑上摩托,张杨自身后搂住他,摸摸他哥的脸。
街上只有他们,韩耀回身将倚靠在张杨怀里,长叹。
张杨拍拍颈窝里的大脑袋,压下自己心里那股堵挺劲儿,心想,吸取教训就好,咱们也没损失啥,家具店不是还在么,好好弄呗。
然而事情没有张杨想得那么简单顺利。
他们雇不到木匠了。
现如今家具火了,木匠都合伙干起“前店后厂”,自己当老板赚钱,谁还愿意来给人做工。韩耀在外头跑了半个月,一个人都没领回来,人听韩耀一张口都嫌弃,直往外撵,去去去谁他妈得意你给的那点儿钱。
工仓里连一件成型家具都没有,皇冠家具门前围满了来催订做的顾客,拿不出家具只能退钱,耽误了客人口碑更是每况愈下。张杨站在门口跟人道歉,就盼着韩耀赶快带人回来,结果什么都没盼来。
订做家具生产家具,没有木匠就等于做梦。就算立刻托人弄几台国营厂子淘汰的二手板式家具机器也需要人来操作,也需要木匠。现在他们这家店算是彻底瘫痪了,完犊子了。
韩耀绝望了。
一九八七年末,韩耀尽心尽力置办出来的,曾经引领家具行业潮流的皇冠家具,关门大吉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年代很少有签合同的意识,而韩耀甚至都没想过那他们身份证抵押一下,也没了解过这些木匠,就觉得我给钱你干活天经地义了,这算是刻的教训。
5不如去养猪?
“舅舅来了宝贝快看看舅舅。”张杨轻声哄。
“咿呀――粑粑!”苏新穿着件粉红色带围嘴的小衣服和开裆裤一手紧紧揪住布老虎另一手扳起张杨的脸颊高声喊话。
“舅舅。”张杨故意皱起鼻子佯作生气道。
“啊!”苏新特别厉害的喊了一嗓子皱起小眉头回身朝屋门伸出手“啊!粑粑!”
苏新小美人长得很快很健康孩子隔一段时间再看就变一个模样,一天比一天愈发圆滚白胖,手臂和腿上胖的肉皮一皱一皱而且因为陈晓云照顾的好,她比之别家的孩子要聪明许多。十三个月大的宝贝苏新现在能乍巴乍巴从里屋走到院子还会自己迈门槛。她最认得苏城,也许是苏城整日千依百顺惯着她,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缘故,小娃每天说得最多的词是“粑粑”,偶尔冒出一声“嘛”,含含糊糊像在吹口水泡泡。
陈晓云端着沏开的茶水从厨房走过来,笑道:“就喜欢她那个死鬼爹。”
张杨把苏新小姐放在炕梢的小被子上让她躺平,回身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身上暖和不少,刚进门的寒气也散了。
他道:“城子上哪儿去了?半天不过来抱他闺女,他不想得慌啊。”
陈晓云在桌边坐下,垂眼钩编手里的毛线,弯起嘴角道:“想也抱不着,跟我爸上外地去了,约莫元旦能回家吧。”
张杨捧着茶杯笑了笑,刚想开口问苏城和陈叔这都快过年了出去跑啥,但看陈晓云提起这事儿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愿多说,他便噤了声。况且……张杨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为得家具店的事来苏家,该怎么跟云姐张口还没底,他实在没太多心思管旁的事情。
陈晓云手上编着小毛衣,随口跟张杨掰扯最近剧团的一些事儿。陈晓云生产之后再没去剧团演出,一直在家照顾孩子,苏城前些天跟她说,剧团收益从年初就不太好,北方爱听戏的老百姓越来越少,有几个演员走了,陈叔想找一批杂技演员回来,希望能迎合迎合观众的口味,好歹年底多赚一些给大家分红。
张杨耳朵听着她说话,心里却在一刻不停翻来覆去的掂量,最终沉了口气,将用布口袋缠紧的厚厚一沓钱放在方桌上,推到陈晓云面前,“姐,这是家具店到年底的分红。”
陈晓云的絮叨被打断,瞅着包袱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笑着拍拍布口袋,微惊:“这么厚呀。”
“这里头还有……”张杨顿了顿,“本钱。”
陈晓云:“?”
张杨强扯起笑容:“是这么回事儿,我韩哥不干家具店的买卖了。”
木匠组团跑路的事情张杨没提,他仗着陈晓云跟他一样不怎么懂生意上那些事,一通胡诌八扯,说韩耀觉得做家具折腾人,他想明年开始只做建筑材料生意。但是建筑材料风险大,怕赔钱把他们家搭进去,所以韩耀让他来退还本钱和分红。
张杨道:“对不住,云姐,本来想带着咱家多赚一些,但是韩哥说现在生意……不稳当,有时候怕赚得少拿不出提成给咱家,这么整他心里不得劲儿。”
“你说的这是啥话!”陈晓云听见这话不乐意了,将布口袋推回去,“韩子开店得带上我们,不管开得啥店,这钱你们还用着,拿回去。”
张杨一看就明白陈晓云的意思――她怕韩耀做生意缺钱。
他忙把钱挪到陈晓云跟前:“云姐你赶紧收着,韩哥不缺钱!”
陈晓云面无表情:“我们也不缺钱。”
张杨悲愤:“姐!”
陈晓云推过去,张杨推过来,反反复复,最后张杨炸毛。
“真不缺!要不也不能把分红一并给咱家……诶你拿着吧姐,他说了等建材生意稳定下来之后再让你们入股,到时候分红咱们再重新算。”
张杨努力让目光显得无比诚挚,陈晓云沉默片刻,点头:“也好,反正以后说不准……唉,我先收着,韩子要是用钱,你让他千万别客气。”
她把钱砖放在窗台上,说:“来姐家直接拿。”
“成。”张杨没在意那句“反正以后说不准……”,当即在心里舒了口气,心说哎妈总算蒙混过去了。
他对陈晓云笑了笑,起身到炕边,抱起正向他张牙舞爪的苏新,搂在怀里拍拍。
屋门边还立着个大口袋,张杨进来时随手放在那的,这会儿他想起来了,从口袋里拿出个用棕色麻布缝的表情阴沉的大狗熊,脸上黏了俩黄芯儿的玻璃弹子当眼珠,让苏新抱着。
张杨哄道:“看,舅舅给新新缝的‘韩大舅’,喜不喜欢?”
桌边,陈晓云又换了一套毛线埋头编织,这时抬头正看见纯手工制作的张杨牌大熊布偶的后背金闪闪仨大字――韩大舅。
云姐:“……”
苏新在出乳牙,牙床子痒痒,突然“噗――”地吐噜出口水,喷了她韩大舅一熊脸,咧嘴露出豁牙子笑得特别高兴,又扔了布偶双手捧住张杨的脖子,在他二舅颈窝“噗”的一声。
张杨:“……”
又坐了小半天陪陈晓云吃过晌午饭,出门回家时,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星星点点的小雪片子,落在黑色呢子外套上,转瞬便融化了。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冒着小冒烟儿雪走回四条街,傍晚的阳光照的云彩都红了。北风萧瑟,母鸡们缩在鸡棚的草堆里,去年送给邻居家的那只黑红毛大公鸡蹲守在棚口,脖颈紧绷绷,一动不动警惕的盯着对面窗台上的黑白大猫。
韩耀坐在葡萄藤架子下的石凳上,背对大门,弓着腰翻看账本,张杨莫名觉得他的背影带着股挫败和无力。
张杨走到韩耀背后,俯身,双手搭在他肩膀上。
韩耀肩背轻微一震,一手将账本扣上,慌里慌张回身,“你回来了,那啥那啥……那啥?”
张杨手肘倚在韩耀肩上,道:“钱退给云姐了,没敢告诉她家具店关门的事,就这样她都怕你没钱,要是告诉她,这钱她更不能往回拿了。你怎么跟洪辰说?别让他再折腾小韶来回给送图纸了。”
“刚打完电话,我直接告诉洪辰了,他要过来我没让。”韩耀头顶积了薄薄一层雪,含糊了两声,用脑袋拱了拱张杨,“进屋去吧,外头冷,我在这儿想想事情。”
张杨却没起身,而是顺势坐在韩耀两腿中间的石板凳子上,说:“我不冷,陪你坐一会儿。”
韩耀:“……”
韩耀仰天长叹,张杨以为他还是心烦,于是仰头靠着韩耀肩膀,握住他的手放在两手心中间摩挲:“都好些天了,家具店黄了就黄了,你别闹心了。这不是还有个建材店么,事业还在,这吸取教训,以后再遇见这事儿就知道怎么绕开了,对不对?”
韩耀如同有难言之隐却无法言说般,悲痛无比,在张杨身后动了两下,站起身:“咱回屋去吧,我也回去,走走走……”
“好吧,你回去躺一会儿,我做饭。”张杨应道,随手拿起扣在桌面上的账本。
韩耀:“!”
张杨本想进屋,却被韩耀突然扭曲的表情吓了一跳,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账本,以为刚才不小心抠坏了,忙低头翻看。
韩耀:“……”
张杨:“……”
翻着翻着,张杨面无表情了,往前翻到第一张,重新顺往后细看。
俩人就这么站在雪地里,看账本从前面翻到最后一张。
张杨摔了账本低吼:“这到底怎么回事!?建材批发居然赔了八万多!”
韩耀揪开张杨的手掌跌坐在凳子上,赔钱的事儿瞒不住也没招了,他暴躁的起身转了两圈,坐回凳子上,从烟盒甩出支烟叼在嘴里,掏出火柴,嘀咕:“做生意肯定有赚有赔,不就几万块钱,屁大点儿事……”
“怎么是屁大点儿事,你一个屁值八万么!”张杨怒道。
韩耀把火柴盒拍在石桌上,低吼:“当初有家具店撑着,我不是没当回事么!”
张杨:“当不当回事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韩耀瞪眼,气?j?j半晌,张杨双手推搡他不停追问,最后韩耀泄劲了,双臂拄着膝盖垂着头,坦白道:“那时候咱俩刚在一起,闹心吧唧的事儿我实在张不开嘴告诉你。现在家具店完犊子了,要再让你知道建材也是扔货,你不得闹心成什么样。你说我敢让你知道么。”
张杨微怔,沉默。
韩耀想把烟扔地上,想起这是从蛟河带回来纯红铁锉子,张杨稀罕得不得了,于是气闷归气闷,到底还是没舍得扔,夹在耳朵上。
他跟张杨一坐一站,面对面半晌,韩耀叹道:“我太心急了。省城现在规划改造,我就进了不少建筑材料回来,以为能一抢而空,最后发现根本没有我的市场。现在都是政府和国家的工程,钢筋水泥几乎都是国家给提供,其他材料都有固定的生意人给供应,我初来乍到,工程不是闹着玩,价格再低也没人买。去年卖出两批还是老董替我拉的蛟河建桥的工程,钢筋不够,一时半会儿补不上才轮到我。”
“蛟河……”张杨问,“年初你出差去蛟河那,是为了这事儿?”
韩耀嗯了声:“我想找包工程的拉生意,去蛟河工地了,但是他们都明确告诉我没办法,不行。”
张杨走到他身前:“你还骗我说去山里看看木料。”
韩耀嗓音低哑:“没骗你,当时就是两个目的,后来真去山里看木料了,晚上下山还遇见一大洼子鬼火,吓够呛,完后老董说是亮屁虫,我还给你……”
韩耀说着,突然一顿,想起什么来,猛地起身大步跑进屋。
然后张杨就听东屋一阵惊天动地的叮叮咣咣,能想象到韩耀翻箱倒柜砸锅卖铁的情景,鸡飞狗跳过后,忽然又没动静了。
张杨拎着账本推门进去,就见韩耀蹲在大衣柜前,地上放着翻得稀烂的行李包,侧兜内衬被扯出来拖到地板革上,手里攥着个装白酒的空玻璃瓶子,两只黑乎乎的小团黏在瓶底。
韩耀晃了晃瓶子,沮丧的看着张杨:“抓了两只想给你看看,结果那天洗完澡就给忘了。”
现在再提起那天在澡堂子韩耀做的狗球事儿,张杨脸还禁不住造的通红,生怕韩耀继续掰扯那天是为得什么给忘了俩虫子,忙接下瓶子道:“算了。以后你再带我去蛟河山上看吧,这两只怪可怜的,不说了,吃饭。”
这么一闹腾,刚才的烦心劲儿也稍稍过去一些。何况,事已至此,赔出去的钱就是那东流水,除非坐时光机否则没法挽回。张杨将瓶子放在门边,叹了口气,去厨房做饭,韩耀去煤棚捡了煤回来引炉子。
张母给带的咸鹅蛋剩最后一个了,冻在冰箱冷冻层里,张杨拿出来跟豆包一起蒸上,烫了一锅米汤,油炒小咸鱼,俩人都没什么胃口,也没心情,随便吃吃算了。
俩人盘腿坐在炕桌前,韩耀把蛋清扣到自己粥碗里,蛋黄给张杨。
张杨问:“以后咋办?”
韩耀说:“再想,现在不提这些,吃吧,你明天早上有排练,早点儿睡觉。”
当年韩耀倒烟赚了那么多,炕洞里的钱不算,光是存银行那些就绝对够他俩坐吃山空。但张杨知道,韩耀不稀罕,这些钱早晚有完的一天,而且冒着风险倒烟根本也不是为了现在能无所事事的安逸几年。
韩耀是要干一番大事业。
张杨看着他哥,忽然心里一阵难受。要是刚开始不听他瞎说,韩耀干食品加工也摊不上这事儿。
他划拉着米汤里的小咸鱼:“澡堂子对面卖鸡汤豆腐串的老韩头弄了个熟食加工厂,现在都赚蒙圈了,l数钱都不会数了。其实当初做食品加工可能会更好。”
韩耀抬眼,张杨低声说:“我没觉得做建材怨我,我就是怕走错路。毕竟事业能一立起来多好,这么折腾一下走了弯路,以前全是白做工,还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本钱。”
韩耀无奈,放下碗筷:“想什么玩意儿呢你。建材是对的,咱们只是细节上没把握好,卖家具赚了多少钱呢,你算算。”韩耀道,“你比我早一步想到建材而已,而且就算你不说做建材,我也肯定不会做食品加工。你哥天天一身鸡汤豆腐串味儿,你愿意闻么?”
张杨脑海中浮现韩耀围着大围裙,拿大勺子和伙计一起搅拌沸腾大锅里的白条鸡的场景,摇头,“噗。”
“还是做建材对,哥想了,应该挺住,机会在后头。”韩耀道,伸手过去摸摸小孩儿的耳朵尖,又摸摸他的脸。
八四年相遇时,张杨的眉眼还带着生嫩的稚气,现在已经开始略微显现出棱角,不削瘦,却显得他是一个十分挺拔的人。
韩耀单手支着桌缘看昏黄灯光下的张杨,回忆起从前在小饭店,他们俩商量倒烟,张杨坐着还没有他肩膀高,说什么都不懂。现在长大了,不是那个张着嘴坐在哥自行车上,看省城什么都觉得好的小孩儿了。
韩耀有些难耐,凑到张杨面前,低声问:“你看外边儿有没有鸟看咱们。”
张杨一听这话,条件反射的脸登时红了,直往后退,说:“有有有母鸡在看!”
窗台上一排母鸡歪着脑袋往里瞅。
“母鸡不算。”韩耀直起身将脸挨到张杨嘴边,“给亲一口,来。”
张杨脑瓜顶呼呼冒热气,韩耀死缠烂打,最后他拗不过,在韩耀鼻尖上蹭了一下作数。
亲完了张杨臊得慌,怕韩耀蹬鼻子上脸,于是马上转移话题:“那现在就等机会么?你你坐那儿把粥喝了!过完年咱就什么都不做?”
“做。”韩耀挨着张杨坐下,道,“你说,做什么好。”
张杨语滞,撇嘴:“怎么又让我说,还是你说吧。”
韩耀捏起他的下巴来回晃,“你随便说说,我不一定听你的,咱俩就先这么瞎说两句。”
“……”
张杨想了又想,想了再想,最后认真道:“那你先……养猪吧。吴春荣他男人在农村当养猪专业户,成十里八乡有名的万元户了,我妈说特风光,不如你也去风光风光,反正机会还没等来,闲着也是闲着。”
韩耀:“……”
作者有话要说:亮屁虫是土话,就是萤火虫。
韩耀和张杨第一在澡堂互撸娃的事情放在番外,然后第一正式啪啪啪也是在番外。当然正文中会根据剧情酌情加肉。
这几天准备考试,临阵磨枪什么的……等更的大家抱歉。鞠躬。
51烤肉
年底临近十二月末,焕超打电话让韩耀出来说有事情跟他说。
韩耀问他:“户口办完了?挺快啊哥们儿。”
焕超心说你怎么就只惦记户口呢!还有别的事儿呢!但嘴上只含糊的嗯了一声,道:“反正你来吧。诶别到分局我在老姜派出所呐啊。”
其实户口的事焕超老早就办妥了也是管得实在不严走他们的门路农转非再改个年龄是小菜一碟一点儿不费事。当然要是走所谓的正规渠道,光是出生证明就够费劲。这户口很快办完了焕超当时没让韩耀来拿是想等他们把另一件事也弄妥了再叫韩耀过来一并搞。[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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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跑路的木匠给逮回来了。
其实韩耀还真是到了派出所才想起这回事,本来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根本也没想着这些破事。没想到焕超和老姜比他还上心。这些人让派出所抓住关起来有四五天,现在在墙边顿一排,看见韩耀走进来,都纷纷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插裤裆里。
老姜喝了口吐沫呸在他们身上,骂他们早他妈怎么不知道丢脸昧良心,一天两顿土豆炖茄子喂着,算便宜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焕超踢开边上蹲着哭得直抽的小年轻,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图纸递给韩耀,给他讲了抓捕过程。
本来焕超的人撵不上这帮木匠,跑得太快,后来到火车站看见有乘务员问谁丢了图纸,这才让他们逮着,当时都跑到大庆了,抓人的时候,这帮木匠正在那聚堆儿讨论开店呢。
焕超哼笑:“操蛋东西连店名都想好了,还他妈叫什么金不换家具,日你娘的金不换狗不理。”
韩耀:“……”
韩耀不自在的咳了声。
老姜架起腿坐在办公桌上,手里警棍一甩一甩,说让韩耀说怎么办,哥们儿帮你办了这帮犊子。木匠们吓得立刻直往一堆挤,几个岁数大的实在蹲不住了,两腿发抖晃晃悠悠直栽歪,大冬天的脸上淌冷汗,水洗似的,一看就是吓得,估计这些天老姜也没少给他们上教育课。
韩耀看着这些人没说话,把焕超拽到外面,道:“抓回来了你就看着办吧,罚钱吓唬吓唬,看守所也蹲了,教育够份儿就放了吧。”
焕超瞪眼:“就这样儿就完事了?”
韩耀道:“那还能怎么地,这些天也让老姜揍够呛。”
焕超翻楞了一眼,喘气喘了半天:“你这人真他妈……”顿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形容韩耀的操蛋,把户口本掏出来扔给他,进屋跟老姜俩人就一起开始骂韩耀,说他挺大个老爷们一点儿不尿性。让犊子坑成爷爷奶奶样,现在人给你逮来了还不赶紧抄家伙上。
韩耀进屋,笑着搂了他们的肩膀一把,拿户口走了。
过了两天焕超打电话过来,说人都放了,老姜把他们最后几个月的工钱罚出来了,准备他们俩去喝酒,不带韩耀。
木匠抓回来的事韩耀没跟张杨提起过,就当没发生。元旦前,他最后去仓库彻底清点了一遍货物,将未完成的家具和木料低价转给别人,家具仓子算是清理完毕。但建材批发门市依然有大量不同规格型号的钢筋,几种标号的水泥也囤在角落砌起一整面麻袋墙,甚至当时联系了砂子和石头都运来两火车皮,现在一立方都没卖出去。还有家具店剩下的成堆大卷油毡纸,地板革和油漆,就在家具店关门之前才运来整整一火车皮,一件没卖出去,原封不动在库房摆了一个月。
韩耀看着满登登的仓库直犯愁,“别说卖不卖了,白送都未必有人要,娘的。”
而且这些玩意儿还不像背心裤衩或者香烟,没人买大不了自销,可建筑材料扛回家怎么他妈自销,盖碉堡么。
说出来都够糟心,碉堡甭提了,就这些废铁烂泥,韩耀真弄一些回家打算自销,把家里灶台抹了一遍,焊了四个大鸡架放鸡窝,重新修了煤棚,就连西屋炕洞他都用钢筋焊出个护栏网,甚至在葡萄架的石桌下抹了个能取暖的大炉子,还做出一个长条的烧烤炉架,但就这么着也没见仓库里的钢筋怎么变少。
张杨今年的年假提前了,金老师去绍兴,剧团演出没有他的戏,于是在家闲着也是闹心,就拿着铅笔和小本子跟韩耀到仓库做清算。将仓库里没卖出的进货清点一遍,把进价加起来,算上给顾客的补偿,这些都算赔,刨除成本后跟净利润一减,居然得出一个不小的负数,够小个体户七八年赚的钱。再算上建材赔的钱,这数字让张杨有些接受不能。
韩耀叼着烟踹了一脚生锈的钢筋,“妈了个八的,成吨成吨的铁,就这么废在这儿了。”
张杨坐在水泥袋子上一遍遍核对数字,他总觉得赔这么多简直不可思议,肯定是哪儿算错了。正拧着脑袋心算,听见韩耀这话,他道:“愁什么,没事儿。”
韩耀嗤笑:“建材赔八万多你把我?j斥一顿,现在你又不愁了。”
张杨一脸“这点儿事你都想不明白”的表情,道:“这些东西咱们用得到,愁什么愁。”
说着将铅笔本子放在腿上,开始双手比划着畅想:“用钢筋和水泥,再去砖厂买些砖,回乡下建一整排猪舍。”
韩耀:“……”
“油漆刷墙,刷成现在流行的那种红绿墙围子,油毡纸可以贴在房顶和窗户上,隔水,再给猪们铺一层地板革,让它们躺着睡觉。”
韩耀面无表情道:“对,木料也不应该贱卖,留着给猪圈包门框和食槽子,这多高档。”
张杨没听懂他的意思,茫然的眨眨眼,嗯了声,忽然道:“对啊,木料不应该卖!还得给猪做食槽!怎么忘了这事儿了!诶真是的,现在又得钱买。”
韩耀哭笑不得:“你还当真了?”
张杨:“你不是都同意养猪了么?你到底想干嘛啊你?”
韩耀觉得跟他就说不明白了,拿起本子看了眼,环视整个仓库,最后决定:“大件儿卖不动,不能再陷在里头,目前坚决不能再搞,等以后再说。先把油漆油毡纸这些小件儿卖了,搞零售批发,谁家房子没个小灾小病的,总能卖出去一部分。”
张杨:“那猪呢?”
韩耀:“猪算大件儿。”
于是张杨经过慎重考虑后得出的养猪提议就这样被无情扼杀了。
清算账目,点完仓库积压货物的数量之后,家具店和建材店收尾工作完毕。韩耀将仓子和门市上锁,皇冠家具的牌子也摘下来,省得丢人――当然摘的时候就把人都丢尽了。四面门市都出来看笑话似的看他们,指指点点,夹杂两声唏嘘也含着嘲讽的意味,还听见有人说什么气数已尽,风水轮流转,英年早逝……
张杨就听着这词儿用得好像不对劲儿,但是说他们说的不对吧,又挑不出错来。
算了。他现在连生气也懒得生,看着韩耀攀在梯子上用扳子拧螺帽,牌子上的积雪因为晃动细碎的落下来,心中怅然――这才刚尝了口胜利的果实,果子刚挂上树杈,酸味儿还没褪,紧接着一l道大雷就把树给劈了。
俩人把店里那些东西收拾收拾弄到仓库,张杨最后摸了摸立在墙角那块脏兮兮的阴刻招牌,心里和鼻头泛堵,终究还是不禁难受。“皇冠”两个字,他绞尽脑汁取的名字,还跟韩耀争论了好几天,没想到只用了不到两年就进棺材了。
六马路大道上,很多门市已经挂起红灯笼,一九八七年即将结束。
这一年里,韩耀满怀热情开始了一番事业,累死累活的折腾够呛,却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最后反倒比原点还往后退了一步。
韩耀牵着张杨走出去,仓库门落锁,将曾经的辉煌送入尘封。
回到家时天上还在下小雪,这场雪就这么飘飘忽忽连着三天,丁点儿大的雪飘没等落地就要化开似的,落在脸上的感觉就像被小鱼儿亲了一口。两人站在积起薄雪的石板上,此时此刻都觉得失去了什么,但同时也放下了什么。失落,又莫名感到轻松。
韩耀大狮子般使劲伸了个懒腰,双手放下随意的搂在张杨肩上:“现在咱俩都能在家歇着了。”
张杨环视到是钢筋架子和水泥台的大院,笑道,“嗯,这样其实更自在,不然你天天绑在家具店,现在正好休息休息。晚上咱们吃啥,酸菜炖排骨?我炒几个菜,焖一锅豆饭吧。”
韩耀挑眉,抬手一指葡萄藤架子下的炉灶和烧烤炉子。
张杨:“?”
韩耀学新疆口音卷着大舌头说:“今晚窝们吃烤肉串~”
张杨不怎么乐意大冬天在屋外烤肉串吃,北风飘雪的也不怕喝一肚子风,进屋坐炕上吃顿热乎饭多好。但是韩耀认为,这些炉子一都没用过,冬天烧一把旺旺。而且今天不冷,坐外头吃挺好。
张杨别的没听进去,倒是烧一把火旺旺这句,觉得甚是有道理,这样也算是好兆头,于是允许今天在雪里热火朝天吃一顿。
韩耀从鸡棚里抽出一大张防雨绸,四角系了绳子,搭在葡萄架上围出一个简单的小棚,挡风挡雪。然后捡炭块引燃烧烤炉子,往水泥炉灶里添柴火,小棚子里片刻后就生出暖气。
张杨进屋切了一大盆肉和排骨,半只鸡剁成块,大葱卷干豆腐,辣椒盐巴孜然末儿,盆里插着大把铁签子,大盆上面摞小盆,里面装的是刚靠出来的鸡油,胳膊上还挂了一袋地瓜,晃悠晃悠走过来。
俩人坐在石桌前穿肉串儿,喝两口小酒,一家两口人吃个家庭烤肉还有模有样的,惬意得很。
韩耀用手撕下一块冒热气的排骨肉,吹了两下喂给张杨,随口道:“烤两穗苞米,吃不吃。”
张杨烫得张着嘴直呵气,摇头口齿不清道:“唔吃。”三两口咽下去,又说:“南郊那时候都吃吐了。”
韩耀去拿了一穗回来,架在炭火上:“我吃,你多吃点儿肉,胖了好看。”
张杨叼着菜卷,瞅着苞米又觉得馋,于是默默去抽出穗苞米也烤上了。
韩喝了口酒,煞有其事的感叹:“人就是贱皮子,当年天天吃烤苞米吃得顶嗓子眼,恨不得以后有钱了就把苞米地一炮轰了,现在是有钱了,还想吃烤苞米。”
张杨面无表情往玉米上撒辣椒,“我就是随便吃吃,不是很想吃。”
韩耀端着酒杯哼哼笑,拇指帮张杨抹唇边的油。
五肉和排骨鸡肉在炭火上烤的滋滋淌油,水泥炉灶里烤着地瓜,能隐约闻到甜味儿。桃酥白天跟大公鸡干架赢了,在鸡窝里睡了一觉,闻见香味踩着猫步走过来,跳到张杨膝盖上,用爪子扒拉了块鸡肉啃,啃得张杨裤子上一滩油渍。
张杨用炉钩子扒出一个地瓜,边扒皮边道:“昨天我去给家里汇钱,路过农行,看见有很多人买国债。他们都说国债利息比银行高一些,而且保险。”
韩耀挑眉,“你想买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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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杨说:“我不买,我想让你买。你那些钱存银行的不动,炕洞里那些一时半会用不到,拿一部分出来买国债不是很好么。”
“嗯,买吧。”韩耀点头,又道:“其实我买跟你买是一回事儿,比如邻居家,别人不会说张婶儿钱买了国债,或者张叔钱买了国债,只会说老张家买了国债……”
正说着,忽然大院铁门吱嘎一声,张杨探头一看,见大门边站着个男人,严严实实的裹着军大衣正往里瞅。
韩耀放下酒杯,皱眉:“谁?”
张杨站起来细看,笑起来,忙朝那人招手:“城子!快快赶紧进来!”
52再见
八七年的岁末当韩耀帮着将苏城用三轮车拉过来的年货搬进地窖时张杨还笑问:“呦!今年年货来的这么早?大冬月的你们家这是准备忙啥事儿呢吧过年连年礼都提前预备串门子?”
而苏城接下来嘴里吐出的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压根儿没多想。
“搬家。”苏城顺着地窖梯子爬上来,答道。
张杨伸手把他拽上地面,一愣:“啊?你们要搬哪儿去啊?南边儿的房子不是挺好么还带个大院我跟你说连房带院的这两年可不多见了,谁出的主意要搬家啊?”
地窖里传来韩耀的接话大嗓门在底下震得嗡嗡回声:“搬家啊?哪天搬?到时候我找两辆货车一气儿全拉去得了!”
苏城却笑了:“别介,要找货车帮我搬,那可得烧老多油了。”
张杨和韩耀听见这话,同时道:
“你要是往长白山搬就真不给你找车了!确实忒费油!”
“你不是想下屯子住郊边吧?!”
苏城摇头,缓声道:“比那远多了。这不是预备赶在元旦之前,我和晓云,还有我们两家爹妈,七口人,一起搬去北京。”
张杨顿时愣了。
小雪还在下,暖融融的烧烤炉子边,只有苏城啃着烤苞米,跟他们讲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是怎么一回事。
陈晓云上回说剧团进项一直不尽如人意,再早其实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但今年收入减少的特别明显,还走了两个演员。当时张杨听完并没当成什么大事,还想着今年放假到剧团唱一个月,帮顶一阵子,虽然他不是名角儿,但总聊胜于无么。
然而陈叔对剧团经营非常重视,剧团是他们家最主要的营生,陈叔自己,还有他闺女和女婿全是吃这口饭的,不好好搞,以后剧团黄了,他们一家难不成去喝西北风么。现在赚的钱少了,就说明他们哪儿开始变得不吸引人,落后了,必须得改。
况且,剧院总是这些剧目,翻来覆去,留不住观众,而电视和广播普及,生活丰富起来之后,在北方还是土生土长的二人转和热闹的大秧歌更吸引人,除非是热爱戏曲,否则人们更不愿意用听戏打发时间了。
所以陈叔跟苏城商量之后,俩人决定去外地转转,看看别人怎么经营的剧团。
这京剧是打哪儿兴盛起来的?京城啊。
于是他们爷俩坐火车第一站就是北京。
北京那地方,嚯!那是真荣!不愧是首都!在京城逛了四天,他们爷俩算是结结实实见识了一把。走了著名的王府井,瞻仰了□,激动之后方才想起来办正事,马不停蹄到大大小小不少家有台子又些个名气的戏楼,茶馆,园子参观,喝茶听戏。
他们就发现,一些地方唱的是真好,而另一些l在苏城看来则很一般,说实话,同样一出《游龙戏凤》,还真就没有苏城唱得质量高。但无论这些台子唱的如何,都是几乎天天满场,生意火热非常。
陈叔原本只想来看看,没做旁的打算,但这些天看下来,当即心里就生出些别的想法了。
他每到一个地方听戏,完事儿就会问苏城觉得他的唱功比不比得上台上的人,接着又问,现在他们剧团里,有哪些人能够得上台上这些演员的水准。
苏城按自己的想法回答,老头儿总是点点头就不作声了。
最后到回家那天,临上火车,陈叔跟苏城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皮黄啊,到底还得在京城唱。”
苏城嚼着烤苞米笑道:“我老丈人别看岁数大,心也大,这就认准北京了。”
“回家说完这事儿,我们俩拿钱又去了一趟,在四环胡同租的房子。昨天就把城东剧场关了,没出兑,怕以后万一在北京混不下去,回来省城起码还有栋楼。剧团的人愿意跟着北上就跟着,不愿意的拿了钱直接就地解散,老头儿做事利落,下刀咔嚓脆,嘿。”
“我媳妇儿在家都把东西收拾完了。今天把年礼给咱家送来,十二月二十八号的火车。”
韩耀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张杨一直静静听着。苏城语气轻松,说来一切也都打点好了,没什么遗漏的,连计划不成的后路都想好了。
等他说完,张杨只问:“那你呢?你也认准北京了么?”
苏城一顿,继而点头道:“准了。”
苏城不笑了,抿着嘴唇,将苞米棒子随手扔进炉灶,双手在军大衣的衣摆上抹了两把,用张杨的酒杯满上,举杯,跟韩耀手里的杯磕了一下,然后在张杨放在石桌上的拳头轻碰,干了。
“准了。”他吁了口气,点头重复道,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自心的再一确认。
张杨说不清心里啥滋味,不禁问:“城子,把握么?太仓促了,你真认准了?别想一出是一出,你们拖家带口的就决定去北京……”
“嗨!世上哪有十足把握的事,事在人为么,不做就不知道以后啥样。”苏城咧嘴,吸了下鼻涕,垂眼看着石桌上的裂纹,又低声道:“说实话,你进省越那会儿,我特羡慕你。现在看来哥们儿是进不了省京剧团了,所以我必须得换条路试试,不能总在后头囚着,是不。”
“我老丈人说得对,皮黄还得在京城唱,在京城听的人多,我也唱的响。”
“匝把我真认准了,想好了。”
苏城目光坚定,张杨懂了。
谁也没再说话。
良久。
苏城忽然夹起一块五肉塞进嘴里:“本来想让你们上我家吃饭去,你们这还先吃上了,真是……”说着,抬胳膊用衣袖抹脸,眼眶红了。
“操,烫舌头。”他口齿不清的哽咽。
1987年12月28日,农历冬月初八,省城火车站。
绿皮火车在月台停靠,汽笛嘶鸣。韩耀一身黑大衣叼着烟,人高马大的堵在车厢扶梯口往上递行李,后面一堆乘客愣是没敢往上挤,苏城站在门边接着大包小箱。
苏家父母和陈叔两口子捏着车票,正缓慢的随着人潮朝座位蹭过去,陈晓云背着包站在车外,顺着车窗往里看爹妈坐下,舒了口气。还有好些亲戚和朋友来送站,在月台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座位,隔着窗户不停喊话,嘱咐,告别。
苏新包裹在小被子里,依依呀呀,瞪圆眼睛看周围行色匆匆的乘客,张杨抱着她,最后亲了亲冻得通红的小脸儿。
陈叔往上推起窗户喊:“杨呐!你老师从绍兴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
张杨应道:“好!陈叔你们路上小心!”
陈叔往外探身想摸摸张杨的头,无奈大肚腩卡着,这得张杨上前踮脚去拉他的手。陈叔喊:“好孩子!好好学!以后错不了!”
苏城讲最后一包行李搬上车,韩耀往后退开两步,抽出一支烟递过去,“到了通知我们,以后常联系。”
苏城接了,夹在耳朵上,点头道:“一定。”
他一手扯住扶手,探身出去,另一只手跟韩耀用力握住。
这时,乘务员站在门边高举手臂,哨声响。
张杨忙把苏新还给陈晓云,扯着她跑到扶梯,将她推上去,“小心点儿别挤到新新!”
陈晓云手忙脚乱,“诶!”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乘务员推开门口送站的人跳上扶梯,车门砰的关上。
陈晓云双手护紧孩子,隔着玻璃回头对张杨他们笑,说不出话,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滴在苏新的小被子上。
苏城朝张杨挥手,喊声夹在无数亲友之间最后的告别中。
“哥们儿!给你写信必须得回啊!再见!”
张杨朝车门挥舞双手,眼看着火车越开越快,逐渐加速驶向铁道延伸的远方,脑海中,第一跟苏城相遇的情景蓦地涌现,历历在目。
四年前,他孤身到省城,第一天,他兄弟给他让出半块砖头,第二天给他带了两个白面豆包,帮他找了一份工作,他穷的叮当响,兄弟拿自家攒的粮票给他送来大米白面,让他好好过年。
他跟苏城,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面了。
张杨终于泣不成声,揪着韩耀的大衣袖子蹭鼻涕眼泪。
然而他却又真心希望,苏城能沿着这条路一直顺利的走下去,再不会有艰难险阻迫使他回头。
53有人要买积压货
张杨记忆里的1987年是他人生中最失落最焦虑的一年。张母的催促韩耀两家店铺相继倒闭好友苏城举家迁往北京。然而否极泰来四个字是极有道理的,后来张杨回想这段时光觉得正是如此当人生的道路缓缓行至低谷只要你还肯走,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是上坡路。
金老师从绍兴回来后得知陈叔一家搬走的消息,情绪低落了近大半月,天天脸上没个笑脸。挚友离别,他连送站都没能赶上始终难以释怀。
后来,苏城给张杨寄来的第一封信里夹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陈叔夫妇站在四环胡同的四合院红墙下,怀里抱着苏新,张杨将这张照片拿给金老师,老头儿看过后瘪着嘴,半晌终究笑了,叹气道:“好……挺好。”
张杨将这张照片留给老师,另外一张相片上,苏城全家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微笑着挥手致意,背面有一行字:八八年一月一日・于城楼上。他将它夹进一本新买的绿色相册里。
元旦开始,韩耀赋闲在家,过起了无所事事的打酱油生活。而从打家具店和建材批发关门大吉的这半年来,如今到了年节,人情冷暖更愈发显现出来。
有些人惯于趋炎附势,小人嘴脸又不长心眼儿,眼瞧着韩耀这是不行了,大浪淘沙,曾经风光一时的韩老板被市场的洪流冲了个稀烂。所谓“有钱您是爷,没钱你是屁”,这帮人觉得现在已经没有给韩耀鞍前马后的必要,于是走的溜干净,今年二月份春节别说送年礼,连影子都没有了。
不过明眼人毕竟是有,韩耀的雄厚资本摆在这儿,跟局子的关系放在这儿,现在无非是看韩耀想不想干事业,而不是他以后还能不能干得起事业。目光短浅之人只看眼前,不顾长久,更不顾情面,这就活该他们一辈子给人踮脚。
当然,这些事儿韩耀心里明镜似的,正常得很,他也压根儿就没当回事。他们来就来了,不来找正好清净。饭局牌局也顺势全推了不去,每天顶多就是跟老姜他们几个关系铁的哥们儿到二道河子钓鱼,或者找新开的饭店喝酒,顺便弄两箱空啤酒瓶子回来,在大院矮墙上摆一排,跟分局刑警队一帮大盖帽打枪,消磨时间。
二月份的农历春节,张杨没回祈盘屯跟爹妈一起过年,给家中写了信并寄去一堆年货。年三十儿那天,他和韩耀俩人在四条街大院一起包饺子,剪窗,写对联。
韩耀重拾毛笔,拿出当年写大字报的实力,在红纸上大笔一挥――
上联: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下联:愚公移山人定胜天
横批: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张杨捧着装饺子馅的大盆:“……”
“十多年没动笔,先找找感觉。”韩耀随手将红纸揉成一团,重新铺开方形红纸,写下一个大大的“福”。
俩人蘸了浆糊,将福字黏到大铁门中间,回家打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烧开水煮饺子,1978年就算是真真正正的成为了过去。
而无所事事的日子还在持续,直到八八年初夏。
这天清早四点半,晨风吹拂李树叶子,沙沙作响。邻居家的大公鸡飞到墙头上高声打鸣,母鸡们早早从窝里飞出来,正在院里咯咯哒埋头啄食,享受清晨的凉风。
张杨在薄毯里翻来覆去,颈窝下韩耀的手臂热乎乎沾着汗气,张杨脸颊在上面蹭了两下,醒了。
窗外朝阳初生,晨光旖旎,他茫然的坐起身看向外面,忽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胳膊,捆住他的腰重新带进被窝。
“来……搂一会儿。”低沉暗哑的嗓音带着鼻音。
张杨被按在怀里,大腿无意间蹭到韩耀大短裤里支起来的那玩意儿,整张脸立刻从脖颈红到耳朵根儿,慌张去推:“你松手、别耍流氓、还得去早市!诶你干嘛!”
韩耀猛地翻身,将张杨压在身下摩挲,“就搂一会儿……完事我跟你去早市,听话。”
张杨像被铁箍捆住般动弹不得,满脸通红,愤恨不已。
韩耀握住他的双手往下引,耍流氓不够,还磨磨唧唧道:“你别干攥着啊……摸两下……啧。”
张杨倏地大力挣动,怒道:“你别动我!”
“来吧,来。”韩耀好声好气,手上一把扯掉张杨的裤头。
薄毯里鼓起个大包,开始剧烈抖动。
桃酥窝在炕角眯着眼睛打哈欠,伸了个懒腰,跃过大包出门了。
过得片刻,激烈平息,毯子被一把掀开,张杨满头大汗,脸朝下趴在褥子上,韩耀压着他拱来拱去,“再搂一会儿……”
张杨怒不可遏,再回忆起澡堂子那不堪一幕,跳下地抬腿往韩耀脑袋上狠狠实实踩了一脚,跑去园子里打水,用肥皂使劲洗手。
今年年初,省城大范围翻修路面,大胡同一侧尘土飞扬,堆满石子和沙土,围栏将路段圈起来,干脆把胡同一端堵死了。无奈之下,早市只好从胡同口搬到了半里地外的小空地上。
家里园子的菜还没下来,吃什么都得出去买,早市的东西一向既便宜又齐全,而且新鲜,所以张杨每天早上都早起去早市买一整天要吃的蔬菜,早饭顺便也一起带出来,道口那家的油条豆腐脑,味道好自不用提,还有一家新来的卖羊骨头汤,撒上点儿葱香菜,就着油饼吃特别香。
张杨大清早的气不过,在院子当中央跟韩耀一顿武叱。知道小孩儿脸皮薄,韩耀也不跟他一样的,还觉着挺有意思,让张杨揍够份儿,他拍拍小孩儿的脸,好言好语说咱俩喝羊汤去,喝好了送你去剧团,啊。完后蹲在水龙头下,掬两捧水洗了把脸,穿着背心大裤头出门往早市溜达。
往市场去的一路要路过几乎整条四条街,街上的老陈头儿家门前今年新挂上了只鹩哥,会说话,但是只会说一句,天天看见有人路过就喊:“春眠不觉晓!不觉晓!”不知道是哪个没文化的教的。
张杨看着这鸟儿正经挺喜欢,觉得挺稀奇,每天早上都要站在那儿逗弄一会,跟它对两句诗,喂两颗瓜子,教他它“闻啼鸟,夜来风雨声”。
韩耀每都不说什么,就站在边上等着,啥时候张杨逗够了啥时候再走,但是回回走之前,韩耀都凑上去,小声对鹩哥说一声“山炮”,锲而不舍的坚持了小半年,不知道他这是较的什么劲。
……
今天韩耀也跟鹩哥说了句“山炮”,然后俩人走到空地市场,没着急买菜,先在早点摊子找座位坐下,老板正站在沸腾的大锅后舀汤,锅中羊肋排上下翻滚。
老板笑道:“又来啦!今儿吃点儿啥?包子馒头卷油饼,羊汤里有羊排羊腿羊下水!”
“两碗羊汤放腿肉,两张油饼,八个牛肉包子。”张杨从裤兜里掏出钱,抽出一张l递过去,“差一毛钱甭找了,给多舀半勺汤呗。”
老板接过票子一瞅,嚯了声:“哎妈,这钱要是不找零可不中,咱家包子饼没镶金子。”
张杨让他说得一愣,没反应过来,韩耀给了那老板一张十块钱,道:“拿错了,新发行的这钱看着不习惯,总把一百当十块钱往出。”
张杨这才明白过劲儿来,赶紧接过那张一百块的大灰狼收好,这也不知道咋回事,都这个月第五拿错钱了……
去年年底,张杨到银行买国债的时候就听说要发行第四套人民币,最大面值从十块钱变成了一百块。
结果新货币发出来一看,诶呦!大团结和大灰狼这哥俩儿长得实在太像了。而且新人民币的十块和一百的颜色又差不太多,所以张杨经常搞混,到现在还别不过来这个弯儿。
好在早点摊子老板和早市卖菜的人都不错,也不贪图这些钱,看见张杨拿错了就主动还回来,还有两韩耀注意到赶紧给拦下来,不然用不了几,张杨一个月工资就让他弄没了。
喝着汤,张杨见一对老夫妇买完菜,坐在道口台阶上颤巍巍数钱,感叹道:“现在钱不如以前禁用了。早年吃这些东西哪用得上十块钱啊。”
韩耀道:“市场经济闹得,钱毛了。这两年物价没少涨,不然也用不着弄一百这么大的票子。”
张杨撇嘴。
他现在也说不出这市场经济到底好还是不好,要说百姓手头富裕起来了吧,可物价也逐步跟着涨高,除了现在不像过去,什么物资都要计划着来,其余也真没啥差别,反倒有些人心跟着利益变得叵测了。
他记得有一韩耀跟李焕超他们一起在院子里打枪,张杨在里屋,就隐约听他们说了一件关于国企领导为了发财钻市场经济空子,人心不足蛇吞象,结果被撸下马坐牢的事。
那也是张杨第一听说“价格双轨制”这个名词儿。
以前国家的工业生产资料分配,那都是要按照行政指令一层一层往下批,价格也严格按国家有关部门调控。后来大概八一年左右,国家出台规定,计划外多余的生产资料,也就是本来应该由企业自销的部分,可以按市场价往外卖。
于是就有人看出门道,钻了这个“计划外自销部分”的空子。
当时修路也好,筑桥也好,还有盖楼,都是国家或者单位统包投资,是公家的工程,建设完毕也不投入市场,比方说筒子楼,就是单位福利性质的,给员工分房子,但不往外卖。建设用的建材也是国家按照计划价分配给各个工程。
然而有了这个价格双轨制之后,有些人利用手里的权利,将原本在计划内,应该按照计划价卖给工地的建材转手卖到了市场上,这赚的钱就是市场价,比计划价高出多至百分之二十,甚至更多。
当时张杨还听不太懂这些东西,晚上问起这件事,让韩耀给他举个例子。
韩耀寻思了半天,解释道,“比如现在有一吨钢筋,成本价两千块,本来计划价应该卖两千五百块钱,现在国企领导大手一挥,这一吨就算成自销部分了,三千五卖给别的公司,这里外里不就多赚了一千块钱么。”
这么一解释,张杨就明白了。
韩耀道:“前段时间省城有个领导就这么干,后来整大发了没兜住,让人发现给撸下来,现在搁牢里蹲着呢。”
张杨诧异:“还要蹲监狱啊?”
“可不。”韩耀道,“投机倒把罪,罪名还不小。”
投机倒把啥的,张杨听完这个事情之后一直想,韩耀已经不倒烟了,投机倒把跟他们家也没什么关系了。今天喝着羊骨头汤的时候张杨寻思起这件事情,也根本没怎么在意,就觉得搞市场搞按劳分配,说是激发劳动力上进心,其实就是激发一些人的坏心眼儿。完后就单想着怎么能治脑残了,以后可不能再拿错钱……
其实人心不足永远不会被消灭,只会愈演愈烈,贪的愈来愈高端。
这些事张杨不懂,他也根本预测不到,一个小时后,老董打来的一个电话,就将韩耀卷进这个圈里。
当时俩人吃好早饭都快七点钟了,张杨正换衣服准备去剧团,东屋电话铃声响,接起来就听老董问:“诶,韩子,你那儿还有沥青没有?”
韩耀歪脖子夹着话筒,系衬衫扣子,“有,老多了,你要就全拉走,当给我消灾了。”
“什么全拉走,有人要买!”
“啥?”
“买你的积压货!你那些货积着反正卖不出去,你不如便宜点儿卖了得了。”
韩耀一听还有这好事,立马答应:“成啊,我平价给你都成。”
“那你赶紧上仓库一趟,他们这边正修路,工程等着呢!”
5第五十四章
朝阳和熙柳枝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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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马路上的电车轨道凌乱,岔路错综交叠,如同胡乱摆放在一的圆弧平顶宽檐的邮局老楼曾经是日本商场,当年的彩色玻璃还留在窗框里,只是边角破了个洞。
清晨的安宁让这老旧的城市一侧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
直到一辆倒骑驴在路边嘎吱停稳,小报摊的板子被支起来杂质报纸一摞摞摆上去小马扎翻开。
烫法拉头的大娘往摊子后面一坐大屁股令小板凳发出承受不住的轻响明黄色乔其纱料子的长裙,在腰背缝接隐约有裂帛声。
一切就绪双卡录音机的按钮咔嚓一声。大娘眯着眼睛,蜡黄的一张脸无比陶醉,开始跟录音机边扭动边唱道:
“你从哪里来哎哎,我地朋友。好像一只蝴蝶耶,飞进我地窗口噢噢。不知能做喔喔,几日停留……”
清晨的宁静瞬间被歌声消灭了。
没过多久,道路两侧店铺也陆续开张,路上的自行车和人潮来来往往,这时,摩托车的马达轰隆声渐近,一道车影飞驰而过,开出十多米又轰隆隆拐回来,停在报摊前。
大娘依旧哼着歌,在随风飞扬的法拉头缝隙中看见一枚硬币落进装钱的饼干铁盒里,城市晨报少了一份。摩托车开走,大娘翻白眼,从鼻孔嗤出一声气,将录音机的音量扭大。
建材批发门市前,老董和一个男人正蹲着抽烟,苦大仇。
瞧见韩耀的摩托车,老董立刻迎上去:“可算来了,赶紧开门!”
韩耀将报纸夹在臂弯里,顺带掏钥匙,腾出另一只手跟老董打招呼,然后跟那男人握手,道:“来晚了。哥们儿等挺长时间了吧,不好意思。”
男人握住韩耀的手上下晃:“你好你好,您姓韩是吧。我老曾。我们这也才来,没等多长时间。就是……诶不是我说,你们对面那老娘们儿唱歌实在太他妈不中听。”
韩耀推住门板捅钥匙孔:“甭提了,我就让她给吓走的。我这门市生意不好吧,我坐这儿看看书,晒晒太阳,一天卖两卷油毡纸也挺好,后来这老娘们儿一来我这胆囊和心脏就不行了,当时给我们家……咳,吓得。今儿走运,以前她没听毛阿敏那会儿,咱这条街从白天到晚上都是《枉凝眉》,那嗓子吊的简直……”
老曾瞬间想像出林黛玉烫头,穿大垫肩的乔其纱的情景,咧嘴打了个哆嗦:“诶呦我操,想想都觉着没法儿听。”
马路对面,录音机突然咔的一响,换磁带。
大娘清咳两声,吸一口气。
“一朵是阆苑仙葩――啊,一朵是美玉无瑕――啊。”
老曾:“……”
老董简直出离愤怒了,抓狂大吼:“快他娘的开门!”
韩耀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仨人迅速进屋,关门放帘,世界和平了。
这名姓曾的男人是老董的朋友,也是建筑承包商,俩人是原来拉活儿的时候认识的,就是他要买韩耀积压的沥青。
老曾说,他今年包了一段铺路的工程,这不是城市规划建设么,石板马路都旧了,瞅着市容也不好看,今年政府就要把城东城南的石板子旧路全抠了,整成柏油马路,亮堂。
这两年的工程就是狼多肉少,一帮子建筑队呼啦啦等着,愣是接不到活。本来今年他能捞着这好事儿还挺高兴的,还跟老董他们这些关系好的,今年没抢上活计的哥们儿一通显摆。结果做上这活儿之后,他悔得肠子青,大老爷们就差没哭出来。
接到工程之后,他们工程队按照日期准时开工,建筑公司也把建筑材料给拉来一些,干了两天,第一段路的路基和稳定土都完工时,材料也用没了。
于是老曾就打电话,说建材没了,再给拉些个过来呗,咱好接着整啊。
结果没想到,建筑公司那边支支吾吾,最后来了句:“上头计划下不来,你们先找别的地方买点儿弄着吧。”
老曾说罢,再也掩饰不住愁容:“我合同都签完了,垫钱买高价材料,再交这费那费,整完了之后建设单位给我按合同报账,报的是计划价!他们是省钱了,我他妈里外里整不好都得搭钱!你说这不坑人呢么这!我家我媳妇儿,听完这事儿当场就哭上了,完后跟别的工头家的搁一起打麻将,又想起这事儿,说着说着四个人凑一块又一顿哭天抢地。哎妈……”
韩耀听他说到计划下不来时,眉心一动,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合上账本,拍拍老曾肩膀道:“现在包工程都不容易。沥青我这儿不少,全平价给你,你甭给钱,先用着。”
老曾不干,说啥都要先给钱,本来就便宜买,咋还能拖欠。
双方来来回回,最后老董道:“韩子不是外人,再说你也不能跑了,早给晚给一回事。”
韩耀领着老曾的人到郊区仓库运走两吨沥青,看见还有混凝土和沙石,也连带着弄走不少,不是老曾脸皮厚不客气,实在是缺材料,啥都缺,一样两样能挺住,再多贵得就真买不起了,真成了自己掏腰包给国家做贡献,牺牲小我造福一方了。
韩耀看老曾愁得,也实在可怜,家里还有媳妇,于是跟他说,不够就来找,建材批发这儿啥玩意都有。
老曾当场愣了,反复问他不是客套话吧?是真的吧?韩耀郑重点头,老曾心里涌上一阵感激之情,大老爷们顿时热泪盈眶,搂着韩耀千恩万谢,要来日报答,把韩耀弄得哭笑不得。
等老曾一伙人运走材料,仓库这边消停下来,韩耀和老董在附近找了家小饭馆。俩人点了四个菜,喝着酒说话。
韩耀问道:“怎么回事儿这是?前两天不刚弄进去一个么?怎么刹不住车还反倒往前?溜,要不要命了他们?诶服务员!给来根儿大葱。”
老董垂眼剥生壳,哼了声:“前些日子,生产资料在市场上的最高限价不能多于计划价百分之二十的规定取消了。”
韩耀挑眉,当即了然。
限价取消,意味着以后官倒们一张批条赚得就不止百分之二十。这帮人都他妈是要钱不要命的货,寻思着人人都倒,抓也一下抓不到他们头上去。其实原来韩耀南北跑货,坐火车运胸罩裤衩,外国烟酒,这也是倒,但这是小倒,撑死算是私倒。可是官倒性质就不一样了,格外招人恨。以前就在倒的人,现在倒得更起劲,以前不敢倒的,现在眼瞅着别人大把大把往怀里搂银子,腰包淌油,还能不惦记?还能坐得住?
这一堆手里掐着额度的官儿整巴整巴,愈演愈烈,计划内指标就完不成了。建筑公司肯定不愿意多出钱从市场上弄材料,难怪老曾这些包工头难做。
韩耀撅了半根大葱,问:“你今年没活儿吧。”
老董往嘴里扔了两粒生,摇头:“没活儿。算老天爷照顾我。”又嗨了一声,叹道:“整个什么双轨价格拉动市场经济,最后整稀烂,这他妈王八犊子扯的。”
韩耀往大葱上蘸了点儿酱,咬一口,靠在椅背上架起腿,翻开早晨买的报纸,随声哼道:“瞧好儿吧,早晚有扯着蛋的一天。”
先如今这个蓬勃的年代,中国的经济以一种探索的姿态快速向前行走,虽然弊端和矛盾逐渐凸显,但无疑带动了社会的发展,拉动其他领域前进,也在改变人们的生活和内心。
曾经,苏城和陈叔的剧团面临新与旧的挑战,他们随即做出了选择,现在张杨所在的省越也开始为之改变了。
戏曲“三并举”的政策很早之前就已经提出,最近又开始着重强调戏曲发展方向,认为封建老旧的要摒弃,传统剧目要有创新,着重发展反应现代社会的新剧目。
为了这事儿,老金爷子和团里几位领导年前去了趟绍兴,而后又走了浙江很多地方,最后从上海返回省城。一圈下来,越剧圈子里普遍的声音却并不是迎合政策上的重点,老艺术家们最希望的是传统剧目首先能够传承下去,毕竟文-革毁灭的已经太多。
有人表示,现代戏没有搞头,今天的“反应现代社会新剧目”跟以前的样板戏在里子上没有区别。在封建老旧摒弃上,越剧也没有什么可摒弃的,这个越剧就是在封建背景下反应人们的美好本性,很有积极意义,要是这都摒弃了,还唱什么唱。再有,创新可以吸收别家戏曲之所长,将其改变成越剧嘛,传统剧目胡乱改一通,搞不好弄得不伦不类,反倒糟蹋了东西。
――于是问题就来了。
老艺术家对戏曲的感悟和驾驭不必多说,越剧学习的同时要兼顾其他剧种,这也是必须的,按理说改一出戏,只要用心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整个省越的年轻一辈,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改写剧目,移植其他剧种成熟曲目的能力。
包括张杨在内的所有人,当初学的昆曲,黄梅戏等等,只会唱,可是就算唱出个儿来,不能将所学融入越剧,甚至不能自己编上一小段小戏,光会唱,那还不如一台录音机。
整个省越为下一代担忧,最后研究了一遍又一遍,思来想去,老金爷子提出:“办个剧团下属的学校,全面培养学生,以后也能保证省越输入新鲜血液。现在学习环境跟咱们小时候不一样了,有必要让孩子们系统的学习越剧。省越出徒的居然只会唱,这不行!”
于是老头儿老太太们往上反应之后,批示很快下来,从八八年的冬天到夏天捣鼓了几个月,今天上午,张杨一走进剧院大门就听到众人议论,说省越剧团下属艺术学校成立了,马上开始招生,正往外发单子呢。
金老师确凿了这个消息,还特意嘱咐他:“杨啊,你聪明,但是底子薄,以后你就跟你那几个没出徒的师哥师姐一起,没事儿上艺校蹭课听听,反正都是自家老师都认识,也不能收你学费。”
张杨点头:“知道了,谢谢老师。”
老金爷子摸摸小弟子的头,摆手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吧,张杨转身时又忽然叫住他,道:“孩子,记住,脑袋不能白长,要懂得活学活用。再者有些事情,别人没让你做,你自己也要试着做,刻苦一点儿,总有一天你会庆幸自己当初努力了。”
说罢,老头儿端着搪瓷大茶缸往后台去了,路过一靠墙拉筋的男孩,瞄了一眼,劈头盖脸就是一教鞭,揍在男孩膝盖上。
“抻直了!抻不直你拉个屁筋!”
男孩吓得一哆嗦,忙不迭伸腿架在墙围子的棱角上,抻得疼出一额头汗也不敢再动一下。
张杨怔怔的看着,偏着头寻思,直到老头儿晃悠悠的背影消失在帷幕后。
接下来的一整天,张杨都在惦记老爷子跟他说的话――活学活用,试着做,刻苦一点儿。也许老师的意思,就是希望他利用学过的东西自己做一些尝试,比如……编一段小戏?张杨这样想。
晚上回家,没看到韩耀在台阶下等,于是张杨独自去了市图书馆。既然想到了就赶紧做起来,最起码先找书自己学学怎么编戏啥的,要是以后艺校老师真能教到,他也当是提前预习。
然而在借阅室里转了两圈,却没找到什么跟戏曲有关的书,戏曲杂志倒是有很多,但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内容,没什么意思。
最后张杨在角落里发现两本京剧戏词,大略翻看了两眼,决定先借回去读读,聊胜于无。
夏天的红墙大院即使在夜晚也生机无限。松柏绿,灯光暖黄,虫鸣轻响,和冬天相比,显出种别样的静谧。
实在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管理员在书本后扣戳之后,张杨将借阅证揣进衬衣胸前的口袋,站在廊前呼吸了一口松树的清香味,捧着书本准备回家。走过回廊时,他见拐角的柏树针上挂了盏旧式的马灯,灯光照亮树下一片围栏,一名年轻人背靠廊柱在一个很大的本子上快速的描着什么。张杨从他身边走过,出于好奇随意瞥了一眼,顿时愣了。
本子上用炭笔画出的男人的脸,是韩耀!
“诶?”张杨不由得低呼出声,年轻人方才注意到有人在旁边,疑惑的抬头。
张杨没想太多,遂即张口问:“你画的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年轻人道,“一年多之前见过一,今天想起来就画了。”
一年多之前……应该是皇冠家具开业之前,云姐还没生新新那时候,有一韩耀出差回来,来图书馆接他。张杨没见过这人,恐怕见过也早忘了,应该是韩耀在院子里遇见过他吧。
张杨蹙眉回想,不禁惊异,隔了这么久,看过一眼的陌生人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那年轻人看了张杨一眼,明白肯定是他认识画里的人,嘴角微微挑了下,画完最后几笔,问:“你要么?给你了。”
张杨回过神:“嗯?”
年轻人道:“素描,你要就给你了。刚才做工图做累了,随便画画,反正是不认识的人。”
张杨不懂工图是什么玩意儿,无意识的啊了一声,年轻人以为他想要,将白纸本横过来,从地上的斜挎包里拽出一把共图纸,压着边缘将画裁下来。他裁的时候,上面一页也露了出来,画了一名带毛线帽子的老妇人,惟妙惟肖,就连鼻翼两侧的法令纹,额头的褶皱都如同真的一般。
“你是……画家。”
这话让年轻人笑起来,摇头道:“我是学生。”
这人看着也有二十出头了,应该跟他差不多大,张杨问:“大学生?”
“嗯。对面农大的。”那人把裁剪下来的画递给他。
张杨眼里立刻显出敬佩和羡慕。
他自己没上成大学,也没见识过大学,身边更没有上大学的人。这还是真正意义上第一跟大学生说话,眼前的小年轻就是张杨心中的高等知识分子。
张杨接过素描,心里无论如何按耐不住,想跟这个小年轻人多聊两句,不由自主的就在回廊上坐下来。年轻人不动声色的打量张杨,倒没有厌烦或表现出觉得对方奇怪,将画册和工图尺放回背包,笑了笑,竟主动跟张杨聊了起来。
这让张杨无比雀跃。
他们彼此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张杨提到的都是关于大学的事情,那人讲了许多,两人一直聊到马灯里的煤油都快燃尽了,图书馆管理员走过来打断他们俩,说:“快回家吧,马上要闭馆了。”
张杨才意识到已经这个点儿了,忙道:“对不起啊!跟你说这么长时间,耽误你做事。”
年轻人没说什么,摇摇头,笑着说了声再见,拎起包先走了。
张杨挠了挠刚才让蚊子咬的红包,跟在那人身后走,忽然想起来素描还在回廊上扔着,赶紧跑回去取,再跑出门,那个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图书馆晚十点锁门,这时间电车早没有了,路上拉脚三轮也没有,张杨这才想起来,韩耀要是等不到自己回家,会不会急了到找他,于是慌忙一路飞奔回家。
结果累死累活回到家,气喘吁吁的推门一看,韩耀歪在炕上睡得死沉,呼噜声震天响,脑门发红一脸汗,一看就是喝高了,衬衣皱巴巴的敞着前襟口子,手指头上圈着车钥匙,另一手攥着报纸,像是准备骑车出门接他,没等下地又困得倒头睡着。
张杨无奈叹气,在炕沿上坐下,用手指戳韩耀汗涔涔的胸口,低声喊:“哥。”
韩耀皱眉,喘着粗气翻身,半晌难受的眯起眼睛。
张杨用手背给他擦脸上的汗,“跟谁喝这么多?沥青卖出去多少?”
“……全卖了。”韩耀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的又道,“哥跟你说……”
“嗯,你说。”
“我说……啥玩意儿来着……?你等会儿……我想想的啊……”
韩耀记得他有事跟张杨说,但忽然想不起来他准备说什么,盯着顶棚重影的灯光寻思,把大脑袋蹭到张杨腿上,可能枕着觉得挺舒服,想着想着,又睡过去了。
55第五十五章
韩耀醒来时正是晨光最刺眼的时段。
宿醉一夜头痛欲裂,他翻身下地,动作迟缓的像头狗熊,晃晃悠悠去院子里拿盆,蹲在水龙头前洗了把脸。
张杨正站在食槽前喂鸡头也不抬道:“锅里有米汤你去喝点儿。昨晚上跟谁喝的?”
“老董。”韩耀眉头蹙着仰头长吁一口气。双手捂脸缓了一会,起身到厨房盛了碗米汤叼着煮鸡蛋出来,边看张杨喂鸡,边把昨天卖沥青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张杨边听边揪碎没切开的菜叶,均匀撒在每只母鸡前听罢道:“你帮帮那个老曾也挺好,摊上这事儿,怪可怜的……诶,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不是前两天才逮进去一个么,他们就不害怕?”
韩耀三两口喝完米汤,嗤了声:“他们怕个屁,现在凡是手里有额度的都倒,大到火车皮,小到暖壶胆,谁都觉着要抓也是拿别人起头,真抓也连起来一大片,从上往下谁都别想好,你说他们怕啥。现在满省城有几个人能买着计划价的东西,全他妈官商勾结,一个豆包在他们堆儿里滚一遭,三毛钱能他娘的涨到三块。”
官倒听着实在骇人,可再往想,其实也必然会是如此。
国家政策留了这么大空子,一张批条能换一袋大票,二傻才会眼睁睁瞅着不去钻。只要有一个敢身先士卒的带头,后方观望的大部队立刻就会如狼似虎的扑上去。
张杨觉得,其实这跟韩耀当年倒烟是一样道理。
那时候省城有谁能抽一包万宝路,那都是倍儿稀罕的事,贼有面子。但从打韩耀给开了个头,省城的洋烟瞬间铺天盖地,现在往大街上随便一扫,稍微有点钱的,嘴里叼着的不是三五烟就是良友。
搞对外开放,搞市场经济,也许势必要走到这一步。改革开放已经十周年了,以前说起投机倒把是犯罪,谁要是被抓住,那是真给苦头吃;然而如今,当几乎所有人都在投机倒把的时候,大势所趋,法律也不过是白纸上印着的一句苍白无力的话罢了。
张杨将沾了小米和菜叶的铝盆撂在鸡架上,叹气:“今年物价涨得快,跟火烧耗子尾巴似的窜。我们剧团的同事跟我说,这是要通货膨胀,估计也是他们给倒胀起来的。”
他又忽然用警告的眼神看向韩耀,道:“你别跟着掺和啊,哥我告诉你,我妈总说邪门歪道保准没好,既然不倒烟了,钱也赚足了,以后类似投机的事也不能干,上头不敢抓当官的,万一拿做生意的充数咋办。”
张杨一脸严肃的叮嘱,韩耀绷着嘴角忍笑,点头答应。结果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乐出来了:“我能跟着整这破事儿么,咱得往远了看……”
说到这儿,韩耀突然一拍肚子,可算想起重点内容了。昨晚喝高了没说成,连小孩啥时候回得家他都没印象了,现在正好聊到这事,他问张杨:“咱家炕洞里还有多少钱?”[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炕洞大柜里藏得钱,一部分让张杨拿到银行存成死期,另一些按个人最大限额买了国债,最初倒烟赚的第一笔钱还在农行存着活期,想留着以后用,目前还没动过。现在炕洞里剩下得不多,张杨没告诉他还有多少,问:“你要干嘛?”
韩耀:“看看够不够我进货的。现在建材成本价也高了,在厂家抢不着货,就得多钱跟别人那儿倒一批过来,你说是不。”
张杨:“……”
张杨怒道:“你刚才说不搀和这破事儿!”
“我不倒,我拿出去卖。”韩耀跟他实在说不通,起身进屋拿出昨天的晨报,展开示意他看。
版面上半部分一则新闻的黑字大标题写着:国务院召开第一全国住房制度改革工作会议,推出《关于在全国城镇分期分批推行住房制度改革的实施方案》
这则新闻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张杨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韩耀想让他看出些啥,脑门子发晕,让韩耀用人话给他解释意思。而韩耀昨天跟老董研究了一下午这篇新闻,对其的理解总结出来只有一句话――
以前,住房是福利性质,实物分配,要么单位给分房住,要么跟国家租买公房使用权;但以后,住房会逐渐转向市场,住房按劳分配,你能赚负担多少钱,就向市场买多贵的房。
韩耀抻平报纸,正色道:“现在省城建起来的一片片全是公房,张杨,你信不信,再往后的居民楼未必都是国家建的,老董跟我说,去年圳那边搞试点,公开招标出让住房用地,效果不错,很成功。照这势头,可能用不上两三年,房子会跟街上的豆腐脑一样。”
“跟豆腐脑一样?”张杨脑海里立刻出现一栋热气腾腾的大楼,软绵绵的晃悠晃悠,窗口和门直往外淌卤汁的情景。
韩耀哭笑不得:“哥的意思是,房子跟豆腐脑一样,都是商品。”
张杨听得半懂不懂,有一句他倒是明白,小范围试点的成功,意味着将来可能会大范围,甚至全国范围实行。省城在中国北方,一直以来都相对滞后,但要照着报纸上讲的住房转向市场逐步推广的话,推到这边真就用不上三两年。
他盯着报纸思索,要是以后住房用地都公开招标,中标的人在土地上建房子,盖楼……刚才他要理论什么事儿来着?
韩耀看着他,用诱导的口吻道:“盖楼需要建材。私人盖商品房,到时候国家就计划不过来了,双轨制只不过是过渡,早晚会取消。”
“昨天看到这张报纸我就想,现在承包商难做,如果我用平价,甚至适当赔点儿钱拉他们一把,你想想,等以后生产资料全部流入市场,建筑承包的活计源源不断,而且都得到市场上买建材……”
张杨听着,思路逐渐清晰,恍然大悟:“你想趁现在赚人情,打开销路,将来建材用量大卖得俏,你一下就能站稳,固定客源也是现成的了,是不是?”
韩耀笑道:“只要能站稳,到那时候估摸着差不离了,我就开公司。”
这个决定,是继倒烟之后,韩耀的又一高瞻远瞩,预估未来。张杨却非常害怕,他听到那句“适当赔点儿钱拉他们一把”,立刻觉得韩耀的想法不靠谱――这说白了就是赔本赚吆喝。
建材成本高,赔一点都不是小数目,韩耀“适当赔点儿”,恐怕也要以万为单位。万一推广迟迟不进行,双轨制越来越操蛋,难道韩耀就这么一直亏本拉这些承包商上岸么?况且世间事瞬息万变,试点可能存在弊端,如果以后暴露出问题,今天的推测就全是扯蛋,韩耀在这上头赔的钱,耽误的时间,也找不回来了。
虽然他哥摆弄人的手腕无需担心,但泼出去的钱要是收不回来,最后只换回承包商的人情,当初辛辛苦苦倒烟都成了白做工,简直是竹篮打水,得不偿失。
韩耀却胸有成竹,信誓旦旦道:“昨天跟老董翻来覆去研究一整下午了,你等着看吧,政策十有八-九跟我们推测的一样。老董那人你不知道,上头放个屁,不等拐出小肠他就能猜出是什么响儿。再说,哥说是适当赔一些,其实未必,最多摊个运费,再多我能干么。放心吧啊,其实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事,哥不能坑自个儿,费劲八力挣点儿钱还得养家,哪能撇出去给他们踮脚。”
要照这么说,不赔钱只折腾折腾,确实属于空手套白狼的范畴。但张杨还是觉得不把握,怕韩耀瞎整,嘱咐他:“千万别傻了吧唧赔钱给他们上货,顶多卖个平价。咱们也不是非要打这份主意,大不了将来费点儿劲开路呗。”
韩耀:“知道知道。”
狗熊下午要去跟老姜打牌,说完进屋换衣服去了。张杨跟在后边,亦步亦趋的推他,把他从院子推到屋里,从东屋推到西屋,结果没注意前面,推得韩耀一脑袋磕在门框上,当即怒了:“揍你啊!”
张杨转身要跑,被韩耀搂住反锁在屋里,狗熊捂着脑门去厨房吃了四个鸡蛋,满嘴蛋黄回屋,在小孩儿脸上狠狠吮了一口。
事实证明,张杨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
翌日,韩耀联系了原来几个进货的地方,打听价格才发现今年市场上扒皮剥削得是够狠实。他根本无需特意赔钱,成本价加上一些零碎费用,合起来的价钱还比市场上一般价格还要便宜至多百分之十,如果稍微加价,他把承包商打发乐呵的同时,还能小赚一笔。
非常逢时的,不到两天的工夫,老曾再找到韩耀,说他有个在二道河子修桥的哥们儿,钢筋和混凝土不够用,问韩耀还有存货没有,要是有的话能不能给便宜些。
韩耀自然把他打发的乐乐呵呵,又要让他看到自己的难,让他知道,我韩耀是因为为人仗义才格外照顾你,让对方记得这份情,了解韩耀为人是一等一,那表现,丁点儿看不出有献殷勤,企图从他们身上图些什么的意思。
这样一来二去,一个传一个,那些建筑公司给掏钱买高价建材的不算,不少被要求垫付建材钱,最后还得按合同拿计划价报销的包工程头子们都认准韩耀,指望起韩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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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洞里的钱自从投入到这笔“小买卖”当中,按照实现预期的提价,一周一周循环进出,两个月下来,倒也赚了不少。韩耀只拿本钱跟他们玩儿,赚出来的利润全撤出来给了张杨,让他拿去家用也好,存起来也好,随便。
张杨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将这笔钱全用来买债券。
八八年的下半年一开始,通货膨胀果然席卷而来,物价成倍飞涨。然而也有好,就是无论银行还是债券,利率都大幅度提高。
一时间,剧团同事们都在讨论家里要拿出多少钱买债券,现在多买,以后多得,大家伙儿都本着这个信念勒紧了裤腰,然后一起约好,国债开卖的前一天跟团里请假,组团去排队买债券。
为了债券,这一大帮人三更半夜摸黑起床,打着手电筒直奔银行,到那儿一看,居然还有带铺盖卷来打地铺的,和气连天的坚守。剧团这些人来得还算早,前面没多少人,而他们之后陆陆续续又有成堆人来,队伍拐了个弯,逐渐向后延伸,长龙尾巴隐藏进转角,不知道后头还拖出多长,还隐约传来推搡和争吵声。这些人真是希望渺茫,遥遥无期了。
张杨跟同事们一起从半夜坚持到银行开门,好容易等到开门的一瞬间,人群立刻躁动骚乱,甚至后头眼看着买不上的人还跑过来企图插队。张杨在人潮中奋战,可算是在告罄前买到了国债。一群人疲惫不堪的各回各家,张杨揉着眼睛往回走,路过邮局时想到家信也差不多到日子了,于是顺便进去查了邮件,果真有他家寄来的信和包裹。包裹很小很轻,信倒是少见的厚。
乘电车回到四条街,韩耀还在睡,但上午可能出去了一趟,大背心换成衬衣,脸朝墙窝着睡觉,也不知道吃过饭没有。
张杨坐在炕沿上,先闭眼睛休息一会,揉揉酸疼的额头,然后捧起包裹晃了晃,掂了掂分量,猜了半天里面会是什么好东西,又看向那封厚厚的信。
想了想,他把包裹放在一旁,撕开信封朝下倒,另一只手伸平,期待的在下面接着信。
而先从信封里哗啦啦掉出来的,竟是一厚沓相片。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住房改革在88年还没明确提出转向市场,使住房作为商品进入市场,但住房商品化在七十年代末就提出过,小范围试点也初见成效,仔细想过,大胆的人会发觉到,这时全国范围的商品房开发已经蓄势待发。韩耀这些做生意的,有时候脑洞开得大,想得比较多,大家看个乐呵,不必究w
56第五十六章
张杨还记得两年前,他和韩耀回祈盘屯过春节那张母曾在厨房跟他谈过关于找对象的事。当时张杨的想法何其单纯听张母说完不强给他相对象当即便兴高采烈。而张母也不觉得怎么着,那时的她只是觉得儿子在省城呆了一两年,已经能看出心思跟农村人不同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也得理解一下开明一些。
其实若是按照北方农村从来的旧规矩,男女结婚一般只需父母出面做主媒人牵线,两家长辈私底下觉得合适之后,俩个孩子再大正旗鼓见上一面,倘若没有大出入,那么婚事就正式定下了。
从古以来,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传统已根蒂固。虽说素不相识的二人走到一起,免不了会相互看不上,毕竟农村家家户户,谁没有个一星半点的毛病,但大家都是从不可心慢慢儿挺过来。
包括张母也一样。
张母也有十六七一枝的年纪,当年家里给她相门户,看上了张父一身力气,虽然穷,但种田挑水,沤肥喂牛,啥都能干,于是将闺女给了他。没想到结婚之后才知道张父竟有耍大钱的毛病,家里稍微有几个钱,保准拿出去跟人耍,后来张母把钱锁在大柜里,张父居然拿斧头把柜门劈开了,里面总共才两毛钱,他拿了就跑,到晚上回家,又是浑身上下输精光。
张母当年是天天哭,夜夜哭,恨日子没法过,还很她爹妈给找了这么个人,有时候气不过都想收拾收拾跑了得了。可等到气性劲儿过去,再无奈的生活也还是要继续。况且,人生苦短四个字,真不是说瞎话。无论时日多么长久难熬,终究有云开月明的一天,现在渐渐岁数大了,张父年轻时的毛病也没了,倒是仅有的三两个优点还保持着,家里的粗重活计,张父仍然比别家男人干得更好,更精细,也从来让媳妇扛事。
所以现下回头想来,老人不愧是吃的盐比她吃的米都多,眼光错不了,过一辈子的人,还得长辈给挑。
但张母可没忘从前难熬的生活,对于她唯一的老儿子,张母是不希望他也要“守得云开”,只盼望儿子的婚姻直接就是“见月明”。
这媳妇儿,是要一辈子陪男人过日子,给男人照顾家的,女人再好再能干,只要男人觉得不可心,日子十有八-九也不会舒坦。老儿子现如今的想法还跟农村人根本不是一路,她和老鬼头子要是主张给找回来个闺女,张杨要是看不上眼呢?年轻人上来钻牛角尖的劲儿,谁都整不了,那他以后起码有十年八年甭想有舒心日子。
所以在厨房谈话那,她答应张杨,可以自己找个喜欢的,城里人乡下人都可以,长相也没太多所谓。
但开明归开明,一切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子打算,张母并没完全松口。年轻人最容易猪油蒙心,看人看不到根儿上,从来最在乎相貌,不在乎性格,所以女方必须领回家来让爹妈把关,这儿媳妇让大家都相中是最好,但只要父母看不上眼,那张杨说啥都不好使。
这话说开了,母子俩虽然各怀心思,倒也暂时都安心了。
张母开始坐等儿子往家领对象。
可三五月逐渐过去,不知不觉一多年过去,与他同龄的大小伙子和大闺女,该娶亲的娶亲,该外嫁的外嫁,张杨却连个小姑娘都没往家领,甚至想找对象的意思都没有表现出分毫。张母坐不住了,儿子他咋就不着急啊!
对象的事,封封家信里要问到,儿子却跟看不见似的从来不答话;后来在省城有正经工作,迁户口回家一趟,张母追着让他说说到底什么想法,张杨就装被了灌哑药,死活不说,后来拿“缘分”之类的话敷衍她,最后干脆躲着;结果许是追问的太狠,年底连回家过年都不敢,寄回来一堆东西,人没影儿了。
今年夏天,吴春荣连娃都生出来了,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喜糖喜蛋从上沟子一路撒回祈盘屯。村里议论说他们没够年龄,没领证,非婚生的孩子要罚钱云云,人养猪专业户的姑爷紧接着就扬言发话――
“又不是没钱,罚呗,我们家现在有后了!钱算个啥玩意儿!”
在他们农村这一片,有后是人生第一大事,人活一生最重视的就是孩子。
人为啥结婚?为了生孩子;人为啥攒钱?为了给孩子相个好门户,完后好再生孩子。
吴家姑爷这话放出去,酸了不知十里八乡多少户人家,二赖子比吴春荣还先结的婚,让吴家姑爷给撩持了一下,非要争这个面子,于是二赖子家媳妇儿紧随其后也怀了孕。
张杨跟这俩人从小在一堆儿玩,现在长大了,屯里人也习惯性将他们拿到一起比较。为这事,张母上了老大的火,无论如何降不下来。
可是上火的事没完,反而接踵而至。张母一家兄弟姐妹五人,年龄相差甚远,最大的与最小的隔了近一辈人的年岁,这个节骨眼上,谁也没想到,张杨他二舅姆居然也有身子了!屯子里都讲究他们家,说这简直是瞎胡闹,这就是不要脸么,跟小辈儿抢这风头。
然而二舅家辈分虽然大,但那也是仗着上头有他姐,姐姐岁数大给带起来了,人儿毕竟还年轻。那二舅姆被说几句也算了,没什么意思。意料之中,话题转而变成了张家小崽儿。
几个爱背后闲磕牙,唯恐屯里没点儿破事可谈论的大广播喇叭开始到宣传,在村头妇女聚堆儿的大杨树底下,口无遮拦的讲究张家,尖酸无比。
“这张杨不行啊,今年二十了吧,你们说说,吴家春荣和小二赖这都有后了,连二舅姆都豁出脸要生,诶他咋就不结婚呢?咋就不着急呢?”
“能不能一心想在城里攀高枝儿,完了城里人儿嫌他农村来的,苞米碴子攀不上大米白面!哈哈哈哈!”
“唉,这大小伙儿啊,过了二十相门户就得让别人挑一挑,都害怕是不是有啥毛病,还是因为名声不好啥的。这要是攀不上高枝儿,回来再找,农村人也看不上他了,你说亏本儿不亏本儿吧,要不说人得知道自己是哪路货。”
“嘶,那小张杨,去年还回来改户口呢,现在也算是城里人儿啊。不能是真有啥毛病,不好找对象吧?哎妈呀,那可逗乐了!现在指不定在城里急得直蹦?q,完了诶就是不敢回家,你说张家以后可咋做人了哈哈哈哈哈!”
这话一来二去传到张母耳朵里,气得她直哆嗦,可又不能出去理论,毕竟张杨是真没结婚啊。到最后,就连张母都开始疑心,她儿子没有什么毛病,她是知道的,难不成张杨真像那帮女的说的,一心想攀高枝儿?张母一想到就恨不得逮着张杨扇两大巴掌,简直就是傻到家!
如此这般,张杨的婚事俨然成了张母最大的心病,她既急得慌又害怕,实在不能再等下去。
与此同时,张杨瞅着手里这些相片,心情比之张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翻看的时候甚至手都在发抖,照片上清一色全是小姑娘,背面写得名字年龄,家住屯子近到祈盘一队,远到二三百里地外的河南道,根本想象不出这老太太到底费了多少心思才把她们一个个搜罗起来!
相片中间夹着信纸,上面一共只有三行字――
好好看看有没有相中的,缘分不缘分的也在于搭桥,城里找不着,兴许绕一遭,还得在农村找个闺女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样才叫相称。
妈告诉你,做人要知足,不能巴巴的想美梦。
吴家春荣生的老胖小子,招人稀罕,特意去县城照相馆照的相片,说让你看看,妈给你寄过去了,你看完给我寄回来。
张杨拆开包裹,果然里头一本老厚的相册,翻开全是吴家三口人的照片,小娃胖嘟嘟的,咧着嘴刚会笑,脸颊上带两个小酒窝。本来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要是往常他都能乐得坐不住,坐车去上沟子给吴春荣随礼。
可是现在,这玩意儿却是张杨最不想看的东西,简直是毫无征兆插-进心肉的一把刀。
张杨双手捂住脸,缓缓的,苦恼的弯下腰,手肘狠狠在相册上压出凹陷和扭曲的褶皱。良久,他用力?昧税蚜常?合上相册回身看向炕里。
韩耀正盘腿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不知道已经这么坐了多长时间。
四目相对,张杨眼角通红,移开视线,将散乱的相片,家信跟相册摞在一起,递给韩耀。
这个话题他们曾经谈论过,却只谈论了一半,张杨那么抓心挠肝的想知道,韩耀却死活不告诉他;后来家具店黄了,建材也赔本,张杨怕韩耀心烦,所以绝口没在提起过;最近两个月家信不频,他也渐渐忘了。然而今天,他们不得不谈。
“吴春荣生儿子了,估计屯里人讲话扫了我妈的面子,她也实在等不了了。”张杨顿了顿,哑声道,“……你以前跟我说,能让我不结婚,是不是……一直拿话唬我?”
韩耀垂着眼,一张张翻看相片上的女人,反问:“我以前唬过你么?”
张杨点点头,怔了下,又摇头。
韩耀看过最后一张相片,大手将一厚沓码规整放在炕上,嗤笑道:“挑这么多老娘们儿,没一个有我好看,你妈眼神儿不行。”继而长吁口气,点燃烟吸了半根,又缓声道:“我这人你知道,没人管我娶不娶媳妇,生不生孩子,我也从来不后悔。但是你跟我不一样,你能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娃么?”
张杨颓然的坐着,摇头:“……不能。”
农村那地方,人活一辈子,就为了结婚,为了生孩子,天经地义,两样少一样都不成。别说他不结婚,就是结婚之后生不出孩子,或者没过门子就怀孕,那简直都是磕碜到不能再磕碜。张杨大舅年轻时没能找到对象,后来日子过得多苦,连带张母她们这些当亲戚的也被在背后说三道四,一时间没人给他们家一个好脸。这样的事情,即使全家搬走,祖坟也还在这片山头上,能搬到哪儿去呢。
哪怕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在意屯里人怎么议论,张杨也根本过不了爹妈这一关。媳妇好不好都是其,张家只有他一个儿子,最重要的是后代,张家也要这个脸面。
张杨要是死活不结婚,说出真正原因,这么膈应的事儿,他爹妈八成会把他打死,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含辛茹苦养出个孽,不孝;不说真正原因,不管编什么样的借口,他老张家也明明白白的断后了,对于老人而言,以后的日子还有意思么?他的错,却要爹妈跟着承受后果,不孝。
张杨绝望的闭眼,连声音都在发抖:“姓韩的,你他妈的就唬我吧。”
韩耀却笑了:“不带乱扣帽子的啊,老子这辈子都没唬过你,当年骗你南郊草甸有狼那不算。”
他弹了弹烟灰,声音缓和却一本正经:“其实吧,结婚这事儿倒是不难弄,你多少要受点儿委屈,但最起码能保证不让你搂个老娘们儿回来膈应我。”
张杨猛地抬头看向他。
“我一直没跟你说是因为我在考虑孩子的问题。”
他们俩之间,只要在一起,张杨就注定为此牺牲,过跟正常人不一样的人生。没有漂亮温柔的媳妇儿陪着他,照顾他,要顶住家里,同事和朋友那边的种种压力,要撒谎骗自己的父母,最重要的是,张杨倘若一辈子不后悔,那么他也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张杨愿意跟他在一起,韩耀没有一天不觉得是三生万幸,可也没有一天不觉得自己对不住张杨。
韩耀希望能给张杨一个亲骨血,但这意味着他必须需要一个女人,为此,他想了不知道多少个馊主意。直到今年三月份报纸上登了新闻,中国第一例试管婴儿出世了,韩耀顿时觉得希望来了。现在科学在进步,也许等个三两年,或者三五年,试管婴儿会逐渐普及,也许会出现专门为试管婴儿做孕育的女人。到时候他找门路弄一弄,张杨也许不用跟女人同房,用体外受精就能有他的孩子了。
韩耀手脚并用爬到张杨身边,紧紧搂住他,低声道:“哥就想着,你这一脉单传的,哥一大老爷们儿也没法给你生个儿子,怎么着也得想想别的法子啊。结果到底没赶趟,你妈就杀出来了。”
张杨眼眶蓦地红了,手臂扣住韩耀的后背。
韩耀还跟他打趣:“要不我跟你回家吧,我去跟你爸妈说,老子肚子上的六块肉其实是六胞胎,保不准他们能信。”
张杨将脸埋在他肩膀窝里,扑哧乐了,道:“他们要真信了,都一件事儿就是给我捆起来交给政府,那不成怪物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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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张杨闷声说:“没事儿,亲生不亲生的,我不在乎。当年我爷也是过继来的,我爸说,是因为我太奶好几年生不出孩子,没办法。不过后来我爷长到四五岁,我祖太奶给找的不知道什么偏方,她吃了又能生了。那要这么说,老张家到我爸他们这一支还就不是亲骨血了,但是我二爷三爷他们对我爷爷,对爸他们哥儿几个,还跟亲人一样好。”
说到这儿,张杨顿了顿,低声道:“但是我的事,说啥也不能让我爹妈知道,毕竟他们不可能再生了,要是知道我的孩子不是亲生的,心里不得多难受,以后日子过得也没滋味儿了。”
韩耀道:“我明白,保准给你办的妥妥的。就是你得吃点儿苦,受点儿委屈。”
张杨抬头,相识这么久,第一在韩耀的目光中发觉到歉意。然后他听韩耀在他耳边低语,讲了他出的主意。
听完后,张杨有点儿憷,犹豫道:“我挨揍倒是不算啥,他们不能因为这事往死里揍我……以后不能穿帮吧?”
韩耀跟他额头相抵,缓慢的磨蹭:“放心吧,哥什么时候唬过你。”
韩耀的意思是,分两方面对待这件事。
对张杨家里那头,韩耀走门路弄一套真假掺半的证件,给张杨搞个名义上的婚姻并不难,再去福利院挑个年龄差不多,瞅着也可心的小孩儿挂到张杨户口下,那更是小事一桩。至于孩子的“妈”,说难产去世最好,也最值得同情。唯一苦的是张杨,背着爹妈在省城“结婚”了,还有了娃,回家一顿胖揍估计免不了,韩耀想想都心疼,却也没法儿代替他挨揍。
对于朋友同事方面,怎么解释张杨同志平白无故多了个孩子,只能说是亲戚家大人没了,按照农村的俗理儿,孩子就过继给了张杨。反正农村一些杂七杂八的旧俗,隔条河都隔出十万八千里,各地不同很正常,再者张杨家人跟工作上的人又没什么接触机会,这谎话撒出去也不怕露馅儿。
张杨本来挺怕爹妈以后要是到省城来,万一跟同事接触上,两头对不上就完了。不过他又一想,家里有田,有牲口要伺候,他们过年来省城一都费劲,最多到不远屯子的老姨家一趟,哪能在省城多呆呢,同事没事也不经常来家里,于是便放心了。
那天以后,韩耀早就开始为此奔走,他也一本心思都放在应对父母上,寻思着咋样说能少挨两下棍子。
如此没过几日,待到仲秋将至,北风萧瑟时,韩耀已经将伪造的一干证件搞出来了。
晚上他请别人喝完酒,回到家,拿出这一沓递给正看书的张杨,道:“请领导过目。”
张杨看了眼最上面的结婚证,面无表情:“陈冬梅是何许人。”
“你媳妇儿。”韩耀从下面抽出死亡证,强调:“前妻。”
张杨:“……”
结婚证,死亡证,准生证,出生证明等样样俱全,证件和红戳都是特意弄的真件儿,但上头写得都是假的,日期也空着没填,方便以后。当然,在各部门肯定没有存档,这一套东西,单纯就是为了唬弄张家父母。也不知道韩耀弄这些证件的时候,是怎么跟他那几个给他办事的哥们儿说得。
随手翻了一遍,张杨叹了口气,道:“就差孩子了。”
“明天去福利院,都打点好了。”韩耀探身过去,伸手在张杨脸颊上轻拍了两下,道:“精神点儿,别犯愁,眼看这事儿就要成了。要不你提前设想一下你爹揍人的套路,先揍我一顿发泄发泄?”说着就把套头衫给脱了,光膀子一拍胸脯,笑着挑眉。
张杨没心情,只在他的六胞胎上踹了一脚作罢。[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韩耀出去洗脸刷牙,回来上炕揽着他,鼻梁在发旋上蹭了蹭:“明天咱家就有三口人了。”
张杨眼神飘忽,喃喃道:“会像新新那样么?”
韩耀道:“不能要闺女,必须是儿子,否则你信不信,你妈回头就敢帮你续弦。”
张杨叹气,闭上眼睛。
翌日清晨,韩耀特意把老董新买的奥迪1给借来了,由他开车带着张杨到城北的市社会福利院接孩子。
话说这可是张杨第一坐小轿车,当年他站在火车站看锃亮的上海牌,只是看看都觉得稀奇,觉得激动,至于自己有朝一日能坐上,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不过时至今日,张杨跟那时的情境可不一样了,况且他现在坐在副驾驶,压根儿没心思注意旁的事。
张杨心里直突突,颤声道:“哥、哥!你你你会开车么你?”
“会会。闲着没事儿跟老董学的,我跟你说,我学这玩意儿老快了,他们都夸我。”韩耀叼着烟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
霎时间,冷艳高贵的奥迪1如同脱肛野狗,在早晨空旷的柏油大街上飞驰而过。
张杨:“啊啊啊――!!”
韩耀一手夹着烟头,到路口单手右打方向盘转弯,整个身体跟着车头往右偏,偏着偏着脑袋倒在张杨肩膀上,然后路边新立的指示牌被咣一声刮倒,拐弯成功,韩耀跟着车头坐直,车轱辘擦着马路沿子一路狂奔,高速中左右扭捏了几下,回到路中间。
张杨已经吓蒙圈了,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半天才想起来,慌忙抬手去抓车顶把手,紧接着就见一辆桑塔纳竟然直直朝着他们的车开了过来!
张杨:“妈啊啊啊――!拐啊啊啊――!”
韩耀再右打方向盘,然后相对速度实在太快,对面桑塔纳也向另一侧猛打弯才堪堪躲开,两车相错,韩耀朝窗外大声骂道:“操你娘的!你他妈会不会开车!”
就在这时,前方又一辆车直直朝他们开来,躲开后没多久再一辆,然后再是一辆……
等到第五辆开过去之后,韩耀右打方向盘,上半身跟着车头转弯倒在车门上,道:“操,车道走反了。”
张杨虚弱的瘫在座椅上。
这一路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勉强平安到达了福利院门前。
张杨踉跄下车,恍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扶着额头晕目眩的蹲了好一会儿,缓过劲了才和韩耀一起走上台阶,推开斑驳的玻璃木门。
一名中年女人正坐在墙边的木椅上等着,见有人推门进来,起身道:“您是韩先生?”
韩耀微笑着上前握手,道:“我是,院长你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院长将他们引到一间房内,房里很多空床,只有门边一张床铺了被子,张杨站在后面看不清,隐约能看到上面放着一个长条小包裹。
韩耀站在床前,手指挑开被褥,垂眼看了看,转身对门边的院长道:“只有一个?”
“男孩只有一个符合你提出的条件,是两周前出生的,其他几个最小也一岁半了。”院长笑了笑,道:“你放心吧,孩子非常健康。”
“他的父母都是山东蓬莱籍贯,父亲年前在城郊挖鱼塘,结果鱼塘塌方,被埋在里头了。母亲呢,生产时难产,也去世了。由于找不到跟孩子相关的亲属,这么地,就给送到了咱们福利院。”
院长盯着韩耀的脸看了片刻,笑着说:“韩先生的条件一看就知道非常不错,如果能收养他,那可真是孩子有福了,以后肯定会生活的很好,您也做了件大善事。”
韩耀听完觉得一切妥当,于是对院长点点头表示很满意,道:“嗯,孩子我领走了,手续回头还得麻烦院长。”
说罢,他吁了口气,心道可算是成了,转身去抱孩子,然而回头时竟看到,张杨不知何时已经将他抱在怀里,双臂小心翼翼的兜着,正一边悠一边轻声哼着什么。
小娃娃裹在被褥里,稚嫩的嗓音啊了声,张杨笑起来,低头用嘴唇在孩子脸蛋上亲了亲。
此时窗外朝阳正好,均匀和煦的播撒进来,韩耀看着他们,想笑,心头却又莫名的酸涩,惆怅。
57第五十七章
从福利院出来,张杨抱着孩子说啥也不敢坐韩耀开的车了。
韩耀拉开车门伸手要扯他进去:“嘶你这人诶有车你还不坐,来来来赶紧着。”
张杨反手甩开,道:“我不跟你一起走你开车跟索命似的,再吓着孩子。”
韩耀:“……”
张杨道:“我打车回家。”
这两年省城兴起出租车的热潮摩托车开始不那么受青睐很多富裕家庭外出代步,都愿意坐出租车贵是贵了点儿但显得高档啊,而且坐着是既方便又舒服。
省城的出租车数量不多,最近比去年增加了一些,但出门站在街边等一趟也得些时候,不过只要没有急事儿,大家也乐意等。而出租车师傅基本是“只要车上路,走哪儿哪儿有活。”这开出租车拉活儿俨然成了现下最赚钱的职业之一,无论开出租还是坐出租,都倍儿有面子。
张杨从韩耀兜里拽出一张五十块钱,嘱咐他:“赶紧把车还给老董,以后再别借了。路上加小心。”然后抱着小包袱到街口站着。韩耀本想显摆开车技能,却没想到反遭媳妇儿嫌弃,心里特别不高兴,黑着脸甩上车门。
奥迪1东倒西歪左摇右晃,风驰电掣的开走了。
清晨车少,现在还没到六点半,很多司机觉得早晨不是出车的时候,干烧油跑路,又拉不到活儿,张杨站了半天,总算等来一辆出租车。
开车师傅早就从后视镜看见张杨抱着的小包裹了,到四条街大院门口停稳时,他回身给张杨找零钱,边嘴里打响儿逗小被子里的宝宝。
宝宝在车上晃悠得困了,盯着头顶满脸铁青胡子的大汉脸发呆,揪着小嘴儿打了个呵欠。
张杨接过钱下了车,道:“谢谢你啊师傅。”
车司机探出头朝他咧嘴一笑:“嘿,你家这小玩意儿还挺好看。甭谢,走了啊。”
车子驶去,扬起一阵尘烟,张杨紧着转身往门边跑了两步,正伸手摸钥匙,就听身后有人喊他。
“杨子,上早市儿回来啦?咋没见着你房东呐?”
他转身一看,是邻居家张婶儿,胳膊上挎着菜篮子,右手还端着盆豆浆,刚从早市回来。
张婶儿走路恰巧遇见张杨,本想上前跟他唠几句嗑儿,不料张杨一回身,怀里竟还抱着个小娃。
“哎妈呀,这谁家孩儿啊?”
她倒是没多想,只寻思着可能是亲戚家来人做客,或是怎么着带了小孩来,就随口问了一嘴,还想拿孩子寒暄几句。张杨却让她吓得心里一哆嗦,虽然明知道这是瞒不住的事情,早晚得跟街坊邻居解释,可张婶冷不丁一问他,先前韩耀帮着想好的说辞里那些亲戚关系忘了个光,比火燎的还干净。
张杨心肝儿直打颤,脸上却强扯起嘴角笑,心里紧着胡编,道:“这是……那啥,是我堂哥的儿子,过继给我了。我早上去火车站接的。”
张婶一愣,没听懂。心说妈呀,还没结婚呢咋就先过继儿子了,这叫啥事儿啊?
张杨看张婶的脸色,意识到刚才没说清楚,咳了声,忙解释:“是这么回事儿。这个……早些年吧,我堂哥家里人都没了。今年堂哥堂嫂也走了,留下个孩子。按我家那面的道理,是……过继给平辈亲戚,张婶儿你明白,这事儿它不能差辈儿,是吧。现在的情况也……现在跟堂哥平辈的就我成年,所以也顾不上结婚不结婚,只能给我养活。”
张婶儿边听他讲,边就不禁唏嘘,而后叹道:“啧啧,你这根本就是平白遭罪啊!唉,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这小样儿,刚出生没几个日子吧……”她说着想抱抱小娃,无奈拎着一堆东西,只得作罢。
俩人站在街边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张杨说豆浆要凉了,您快回家去吧,张婶才停住嘴,临走还一步三回头,道:“杨啊,孩子要是伺候不明白,或者家里有啥事儿,告诉婶儿一声啊,婶儿帮你整。”
张杨不住道谢,见她总算进了自家门,才垮下肩膀,疲惫的吁气。生怕再遇见邻居,他忙不迭掏钥匙开门,盼望今晚下班前,张婶儿能把他家的事广播到四条街每一道砖缝里,省得他以后挨个跟人解释了,撒一谎忒累人。
大铁门吱嘎响,母鸡们咯咯哒冲上去,将张杨团团围住,表示饿了要吃食。张杨头一的没理睬它们,眼神和心思都放在怀里的小包裹上,小心翼翼搂着进屋,还踢了两只唿扇翅膀往上飞扑的,特别狠心。
母鸡们不高兴了,飞上窗檐蹲成一排往屋里瞅,就见张杨将招鸡恨的小包袱放到炕上,然后什么也不做,就坐在边上,支着下巴看,时不时低头香一口。
桃太后晨起,在御用棉垫子上伸懒腰,瞥见宫里竟多出个没见过的东西。它眯起眼睛,迈着猫步无声无息的凑上去瞧。
片刻后,韩耀也回来了,进门就看到张杨、桃酥和孩子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愣着干嘛呢你?”
“啊?啊,我等你回来呢。”张杨挠挠头,又看了看孩子,说:“那我上班去了,你在家照顾他吧。”
韩耀俯身,用指腹轻蹭孩子的小脸儿:“嗯,怎么照顾他,你先给我讲一遍。”
张杨:“就是看着他,给他喂奶,换尿?子,哭了就抱起来拍拍,哄他睡觉。”
韩耀:“嗯。”
张杨:“……吧?”
韩耀:“……”
张杨一脸茫然,韩耀面无表情。
俩人对望,沉默。
韩耀皱眉:“你没哄过小孩儿?农村家家崽子多,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没弟妹让我带,别人家的孩子在屋里养着,我怎么可能看见人家的猪怎么跑!”张杨瞪他,“你自己没见过猪跑么?”
韩耀嗤了声,意思是――那不废话么。
对于自己是如何长大的,韩耀后来总结就四个字,天生天养。就他家那种环境下,韩耀还能长成现在膀大腰圆的坯子,也的确是老天爷的功劳。而张杨家在农村,养孩子养的原本就粗糙,大孩拉扯小孩,感觉就是在泥地里打着滚就长大了。
张杨没兄弟姐妹,连有学有样都做不到;韩耀一个大哥,能不挤兑他都好不错,甭指望他拉扯韩耀。俩人小时候虽然总上别人家里玩儿,哪个孩子有闲心看大人奶娃呢,根本记不住。而婴儿时代又不存在记忆,两人更是连张小时候的相片也没有,他们根本记不得自己曾经是怎样被照顾的了。
于是,面对如何正确养育一个宝宝,俩大老爷们儿傻眼麻爪,没招儿了。
事情临到眼前,他们俩终于意识到,当初那句“弄个孩子到你户下,当儿子养”说得是有多么轻松简单,多么天真。
就在这时,简直是火上浇油的,被子里的宝宝“嗯哇――”哭了起来,声音细嫩可怜,小脸皱成一团。
俩人顿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张杨忙抱起来拍拍,轻声哄道:“乖啊,不哭不哭。”孩子却只消停了一小会儿,接着又哭了起来,而且怎么哄也没用了。
韩耀在屋里来回转圈:“不能是哪儿难受吧?身体有毛病?大清早的从福利院抱回来也没仔细看看……内衣服被子啥的也没换新的,不知道干净埋汰,你说这小孩儿能不难受么,你别拍了!放下看看是不是尿布脏了,诶不能是饿了吧?早上没给喂奶咱就给抱回来了吧?”
张杨:“!!!”
韩耀一拍脑门:“饿了!”
俩人登时醍醐灌顶一般,韩耀随手拎起个盆就推门往外跑,两分钟端回来半盆鲜牛奶,放在小灶上点火煮沸。
孩子哭得一嗝一咽,张杨慌得不行,眼瞅着牛奶干煮不冒泡,着急,一个劲儿催促:“再添点儿柴火。”
好不容易奶煮熟了,韩耀连吹带扇的也晾温了,欢天喜地端起来凑到儿子身边,俩人又忽然想起来――
麻痹家里没奶瓶啊!
58第五十八章
家里别说奶瓶了,就连一件跟婴儿相关的事物都没有两人对如何养育一个孩子没有任何概念这些天更是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如今临到眼前孩子的哭声就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天雷,劈的他俩心惊胆战仓皇无措,外焦里嫩。
韩耀用小拇指蘸了点儿奶递到孩子嘴边宝宝急忙衔住,用力的吮就那么一小嘀嗒牛奶愣是?┑煤?耀手指发疼也不肯松口。
看宝宝吃的用力,小小一团的可怜样张杨眼眶都红了韩耀也心里发紧,愈发觉得不是滋味儿。可这么一直吸着也不是办法,他狠狠心抽走手指,孩子立刻哭的更厉害,韩耀天纵英明也给哭懵了。
俩人变着法想给他喂奶,奈何没有能充当奶嘴的东西,用勺子喂还怕呛着孩子,最后实在没别的法子,张杨拿脚踹韩耀,道:“别干愣着,买去!该买的都买回来!”
韩耀无可奈何,道:“你哄着,我马上回来。”说着拎起外套大步出去,买婴儿用品去了。
张杨在家抱着孩子团团转,悠来悠去,又带他到院子里看菜园子忽然母鸡转移注意力,想尽办法哄他不哭,意料之中的没有用,孩子的哭声反倒引来街坊邻居的好奇,纷纷从墙头往里探视,东一句西一句询问。张杨苦大仇,正想着怎么应付,正巧隔壁矮墙边,张婶儿和四条街上另一家家名叫月英的大媳妇探出头来,喊道:“你看你,伺候不明白咋不喊婶儿呢?来来来!”
邻里之间互相都熟识,月英正听张婶说,隔壁小杨子冤大头的领回个小娃,紧接着就听见院子里孩子哭得惨,于是俩人急忙从墙头喊他。
这一喊可把张杨给救了,他如获大赦般小跑到墙边,那月英大媳妇儿是个豪爽实诚的女人,典型东北大老娘们儿,挤上前接过孩子一瞧,当即就跟张杨瞪眼珠子了,“哎妈呀!你咋给孩子捂这么些呐!?他能不难受么,能不哭么!这才到秋天、诶你可真是!”
张杨苦着脸:“我不懂啊嫂子!”
“没事儿!我教你,我家小孩儿才满月,我懂。”大媳妇搂着孩子啧啧地哄,“走喽!让姨看看有没有小叽叽呀?呦呦呦……”
张婶儿跟张杨招手,“快上婶儿屋里来,你踩墙头过来就行,我不费事给你开大门了。正好你看看月英家那小孩儿,那才找人稀罕呢,可有意思了。”
月英大媳妇真是个实在人,纯牌的好人,跟张婶儿俩人你一句我一嘴,不光教张杨怎么伺候孩子,还给孩子喂了奶水。
宝宝从打下生起就没吃过母奶,第一尝到这味儿,大口小口的紧着吮,吃不够似的。
月英都忍不住抹眼泪,“可怜见的……杨啊,我家闺女吃得少,你家孩儿以后就嫂子帮你喂,完了呢你……”
张杨忙摇头:“别别!嫂子――”
“诶!少废话!你跟我玩儿客气这不是糟践孩子么!就这么地说定了啊我告儿你!”大媳妇一犀利的瞪眼,当时就把张杨的话堵回去了,然后絮絮叨叨跟他讲,“完了呢你在家吧,再混着牛奶,藕粉啥的喂他,喂完之后给他喝点儿凉开水,要不该上火了。你那个笔纸记着点儿啊!”
张杨慌忙站起来转了两圈,张婶儿给找出纸笔递给他,张杨小学生一样坐在炕边,耸着肩开始记笔记。
听完讲座,张杨抱着吃饱睡着的宝宝回家,母鸡们都饿疯了,一大群撵着他叨,张杨又放下孩子,着急忙慌拌了苞米面喂给它们,再回屋一看表,已经十点半了,上班也迟了,好在今天没演出,只有;两出新戏彩排,索性打电话跟剧团请假。这头刚撂下电话,那头韩耀也回来了。
韩耀身上挂着大包小裹,如同丐帮八袋长老,双臂托举小山般高耸的一堆东西,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踢开屋门晃晃悠悠的侧身挤进来,双手往炕上一撂,瞬间稀里哗啦,泄洪一般铺了满炕。放眼望去,满炕的婴儿衣服,奶瓶奶嘴,小被子小枕头,毛巾薄毯,棉布尿?子,各种玩具,奶粉藕粉代乳粉,小勺子小碗碟……应有尽有。
张杨:“……”
张杨:“你怎么买了这么多!”
韩耀悲愤道:“不是你说该买的都买回来么!”
韩耀身上那件今年非常流行的羊皮夹克上蹭满了灰道和尘土,衬衣也被汗水浸透了,他脱了随手甩到椅子上,再往外走,扛回一张婴儿床,咣当撂在堂屋地上。
张杨:“……”
韩耀大狗熊似的往婴儿床里一倒,瞬间填满整张床,胳膊腿和大脑袋在护栏外当啷着,有气无力道:“然后还干啥,趁我有劲儿赶紧说。”
“然后,”张杨望天想了想,从裤子口袋掏出刚才记得一厚沓笔记,展开,开始一张张翻看。[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韩耀:“……”
张婶儿和月英嫂子的笔记极详细,只要有耐心翻找,养孩子入门阶段可能遇到的问题几乎都能从中得到答案。张杨按照她们的嘱咐,先沸水煮了奶瓶和奶嘴消毒,快速洗出一套小衣服,炕干给孩子换上。期间宝宝醒来哭了几回,月英说一哭就先看?子,?子干净就是饿了。
初生婴儿总是饿的很快,一天要吃好几顿,张杨忙着洗衣服被毯,又要煮奶,韩耀不顶事,光膀子哼着不着调的歌儿,抱着还没有他小臂长的孩子,爷俩跟在张杨屁股后来回走。
白天忙碌折腾了一整日,日落西山头,精疲力尽的张杨总算洗完了最后一件小衣服,韩耀将熟睡的宝宝放到小床上,俩人褥子也懒得铺,往炕上一躺,有种脱离苦海的超脱感。
但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晚上宝宝也不消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陌生的地方和床,或者又饿了,都不等沾枕就着的韩耀打起呼噜,宝宝又开始啼哭。
张杨叹了口气,缓慢的撑着手臂起身,韩耀却抬胳膊扯了他一下,坐起来抹了把脸,口齿不清的哼了声:“睡吧,我哄。”
韩耀半死不活的挪下地,大手捧起孩子,边拍边来回走,哼哼唧唧不知道唱的什么歌。
张杨侧身躺下,他是真的乏了,以前秋收铲地也好,刚学越剧练功也好,都没像今天这么累过。
可此时看着韩耀怀里的小团,周遭静谧,白天忙碌没有闲暇思考的东西开始浮涌,他又无论如何闭不上眼睛,睡不着了。
当初苏城有新新的时候,云姐十月怀胎,这么长时间都不够他做好心理建设,张杨还记得,那段时候,每跟苏城在一起,不是听他说他家宝贝以后会不会如何如何,就是说晓云又给孩子准备了些什么。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啥也没有,只是他和韩耀的一句话,一商量,一个决定,就仓皇的,紧紧叨叨的有了一个儿子。
可是说紧迫,事实上做出决定也有些日子了,当时说的那么清楚明白,要领个孩子回来养,他甚至还设想了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会不会很好看,可怎么就没想着给孩子准备生活用品呢?当时怎么就糊涂成这样,连这点儿事情都不记得呢?
前些日子,他们糟心的都是怎么跟父母解释,怎么瞒过别人,怎么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好好生活,说白了,其实一直在折腾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说弄一个孩子来养,说的那样简单轻松,好像只是一系列安排的一部分,甚至就没把孩子当成件正经事情放在心上,结果料想的事事周全,却惟独忽视了本该是最重要的――
虽然他这么小,还只是个婴儿,可他是个人啊。
张杨突然怨起自己来,他怨自己怎么早没意识到,“儿子”就意味着他从此对一个孩子负有责任了,要养他,教他,十几年如一日,看着他长大;他怨自己甚至连当爹的自觉都没有,成天想着他们自己的破事,孩子来到这个家,他却连口奶都没给事先准备出来。
张杨想着想着,忽然悲观的觉得,也许把他抱回来本身就是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
“哥。”
“嗯?”韩耀迷迷糊糊的来回走,宝宝抽噎的打嗝,声音嫩生生,仿佛轻轻一掐就断了。
张杨低声道:“咱俩说要一个孩子,然后他就被咱们抱回来了,他这么小,什么都不懂,也不能自己选择,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愿不愿意。咱们这样的家庭,等他长大了,要怎么跟他讲?”
韩耀看向他,微怔,张杨目光恍惚,“就算不讲,等他长大了,自己也会明白,到时候他要是怨咱们呢?为什么偏偏就他跟别人不一样,在这么个家庭里,还是别人一句话就替他决定了人生。”
韩耀沉默了一瞬,继而笑了声,道:“操,狗还不嫌家贫呢。好歹养活他十好几年,以后要真落得这样儿,不用你吱声,老子一脚踹死他。”
“以后他要是真恨我,我也没话说,是咱们对不起他。”张杨无力的仰在炕上,木然望着顶棚,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想:“孩子小时候咱俩的事得瞒着他,他管我叫爸,那管你叫什么?叫叔?叫大爷?你说他从小没妈,以后上学有人欺负他呢?老师看不起他呢?他跟我要妈妈怎么办?你说要是咱们不带他走,以后说不定能跟个好人家,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韩耀的声音沉稳,片刻后缓声说:“这些事以后再说,爱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叫大哥都成。你就是瞎操心,兴许没这么多烂糟事情呢,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他还不活了是怎么着。我告诉你,到别家未必比到咱家强,还有可能在福利院里没人领走,没爹没妈的更可怜。”
“兴许吧。”张杨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好受了些。
韩耀又道:“再说了,他是妈没了,又不是妈跟人跑了,别人有什么可看不起的。这……诶呦喂我说兄弟!你别啊我没奶!”
张杨让他吓一跳,翻身起来一看,“噗!”的乐了。
刚才韩耀说话,没注意胸口搂着的宝宝,心里还纳闷这会儿怎么忽然消停了,没想到孩子是想起白天吃的那顿奶了,这搂的位置又正当,小嘴儿一撅,一口就吸了住韩耀的乳头不撒嘴,吮啊吮特有劲儿。
韩耀让他弄的说话动静都变了,一脸痛苦:“张杨你给他弄点儿奶去啊!你他娘的别笑了!操……”
张杨大笑不止,一步三颤的去厨房热奶,二十分钟后拿着奶瓶回来,?躺?没了,但屋里弥漫着一股异味。
张杨:“?”
张杨耸耸鼻子,按下开关,电灯劈啪作响,屋内大亮,只见宝贝团在韩耀怀里睡得直呼呼,小嘴儿还含着韩耀的乳头。韩耀面无表情僵直着,从胸口到小腹淌下一小滩棕黄色的粘稠物,顺着裤腰带卡头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啪嗒,啪嗒。
韩耀:“……”
张杨:“拉屎了。”
张杨:“哈哈哈哈哈!!”
59第五十九章
刚抱回来的宝宝着实让两人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两个大老爷们儿整天围着孩子打转喂奶拍肚,擦屎把尿苦不堪言。三五天的折磨过后好容易适应了哄孩子的功夫渐渐上手日子好过了一些时两人却也还是闲不下来,张杨又得事先说好的那样尽早回家把事情“交待”清楚不然他妈在家还指不定鼓动出啥事来。
原本韩耀想跟着他有他这么个“外人”在场,张家爹妈肯定要留脸,下手重也不至于把张杨打残了。奈何娃不能冒然带回去,否则给屯里人看见不知要怎么议论,留在家里又要有人照看,韩耀只得留守在家,奶孩子。
一九八八年秋,张杨只身坐上了回祈盘屯的火车,韩耀站在漫天飘落的秋叶中,目送火车驶远。
“这还说不准得耗上几天。”他垂眼看臂弯里包着小毯子的宝宝,“咱哥俩儿在家喽,伺候不周,你多担待点儿吧啊。”
宝宝瞪圆乌黑的眼珠儿,一眨不眨盯着韩耀。
韩耀笑了笑,将脸埋进散发奶香的小被窝里,胡茬挨着孩子脸蛋蹭了蹭,“唉……你爹回家要挨几顿削都不知道啊,你咋就不心疼呢。”
然而结果相当出乎意料。
张杨前一天上午坐火车离开,竟然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韩耀刚要领孩子去月英家喂奶,拉开铁门,吓了一跳。
张杨蔫巴巴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俩人――
张家爹娘身上挎满大包小裹,棉袄头巾,风尘仆仆,一脸阴沉。
韩耀险些被吓尿。
张母用肩膀顶开堵在门口的张杨,迎面见到韩耀,这才露出点儿笑脸,可也看得出是强打起精神,跟韩耀寒暄了几句后才注意到她大孙子正在人怀里抱着,忙接过来,回身张嘴想呲张杨,顿了顿,又作罢了。张父气得脸发黑,连话都没跟韩耀说。
韩耀赶紧引他们进屋,间隙回头给张杨使眼色,这他妈怎么回事儿啊?!
张杨死气沉沉杵在门边,垂眼看围着他咯咯哒叫唤的母鸡,情绪低落。
张母到屋里都没等坐下就先感谢韩耀,说是她大孙子一直是韩耀帮忙带着,农村也没啥好东西,给带了一些本地土产,还一个劲儿跟他道麻烦,道谢;然后麻利的将孩子身上歪歪扭扭的小被子重新裹好,看了尿?子,给收拾的利利索索。
张父是十足的老实农民,连脸色也不会作假装相,即便对着旁人也不懂得怎么掩饰。但生气归生气,他跟张母一样觉得张杨欠了韩耀不少人情,感谢的话嘴上不会讲,憋了半天,最后只是走过去拍拍韩耀肩膀。
天色已晚,老人神情疲惫,张杨脸色也不好,韩耀心里着急,心疼张杨,还得顾着爹妈,只得脸上带笑,张罗道:“叔和婶儿来一趟不容易,在车上吃不好睡不好的。走走走,咱先去餐馆吃顿饭,我给二位接风。”
可张家爹娘却说什么都不去,生怕给韩耀添一丝儿麻烦,连在家吃饭也不用,推让了半天到底啥也没吃。劝不动,张杨也跟缓缓摇头,韩耀估摸着这也是气得吃不下饭,只得说那行吧,都累了,先休息。
原本安排屋子的时候,二老也十分坚持的说,“我俩跟张杨挤一挤就行。”
韩耀听这话心里特别不乐意,你们跟张杨挤一挤,他娘的把我给挤走了。于是坚决不同意:“不成不成!来我这儿不能这么苛待!拿我当啥了!”
最后好说歹说,张家爹妈安排在东屋,让他们“好好歇息”,宝宝让张母搂着睡了。
帮他们熄灯掩门后,韩耀蹑手蹑脚去厨房冲了碗奶粉给前胸贴后背的张杨充饥,俩人把西屋小门闩一插,终于逮着机会凑一块儿,开始嘀嘀咕咕,交换情报。
韩耀压低声音道:“你咋能把他俩领过来呐,容易露馅儿!”
“他俩非要跟我来!拦不住!你快看看我身上……诶呦……”张杨脱了衣服,呲牙咧嘴,露出后背和腿上的道道青紫,“我爸都气急眼了,拿大棍子揍我!”
“卧槽,下手真够狠的……”韩耀皱眉,对着灯光看伤,指腹稍稍一碰,张杨立刻疼得抽气。
“你怎么解释的,给你揍成这样?”韩耀往手掌心倒了些红油,给张杨揉伤。
“还能咋说,就先告诉他们有对象了,但是女方家里穷,年纪又比我大,反正就是这样那样,所以不敢跟家里说,怕爹娘不同意呗。”
韩耀寻思,这话没毛病啊,这也值得揍儿子?
其实张杨将整件事说得挺明白,循序渐进,奈何有一个关键步骤顺序搞错了,不然还真不至于挨顿揍。
他先说其实在省城早就有对象了,再说条件不好,岁数也大很多,但人是好人云云,最后等俩人接受的差不离了才告诉他们,其实年前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张杨本想领着老婆孩子一起回家,没想到女方竟难产离世。如此这般。
于是张父听完就认定张杨跟人乱搞男女关系,搞出事了。
老爷子说:他妈的什么结婚!张杨才二十岁,岁数都不够,俩人结哪门子婚,瞪俩眼珠子就敢跟爹妈撒谎撂屁!当时气得抬脚踹张杨,接着抡起铁锨木耙就招呼上来,简直是往死里揍。
张母拦都不拦,坐地上就开始不管不顾的哭。张杨当时都有些吓懵了,他长这么大,妈一直都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天塌下来都不怕,他从没见过她露出此时这幅……走到绝路,没了主意的样子。
可也难怪老人这么想,农村虽说结婚证是最要的东西,但前提是这门亲事必须大张旗鼓,人尽皆知的相过了,操办了,这才合脸面规矩。像张杨这样在城里有了对象,既没带回来给屯里人知道,又没经过父母,现在还平白多出个儿子,这跟在外面乱搞有什么区别。张父张母老脸丢尽不说,张杨做出这种糊涂事,以后更没法做人了。
韩耀听罢,一脸惨不忍睹:“给你做一沓假证件带回去,让你捂口袋里生崽儿么!”
“幸亏我爸削我削累了,还肯听我说话,不然你就见不到我了!”张杨愤恨道,“我拿出证件给他们看,他们还不信,后来我说,我拿话哄你,让你帮我改了户口,他们才信了,哪有这样的!”
韩耀:“……”
韩耀:“没想到我在你爹妈心里地位还挺高。”
知道是正正经经领了结婚证了,可张家父母还是气啊。当初那么千叮咛万嘱咐,不管是咋样的闺女,都要先带回来看看再说,这孩子咋就这么能背着她们瞎整事儿呐!然而折腾了一晚,气性劲儿过了,终究还是以死者为大,还是为给张杨生孩子才去了。
再者,现在气也没用,孩子已经下生,不能塞回去当没有吧,还是个男孩儿,面子上虽然不好过去,可正经是老张家的大孙子啊。所以再烂的摊子也只能尽心去打算,去收。而且他们看了照片之后,都觉得看着也不像是不正经的女人,挺好的,娟娟秀秀,文文静静的……
韩耀疑惑:“照片?我还给你准备照片了么?”
张杨:“我拿了一张我和云姐以前的照片回去唬他们。”
韩耀:“……”
“后来气消的差不多了,又问了我不少陈冬梅和孩子的事,我也没敢细说,然后他们俩……”张杨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顿了下,没有再说下去。
张家父母商量了一夜,也唉声叹气了一晚上。第二天从屋里出来,张母眼眶通红,张父仍然沉默,却仿佛一晚老了十岁。父母为儿操心担忧,心力交瘁,是儿不孝。可张杨是为的什么不孝?事情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现在说这些给韩耀听,韩耀的心里也不会好受。
他将脸埋在臂弯里,偷偷吸了口气,平缓后道,“他们俩商量完,说旁的先不管,要先来省城看看孙子。”
韩耀沉默,抹完红油,给张杨拉好后衣襟,俯身虚压在他身上,低声说:“难为你。”
后背上贴着韩耀的胸膛,温暖安全,如同坚实的堡垒,张杨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天蒙蒙亮,厨房里碗碟锅盖轻响,韩耀早醒了,静静听着,张杨背靠着他,睡得很沉。片刻后,宝宝哭声传进来,张杨立刻条件反射坐起身,迷迷糊糊往身上套衣服,左手奶瓶右手?子出去了。
吃早饭时,桌上阴沉无声,每个人都食不下咽。
吃到一半,张母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对韩耀说:“韩呐,对不住你,给你添不少麻烦,我家的事……张杨在城里一直让你照顾着,他不懂事,不着调,现在有儿子了还让你帮忙带,我俩这闹哄哄的说来就来了……”
韩耀忙道:“婶儿你别这么说,我没拿咱家当外人,张杨也没少帮我,你知道我孤家寡人的,他有什么都想着我,过年不也在咱家过的么。这些话以后就甭说了。”
张母笑了笑,道:“这事儿,唉……”
这一跟在祈盘屯那不一样,张母没有避着韩耀说话,避不避也无所谓了,连户口都是人帮着改的,要笑话也早就笑够了。她直截了当对张杨道:“我跟你爸商量了,你城里工作忙,孙子我们领回去伺候。”
张杨一愣,当即道:“不行!为什么?”
张父把粥碗往桌上一撂,“当”一声:“你妈怕你不会伺候,咋地,怕我俩把你儿子掐死啊?他妈的王八羔子。”
张杨从来最怕张父生气,手不经意间抖了一下,不敢吭声,过了一会儿,强鼓起勇气说:“你们带回去,怎么跟屯里人讲?”
“怎么讲,”张父抬起满是老茧的手掌往脸颊上拍,啪啪作响,瞪眼:“能怎么讲,老脸不要了,硬着头皮讲!”
张杨垂眼不作声,低头咬牙,手里的碗筷拿不住了,却不敢说话。
韩耀看了眼张杨,暗自吸一口气屏住,而后缓声道:“叔,你消消气,大清早的。”
他盛了碗豆浆放在张父面前,道:“孩子还是留在这儿吧,还得上户口什么的,以后在城里上学,我也能帮着弄,别说,这孩子我还挺稀罕的,街坊邻居家也都稀罕,有一家大嫂子没少给喂奶,张杨为了孩子愣是跟人家舍下脸,还了不少钱打点,诶那简直就是雇了个奶妈。张杨跟我说,要不小孩儿喝不着母奶,他长得也不壮实啊。”
张母目光中有些微松动。户口,上学,喝母奶,这些可都是她在意的。
说着,韩耀以一种非常随意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一只手在张家父母看不见的角度放在张杨腿上,轻轻捏了下。
张杨低声道:“爸,妈,我错了。你们一年到头不得闲,再加个孩子,我……”
张父重重叹了口气。
韩耀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孩子先留下,你们这回去,就跟别人说是去省城参加儿子婚礼去了,本来张杨结婚证都领了,走关系改户口都可以直接说,该有的也都有了,差办婚礼这一样,亲家方面也是照顾你们俩的时间,正好现在秋收刚结束,才延后到这时候。这么地,以后张杨再领孩子回去,也名正言顺了,是吧。”
张母跟张父对视一眼,韩耀这话说的确实在理。再看看炕上躺着的小娃,说实话,她老儿子伺候的也算不错,没糟践到孩子。
张杨低声说:“爸……”
“问你妈,我管不了。”张父不看他,端起碗喝豆浆,勉强算是表示你们随便吧。
张杨看向张母,张母没再说话。
饭后,她坐在炕沿上哄了一会儿孩子,到底还是把张杨喊过来,给他讲了很多伺候娃的事情,怎么喂奶拍嗝,孩子发烧涨肚该怎么办之类,最后问:“我大孙有名儿没有?他妈没给他留个名?”
张杨摇头,明白张母的念想了,道:“妈,你跟我爸给起吧。”
张母抱着孩子走到韩耀的书桌旁,桌上书夹里原本竖着本字典,现在横躺在桌上,显然是昨晚有人翻过了。她拿起字典,眯着眼睛细细看书页上角小小的数字,嘴里念念有词,翻到像是之前记住的一个页码,拇指扣着上面一个字,递到张杨面前――
容。
张母指着上面的注解和例词,说这个字好,有宽容,从容,容让的意思,又可以指样貌好,还有欢喜的意味。
“叫张容,希望我大孙以后做人也好,长相也好,性格也好,都好。”张母竖着抱起宝宝,耳鬓贴着他的小脸儿。
张杨手指摩挲黄白纸张上的小字,半晌,笑着点头:“嗯。张容。”[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没有更,因为舅舅家里出了些事情,过去忙忙叨叨一直到今天上午
6第六十章
张家父母只在四条街大院坐到晌午,婉拒了韩耀想下馆子款待的意思起身说这就回去了。
张杨想陪他们回祈盘屯火车上也好照应张父也干脆的摇头不说话裹紧身上的旧棉袄,跟拎着小布袋的张母一起推门出屋。韩耀客气了两句,没强留他们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四人坐进去驶向火车站。
月台上绿皮火车轰隆停靠秋风萧瑟吹乱了爹娘那一头跟年龄不甚相符的,被生活和劳作渲染的白头发。
张母扎紧头巾,和张杨面对面站了半晌,叹道:“人去了,事情也只这么能过去了,你爸也是气急眼了才揍你,背后跟我说心疼老儿子,你……唉。”
张杨微怔,继而明白过来,妈是在宽慰他,怕他没了“婆娘”,心里难受。
张母抬手抚平张杨的额发,“你年轻轻的,路得往下走。农村都不兴找个二婚,你为你自个儿,为我大孙,自己上上心,以后肯定还能遇见合适的,啊。”
张杨原本只是沉默。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为莫须有的伤心,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张母这番话,他听了却下意识的,不自觉的摇头。
“你咋这么犟眼子呐!你才多大点儿岁数能打一辈子光棍么!”
张母见她老儿子抿着嘴不吭声,那副半死不活晃脑袋的样子,木讷的斜眼不知道在看哪,气结。
五步开外的车门前,韩耀正给张父往车上递饭食,都是刚才现买回来的小吃,让张家爹妈在路上打零嘴。男人腰背英挺,嘴里斜叼着根烟,下巴隐约有没刮干净的胡茬,皮夹克里的衬衣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露出些许胸膛。
张杨光是这么看着,就仿佛能感受到那片肌肤上温热,坚实的触感。
张杨忽然喃喃说:“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你不懂。”
张母以为他为他婆娘钻牛角尖,当即瞪眼:“你个熊――”
火车汽笛响,列车员抬手吹哨。
时间紧迫,张母说到嘴边的话只得咽回去作罢,匆匆登上扶梯。张杨紧忙亦步亦趋跟着,张母回头俯身拍拍他,往后推了他一把。
火车缓慢启动,逐渐加速,靠车窗一侧,在路上就没再说话的张父终究还是抬起手,对下面追着他们快步走的张杨挥了挥,口型示意他:回去吧。
站台上,张杨追着火车向前跑,直到他追赶的那节车厢在轰隆声中隐去。火车呼啸而过带起的煤灰弥漫在周遭,令人窒息呛鼻,他慢下脚步,站在尘烟中,心里泛堵,却又莫名生出一种,瞬间解脱的轻松和怅然。
身侧,韩耀一直静静注视张杨,片刻后,蓦地笑了。“这就算是齐活儿了。”
“嗯。总算完事了。”
“后悔不?”
张杨抬眼看向他,韩耀笑的时候,眼角有一道细微的褶皱,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端详着这道从前没有的细纹,也跟着笑了起来。
以前懵懂无知时,对韩耀的好感,依赖和莫名向往像个美好朦胧的梦想,而经历了现在的种种之后,有些东西变得清晰了,且一天比一天清楚明了,浓厚牢靠。
张杨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唉,后悔啊,挨一顿胖揍,回家还得奶孩子。”张杨煞有其事,摇头晃脑道,“早知道现在这样,以前娶个媳妇生娃多好,我这何苦来着。”
韩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慨叹:“现在后悔也晚了,俩拖油瓶你看着办吧。”
张杨嗤了声,不搭理他,转身阔步走,走了两步回头看,韩耀杵在原地没动,只好再走回去,扯着韩耀的胳膊往前拖。
小孩要死要活,咬牙切齿,将狗熊拖出十米,体力透支,扑街。狗熊于是躬身背起小孩,沿着松柏绿的月台小跑向出站口。
桦树的落叶在脚在发出咯吱响声,只一瞬,又归于沉寂,等待秋风将它们卷向未知的何方。
除去了后顾之忧,张杨的人生如同卸掉了枷锁,又像是立刻以一个崭新的起点重新开始了他真正向往的生活,整个人都前所未有的明朗起来。要说变化,除却心境以外,就只有家里多出了个奶娃张容――一个他必须承担起的小责任――还有随之转移的生活重心。
八八年夏季开办的省越下属艺校,经过一个季度的适应和调整,已经基本正式进入轨道,学员充足,老师教的也认真。老金爷子嘱咐的话,张杨一直没忘,最近事情多,焦头烂额的没顾上,现在也应该静下来好好研究戏曲曲目的创作和改编了,毕竟每晚坚持听得课,可不能白听。
在编戏这块,张杨还属于一脚踏在门里,一脚踏在门外,听了三五天课,系统知识学得半拉嗑叽,理解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似懂非懂。原本他就听金老爷子怂恿,不交学费跑去蹭课听,所以听不懂或者落课也不好意思再去问老师,只能自个儿凭感觉琢磨。
想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其实戏曲移植改编就是将其他剧种一些经典故事的骨架和精华扒下来,根据中心重新粉饰编排,并另外添加一些精巧独特,值得一看的新东西进去,使之成为越剧。
于是大致意思想明白了,那就开始动手做呗。
张杨想起前些日子在图书馆借回来的两本京剧戏词,大致翻看过后,从中选出了两段比较经典的段子,每晚临睡前,趴在被窝里研究一会儿,积少成多。
不过这份业余工作通常做不了几分钟,张杨保准会睡着。他实在太累了,每天除了上班,上课,其余几乎所有精力都在了张容身上。
韩耀倒是清闲,他的生意还维持在给包工头们的“人道主义大减价”上,日常兼顾卖点儿油毡纸、油漆、隔水膜等,也甚少出去跟人喝酒打牌,基本上没买卖就不出门。白天张杨去剧团,他能在家照顾宝宝,宝宝也一直乐意跟他亲近。
小张容两个多月大时,开始会笑了,睡醒了睁开眼,看见韩耀就乐,最喜欢韩耀抱着他举高高;
再大一些,会认人会答话了,韩耀赶潮流,买了个大哥大,每在家打电话,小张容听到了就跟着韩耀的声音啊啊叫;
半岁长牙时喜欢拉着韩耀的大手,啃上面的老茧磨牙床子解痒痒。
张杨看在眼里很高兴,韩耀对待张容是真拿他当成张杨亲生的那么好,不说视如己出,至少也是爱屋及乌。
只是一点,韩耀伺候孩子的手法有点儿……糙。
小娃都娇气,要好生养活,比如很多东西大人吃了没事儿,但宝宝吃就不行;而且宝宝小,没有自理能力,需要大人时常定点给把尿,把便便。张杨就怕韩耀大咧咧,不细致,还特意嘱咐了他许多。可尽管千叮咛万嘱咐,总还有不周全的方面,孩子放在韩耀手里虽说不曾亏待,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溺爱的,但半年里也被他“粗犷的溺爱”误伤了好几。
比如,宝宝喝奶,好几天不拉屎“攒肚子”是常事,小张容一百天大时,有一回九天没拉屎,街坊月英嫂子来看了,说没事儿,正常,大人最近看着孩子,及时给他把屎。正巧最近张杨排练,早出晚归,于是托付给韩耀。一天排练结束,张杨累得死狗一般回到家,推门就看到韩耀搂着孩子躺在炕上,爷儿俩呼呼大睡。
张杨当时看着他们,心也跟着暖起来,轻手轻脚凑上前,想给他们把褥子扯扯平,好睡的舒服些。结果伸手时却摸到一堆黏糊糊。
张杨心头立刻升起不翔的预感。
掀被一看,张杨:“……= =”
褥子上,以小张容的开裆裤为圆心,泄洪般铺满了黄澄澄,小张容窝在热乎乎的屎窝里睡得直吧嗒嘴。
这类“不给孩子把便便”的还不算大事,最起码不涉及生命安全,张杨再糟心,顶多也就是洗褥子,后来出了两大事,把张杨吓得手脚冰凉。
有一回,韩耀从冰箱里拿出个桃子吃,也没多想,就顺便给小张容喂了些,结果孩子半夜开始肚子疼,张杨不在家,韩耀翻出大人吃的药给宝宝吃了点儿,然后张容就开始直翻白眼。
再有就是八八年的汉城奥运会那,中国队成绩不是很理想,国人都憋着一口气,直到女子跳水包揽全部金牌,当时韩耀正在堂屋陪小张容玩儿举高高,刚把宝宝抛起来,电视上就播出了高敏勇夺三米板金牌的新闻,韩耀特别激动的扭头看电视,结果孩子掉下来险些没接住!
还有一,是张容八个月大的时候,穿着连身小衣服在院子里,韩耀给他买了辆小推车,正推着他来回跑,孩子还不断回身跟韩耀伸手,依依呀呀口齿不清的喊,韩耀以为他饿了要吃奶,于是进屋给冲奶粉,没想到小张容望着他背影,接着就扶着推车栏杆,颤巍巍站起来了,还一个劲儿伸手够,当时栽歪着就要摔下来!
幸亏张杨下班进门就看见这一幕,冲过去把孩子掐起来,不然真是大头朝下啊!
就这么地,张杨白天工作着,心里还惦记韩耀有没有把孩子伺候成爷爷奶奶样,晚上回家除了照顾宝宝,还要兼顾家中一切琐事,对金老师交代的作业也是有心无力。
这样的生活令人疲惫,但有时回头想想,也很充实。
虽说累人的宝宝是份责任,张杨却不只将他视为责任,在如何养娃这件事情上,他跟多数家长一样,痛并快乐着,且逐渐变得乐在其中,为人父教育儿女,最能令人有自豪感和成就感,也让他对孩子的感情和期盼更多,甚至生出一种“远大的理想”――
比如二十年时间把儿子培养成为怎样的人,或者在自己制定的严谨教育下看着孩子逐渐成长等等伟大设想,同时开始高瞻远瞩,规划实施。
如此,日子竟也过得飞快,简直和小张容的成长一样迅速,只一晃眼,日历翻到一九八-九年的夏天。
这天晚上,四条街大院的夜晚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灯泡的柔光橙黄温暖,电视机信号不太好,有些许雪片,沙沙作响。
炕上,韩耀倚靠着被垛子,正看电视,张杨坐着小板凳,堂屋地面上的塑料小浴盆盛了半满的温水,胖乎乎的小张容坐在里面,左手拿着橡胶鸭子,正低头欣赏自己的小叽叽。
张杨冲着灯光举起瓶子,眯起眼睛看上面的说明,嘀咕:“这个什么飘柔,用这玩意儿给儿子洗头到底行不行啊?”
“行行,洗吧,不要因为人家是外资就怀疑嘛。”韩耀随口道,目不转睛盯着电视。
电视里,女人的委屈抽泣的声音,“你相信我!下我肯定干净身子来,给你生个胖小子!”
男人挥开女人,愤恨道:“一年统共才三!你怎么能每都脏着身子来!啊!”
张杨:“……”
张杨把洗发水瓶子往地上一砸,面无表情:“哥们儿。”
“嗯?”韩耀目不斜视。
张杨额头爆青筋:“当着孩子的面看《寡妇村》!你要脸不要!赶紧给我换台!”
韩耀撇嘴,不情不愿爬起来换台,张杨边搓小张容莲藕似的小胳膊,边低声嘀咕,说现在人都不要脸,拍这些没羞没臊的玩意儿,云云。
这时,桌上的大哥大铃声响,韩耀随手接起,“喂?”
“韩子!干啥呢?”
电话里传出熟悉的男声,张杨听见了,道;“呦,是洪辰!挺长时间没联系了啊。”
韩耀已经兴高采烈跟洪辰聊上了,俩人扯来扯去聊了半个多小时,洪辰道:“韩子,我准备搞物流。这可是新东西,不过,环渤海那边儿呆着觉得挤,我决定回省城发展,政策不错,咱俩离得也近了。”
“呦、真事儿啊?”韩耀一愣,物流他是知道,确实是新东西,搞第三方运输,现在国内好像还没怎么有,回省城也是好事,刚想详细问问,突然就听院里大铁门发出一声巨响!
“咣――!”
张杨吓得手一哆嗦,澡盆里,小张容立刻瘪嘴,要哭了。
韩耀蹙眉,掀开窗帘往外抽,没等看见院里情况,紧接着屋门又是砰一声响,被大力推开装在一侧墙壁上,下一秒堂屋门开,一个很高的人影大步冲进来。
“张杨!我来啦!你看我还给你们带好吃的了!”
电话里,洪辰笑道:“我这边正准备着呢,先遣部队已经派去了,现在估摸快到了,你们先收留几天吧。”
秦韶一身现下最时兴的西装领带,背头锃亮,人模狗样,进屋扫视一圈,直扑张杨,结果凑近看到澡盆里的小张容,立刻两眼放光,上前一把捞出来举到眼前,大喊:“小孩儿!哪来的小孩儿!”
小张容被掐的不舒服,不停挣动:“啊!咿呀!”
秦韶在张容的小叽叽上弹了一下。
张容哇的大哭起来。
秦韶:“诶这个好玩儿!”说着又弹了一下。
张杨:“……”
韩耀:“……”
61第六十一章
好在先遣部队秦韶此前来有要务在身,需得为主公在省城定居做好充足准备新公司的地皮交割和布置装卸货点储运仓库车队驻地等等大事小情都要靠他置办所以抽不出太多时间弹张容的小叽叽。可饶是如此,隔三差五的调戏也令张容懵懂无知的小心灵遭受了重创,导致他看见秦韶第一反应就是哭。
小韶同志虽说不着调,办事能力那是杠杠滴不出一月一切妥当往烟台去了个电话洪辰大老板的车队遂即带着家当,浩浩荡荡,况且况且的来了。
有三两年没见面了,张杨原想好好款待,奈何洪辰一行来的不是时候,正赶在大清早,当不当正不正的八点钟,张杨前脚出门剧团的干活儿,后脚车队就轰隆隆驶进了四条街,排成一排嘎吱停稳,将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韩耀听见动静,料想这就到了,笑着走到铁门边,车队末尾一辆白色桑塔纳,洪辰甩上车门,满脸欣喜不能自制,大步走来。
韩耀也迎上去,两人都没说话,先狠狠拥抱对方。这时货车司机们也纷纷下车,像是平日里习惯了,自动四散,三三两两寻地方吃饭歇脚去了。
许久没见面,洪辰面对好友,眼眶微微发红。“可算搬过来了,韩子,咱哥俩这回离得可近了。”
韩耀携着他进屋,听他声音些微哽咽,心中亦唏嘘酸涩不已,叹道:“是啊,这回离得近了。”
院子里,母鸡们成群结队啄食,咕咕叫,纷纷拿余光打量起新来的这人。
洪辰环视周遭,见这里变了许多,新增不少事物,鸡窝鸡架,石板桌,烧烤架,小灶台;倒是李子树和绿蒙蒙的葡萄架子还跟从前一样,还有红砖房,屋檐下一窝粉红脸蛋儿的燕子,依稀能回想起之前来时的情形。
“什么时候合计的往回搬?”韩耀道,“小韶说公司仓库的地皮之前都定完了,他过来收拾收拾直接能开工,你咋早没告诉我?”
一只黄母鸡试探着凑到洪辰脚边,啄了口他鞋底压住的菜叶子。洪辰笑了笑,抬开脚,俯身在母鸡厚实光滑的羽毛上轻抚,道:“早时候怕定不下来,万一告诉完你了我再不好搬,这不一成形就投奔你来了么。正好今年政策不错。”
韩耀笑道:“正好个屁,你可真他娘的是耗子投胎,够油奸水滑。今年地方政策才刚下来,别人还蒙圈呢,你这头都撒丫子?g过来了。”
洪辰挑眉,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附和:“嗨,混饭吃。狗鼻子不灵还寻不着剩菜呢,你说是吧哥们儿。”
韩耀也跟着乐,没做他想,也没听出洪辰有些话掖着没说。
其实,皇冠家具出变故那,洪辰就想来省城看看,但韩耀在电话里说什么都不让。而且当时烟台那边也确实忙,运输队正在逐渐扩大网络,秦韶东奔西走,纵然脚不沾地,大量工作也忙活不完,有些地方,他这个当老板的甚至得亲自跑,于是洪辰也没坚持要来,便作罢了。
这些情况韩耀是知道的,他也不愿意让洪辰为了点儿事来回折腾,况且来了也是白来,这些话在电话里都直接跟洪辰讲了。
不过那时洪辰临到最后说了句:“咱俩要是离得近点儿,有啥事不能照应着,何苦现在说个话都他妈惦记电话费。”
当时韩耀还打趣说,“咱俩光屁股满街跑那时候多好,就隔一墙头。”但他想不到,洪辰说这话时竟已经起了要挪窝的心思。
皇冠家具红火时期的胜景儿,洪辰曾经亲眼瞧见过,他回去烟台,饭局上跟别人说起,人家都不相信他,都寻思你丫吹牛逼也不带这样儿的。可这么火到让人难以置信的买卖,最后竟然因为木匠跑路,说黄就黄了。
这件事始终搁在洪辰心里,他人不来省城,但心里始终惦记韩耀。
韩耀这个人,说他雄才大略,野心勃勃都不为过;但洪辰跟他从小到大,太知道韩耀了,“大略”行,细微地方却不行。就拿家具店这事儿说:韩耀做生意,最会利用客观因素,政策,市场,他考虑的万无一失,十拿九稳;然而一旦生意成形,有些细节操作,微小琐的地方,不打点明白就容易有隐患,要让韩耀琢磨这些,给他八辈子的时间都是白搭。
――且不说如果换做他洪辰来开店,哪怕就是当时有他在韩耀旁边看着想着,之后皇冠家具开起来,倘若有纰漏,也绝不会出在屁大的木匠身上!
所以洪辰当时心里就膈楞在这件事上,出不来了。他几乎是本能般的,就当即决定了这件事,他得寻个合适的机会,把家和公司长远性的搬去省城。
遂即,他开始详细考虑,时不时做一些必要的打听。
这几年里,撇开那些见不得光的捞钱生意,他主要经营的运输队逐渐壮大,但社会发展如同跟他赛跑似的,无论扩张的多快,都时常有种跟不上节奏的感觉。他想,也许车队也该更新换代,升升级了。
洪辰也是大江南北到跑的人,门路广消息通,用秦韶的玩笑话说,他们成天干里通外国的勾当。这一来二去,洪辰注意到了“物流”这个小日本子发明的名词儿。在仔细一研究,卧槽,这玩意儿都他娘的赶上给他运输队量身定做的了!再往八十年代初的政策上一靠,得!就往这条路上走了!
运输队开始稳步改造,在筹备中,洪辰还想着搬回省城,两件事往一堆儿凑起来,竟是越琢磨越觉得可行。过程虽略有曲折不提,直到今年,愿望终于得以落成。
洪辰只是趁着跟韩耀说话的工夫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没想到个人魅力光芒四射,难以阻挡,片刻就得到了所有母鸡青睐,都围过来搔首弄姿,咯咯哒要洪辰温柔的摸摸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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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嫌围着它们碍事儿,挥舞四只爪吼叫两声,将众母鸡吓得四散逃跑,然后引洪辰进屋,说:“张杨早上做得包子和小米粥,可他娘的香了,我再偷两个咸鹅蛋给你接风。”
“诶内鹅蛋是张杨上周腌得,他从家拿来的,味儿贼正,就是现在不咋咸,他说不到日子不让吃。不过没关系,老子不怕他,咱哥俩等会儿煮上,就着喝点儿……”
说着两人进屋,韩耀进厨房热粥盛菜偷鹅蛋,他当洪辰是自家人,也没客气,让他随意,自个儿上东屋歇着,躺一会儿平平腰。
洪辰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应了声,熟门熟路的推门进入,随即微怔。
今天张杨起床晚了些,略收拾两下就走了,所以现在东屋窗帘半掩,还隐约弥漫着一股家中晨起时常有的,温馨旖旎的气息。
上来时的地板革已经换成了毛地毯,上面散落各式各样的玩具;窗台摞着堆故事书,书页被蹂躏的皱巴巴,有的甚至撕坏了;炕上的被垛子叠得整齐,两床被褥,顶上压着两个枕头,炕沿边一张婴儿床,透过白色蚊帐隐约能看到里面铺的碎字母小被子。
洪辰下意识脱了鞋,刚踏进去,额头就被暗器击中。洪辰不解,皱眉抬眼,原来门框上用大头钉按了个丝带纸做的风铃,晃来晃去。
厨房里,韩耀蹲在坛子边调整里面的鹅蛋,企图让张杨看不出里面被动过,边朗声朝屋里喊:“笼屉里有包子,要不你先吃两个垫垫!”
洪辰走到笼屉边,拿出包子咬了一口,神情似在思索,顿了顿,问道:“包子是张杨做的?”
“嗯呐,让我做我也不会。”韩耀到锅边舀了一大勺粥塞进嘴里,骨折腮帮子跑回去看盐水里的鸭蛋,冥思苦想半天,忽然熊脸一沉,有了主意,起身从架子上的小盒里翻出两个白皮鸡蛋塞进坛子最底下。
洪辰三两口解决完,道,“好吃。”随后便再没作声。
韩耀志得意满的扣上坛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洪辰。
洪辰面色如常,正专注的用小勺搅拌锅里的米粥,舀起一勺,抿着唇细细吹凉,想尝尝味道,还没等送到嘴边,勺子被韩耀截走。
韩耀拿出瓷碗,盛了一碗,递到洪辰手里,垂眼看着锅里冒泡的粥,半晌,自嘲的笑了笑:“现在你也应该明白了。”
洪辰从韩耀手里接过勺子,从碗里舀了勺粥,咂巴咂巴嘴,“你这是干嘛,我又不嫌你。”也不知是说这勺子,还是说旁的什么。
两人默默站了片刻,洪辰喝了粥,随口问:“小孩儿怎么没在家?”
韩耀微怔,随后恢复以往神情,哂道:“让你先遣部队带走了,非要上张杨单位看看,抱孩子撒腿就跑,拦不住。”
洪辰笑道:“不着调。那孩子是?”
知道洪辰想问啥,韩耀不隐瞒,将前因后果给他说了一遍。洪辰听后皱眉,道:“要是这样,孩子实在不应该在单位露面。真他娘的操蛋,个坏事儿的玩意儿,三天不揍就欠教育。”
韩耀摆手:“哎,我要是不让,他能抱去?我跟你说,这事儿瞒不住,迟早的,抱去就抱去了,反正有说辞……诶鹅蛋好了。”
锅滚了往出翻水,俩人手忙脚乱将鹅蛋捞出来,也不摆桌子,蹲在厨房灶台边上就稀哩呼噜开吃,还像小时候,韩耀在洪辰家里吃饭一样。等吃饱喝足一抹嘴,车队司机也酒足饭饱,打着饱嗝来叫门,询问老板指示。
洪辰说:“我去公司看看,你跟我一起去不?走啊?”
韩耀点头,说成,又问:“想好往哪搬家没有?我家西屋倒是空,但是天凉了没法烧炕,炕洞掏空藏钱了。”
“那都是要,再说,我们先在你家住着,估计住不到秋天,找房子还不容易么。”
俩人起身往外走,洪辰说着,忽然折回来又从笼屉里拿了个包子,小跑着追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完毕。
二更还要稍作修改,发上来估计要后半夜,莫等,早睡休息对身体好~明早起来蹲厕所便便的时候可以顺便看二更~
明天晚上更新正常~
62第六十二章
洪辰的公司初具规模,办公地点和车队安置在一起两排司机临时宿舍后面连着省城卸货点大片地皮被满满占据洪辰说初来先对付一阵以后再详细规划。韩耀看着倒觉得这样很好,有模有样。
参观了新公司,又寻饭店喝了两杯小酒叙旧完后哥俩儿勾肩搭背晃悠出来,发现时间还早洪辰干脆趁着下午的空闲工夫找起了房子。两人开着桑塔纳在省城东走西窜很多是房屋出租也三五家在出售都是半旧的公房,狭窄破旧,洪辰搭眼就觉着不满意。
可是现如今这年头,别说四条街大院那样的好房子,就是不论街道地点,只求独门独院,也已经非常难找了。
两人寻么到天色昏黄,无果,于是决定回家吃饭。
洪辰一进屋就看见秦韶西装革履,坐在木椅上架起腿,嘴叼奶瓶,正咕咚咕咚吸奶,左手攥着张容两只小手腕不让他爬走,右手在弹张容的小叽叽。
张容眼泪汪汪:“啊!粑……”
秦韶抬眼,立刻兴高采烈道:“来啦!你看,小孩儿!”说着掐起小张容献宝般递到洪辰面前,“贼有意思,借你抱会儿。”
洪辰扶额:“你……”
厨房里,张杨用菜刀劈砍一颗卷心菜,满脸不乐意。
韩耀往西屋张望了下,凑到张杨身后,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咋不高兴了?”
张杨咣当将菜刀剁在菜板上,恶狠狠回头,猛地撞在韩耀的高鼻梁上,疼得捂脸蹙眉,片刻后闷声闷气的低吼道:“你去告诉洪辰,让他告诉秦韶!不能弹我儿子的叽叽!”
韩耀:“……”
张杨怒道:“去!”
韩耀忙不迭离开厨房,眨眼的工夫没到又走回来,道:“洪辰正在教育他。你怎么不自个儿跟他说?”
“说了!他听不进去!”张杨愤恨的将卷心菜抓进盆里,“在剧团玩儿了儿子一整天,热奶喂奶换?子倒是一学就会,不让掐脸蛋弹叽叽,说了多少遍还跟听不见一样!”
韩耀闷笑,安慰道:“他稀罕孩子,你让他玩儿呗,他心里有轻重。”说着重新环住张杨,鼻梁和唇角挨着他的侧脸,低声问:“孩子领到剧团,怎么个情况?”
豆油在热锅里发出轻微响动,狭窄的厨房里弥漫着油烟香味儿。
张杨端起大勺晃了晃,“没怎么,说是过继的也没人多想。”
“那就好。”韩耀点头。
“同事下班还给孩子买了不少东西,在屋里堆着呢,你去收拾收拾。金老师特意从家拿了二斤豆粉,说给孩子补营养,晚上你冲点儿尝尝,好喝就给儿子,不好喝你就都喝了吧。”
韩耀:“……”
晚饭八菜一汤,丰盛无比,炖排骨,烧牛柳,张杨甚至宰了只母鸡煲汤。满桌的家常炖菜和小炒,香气四溢,倒是没有下酒菜,不过韩耀和洪辰白天已经喝过一顿了,所以晚上就免了。
秦韶吃饭时老实了不少,果然没有再磋磨宝宝――虽然他始终心痒难耐的盯着张容的裤裆。
饭后,洪辰舟车劳顿,早早在西屋睡下,顺便把秦韶锁在里面防止他扑出去找张容。张杨洗漱后将堂屋和厨房熄了灯,在黑暗中轻轻掩上东屋房门。
“啊、咿呀、啵!”小张容站在炕上,晃晃悠悠走了两步,又趴下,手脚并用爬到韩耀身边,小手紧着乎撸他的背心下摆。
韩耀不管宝宝,任由他摆弄,单手别着本故事集翻看,随口道:“等过两天,给咱家添台车。”
张杨眉头微蹙,“买车干嘛?用不上,浪费钱。”
“用得上。”韩耀独断的一挥手,“买辆桑塔纳,或者帕萨特,就这么决定了。”
张杨无奈,瞥见院子里停放的那辆白色桑塔纳,遂即明白韩耀是从哪儿冒出的心思了,劝道:“洪辰到走,买辆车用是应该的,你最远就去二道河子钓钓鱼,跟人攀比个屁啊你。”
“我啥时候攀比了!”韩耀瞪眼,耐着性子解释,“买台车开,去哪儿都方便。你不知道,今儿我坐洪辰内桑塔纳去他公司,又稳又快……”
张杨嗤了声,哼道:“又稳又快跟车没有关系,是司机的问题好么老韩同志。我早就想跟你说,开车跟开摩托是两码子事,我不会开我都知道,方向盘是转不是掰,即使不像骑摩托那样向左转身体就往左歪,车也可以顺利转弯……”说着将毛巾挂在门后,瞥了眼韩耀,又立刻受不了的妥协道:“行行行!你随便吧啊。反正就算开车把葛洲坝撞漏了也跟我没关系。”
韩耀:“……”
张杨想了想,笑道:“或者你可以想法子混到美国去开火箭,把他们那个什么全球定位系统都弄爆炸了,荣耀回国得个嘉奖勋章,我也跟着借借光。”
“……”
韩耀黑着脸,把儿子往背心里一塞,背侧躺着过身。
小张容裹在背心里,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扳起脚丫子塞进嘴里,来回挣动,“粑、恩啊。”
张杨在韩耀身侧躺下,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哥们儿,生气啦?”
韩耀不吭声,张杨翻身面向他后脑勺,又问:“洪辰的公司什么样儿?你给我学学,嗯?”
半晌,韩耀半死不活答道;“还能什么样儿。一片大空地,临时起两排平房,前院停车,后院堆货。”
“这样算是不错了。现在这世道,开公司也不容易。”
张杨语气中带着慨叹,韩耀翻身平躺,沉声道:“现在地方政策也不值个毛线了。中央已经乱套了,一个弄不好,万一那谁手段激烈点儿,把改革开放停了,多少钱的生意都得嗝儿屁。”
张杨轻叹,“不停也悬。搞什么经济制裁,听说南边儿很多投资都撤了。”
一九八-九年,风波不断。大局势变迁影响着人民的生活,就连张杨这类不关心政治的人也开始关注,或者说不得不去关注,去怀疑和考量中国未来的道路。
胡-耀-邦逝世,大学学-潮,学生纷纷上街示威游行,遂即演变成了打砸抢暴-乱。张杨压根儿想象不出,这些事儿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因为一个领导人去世而扯出这老多事端。而紧接着,人民日报就发表社论指出,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利用局势和学生情绪,企图推翻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美国可算逮着机会,趁机搅混水,联合各国对中国进行经济制裁。
资本主义自由化分子说,改革开放就是搞资本主义,中国最终会走向资本主义;党说,改革开放的本质是为了发展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迈进;又有一些人说,搞社会主义就不应该进行改革开放,这是暴-乱的根源,应该立刻停止。
左-倾右-倾,最后引出个问题――姓“资”还是姓“社”?
其实,这个姓什么的问题,也许本身就不存在对与错。一切只看国家和党如何操纵,看他们跟自由化分子,以及其背后某个野心勃勃的国家之间孰胜孰负。然而,国民心中却也在进行选择,填写答案,即便他们决定不了最终结果。
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日子,张杨从小挨到大。那可真是挨啊,尤其如今生活好起来了,再回想从前的贫穷和无知,更打心眼儿里发憷。
虽然改革开放确实存在弊端,但他更不想回到以前。人就是这样,一旦得到了好的,开阔的,多姿多彩的,眼界和心胸也随之提高扩展,那么就别想让他们安安心心退回以前,甚至别想让他们容忍停滞不前。
张杨的目光并不长远,也不懂政治上大小方面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却十分现实。
他后来想,如果改革开放就是资本主义,那就资本主义呗。无论姓什么,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也不是他负责管的事儿。只要他和父母都能衣食无忧,有工作有农田,韩耀还能做生意干事业……稍微往大了说,只要这个社会和国家能好好发展下去,姓啥他都不介意。
“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幸好北方还没有这些事,儿子后年就上幼儿园了,要是世道这么乱……诶呦,爸爸都不敢把你往出送啊,嗯?儿子?。”
小张容听见张杨叫“儿子”,从背心领口露出小脑袋,偏着头瞅张杨,“啵、啊。”
张杨将他抱出来,放到身旁,轻轻摸他圆滚滚的小肥肚皮。
韩耀嗤笑道:“后年的事儿你现在就惦记,真给你闲的,睡吧睡吧,我大兄弟上幼儿园,老子天天护驾,成不。”
张杨瞥他,皱眉:“你能别不着调么,差辈儿了啊我告诉你。”
张容正长牙,牙龈发痒,噗噜吐了张杨一脸口水,咯咯乐起来。
张杨用手背抹脸,“臭孩子!”
张容笑着用力一翻身,趴在炕上,伸手去抓韩耀:“啵、粑……粑。”
张杨和韩耀:“……”
张杨:“!!!”
张杨难以置信,喜上眉梢,猛然起身抱起张容,跟他面对面:“儿子!刚刚说什么,再来一,来啊,叫爸爸――”
“啊!”张容蹙着小眉头尖叫,特别不高兴的扭动,伸手去要抓韩耀的背心背带。
“叫爸爸,看我啊,爸爸在这里,宝贝!叫爸爸!”张杨哄了半天,张容无动于衷,不肯再叫。
韩耀哭笑不得,把沮丧的张杨拖进被窝,“他还小,刚会说,你急什么,睡吧,孩子长得快,兴许明儿就会唐诗三百首了。”
“……好吧。”张杨只得放下小张容,看着他在被上艰难的乱爬,无力的倒回褥子上。
张容手脚并用,笨拙的爬到韩耀和张杨中间,坐起来,两只小手按在韩耀的小腹上,一脸严肃,回头对张杨喊:“啊!”
张杨已经闭上眼睛准备睡了,又睁开,不解问:“儿子你干嘛?来,爸爸哄你睡觉觉。”说着伸手要去抱。
小张容挥舞着手臂隔开张杨,厉害的一瞪眼,那意思是让张杨安静点儿,别乱动,都看他。
韩耀:“……”
张杨:“?”
韩耀扑哧笑了:“要发表演讲么?”
小张容呜呜哼唧,拍拍韩耀,回头喊:“咿呀!粑粑!”然后又拍了一下,回头边看张杨,边爬到韩耀的胸口,双手拍打韩耀的脸颊,笑的直流口水,“粑……粑!”[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张杨楞在那儿,半晌,他逐渐明白过来,张容在告诉他,自己拍拍的这个人是……爸爸。
韩耀也愣了,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宝宝,莫名的,竟从心口生出一股温暖酸涩的热流,弥漫开来,包裹了他的心胸。
三十年来,前所未有的潮湿感,第一流进这男人心脏里的某个角落。
作者有话要说:中国的物流业和民营储运业的发展大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中国第一家民营物流公司在九二年成立。但这里毕竟是小说,所以洪辰的半黑化小规模储运公司的存在,大家不要较真。其实在那个年代,确实有很多像洪辰这样的人在积极探索着物流业,但是效果不好,跟政策、市场、经济发展等各方面都有一定关系
ps二更拖延至今,抱歉t t昨晚修着文,只修了不到三行,就睡着了……
63第六十三章
宝贝儿子第一开口叫爸爸却不是对自己,张杨对此十分介怀。最开始那段时间甚至想起来就心头发酸。然而酸劲儿过去,再细细想来,这也是有因有果,且对于张容对韩耀的一声粑粑,张杨还有些感到庆幸。
打从这孩子抱回来起,张杨就尽心尽力的伺候教养,可他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张容只有早晨和晚上那一小点儿工夫能见到张杨的面,让他抱一抱,亲一口,说声“爸爸上班去了”或者“爸爸回家了”。韩耀却几乎陪伴着他的每一天每一刻注视着他的每一分成长。
张容在逐渐长大,从会笑,会爬,会晃悠悠的站起来,往前乍巴两步,这些“第一”从来没有真切的在张杨眼里呈现过,每都是某个疲惫的夜晚,半梦半醒间,从韩耀的转述中才恍然得知,原来儿子竟长得这么快。
韩耀和张容朝夕相,陪他玩耍,跟他讲话,给他喂奶把尿,窗台上摞得两堆幼儿读物和故事集,抽冷子拿出来让张杨看,他都未必知道这是自家的书,而韩耀天天给张容讲书,翻来覆去,到后来几乎能倒背如流,孩子没听厌,他自个儿先烦了,去商店又买了一摞新书回来。
张杨又想到他自己,看见儿子只会说“爸爸如何如何”,说不到两句,实在乏了,于是孩子又回到韩耀手里。
婴儿学话,总是最先学会对父母的称谓,因为妈妈和爸爸的发音简单,之后也会逐渐上升成对亲情本能的表达。张容有时也发出“麻麻”的音节,当然,那只是无意义的发音练习,因为张杨和韩耀从来没有教过他说妈妈;但“爸爸”这个词,张容每天都能听到,每一亲昵的举动,张杨都会对他说。
婴儿的记忆并不完全,只会本能的将亲情跟每天和他距离最近,相最多的那个三两人联系在一起。在儿子心里,和“爸爸”最搭配的人,就是韩耀。
然而韩耀对待张容虽然这样好,可张杨还是能看出,他们之间少了些什么。他总觉得,韩耀对张容好,宠爱他,是因为他是张杨的孩子,是家里的一员,所以爱屋及乌,疼他是应该做的。张杨甚至从来没听韩耀管张容叫儿子,张口闭口的“他”,“咱哥俩儿”,“大兄弟”。
直到宝宝趴在他胸前,咯咯直乐的喊粑粑,张杨才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为人父的柔情。
从那以后,韩耀对张容还是一样好,但有些感情的确不同了。所以张杨想想也不觉得亏了,反而有些高兴。张容不是他一个人的儿子,而是他们的儿子,这样他们仨在一起,才是个真正的家。
生活在继续,社会也在平稳与动荡的交替中前行。
“八-九风波”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东欧剧变,苏联解体,社会主义老大哥分崩离析,完犊子了,国内资本主义自由化的风波也没有平息。
好在社会主义的磕磕绊绊并没有影响到发展和建设,国内中小企业也如同春夏交替之际的青草,成堆连片,茁壮挺拔的成长起来,也带动了洪辰的物流公司,在这两年中稳步发展,运输网和卸货点从北方逐渐向南扩展。
小阴影同样无法笼罩人们五彩斑斓的生活,秦韶同志的西装革履和锃亮背头没维持几天,立刻换成了最新潮的“郭富城头”,蝙蝠衫和破牛仔喇叭裤,随声听往后裤腰上一别,把上衣撑起来一截,用年轻人的话讲,倍儿酷!
时新事物前赴后继,不断涌入大街小巷,充斥在百姓身边。一派蓬勃的新气象,变化飞速到仿佛每天都是一个新纪元。
九十年代,在张杨看来,这是一个令人应接不暇的时代。
1991年夏。傍晚,四条街大院。
院子里,张容穿着小背心和背带短裤,正坐在高高的鸡架上玩儿韩耀的大哥大。听见铁门响,遂即抬起头,一双大眼珠儿滴溜溜看过去。
“粑粑!”张容口齿不清的喊道,笑得眼角都眯起来,边高兴的双脚来回晃荡,铁架子跟着摇动。
张杨快步走上前将他抱下来,帮他拍掉裤子上的干草和灰,训道:“告诉你多少遍,别玩儿你爹的大哥大,给我。进屋洗手,赶紧的。”
张容不笑了,小心翼翼去瞄张杨的脸色,然后乖乖跑到屋门边,踮起脚尖费力的拉门把手,踉跄进屋。张杨站在院儿里隐约能听见他小声喊:“爸……”
男人沉稳的声音立刻应道:“诶,乖宝。”
没一会儿,韩耀从屋里走出来,低声道:“你说他干嘛,内破大哥大反正也不用了,你就让他玩儿能怎么地。”
张杨义正言辞道:“小孩儿不能惯着,得教育,知道不!我妈就说,从小就得教孩子有贵贱意识,不然他以后不懂珍惜东西。”
韩耀乐了:“还贵贱意识,你妈这是什么土洋结合的名词儿。”又道,“儿子小,你一天天拉长个脸教训他,干啥啥有错的,他都害怕你了。”
“就得让他怕,不然不听话。”张杨沉声道。
“嘶!你可真是――算了。”
韩耀觉得跟他掰扯不清,俩人为教育问题僵持也不是一两,这事儿就不应该提,韩耀于是往旁的事情上拐带,想了想,问:“职称评下来了?”
提起评职称,张杨脸上有了点儿笑模样,道:“评下来了,四级演员。”
本来今年评四级演员都是有数的,基本上全是先入团参加工作的师哥师姐。张杨的岁数和资历都不太够,本来以为轮不到他,好歹要等到明后年,没想到因为早先参加比赛得了不少奖项,少年成才,工作也很上进,所以团里十分看重他,特意给了一个名额。前些日子报告递上去,今天就通知他评上了。
张杨高兴的抿着唇,韩耀看着他,也嘴角微扬,双手揣在西裤口袋里,挨在张杨身边,不着痕迹的微微俯身,嘴唇凑到他脸颊边。
张杨回神忙推开他,环视周围,怒道:“让邻居看见!”
韩耀扳住张杨肩膀往屋里推:“走,回屋亲。”
张杨挣脱不开,怒不可遏道:“你够了!明天你跟张容一起入托儿所就干脆别回来了!”
吃晚饭时,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
张容刚学会用筷子没多久,还不怎么熟练,但是张杨已经不准韩耀再用勺子给他喂饭了,所以尽管不会用,也要自己试着努力夹菜,小手笨拙的握着,两根竹棍交叉成剪刀状,挑起三根粉条,滑溜溜的空中抖动,夹到面前时只剩一根。
韩耀的一口菜刚送到嘴边,又放下,夹起一大块猪肉放进孩子碗里。
张杨立刻道:“别给他夹,张容,能做的事情自己做,夹到什么吃什么。”
小张容无措的捧着碗,看看张杨,又看看韩耀。韩耀向他一点头,示意他吃吧,没事儿,他才将肉划拉到嘴里。
张杨又道:“碗里的饭粒吃干净,不能浪费粮食。不管在哪儿,我们吃的每一顿饭都来之不易,知道么?”
小张容点点头,吃干净饭,放下碗筷,看见桌上散落着他刚刚夹掉的菜,伸出小手,拇指和食指捻起一粒米饭。
张杨急忙拦住他:“掉了就算了,脏。以后尽量不掉饭菜,好不好?不然掉多少,老天爷罚你多少,以后都长在你媳……长在你爹脸上,变成麻子印。”
韩耀:“……”
小张容仰脸,目光疑惑:“麻子印。”
张杨顺窗户指向西边院墙,一本正经道:“像红砖一样,全是大坑。”
张容惊骇的张大眼睛,泪水瞬间弥漫眼眶,仿佛做了莫大的错事,跑到韩耀身边,哽声喊:“爸……”
韩耀忙抱起他放到腿上,“乖宝不怕,三岁半之前掉的不算,没事儿,你看爸脸上这不没坑么……诶桃酥回来了,快看,桃酥叼回什么玩意儿了?嗯?去吧,跟它玩儿去吧。”
“喵。”
桃太后在御园赏后归来,慵懒的踱步到桌腿边,尾巴打弯儿,勾住小张容鞋里露出来的一截袜子,示意他,跟哀家来,赏你个稀罕东西。
“去吧。”张杨给他擦擦眼角,“桃酥叼回来的东西别往嘴里塞。”
看着张容迈起小短腿颠儿颠儿跑出去,韩耀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皱眉道:“孩子吃着饭,你看看你给他说的。他小,不会用筷子,不给他夹他能吃饱么?!”
张杨也不吃了,道:“你能给他夹一辈子么?他明天就上幼儿园了,在家要是学不会用筷子,以后上学怎么吃饭?小朋友欺负他笨怎么办?你总惯着,以后受苦的是他。”
韩耀不吭声,沉着脸抽烟。
餐桌上一阵沉寂。
良久,饭菜凉透汤汁凝固,张杨也没再说话,起身收拾碗筷。
张容蹲在门槛边,地上散落着几只破塑胶,一个玻璃弹珠,他听见开门声,回头大笑着对张杨喊:“爸爸,你看!小球!”
“嗯,好看,玩儿吧。”张杨笑了笑,端着盆碗转身往厨房去了。
韩耀叼着烟在门槛上坐下,漫不经心挠桃酥的肚皮,道:“喜欢玻璃珠子,明天爸给你买两盒。”
是夜。
张杨背对韩耀躺在被窝里,盯着漆黑地面上月光透进来的树影,片刻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看了眼。距离吃晚饭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已经有四小时零八分三十二秒没跟韩耀说话了,再坚持两分十七秒,就能打破上的家庭冷暴力时长纪录。
――这是两人在张容的教育问题上第一产生分歧时出现的新相模式。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被褥面料轻微摩擦的?o?@声,张杨能察觉到韩耀翻了个身。他用手指把表捅回枕头底下,闭上眼睛。
又两分十七秒,韩耀低声道:“破纪录了,现在高兴了?”
张杨:“……”
韩耀起身,从张杨身上翻过去,跟他面对面躺着。
张杨无语,刚想翻身,被韩耀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张杨。”韩耀双手依旧压着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咱俩谈谈。”
“谈什么。”张杨冷冷道。
韩耀刚欲开口,张杨突然毫无前兆的掀被起身,又劈头盖脸怒道:“你根本就不懂,孩子要教管,不能娇惯,你一味惯着张容,看以后是你害了他,还是我害了他!看他以后跟你好还是跟我好!早知道你这么目光短浅,我当初就是把工作辞了也应该在家带他,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喊你爸!”
韩耀:“……”
张杨像只炸毛的母鸡,韩耀哭笑不得,抬手投降道:“行行行,我有罪。你小声点儿吧啊,西屋隔音不好,别儿子听见。”
张杨严肃道:“以后不能再惯他。”
韩耀忙不迭点头,敷衍道:“嗯,以后咱家军事化管理。睡觉睡觉,从明天早上开始听哨声起床。”
说罢钻进被里佯作打呼噜,想跟好好谈谈的心思也灭了;张杨憋了一肚子气,他自己激动起来一打岔,也想不起去问韩耀刚才想谈什么了。
翌日上午,桃酥爬在院子里的石板桌上晒阳,尾巴惬意的甩来甩去。
张杨半蹲着给张容背上小书包,柔声嘱咐:“以后你爹每天下午都去接你,只能跟你爹回来,别人说要领你去哪儿,你都不要理他,别到乱跑,在幼儿园要听老师的话,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要跟他们好好相,像个男子汉。”
张容懵懂的点点头。
张杨目露担忧,甚至有些怀疑儿子到底知不知道幼儿园是什么地方,去了会不会哭闹着要回家。
韩耀按住张杨的肩膀,揉了揉,道:“路上我再跟儿子详细讲讲,到地方了我也不能马上走,放心上班。”
张杨轻叹,在儿子脸上使劲儿香了口,说:“晚上回家,粑粑给你炖排骨吃。”捏着张容的小手,将他迁到铁门边,终究依依不舍送了开。
“粑粑。”张容朝他挥挥手,张杨也笑着挥手,转身走了。
“乖宝,来。”韩耀确定张杨走远了,拉开帕萨特车门,将张容抱着放进副驾驶座,接着刚才张杨的嘱咐,一本正经道:“就像你爸爸说的,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要跟他们好好相。但是如果有谁敢欺负你,甭怕,直接上去挠他,打不过回家马上告诉爸,爸给你撑腰。记住爸的话,像个男子汉!”
6第六十四章
年初韩耀到底把心心念念的轿车给买回来了――一辆白色帕萨特――覆水已难收,为了身家性命着想,张杨只得半强迫半威胁的把韩耀弄到驾校,学了整整三个月的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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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两年的社会跟从前真是比不了。张杨十六七岁的时候,别说开车,光是在街上看见一辆小汽车都令人兴奋无比,瞪大眼珠子盯着瞧,怎么看怎么觉得稀奇,还要唏嘘人家咋就这么有钱,这么牛气呢。
这两年世道则不同了,也是人们有钱了眼界也跟着抬高看见打哪儿来一辆车,肯定先挑剔的品头论足一番,这车好还是不好,是哪个价位的货;与此同时,学车的人越来越多,省城就那么几家驾校,等着学车的人排号甚至能排到一年开外。韩耀考驾照还是钱插的队,不然他的帕萨特想安全上路,还指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
其实没驾照的那段时间,这车也照开不误来着,只是坐车的人,比如老董,焕超他们,总之甭管胆儿多大的老爷们儿,只要坐上韩耀的车,就有命悬一线的错觉。张杨是说什么都不敢让韩耀开车接送他,更不敢让他领张容出去。
直到韩耀出徒,驾照到手,张杨亲眼见证韩耀拐弯打方向盘的时候身体不跟着来回倾斜了,张家爷俩才终于真正感受到了家里有车的好,今天韩耀开车送孩子去幼儿园,张杨也能安心去剧团上班。
汽车飞驰中,夏日热风和马路上的焦灼味儿从半摇下的车窗涌进来。张容小腰板溜直,跪坐在副驾驶座,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沿途的街景,一脸好奇。
他很少有机会坐韩耀的车外出,也几乎不曾坐这么长时间的车,走这么远的路。去年过年回奶奶家那,虽然也走了很久,但夜里出发,黑咕隆咚,一路上什么都看不清。
韩耀看了眼儿子,笑道:“现在咱们走的这条路是爸的朋友修的,用咱家卖的沥青。”
“快到了,再拐个弯儿。”韩耀单手打方向盘,隔着挡风玻璃和熙攘人群,一指前面不远的大广场,和广场后高耸宽纵的大楼,“爸以前就是在这儿卸火车,现在这都重修了,早年那楼赶上破烂儿了,跟平房没区别,那个出站口,看见没有?”
张容抻着脖子眺望,看见拱门上一个“出”字,他认识,于是点点头,“嗯。”
韩耀嘴唇微扬:“我跟你爸爸第一见面,就在那儿。”
张容看到拱门里走出个老头,拎着俩大笼子,忽然车头调转,眼前的事物绕了个弯,景象也快速跟着变化。
小街两侧的垂柳不断倒退,垂柳后的铁栅栏里,几栋白瓷砖小楼平行排列,墙壁上用彩色油漆画了好多小动物和玩具,有大象,长颈鹿,狮子在玩儿滑梯,旁边有个荡秋千的小女孩……最后,轿车在白色拉门前停稳,门栏上贴着烫金大字――市政府机关附属幼儿园。
张容被抱下车,韩耀拎着他的小书包,一手牵起他走进门内,入眼的草坪里有一尊三个小朋友手拉手的雕像;空地铺着一米见方的大石板,按跳房子游戏的排列涂了红蓝两种颜色,两侧有秋千,滑梯,矮单杠;四周绿树环绕,小白楼墙根下有成片的绿毯。
韩耀将张容带到其中一栋楼的玻璃门前,却并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单膝跪地,手指掐住小张容的下颌,问:“觉得这地方好不好?”
“嗯。”小张容点点头,口齿不清却有板有眼的评价:“像公园似的。”
韩耀乐了,大手拍拍张容的后背,牵着他大步走进去,“那是。你爸我特意给你寻的。你看着好就成,五千四入园费没白。走吧,以后天天领你上公园。”
乍一走进小楼里很是安静,但仔细听能听见吵闹嬉笑声。走廊里有很多门,门上挂的牌子印着不同的小动物和数字。他们拐到一侧楼梯道,拾级而上,楼梯特意建的很矮,坡度也平缓,张容走上去丝毫不费力,韩耀则一步能迈四个台阶。
走到二楼,迎面正对一扇黄色木门,门内吵吵嚷嚷,大笑声,尖叫声,跺脚声,不绝于耳。门栏上的班级牌是只吃胡萝卜的小白兔,头顶大大的红字“小班2”。
门边倚着一名穿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见到韩耀忙迎上来,微笑道:“您好,是张先生吧?”
“你好。”韩耀略微颔首,将张容揽到身前,说:“儿子,跟李老师问好,以后你在老师班里上课。”
李老师笑着应了声,半蹲下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老师好,我叫张容。”小张容声音脆生生,大大方方的回答,这都是张杨之前在家里教的,到幼儿园要勇敢一些,有礼貌。
李老师一愣,继而惊喜摸张容的脸蛋儿,夸道:“真懂事!”
韩耀轻轻攥着孩子的手,等李老师起身后,语气诚恳道:“以后就麻烦老师了。”说着从西裤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塞进那李老师捧着的教案夹里。
市政府幼儿园的老师,这种希望对孩子特殊照顾一些的事儿简直再平常不过,但这一,这年轻女老师看着韩耀的笑容,却怔着晃神了一下,随即脸颊浮上红晕,客套话也忘了说。
韩耀没再对她多说什么,俯身亲了亲小张容的发旋,低声道:“爸走了,乖宝在这儿听老师的话,下午来接你。”然后转身下楼。
张容怔怔的看着韩耀的背影,忽然委屈的瘪嘴,立刻追着跑下去,小声喊:“爸!爸你别走!”
韩耀回头,对张容挥手,朗声道:“李老师,我儿子拜托你了。”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啊?噢!”李老师这才回过神,手臂轻轻搂住小张容,不经意间将他拦下,好不让他去追爸爸,“张容,来,老师带你进班级好不好,好多小朋友都等着跟你打招呼,跟你玩儿呢,来。”
张容忍不住抽噎,自己用上衣袖子抹了把鼻涕眼泪,被老师领进那扇黄色木门。
脚步声响起,接着木门吱嘎关上。猫腰躲在在楼道里的韩耀听见动静,马上蹑手蹑脚返回二楼,开了条门缝挤进去,躲在墙角,从里屋的玻璃门镜往里偷看。
教室很大,红漆木地板铺地,两侧各并排摆放三张大方桌,小朋友们围坐在方桌周围,高声尖叫,吵嚷打闹,乱成一锅粥。
鼻涕拉呷的小男孩大喊:“中午没有十二点!”
小女孩反驳:“有!我妈妈说有!”
男孩扯着脖子喊:“没有――!”
小女孩仰脸大哭:“哇――老师――!”
另一桌,羊角辫小姑娘泪如雨下,周围小朋友纷纷围在她身边,焦急的安慰。
羊角辫小姑娘哽咽道:“我、我妈说、我是从、垃、垃圾桶里、捡捡的……”
小朋友们纷纷同情的跟着红了眼眶。
窗边一桌,碎裙子小女孩鬼鬼祟祟掏出一罐红指甲油,显摆道:“看,我从我家拿来的。”
周围小孩。纷纷好奇的凑上去看,发出惊叹。
有个小姑娘恳求道:“借我看看呗。”
另一个推开她,“先借我,我先过来的。”
顿时,“借我!”“我先来的!”“你挠我!我告诉我爸让他揍你!”的争吵声炸开。
一个小男孩趁乱抢过指甲油,拧开盖去闻,油刷不小心从脸上划过,留下一道鲜红。
这一桌顿时静了。
小男孩呆呆的用手抹脸,看着手上的指甲油,抽噎两下,嚎啕大哭起来:“老师――!”
韩耀:“……”
李老师原本站在门边和张容小声说话,这时起身击掌,高声道:“安静!都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老师看谁动作最慢?”
教室内顿时兵荒马乱,数息间,小朋友们皆背手坐好,有几个动作慢的,还有刚才起了争执哭闹着要评理的没有回到座位,有活泼的男孩子指着他们喊:“老师,他最慢!”
这时,里侧一扇小门里走出一名戴眼镜的中年女人,从开门的瞬息能瞥见,那间屋里排满了孩子午睡的小床。那中年老师边搬小凳子边和哭闹的孩子们说话,很快纠纷解决,将小朋友们安顿好。
韩耀在门后看着,心说这个老师还算挺靠谱。
那个李老师高声道:“今天咱们班来了一名新的小伙伴,来,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张容站在中央的小空地上,说:“我叫张容,今年三岁了。”
那个中年老师温和的笑道:“张容小朋友今天第一天来到咱们身边,跟大家都不熟悉,大家想帮助他么?”
“想――”小朋友们齐声道。
孩童的心性最单纯,也最友善,纷纷举手让老师把张容排到自己身边坐,有些性格比较外向的还主动和他说话。
韩耀在门外观察了一上午,没看到有欺负儿子的,老师讲课也不错,音乐科学算数等等,这些科目都有。午饭三菜一汤,有鱼、青菜和鸡蛋,每人一双筷子一把勺子,饭后给时间稍微活动一会儿,然后进屋午睡。
张容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没有哭闹,一直背着小手认真听课,中午米饭里有大红豆也乖乖吃了,好像吃的还挺香。
韩耀放心了不少,趁着中午孩子休息,也去楼下儿童乐园伸展筋骨,溜达溜达,顺便看看环境设施。晌午的阳光和煦,儿童乐园隐于树下,不甚闷热,倒是时不时吹过一阵凉风。他躺在大象鼻子滑梯上,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嘀嘀嘀――嘀嘀嘀――
韩耀原本睡得香,忽然被吵醒,表情像头暴躁的狗熊。他侧过身,从腰带皮夹里拿出手机。
“喂?”
对面信号不太好,洪辰的声音断断续续:“韩子,干嘛呢?这老半天才接电话。”
韩耀揉着眉心,道:“今天儿子入托,我得在这儿盯着,刚才躺幼儿园滑梯上睡着了。”
“呦,都上托儿所了。”洪辰笑,又道:“对了,我现在搁圳买股票认购证呢,操他娘的,排队排出二里地,我马上到了,你买不买?我帮你弄点儿啊?这玩意儿买回来就擎等着翻番。”
韩耀立刻道:“买!多给我弄点儿!”
早听闻圳拿到股票发行额度,准备发行新股。按照现在的股票发行办法,买股需要先用居民身份证购买股票认购证,股票认购证限量发行,一张身份证限买一定数量的认购证,有认购证等于获得购买资格,之后才能获得股票。
洪辰惯会做投机倒把的勾当,这种捞钱买卖,肯定少不得他。韩耀本来也眼馋来着,别说股票,就是倒卖股票认购证都能扎扎实实捞一笔,但他又懒得往圳跑,于是想想也就罢了。现在有人帮买,那必须得掺一脚。
“诶,哥们儿,”韩耀问:“你手里有多少张身份证?”
“多少张……”洪辰沉吟片刻,答道:“说不清多少张,反正装了六麻袋。”
韩耀:“……”
“小韶上农村去收的,谁寻思他弄回来这老些,得,我先不跟你说了,这边儿排队给我挤一身汗,我先节省节省体力。”
韩耀应了声,忽然想起来问:“秦韶呢?你俩换着排不就完了么。”
洪辰无奈道:“王八羔子找舞厅蹦迪去了,没影了。”
韩耀:“……”
电话里突然一阵吵嚷,乱糟糟好像是谁挤了谁,洪辰慌忙挂上电话。
六麻袋身份证,这能换回多少钱呢……
韩耀悠哉的仰回滑梯上,正盘算着,又想起张杨以前买的那些国债,这不也快到日子收钱了么。
65第六十五章
韩耀躺在滑梯上做梦数钱孰不知此时幼儿园里张容已经闹开了锅等他躺到日头偏西,浑身舒坦得劲儿起身进楼接孩子,从小兔子班门前见到的不是想象中朝他飞扑过来的乖宝而是遍地狰狞的鲜红,玻璃瓶碎片抽噎的碎裙子小姑娘,还有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站在走廊里的张容。
李老师蹲在地上打扫战场一脸苦大仇。看见门边的韩耀忙走过来笑了笑道:“你好张容父亲可算来了。孩子今天表现一直很好但刚才出了点问题……张容,来。”
张容杵在角落,神情胆怯,本来红扑扑的小脸竟有些发白,今早出门前换上的干净白上衣此时沾满了指甲油,裤子,旅游鞋面上也有,连下巴和手背也溅到不少,让他蹭得扯出长长的道子。听见老师喊,他耷拉着脑袋走过来,抬头间看到韩耀,眼底立刻涌出委屈的泪,绕开老师跑上前,紧紧抱住了韩耀的腿,将脸埋进西裤面料里。
韩耀看孩子这委屈的,小半天没见居然就给糟践成这样儿,心头登时窜起一股怒火,面色阴沉看向李老师。
那李老师收了钱却没把孩子照看明白,心虚的有些不敢看韩耀,目光闪躲,赔笑解释道:“刚刚午睡时间,张容和李嫣……”
“儿子,你跟爸讲,怎么回事。”韩耀不想听老娘们儿废话,钳住张容下颌让他抬头,拇指抹去滴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张容攥着韩耀的衣角,愤怒的控诉:“她要往我衣服上抹油!我不干,她就往我身上甩!”
韩耀冷声道:“老师就眼看着?”
李老师蹙眉解释:“他俩的床挨着,在房间最后面,如果不出声音,站在前面是看不见情况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张容已经把李嫣的胳膊挠出血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韩耀额角青筋突显,脸部因怒气紧绷,指着地上的碎玻璃和明显飞溅到儿子下半身的指甲油质问。
李老师身体难以掩饰的一颤,顿了顿,低声道:“我把他们领到走廊理,李嫣趁我们没注意,用指甲油瓶砸张容。”
“但是没砸中。”她强调,“三岁孩子能有多大手劲,离得很远就掉地上了。李嫣这小孩很难管,她身上经常发生类似事情,我们三令五申,也沟通过家长,但是……家长不是很体谅我们老师。本来上午已经没收了一瓶,也教育了,没想到她身上还藏了一瓶,这……也是我们疏忽。但是您家孩子真把人家小姑娘挠的不轻,等会她家长来肯定还得闹,我们老师也不好做。”
韩耀的大手覆在张容背上,像一座坚实的靠山,令他顿时涌上股胆气,委屈的反驳:“我举手了!老师一直低头不看,她还不让我睡觉,我一躺下她就拿瓶子往我嘴里倒!我才挠她的!”
韩耀冷冷哼笑,好整以暇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不好做,别人管不明白自家崽子,我儿子就活该跟着遭殃,是吧。幼儿园老师教不明白学生,这是应该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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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语结,想辩解却无话可说。学校规定午睡时间每天轮一名教师看护,防止学生出现纠纷或发生意外,今天轮到她当班,她却没做到尽职尽责,张容举手时,她正往新买的戒指上捆红绳,压根儿没抬眼。
责任推卸不掉,她也无需再辩白。
韩耀冷眼注视着她,良久,笑了声,抱起张容转身离开。
很久以后,张容回想幼年模糊残缺的记忆,隐约对这个李老师有些微印象,但记不太清了,脑海中也并没有多少画面,因为好像只跟她相过一天,第二天再去幼儿园,他就再没见到过李老师。班里除了脾气很好的庞阿姨,又来了一位严厉的陈老师,一直教到他念完幼儿园。
张容不知道韩耀当时为他做了什么,韩耀也没有当着孩子的面解决问题,既然要算账,就不急在一时。当天从幼儿园出来,只是开车领张容回家,趁张杨还没下班,给他洗澡换衣服,叮嘱道:“别告诉你爸爸,惹他生气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他都得扑上来叨我。一会儿他回家你高兴点儿,问你什么你就说挺好,记住没?”
张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两手抵在韩耀胸口,忽然小声说:“爸,我不想去幼儿园了,我把李嫣挠了,他们都看见我挠她。”
韩耀帮他换上新鞋,而后低声问:“你怕什么?”
张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道。”
“你没错,不怕。”韩耀扶着儿子的肩说,“你挠她是因为她欺负你,你没做错。以后就得这样,咱们不欺负别人,但也不能让人欺负。”
前院响起门轴的吱嘎声,韩耀侧过脸,对懵懂的张容笑道:“亲爸一口。”
张容踮起脚:“啾。”
晚饭是排骨炖玉米,张容两手抓着啃,吃的满嘴流油,张杨看他顾不上说话,于是小声问韩耀:“儿子今天咋样?”
“挺好,适应的不错。”韩耀吐出一截玉米棒,随口答道。
“那就行,第一天开个好头,以后省心。没挨欺负吧?”张杨确认道。
“没有,我在那儿看一整天,跟小朋友玩的不错,中午也没少吃。”韩耀往他碗里加了块肉,没等张杨再开口,忽然又道:“诶,你买的几年债券,是不是到日子了?”
“……债券?”张杨仰脸回忆,一拍脑门:“可不!月初就能拿钱了!”
张杨国债买的是五年期,国家还钱还得等两年,但他曾经冒险买了些企业债券,这可真到日子了。最近三年国内,通货膨胀严重,剧团里很多同事都说利率会飙升到疯狂的程度,张杨便跟风买了不少。去年听说有个人去取钱,利润竟然高达百分之十五!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那人竟然还惋惜这债券买早了,往后还有的涨,晚买一年兴许赚得更多。
张杨在国际大厦买的二十万债券可不就比那人晚了一年,为此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暗自窃喜,并且非常期待债券到期取钱日的到来。
饭后,张杨连桌子也不收拾了,先到东屋翻箱倒柜,叮叮咣咣,一刻也等不了似的找前年收起来的债权凭证。
张杨藏东西,向来跟秦韶养的松鼠有一拼。只要是他认为非常值钱的,重要的,涉及到生命财产安全的物件,全都埋在这栋房子某个别出心裁的角落里,谁也别想徒手找出来,不知道关窍的人要是想到四条街大院盗窃抢劫,最起码得扛两架电钻。
东西藏得虽然安全,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如果时间太久,容易忘了位置。
存折,证件,甚至报销发票,杂七杂八分散在各个隐蔽角落,抽冷子要找哪样,一下都未必想的起来。
张杨目前就遭遇了这个问题。
他隐约记得债券凭证放在东屋某个地方,但是脑子拧住了,说啥都想不起来。韩耀顺墙头把张容递到隔壁老张家,让他跟月英家闺女玩儿两个小时,回家就见屋里一片狼藉,遭贼了似的。张杨脚踩板凳抻直手臂去扯顶棚吊柜,柜里摞得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被挪出来一半,颤巍巍横在边缘,前后晃了两晃,“哗啦――”坠落,噼里啪啦接连砸在张杨脑袋上。
被爆头的张杨瘫倒在地,压在杂物底层,惨烈的乱挥手臂,韩耀上前将他挖出来,笑道:“干嘛啊你,这是耗子成精了要盗洞?”
张杨凌乱不堪,从杂物堆中爬起,愤恨的给自己踢出一片空地,俯身逐个翻找,看里面有没有夹带债券凭证。
韩耀也不帮他,蹲在边上瞅着他乐。
“没有……没有……操蛋的这也没有――嗯?”张杨拿着一个纸箱,开口朝下晃动,里面的东西轰隆隆散落一地,最后隔了两秒,轻飘飘落下一张纸。
他拾起细看,是一张黑白照片,正面上方印了一行字。
“北海路中学三年一班,摄于一九七六年六月。”
66第六十六章
当天夜里在东屋被底朝天翻了个遍,张杨险些决定对其进行无差别毁灭性大扫荡时忽然头顶灯泡一亮,终于想起债券凭证根本他娘的就不在东屋。
然后韩耀奉命跟邻居借来整套凿子钻开了堂屋实木长椅后面的灰水墙皮,抽出两块松动的砖头从墙洞里掏出一个饼干盒又从饼干盒里拿出一个糖果盒最终不负辛苦总算跟地下党债券凭证同志取得联系胜利会师,同时意外收获蜈蚣一条,装进罐头瓶子里让张容拿去玩儿了。
灰头土脸的韩耀扔了凿子抬胳膊抹汗:“我就纳个邪闷了,你啥时候又在这嗑了个洞啊?”
张杨小心翼翼从糖果盒里拎出塑料袋,头也不抬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韩耀:“……”
翌日,张杨在国际大厦取到了他参与风险投资所获得的第一份回报――三年期连本带利,二十万竟变成了三十一万!
钱生钱,居然生出十一万的崽儿!
十一万啊!
“哈哈哈哈哈!”张杨按捺不住汹涌澎湃的欣喜之情,站在国际大厦的转门前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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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钱后,张杨史无前例的挥金如土了一把,两千块钱买回个摩托罗拉的bp机。
bp机这玩意儿别看小,可是高科技产品,这两年贼流行,有钱都爱裤腰别个bp机,配条假金链子拴着,防丢防盗,满大街到溜达显摆,再左手举个大哥大,右胳膊夹个小皮包,那真是倍儿牛气。
张杨当然不图以此炫耀挣面子,为的只是图个联系方便。由于受韩大老板影响,大哥大已经不放在眼里了,那算什么稀罕东西啊。现在韩耀用的索尼集群电话才比普通男人手掌长一截,两指厚。别人使大哥大通话,从手提包里往外掏;韩耀打电话,从裤兜里往外掏,根本不是一个档。
张杨买寻呼机时仔细挑选了很久,普通数字call很便宜,但不方便,最后张杨狠狠心,买了台汉显呼机,以后有人找他做啥事,显示屏一目了然。入网费服务费零零碎碎又缴了七八百,而后往腰间一别,雄赳赳气昂昂,一走进剧院大门就闪瞎了一干同事的狗眼。
师哥师姐啧啧感叹,唏嘘不已,赶明儿咱也弄一个;从艺校毕业新考进来的小演员两眼放光,扑上前求瞻仰求抚摸。回回演出前在更衣室撩起上衣,都能遭遇众人艳羡的目光,为此,张杨志得意满了小半年。
张杨“名利双收”,春风得意,没料想紧随其后的,韩耀蛰伏已久的事业也终于重新焕发生机。
后来有首歌唱的“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九二年春,在南巡讲话的带动下,全国范围内随即开始了疯狂大开发的三年。
房地产在有利的政治经济环境下飞速发展,甚至可以说是飞速膨胀开来。省城自然也不例外,房地产投资高速增长,各类开发区纷纷设立,传说中身家千万的开发商们涌入东北三省这块的宝地,百姓所见之各无不在大兴土木,大片大片的土地公开招标,报纸上无数整版的房地产广告,铺天盖地。
在建设大潮中,省城的面貌发生着前所未有,日新月异的变化。
有时候张杨走在大街上,都恍然有旧省城已经推倒成灰,自己身的完全是个全新的城市的错觉。
多条旧时华道路和胡同的翻新改造被作为超大项目招标,众多楼群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同年最轰动的就数省城第一幢六十二层摩天大厦,动工时,张杨曾路过工地,因为报纸宣传图片讲的神乎其神,这么高的大楼啊!于是忍不住好奇心,趁工人不注意翻过安全围墙看了眼,当时就震惊了,那地基挖的叫个,钢筋水泥挡水墙粗壮无比。还有香格里拉大饭店,建的又快又好,名副其实,竣工后很快投入营业使用,是省城第一家五星级大酒店。
这些且不提,只说那规模大大小小的商品房住宅区,政府设立的开发区,哪个不是一栋栋楼组成?而哪栋楼不是承包给建筑商,哪个建成没用上钢筋涂料混凝土?
近年积累的客户――一部分已然发展成为好友――面对久违的工程激动不已,建材商韩大官人的春天也随之到来,一觉睡醒,遍地山烂漫,金光四射,真是借了邓-小-平爷爷好大的光呦!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人民币大潮,韩耀并没有被冲昏了头脑,也没趁热打铁急着开办公司,倒是用近年赚的钱买下一块很大面积的地皮,然后按兵不动,在家一心一意奶孩子。
张杨在旁边干着急,见韩耀买了地皮,还以为终于开始干事业了,没想到买完就没了动静。
有一天下午,俩人窝在炕上玩儿贴年糕,张杨越想这事越气闷,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催道:“多少人都开公司,你怎么还在这挺着,明天就让人把你挤兑了!”
韩耀枕着张杨的大腿,悠哉自在,亮出张q,反手收走了炕上一长条扑克牌,拢进手中,道:“现在不是时候,等这股热劲压下去的。”
炕上只剩两张牌,张杨撂下张1,听完这话,不解:“啊?”
韩耀但笑不语。
每人又轮了四轮后,韩耀再用老k收走一大摞,张杨手里只剩一张牌,回天乏术,拍在韩耀脑门上,恹恹道:“输了,不玩儿了。”说着起身爬走要穿鞋下炕。
韩耀面无表情:“给钱。一百一局,你定的规矩。”
“你说什么?”张杨回头,一脸无辜。
韩耀:“……”
韩耀呈猛熊落地式,自背后扑倒企图拔腿逃跑的张杨,咬住他后颈柔软的肉皮儿,发狠道:“你再赖一个?嗯?”
张杨让他弄得又疼又痒,挣脱不开,求饶:“诶呦……诶呦……松松开!我给钱、给钱。”
韩耀松了口,张杨手伸进裤子口袋里翻找,掏出一枚硬币郑重的塞进韩耀嘴巴里让他叼着,说:“给,一分一厘,来之不易,收好。”然后趁机将狗熊翻倒成四脚朝天状,忙不迭趿拉着鞋跑了。
晚饭后,张容搬了小板凳到东屋,坐在电视机前看《一休和尚》,新佑卫门大人拔出佩刀,义正言辞,说话时两瓣下巴像屁股似的一动一动,张容哈哈直乐。
这周末,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三十道算术题,五遍拼音默写,还有一个鸡蛋壳小手工制作。旁的都做好了,就差创意手工,跟张杨给扎眼儿清干净的蛋液的壳子大眼瞪小眼俩小时,蛋壳一动没动,张容跳下凳子跑去找韩耀抱大腿。
于是现在儿子坐着看动画片,老子们躺着往鸡蛋上涂胶水粘彩纸。
张杨剪出个猪鼻子放到韩耀面前,边扫一旁的晚报,嚯了声:“哥们儿你看,就是这开发商,真他娘的阔气啊……看这大金链子,身边儿的俩保镖,看人内座驾,加长凯迪拉克!这儿写的,‘放豪言,要为省城打造168米摩天大厦,新世界广场’!”
韩耀没抬眼,哼了声。
张杨又道:“你是不知道,我单位同事家亲戚都看好这儿,贪黑不睡排队买楼号,恨不得钻水泥垛子里不出来了。”
韩耀眯着眼粘猪尾巴,不屑道:“油头粉面,装逼喝喝,也就你们这眼神儿拿他当真正有钱人。走着瞧啊我跟你说,咱赌五毛钱,看他能不能撑起这项目,超过一块不赌,不值。”
张杨鄙视的斜眼看他,半晌道:“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韩耀:“……”
韩耀一副懒得分辨的表情,专心致志给老母猪后背上贴纹。
半月后。
韩耀叼着根熊猫烟,手拎红高粱二锅头(自备酒水),衬衫敞开前襟三颗扣子,吊儿郎当从香格里拉晃出来,身后跟着低头翻皮包,正往里藏饭店赠送餐巾纸的老董。
俩人走下台阶,迎面正正当当停了辆闪瞎人眼的加长凯迪拉克,挡住两人去路。
车门砰然打开,从左右各走下一名墨镜保镖,气势汹汹的环视四下,其中一名保镖大步上前,将韩耀和老董扒拉到旁边。
两人:“……”
保镖在台阶两侧站定,双手交叠身前,目不斜视,车厢里走出个高挑小秘,玉手撩长发,扶着车门柔声道:“老板,到了。”
车里踏出一只大皮鞋,油头粉面的富豪开发商终于闪亮亮登场,仰着下巴颏一脸不屑,大有君临天下之气势,世界都笼罩在他的手掌中。小秘柔弱无骨的挽着老板,包在裙子里的大屁股一扭一扭,高跟鞋哒哒跟随。
韩耀与老董对视一眼,脸部抽搐,“噗。”
富豪开发商猛然回头,怒目而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韩耀背靠石狮子,剧烈咳嗽,老董险些跌倒,伏在保镖肩膀上浑身抽搐,两位保镖仍如石像般直立不动,茫然无措。
富豪开发商脸涨得通红,怒瞪两人,倨傲的甩头,快速走进饭店转门。
又两个月后,新世界广场轰轰烈烈的建起了一层。
再两个月后,新世界广场仍然是轰轰烈烈的一层。
九二年末,一场鹅毛大雪把万众瞩目的新世界广场埋起来了。
翌年,春暖大地,冰雪消融,省城早报第三版――【马来“富商”负债而逃,烂尾“大厦”政府接管】
张杨:“……”
韩耀拍拍张杨的肩,从张杨钱包里拿走一块钱。
马来富商严重损害了排队买楼号的百姓,而对于韩耀和张杨而言,这人只不过是他们之间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赌博,一生活的调剂。况且在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报纸报道中,新世界广场也不过是省城众多烂尾楼中的一个,甚至不是影响最大的,不值一提。
在疯狂的全国开发大潮之后――至少在房地产方面――令人始料不及,却又在某些人意料之中,中国迎来的不是“全国齐发展”,而是无以计数的烂尾楼,半截子工程和空置楼。
相比而言,省城情况还不算严重,更严重的是南方沿海,比方说珠江三角洲一带,那高级别墅、度假村、写字楼的市场都冷出个鸟了。全国三分之一的开发区停办,无数房地产公司关门倒闭,国家和政府开始为无节制的跃进买单。
简直就像不懂事的孩子用积木堆砌高耸却松动的玩具大楼,最后轰然倒塌,还得家长来收拾归拢残局。
张杨终于明白韩耀为什么不急着办公司了。
“一件事儿再热也有个度,一旦越过这个度,那就十有八-九有问题,因为它八成发展的不理智。这时候就得观望为主,先判断清楚到底是别人疯了还是我疯了。儿子内书上讲得叫什么来着……谋定而后动,应该是这个意思。”韩耀如是说。
张杨躺倒在沙发上,无力又无奈。他不太懂韩耀说得那一套,只是想,社会发展走一步退半步,还甩老百姓一脸大泥点子,这叫什么事儿呢。他又蓦地想起很久以前,韩耀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国家站起来的越快,垫在底下支撑她的人就越多。”
当年他似懂非懂,好像说完这句话,他们就发现家里断了粮,不得不饿肚度日。现在,他生活富裕,什么都不缺,社会也发展了,可不知道为啥,还是觉得不甚满意。
可能这就是人们在支撑她崛起的探索之路中,一盲目踏入的泥沼。
67第六十七章
房地产业在大热的“迅速膨胀期”之后逐渐归于冷静想发财圈钱想疯了的一些人先前头脑热过了劲儿,现在疯狂归于理智,得不偿失心脏拔凉拔凉。国家回收了千万余亩不能按时开发的土地,政府也将影响较大的烂尾楼排上号逐个买单。然而城市在这场“开发”中经历的变迁和伤害已然无法抹灭。
别省各城市的情况不晓得,只说省城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熟悉的省城了,变得狗啃苞米一般满目疮痍。昔年停留在张杨脑海记忆中的华城市已经灰飞烟灭与眼前的一切再无相同之。
省城是从伪满时期乃至清末就荣起来的都市啊!
古旧沧桑,又欣欣向荣,隐约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和风情。初到的外乡人,哪怕不拘归,随性走在路上,无意间逛进的一条狭窄胡同,都可能在此兴旺了近百年岁月;随便扬手一指的某幢楼,都数不清它到底屹立了春秋几何。
在省城百姓心中,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都跟她比不了!
然而“疯狂大开发”打着发展建设的旗号,致使不计其数的老建筑轰然倒塌,几近所有本土人熟悉的黄金地段被拆迁改建。
在新世界广场的项目开启之前,长江路是省城最富庶昌隆的商业街之一,甚至有“女士买服装必到长江路”的说法。结果让假马来富豪这条臭鱼瞎搅和了一顿,现在的长江路盛景不再,号称168米摩天楼的新世界广场也成了传说,烂尾大厦修修建建,最后拼凑成十层高的金座商城,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一尚且如此,别更无须再提。
走进九十年代的三两年间,老百姓算是看透了――政府开发改建的指示到达哪段地界,就预示着哪段即将倒血霉。
甭管多赚钱的商店,全部被迫停业,要么坐地打烊黄店,要么搬走另谋他出;老茶馆、钟表行、老式成衣铺子和剃头刮脸店,让这么一折腾,便绝了迹,再也寻不见踪影;百年老店、老字号,任你在此扎根儿多少年,也不得不搬迁挪窝。
张杨曾亲眼看着羊扒子饭馆的胖老板双眼通红,在尘土飞扬中摘下门前幌子,搬离守了八十年的琉璃瓦木楼。从解放前熬到现在的老汤装在大铁桶里,那个香味儿跟着伙计骑的三轮车飘飘荡荡,逐渐远去,消散。
还有他最爱的市图书馆,红墙大院,喧嚣中仅存的一片宁静,连同松柏垂柳,前一周去时还书还好好立在那儿,周末再去就成了废墟一片。他再没有机会坐在“呼呼”刮着过堂风的回廊下看书读报了。
很多百姓心中忿忿不平,连四条街上结伴遛鸟的那些老爷们儿都说:他奶奶的,赶上日本鬼子进村儿扫荡了。郊边子规划五六个开发区和地皮,原来那是一水儿农村,那可是住人的屯子。政府把农民耕地给占了,房子也给推平了,完后又他妈不建了。你说这叫啥事吧,一帮人等着盖楼回迁呢,这么要命么!
最后总结:臭娘们儿一脸风骚的把人裤衩扒了,唧巴毛也褪了,才刚给人弄硬起来,转身就撩裙子跑路,哪有这道理!
可人们除了用言语泄愤,又哪里有别的法子。
有些岁月积淀而成的东西,毁了,那就注定无法挽回,只能成为这代人心肉上的一道疤,时不时想起来,疼一下,兀自惋惜缅怀。
泡沫坍塌,接下来的情况正中韩耀的预估――失望的家长收拾了玩具积木,当即对孩子展开教育,要求他能吸取教训,并约法三章。
宏观经济调控,加上配套法规相继出台,由先前的极热到极冷,现在略微有回升转热的苗头。在这个节骨眼上,韩耀的日常生活也变了――他开始频的出差。
之前韩耀跟张杨简单了说了出差目的,但是张杨没听懂,也懒得寻思。反正以前他也经常出差,无非是生意上的事儿,韩耀心里有掂量,告诉自个儿也啥用,还浪费俩人时间。于是九四年初夏,韩耀上午去幼儿园看了张容参加的讲故事大赛,下午就拎包上火车走了。
韩耀经常在外地两三个星期,回家住个三五天,白天到跑,跟人喝酒打牌,是正事儿也不是正事儿,晚上跟儿子黏糊一阵,跟张杨黏糊一宿,然后再出差。
与此同时,去年在郊外买的那块地皮上好像也正倒动些什么事儿,韩耀没时间打理,是洪辰一直帮忙弄着。张杨原本没怎么在意,也没问韩耀,想着等整巴完事儿了,自己跟着过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么。
不过,有一秦韶跟车队从乌鲁木齐回来,忙里偷闲跑到张杨家做客,洪辰也跟着一起来了,吃过晚饭,张杨沏了壶茶,又从韩耀柜里翻出一条极品云,俩人拆开分了,一人一根抽烟聊天,忽然想起这事,就随口问:“老韩那块地现在折腾啥呢?”
“盖楼啊,”洪辰慢条斯理道,“韩子没说?”
张杨弹了弹烟灰,蹙眉回想,“可能说过,我没认真听。盖什么楼?你家那样儿的?”
洪辰端起茶杯,“当然不是。韩耀目前的指示是,先起一栋五层办公楼。”
张杨瞪眼:“五层!?”
“盖那么高楼干嘛?!”张杨掰着手指头算账,抓狂道:“五层得多少钱?卧槽哪能那么多钱啊!”
“放心吧,韩子有钱。”洪辰一哂,道:“别的我不知道,光是前年我俩倒股票认购证,捞一笔还撑不死他么。”
顿了顿,洪辰又颇有些怨怼:“操他娘的,我俩一块儿整,结果他赚我赔。”
“嗯?”张杨回神,停止算账,不解心道,一起咋还能有赚有赔?
“我俩一人三麻袋身份证,买的股票认购证平分,他那份让我帮他坐地转手,我就给他卖钱了。完后我寻思着,要是买股票攥手里,不比卖认购证赚得多?”
张杨点头:“对啊。”
洪辰一脸悔不当初:“然后我就失足了。九百点刚买到手,立刻跌回点。”
张杨:“……”
“没招儿,赔钱了只能攥手里等解套。但是它非但干等不涨,还直往下嘎呦。我看这不行啊,越赔越多,我就抛了。结果他娘的刚抛出手,蹭蹭的就窜上一千五百点了。”
张杨:“……”
洪辰一顿唏嘘,而后又释然道:“不过我心里还是挺平衡的。”
张杨:“?”
“它涨没几天又开始跌,跌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幸好我没再买。”最后洪辰啧啧摇头,总结道:“跟这玩意儿合不来,以后说啥也不跟股市沾边儿了。”
张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面无表情啜茶。
这时,东屋传出秦韶兴高采烈的欢呼声:“赢喽――!”
张容不乐意的喊:“舅舅你能不耍赖么,你再趁我发大招的时候用脚丫子蹬我手柄,我以后都不跟你玩儿了。”
秦韶立刻嘀嘀咕咕,赔笑小声说不是故意的嘛,蹬一下而已嘛,而后又高声道:“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洪辰闻声,探头瞧了眼,这才注意到:“你家这大彩电不错。”说着起身往东屋走,回头跟张杨说,“我去瞅瞅。”
张杨笑了笑,示意他随意。须臾又朗声道:“张容,离电视远点儿。”
张容立刻乖乖应道:“嗯。”
张容手里正玩的游戏机,张杨记得好像叫什么“任天堂”,是韩耀上出差回来送的礼物。
其实这东西省城也不是买不到,只是就着这个借口而已。因为秦韶年初给了张容一个walkman,说以后再来,舅舅就送你游戏机。
从此张容便念念不忘了。
小孩儿心里只要惦记上一样东西,就抓心挠肝放不下,偏偏张容又很怕张杨,嘴上不敢明着提起,可能偷偷跟韩耀讲了,于是韩耀就以“出差一趟得给孩子带点儿东西回来”为理由,给他买了台红白机。同时把家里的旧电视顺手卖了,搬回台大彩电,说咱家电视老,换新的看着舒服。
张杨心里明镜儿似的。买电视,其实就是为了配合儿子的游戏机。
要是以前,他俩兴许都能因为这事儿打起来;但现在,张杨不想再因为韩耀溺爱张容而多加指责了。
原来他是真想不明白,韩耀怎么就这么固执的去惯着张容,好说歹说讲不通,他俩也没少为此干架。
直到从吊柜里翻出那张照片,张杨终于有些懂了。
其实说开了,父母对自己的子女总是或多或少寄托了一些期望,也是他们人生中没能达成的愿望。爹妈没得到过,所以希望孩子以后能得到。韩耀这样的男人亦是如此,张杨自己更是这味儿――他没上成大学,所以想把张容培养好,将来成为有文化的知识分子。
张杨理解了韩耀,也希望韩耀能理解自己。毕竟孩子教育问题得相互配合,这不能瞎整,俩人不统一思路容易把儿子整懵圈。于是他旁敲侧击的跟韩耀“谈”了一,说孩子将来要考大学,得从小培养教育,从现在做起,赢在起跑线上,云云。
但是韩耀没听懂,左耳进右耳出,听到最后不屑的回了句:“念不念大学能怎么地,念书的都他妈是臭老九。老子不念书,老子过得没大学生好?”
张杨:“……”
从此张杨不想再就此问题跟他进行任何沟通,俩人开始各自为政。
作者有话要说:韩耀瞧不起大学生,扇他嘴巴子!下章容仔就上小学了,韩耀也要变身企业家了=w=【也不敢瞧不起学生了!
68第六十八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r?m若的地雷~(?r??q)/~!!!谢谢=3=
一九九四年夏韩耀再到南方与六家厂子联系货物月余后自徽州一路北上,途经石家庄又逗留了一日跟水泥厂重新谈妥了价钱八月末,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四条街。
“舒坦。”韩耀浑身只穿一条大短裤,赤膊搭着湿毛巾两腿交叠架在茶几上,惬意的吁气。
张杨端了杯凉茶进来跟韩耀并排坐着也把脚往茶几上一撂递给他一张裹了塑料膜的彩色照片,是七月份张容在幼儿园拍的毕业照。
“照的不错。你别说,咱儿子还挺上相。”韩耀笑道,端详片刻,又点头说:“好看,像你。”
照片里的张容和小朋友们坐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小手背在身后,笑得眼角弯弯月牙儿似的。
一晃眼六岁了,比刚进幼儿园时长高了一截,却不如别家的男孩子壮实,倒是仍跟奶娃时期一样的白皙,大眼薄唇,瞳仁颜色微有些淡。也不知是老天爷通融,还是因为日夜亲近生出了真正的父子缘分,孩子的眉眼长相竟颇有些随着张杨的意思。去年领孩子回祈盘屯过春节,张杨老姨进屋刚见了一眼就拍手道:“哎妈!这爷俩儿长得真忒像!”
张杨没作声,等韩耀欣赏够自家儿子,一杯凉茶也见底了,他放下茶杯,问:“你盖那么大幢楼干嘛?”
韩耀答道:“开公司,不早跟你说过了么。”
“开公司也用不上五层楼啊。”张杨皱眉。
“以后用得上。”他就着张杨的手将那点儿茶根喝了,“过两天领你去看看,到地方再详细说。”
大铁门外卡车轰隆声渐近,发动机突突的响,一双手掐着张容的胳肢窝,把他放到墙头上,张容回头说了句什么,紧接着猴子般从一米来高的砖墙一跃而下,四脚趴地成功降落,随手拍拍膝盖上的尘土,一溜烟儿跑进屋。推开门一眼看见韩耀,顿时喜笑颜开,“爸――!”
“来!”韩耀接住飞扑过来的儿子,高高举起,“我掂掂,胖没胖点儿。”
俩人亲热完,张容趴在炕沿边,兴致勃勃拆着韩耀给他带回来的礼物。张杨问他:“今天跟你舅舅上哪儿了?”
张容原本眼也不抬,正皱着鼻头使劲扯包装纸里那层胶布,听见爸爸问话,回过头说:“吃冰灯,还看兵邦球了!”
张杨和韩耀愣了楞,对视一眼,随即反应过来是看了乒乓球比赛,张杨不解道:“‘冰灯’是什么吃的?”
“就是,一个碗,里面放老大一块冰,上面有老多东西,啥色都有,还往里倒汽水。叫冰灯。”张容双手舞动,语无伦的解释,末了说:“甜的。”
韩耀点点头,不置可否的评价:“又是街边儿那些个里胡哨的小吃小喝。”
每逢秦韶领张容出去耍,舅甥二人的行程中必有街头小吃这一项。俩人买一堆乱码七糟的吃食,要么电影院,要么动物园,最近博物馆搬新址还去看了一回。这估计不是体育馆就是进了某所学校,在操场上溜达来着。
张容其实很乐意让儿子多跟秦韶在一起,他们俩能玩儿到一块去,张容心里不拘束,而且秦韶天南海北的走,见识广,性格还不是一般的外向,能带张容去很多平时不太能接触到的地方,给他讲讲广袤的世界是什么样儿。小孩儿记性好,听过一遍记得清清楚楚,回来给爸爸们再学一遍,很多时新东西张杨连听都没听过。
洪辰的公司越做越大,秦韶的活计却没怎么变,现在还是大江南北领着车队跑,脚不沾地,“回省城”跟“路过省城”对他而言没有区别。得空回来在家睡一觉,歇过劲儿了来找张容玩儿,有时候中午见面,晚上散伙,孩子送到家门口,秦韶转身就领着车队再上路,所以经常不进屋坐,甚至没工夫打声招呼,把张容顺墙头扔进来就跑了。
张容总算撕开了包装,掀起纸盒盖子,兴奋的惊呼,捧出一个胖脸白猫,俩眼珠子溜圆,耳朵上别了个粉色蝴蝶结,两只爪在身前固定住表盘――是个小闹钟。
张杨蹙眉:“你给他买这玩意儿?”
“顺便买的,重点在旁边那个口袋。”韩耀如是说。
果然,张容从隔壁翻出一辆遥控越野车,又发现下面居然还有一柄仿真玩具步枪,惊奇不已,抱着玩具撒丫子?g出门,跑去找月英家闺女献宝。
张杨嘴角含笑,等待什么似的直直盯着韩耀看。
韩耀抽完烟,起身走到行李袋旁,垂眼翻找。[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张杨期待的望去,就见韩耀拎起一个油乎乎的纸包,反手扔在茶几上,“砰”的一声。
韩耀:“在石家庄下车买的驴肉火烧,给你留了一个。”
张杨:“……”
然后张杨再没跟韩耀说过一句话。
晚上吃饭,张家爷俩一人一碗鸡蛋面,面条上盖驴肉;韩耀面前是面汤泡火烧,筷子也没有。
夜里拉灯钻进被窝,张杨闭着双眼,呼吸匀长,韩耀侧躺着看了他半晌,忽然难以抑制的闷笑起来。
张杨骤然睁眼,彻底恼了,低吼:“有病啊你!不睡出去!”
韩耀仍笑个不停。须臾后翻身仰躺,左手从被子边缘伸进张杨的被窝,往他手掌心里放了个什么物件,沉甸甸的,光滑冰凉。
张杨闭着眼没作声,也不动,却在韩耀收回手后迫不及待的摩挲手里的东西。等过了约莫半小时,韩耀舟车劳顿,实在疲了,在沉睡中打起了呼噜,张杨放轻动作转身背对他,将礼物拿出来,借月光细细端详。
――一块欧米伽机械表,泛着银白的微光。
张杨当即感到非常满意,将表放在枕头下面,闭上眼睑。
恍惚间,韩耀听见机械表带的不时轻响,心里好笑:一晃十年了,还是个小孩儿样……
其实按原本的打算,韩耀这个时候还回不了省城。中途在石家庄办完事,到车站没打算回省城,而是直接买了张去北京的票――他想去看看苏城一家子。
苏城一在北京落稳立刻就给张杨来了信,而后你来我往,通信从来没有断过。
从信中看他们这些年倒是十分顺遂,陈叔跟他女婿合资,在南桥附近开了家茶楼,供人喝茶听戏。苏城当年在省城唱戏,虽说剧团不大算是野场子,也混了个小有名气,到京城慧眼识珠的人更多了,很快就闯出了名声,茶楼一半客人都是冲着听他的戏来的,茶水点心的生意也跟着带动的红火起来。
说到这信件,还挺有意思的,他们家来的信,打开信封保准能倒出至少两张纸,一张是城子亲笔,一张是云姐亲笔,一件事情从他们俩嘴里分别说出来,竟一点儿不一样。
张杨猜想,可能是他们两口子看法不同,意见相左又统一不了,于是各说各的,谁也别妨碍谁。估计写完了信也坚决不想让对方看到内容,所以寄信的时候在邮局现买信封,现场填地址,互相监督不泄密,公正严明。于是张杨干脆分别回信,信封上写谁的名字就是谁的信,不然都不知道该就着谁的话说才好。
虽然来信了,可张杨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他们啊。
给邮来的新新的照片,他都好好收进自家影集里,韩耀记得,曾经有一张苏新冬天在小学门口照的,穿个小裙子朝镜头挥手,当时张杨一看立马不行了,说什么都要给苏城家去电话――冰天雪地的给孩子穿这么点儿衣服!?
还有陈叔,老头儿本来就胖,还总吃猪耳朵和肥肠,在省城时已经查出三脂高,张杨想起陈叔的肚腩就担心,可每每在信中询问,两口子的回信却均不提陈叔健康情况,或者轻描淡写一句“还好,莫担心。”张杨看完这话更闹心了。
如此,韩耀决定去北京看看他们一家,回来跟张杨详细说说,省得他心里惦记。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都到了北京城找到合德茶楼门前了,结果今儿茶楼居然没营业,往苏城家去电话也没人接,这赶巧儿的他们偏偏今天出门儿。韩耀倒也不着急,想着那就找地方住两宿再说,结果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当即拎着包?g回省城――
这都八月份的尾巴尖儿了,儿子九月一号上小学啊。
张杨给张容选的是街道附近的学校,天津路小学,就在四条街背面,跟韩耀家大院儿中间支了一条巷子,再横穿两条马路,走着去十分钟的路程。一个普普通通小学校,孩子也大了,无需再特意打点,办完入学手续就在家等着开学。
孩子的假期永远像坐着火箭炮,蹭一下就到了头。晚上才拿着韩耀给买的玩具越野车,跟月英家闺女还没玩儿尽兴,第二天起床,张容便不得不穿上校服,背起书包,去学校报到。
这回还是韩耀领着儿子去见班主任老师,韩大官人进门一瞥,就一个感觉:这学校看着真他娘的破。
没有几棵树,二百米沙石铺的操场,柏油升旗广场立着四个篮球架子,围墙边一排双杠。唯一一栋教学楼里楼道狭窄,绿墙皮斑驳剥落,水泥抹大理石的地面,灰突突一片。
跟幼儿园简直没法比。韩耀连打量这地方的心思也没了,有些后悔让张杨选学校。当时就应该趁出差空当,果断把儿子弄去机关附小。站在原地磨了半天转学,又怕拂了张杨面子,叹气心说得了,先这么凑合两天吧。
韩耀捻灭烟头,半蹲下对张容嘱咐:“儿子,在学校呆着要是觉得不好,回家一定得跟你爸爸大声抗议出来,你老子我立刻给你办转学。”
张容没听懂,茫然的点点头:“嗯。”
不过学校里的老师让韩耀对这里稍微有所改观。张容在一年三班,班主任是位四十出头戴眼镜的女士,教数学,韩耀跟她简单聊了几句,觉得还成,最起码看着像是个负责任的。
开学第一天没什么事儿,同学们集体大扫除,清理班级卫生,整顿班容,然后按大小个排座位,开班会。所说没正经事,但也很费时间,韩耀在班里坐到中午,领儿子吃食堂,给办了张校园公共电话卡,叮嘱他“有事打爸手机”,然后去往省剧团。张杨今天上午一排练,晚上一出戏,正好趁现在闲着,去韩耀未来的公司看看。
69第六十九章
韩耀的地皮位于城郊开发园区周围立着铁栅栏围子办公楼伫立在朝向市区方向的街道一侧,工人们正在贴砖。张杨走到楼后放眼一望发现后面竟还闲置着老大一片空地至少有五垧乍一看还以为是别人的地方,可铁栅栏确确实实把空地跟办公楼圈在了一起。
旷地上大风呼啸而过,在耳边猎猎作响,张杨喊道:“这么大一块地全是你买的?”
韩耀额发凌乱,低沉的声音随风飘忽:“这个地段好,下手趁早不趁晚,买多了也不亏。而且哥琢磨着以后再干点儿别的营生,不能全指望在生产资料上,这块地早晚用得到。”
张杨一拍巴掌,啧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就想跟你说这个问题来着。”
建材这玩意儿,谁都知道赚钱,既然你卖,那我也卖,有钱轮流赚――这条线上的生意就是这么堵车的。近年竞争愈演愈烈,省城还专门划出一块地方弄了个生产资料交易市场,原来韩耀开门市的六马路也演变成了建材一条街,清一色全在倒动那些货物。好在韩耀跟他们那种小打小闹的买卖不是一回事,甭管零售批发的,总要从韩耀他们这些上家进货。
但是今天卖出去了,谁能保证明天也卖得出去?任何东西都有涨有跌,现在建材是火,以前冷的掉渣,逼得韩耀赔本买面子的那三五年,张杨可没忘。
不景气就像洪湖水,一波浪潮,说打过来就打过来,让你根本来不及跑。无论如何,这不能指着一条道走。
“初步是这么个计划,具体干什么还没想好。”韩耀淡淡道,“这事儿不太好想。我想弄一个能保底的营生,最好是轻易赔不了钱。不能世道好赚双倍,世道差赔双倍,那样儿不如不要。”
这话在张杨脑子里过了个弯,哪有轻易不赔钱的营生啊?
俩人并肩在空地上信步走动,张杨思前想后,恍惚的盯着只来回跑的小野狗,道:“我合计吧,倒卖别人的东西不长久,自己研究出来、生产出来的东西能长久。就像钢铁厂,去厂子上货的人未必赚钱,但是只要社会上需要他们的钢,这个厂子运营起来就能盈利。咱们要不然也自己开发个什么东西?别家都没有,就咱有的那种。”
韩耀不置可否,哂道:“光想倒是挺轻松,再看吧。”
张杨:“做啥呢?要不咱做……豆腐串?想招儿把老韩头秘方弄过来,咱再改改,拿来做熟食,店名叫‘老韩叔’。”
韩耀:“……”
张杨喋喋不休,东一句西一句的,又说:“不然还做家具,自己研究款式?”
“家具……”韩耀眉心微动,若有所思,半晌摇头:“做不了,咱们不懂这方面,研究不出什么。算了,再看吧。”
张杨跟在韩耀身后,大致扫了一遍空地,同时闲得发慌畅想了一番假如将来做熟食加工厂,哪块地可以安置哪些东西之类。不知不觉,晌午已过。
待到日头偏西,张杨抬腕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儿子那边估计放学了,我七点有一场戏,接他去剧团听戏吧,完后咱仨在外头吃饭,开学第一天呐这可是。”
韩耀应了声好,垂眼端详张杨的手腕,嘴角含笑。
张杨放下袖口,眼睛看向别,韩耀也没再说什么,两人上车驶向市区,一路无话。
天津路小学校门前,学生如同刚出壳的鸡崽儿,叽叽喳喳,欢快的飞奔出教室,大书包晃荡晃荡,一头扎进进自家爹妈的怀抱里。
张杨站在拥挤人潮中眺望,韩耀倚在校门边的收发室墙上,叼着烟打量从他身边走过的形形色-色,忽然在张杨小腿轻踢了下,示意他往左看。
张杨顺着他眼神瞅过去,见一小男孩茫然无措,不停转身四看,可无论如何找不见爸爸妈妈。别的小孩都让父母牵着手领走了,小男孩眼泪吧嗒,嘴一瘪,嚎啕大哭。周遭路人纷纷看向那小孩,躲在收发室里直乐的一对夫妻赶紧跑出来,搂着儿子哄,边哄还边憋不住想笑,一家三口,爹妈前仰后合,孩子抽泣着抹眼泪,手牵手走了。
张杨凑在韩耀身侧,就着他的烟头火点燃嘴里的烟,俩人看那小男孩都觉得十分好笑,真忒有意思了。这时,远教学楼的玻璃门里,张容颠儿颠儿跑了出来,小短腿倒动的飞快,直奔校门口。
俩爹对视一眼,同时猫腰窜进了收发室。
张容跑到门口,来来回回没找见韩耀。他想了想,两手抓紧门栏,脚踩在下面的横木上,居高眺望周围的大人,看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半天仍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张容有些黯然,跳下横木,仰着小脸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寻找。
俩人紧随其后,偷摸从收发室溜出来,韩耀低声道:“儿子挺坚强啊,一点儿要哭的意思都没有。”
张杨借着路人的遮挡慢慢靠近,道:“再看看。”
小张容找了两圈,甚至看了自行车棚,还壮胆推开小卖店的门探头张望,到没有粑粑也没有爸,孩子眼眶红了。他吸了吸鼻子,呆呆站在路口,五分钟后,忽然脖子一梗嘴一横。
张杨立刻乐道:“哥们儿快看!看儿子内表情,他自个儿拿主意了。”
张容辨别了一下方位,确认后大步朝早晨来的那条路走去。
韩耀奇道:“呦,还知道自己回家,主意挺正。”
俩家长做贼盯梢似的准备一路尾随儿子到家,看他在家门口等不到爸爸会不会哭,还没跟出几步,张容猛地惊呼,“爸――!”然后不顾一切奔跑起来,让石头绊的踉跄也不停下,直直冲向街旁的白色帕萨特,没刹住脚步,吧唧趴在车头上。
张杨:“……”
韩耀:“……”
想逗儿子哭,结果白费心思,两个爹一脸遗憾,再看表才发现竟浪费了不少时间,一家人开车到剧团时,星斗已经显现在夜空中。
张杨给弄了两张后排座票,让他们看等会儿他演的一场戏。本来就晚到了,再着急忙慌的折腾个来回把票交给韩耀,张杨忙不迭沿走廊快步走,欲去后台上妆,没想到迎面撞见老金爷子,挨了一脚,半刻不敢耽误的大步跑进更衣室。
舞台之下人们低声交谈,灯光在不知不觉中趋于黯淡。
七点整,舞台灯亮,观众皆噤声肃静――戏开场。
张容上一来剧团还是小时候让秦韶给抱来的,没留下丝毫印象,这回坐着听戏算是头一遭,兴奋的屁股坐不住凳子,不住乱动,跪在软椅上扳着椅背到瞧。韩耀把他抱下来搂在身前,低声道:“看台上,知道那个是爸爸不?”
张容抻脖子看,只一眼就指中台上的俊秀小生,“那个是。”
《双珠凤》是越剧里吟诵良辰美景,才子佳人终眷属的典型爱情故事之一。张杨饰演的文必正是洛阳解元,十分老套的与霍家小姐――才女霍定金在庵中邂逅,于是为求得佳人,改名换姓卖身进入霍府,最终以才华和真心得到丫环秋华的认同和帮助,与霍小姐定下终身。
台景团锦簇,文必正一身长衫,手拿折扇,眉眼风流,侬腔软调唱来:“南阳有个霍定金,才貌双全久闻名。今曰不期得相遇。错失良机再难寻。我定要一睹芳容面聆教,同联诗句同赋文。”
文来摇头劝道:“相公啊,莫道诗句同赋文,只怕是见她一面也不能。”
有缘千里来相会,没想到文必正偏偏就拾到了霍小姐遗落的珍珠凤,为了以此为由见上佳人一面,婢女秋华来索珍珠凤,这厮好说歹说也不肯归还于她了。
韩耀的手指随着调子有节奏的轻点座椅扶手,唇边一抹淡笑:“你爸净演些个耍流氓的角色。”
张容对“耍流氓”这个词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理解,于是煞有其事附和的点头。
今儿晚上这出大戏是剧团调整后的版本,删减合并了无关紧要的几折,没有原戏那般亢长,观众也看的痛快些。
晚九、十点钟散场,张杨惦记着那爷俩儿还在等他卸装,下了台直奔更衣间。脱到一半有人敲了敲他的隔间门:“张儿,手上的事赶紧放下,台上开会,快。”
“啊,”张杨不明所以,心说大晚上的还开会?嘴上忙客气的应了声:“知道了师哥,马上过去。”
张杨刚走到帷幔后,前台爆出一声怒喝,继而传来茶缸猛磕在桌上的震响,把他下了一跳。
“在戏校学了这么长时间,到节骨眼上了居然还跟团里扯这王八犊子!‘老师给编’这话谁说的?谁说的给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老师教的东西,你们都当屁放在什么地方了!”
张杨心道不妙,溜边儿挪到恨不得缩进地板缝儿里的师哥师姐身后,低声问身边一小姑娘:“小惠,这是咋了?”
小惠苦大仇的缩着脖子,生怕波及到她这个无辜群众,快速瞟了眼舞台中央的老头,嗫嚅道:“有个青年越剧演员创新大奖赛,你知道吧。就因为这事儿,团里派代表参赛,要求自编自演,好几天了指谁谁不干,后来没办法,团里提议老师们给编,让演员学了去参赛,团长一听就把茶缸砸了。”
张杨看着小惠,小惠慌忙摇头:“师哥你瞅我干嘛!我我我资历不够怎么轮也轮不到我的!”
张杨:“……”
“谁让你上了。”张杨哭笑不得,“我就是寻思这事儿,最近没听说有比赛啊,哪天通知的?”
小惠已经在大师兄身后颤抖的缩成一团。
整个剧场笼罩在阴沉压抑的气氛中,没一个人敢说话。只有老团长暴躁的脚步声,打在墙壁和顶棚,反出空旷的闷响鼓动耳膜。
老团长绕着舞台来回走,突然挨个狠点面前的学生,又暴跳如雷:“我看你们能不能指着老师一辈子!我看这剧团什么时候走到头!”
观众席第一排,老金爷子默默坐着,从始至终没吭一声,这时他张了口,却是对这帮学生们。
“这人呐,没有翻江倒海的大能耐,那做的哪门营生,就琢磨什么事情,要不这一辈子跟白活有啥区别?啊?现在也没闲工夫追究你们在戏校,啊学的好赖与否,只说比赛,为剧团也为自己,自个儿掂量掂量,觉着功底够用,别怕,举个手让老师瞅瞅。”
老爷子平和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张杨站在最后,却有种确凿的“老师正看着他”的感受。还有脑海中浮现的,老爷子曾跟他说过的话,那天就在帷幕后,老师拎着教尺跟他讲,有些事情,别人没让你做,你也要试着做,刻苦一点儿,总有一天……
你会庆幸当初自己努力了。
谁也注意到此刻人堆里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有些犹豫,但没有放下,在众演员头发丝儿中间露出两节手指头,然后缓慢的伸得笔直。
“……老师,我编过一段小戏。”
所有人的目光猛地击中张杨,“唰唰唰”定在他脸上。
老团长直勾勾看向他,半晌回神儿,忙道:“你你你过来!你自己编的?手里有一本成型的新戏?”
张杨不由自主的朝老金爷子望去,老头儿正含笑看着他。
“……”张杨吸一口气,站到所有人面前,道:“还没编完,算是……半本吧。不知道团里能用得上不。”
7第七十章
说来张杨的这折戏还是得了那两本京剧戏词的济。这书借回来后一直零零碎碎的翻看后来市图书馆的四合院成了旧址,张杨也就更不寻思要去还书了。
从始至终将戏词看下来有一出《吕布戏貂蝉》很不错,并不十分难,又非常有味儿。张杨琢磨着倘若把它改成一折越剧,也许能更好听些。而且吕布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粗犷直率的武将与平常以小生为主的越曲相比显得更有新意,要是编的好,正经能令人耳目一新。
省越剧团那帮老头儿老太太轮番看过这折未完成的小戏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在侬软温吞的越剧中,温文尔雅的俊秀文士简直海了去了一抓一大把,这骁勇英武的武将放在中间,肯定是另一番风味儿。虽然编的有头没尾,不少地方需要改进,但是整个大方向上的思路一丝儿毛病都没有。
甚至连商榷都省了,最后团长老爷子拍板道:“中!”
于是张杨参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消息从来跟长了腿儿似的,前一刻刚定下来,登时不胫而走,剧团内一时间议论纷纷。师哥师姐唏嘘不已,没想到这些年走过来,混得还不如小师弟,这叫咋回事吧;还有些好事儿的和心里酸的背地里嚼舌头,说他走了团长和老师的后门子,不然能轮得到他站在人前可劲儿耍?更有嘴贱的说法,说张杨这折戏是偷来的,是老师为了捧他,偷摸帮他写的。
不过这些话,等他们酸够了,自个儿便消散了。是个人心里都清楚,且不说除了张杨以外再没有别人能拿出作品参赛,就算有,咱们光明正大搁在一起评判,别人也未必比得过张杨这折戏,省越这些老人也承认,换了他们也未必能有张杨的想法。
所以,即便有些人放着正事不做,歪歪个心眼子整日酸言酸语,老金爷子也并没在意他耳朵里时不时溜进的两缕邪风――是觉得没必要计较,亦是对张杨内心的一种考较。
张杨当然也经得起这考较。
他压根儿就不是个把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的人。闲话,就算隔了八百堵墙也挡不住往外传,有时候走哪都能遇上,难不成为了跟他们置气,还不出门不见人了?说话的人还没觉着咋地,听话的人就更无需咋样。
这不,眼前有两个人推门进了更衣室,以为这儿半个人影没有便无所忌惮的谈论起张杨来,还骂骂咧咧的,啥话都敢从嘴里往外说,说完拍拍屁股走了,孰不知张杨和他师哥就在旁边隔间换衣服,听得真真切切。
张杨他三师哥早看惯了他们的嘴脸,更不拿这当个事儿看,只是怕张杨听着泛堵,所以事后说了句:“甭理。自个儿没能耐,背后叫唤的欢实。”
张杨是真的丝毫没往心里去,一笑了之,垂着眼整理衬衣袖口,打趣道:“这算个什么事儿。俺跟貂蝉现在没有一天不挨团长的教尺,捋得俺都没心情调戏她,还有工夫寻思这帮人说俺是狗腿子?”
三师哥哈哈大笑,提着皮带从隔间走出来,想拧条毛巾擦脸,这时有人拎着盒饭往旁边桌子上一放,他余光瞄了眼,随口问候:“二师兄,吃饭呐。”
“嗯呐,沙师弟来一口地三鲜不?”那人说着夹起一筷子,嗷呜自己吞了,忽然从腰间掏出传呼机,口齿不清的嘟囔了句什么。
迎面走来的张杨:“……”
这时二师兄把皮带从左往右一推,闪亮的红色圆形寻呼机正对准张杨,在顶灯之下光芒四射。
“……”张杨面无表情:“你不是嫌这玩意儿贵,舍不得钱买么。”
二师兄故作狡黠道:“那是前几年,现在老么便宜了!老爷子都有,咱也得追赶上大众的脚步啊,你说是不。”
张杨没吭声,偷着摸了摸自己的掉漆破摩托罗拉,忽然心里特别不是味儿,拉长个脸转身走了。不料,他的背影刚转出门,师兄们就听斜刺里骤然爆出一声怒骂,夹在教尺揍肉的啪啪声。
“干啥呐!?你猫这儿干啥呐!?等你多长时间了?!一天不捋你就皮痒!去去去练功去!”
然后张杨被团长的黑布鞋踹得踉跄的身影闪过。
俩师兄吓得一哆嗦,忙不迭端起盒饭躲进隔间里,咔嚓锁上门。
功夫不负有心人,九四年冬月,张杨一折《凤仪亭》拔了青年越剧演员创新大奖赛的头筹。
他头戴雉鸡翎,身披武将铠,站在长衫折扇的第二名和第三名中间,将金奖证书和奖杯捧回了家。
原本当天,张杨排在最后一个上台,位置很是不利。这个节骨眼上评委多多少少都有些乏了,如果最后一场的参赛者既没名气,又没有大的能耐和实力,尾巴尖儿基本就脱不离炮灰的命。后台有几位实力超群的演员和黑马压根儿没把张杨这组当回事儿,跟自己的老师一起都坐等领奖了。
然而,吕布和貂婵这一亮相,底下坐着的评委,后台的老师俱是眼前一亮,甚至参赛者闻风到一旁观看,也都傻了眼。
台上,貂婵柔美妩媚,唱功扎实,台步走的尤其到位;而吕布的威武直楞,潇洒风流皆演绎的淋漓尽致,二人的动作都非常新颖,互动得当,勾人心弦。
特别是吕布,眉眼风流,嗓音犹如浑然天成,自有一番与旁人不同的风情。
金老师在后台静静听着,最后一句唱完,他立刻就给团长去电话,只说了俩字:“妥了。”
那头,老团长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张老脸上也罕见的有了点儿笑模样,手掌重重按在桌上,吁道:“这回你家小徒弟,算是把咱们剧团和他自己,连带他师姐都给成全了。”
这场比赛是张杨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从此,越剧界记住了张杨这个人,他的名气不再局限于东北一隅,这比赛金奖不亚于得到南北大多数越剧艺术家的认可。
张杨因这一战,一炮蹿红,连带着省越剧团的脸面和他小师姐的名气也带了起来。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横七竖八的窝在炕上,看刚拿回来的比赛录像带,张杨有一句没一句的絮叨,“我师姐算是得济了,前两天评的二级演员职称。你说她这个岁数按正理顶多就是三级演员,戏还是我编的呐,也没给我评职称……”
“你们团里为你考虑,风头占太多容易招人恨,这道理你还没品出来么。”韩耀道,“儿子,去给爸洗几个苹果梨,拿小盆装上端过来。”
张容裹在棉被里只露个脑袋,摇头:“爸爸你洗吧,我够不着放水果的架子。”
韩耀斥道:“什么你够不着,你瞅瞅你自己现在长多高了。赶紧的,你爸爸成名人儿了,还是属母鸡的吃饱了就趴着,你还能支使动他?”
张容不情不愿的掀开棉被,趿拉着韩耀的大鞋,跑去厨房洗水果。
张杨无语,斜眼瞥他,“你刚才说的那是话么?以后要吃要喝自个儿弄去啊。”
韩耀含笑不作声,看着电视里媚眼含春的貂婵,忽然道:“她怎么变这模样了?以前我记着挺好看的一小姑娘,圆脸大眼睛,现在瘦脱腮了快。”
张杨没看他,哼道:“我告诉你啊,人都结婚好几年了,爱人在地税局工作,你比不了,甭做梦。”
韩耀嗤了声:“你想啥呢?我能看上她么?开家具店那时候是她主动追求我,知道不!当时还送我条丝巾来着,一见我就脸通红,说话轻声细语的……”
张杨一脸“实在懒得理你”的表情。
张容捧着一小盆苹果梨放在炕沿边,韩耀拿起一个大个儿的削皮切成两半,一半给张容,另一半给张杨,这才说道:“儿子,你那个名人爹明天就上海的干活去了,没有小半年回不来,今儿你给拿水果算是孝敬孝敬他,啊。”
这比赛,虽然张杨没能让张杨评上职称,但他在越剧上的天赋和实力,确实让不少剧团对他青眼有加。这不比赛一完,紧随其后的,上海方面某著名剧团立刻联系了省越,诚恳的希望双方能派多名优秀演员进行交换学习;正好最近在排一出大戏,需要王派的新鲜血液注入。
表面上的浑和话是这么个说法,其实意思明摆着,就是要借人,借张杨过去参与新戏,给他们添彩。
这是关系学生前途的事,团里没有捂着不撒手的意思,况且还有不少学生能去上海跟着沾光,是好事儿。张杨一点头,去上海的事情就定了。
张容年纪小,这事跟他早说晚说也就那么回事,说的早了孩子心里再慌起来,不如临到眼前在告诉。
张容这才知道张杨马上要走了,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张杨笑着对他勾勾手掌,张容跑到张杨身边,满眼不舍:“你干啥去啊?上海在哪啊?”
“在南方,秋天就回来。”张杨摸摸儿子毛茸茸的头发丝儿,道:“明儿早晨上火车,作业写完了么,拿来我看。趁现在没走检查一遍。”
张容:“……”
张容快要哭了,手脚并用爬到韩耀身后团成一团,自以为别人都听不见的小声嘀咕:“爸爸咋还不走……赶紧走……烦人……”[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张杨:“……”
韩耀:“……”
71第七十一章
张杨走时正是山寒水冷、风寒料峭的腊月春节虽然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不能和家人一起过年了。
韩耀带上年礼和张容,第一在没有张杨的陪伴下回到祈盘屯过年。
下乡的土道冰雪覆盖,萧瑟难行……南山瘦柏消残翠,韩耀坐在驾驶席上,心不在焉的打方向盘。明明风雪尽数阻隔在窗外他却仍觉得冷可又莫名的怀念八六年,他和张杨裹着破毛毯在驴车上紧紧挨着在寒风凛冽中隔着厚重的衣物彼此传递的温热。
这么些年,祈盘屯的老少爷们儿已经熟悉了韩耀,年年腊月里都掐指算着张家的城里人儿约莫快回来了就会提前把拴在村口晒阳的老牛和毛驴牵走,让出道路给车通过。坐在冬阳下搓苞米的小媳妇,还有抽旱烟的老头子们,一旦听见发动机的声响,哪怕离得老远,也会笑着高声喊:“老张家干儿子回来喽――!”
关于“干儿子”这个说法,就连韩耀和张家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
后来韩耀猜想,农民们但凡地里没有活计,私下就聚在一起煞有其事的对东家长西家短进行一番议论,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不用传出二里地,保证会添进数不清的样儿。于是“干儿子”的称呼,兴许便是人们闲磕牙的副产品。
他和张杨也乐得大家这么喊,唯独张父这个老实人,为此还真弄得老脸通红了一阵子,平白无故成了韩耀的爹,这不是占人的便宜么。
张容年年回奶奶家都兴高采烈,撒欢儿似的往院子里跑,嚷嚷着要吃烤鹅蛋,要上南山抓野鸡,让张父做粘网打家雀。韩耀费劲八力开车回来既是为了不让张杨惦记,也是为张容,孩子一年见不着三两面,想爷爷奶奶想的没法儿,张家爹妈也惦记他们大孙子,所以无论如何得回来住两天。
不过最多也就住两天,身边没有张杨撑着,韩耀实在呆不下去。
张母已然是个小老太太了,但身体硬朗健康,还跟以前一样,心里非常明事。但张父上了年纪,耳朵渐渐不怎么好使,聋了,跟他说话得大声喊才行。
老人听不见动静就觉得寂寞,以前那么愿意推牌九打麻将的人,现在也不去了,怕听不见响动;再加上二黑前年老死了,家里除了鸡鸭鹅,连头能让他伺候的牲口也没有。好容易大过年的韩耀领着孩子来,老爷子的心眼儿是真实诚,拿韩耀既当自家人又当贵客,顿顿吃饭跟他聊天,还必须喝酒,这样才高兴,不然一整天脸上看不见个笑模样。
唠嗑本也没什么的,而且韩耀嗓门子大不怕喊,奈何老头儿说话画圈,翻来覆去就是那些事儿。
“当年在生产队,我是整劳力……”
“冬日里赶马车去北大荒拉面碱,给人拉脚挣点儿钱”
“当年跟老太爷分家,哥兄弟八个人,八个啊!没一张嘴帮着我们家说话的,到了(liao)啥也没捞着,你婶子气得哭了两气儿,后来我说,‘搬走!’到底搬了。后来车老板开队委会,老太爷没一不刁咱家的,那我也挺过来了!”
诸如此类,韩耀听了十七八遍,简直能倒背如流,就着这些事儿他一滴酒也喝不下去。没办法,住个三两天,等二老稀罕够了孙子,照例给张杨大舅和老姨家各送一份年礼,完后边忙不迭奔回了省城。
臭孩子张容向来好伺候,又听话,让回家就回家,心里再想爷爷奶奶,也从来不闹着要多呆几天。事实上,只要张杨不在旁边管着他,哪怕开学日到了他都乐呵呵的眯着月牙似的眼睛。俗话说“外甥多似舅”,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秦韶在一起混得多了,洪辰看见也直咂嘴,说:“这孩子怎么也没心没肺的呢?难不成真随的小韶的门缝儿?”
韩耀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乐了声:“玩儿去呗,正好省得我带孩子。”
这舅甥俩可谓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唯独看好彼此,就乐意厮混在一堆儿,抹ab胶也没他们黏的结实。
秦韶带张容一玩儿就是大半天,去文化广场放风筝,地质宫草地上抓蝈蝈,爬墙打果子;秦韶手巧,用木料钉了个爬犁,俩人冬天在河坝冰层上滑雪,有一回甚至跑到城郊砖厂玩儿,捕回一玻璃瓶子蜻蜓。
年初省城百货大楼一层开了家叫肯德基的店,韩耀瞪半颗眼珠子看不上那个地方,说饭店不是饭店,说小吃摊又不是小吃摊,一进屋铺天盖地的油腻味儿,菜单挂在墙上隔得客人老远,还没有一样正经吃食。最不能让韩耀理解的是,这种店居然生意爆满,挤破头也要吃,张容吃过一后念念不忘,韩耀两三番想领儿子去医院检查,看那个什么鸡里是不是掺大烟膏了,怎么还上瘾呢这?[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张容想吃,韩耀不给买,于是秦韶带他偷着去吃。
那是省城唯一一家肯德基,独此一份,点餐台前日日火爆,人山人海,简直比叠罗汉还凶残,但是只要张容说一句想吃,秦韶立刻不要命似的挤进去给他买,店里占不到座位,秦韶到斜对面的饺子王里点两个菜,让张容坐着,消消停停吃他的汉堡可乐。
其实韩耀能看出秦韶是个靠谱的人,看似不着调,正事上分毫不差。他带着张容出门,从来高高兴兴,平平安安。最初倒烟的那几年,他对秦韶还心存疑虑,但现在是真正把秦韶当一把好手。
今年因为流行韩剧,秦韶赶时髦,一身韩版粗线白毛衣,黑色长裤,笑起来左边嘴角一个酒窝,前所未有的像个正常人的样子。
不过秦韶大多数时间还是领车队,平时带孩子韩耀还得靠自己。
韩耀是个糙人,带儿子的手法既粗糙又没创意,通常张容跟他爸在一起的消遣,就是饭局酒桌牌场,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凑一堆吹牛逼闲扯蛋。
第一领他出去之前,韩耀特意嘱咐,“因为爸姓韩,所以爸的朋友不管谁问你,你都说自己姓韩。如果问你妈妈……”
“没有妈妈,妈妈去世了。”张容立刻道。
这话是张杨告诉他的,小时候怕张容看别人家孩子都有妈,心里难受,所以好好跟他解释清楚,妈妈不在人世了。张容从前似懂非懂,如今上小学,啥话都明白了。虽然还是不懂为什么一会儿姓张,一会儿姓韩,但是大致能从有两个爸爸的原因上,用小孩子的想法给自己一个解释,至于为什么有两个爸爸,张容倒是没想过这么多。
韩耀亲近的朋友无非就是公安局和派出所的条子,还有一些走得近的商人,又不是妇女扯舌闲磕牙,也没什么旁的不可说的心思,谁没事儿跟孩子打听人家里状况啊?甚至孩子叫什么名儿,回头二两酒下肚也忘进膀胱里了。这帮人头一见张容的时候倒是为韩耀结婚居然不请客的事吵吵了一通,后来看韩耀不太愿意提起,寻思可能两口子没过到一起去,媳妇跑了或者怎么地,便也不再谈论。
初夏时节,照例是这帮人在二道河子聚会。吃烤肉、钓鱼、打枪,享受生活。
焕超刚下班就?g来了,没来得及换日常衣服,一身警服大盖帽,侧身平举手臂,瞄准溪流对岸石台上的空啤酒瓶。
“?纭?―!”
子弹飞速射出,玻璃碎渣在半空中破裂飞溅。
张容丝毫不畏惧枪声,也不觉得震耳,乐不可支拍手喊:“帅!”
李焕超蹲坐在石砾上,逗他:“帅啊?”
张容用力一点头,“嗯!”
焕超大笑,把手枪递过去,让张容两手拖住。警用枪械国产6式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很沉,张容费力的用双手拖在胸口,忽然又把枪放在石头上,踮脚够下焕超的警帽扣在自己脑袋上,大箩筐似的罩住了他大半张脸,栽歪着蹲下去拾枪。
焕超挑眉,呦呵一声乐了,大手将张容扒拉到面前,问他:“将来想干啥啊?”
“当警察!”张容昂首挺胸,有模有样答道。
“为啥当警察啊?”
“当警察打枪!帅!”
焕超将他提溜到正啃排骨的老姜面前,掀起大盖帽:“你瞅瞅你姜叔内脸,你瞅瞅,这就当警察当的,你还想当警察?”
老姜乐呵呵垂眼看着张容,他的整个鼻头和鼻翼都没了,只留下一圈狰狞的疤痕和两个鼻洞。前些年还不是这幅样子,去年开车追逃犯时,车胎让那帮犊子打爆,整个车侧滑出去,在沟子里折了四个跟头,鼻骨硬生生磕掉了一半。
张容愣楞的看老姜的伤痕,片刻后瞪着焕超,郑重无比道:“当警察!”
焕超和老姜一怔,对视继而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张容幼小的心灵认为这笑是笑话他,感到好像崇高理想被藐视,立刻生气了,大喊:“别笑!别笑!”
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惊心动魄,最帅气的场面就是看韩耀和警察们打枪,这在他心里留下了刻印象,并不可抑制的生出崇拜和向往,如同小男孩向往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的心理。在张容眼中,世界上最帅、最崇高威武的就是警察。
老姜把酒杯放在石桌上,重重一拍张容的肩:“这小崽儿真不一般哈!老韩!老韩回头我给你儿子弄把枪!”
远,韩耀和老董一人一根鱼竿,并排坐着钓鱼,在风声中隐约听见老姜说,要送他儿子什么玩意儿,于是随口喊了声:“行!儿子!谢谢你姜叔!”
他刚才一直在跟老董讲公司的问题。
早在张杨参加大奖赛前,他的公司就注册好了,金冠建材。
――原本张杨依旧坚持要叫金不换,还特别迷信的说当初家具店就是因为没用他起的名字,后来才摊上木匠跑路的倒霉事儿。不过韩耀也表示坚决不叫这怂名字,最后商量成了金冠。
那天在办公楼后的旷地上,张杨说的一番话,韩耀听进去了。其实说到研究点儿什么别人没有的东西卖,韩耀还是属意于家具。一是他干过这行,二是这东西做好了的确挣钱,再有,便是韩耀主观上的原因――不甘心自己曾在这里跌倒。
但是家具的款式构造等方面,该怎么创新开发,他实在不懂。
韩耀道:“其实不整这些吧,也成,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卖建材挣不着钱。不过终究我得弄个别的营生,你帮我琢磨琢磨?”
老董一眨不眨盯着水面的波纹,道:“别的我没法给你支招,但是家具这事儿,说白了你不就是要搞自主研发么?跟以前老式木匠手制那时候,大家伙儿都拼谁的图纸新奇,是一个道理吧。”
韩耀:“对啊。”
“你咋不早跟我说呐!这是多他娘的简单的一件事儿啊!”老董笑道:“你不懂,那谁懂你找谁呗。”
韩耀:“……”
老董:“嗨――找大学生啊,现在毕业早都不包分配了,那不是一抓一个来,人家知识分子术业有专攻,你掏钱雇人不就得了。诶我想想……就找那个那个,什么木料工程?就专门研究这玩意儿的。”
72第七十二章
“……大学生?”韩耀点燃一根烟,心里对老董的说法很是怀疑。
其实韩耀的确跟不上形势也是对于上学念书从来有很大偏见。毕竟文-革的疯狂几乎贯穿他的少年时代也扭曲着他的思想。
张杨年轻时为了脱离农村成为出息人于是一门心思想考大学,披星戴月、吃苦受累的读书。奈何张杨时运不济,别人考上了大学不说全都飞黄腾达却到底有一个包一个都成了出息人。唯独他们那两年的师范,不知道抽了啥子邪风,硬生生把他给耽误了。为此张杨恨了多久,心里这个结到现在依然咯噔着解不开。
然而韩耀不理解张杨怎么会有这种心情,这一切在他看来甚至没什么意义。
当年他也拼了命想上小学,洪辰也豁出去自个儿,想尽法子帮韩耀攒学费。可是等学上成了,看到和品到的却跟心里畅想的一点儿不一样。“上学”,就等于争别人的小人书,在野地烧耗崽子,石台上打乒乓球,分地干农活,写大字报。耗了十好几年,一根儿毛没学到,整天交着学费扯王八犊子。
他那前儿就寻思,上这么个破学有意思么?在学校浪费的青春太不值得。要不是那些年世道散乱,年轻人到底胆怯,他真就不管不顾出外闯荡了,学门手艺最起码能挣钱养活自己,能掌握一门赖以生存的营生。而念书的臭老九,除了多识几个字,屁都不值一个,根本不顶用。
老董鱼竿也不顾了,絮絮叨叨给他解释,“现在大学专业多,学啥的都有,并且非常系统非常到位,要不怎么说人是知识分子……”口干舌燥的讲了半天,仰头灌了口啤酒,看韩耀没吭声,当即明白了――刚才全是白磨叽,老韩不信。
的确,韩耀在旁边默默听着,唯一的念想就是――我怎么就不相信了,费劲八力考上大学,有人愿意去专门学个木匠?净他妈扯蛋。
韩耀捻灭烟头,含糊了句:“以后再说吧。”
老董拎着啤酒瓶脖子敲了敲后脖颈,朝天翻楞眼珠子,随后无奈道:“得,这么地,你现在领着你儿子,咱们去趟农大你就明白了。”
炎炎夏日,省城农业大学的中门前人声鼎沸,将这片地界显得格外燥热。
正是毕业季,学生们扛着行李包,拖着拉杆箱站在路旁等车,告别,还有不少人摆摊儿卖带不走的东西,毛衣夹克牛仔裤、脸盆搓板专业书,还有人卖玻璃鱼缸,两只半掌大的乌龟在鹅卵石上趴着,闹哄哄的农大整个成了一二手货交易市场。
张容早挣开了父亲的手,撒欢儿跑到人群中来回穿梭,在二手货摊前乱窜。
韩耀臂弯搭着外套,百无聊赖打量身旁走过的学生,霎地抬手拽住一个:“你们校长搁哪儿?”
学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老董:“……”
老董忙扯开韩耀的熊爪,赔着笑道歉,“认错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学生上下扫视两人,一头雾水的背着行李走了。
“不能这么问啊大兄弟!”老董着急的压低声音吼道。
韩耀蹙眉,“不先找校长怎么雇人?”
老董简直不知道该说他点儿啥好,将他随便扒拉倒一家摊位前,佯作挑选香皂盒,边和颜悦色道:“诶呦,这俩乌龟养活得,真不错。老韩,给你儿子买回去玩儿呗?要不放你公司养活着,招财进宝。”
练摊的小姑娘笑着说:“乌龟不要钱,白送,但是要拿走得保证能照顾好它们,养着玩儿我可不给。”
老董乐了:“那你心可挺善啊,跟送孩子似的还得找个好人家。”
“养了两年了,都有感情了。”小姑娘说着,食指与拇指相对,比划出个圆形,“刚买的时候,它俩才这么大,你看看现在,都快有半掌长了。要不是因为准备去美国,我说什么也得留着。”
老董点点头表示理解,忽然问:“正经挺厉害啊,还准备出国了?学哪个专业的?”
“英语。”小姑娘伸手去收别人给的钱,边答道。
老董略有些遗憾道:“英语……诶我说闺女,你认识学木材木料之类的学生么?”
姑娘看了他两眼,恍然大悟:“哦――你是来招人的吧。”
老董尴尬的笑了笑:”你要信得过我,乌龟我也帮你养活,成不?”
小姑娘也笑了,干脆利落的一指南边,“去那边儿看看吧,不知道你们具体要招哪方面的人,早晨我看见有不少土木工程和材料专业的在那儿练摊。”
老董立刻起身道:“谢谢啊闺女!”说罢回身对韩耀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耶”的手势。
韩耀若有所思,点点头,好像有些明白过劲儿了。
俩人往南边溜达,就见张容挤出人群,迎面朝他们跑来,兴冲冲的扯着韩耀往里走,“爸快走!我领你看好玩儿的!”
韩耀斥道:“你老子这边儿干正事呢。”腿却已经跟着孩子迈步了。
老董无所谓,按住张容的脑袋瓜揉,“走走走,领叔瞅瞅去。”
张容将他们连拉带拽的弄到墙根下一家摊位前,有个年轻人盘腿坐着看书,面前摊子上摆满了千奇八怪的木制品,有魔方,连环扣,拼接模型,还有成堆说不出名堂的玩意儿。
俩人俱是微惊,挑眉对视。这时,张容举着个矮凳形状的木制框架,拉扯韩耀的衣角让他拿去。
“爸!你掰这个试试!你肯定掰不开!”
韩耀不置可否,笑着逗他:“儿子,你让爹掰,坏了谁赔钱?”
张容眨眨眼,犹豫着不说话了。
墙根下一直静静看书的青年,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当韩耀把小木凳扔给张容时,蓦地淡淡道:“这个楔口是特制的,个人蛮力弄不开,当然也可以强行从根掰断,断了赔十五块钱。”
楔子……
韩耀心里一动,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唇角微挑,饶有兴致道:“别人练摊儿都卖二手货,你怎么卖这些玩意儿?”
青年翻过一页,慢条斯理答道:“我不是应届生,混个摊位换点儿零用钱。”
老董:“你握这头我握这头,我数一二三咱俩同时扯。”
张容:“嗯!”
韩耀半蹲下,端详摊前的小玩意儿,拿起魔方摆弄:“这都是你动手做的?”
青年说:“也有同学的,我帮着卖。”
老董:“一、二、三!”
两人同时死命往后:“噫――!”
老董后脑勺着地,四脚朝天仰倒,张容被扯得飞起来扑在老董身上。老董呲牙咧嘴坐起身,两手攥住木凳向两侧撕扯,张容表情狰狞攥紧拳头:“扯开!扯开!”
韩耀回头看了眼纹丝合缝的木椅和人仰马翻的老董,直截了当问:“你是哪个专业的,现在有没有工作?”
青年合上书,板板整整放到身后,这才抬眼看向韩耀,这一看却怔了怔,继而笑了起来,但只有淡淡的一瞬间。
“家居设计与制造,我是在读研究生。”他道。
韩耀嘴角细微抽了抽,没想到真有人考大学学木匠专业……
老董汗流浃背,投降的扔给张容,道:“这玩意儿真他妈结实,诶老弟,这是你捣鼓出来的?你哪个专业的?有没有工作呢?上俺们家具厂搞研发呗?只要活儿够硬,钱不是问题,成不?你不成给介绍介绍你同学,我们搞家具设计内一整套活儿都缺人。”
韩耀:“……”
青年想了想,道:“给我个电话吧,我回去跟他们讲。”
韩耀把金冠建材的电话写给他,“你叫什么名?”
“顾青。”
翌日。
金冠建材大门前聚集了一群奇形怪状的年轻人,高矮胖瘦眼镜谢顶,不一而同。
领头的顾青首先伸出手指比划了个数字,“我们商量了,工资最少这么多,而且我们是在读研究生,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希望能在这方面照顾一下。”
韩耀看着那个价钱,心说――操,臭老九有这么值钱……
老董咳了声,眼神示意韩耀――你以为这是顾扫大街的,这是知识分子出脑力的,这个价钱虽然略高一些,但也算合理,你自个儿掂量着办。
韩耀强忍着没说什么,点点头,“成。”
顾青道:“在这儿面试?”
韩耀:“面试?”
顾青自顾自开始逐个介绍身后拿着图纸、平时作业、学位证书和成绩单摞起来一大叠的一干人等。
“因为你说一整套活计全缺人,所以我按一套找的。这三个是我同门,一个老师手下干活儿,家具设计与制造;这两个是我们学校材料专业的;这三个是隔壁大专木材加工技术专业的,这是机械专业的。家具设计,木材工艺,机械基础和生产工艺等方面我们都有掌握,如果信不过我们可以定个试用期。”
老董手忙脚乱翻看学位证毕业证成绩单,韩耀则拿了平时作业细看,虽说不懂,但毕竟干过这一行,门道说不清,好与不好还是能看明白的。一圈轮下来,不得不说,木材加工和家具设计这些人,创意真不错。
至于材料和机械专业的,将来家具厂建成需要引进生产线和机械,材料这方面倒是没考虑,可以定个试用期看看值不值得用,不行就裁了。
定下来之后,一众知识分子要求去家具厂看看,韩耀豪迈的一指背后广袤空地:“未来这个地界就是咱们家具厂。”
众人:“……”
建厂不是简单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建厂、研发、雇人、生产线等等皆需要资金,韩耀手头的钱确实紧乎,但是蓄势待发,只欠东风,韩耀琢磨琢磨,最后勾搭了洪辰,俩人一起倒腾期货圈钱。
本来想炒股票来着,洪辰死活不从,还说:“股票就是小媳妇儿,变脸比变天还他妈快,要不我咋不去媳妇儿呢。咱整期货,跟大老娘们儿似的,咋摆弄咋是,还不要彩礼钱。”
韩耀一想也对,期货前期投入少,基本等于空手套白狼,确实比股票好摆弄太多。这一来二去,俩人投机倒把再发了一笔。
非常顺遂的,家具厂建成投产,并没有当初小作坊时代的皇冠家具那般火爆异常,但样式新颖,质量过关,在高档家具市场受欢迎和好评,都是顾青一帮学生的功劳。
老董评价:“搞科研还是任人唯亲的好。校友师兄弟的,好沟通。”各类合同和保密协议等也都是老董帮着的,韩耀曾经在这里吃过一大亏,长记性了,事后又让洪辰看了一遍,确认没毛病才放心。
洪辰还打趣他:“你再雇个学法律的给你帮手吧。”
韩耀:“对,得有。”
“还瞧不起臭老九,这不指望起他们了么。”
“……”韩耀拉长个脸走了。
洪辰笑着感叹:“以前说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现在,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啊!”
一九九七年,一代伟人邓-小-平逝世,股票立刻一落千丈,亚洲金融危机随后席卷而来。好在中国没有入世,影响不大,不似泰国的经济从此遭遇毁灭性打击。朱-?f-基铁腕应对危机,坚决人民币不贬值,积极扩大内需,金冠建材竟也得益。
如此,金冠名声渐渐打响,稳步发展起来。这么多年过去,韩耀的事业终于落成。
再说句后话――后来张杨从上海回来,看到旷地上的家具厂,欣慰欢喜非常,又见到了那位顾青,亦是一愣。
这不就是图书馆那个画素描的农大生么!
初见时,这人看着还青涩生稚,像个正儿八经的学生,俩人在市图书馆经常遇见,三言两语的也算熟识了,只是后来图书馆迁走,大四合院儿化为尘土,张杨也再没见过这年轻人。
如今张杨再一看他,俨然是个成年人了,都念到研究生了,张杨对他的敬佩更甚,只是有一点不明白的,想雇他们这些高材的肯定不少,为啥天大的便宜就让韩耀占去了?
顾青道:“本来不想找工作,也不愁,更不是因为认出以前见过韩老板,又想起你和他认识。其实吧,当时只是想师兄弟赚点儿外快,这因为快毕业了,老师也赞同我们在实践中进步,真正掌握所学,没想到提出工资这么高,韩老板也舍得,所以就来了。”
这么多因素综合起来,张杨总结就俩字:命好。
不过,张杨回到省城,和顾青说这番话时,并不是当初外出交换学习前说好的半年后,而是一拖再拖,最后延至两年半。
没有人知道,甚至韩耀也不知道,张杨曾想过,不再回省城。[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73第七十三章
张杨在上海剧团学习的同时也顺利参演了他们的新戏,并取得巨大成功半年交流学习期早过了因为学习排练新戏延期至十五个月如今大功告成他本以为该收拾收拾回家去了,没想到该戏反响空前,不仅加演,还要在国各大剧院进行巡演。上海方面跟省越沟通后,将张杨和另两名省越同事踏上了巡演之路。
随后的大半年里,张杨借着大奖赛开的好势头,作为大戏主角中的一位随着在各地、尤其是江浙沪地区获得的掌声越来越热烈,张杨在越剧界俨然成为最明亮的新星。
在北京的最后一场结束那晚,张杨在戏迷观众如潮般久久不息的掌声中退回后台,当天晚上刚回到住,副团长紧随其后找上了门。老太太和蔼亲切地好一阵寒暄,而后笑道:“咱们这出新戏多亏有你参与,否则不能有现在的反响。”
这句话说得藏头露尾,张杨倒是听明白了些,忙顺着她说:“副团您说得哪里话,高抬我了,上海越剧院在全国都是有名的,老师们戏编的没人能比,同事也个顶个优秀,能参与到大家中间已经非常荣幸了,我心里非常感谢剧团的提携。”
老太太呵呵笑,撇脸佯作不悦,不让张杨这么说,“看你这孩子,不要小瞧了自己嘛。戏编的再好,也得演员是好样的,”说着用手指轻轻一点张杨,“你,就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你要是我们的演员哦!那可太――”她手捧着心脏慨叹,形容不出那该有多高兴似的。
她径自走到桌边坐下,不等张杨再说话,随后话头又一转,煞是严肃正经道:“不过张杨啊,我岁数大,说什么话你不要计较我倚老卖老。你这个徐派小生学的……好像有些地方不那么地道噢。”
“不过也可以理解,我们这边底蕴怎么说都比东北要厚,咱们剧团在国内也可以说是首屈一指,这个徐派还有尹派、范派都是工小生,我们都有的!你知道,她们现在都是国家一级演员嘛,这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有数的,还是梅奖得主!到底还是师从名家的缘故,照我看……”
听这老太太含沙射影的,张杨让她说得心里不太痛快,原本想说金老师的徐派非常地道,该有的都有了,也是老艺术家中非常有名的;不过老太太看着不让他说话的架势,只好含笑点头。
紧接着老太太却嘴一撇,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比不了。”
这“比不了”三个字说得不咸不淡,也听不出意味,好像是说张杨跟人家比不了,又有些像是这些一级演员其实比不过张杨的意思。而老太太的话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不再继续下去,只是似笑非笑,直直端详张杨的眼睛。
片刻沉默后,副团长这才一字一句,声音低却确凿,笑道:“你如果师从我们上越的老师,在上越的大环境下成长,绝不会到今日才功成名就,也绝非仅有今日之成就。当然现在说也晚了,毕竟你原来不是。”而后还遗憾的啧啧轻叹了声。
张杨微微蹙眉,老太太的表情马上又不似刚才,亲切的拍拍张杨的肩,“哎呦,你看都好几点钟了,老人家唠叨,你不要嫌噢。现在还不晚,还来得及,好好休息,明天早晨回上海去。”说罢,笑着自顾自转身带上房门。
这老太太不清不楚一番话,其中隐含的意思,此时张杨脑袋里打过几个弯,已经明镜般彻底清了。
他在不大的屋里漫无目的的绕圈走,猛地向后仰躺在床上,内心少有的澎湃起来,恍惚间又生出大赛获奖那一刻,自己站在世界之巅第一无二的激动。
上越想把他挖走!
估计早在他获奖的时候就开始合计着挖角了。不然凭他如何就能直截了当让他参演大戏?人家平白无故的,怎么偏生联系省越进行互派交流学习?
说白了,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如果是个拿不起来的,大不了留半年撵回去,一旦看好,必然想法子拉拢招揽过来。在著名的上越,如此卧虎藏龙之地受到如此倚重和厚待,有功名有名师,谁还愿意再回北方那个啷当在中上游的剧院,偏居东北一隅?
而且刚才那副团说得半遮半掩,既能撬动人心,又从头到尾没表明什么,更没承诺。就是想把他的心思说活动了,好自己跟省越提出走人换地方。人家自个儿想走,他们上越可没故意挖角,你们剧团不如人,留不住好演员,也怨不上我们。当然如果您就心气儿高不爱来,我们也没哭鸡鸟嚎的留你,咱们彼此都留个脸。
然而明知道有这些算计,上越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去,各方面都是省越不能匹及的。
如果以后能留在上越,无异于平步青云,有几个越剧演员能捞到这么好的机会,被上越相中,还舍得这么多心思劝说?
尤其是作为一个男人,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生,才是真正快意成功的人生。张母总说,做人无论干那个行当,都得爬到人尖儿上,才能让旁人看得起。当年他十六七岁背着行李卷到城里闯荡,一心想成为出息人,后来之所以决心走上越剧的道路,日复一日努力,就是渴望有一天得到现在的荣耀,这才是他向往的大出息。
可是……张杨又犹豫纠结,现在的他不是年轻时的他了。
年轻时他轻手利脚独自一人,有豁出去的勇气;现在他有家有爱人有孩子。即使父母在祈盘屯还是一样好好的,孩子可以迁到上海,可是韩耀的公司在省城才刚开起来了,他的人际关系和事业全在省城,洪辰为了他也搬到省城……但是倘若各退一步,彼此因为事业分居两地,中间隔了几乎一个中国的距离,这还是个家么?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留在上海,总觉得过了这一段就要回家,也不曾特别想念过韩耀,这会儿仅仅稍作设想,心就说不出的发紧难受。
张杨翻身趴在床上,伸手去床头柜盲目的抓摸香烟和打火机。
窗外天蒙蒙泛起白光,天-安-门前升旗仪式开始了。
他又忽然很想去看望苏城。
现在他们呆在同一个城市里,天亮又得异地相离,现在到四合院找他们还来得及么?苏城……当年也是为了事业背井离乡的来到首都。现在张杨渴望上越的感觉,不亚于当年苏城渴望进入省京剧院。
不过,苏城跟他也算是两码事。苏城拖家带口的走,一家全是京剧行当,爹妈媳妇儿孩子跟在身边,没有后顾之忧,甚至无需惧怕失败,大不了回省城重来一遍老路子。而自己如果决定留在上海,这个家无论如何都要有人作出牺牲。
后半夜,张杨合衣躺在床上,直至天亮没有阖眼。清晨同事来敲门了,他的思绪依然纷乱,最终没能去找苏城,跟众人一同返回了上海。
回到上海四天后,张杨在越剧院给他安排的单人宿舍楼下接到了韩耀的电话。
韩耀的声音低沉和煦一如往昔:“最近咋样儿?苏城给你打电话没?他说去看你在北京的演出了,赶最后一场去看的,到家就问我‘张杨在上海怎么联系’。”
“城子去了?我不知道!他咋不到后台找我,我当时真想去看他来着,就是没时间,我回头给他去电话吧。”张杨问:“儿子干嘛呢?”
“虎淘呢,跟同学去人家里玩儿了。诶他们学校开微机课,昨儿把学校电脑干坏一台,老子去赔的钱。”
张杨哭笑不得,“揍他!不盯着就放羊。告诉他写作业,等我以后豁出去时间按日期检查,少一个字儿也不行。”
“写,我天天拿你吓唬他,给逼的眼泪吧嗒的。”韩耀说着兀自笑了起来,而后问,“包裹收到了么?”
“嗯,我正吃呢。”张杨看了眼刚打开还没动过的包裹,随口胡诌道:“杏干挺好吃,肉干咸了,我妈这做的不怎么好。以后有好的别全给我,你们自个儿多留一些,我吃不完。”
邮寄东西是这两年的惯例,张杨宿舍里现在还堆着不少以前邮来的东西,一部分是韩耀给他的,韩耀赶在张容放假的时候领他来上海看过张杨两,大包小包的实在是麻烦透了,于是平时一般都邮过来。张家爹妈也经常托韩耀帮他们给张杨捎带一些土产和自制用品,张父张母没什么文化,对上海和南方距离省城远近根本没什么明确的概念,韩耀便也不多加解释,一道邮去得了。
韩耀道:“下不下的,有没有下都说不准。巡演都结束了,离回家没两天了吧,通知啥时候回来了么?我去接你。”
张杨顿了顿,含糊应了声,问:“你最近咋样?公司那边都挺好的?”
电话另一头韩耀好像忽然很高兴,声音大了不少:“老好了。我跟你说,楼后那片空地上家具厂的骨架子都起来了!确定投产之后做高档家具建材,一半机械一半手工,咱家先弄一套水曲柳和红酸枝的用着,你不老早就稀罕这玩意儿么。”
张杨心情复杂,强自挑了挑嘴角表示高兴,完后才想起隔着电话韩耀也看不见,低声说:“这么些年了,正经事业可算干起来了。”
“干起来了,就是他娘的费钱。到目前为止家具厂投了多少钱你知道么?咱家西屋炕洞有五个的都装不下。生产线啥的还没买了,得趁现在期货市场还有漏洞赶紧多捞点儿……”
韩耀后面说的话张杨已无心再听,此时他对举家南迁不抱一丝希望了。
家具厂投入巨资,不能举家南迁,张杨也不能想象也无法忍受两地分离的生活,更不想直截了当说出来让韩耀为难,那是韩耀倾尽钱财和心力的事业,就算韩耀说迁到上海一切从头再来,张杨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他没有为此纠结太久,想了两个晚上便决定不留在上海。
张杨做不到为了事业放弃家庭,然而不甘心充斥着他整个内里,没人能开解他,于是他找了很多理由安慰自己。
比如副团长老太太装腔作势确实挺烦人,在上越天天这样他做不到,憋屈;父母的承包地还没到年限,在省城离爹妈近,张容在北方呆惯了,学校也有朋友了,冷不丁弄到南方也不习惯,留在北方看不到爸爸也不好,还是那句话,这个家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而且大鹅就算跟母鸡呆在一起,也不能抹灭它是大鹅的事实,也掩盖不了它的大白毛,只要有能力,到哪里都是好的。母鸡没法毁去鹅的天赋,大鹅反而有可能带着整个鸡群学会游泳也说不定……
这件事到此结束。
它并不存在戏剧性的峰回路转或皆大欢喜,而是普通人生命中必然经历的,带着遗憾和不甘的权衡和抉择。
考大学和留在上越,成了张杨人生中最难以释怀的两件事,他近乎大半生都不时设想,如果当初上成了大学,如果当年留在上越,他眼前的道路又会是怎样一番风景。
要说唯一稍微能令张杨稍微感到缓和和慰藉的,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天,这件事让他起码不那么不甘,甚至感到很愧疚。
那天中午,他收到了一个小包裹,署名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名字,但收件人和地址无误。他撕开外面一层,露出里面方形的纸包,上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
回屋自己偷着开别让同事看见。
张杨回到宿舍,坐在撤去被褥的床板上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斤云雾茶,还有一张字条,仍是墨水字迹:南方潮气重,不要久放,多喝好茶润嗓子。金永成。
也许是因为他最失落的时候从一个老头子得到了安慰,亦或是他从自身想起苏城婚宴那晚,为了进省越离弃老师,求老金爷子收徒的那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他想起省剧院三楼平台上那个每天拿着教尺看着他拉筋,但凡得了一点儿好东西都要分给徒弟们的老爷子。快三十的男人捧着一包茶叶湿了眼眶。
他垂着头,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睛,将茶叶包好放进行李包里背好,攥着上海到省城的火车票,在蒙尘的宿舍玻璃窗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7第七十四章
1999年。
港湾大酒店耸立在市中心如同一座璀璨的灯塔客人们来往进出,有的站在门边打电话,呼朋唤友,还有带着醉意随意摆手作别。旋转门不时有暖意拂来,一进门满满的全是水晶吊灯明亮闪耀的灯光映照之下整个大堂灯火辉煌。大堂中央冬季应景的梅盆栽拥簇成堆枝桠上缀满了红包内里夹带红纸金字的吉祥话,一派喜庆祥和。
迎宾小姐笑容满面,亲切的将两位穿着雍容的女士迎进包房,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领着个比他矮一头多胖乎乎的小姑娘从廊柱后窜出来贼兮兮一溜烟小跑到梅树下左瞄右看,趁没人注意,踮起脚尖飞快地从树枝抓下好几把红包揣进口袋,风卷般逃了。
“……”迎宾小姐面无表情看着大理石地面从两个小孩身上飘扬出的红纸片,拿起对讲机:“告诉三层蓬莱包间,大堂的梅树快让他们家孩子揪成葛优了。”
对方半天没吭声,显然已经无语。
与此同时,蓬莱包间的木门“砰”一声响,张容耗子回窝似的窜进来,顺势扑倒在沙发上,圆滚滚的李嫣小短腿踉跄了一步,栽歪着趴在张容身边,之前剥开的红包散落在周围一大片,立刻天女散状飞舞又飘落。俩人凑在一起,全然忘了酒桌旁推杯换盏,吞云吐雾的大人们,边掏兜边小声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
韩耀弹了弹烟灰,侧过身对儿子道:“别扯着你小妹妹跑,万一摔着她了,回头你李叔能把你扔房顶上去。”
李焕超哈哈大笑,跟身侧碰杯,仰脸干了,回头伸胳膊拍张容脑袋:“没事儿!玩儿去吧!你妹妹肉肥,老禁摔了。”
张容压根儿没听见身后俩大人在说啥,抖开最后一个红包,不满的拍在沙发垫上,忿道:“可恶,还是没有钱!”
李嫣也气愤的说:“大骗子!”
他们失望透顶的胡乱扒拉面前的碎纸片,然后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跑向木门,决定下楼偷更多的红包回来拆。还没等勾到把手,门自个儿开了。
大堂经理的微笑如春风般和煦,不动声色挡住了两个崽子的去路,对屋内众人挨个热络开来:“诸位吃得还好么?韩老板、李局这酒我帮您温上,呦!高秘书您可好久没见了!来来来快点儿着……”
说着忙不迭让身后服务员端托盘进来,边道:“这是咱们赠送的酒,给孩子们准备的点心,小小心意给诸位添添乐呵,小朋友们来姐姐这边!吃块雪衣豆沙,可甜了,菊茶烫,慢慢喝。咱们今天楼梯没铺地毯挺滑的,不要楼上楼下跑,乖。”
李嫣一听“点心”俩字马上把持不住跑去吃了起来,张容不太乐意,见韩耀朝他招手,只好也走过去拿筷子夹了一口,嚼了嚼发觉好吃,也两眼放光,俩孩子大口下口的,偷红包的大计也抛到脑后了。
大堂经理确定已经把两个崽子稳住了,蹑步退出去轻轻带上门,仰天翻了个白眼。
冷不丁服务员进来打断了刚才的谈话,此时酒桌上气氛稍微有点儿冷。
旁边有个初混生意场没多久的,瞅瞅诸人快见底的酒杯和空酒瓶子,十分有眼色的赶紧启开新酒,起身给满上。焕超嗜酒,端起来就罐,一口下肚皱眉道:“操,什么唧吧玩意儿,拿来我看看这啥酒,他妈一股哈喇味儿……”
韩耀乐了,打火机往桌上一磕,跟众人说:“赠送的破烂,他敢情当茅台喝了。”
旁人都立刻陪着笑附和,还有懂事儿的当即就要给弄好酒来,焕超打了个酒嗝,满脸彪样开门跟服务员口齿不清的磨叽起来,“……你今儿非得给我重新赠送一瓶好酒!必须的!多、多少钱我都买!”
韩耀吁出口烟气:“什么酒好,要我说,就八几年副食店按斤卖的散装高粱酒,真香。现在没地方买,散装都他娘的酒精勾兑,苞米糊子凑味儿,除非是俄罗斯人,不然谁喝谁死。”
而后有人唏嘘,说那年代有些东西是真干净,一帮人也不知道是真动情还是装样子,长吁短叹,开始怀旧了。聊着聊着一个分局的,跟老姜关系挺铁的人拿胳膊肘碰了韩耀一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哥们儿,我给你弄些个老高粱酒啊?”
韩耀挑眉看他,“你上哪整去,明天现给我酿上就不用了,我可等不起。”
“嗨――不是现成的能告诉你么。这不是我前几天调到八里铺去了,派出所老民警自个儿有个酒窖,坛装陈酿海了去了,巴结我来着。”
高秘书在逗李嫣,听见他说话,诧异道:“你调八里铺去了?那地方可难办啊兄弟,啥人都有,鱼龙混杂,给你升官儿没有?”
那人撇嘴:“升个屁。”
众人哄笑,打趣他,“调去屎坑子还不升官儿,你说你这属不属于倒霉催的……”
那人吭哧了半晌,最后重重叹气,无奈道:“我可不就是倒霉催的,那破旮旯,天天连片子出事,啥样事儿都有,赶上万筒了。我刚到头一天就摊上个唧吧事儿。整的我……哭不得笑不得。”
“那天下午有一家老头老太太颤颤巍巍上派出所报案,说让人骗了,钱让人偷光了,房子都给骗走了。我问他‘认识骗你们那人么?’,结果老太太坐地上就嚎,说有人把他儿子给骗住,又撺掇他儿子偷家里钱,偷着卖了房子,现在还把他儿子给绑走。让我们把她家的钱,房子,儿子一个毛不少立刻还她。”
他骂了句,道:“我上哪立刻弄去。好不容易把老太太整走,查过之后你们猜咋回事儿?”
众人听得不明不白,都没作声。
“咱操的!哪来的人撺掇,就是内个儿子?j不是东西!在外头欠一屁股债,媳妇儿受不了,领着闺女跑了,一帮-人-追-债要剁他手,没办法,最后把主意打到老爹老妈身上了,偷钱偷房证把整个大院卖了,现在买主天天撵他们搬走,老太太就天天坐派出所门口哭,咋说也不听,因为我说他儿子是坏人还把我给挠了。你们看看我脖颈上这大血道子。”
众人:“……”
高秘书嘴角微抽,“这老太太不像是糊涂,应该有点儿病,偏执什么的。”
那人又道:“更有意思的,内老头儿别看拄个拐棍浑身哆嗦,居然是解放前的老干部。”
这时,韩耀送烟的动作顿了下,只是极其难以察觉,旁人都未注意,还在听那人讲。
“但是你说老干部咋的,他儿子不是?j儿,跑没影了抓不着啊,只能挺着,不然咋办。怨他没教育明白,自产自销了呗。”
高秘书笑了声:“老干部不值个儿,死得没剩多少,国家面上做个重视的样子而已,其实那年代啥人都能参加革命,管他有没有文化的,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就成干部了。这事儿要是换成老红军,那必须上赶着管,真重视啊!八里铺有个老红军内谁你知道不?还不算真红军,就跟长征走了二百里,那才叫个牛逼,老爷子离死不远了,都糊涂了,那也要啥给啥,七几年别家吃不饱,他家天天肉,粮票往家门前送,闺女儿子不管有能力没有,想干什么工作给什么工作,八零年他儿子开车撞死个人,操他妈的,开车啊!那时候谁有车?谁家见过车?这……”
韩耀一直默默坐着,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穿上外套。椅子让他踢得差点儿仰过去,咣一声磕在墙上。
众人都一愣,焕超趴在沙发上迷迷糊糊问:“……你干哈?你上哪啊?!”
高秘书起身拦他:“才喝上就要走?”
“儿子没写作业,回去了,改天喝。”韩耀留下句话,从李嫣身边将张容揽到自己身边,大步走出包间。
夜九时。
张杨从剧院侧门出来,坐上韩耀的车,一家三口驶向附近一家新开的超市,去买夜间特价蔬菜。
今年夏天张杨偶然发现,超市临到关门时,都会有些当时很新鲜,但没法放到第二天的少量瓜果蔬菜和现烤点心清仓,打一折甚至零点五折。这比早市更合算,所以只要晚上赶得上就要去扫荡一番。
今晚一切照常,张杨坐在副驾驶上,却觉得不对劲。
后视镜里的韩耀沉着脸,那肯定不是平时酒喝多了的表情,反而像是非常清醒的回想着什么,并陷入其中。
韩耀不说话,张杨也没有问。
直到他们走进超市,张容盯着货架上的泡泡卷,张杨站在不远的另一边给他挑桔子,韩耀把今天酒桌上的听闻原封不动讲了一遍,最后道:“那肯定是我家的事。”
张杨怔了。
“肯定是……”韩耀侧过身,喘着气,仿佛极力控制着情绪,“我告诉你,八里铺除我妈之外找不出这种老太太……那个老红军,当年证明他参加过长征,还是拖的我爸的关系。肯定是……”
韩耀曾经为数不多的几提起韩家,以及他与家人的关系,都是极其淡漠的口吻,又夹带着细微难以察觉的失望怨恨。然而现在他站在一堆堆瓜果梨桃中间,像一头走不出自己画的怪圈的困兽,纠结愤怒,黯然可笑。
血缘永远无法划清界限。
张杨久久看着躁怒的咒骂韩熠的男人,忽然这样想到。
75第七十五章
翌日韩耀独自去了趟八里铺,晚上张杨下班他仍开车去接两人一路沉默,穿行在漆黑夜空下明亮橙黄的灯火之间。
张杨几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起犹豫再三最后问:“见到了?”
“嗯我猫在派出所里来着没让他们看见我。”
“怎么样?”
韩耀淡漠的看着面前的马路,“还是那个死味儿。大清早坐在派出所门口哭哭着哭着精神病就犯了滔滔不绝的骂街。老头子也是德性一点儿没变买院子那家人来砸门,他就收拾东西,收拾完了往门前一堆,不想以后去哪,也不琢磨今后咋办。操,我让二孟子给租了套房,先让他们住着,不然天天堵在派出所门前太难看。”
张杨没有说话,凝视黑暗中韩耀的侧脸。
韩耀抿着刚毅的唇,眼角在月光下微微反光,目光嘲讽而悲哀。
须臾后,他驱车拐进陌生的下道,车速逐渐慢下来,最终停在幽僻的榆树下,透过树枝隐约透过几缕月光。小雪静默无声飘落,卷在呼啸的北风中灌进车窗,韩耀以手覆额拄在方向盘上,无声却沉重的叹息。
那天晚上,他们俩站在枯萎的大榆树下看漫天飘雪,韩耀埋头抽烟,说白天看到的一切。
十来年没见,他们实在老了,洗不动衣服又没人在身边伺候,衣服上新脏叠旧脏,破破烂烂。老头子牙磨光了,一步三哆嗦,走路拐棍直颤巍,上下楼梯时候如果没人搀着,就像要一头栽歪下来似的。住了一辈子大院,现在困在楼房里,进出都是那么一小块狭窄的地方,估计老太太天天得犯病。
年轻时候破马张飞,他们肯定没想过老了会落到这步田地。
而后一些天里,韩耀托人四搜寻合适的院子或带园的楼房一层,却不去看望韩父韩母,也坚决不把他们接到四条街来住。
张杨有一回听见他站在树下打电话,问人房子找的如何了,便忍不住说:“既然关心他们就去看看吧,毕竟老了,要不咱家西边独间收拾出来,我把火墙和炕砌上,让他们来住。”
韩耀却哧了声:“我警告你别他娘的撺掇这些废话,让他们来住,到时候讹上我你就傻眼了。”
顿了顿,他道:“我一点儿不想见他们,也不想让他们见我,我就是……看不过眼,必须这么做。毕竟咱是人不是畜生,好歹以前把我生出来喂大了,今天换我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家电弄齐全了让他们能活,权当还情,其余的我再不管了。”
韩耀说的是实话,可又有什么藏着没说出来,在张杨看来,他对自身和别人总有种蒙蔽和遮掩。
这个男人一直以为他在韩家周围画了一个圈,把他们标注成老死不相往来,从此划清界限。事实上,他只是在自己周围画了个圈,当眼睛看到爹妈过得不好,他还是难受,又强迫着自己坚决不迈出这条线,靠近他们。
其实张杨能理解韩耀的想法和行为,他心里怎么能不恨,从小到大打下的底子,根蒂固忘不了了,但再大的仇,毕竟是亲爹娘,血缘作祟,好赖是他们带他来到人世,在他们身边成长。
最重要的是,韩耀跟韩熠不同,韩耀是个善良,重感情的人,他骨子里有身为人该具备的一切良知,能够容忍,并承担他背负的责任。
大院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前些年洪辰搬来省城时就找不到了,现在更不可能有。一层的楼房倒是很多,可环境好、出入方便、房间朝阳宽敞又带园的一层楼房太难找。韩耀折腾了这些天,张杨看在眼里总觉得麻烦且别扭,这是何苦呢?他翻来覆去寻思,最后心一横,大清早扯住要出门的韩耀,道:
“还找个屁,大院整个腾出来给你爹妈,咱们搬出去,这不就结了么。”
韩耀愣了愣,继而笑起来,歉意的看着张杨,“说实话,本来我也这么想过。”
张杨笑道:“这有什么的,我又不是老娘们儿舍不得这舍不得那。”他豪迈的一挥手,“而且我早就想住楼房了,有床有暖气有浴室,还可以坐着拉屎,不用担心邻居偷电,正好儿子快上初中了,咱们先挑几个好中学就近看房子,就这么决定了。”
“我今儿白天没戏,咱们趁现在研究研究买房子的事。”说着他自顾自拿起电话跟剧院请假说白天不排练了。
韩耀怔怔看着张杨,不自觉的走到他身后,双手扳在他的肩上,将脸贴在鬓间相依。
张杨撂下电话,抬手拍拍韩耀的头,“哥们儿,房子过户给他们?”
韩耀道:“不给。要是给了他们,万一韩熠找回来,八成还能骗走。便宜个王八羔子,等二孟子逮住他我非得好好招待招待不可……这么着,便宜点儿租给他们,我不出面,以后你去收房租,办张卡把租金攒起来。我韩耀一分钱不他们的,将来老死了,就用他们自己的钱送终买墓吧。”
张杨点头,盘算着:“出租的话可以规定按月结钱,每个月我都能来看看情况。”
这件事张杨虽然说的轻松,其实是替韩耀说出了这个决定,成全了他,不让他为难。这份体谅,韩耀不是品不出来,毕竟这是他们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承载了多少回忆,俨然是生活和习惯的一部分,现在却要为了这事儿搬走,张杨的心情怎会是嘴上讲的这么简单。
最终韩耀领了张杨的情,也为此感恩。
――这么些年,有一个人毫无芥蒂、计较的跟自己生活在一起,韩耀觉得这就是老天爷对他的一种补偿。有了张杨,从父母得不到的东西好像也不那么值得他介怀了。
韩耀坚信张杨是他三生积德才有幸得到的幸福。
当日晌午,韩耀道:“想好了,咱家在洪辰他们附近买幢别墅。”
“买别墅――!以后住别墅喽――!”刚放学回家的张容背着大书包,兴奋的高喊。
张杨板着脸呵斥:“谁告诉你买别墅!你老子没钱买不起别墅!去写作业去!”
张容吓得一激灵,惧怕的瞄了眼张杨,从门缝挤出去撒腿跑了。
张杨起身趴门缝偷看,确认西屋传来张容开笔盒翻书的声音,才回头咬牙骂道:“你瞎白话什么玩意儿!从小就给他灌输这些思想,以后沉溺于跟同学攀比炫耀,变成目中无人鼻孔朝天凡事都指望爹给掏钱的废物怎么办?到时候你负责啊?!你能买到后悔药啊?!”
韩耀:“……”
张杨拍桌:“找个环境好的小区买楼房,这就成了!”
韩耀无所谓,有些好笑的靠着椅背说明:“亲爱的你得明白,住楼房可养不了母鸡。”
张杨:“……”
韩耀好整以暇道,“买别墅还是楼房?”
张杨为难的在母鸡小姐和儿子的未来发展教育两者间权衡,最终痛心的决定:“……楼房。”
于是,韩耀在市中心公园旁边的高档小区买下了一个单元门六层的两套房子,中间打通做一套使用,合起来一共二百多平米,非常宽敞,阴阳两侧都有大阳台和落地门,采光也好,最重要的是带一个顶层小阁楼,木质楼梯通向上面,面积大到足够作为卧室使用。总体来讲,这整套房子不亚于一幢别墅――这都是为了张容。
小区绿化管理严格,打消了张杨在草地上圈地养鸡的想法,露台虽大也无法解决鸡粪清理问题,张杨想尽办法也不得不跟母鸡们分离,大卡车铁笼子送去了郊区洪辰的小楼。
秦韶搂着许久不见的母鸡们,简直乐坏了,在园里兴高采烈的追着她们边跑边喊:“美女们!卡姆昂!”
洪辰站在门边惋惜道:“我确实挺想留着下蛋,但是经常没时间照顾,饥一顿饱一顿的糟蹋了这些鸡。”
最终绕了一大圈没找见能养这些老母鸡的地方,韩耀干脆运回祈盘屯交给张母,这才得到妥善解决。
新家有了,所有家伙什也全换新的,原来的旧件尽数留在四条街,并且添置了一些老人方便用的家电。韩耀不声不响的找人运来一个两米长的大玻璃缸摆在原来他们住的东屋墙边,里面水草摇曳,二十五条小红金鱼游动。张杨想也猜到是老爷子喜欢养鱼,坐在大行李袋上看韩耀眯着眼睛,笨拙的往里撒鱼食。
一切打点妥当,他们带着最后一部分日用品和衣物,在寒风料峭中走出四条街大院的黑铁门。
那年韩耀毛笔写的红纸福字一直没有换过,一春又一冬,岁岁年年,早已褪色残破,撕裂的一角在风里刷拉作响,张杨将它扯下来团在手心里攥着。
行李锁进车后备箱,两人步行去道口市场给张容买一碗豆腐串带去新家,顺道再看一看沿途熟悉的街道和老柳树。途中路过街坊老陈头家门前,那只会说话的鹩哥已经拿进屋里过冬了,韩耀教它说了这么久的“山炮”,也不知道它学会了没。
斑驳围墙上残留着枯萎的藤蔓,韩耀随手拈了一截拎着晃悠晃悠,两人并肩渐渐走远。
半月后,韩耀想办法让韩父韩母辗转搬来四条街大院,张杨作为房东等候在大门前。上午十点,行李货车停在道旁,一对老人艰难的翻下车厢。老太太急不可耐的跑向张杨,生怕谁冲出来抢了便宜大院似的;老头子拄着拐棍,神情呆滞,哆哆嗦嗦跟在后面。
韩母精小的三角眼上下打量张杨,躲开他想来搀扶的手,岣嵝的短腿一步跨进门槛,开始一丝儿一缝儿不落的检查整个大院。当看到屋里家具电器齐全,立刻道:“你放在这里的这些东西我们可都是随便用的,都得给我们用,你不要再另收钱。”
张杨有些诧异,看了她一会儿,垂眼别过头,没理她,拿合同和钢笔让韩父签字。
韩母咣当推开屋门,脚不小心踢到窗下一排盆,突然对着墙角叨叨咕咕的咒骂起来。
张杨皱眉,“这是怎么了?”
韩父摆手,颤巍巍的走向韩母,却不是扶她进屋让她不要骂了,而是靠着拐棍翻找韩母的棉裤里兜,掏出一个大了死结的布袋,用五分钟解开袋口,拿出一个铁盒打开,数出几张钱,递给张杨。还笑了笑,露出磨平的牙齿,带着祖籍口音,含糊的说:“谢谢。”
张杨木然伸手接下,收好合同转身离开,心情说不出的沉重难过。
走到门边时,他再回头,神经了似的韩母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不住翻骂一些过去的人和事,而这些在韩父眼中却全然不存在般,默默地,吃力地弯腰打开床单布绑成的包裹。
身后的一切既可恨又可悲可怜,张杨抬眼看向阴霾的天空,叹了口气。
回到家时,张容坐在餐桌边吃苹果,桃酥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窝在装水果的玻璃大碗里睡觉,尾巴啷当在外头。阳台上,韩耀半跪在落地窗边拿着锤子敲敲打打,身旁摞着五六块大木板,工具箱和锯子,两麻袋黑土。
“回来了。”他道,“我钉两个槽子,放阳台上种点儿大葱香菜。”
“还有一个槽子是我的!”张容忙声明道。
“是是,是你的。来吧儿子,你种点儿什么?”韩耀铺好泥土,浇水润了润,张容颠儿颠儿跑到他的阁楼房间里拿出一个纸包,蹲在韩耀一边打开,里面有两颗瓜子,还有韩耀随手拿回来的牵牛藤蔓上拈下的干巴巴小种子,小心翼翼插-进土层,用手拍了拍。
趁张容低头的空档,韩耀无声问:搬进去了?
张杨笑了笑,点头:挺好的。
韩耀没再说什么,搂着儿子教他夯土,张容没心没肺笑得开怀。
窗外午后阴霾散去,阳光正好,照在父子俩人的发丝和脸颊上,镀上一层淡金色,熠熠生辉。
76第七十六章
在新家的第一年张母说正月里应该点灯放炮仗给屋子添添喜气和人气,于是一家三口今年不回祈盘在省城的万丈高空烟火绽放中迎来元旦迈进千禧年,而后便等着过春节和元宵节。
爆竹声中一岁除,人说“小年到春都是节”然而随着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过年对于中国人而言早已不再是心中无比期盼的一奢侈满足而是最喜庆热闹、最重要并意义远的传统节日让奔走劳碌的民众团聚享乐体会美好和圆满的一年之末,迎接未来的新春之初。近年来,从元旦起就张灯结彩,灯笼和缎子汇成的大红色逐渐蔓延渲染了整个城市,大街小巷,来往皆是大包小裹的人们,喜笑颜开,或是疾步奔走赶着回家过年的工人学生小职员;又或是信步环望的老太太小媳妇,还牵着孩子,举家出来采办年货,挑选对联窗。所以,如今的老百姓大多无需吝啬年节的销,商家趁机跟风,礼品愈发新奇,年货也越来越丰富。
如此,腊月和正月这段时间俨然成了商店、市场、餐馆最赚钱的当口,大到超市商厦,小到街边的野集子,全都摩肩接踵,人贴着人,走在里面错不开身,简直让人窒息。小贩的吆喝声我家盖过你家,不绝于耳,雪堆上永远散落择选过后留下的冬储菜叶子;寒冷空气中飘忽大妈讲价时嘴中呼出的雾气;肉摊案板上的一块里脊刚扔上来就有不下三四只手同时去抓,更是常事。
这些都是这个北方城市中极为常见的热火朝天,带着年味儿的热闹。
张杨是最注重过家的人,虽说是个爷们儿,但性格传承了张家的“别家穿盖帘,我也砍大高粱秆;别家包饺子,我也烧水揉面”,凡是旁人有的,咱们家也不能落下,轰轰烈烈采购年货的大潮中,必然会有张杨的身影。这不,离新年还有三四天,张杨牵着儿子,身后跟随一只狗熊到游荡,看见差不离的买卖地界一定得进去瞅瞅,地毯式扫荡了市中心店铺。
其实往年采购年货,倒也不像这大张旗鼓,当回正事举家出动。今年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张杨内心的想法驱使――自从韩耀再见到父母,一切如常,只是情绪变得与以往不同。
虽然是极其微小的变化,但张杨仍能从他的表情语气中察觉出来。张杨猜想了很多,却不能肯定韩耀的想法和心境,更无法干预。说实在话,四条街只要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张杨连在韩耀面前提一嘴都是不敢的,生怕他想起来闹心。
为了帮他缓解情绪,张杨想,郑重其事采购一年货,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让他明白以前的家再多想就不值当了,现在的家是个真正的家,这也算是个办法。
后来采购并没提供实质性帮助,倒是因为别的什么,韩耀竟好了不少。
那天晚上张杨刚睡下不久,就听玄关钥匙声响,韩耀一步三晃的开门进屋,酒臭烘烘倒在他身边,第二天睡醒忽然整个人都敞亮了不少,倒也说不上高兴,也不是释怀,只看得出怅然与落定,如同豁开了个口子,该开的开了,该明的明了,该卸的卸了。张杨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咋回事,跟谁喝了酒,还是谁对他说了什么,然而当时主动去问又不妥当。直到很久以后,韩耀因为做出另一个决定才终于说起那天的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采购年货的过程总结来说就是“痛并快乐着”,给人一种如履薄冰划爬犁玩儿,被挠脚心笑个不停的痛苦感,明明知知会面对拥挤口角,却又乐此不疲。张杨亦是如此,尤其是今年领着熊和小崽子一起,额外给他找了不少麻烦。
比如――
张杨站在农贸市场的咸菜干货摊子前,仔细翻看着大塑料袋里的散装紫菜,被人潮推挤的紧贴在木制矮柜台边缘,脚边叠着之前在超市买的成箱果汁啤酒,精装茶叶,一百斤白面粉。
“老板,这么大片儿的紫菜,多给我找些。”
摊子老板没答话,面无表情的看着一旁地面上的干虾米袋子。
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叼着烟蹲在袋子边,皮手套在臂弯里夹着,两只大手插-进虾米的海洋用力翻搅,搅得布袋里上下颠倒,巨浪翻腾,突然眯起眼仔细观察,拈出一只渍盐的小章鱼,放进小男孩手里,然后继续翻,过了一会儿拈出指甲盖大的一只小螃蟹,交给男孩,再接着找,又挑出一只扭曲翻白眼的小鱼……周围等着买干货的大婶厌恶的皱眉,不忍直视。
张杨:“……”
张杨大箱小箱推着那爷俩走到菜摊前,挑选新鲜翠绿的芹菜和韭菜,准备包饺子拌馅用,春节吃了图个“勤财久财”的好兆头。成捆的蔬菜堆砌在柜台上,张杨从上翻到下,一捆里总有那么一部分不太好,要么就是卸货时沾了雪水。
他喊了声老板,道:“再上几捆我挑挑,这都不行。”
菜摊大娘没答话,面无表情的看着一旁的大葱堆。
一个大老爷们儿领这个小孩崽子,俩人一手一把葱叶,拧来拧去,编成一股麻辫子,然后又拿起另一把拧了起来。
张杨:“……”
张杨瞬间感到疲惫不堪,以后在这一带菜场彻底没法儿混了,无力的拖着面粉袋和饮料箱朝市场门外去了,韩耀赶紧扔了葱,领着张容跟上。
“诶!张杨!你看你拉长个脸干嘛……走市场忒累了,儿子实在没意思,我陪他玩会儿。”韩耀接过面粉扛进后备箱,新买的大吉普切诺基内里宽敞,比轿车能多放老多东西了,他把箱子往里一摞,简单清点了成箱的肉蛋和蔬菜,含笑道:“咱今天不买了吧,嗯?这么多肯定够用,我把儿子送家去,到你们老爷子那儿坐坐吧。”
看了看车上的小山,没想到又买了这么多,何止是够用,吃到二月二打嗝带放屁也吃不没。
张杨吁气:“别介了,老爷子惦记张容,我领他去吃顿饭,把年礼送了,让老头儿高兴高兴。”
张容趴在车窗边往外探头,听见这话立刻兴奋的大喊:“去金爷爷家!又有压岁钱喽!”
韩耀笑着应了,凑近张杨,墨色挡风玻璃阻隔行人的视线,他鼻尖在张杨耳鬓飞快的蹭了下,驱车扬起阵阵尘烟飞雪。
给金老师送年礼早已成了春节前夕的惯例,这些年来没有一是走过场装相了事,张杨诚心诚意,打心底敬爱感激着他的老师,年礼是一年到头对老师的答谢和孝敬,从来都要精心准备。
老头儿心里也是一直拿小徒弟当孩儿看待的,嘴上不提,其实稀罕的没边儿,张杨十六七跟着他到今年三十出头,每年都还能从老师那得到压岁钱。红包不很鼓,以前张杨条件不好,也是那年代钱实,老爷子给包的大票仿佛不完一般;现在张杨每年五十,张容每年一百,外带各式小点心和零食,跟老爷子的外孙一人一半分着吃。
老太婆的饭菜丰盛,老爷子高兴了会喝上二两酒,这时张容的拜年话一出口,能让他乐得整张脸都笑开了,眼角刻的皱纹延伸进银白的鬓角。
年三十儿一晃就到了,韩耀买了两千多块钱的爆竹烟火,领着张容在广场厚重的积雪里可劲儿放炮仗玩,掐着钟点等到春节联欢晚会开演,赶紧上楼看电视,带进屋内一股浓重的尘嚣气息。
三口人围坐在餐桌旁,年夜饭丰盛无比,边吃热气腾腾的饺子,边等着歌舞演完看相声小品。时间如流砂逝于掌心,不知不觉,辞旧迎新的钟声敲响。张容坚持守岁,因为有一听张杨说年夜守岁未来一年都会精神顺利,孩崽子困得摇头摆脑,还叨叨咕咕许愿来年数学考一百分,挺到《难忘今宵》唱完,终于支撑不住倒头打起了小呼噜。张杨把他抱上小阁楼,调小电视机音量,和韩耀面对面坐着喝酒说话,难得的只有他们俩在一起,看落地窗外直冲云霄的绚烂烟。
接连不断的砰磅炸响中,烟火升起骤亮,映的夜空如同白昼,转瞬又坠落消散,与此同时另一波忙不迭接了上去,晃照的玻璃窗外时明时暗。
韩耀拆了只红焖猪蹄下酒,津津有味的吮着骨头上的蹄筋,张杨夹起一筷子清炒藤蒿放进他碗里,“多吃青菜,你胆囊还要不要了。”
说着又夹了一筷子干香椿炒鸭蛋:“把香椿吃了,鸭蛋给儿子留着。”
韩耀乐道:“他刚许愿数学考一百分,你就让他吃鸭蛋,人孩子能愿意么。”
张杨:“……”
张杨怒道:“不要迷信这类没有依据的事情!”
韩耀心说顶数你迷信,还好意思说别人,笑着擦干净手,把碗里的青菜吃了,起身走到沙发边朝张杨招手,“来,给哥按按腰,刚才放鞭炮弯腰数太多了,疼。”
对于去年开始的胆囊疼痛,韩耀不以为然,倒是年轻时因长年累月卸火车和倒货患上的腰肌劳损,坐也不成站也不成,说犯就犯,忒折磨人。唯一好在张杨有时间就给他按摩,以前一直保持的挺好,也没有加重疼痛,但是他去上海的两年多正赶上搞家具厂,韩耀事无巨细亲自操持,回到家实在累了,懒得去找中医推拿,就让张容给来回踩踩了事,如此导致肌肉的粘连僵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剧。
韩耀闭上眼感受肩背柔软掌心的温度,吁了口气,“……舒服,往下……嗯……”随口跟张杨聊天,“初七咱家包藤蒿馅儿饺子?算了不成,现在这藤蒿都没味儿,蒿子草似的……唉,我就记着小时候在洪辰家吃过一藤蒿馅,那年代没油没肉,苞米面掺麸子面,就那样儿也香,全指着藤蒿出味儿了。”
“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菜吃不出菜味,酒喝不出酒味。”
张杨边按边回忆:“我记的特别清楚,六七岁的时候刚上小学,天不亮就得走土道去乡里上课,中间有一小片茴香地,那个味儿啊……每都不用抬头看星星,只要走到那儿闻见味道就知道离学校不远了。现在的茴香,插鼻孔里都未必有味儿。”
“诶,张杨。”片刻后,韩耀膀大腰圆的陷在沙发里,用力翻了个身仰躺,“你家怎么不种菜呢。”
“我小时候种过菜,太累人,又不赚钱,还是种粮食挣得多,不用每天撒药除草掐秧子,只要天不旱随它长就得了。”张杨拍拍他的肚子,“按不按了?不按我可歇着了。”
“不按了,咱俩说会儿话。”
韩耀努力往里,在沙发上让出狭窄的一条缝,目测张杨躺不下,于是又往外挪,半个身子悬着,腿搭在茶几上,让张杨躺在里侧他的身边。
“不考虑赚钱,要不明年让你爸妈留出一块地,或者把园子里养鸡养鹅的地方垦出来,种点儿无污染无农药的咱们自家吃呗?”
张杨侧身躺下,哼了两声:“你甭打这个主意,我爹妈虽然这个岁数还能干得动庄稼活儿,但是地里的活计已经够累了,回家伺候鸡鸭鹅还得伺候园子里的菜,日子还过不过了。你不懂,养了鸡鸭鹅还想种菜,就得时间揽栅子,挨个给鸡剪膀子毛,防止它们飞进菜地糟践东西。有了菜必须跟朋友邻居之间攒换感情,往出给的就数不清有多少,还爱招耗子。而且邻居家的果树,我家的果树,这些夏天遮荫挡了大面积阳光,能直接照在地上的很少,除非全砍了,不然等到别家菜地都罢园,咱家的兴许还没长好呢……总之太麻烦,不成,除非你出钱租地扣个大棚,盈利全给我爹妈,再问问他们俩这么办乐意不乐意。”
韩耀没吭声,张杨把遥控器放在韩耀胸膛上按键换台,播到一部贺新春电视剧,闻着他嘴上残留的蹄?o味儿,吸了吸鼻子。
看了十分钟,张杨打了个哈欠,就听韩耀开口道:“不让你爹妈种就成了,累不着他们。”
“……”张杨嘴角微抽:“这么半天了原来你还惦记着这事。”
“不不,你说的扣暖棚这事儿启发我了。”韩耀一本正经的说,“亲爱的,我有个一举多得的办法,既能不劳烦你爹妈,又能种菜供给咱们,还能扶持群众奔小康。”
张杨双眉微挑,不解:“?”
韩耀笑起来,“你不是有个大舅么。”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吁气
明天开始回复日更,鞠躬
77第七十七章
张杨大舅这个人韩耀往年每逢去祈盘屯过节送礼都会跟他接触,俩人还在一桌喝酒来着所以对他有一定了解大抵知道这个男人还不到五十岁穷却是个挺善良热情的人守着个精神不太好的疯媳妇,凑合生活。
说心里话,大舅当真潦倒可怜。张家爹妈这些年来对亲弟弟最是放不下,当第二个家扶持他们,后来张杨挣钱了也时刻在帮衬。
奈何“坐地上容易,站起来难”,农村的人生何其简单而直白,一辈子活着就是让同村人瞧得起,攒钱娶个好媳妇,生儿子,后半生再不竭余力的攒钱给儿子娶媳妇。大舅年轻时是很出众的一个人,不少小姑娘看中他,变着法儿想跟他相门户,但由于性子隔路,挑剔的过火,导致最后也没能成家,屯里人因此不怎么待见他。现如今到了这个年岁仍没有儿子,也没钱,媳妇算不得正经人,甚至家都不像个真正的家。
那个年代出生的农民本就没见识,无抱负胸襟,思想狭隘,凡人一介自然也不坚韧。倘若一朝萎靡,加之旁人的冷嘲热讽不待见,常人拥有的如此简单的一切他都不能拥有,便觉得日子没盼头,长久下去生出了自暴自弃的想法,也就得过且过,庸碌一生了。现在大舅住的还是泥坯老房,一年到头收入少得可怜,吃喝以外再就不敢轻易销,也确实没有存余的票子供销。
然而这个年轻时性格古怪,眼前着实可怜的男人,对待外甥张杨却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好,日子过得再穷再难,但凡得了点儿什么,哪怕只是二斤酸菜,心中都念着张杨。这些韩耀都丝毫不漏的看在眼里,全记着人情。
正赶上年三十儿,偶然说起扣蔬菜暖棚的事情,韩耀的想法不知不觉就延伸到了大舅身上。
“你大舅穷得叮当响,咱们上赶着给他找个营生,他还能不愿意?”韩耀琢磨着说,“他可还没到五十岁吧,干得动。你哥们儿我家大业大的,也不在乎暖棚蔬菜这点儿钱,借这机会给他创造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种菜养家,以后你也省心。”
张杨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打上了大舅的主意。
当然这是好事,但他笑了笑,道:“你要是说真的,我替大舅感谢你。不过咱们提前讲好,这件事算在你头上,一切以你的名义,要是在屯子里跟人说起来,你记得,给大舅出钱扣暖棚的事与我和我爸妈没有任何关系。”
韩耀不解:“这是干嘛,我跟你们屯子无缘无故的,这么大情份算在你家头上,让乡亲邻居瞧着多好。”
张杨不知道怎么跟韩耀解释他们屯子、他们家里的个中关系,想了良久,叹气道:“这里面有些事你不知道……这么说吧,其实我大舅有几亩地,但是按一亩一百块钱租给我二姨家了。”
“一百?”韩耀皱眉,“谁定的价钱?”
张杨答道:“我二姨。”
“操!”韩耀听了当即觉得这简直是开玩笑,“打发叫子也不带这样儿的,一百块钱!”
“没办法!”张杨说到这件事也是无可奈何,坐起身道:“大舅这人,用我们那边的话说就是没落了,惹不起二姨家,还得顾忌亲戚的关系。而且当年强迫租地的时候,我家也……很难,让二姨和二舅挤兑的搬了家,后来八五年我家生活好了,就去找二姨说这件事。我妈是大姐,长姐如母,好歹得听一听她的话,要么把地还给大舅,要么按当时的正常价钱租地。二姨表面答应了,可是逢到结账的月份就说欠着。欠了十多年,大舅忍着不计较,自家人之间,一旦闹大怕外人看笑话,脸面不好看,我妈想管都没下手。”
“你以为我不想帮大舅么?这么些年怕的就是二姨和二舅家,他们从来心胸狭窄,一家从大到小全是自私货,愚昧愚蠢到根儿上了都。要是兄弟姐妹过的不好,他们当乐子看,伙同外人可劲儿欺负;兄弟姐妹过的好了,他们嫉妒,背后使坏。哥们儿你想想,咱们不提田地,哪怕我给大舅家盖一幢新房子,那两家都能闹翻天,要么搅和的我家不得安宁,直到我给他们也盖房,要不然就是想方设法把大舅的房子弄到手,不达目的不罢休。”
“要么咋说,‘跟不讲道理的说不通道理,跟不讲人话的说不通人话’,真的是没法相。”
张杨回忆起从前,很是不悦,与韩耀面对面,掰着手指头细数:“咱们回家过年你也看见了,为了维持关系,少给我爹妈惹口角事端,我哪年不是亲自上门给送年礼,去晚了一刻,他们家我那些兄弟姐妹都来催,但是就这些所谓的兄弟姐妹,从来没给我爹妈买过一分钱的东西。以前有一我妈还挑理来着,结果马上二姨和二舅姆就闹开了,挨家挨户的诋毁我妈,让屯里看了大笑话。那又正好生产队轮到我爸守夜看地,第二天那片大豆让人拔了一半,谁家的小王八犊子做的缺损事儿,咱心里能不清楚?可没当场抓住,没证据,能怨着谁去。”
韩耀默默听着,不禁蹙眉:“照你这么说还惹不起他们了?”
张杨忿忿的说:“以前不想把破亲戚这些破落勾当告诉你,所以没怎么提过,现在知道了吧。这两年他们老了,收敛了一点儿,年轻那时候才叫邪乎,要不我怎么每请假都咒我二姨病危,我是真心实意盼着她早死。”
扣暖棚种菜这一说,原本只是闲扯的性质,不过说着说着竟牵扯出这么多,俩人不知不觉便拿它当成正事探讨起来,目的从原始的吃放心青菜转移到了大舅的生活问题上。
张杨的二姨和二舅简直就是挡路鬼,话说回来,谁家没有一两个糟心的亲戚呢,而且人不讲理还没犯法,又是亲属,除了受着真没别的办法。这个中滋味儿,韩耀最能体会,所以他理解张杨的为难和考虑。
韩耀关了电视,遥控器随手扔到一旁,也坐起上身,双腿搭在张杨盘起的腿上,商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办,你打个电话回去,说我预备租两垧地,扣暖棚种菜卖钱,需要在祈盘屯雇人打理,按天算工钱。完了雇三两个可靠的人,顺带上你大舅来干活,年末我再偷摸给他提五成利,咋样?”
张杨想了想道:“提成先不想,太遥远了,毕竟大棚还没盖起来,能盈利多少都不知道。先打点上再看吧,让大舅干一年,工资应该就够盖一间房了。再带上……我老姨家的儿子冷大兴,也帮帮她家。”
“成,怎么着都成,到时候全听你指挥。”韩耀信誓旦旦:“肯定让你大舅一年奔小康。”
于是就这么敲定了。
张杨心下盘算着,仰靠在沙发靠背里,舒了口气,心情格外清利顺畅。
窗外朝阳初升,晨光旖旎,他半阖上眼睑,欣赏着木槽里生长环绕的牵牛藤蔓,蓦地莞尔:“财大气粗啊韩大官人,说风就是雨的。”
韩耀唇角微挑,叼着烟抖腿,满不在乎的哼了声,“甭谢,都是小钱儿。”说完捻灭烟头,翻身压在张杨身上,“衣服脱了,来一回。”
张杨:“……”
张杨一手抵住他的肩往后退,一手扯韩耀头发试图拽开他,低吼:“你有毛病!不不不行!大过年的不能干这事!”
韩耀纹丝未动,粗暴而亲昵的磨蹭张杨的脖颈和锁骨,含糊着:“来一回来一回……想你了。”
“不在这儿!万一儿子下楼上厕所就看见了!”张杨抓狂的踹开韩耀,提着裤腰爬下沙发,马上被握住脚踝扯了回来。
韩耀健硕的身躯死死压住他,鼻梁埋在他发丝儿里,一把扯开张杨的皮带,手劲之大将伴带一同撕了下来,同时温声呢喃:“别喊别喊……千万别出声啊我告诉你……让儿子听见……”
张杨:“我操-你大爷!”
事后,张杨无力的趴在沙发里,双手伸直过头顶,无意识的来回晃荡,摸到矮几底下一个冰凉的铁盒。
“什么玩意儿……”他拿起来凑到眼前,这东西很沉,他费了些力气。
韩耀坐在茶几上抽烟,接过来放回原:“给儿子的,他马上上初中了,送他个礼物。”
“嗯。”张杨懒得再拿起来看了,疲倦的打了个呵欠,翻下沙发,左手拎着衬衣长裤,右手拎着毛衣裤衩,弓着后背蠕动回卧室,哐当关上门睡了。
年初一,张杨给张母去了电话,提示音响了很长时间才接起来,对面张母声嘶力竭的喊:“喂?!喂杨儿啊!?能――不――能――听――见――啊?!”
张杨:“……”
张杨哭笑不得:“妈,你正常说话就成,我能听见,手机跟固定电话其实差不多。你跟我爸挺好的?”
张母哦了两声表示明白了,但还是拔高音量,生怕那个叫信号的不靠谱的玩意儿突然消失,让老儿子听不见她说话,“我俩挺好!老鬼头子刚念叨完你。老儿子,你咋样啊?我大孙在家过年咋样?吃得多不多?昨晚上都做啥菜了?大韩今年去你那儿过的年,你好好招待他,啊。”
张杨笑着应了,母子俩东拉西扯聊了半个钟头的家常,张杨才向她提起韩耀想在祈盘屯租地扣暖棚的意思。
张母听了沉吟道:“这样啊……我现在说不好,回头我让老鬼头子去问问,大韩不着急吧?等开春我打听好了,给你们去电话。”
最近两年屯子里外出打工的多,农田闲着也是闲着,就租给别人种。现在一般是一年一租,开春后工地的伙计定下来了才能谈租地事宜,所以过年这段时间谁也保不准。张杨让张母着重问问有没有人愿意长期租地,租十五年到二十年的,最少得凑足一垧地。
张母答应了:“行行!我要是问着了,两三家凑一垧地,我就先浑和浑和,把他们几家的地攒换到一起。盖暖棚得人伺候啊,大韩要是没人手,到时候我跟你爸先帮着拾掇。”[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他自己有安排,应该是在当地雇人,具体的到时候再说吧。”张杨没多说什么,嘱咐爹妈多穿衣裳,注意身体,挂断手机。
这个电话后,两人都以为约莫等到开春就能租上农田了,然而事情并不顺遂。
虽说外出务工的农民逐渐增多,土地已经不是他们生活的唯一来源,往往在建筑工地找师傅学一门技工赚得更多,但农田依旧是他们心中最根本的保障和依赖,万一这一年没有活,终究还是要靠耕耘换取收入。将土地租给别人二十年,几乎所有人都不敢下这个决断,更何况对方没有给出足够令他们动摇,或者可以保障他们赚取足够生活费用的租金。
于是开春时,务工家庭纷纷将田地照常租赁给同屯子的熟人,张母询问无果,把情况据实告诉给张杨。
张母来电话时,韩耀正准备跟着出门送张杨上班,他站在玄关拎着鞋拔子,凑近手机听完了她们的对话,问:“咋的,谈不拢?”
张杨道:“长期的人都不敢租,咋整?”
“……现在咋也整不了了,那就等秋天吧。”韩耀甩出一根烟衔在嘴里,埋头拢火,道:“要么收地之前咱俩去一趟,我跟他们谈。”
78第七十八章
这么着扣大棚种菜的计划搁置了一个春夏直到十一国庆节前夕,农村开始收粮收地了张杨跟剧团请好假韩耀打算开车载他一起去祈盘屯看看情况,一旦谈拢了就把建大棚的事儿直接打点起来。
临出发前一天,张容严肃的表示:“我也去。”
“不行。”张杨站在餐桌边收拾行李包言简意赅的答道。
“为什么?”张容瞪大了眼,皱着眉头看他。
韩耀道:“这指不定去几天十一长假结束了肯定是回不来告诉你啊初中生不能耽误课程。”[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张容不悦的斜看向一旁,忽然扔了遥控器,直挺挺起身大步走上阁楼,哐当一声甩上了房门。
张杨难以置信的看着空荡荡,仿佛还在震动的木质楼梯,扔下衣服就往楼上冲。
“王八羔子你什么态度你!你他妈怎么回事!”
“别别别,我上去看看,兴许今天在学校跟人干仗了,心情不好……”韩耀赶紧拦住他,示意他没事儿,从抽屉里翻出备用钥匙上了楼。
卧室里,张容四腿拉胯的躺在床上,一脸仇恨的小声嘀咕:“我是王八羔子你就是王八!”刚说完,房门就发出响动,半大的小伙子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颤,脸部肌肉紧绷,强自坚持着愤怒的表情,却仍因为畏惧而立刻噤声,直坐起身。
下一秒看见韩耀走进来,他马上放松下来,倒回床上。
韩耀在床边坐下,眉头微蹙:“你怎么回事儿,刚才跟你爸说话那是什么态度?”
张容猛地打挺坐起来,目光扫了眼房门,声音不大的喊:“你们根本不尊重我!我有我的意愿和自由!十一假期是属于我的!应该去什么地方我自己做主!”
韩耀有些无奈而好笑,想了想,说:“张容,你想去哪是你的自由,但是去祈盘之后我和你爸,包括你爷爷奶奶,任何人都没有时间在假期结束之前送你回来,你说你还能去么。”
“为什么不能!我跑着回来行吧!用不着你们管我!”
韩耀:“……”
韩耀默默转身出去了,反手掩上房门,片刻后再推门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铁盒子,放在张容手边。
“给你。这不领你去老子错了成不,补偿你了。”
张容:“用不着你在这儿施舍!你们以为随便拿个东西就能收买我的自由和权利,做梦!你们根本不理解,我不想跟你说话!”
韩耀气结,不知道这小孩崽子脑瓢里是不是长瘤子了,怎么一上初中变得这么隔路,怎么他妈跟他没法儿好好讲话了呢?
张容一张脸拉的比驴还长,半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头已经快到张杨肩膀了,直挺挺杵在书桌边,跟韩耀仇恨的对望。
韩耀冷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儿?”
张容全身紧绷,大喊:“不去拉倒!我怎么看你是我的自由!别以为家长就有权利对我呼来喝去!身为人我跟你是平等的!”
“……”韩耀有种被-干败的错觉,无可奈何的叹气,实在不知道张容在说什么,最后好声好气应付道:“成,成。咱不说这事儿了,啊。”然后兀自上前靠坐在床头,把张容强扯到身边按着坐下,打开铁盒递到眼前。
张容不情不愿,轻蔑的瞥了眼,结果这一眼瞥过去就被吸引,收不回来了。
盒子里铺垫着绸子,静静躺着一把托卡列夫手枪。
张容依然别扭,故作冷漠不屑的端详这把老枪――枪身整体泛着陈旧的金属裸色,枪柄上有苏联的五星标志,枪形在如今看来仍十分漂亮,令人按耐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韩耀大手拖着儿子的后颈捏揉,“你以前跟你姜叔说喜欢打枪来着?他真给你弄了一把,老东西,五几年的警用枪,留着玩儿吧,回头见面记得谢谢姜叔。”
韩耀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把枪来的颇费了点儿周折,还欠了别人一个情,原本寻思着直接给孩子让他高兴高兴,不过后来细考虑了一番,顾虑到这把枪虽然老,却是真家伙,现在上了膛还能开得出火,张容还小,屁大个孩子啥也不懂,等上完初一懂事点儿了,过生日的时候给他比较好。今天崽子作妖作的狠,韩耀想不出法子安抚他,一会儿闹个没完解决不了让张杨插手进来,又怕儿子挨揍,只得提前拿出来哄他高兴。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青春期的初始,是成长阶段中最爱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极其注重脸面并渴望得到与成人同等待遇和权利的时候,但到底他还是个孩子,还是单纯的心性。看韩耀跟他好言好语的,让他觉得面子上很是过得去,这把枪又如此吸引着他,张容暂时忘了刚才(由他造成)的不愉快,急不可耐的把韩耀打发走,锁上房门。
“桃酥桃酥!来!”张容兴奋的朝角落里厚垫子上团成一团的大猫招手,“看!”
“喵。”桃酥看着张容,像是希望他走过来,然而张容沉浸在托卡列夫里,桃酥趴了一会儿,还是站起来慢慢踱过去,跃上床铺时后腿滑了一下,险些摔下去。它在张容身侧恢复蜷缩的姿势,闭上眼睛。
韩耀面对楼梯,侧耳听屋里的响动,回想刚刚又觉得挺有意思的,笑着摇头下去找张杨。
翌日,洪辰坐在客厅沙发上,身旁行李包里是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另一个纸袋装着给张容买的礼物。[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张杨递给他一根云烟,滔滔不绝讲述昨晚发生的造反事件,语气中的愤怒失望难以掩饰,洪辰耐心听他讲,最后张杨道:“咱不是外人,你甭给留面子,这几天该揍揍,该管管。真他妈不能给他惯出一身臭毛病!”
洪辰慢条斯理的说:“嗨――不是揍的事儿,孩子青春期,正常。只要不学坏,这段时间尽量理解他,长大就好了。”
这时,张容一身校服穿戴整齐,背着书包走下来,看了他们一眼,别过头站在餐桌边吃早饭。
张杨冷眼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没骂他,起身跟洪辰摆了下手示意麻烦了,到楼下车库去找韩耀出发。
防盗门咣一声阖上,张容对着张杨消失的背影怒目而视,走到沙发边大喇喇倒进去,满脸不高兴:“大爷……”
洪辰笑容温和,拍拍他的头。
吉普车驶出零公里,在国道上急速奔驰,道路两侧的事物飞快倒退消失。
张杨双眼无神的凝视后视镜上悬挂着摇晃的佛珠挂件,脸色仍不太好,显然还在意张容最近的表现。
韩耀看了他两眼,缓声道:“你跟孩子置什么气,他不懂事,洪辰跟我说是什么期,冷不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后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好了。”
韩耀知道张杨为这个孩子付出了太多,操了数不清的心,费劲心力的教育他,结果落得这样,张杨很失望,很难过。然而一个人的成长谁也无法预估其方向,虽然韩耀不明白什么青春期,但多少有些理解张容――孩子哪有十全十美的,懂事儿的那就不叫孩子了。再说儿子的心是好的,他有他的想法,只要没学坏,那就成。
张杨看着挡风玻璃外飞扬的尘土,没作声,埋头点烟,车厢陷入沉寂之中。
“张杨,”韩耀忽然笑着说,“你觉不觉得,这个大棚要是扣起来了,最近两年收益可能一般,以后肯定越来越赚钱。”
“……确实。”张杨看着道旁林立的楼房骨架,施工围墙,吊车,工人,道:“车开出零公里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两边一块农田都没看见,看来省城郊区菜农的耕地差不多没有了。”
韩耀感慨道:“这他妈扩建的,照这么看,未来的菜价只有涨没有跌了。”
然而对于菜价的猜测,祈盘屯的农民们与韩耀之所想大相径庭。在他们看来,韩耀在这里租地盖大棚的做法是傻帽行为。种菜多累啊!伺候菜地每天得多少精力?有这工夫不如多翻两亩茬子,种上苞米大豆啥的,秋天打粮能多赚一两千块钱。而且一个大棚盖起来得多少钱,几年能赚回来?祈盘离最近的镇上还几十好里地,更别提县城了,大棚种这么些菜往哪卖?这大农村大荒边子,啥都缺,唯独不缺菜!他那些就等着烂在大棚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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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韩耀到达祈盘屯,这些早已经熟识了他的乡亲们立刻将庄稼人最实在的考虑告诉给他,让他不要种菜,哪怕租地种粮食也是好的。韩耀却告诉他们,他有车队运输这些菜,大棚也出高价钱雇好手打理,只比去工地做技工赚的稍微少一点儿,希望屯里人帮帮忙,好歹给凑一垧地,租金不是问题,必不会亏待各位。
随后具体价钱立刻开了出来,并且在这个基础上还能好商量。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一听韩耀原来都盘算好了,城里人怎么着也比他们要有见识,车队啥的他们也不懂,又盘算了价格,真有四五家先动了心,表示愿意租地。人也留了个心眼,承包地只租出去一半或三分之一,留一部分给自家耕种;更多的人考虑到大棚干活儿还没有工地赚得多,土地租金虽然非常到位,但是租地年限太长,万一工地没活,回来了又没地种,靠租金生活手头还是会比较紧,最终惋惜的舍了这个机会。
韩耀不管他们怎么打算,土地到手马上联系运来了钢筋、砖头、水泥,包括大量塑料厚膜等,雇佣屯里人在冬天之前将两个大棚,一个暖棚全盖起来。
这时候屯子里的乡亲却表示:“韩呐,咱这个棚先等一个月行不?要秋收了,一个个家里都没工夫上梁,再说你租的地还得刨完苞米茬子才能说别的事呐!”
张杨盘腿坐在炕上,听韩耀回来说完,一拍掌道:“对啊,秋收!哥们儿,正好咱们趁空去捡苞米吧,捡个一两千斤,能卖不少钱。”
厨房不时传来刷大铁锅的摩擦声,伴着张母的喊声:“老儿子!帮你大舅家捡去!他家就指着这几天的钱攒起来过年,咱家帮着多捡点儿。你老姨一家过两天来帮咱家秋收,人多,咱们这茬收得快,完了一起帮你大舅家捡个两千斤卖钱!”
作者有话要说:秋收人多的话,几天工夫捡一两千斤别家漏收的玉米是很正常的事。
79第七十九章
秋收是金黄时令中最让人欣喜的一个时段。
当枯黄色彩覆盖了广袤农田的最后一个角落天时地利只在旦夕农民们举家相携,一同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来,翻阅杆叶如同当年劳作的成绩单,并从中收获喜悦。它是“丰收”最重要而不可获取的环节更如同是自然对劳动者的艰巨考较,需要付出无比辛劳来换取累累硕果。
当一伙人将自家承包地上的苞米尽数掰掉之后,剩余的干枯玉米杆子迎秋风挺立,或弯倒在泥土中遗留于天地间。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那么接下来的额外一道工序――捡漏――遂即可以在这片地界上展开。
也许“捡漏”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定义为“占了他人的便宜”,但绝不是所谓的“偷”。这个行为已然得到了所有农民的认可成为传统惯例秋收的重要组成部分。
毕竟农田哪怕只是稍微宽广一点儿,从头到尾一鼓作气收完,一家好几口人都会累得跟死狗一般,这罪每年遭一就足够痛苦,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再过一遍筛子。而如同机械的流水操作令人疲惫麻木,一成不变望不见尽头的苞米杆子使人眼晕,漏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些被遗忘的饱满果实静静地躺在秋阳高云之下,既然主人不想再为了它们费事,不如让人捡走,省得便宜准备过冬的耗子和田鼠。正因如此,每年秋天,家家户户都盼着自己的苞米先成熟,早收完了歇个两天,即可不用再去操心,只等大面积秋收开始,他们挎着箩筐一劲儿奔漏收的粮食用力。
所以,“捡苞米”俨然成了对体力充沛的勤劳人的额外犒赏。
张父干庄稼活最是一把好手,旁的人家种粮食靠天地养,张父则不辞辛苦的“人养”。育苗翻土,锄草撒药,伏天灌溉,雨后去腻虫,一概琐杂项全都亲力亲为,见不得苗子有丝毫不对劲儿,每一根都在他的时刻关注下生长。悉心照顾令张家的玉米窜穗结棒最早,成熟最快,收成也相当丰厚。并且在此基础之上,张母也特意紧赶着时间秋收,为的是尽早结束,他们家能消停下来,好一门心思帮张杨大舅捡苞米卖钱。
张杨二姨家逢到这段时间,一定正忙着掰棒子打粒,何况又是她家占了大舅赖以生存的农田,农村还兴一句“娘亲舅大”的俗礼摆在面前,所以对于大姐年年为弟弟家捡粮卖钱,她们倒也没工夫不讲理,好歹岁数大了日子好了,做人竟也开始变得有羞有骚起来,没耍大脸要求分走一半。
今年还跟去年一样,张家的五亩半地率先收割,给浩浩荡荡的秋收打响了第一炮。
张家爹妈火急火燎的忙活了四天,将五亩多田地尽数收割,这期间又有三两家按捺不住也下地张罗开来,问邻居借了拖车和骡子,得洛得洛一趟趟来往小跑,运回院子的玉米在日头下闪耀橙金的殷实色泽,堆叠小山高。然而先头部队的田地通常是没人去捡漏的,所有人都在为秋收积蓄体能,自家的田都收不过来,咋能浪费在几麻袋苞米上。于是这个时候,轮到张杨他们独占便宜了。
北半球的秋日里,由于太阳直射点已然徘徊向南回归线附近,人们拥有的白昼愈发短暂,尤其中国东北所在的纬度,白天的阳光珍贵,许多不必要在太阳下进行的准备工作,农民们通常选择早起摸黑完成。
此刻距离黎明还很远。大毛楞星闪烁在黑灰的夜空,大公鸡飞扑上墙头,英俊而倨傲的蹲坐着昂起头颅,脖颈上棕红鲜亮的大毛炸开。
“狗钩钩――”
鸣啼在寒冷的空气中打着旋上升,回声飘忽坠落在空旷无边的远方。
东屋火墙残留余温,屋地中央的炭炉子时而闪一下明红的火星子,伴有极轻的劈啪声。炕梢缎子面的棉后被裹成一个被窝,忽然微动了动,张杨额发凌乱,睡眼惺忪的只伸出一个脑袋,隔着水汽氤氲的窗户茫然的看着树影。
直到西屋有轻蹑的穿鞋下地声,屋门嘎吱开合,厨房小灶台的铁锅端上去,煤气罐“噗”的点燃了。张杨头脑清醒过来,推了身旁的韩耀两把,然后披着棉被快速穿衣下地,颤栗着蹲在炉子边穿烤热的老式厚布鞋,从大立柜顶摸索着寻到了手电筒,再去揉韩耀的脸:“哥们儿,哥们儿!快点儿的清醒清醒,我妈饭都要做好了。”
韩耀咯吱咯吱的磨牙,一脸痛苦,在褥子上沉重的翻了个身,不想睁眼:“……不着急……再躺两分钟,我开车送你上剧院……”
“上什么剧院,开骡子车上地里捡苞米了!”张杨在荞麦皮枕头上用力捶,“起来起来,吃饭,一会儿大舅在家等着急了!”
小炕桌在炕头摆起来了,上尖儿一大盆卷,黄豆酱拌老黄瓜丝,五个咸鹅蛋,大瓷碗盛了冒热气的糊糊粥,张母捧着一把葱洒进鸡蛋糕,将铁勺子放进韩耀的碗里,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决定:“韩呐,你别去了,睡吧。”
韩耀端起糊糊粥咕咚干掉大半碗,摇了摇筷子:“不妨事,我这都清醒了。”
张母仍有些不好意思让韩耀下地干活,再当一家人看待,毕竟不是自个儿亲儿子,哪好让他遭这份罪,看他呵气连天的,老太太执意不让了:“你在家吧,啊。这活儿你干不了,成得累人了,你在家中午帮婶儿喂喂鸡……诶对早晨这顿我还没喂呢,看看我这脑袋跟锈住了似的,韩呐你吃完了接着睡!”边端着饲料盆往外跑,还边回头嘱咐。
韩耀撕了半个卷塞进嘴里,另一半递给张杨,朗声道:“没事儿!我干过!你在家喂鸡,我跟张杨去。”
张杨正剥咸鹅蛋,有些诧异:“你还干过秋收?”
韩耀扬眉笑了起来:“小时候捡粮挣钱嘛,后来上学一到秋天就往郊区生产队分派义务劳动,我跟你讲,年年都顶数我收的多,你哥们儿老厉害了。”
“是吗!”张杨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心说还真没想到。
接着韩耀道:“那可不。当时啊,当时我就坐在苞米垛子上望,看跟我平时不对付的那几个谁收的最多,完后我就过去揍他一顿,抢一半过来。他再收我还抢,积少成多么这不是。”
张杨:“……”
张杨特别后悔向他提问,喝完了糊糊粥径自去拿张母的“金奈时”牌头巾围上,在下巴颏打个结,上隔壁老吴家牵骡子车去了。
――说到这个金奈时,其实还是有缘故的一件事儿。
有一过春节来祈盘,张容吃多了半夜想拉屎,张母怕她大孙儿冻着,就给找了条自己的头巾给围上了。张容拉屎的时候还真一丝儿风没吹到脑袋,高兴的说:“奶奶,这个好!可暖和了!”
张母笑着答应:“那是,禁耐蚀!”
张容一听立刻觉得虽然没听说过但是好厉害的样子啊!回家就跟韩耀说:“爸,你去商店看看有没有金奈时牌的帽子,买一顶戴,可暖和了!我奶就用这个牌的。”
“行。”韩耀应了声,若有所思的叨咕:“金奈时,有这个牌子?”
那必须是没有这个牌子的。韩耀到百货大楼从上走到下,逢人就打听金奈时,谁都没听说过,那个销售员都让他问蒙圈了,强笑着说:“先生,您说的这款牌子比较高档,建议您到国商、亚细亚或者世界之巅,应该可以找到。”
然而韩耀差点跑到真的世界之巅了都没买着,回家问张容;“儿子,你确定叫金奈时?”
张容确凿的点头:“金奈时!就是这个!”
韩耀一头雾水,心说没有啊,张容磨的狠,他只好说:“成,爸明天给你找去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韩耀问张杨:“你知道金奈时么?”
张杨:“?”
“儿子说你妈用这个牌子的围巾,可好了。”然后将张容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要不你问问你妈在哪买的?”
张杨脸涨成猪肝色,忍不住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此,狗熊父子刻记住了一个东北乡下土词儿,禁耐蚀,就是质量好抗得住糟践的意思……
韩耀往怀里揣了两个卷,熟门熟路翻出张父的胶鞋和大褂、手套,好说歹说劝动了张母让他出来,站在鲤鱼铁门前跳上骡子车,甩着鞭子嘎呦嘎呦的往屯子东头张杨大舅住的小土坯房跑,三五分钟的路程。[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大舅的家孤立在边缘土道旁,用向日葵杆子圈出一圈围栏。木质刷漆的旧窗户破了一块,屋里漆黑一片,不远的电线杆子并没有扯到这幢小破房,全屯只有这里终年不通电,可想家里怎么可能电灯。男人站在院子里眺望,容色苍老蜡黄,后背狠狠驼着,身上的衣服倒是不破――那一身从上到下都是张杨给他买的――也可以看出尽量保持着整洁,奈何他并不太会洗衣服,倘若离近了细看,袖口和衣摆的缝合,黑渍印记磨得铮亮,早已洗不掉了。
韩耀不过比他小五六岁,两人站在一起却如同真真差了一个辈分似的,显得大舅愈发的沧桑,苍老。
“来啦,杨儿,韩呐,都来啦。”大舅笑着迎上来,“吃饭了没有?来来上屋里。”说着要让他们进屋去,并紧忙从门后的灶台大锅里端出一盘窝头。
张杨忙让他别端,说已经吃过了,并从怀里掏出纸包的卷和咸鹅蛋。与此同时韩耀也拿出两个卷,一起递过去。
大舅笑了笑,接过来咬了口,不断点头说好吃,香。
面对外甥,他没有因在意脸面而推让,或者他自己都明白早也就没有脸面了,太穷了,脸面吃不进嘴里。将一大包吃食拿进里屋去,他对坐在炕上的女人说:“吃吧,你挑一个大的,知道哪个最大么?”
那女人穿的是张杨从省城回来第一年给她买的那条裙子,裙摆有些开线。她咯咯笑,不然又不高兴了,一脸“当然知道”的表情,还真指中了其中最大的一个,然而下一秒却拿起没剥皮的鹅蛋就要往嘴里塞。
“诶!”张杨忙过去拦住:“舅姆,这个不能直接吃,咸的得扒皮,吃这个,来。”
张杨接过纸包,大舅蹲在地上,慢慢将女人的腿拿到炕沿边,给她穿鞋,告诉她:“今天我不在家,你老头儿不在家,你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
女人兀自在吃卷,仿佛压根儿没听见大舅的话。大舅见韩耀站在一旁看着,朝他无奈的笑了笑,意思是就这样了,脑袋不好使。他轻轻推了她,又重复了两。
临出门时,大舅同锁头勾住锁鼻,这样门就推不开了,但是锁扣没有按死,转个弯就能拿下来。大舅对韩耀说,他家里没啥玩意儿,偷也偷不走,扣一下就是怕他婆娘跑出来,要是她在家有什么不对的动静,屯里人一走一过听见了也进得去。
仨人坐上板车,沿土路晃晃悠悠的驶往北边大旷地,晨曦将至,火红的初阳刚刚迎着照在他们身上,晨风中的寒气渐渐消弭。
一路无话,到达北地一大片收完了并割倒苞米杆子的农田前,各自分了麻袋和垄沟,大舅自个儿一伙,张杨照顾韩耀腰不好不能频弯腰,所以让他负责撑袋子,他俩一伙。
大舅干活仍十分麻利,很快翻开大片杆子逐渐往里面靠近南山的方向去了。张杨瞄见他走远,终于得着机会跟韩耀说话,问:“哥们儿,你跟我大舅说去,雇他伺候大棚的事。”
“我说啥,我不好说,得你去说。”韩耀道,“你跟他讲,这三个棚其实是咱俩合资的,但是你怕你二姨他们讹上来,所以对外就说是我的。这么说完了他能安心干,而且以后你给他提成是你孝顺,不然我单独给他提成算怎么回事儿,是吧。”
“噢,对对。”张杨明白过劲儿来了,想了想说:“那啥,我现在跟他说,现在人少,中午我怕秋收的一窝蜂聚过来再让人听见。”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韩耀帮他正了正头上的金奈时。
“嗯,你就在这儿等我啊,别乱动,看我回来再找不着你。”说完张杨扔下长柄镰刀,追着往南山的方向跑去。
韩耀望着他的背影,把苞米杆子踢到一堆垒成垛子,坐在上头看着山尖上飘忽的云,摸到兜里有小块的卷渣子,拈出来扔进嘴里嚼了嚼。
不远的谈话声顺着风刮了过来,他侧着耳朵也听不太真切,断断续续的说了快有半刻钟。
突然,张杨的音调骤然提高:“你凭什么不要我的钱,你付出劳动了,这是你应得的,什么叫记得我的情,我是你外甥啊!”
韩耀微微蹙眉,起身往声音源头走去,谈话声越来越清晰。
“大舅不要钱,大舅就帮你伺候大棚就行,大舅知道……杨儿,你孝顺……我都这样大半辈子了,大舅啥也没有,要钱也没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意思!?人活着就有意思!到死前一天也有意思!”
韩耀止住脚步,看见张杨指着地平线的南山,恸然大喊:“什么叫你啥也没有?不就是没儿没女么,你难道一定要为了别人才活着,才有动力攒钱?!你只要为了你自己!人再活不起的都往上爬坡,你甘心一辈子杵在山脚下头?”
“大舅,你才不到五十岁啊,有啥福兴许都在后头,你看,我大舅姆都能分得清大小了,她都一点点儿好了,你差啥啊。都说你让我二姨他们给欺负住了,都说屯子里瞧不起你,都说我妈为你操了这么多心!咱们试试看,要是你以后赚得跟他们一样多,咱们也利利索索的过日子,靠自己的力量盖新房,天天抬起头做人,谁还敢瞧不起你!?”
大舅别过头,忽然抬起干枯扭曲的手死死捂住眼睛,肩膀一颤一颤,泣不成声,“……大舅欠你们家太多了……”
张杨哽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我的舅舅啊。我们家不用你报答,我们家只想看着你好。”
大舅最终答应了张杨,没有拒绝工资,当然提成的事情张杨还没告诉他。大棚陆续盖起来了,预备春秋育苗使用,暂时张母张父冬天闲着,帮忙种菜,暖棚需要烧煤烧柴增加温度,这个工作由大舅负责,他干得非常卖力。
张杨家秋收时,老姨一家并没有到屋里坐,而是一下车就直接上地帮忙,忙完了回来住,韩耀早睡了,也没见着面,最后一天干完活直接就回去冷家屯了。一直到暖棚投入使用准备雇人了,韩耀终于见到了张杨推荐的冷大兴,二十四五岁,长得矮粗胖,乍一看是个敦实浑厚的人。不过张杨私底下表示,这个人其实心眼子特别够用,让他跟大舅在一起的意思也是为了防止以后屯里某些人再来讹他,拿他好欺负,有大兴能帮忙挡着,护着自个儿舅。
回省城前一天,韩耀到暖棚最后转了一圈,对大舅说:“好好干,一年保准能把房子盖起来,到时候我回来帮你上梁。”
大舅笑着说谢谢你啊,埋头继续干活,说:“我好好干,我想明白了。”
韩耀微怔,从黄瓜秧子前转身看向他。
“我不争气啊,老大不小了,让大姐和外甥操心,以后我不能再靠他们,给他们加负担,我就靠我自己,我能干动。”说着说着,大舅直起腰背,拄着铁锨笑了起来,目光透过暖棚厚膜往外瞅,今天的阳光热烈。
“我把我自个儿过好,然后我干活攒钱,都留给小容,留着让他念书,娶媳妇儿。”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埋头嘿嘿了两声,眼角的纹路刻,像是怕韩耀误会似的解释:“我也给我自己攒钱,我以后不用谁养活我老,我听广播说现在不都有那个啥……叫养老院么,我上那住去,挺好,我就是想把小容供大,他是老张家,也是我们老杨家最小的,那可是新一辈儿啊!我算了,我再干二十年……”
韩耀微笑着听这个男人对未来的规划和畅想,很想告诉张杨,那天他说的不对。
人活着不可能只为了自个儿,那样是活不下去的,像他二姨那样的人,争啊讹的也是为了一个目的,也许是儿子,或者孙子。
无论如何,人生在世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念想,支撑着这个人一路走下去,让他觉得自己能够磊落坦荡,安心宽慰的走到最后。
8第八十章
大棚扣起来了想也知道,二姨家必然会因为大舅的新工作在背后说嘴,幸亏张杨先决才没惹上不痛快。
现如今尘埃落定,所有人都知道这大棚归“城里人”,老张家不过是帮忙出力赚韩耀的工钱。而且大舅、冷兴以及后来雇佣的两个小年轻人的工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确实不如建筑工地的瓦匠电工眼看着还得自个儿子的技术活吃香二姨眼么见馋了馋,背地里跟二舅姆歪曲了几句,怨怼韩耀是她们大姐干儿子,有好事不顾着姨。这话说完她们自己都觉得实在不能做数,什么“干儿子”,哪来的说法都不知道,也不是张母和韩耀相互上赶着认亲,她们又算个什么姨和舅妈,所以只是说说也就拉倒了。
然而大便宜占不着,小便宜她们还想蹭蹭。冬季的蔬菜对于农村而言十分贵了,毕竟冬来百草杀尽,可没几家建得起暖棚。现在倒是好,自家亲戚看管着现成的,不讹白不讹。这两家的天天上暖棚“巡视”,某天说要零买一斤菜,称完了不给钱,拎着就想走,心谅张杨他大舅也不敢拦。她们却没想到,这大舅竟不同以往这么多年,第一回认真计较,看明白之后当即一把夺了下来,一语不发关闭了暖棚小门。
当天晚上,暖棚西南角的厚膜就被人给挑开了,冷兴负责打更,幸得没睡死听见动静,紧忙牵着他养的大土狗跑过去察看,人已经跑了,垄沟里七零八散的脚印,还有散乱的菜秧子却抹不掉。冷兴是个脑袋够用的人,起码在屯里人中算是聪明懂事儿了,他也没去追,第二天在道口人堆中间含沙射影的三五句话,有意无意的说说其中利害得失,特意给某些人听,顺带所有人都听了去,从那以后再没出过使坏占便宜的事。
大舅拿了暖棚的工钱,秋收捡的苞米说啥都不肯拿回去,张杨和韩耀拼了老腰在田里拾了七八天,一听这话都傻眼了。
回到家,张父也说不要――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如果在农村结婚生娃居住,这个年岁早连家都分好了,父母和儿子之间按常理哪能攒换这么大数额的粮食。最后张母发话:“这些能卖个两千块钱,你和大韩分,要么就卖了分钱,要么磨成面粉碴子,一人一半,反正我跟你爸是不缺这些玩意,你俩合计去吧。”
张杨欲哭无泪,长叹:“在知道就他娘的不捡了!谁缺这东西啊!”
但是不缺也得拿着走,俩人商量商量,在屯里托人磨了一百斤苞米面,一百斤大碴子带回家,剩下的玉米棒子卖了一千多块钱,都归进了张杨腰包。
这一千多块还是小钱。这来祈盘屯的收获,大头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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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暖棚种植的反季蔬菜得运往城市批发给菜贩子,渠道和运输都多亏了洪辰。虽然中间成本很高,但冬季菜价昂贵,蔬菜又是生活中,尤其年节时必不可少的食物,所以也有盈利,合算一番到了开春基本可以回本。
立春之后,冰融燕寰,大地逐渐回暖,暖棚省去烧柴烧煤的开销,当大棚使用,相当于三间大棚同时工作,同时露天土地也开始大量种植应季菜,一小块一小堆的插空就种上,合起来面积正经挺大,往后盈利能多些许。
而最幸运的是,刚好第二年春天,他们连车队都用不着了。
入春不久后有一天早晨,一辆摩托车下屯子绕圈跑,车上挂了个大喇叭,不断广播:“收菜收菜!一年到头收各类蔬菜!大棚菜应季菜!”
人们都听着稀奇,有收家禽收菜籽收鸡蛋的,头一回听说有收菜的。这时候有一家把那人叫住了,于是左邻右舍都侧着耳朵听热闹,看看到底咋么回事儿。那家人因为菜园子里豆角长老了,快成饭豆子了,实在吃不完,问摩托车收不收,能换多少钱?
那摩托车却让他们逗笑了,道:“这么少咋收,我收大批菜,往市里菜贩子那儿开出去,啊,懂吧?意思不是收一回我就走了,咱这屯子谁家专门种菜的,咱们商量好了,我成年的来他家收菜。”
相亲邻居的这一下全炸锅了,七嘴八舌朝他喊:“那谁家种菜!去问问老张家啊,他家干儿子不扣大棚了么!”
于是到老张家电话商量一通,妥了,从第二天开始收菜。
日早上的情景令人瞠目结舌――
两辆蓝色大卡车――还是那种好几个轱辘,车屁股拖出老长的卡车――轰隆隆停在农田边,大棚里摘出来的水黄瓜,西红柿,角瓜南瓜成筐成箱,上千斤的往上运,而草筐,塑料箱和绳子一水儿都由收菜贩子提供,张杨大舅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摘!
大舅是实诚人,有些长老了或七扭八拐卖相不好的菜都挑出来不让他们开走。
冷大兴瞧见了小声说:“大舅,没事儿,夹在中间谁也不知道,一起开了得了,不然这也是不少钱啊。”
大舅犹豫:“别介了,不是啥好事……”
菜贩子先生突地从两人背后冒出头:“没事儿没事儿~夹吧夹吧~一起开了得了,小伙子说得对,不少钱呢这是。”
大舅和冷兴吓得浑身一激灵,往两个不同方向跳开,“妈啊――!!”
之后菜贩子先生多表示他是说认真的,“咱们从你这儿运走了也是往外开,走新鲜货,谁还有工夫开箱检查,装进去正好凑数压秤。”
冷兴听了这话,嘴角抽搐的看光大膀子的壮士们“嘿呼!嘿呼!”往车上搬运,忍不住问:“大哥,你这又是车又是工具的,还雇人搬菜,你还能挣着钱?”
菜贩子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能啊!就这豆角,我开你的是八分钱一斤,到城里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最少五毛,转手到市场卖一块二,里外里我不少挣。现在稍大的城市菜价都贵啊,周边基本没有菜农了,你想想,我们从今往后只能下大屯子收菜了。”
冷兴恍然大悟,心说可也对啊!
如此一来,无需再支出车队、人工费等等,蔬菜成本大幅度下降,并且在以后有望获利更大,这算是一笔意料之中也情理之外的收入,每年最基本也能开出六万到十万元纯利,非常可观。
不过家大业大的韩老板对这“小钱儿”淡定得很,可以说人根本就不在乎,没当回事。当初搞这一门儿就不是指着养活家用,单纯只想吃点儿放心蔬菜,连同扶持张杨的亲人,让大家伙儿都能把日子过好一些。在韩耀眼里,那些算副业而已,能正经出钱的重点营生是金冠建材。
金冠企业蒸蒸日上,非常值得一提的,顾青当初举荐的材料专业学生,没想到真忒么有用,在家具建材改良优化研制上起了重要作用,他们弄出来的地板瓷砖等东西,原理韩耀不懂,名词也听不明白,他只管出钱,没想到卖的是真火!优质性能,结实牢靠美观,材料人才俨然为韩耀带来了巨大利润。
最近两年他们改良的自流平地坪漆销量也非常好,“自流平”顾名思义――往地上一倒,自己流着流着就平了,贼方便。研发部在原本的自流平基础上改进了一下,乍一看没啥不同,开始韩耀觉得得不偿失,还不太愿意拨钱给他们搞研究,没料到,后来这新玩意儿一出场,拿出来跟普通地坪漆现场做实验对比,效果明显。
用张杨的话讲:“连韩耀这傻帽都看出来了。”
韩耀也确实看出来了,当场就感慨:“流的确实平。”
很多学校研究所,无菌实验室,医院,制药企业甚至办公室都愿意买金冠建材的地坪漆,夸赞这款漆性价比高,粒子更致密,更平滑耐磨,自动填补坑洼的效果好。这个时候,韩耀终于有点儿认可读书人和“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说法,因为科学技术给他圈进了好多好多钱(李嫣语)。
所以可见,光是这些方面的盈利随随便便拿出一项,暖棚种菜的那点儿小利润都无法和其相比。
不过韩耀不在乎,张杨在乎,成本降低把他高兴坏了,自从大棚扣起来就成为他心头一个重要事业,隔三差五打电话询问情况,晚上趴在被窝里拿着计算器哔哔哔的按个没完没了,翻来覆去算计这几万块钱。
韩耀这他鼓动的动静都觉得脑瓜垠子直跳,但是每天睡前,看着张杨蒙着被子只露出侧脸和下巴颏尖儿,算的不亦乐乎的模样,令韩耀也渐渐感到整个心都舒坦下来。
他时不时的还会笑着问:“赚多少了?”
张杨志得意满的回答从一万三万,到八万。
当他说十三万的时候,韩耀说:“以后都给你了,慢慢攒着吧。”
“不攒。”张杨出乎意料道:“我要买车。”
韩耀没听清楚般,小拇指掏耳朵:“……你说什么?”
张杨:“买,车。”
张杨解释:“我知道咱家有车,但是我想买台车自己开,以后你开你的,我开我的,省得你来来回回接完儿子又接我,麻烦。”
韩耀一语不发的看着他。
张杨眼睛转向别。
三分钟后,被看得彻底发憷,张杨炸毛道:“好吧我今儿就告诉你老子必须买车怎么地吧!我单位同事都有车了连女同志都有车了凭什么就我没有车!凭什么!”
“……”韩耀默默地用被蒙住头,在里头一顿乱颤,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诶呦我说亲爱的你忒有意思了。”笑够了之后韩耀凑到他身旁,含笑挪揄:“赤-裸-裸的攀比行为,你提溜着耳朵教儿子不准攀比,你自己还这样。我算看明白了,从打寻呼机开始就没给你开好头,你说你,从bp机到手机,后来比职称,现在比车……”
张杨硬邦邦板起脸,背对韩耀躺倒,冷声道:“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不管你说啥车我买定了,快闭嘴关灯吧。”
韩耀关了灯躺下,又笑了一阵子,之后渐渐听不见动静了,只有匀长的呼吸声。
窗帘隐约透进对面人家窗内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张杨感觉背后的床铺微微塌陷,韩耀翻身靠近,手臂在棉被里搭在他腰上。
“想买个什么样的车,钱不够我给你贴补。”
张杨用后脑勺面对他,动也不动,显然在置气,韩耀搂着他,好半天才听他哼了声:“……明天咱俩去看看价钱……”
五天后,一辆银灰色帕萨特b5停进车库。
三个月后,张杨驾驶他的私家车雄赳赳气昂昂上路了。
当天晚上,韩耀在办公室门口正穿外套,秘书敲门进来:“老板,您儿子说他有事找你,你关机了打不通,所以打到我这里来了。”
“嗯。”韩耀今儿心情不错,接过手机语气轻快:“儿子,到家了么?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买。”
“吃什么吃,出事了。”电话里,张容以一种“简直受不了你们这些大人真是让我操心”的,极其不屑又隐约带着担忧的口吻说:“立刻来剧院,从后门进,我爸的车正泡在人工湖里,我们两个推不出来。”
81第八十一章
韩耀开着车急匆匆赶到省剧院后院大门,看到的是面前绿草灌木半环绕的人工湖前一段石板宽路上早晨还崭新的帕萨特变得脏兮兮挂着泥浆和水植叶子,栽歪着停在那里。
张杨和张容父子两人都光着脚丫子此时有气无力的坐在石砌的矮堤坝上,张容的裤腿挽起到膝盖上方,这么短还一直湿到了腰部,此时正忿忿的斜眼看向别;旁边蹲着已经不能再沮丧的张杨打赤膊冷得哆嗦,上身的衣服尽数搭在树杈子上,原本白皙的皮肤黏满了淤泥令人不禁在脑海中产生一种不翔的遐想。
韩耀甩上车门看着两人良久无语无力,问:“唉……车怎么还能弄进湖里呢?”
张杨沉着脸不说话,张容哼了声,“谁知道他得罪什么人了。”
“诶我的个娘亲啊……”韩耀哀声叹气,走上前,将一只正在尽力让自己贴住车镜的小田螺摘掉,随手丢回湖水中,前后检查车子情况。
“泡了多长时间了?得,里外洗个澡,肯定是打不着火了,我看看车内渗进去水没……我操,车灯咋还干碎一个,进湖里磕的?”
提到这事张杨不高兴了:“这他妈怨不着我!早上路过天津路修路的地段,妈蛋的钢架子瞎摆放,我这是小车拐弯的时候都杵上了!就是没找到人算账,要不今天班我都豁出去不上了。”
韩耀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天津路车来车往的,怎么人都杵不上,就你遭殃了。
呼气抹了把脸,心说小孩儿心情也造够呛,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韩耀走到车后,看到没了“裤衩”的车屁股,又是一记巨大惊吓:“你你你牌照哪去了?!”
张容不明所以,起身过去一看,也愣了:“爸,你不是吧,牌照也让人偷了?人缘忒差了您!”
“张容你的说什么话!注意点儿你!”张杨瞪了儿子一眼,支吾了两句,道:“牌照,咳,可能是撞碎车灯之后我调头倒车,又碓到墙根上一,给震掉了。”
三人彼此相望:“……”
韩耀简直想仰天长啸,扯开车门看看车内渗水没有,低头往里一看,终于彻底疯了。
“张杨……你他妈的……你停车是不是没拉手刹!”
张杨懵了,茫然的看向韩耀:“手刹?”然后猛地一下子想起来,悲摧大叫:“我忘了!!!”
轿车停在湖边石板地,这么大的斜坡还不拉手刹,不溜进去才是怪事儿的!这不擎等着的么!这叫什么事儿啊!
张容彻底不能忍受了,坐进韩耀车里咣当摔门,脱下浸湿的短裤,摇下玻璃顺窗户甩到车顶,吧嗒一声。
韩耀特别后悔当初去驾校之前没亲自给张杨上个预科班。
――这话要是让知道当年不堪往事的听见当时就得叫唤,他自个儿学车那时候也不是让人省心的好货。后来洪辰他们听说了张杨原来也是个臭手,总结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口子都是马路杀手――韩耀杀人,张杨自杀。
韩耀打电话找人来把车拖走想法子理了,张杨领着张容打车回家洗澡换衣服。这下子可好,回到家收拾利索再一看表已经九、十点钟了,家里成堆的事情摆着等着,结果啥都没干成,就摊上这么个倒霉潮子催的,等韩耀也回来换好衣服,仨人身心疲惫,哪有心思下厨房,到小区对面临街的铺子吃晚饭,对付一口得了。
一大瓷碗骨汤馄饨,一笼发面肉包子,瓦罐浓汤米饭套餐,热乎乎的在夜风中飘溢温暖的水雾气。张容还气得拉长个脸,一口饭没吃,趴在油腻的饭桌边写作业,埋怨张杨:“简直烦透,就因为你弄的破事,我还得熬夜写作业。”
张杨萎靡的叼着烟,崭新的车头一天上路给糟践成这德性,心疼坏了,又惹得举家出动折腾出老些麻烦,儿子抱怨他也没话说,当下亦是觉得十分对不起孩子――天寒水冷,眼看着要入冬的时节。跟他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推车卖力连口饭都没吃。他轻摸张容的头发,好声好气说:“爸错了,先不写了,吃饭吧,做不完爸爸帮你。”
张容垂下头,脸遮进阴影中,哼了声,张杨伸手去拿他面前的本子,手却被拂开,张容不耐烦的说:“不用你帮,初二的奥数你会做么你,一错一大片明天提问检查我就废了!少打扰我,一点儿不为我着想!”
张杨的动作滞在空中,看着张容半死不活的一张脸心下升起怒气,然而想起洪辰说过的话,强把这股情绪压了下去,到底一句话也没再说。
张容写完作业,划拉三两口馄饨,收了书本夹在手臂里起身扭头就走了,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回去睡觉。”连看一眼对面的两个父亲都没有。
张杨望着落地窗另一侧,张容过马路离去的背影,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不为他着想……还让我怎么做才算为他着想!他妈这么多年养出个孽来!”
韩耀也在注视这他的儿子,默默地,点燃一支烟夹在指间,眉间神情复杂。
很多年前,当张容尚在襁褓时,他曾经对张杨保证,如果这个孩子不孝不顺,不用你动手,老子先一脚踢死他。可现在他做不到当初的承诺,虽然张容自从上初中开始,对张杨说出令他伤心的话,做让他难过的事已经数不清不少,但他却连抬一下手指都觉得沉重艰难,无措的不知道对他的儿子如何是好。
那天之后,韩耀思前想后,把洪辰约出来吃了顿饭,问他青春期详细到底是咋回事儿,说不清从哪天开始的,就变了个人似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难招架。怎么难道所有青春期的小孩都跟中邪附体了似的,从里到外犯邪劲?
洪辰听完了道:“张容吧,心气儿也是跟平常孩子不一样,不过差不多也就这么回事儿,叛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学校老师都把他们当半大少年对待,学到的知识和想法也都跟着在变,致使他认为自己是大人,甚至比大人懂得都多,但事实上根本还是不成熟的小孩,所以做事欠考虑,想法简单而且偏的很严重,自己还意识不到。这其中也有生理方面的原因,等等的,我大概也就知道这么多。”
韩耀疲惫的叹气,“我是不知道拿他咋办好了,哄也没用,我知道他不懂事,不想因为这些骂他揍他。唉……你说他以前那么害怕张杨,现在一梗脖子,居然敢跟张杨对付上了,越揍他作的越狠,把张杨气得直哆嗦,晚上睡觉做梦跟打仗似的,落下病了都要。”
洪辰拍拍韩耀的肩膀:“熬到他长大就好了,养孩子就是事儿多,要不我怎么就不养孩子呢。这样,正好他也快放假了,你们要是信得过,送我这边来我劝劝他,十一长假那几天说实在的,我说的话他多少能听进去点儿。”
韩耀一听立刻如获大赦:“是么?!那可麻烦你了兄弟,我就一个儿子,你要能帮我往好了带过去,我给你跪下都成!”
洪辰紧忙笑着摆手说你可得了吧你啊。
韩耀压根儿不知道,国庆节那些天,张容对洪辰的话何止是能听进去点儿,简直跟他对头到不能再多。也许孩子总对亲人以外的人,尤其较为陌生的人更加能产生尊重,洪辰的性格又是极其柔和温煦的,说话在理懂得也多,知道拿捏孩子的心思。所以相期间张容的态度比面对父亲们时好太多,什么话都愿意跟洪辰讲,也愿意听他的话。要不是这么个情况,洪辰也不敢拦活儿到自己身上。
中学课程并不很紧张,孩子的课余和假期虽然不比小学,但也算长而丰富,天气以皮肤可以感触的速度迅速变得寒冷,草木霜冻枯黄,河流冰封,随后又上了三星期课,中小学生进入寒假。
韩耀跟张杨商量,张杨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只不过须臾就同意了,语气中满满的倦怠,“交给洪辰没什么不放心的,领他去吧,他在家看咱俩兴许也是添堵。”
韩耀揽住他的后脑,额头相贴,低语安慰:“没这事儿,他小,以后会明白的。”
张杨抿紧嘴角,仍堵着涩难在胸口:“咱俩不在他身边他就痛快了……”
张容一得到消息,立刻兴冲冲跑上阁楼翻出大行李箱,装了大堆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进去,边哼着小曲儿边拾掇,韩耀站在门边,道:“你拿太多了,用不上,不知道的以为你准备回火星呢。”
张容头也不抬道:“我上大爷家过年。”
韩耀大惊:“什么!?”
张容吸气刚要开战,张杨在身后拍了韩耀一把,平淡的说:“去吧,什么时候回来,让你大爷来电话。”
韩耀愣了一下,张杨握着他手腕将他拖走。
房间里的张容也愣了,张杨那句淡淡的,仿佛毫不在意他是不是要走的话在他耳朵边绕,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几位不痛快不舒服,像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爸爸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讲话似的。然而他很快挥走了这种感觉,倔强的冷着脸,用惯有的不屑表情面对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
洪辰要提前回父母家过年,不过在此之前要跟车队去一包头,秦韶正在那儿办事,他们碰头之后再领车队往西北方向到达临近的乌海,最后直接返回烟台。出发当天清晨,洪辰的车停在楼下,张容兴奋的坐在副驾驶席上,显然对马上进入的漫长旅程非常期待。
韩耀和张杨站在路边,临开车前,张杨还是忍不住伏在车窗边嘱咐:“路上别添麻烦,你是大孩子了,保管好自己的东西,每天给我打电话。”
“知道知道。”张容不耐而敷衍的应和。
洪辰轰开油门,探头道:“我们走了,放心吧。”
韩耀点点头,用力拍了拍张容的脑袋,后退一步跟张杨并肩挥手。目送车子缓缓驶出小区大门。
洪辰从后视镜看到两人逐渐变小的身影,低声问:“为什么不跟爸爸挥手说再见?”
“有什么好说的。”张容垂着眼,满不在乎的口吻道:“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又不是生死离别。”
洪辰看了他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国道上的风景唯有一望无际的雪白,杨树光秃的枝杈上堆积细碎的雪,形成树挂,冰雕玉砌,晶莹剔透。
张容稍微摇下一段车窗,彻骨的冷风立刻呼啸而入,他的头发在风里狂乱舞动。
洪辰手打方向盘,让车绕过冰溜子行驶到一侧积雪,笑着打趣他:“我跟你说,等会儿上了高速咱就真没法调头了,上我家过年可未必有你自个儿家好,到时候你哭爹喊娘也不可能提前回来,必须呆到正月啊。”
张容对此警告毫不在乎,反道:“成啊,你说的,要是呆不到正月你请我一箱雪糕。”
洪辰问:“一点儿都不想爸爸?”
张容干脆的回答:“不想。”顿了顿又道:“烦他们,不想跟他们在一起。”
他的膝头摆着一个本子,刚从背包里拿出来,上面粘了不少房间的照片,客厅、卧室、阳台……都是他们家的摆设,显然是在家里拍的。上面用黑色碳素笔画了很多条框,圈成不同的形状,像是家具。
洪辰看了两眼:“干嘛呢?”
“寒假作业,根据身边人的需要设计一样东西。”
“你设计什么,家具?”
“对啊。”张容笑道,“我给桃酥设计一套家具,有楼梯台阶,梯子什么的,接在床和沙发之类她经常去的地方,让她活动方便省力。”
洪辰问他怎么会想到这样一套家具,而后马上反应过来,桃酥是只老猫了,比较高的地方她可能跳不上去了,对于猫而言,这种生活确实不方便,不舒适。
张容忽然不笑了,冷哼了声:“如果我爸看见,肯定会说我是为了拿家里的照片去学校炫耀。”
洪辰沉默半晌,不由得问:“张杨不会这么说,你没跟他提起这个作业吧,别把他们想的太低。张容,你觉得他们哪儿不好了,我觉得他们很好,他们爱你,你要电脑就给你买,要手机要cd机,每天用心照顾你,要是换了别的父……”
“诶大爷,我给你讲个事儿。”张容忽然打断他的话,挑起一边嘴角笑着说:“有一我们吃饭,我爸在厨房喊:‘张杨!你喝水么?’,然后我爸在餐厅摇了摇头。”
洪辰忍不住乐出声。
他又继续说:“还有一我们看电视,天天饮食在做老鸭煲,我爸忽然说:‘哥们儿,你闻没闻见一股什么怪味儿,糊了吧唧的。’然后我爸盯着电视说:‘没事儿,是鸭子。’这都是他们俩干的常事,是不是特傻?”
洪辰笑了半天,说:“你不会就因为这个烦他们吧。”
“……不是。”张容看着窗外,小声说:“他们这样其实挺有意思的,我就是烦他们不理解我,总瞎管我,就算不给我买电脑,买手机也无所谓,我就是希望他们能明白我心里想什么,别瞎掺和我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爸从来不听我说,我随便起个头他就找茬子骂我,要跟我过不去,其实他自己很多事做的就不对,还好意思管我;至于我另一个爸,听我说了也听不明白,白说。”
“如果你是我爸就好了。”谈话的最后,张容这样说道。
洪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才好,所以什么也没说。其实他很想让他明白,你的父亲们为你付出了多少,在心里划出多大的地方放置你,想要去理解你,你却在不知不觉中挥霍着他们的爱。这些话,张容现在是听不进去的,不过没关系,洪辰十分确定,总有一天他能转过这个弯儿。
82第八十二章
23年一月份的最后一天是农历新年今年没有大年三十儿腊月二十九即是除夕而张容早在一星期前就跟随洪辰与秦韶到达了烟台。
车辆由秦韶驾驶一路驶向芝罘区途中也许是秦韶故意为之,沿途有很长一段公路临海从车窗望出去能清楚看见环绕这座陆连岛的蔚蓝海水,夕阳余辉将狭长云层镀上夺目的橙红色与海洋相映连绵至地平线延伸向无穷尽的远方。
张容第一亲眼见到海目不转睛的扒在车窗上眺望目光中显露出情不自禁“真大……”
“广袤无垠。”洪辰顺着张容的目光和他一同欣赏这片熟悉的水面,车后视镜中,他的嘴角勾起一道极富有柔情的弧度,喃喃道:“这是最美的风景。”
秦韶带着墨镜和棒球帽,单手控制方向盘,整个人随性的拄靠在车窗边,语气十分欢快,“是啊没错,简直美呆了,我好像已经闻见海水咸味儿和老太太做的虾仁涨蛋的油味儿了。”
洪辰母亲早在民居小门前等候着他们了,老远的一听见车子声音,立刻迎了出来,跟他们招手。
张容从下车第一眼看见她起,就觉得这是个祥和亲切的女人,而且并不显得苍老,绝非秦韶口中的“老太太”――甚至可以说,对于一位六十岁上下的人来讲,她的笑容和微蓬卷发仍能带给人一种触动心弦的美好安然。
洪辰已经在电话里通知他们今年家里会多一个人过春节,所以即使谁也没有介绍到张容,洪母和坐在客厅看报纸的洪父也很自然的叫出了他的名字。他们与所有和蔼长辈一样,轻轻摸他的头发,问候他一路走了多久,冷不冷,坐车肯定遭了不少罪,马上就吃饭了,男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些。洪母还起身去给他浸了热毛巾擦脸,端来一大茶盘糖果茶水,让他坐在实木的老椅子里一起说话;洪父也不看新闻了,把电视调到少儿频道之后,将遥控器放在张容手边。
亲热的说了一会儿话,洪父说出去买点儿东西,洪辰于是开车载他,跟着走了。这个时候,茶盘里的糖已经让秦韶吃了大半,洪母听到电视里整点报时,这才恍然的叹了声:“都这时间了,孩子肯定饿了。”她含笑拍拍张容的手,说,“奶奶去做饭,你先歇会儿,累了就进屋睡一觉,左边那扇门给咱们孩子住。韶子啊,听见没有?洪辰回来跟他讲一声。”
秦韶带听没理的应了两句,蹙眉翻找瓜子生底下还有没有藏着没发现的椰子糖。
张容乍一来到陌生的环境有些拘束,好奇却不好意思随意走动,闻着饭菜下锅的香气,肚里饿得翻滚搅动,却也不敢像在家里那样大声催促,质问父亲怎么这么慢。他跟秦韶黏在椅子上吃光了几乎所有糖果,忽然心里有些不太舒服,窝在椅背里盯着头顶上的灯罩出神,想事情。
恍惚中,他想起张杨晚上回到家匆匆脱了外套下厨房的情景,继而又开始在脑子里乱糟糟的猜想着,家里今天晚上吃了些什么菜,他爸下班到家了没有。
在路上这些天,只要手机有信号,韩耀都会给他打电话,紧接着张杨也会就着韩耀的手机跟他说话,不过最近四天一个电话也没有。当然,电话不电话的张容并不很在乎,他在心里哼了声,随便的想,每都是那几句废话,听得耳洞长茧子,幸好这几天没电话,清净自在。
可也是,想方设法出来过年,就是为的清净自在。
洪父赶在开饭前回来了,洪辰跟在他身后,搬着好几箱水果,大袋零食以及一箱可乐。洪父摘下毛线帽挂在玄关,露出谢顶的半个锃亮脑袋,揉了揉被皮带勒出一道凹痕的啤酒肚,坐进沙发里歇气儿,边说:“买了箱饮料,张容啊,想喝自个儿去拿,在家里不要拘束。不过这种充气儿的饮料还是少喝为妙,对身体肯定是有害的,你不要因为它甜就放不下它,你得知道,事物的表象和本质往往截然相反。汽水,化学成分太多,指不准那天就把人类喝的变异了;相反的茶水虽然苦,却是好东西啊,就好比那个口蜜腹剑和良药苦口,这个道理……”
秦韶在他开口一瞬间就果断扔了糖纸跑去厨房。张容听得双眼画蚊香圈,洪辰再出去搬了一箱果汁回来,赶紧打断洪父的絮叨,笑道:“对对对,不喝可乐,咱喝果汁!喝果汁!”
洪父咳了声,道:“这个你们年轻人不爱喝茶水,退而求其,果汁相对而言也是好的。”
下一刻,厨房传来洪母的喊声:“吃饭了――!摆桌子吧。”
洪父喊回去:“知道――!”遗憾的停止了讲道理,起身往里屋走想再取一个凳子,洪辰在客厅一侧放开老式折叠饭桌,给张容指了洗手间,然后帮着端菜盘子和碗筷。
张容独自穿过中厅,拉开洗手间的拉门,隐约听到厨房传来的低声谈话,张母像是在询问谁今年过的还挺好吧,没什么难吧?
而后是洪辰的回答,声音很轻,张容打开水龙头的工夫,约莫听见他说:“……很好,家具厂做的非常大了,不是跟你说过么……”
“是是,我就是时刻问问,我心疼啊。现在可真好,唉,幸好现在出息了,可算出息了。当初咱家没能抱走他,我这心里悔的……摊上他那个家庭可真是……好在他争气,这也是俗话说的对,‘猪生麒,牛生象,邋遢婆娘生皇上’……”
洪辰笑着打断她:“得了您呐,一年接一年的悔起来没完了还,哪天我让韩子来咱家,成吧。”
张容挂上毛巾,微有些疑惑,侧着耳朵听,接着就听洪辰朗声道:“大侄子!吃饭!”
“啊、来了!”张容回过神,匆忙扯了扯毛衣前襟,往客厅去了。
晚饭非常丰盛可口,洪母的手艺菜今天都使出来了,张容食欲大增,就着菜吃了上尖儿两大碗米饭,喝了三碗汤。期间洪辰给他夹菜,说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准备领他去海边好好走走,近的毓璜顶公园,三合塔什么的都去看一看,既然来了就不好白来。
洪母原本在拆肘子肉给张容,一听立刻不赞成的摇头,“不成不成,这个节骨眼照我说,没必要就别出去走动,尤其是人多的地方,你们没看新闻啊?那个肺炎传染病!去年十一月的首例就是在咱们中国,这两个月闹得邪乎,容啊,你知道这事儿不?”
张容茫然的嗯了声,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哪个“肺炎传染病”。
洪父不悦的看了洪母一眼,说:“嗨呀!你这个人,啥事情从你耳朵里传进去再从嘴传出来,立马就不知道变成什么味儿!有人就有病,有病就能治!你怕个啥,照你的想法,要是这世界上一有什么新病,老百姓还猫在家哪也不去了?洪辰你甭听她的,领张容出去转转吧,想去哪去哪,吃完饭我把地图找出来,你们看着选。”
洪辰与张容对视一眼,谁也没再说话,低头吃饭。
饭桌上顿时静了下来。
洪父喝了两口汤,抬眼看了看电视,又吃了一筷子兔肉,突然咳了声,缓和了口气又道:“那什么……那个人多的地方就不要去了,空气确实不好。”
众人:“……”
洪母沉着脸瞪他一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懒得说他。洪辰浅笑,抬手拍张容的脑袋。
晚饭毕,一家子坐在一起看了两个小时电视,之后各自回房。秦韶从左边房门内抱出一床被子扔给洪辰,指了指旁边的一间房,洪辰了然,安排好张容就进秦韶房里睡了。
房间里关了灯黑漆漆一片,张容躺在洪辰的大床上,羽绒被蒙住头,翻开手机盖子调到电话薄,眼睑半合看了很长时间,最终谁的号码也没按,啪嗒翻上手机盖,塞进枕头底下,窝成一团闭上眼睛。
结果张容几近整整一晚上没睡着觉,辗转反侧,无论怎么躺着,他就是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从外到内没有一个地方是好受的。
――即使洪辰的床铺舒适宣软,即使洪大爷一家招待的无微不至。
窗外劈啪作响的鞭炮声此时就像跟他作对一般,伴着人们的惊呼熙攘声接连不断,家家阳台上闪烁的彩灯也是,灯笼也是,还有烟火冲天的闪烁骤亮,一切往年令人感到热闹的新年气象皆成了张容睡不安稳的元凶,甚至棉被上满溢的晒过之后的阳光味道也让他愈发感到整个人溺在一个不得动弹的境地。
而元凶又不只有它们。
翌日天刚擦亮,张容再翻出手机,犹豫再犹豫,最终慢吞吞按了好些个字,翻来覆去看了三五遍才发出去。
一分钟之后,手机在手掌中嗡嗡震动,他按下接通键,话筒另一侧传来张杨的声音。
“喂?儿子你咋这时候来电话呐?你没睡觉啊?”
张容支吾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问:“你干嘛呢?”
“我啊?我在你奶奶家!”
“是么?什么时候去的?”张容吸了下鼻子,问:“他们都挺好的?我爸也去了?”
张杨道:“挺好挺好,你奶奶说想你。这不是你大舅爷明年春天预备盖房子了,我们来帮着谈房照和地盘圈院子的事。昨天刚整巴明白,费劲八力的,结果晚上才躺下屁大工夫就又起来了,诶我的个老天爷,别提了,简直要给我累出神经病。”
“啊?”张容语气中带着急切,忙问:“咋了?”
“你爷说粮食仓子里有豆杵子,一冬天都偷咱家多少斤大豆玉米了,非得让咱们都起来跟他一起打!”
“噗!豆杵子跑仓子里去了?”张容一想起那种长着半圆形小耳朵,黑豆小眼睛的黄皮偷粮贼就想笑,“抓着了没有啊?”
“必须抓着了,你爹我出马,我们分头找了大半宿,你猜他把洞藏哪了?搁柴火垛子下头!我们后来全搬开才发现,你奶奶用水灌洞,丫的窜出来,一钎子就让我给捅住了,溅我一身血点子。”
张容无声大笑,听到电话里远有吵嚷动静,一阵骚乱的有人嚷嚷着拎走拎走!仍沟子里埋了!张杨时断时续的声音夹在其中:“到你大爷家呆着咋样?”
“……挺好。”
“嗯。在那尽量别麻烦别人,需要什么东西自己买。你背包里边有个小兜儿,里头我给你放钱了,回头检查一下。别乱我告诉你,买啥了发票都给我留着,回来看你要乱一分钱咱俩就好好谈谈。行了赶紧睡觉吧,我也得回去,你爸躺苞米垛子上要睡着了,已经打呼噜了。”
张容撇撇嘴,“拜拜。”
“拜拜。”
合上手机,张容只觉得舒坦了,之前就好像喝可乐的时候吸管吸住了冰,一口气滞着上不来,现在则如同痛痛快快的畅饮了一大杯。
他翻身下地光着脚丫子跑到书桌边,埋头翻找他的运动背包,果然在里头夹层的小口袋里捏到一沓,用他的作废考卷包裹着,他打开一张张数,统共二十张百元大钞。将钱随意卷巴卷巴塞回包里,张容又有些困了,退后到墙边猫腰摆出架势,猛地大步助跑,跨栏般一跃到床上,咣当躺倒呈大字型,闭眼呼气,床垫里的弹簧压的将他和被子向上弹了弹。
随后在洪家的生活每天都很惬意,张容每晚主动给张杨或韩耀打一个电话。白天的安排刚开始是在烟台市内和周边观光,不过后来就不怎么出去了,一是各景点大多是自然人文风光,对于张容来说没太大意思,走两天就厌烦了。再者,电视近来不断播报关于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的相关事件,张母看完了就劝他们不要出去为好,张杨更是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说的张容也有些发憷。
虽然疾病传播,但年下到仍有大批市民买年货,逛街拜庙,这无疑使得人口密集地区空气更浑浊。也许病毒就隐藏其中,而人类的肉眼凡目却看不见它的存在。
好在它虽然近在眼前,可也算是远在天边,中国十多亿人,不过那么极少的一部分感染,而他们全家都还好好的生活着,论概率好像根本不可能正正当当,好死不死的就落到他们的头上。
这个想法不止张容有,几乎所有身在其中而尚未感染的中国人都怀着侥幸这么想过,而农历新年刚过没多久,口罩、体温计、消毒液、食醋和板蓝根遭遇疯狂抢购,继而哄高价位,最后脱销。然而这些防护措施并没有阻隔疾病传播,非典型肺炎在中国大地上肆虐开来,有一些地区甚至因此产生恐慌。
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如同古代瘟疫一般流传却暂时无法治愈,甚至无法预防的病毒成为了全世界的敌人。
年初五,洪辰担心国家政府为了减少传播会限制地域间人口流动,所以决定收拾东西返回省城。
洪母有些担心,出发当天还在劝说:“别走了,在家呆着吧,不动活还好,就怕来回跑,谁知道万一走到哪儿就那什么了呢。”
洪辰笑着安慰她:“没事,哪那么容易的,电视不断报道主要就是因为它现在不好治疗,也不代表平白就能染上,我们既不随便跟人离得太近说话,也不乱吃乱摸东西。放心,公司我必须得回,而且孩子马上要开学了。”
看着他们往车上装包,洪母仍害怕离了她的眼会出事儿,只得帮他们兑消毒液放在车厢里,矿泉水,板蓝根和茶杯都备齐了,挨个嘱咐带好口罩,注意卫生,和洪父一起目送车子驶出民居院门。
83第八十三章
秦韶旋开车载电台的开关抬手将卫衣大兜帽扣在头顶的棒球帽上潇洒一耸肩,跟着音乐口齿不清的哼唱:“载着你,仿佛载着阳光,不管到哪里都是晴天……”
“不至于吧。”张容坐在车后座上回头瞻望,洪母还站在门边低着头好像在抹眼泪,他干笑道:“整的好像咱们有去无回了似的,她也忒脆弱了吧。要真那么容易感染,说病就病的,人类早灭绝了。”
“老人总是特别容易担心咱们这么想,但她们却认为疾病防不胜防嘛。”洪辰笑了笑,垂眼看着张容,用手指帮他梳理凌乱的额发:“回省城了,给你爸去个电话通知一声?还是想再上大爷家住两天?想就吱一声,大爷按国家领导人标准招待你。”
“哦,随便啊,你给他们打电话吧,我的长途很贵。”张容随随便便应了句,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打量窗外芝罘的街景,随节奏抖腿,“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洪辰了然的挑眉,没拆穿张容此时对十分明显的想回家心理的笨拙掩藏,掏出手机拨通了韩耀的号码。对面很快就接通了,提示音才响了两下而已,洪辰好整以暇的想照例闲扯几句,之后再告诉他儿子明天回来了,预备着接驾吧。
只是这时,对方却很着急的打断他,说了什么紧急事情,令洪辰难以置信的双眼圆瞪,脸色在瞬间就变得异常难看。他拿手机的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由于攥的太紧太狠,关节泛出可怖的青白色。
此时歌声戛然而止,后视镜中,秦韶的双眼也在注视身后的洪辰。
电话里也察觉到洪辰的情绪变化,意识到他刚刚表达不到位导致洪辰理解有偏颇,紧忙着又解释了一通。这回说的总算清楚了,让洪辰的神经从骤然紧绷立即放松了大半,一脸痛苦,心道操,吓懵我了。同时脱口而出:“那就好!那就好!不是就好!”
他继续听韩耀讲话,很快的扫了眼身旁的张容,见他仍看着窗外,不动声色的吸气,努力使语调听起来尽量平和,不过还是微有些担忧:“嗯,我清楚,你们俩……到时候通知我,随时联系,咱们一定随时联系。”
张容并没察觉到洪辰片刻的异常,毕竟大人们平时打电话热络起来都是类似的语气和套话,他在车窗上的倒影中隐约看到洪辰挂断了电话,扭头问:“他们说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么?”
“是……这样,吃得暂时甭去想了。”洪辰揽过他的肩膀,温和的笑起来,口吻轻快:“哎,真让我给说着了,你还真就得在大爷家再住一段时间,刚才你爸爸说他们一时半刻从祈盘屯回不来,你大舅爷因为盖房子的事跟别人起纷争了,他们正在帮着解决,回来了会告诉咱们。”
“啊?”张容失望的倒靠在椅背上,“行吧。”
当晚宿在城郊旅店,图于安全三人订了一间双人房,半夜里张容蜷在其中一张单人床上,睡意朦胧中听见洗手间简陋的门板后哗哗的流水声,像是在刻意掩盖洪辰与秦韶的低语,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觉得有一点儿奇怪,很快又睡了过去。
既然大爷说了父亲们忙着理纷争,所以张容住在洪辰家的这些天并没给他们打电话,只是发短信,对方也用短信回复他,一电话都没打来过。初中的寒假在正月里就结束了,还没过元宵节,学校马上通知当月下旬登校报到的事宜。正月初十当天,洪辰从公司回来,刚把从餐馆打包的晚饭放下,就听沙发上的张容问:“大爷,我爸他们还没回来啊?”
洪辰顿了一顿,笑道:“没,你爸说一回来马上给咱们来电话。”
张容不悦的翻眼皮,道:“他们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啊?当我不存在了啊?马上开学了,我书包课本和一半作业都在家扔着,他们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进不去门,耗到上学那天我拿什么去学校?”
说到这儿,张容显得十分不高兴了,将遥控器扔在茶几上,咣当一声。
晚间新闻还在播报非典最新情况,女主播神情严肃,指出科学家认为病毒可能源于野生动物,前阶段的研究发现,广东的一部分野生动物体内存在病毒抗体,它们非常有可能是病毒载体,人类通过食用感染了动物携带的病毒,过程中可能存在变异。而后切入一段录像对其进行了详细解释。
客厅充斥着新闻报道,闹哄哄使人心烦气躁,洪辰干站在客厅中央,盯着电视屏幕想不出该怎么给张容说才好,最后实在无言以对,只得陪着笑脸说:“不急,大爷晚上催催他们,从祈盘回省城还不快么,小半天都用不上。”
然而洪辰虽然嘴上这么说了,之后却一直没有往祈盘屯去电话的意思,当晚哄得张容回房间睡觉,第二天一睁眼人就出门去公司了,留下孤零零的张容一个人吃餐桌上用盘子扣着的早饭。
想到大爷像是在刻意躲他,瞪着面前碗里的豆浆,张容此刻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父亲们既见不到面又不和他联系,隔三差五一条短信咸不咸淡不淡的全是废话,现在家也回不去屋,大爷一问三不知,连推带躲的,还有在旅馆那晚瞒着他故意不让他听的对话……
张容扔了筷子回房取出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到客厅沙发坐下,一手摸到遥控器调小电视音量,拨了韩耀的号码。
这一提示音响了很久,直到有女声说“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张容原本就着急且生气,对方不接电话的行为更加激起了他的怒火。较劲似的锲而不舍到第五,电话终于通了,他劈头盖脸的大吼:“你们能不能给个明白话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永远不回就麻溜利索知会一声!我以后不用你们了我收拾收拾滚蛋!大舅爷盖房子重要我上学就不重要是吧!还是你们的意思以后我就甭上学了!?甭进家门了?!”
韩耀从接起电话起就默默的听他喊,最后张容喊得上不来气直喘,才沉声道:“别喊了,仔细嗓子疼,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既然不是那你们敢不敢回家把书包课本给我扔出来!敢不敢回家――!”张容怒不可遏的顶回去,眼泪鼻涕也不争气的连片往下淌,哽咽着用衣袖使劲抹脸,“敢不敢……回、回家……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不知道的都以为你们得非典死了……”
电话另一端只有韩耀沉重的叹息,饱含了无可奈何。
“乖宝,爸爸不是不想你,实在没办法……再过十天保证就能回家了,上学没有书本先借同学的一块儿看,好不好,作业回头让你大爷去跟老师解释,没事儿别怕,老师敢说你回头老子上学校找她去。”
张容抽噎着点点头,傻乎乎的也意识不到这样对方根本看不见,韩耀嘱咐了许多,张容抿着嘴,忽然问:“你们现在在我奶奶家?今天大舅爷的房子纷争谈判还没开始吧?”
韩耀怔了下,立刻道:“对对,在你奶奶家,没开始,你爸刚起床正做饭呐。”
张容道:“太好了,让我奶接电话,过年没见着面,想跟她说话。”
韩耀:“……”
张容:“如果她去喂鸡了不在屋里,让我爷接也成。”
到底爷爷奶奶谁也没来说话,只有韩耀吭哧了半晌。张容眼睛一横,心下明白他的猜想没错,大声质问:“你们根本就不在我奶家!你们到底在哪干嘛?!我大爷也知道你们整事儿还不告诉我,瞒着我当我傻啊,我上初中了是大人了长脑袋了!天大的事儿告诉我一声能怎么地你们吧!我又不是不理解你们!把我瞒的吐血你们就爽了是吧!”
面对张容的怒气,韩耀没再开口,而是张杨的声音取代了他出现在张容耳边。
“儿子,现在先明确告诉你,我和你爸现在在家,一切正常。”
一听见张杨跟他说话,张容本能的因为儿时的惧怕而噤声,不敢像对着韩耀那样大吼,之前喊得脑部缺氧让他有些晕眩,由于情绪激动心脏剧烈跳动,瘫靠在沙发里,听筒中传出带着沙沙声的张杨的气息无比真实的撩动在他耳边。
“但是你暂时不能回来。因为初四那天咱们家楼下发现一名非典患者,就是去年挨家挨户给送咸黄瓜的那个章阿姨,六楼的。现在整栋楼都被隔离了,至少观察十四天。”
张杨缓声道:“别怕,我俩都好好的。”
张容已经惊得浑身冒冷汗,脱力的手拿不住手机掉在沙发垫子的空隙里。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恐怖骇人的瘟疫距离他们居然只这么近,一个看不见就侵袭了他的家,威胁到他的亲人。
即便张杨一直强调他们俩都好好的,封楼隔离只不过是例行,通常半个月之后就能解禁,也没怎么听说过哪里的隔离楼栋有被一位患者传染的全军覆没的消息,可是张容每每在电视里听到宣传片耸人的说法,看到新闻对非典患者输入性感染,隔离期间病重死亡,而非典病毒无有效药物预防和医治的报道,大脑中就会联想到父亲们的身上,万一……他们死了……
张杨一想到,就骇的整个人如同被闪雷劈中,他以前从来没想过如果彻底没有了韩耀和张杨。
洪辰看在眼里,心疼孩子急得脸发白,睡不好吃不下,安慰他说:“不会轻易染上,潜伏期最多十天,现在都一个礼拜了,还没听说那栋楼里又有新患者,而且你爸他们近期没跟患者接触过,楼道预防告示上提到了,如果没接触到患者的飞沫体-液或分泌物,病毒传播不到他们身上。”
不提还好,说到体-液分泌物,张容猛地记起在烟台那天凌晨跟张杨聊天的事,一把扯住洪辰喊:“野生动物也是病原,电视里说过它们一部分携带病毒!我爸就接触过野生动物的血!在祈盘他插死一只豆杵子!血溅到他身上了!”
张容简直魔障了,洪辰将他搂到怀里,低声宽慰:“不不那不算事儿,豆杵子哪能有病毒呢,要不你想想,它都爬过多少家粮仓了,指不定哪块粮食就被它踩过舔过,屯里人吃了还不得死光了,可能消停到今天么。”
纵然洪辰再怎么说也无法缓解张容的情绪,半大的少年再也顾不得面子,忍不住心底的害怕,第一在人前嚎啕大哭,求洪辰领他回家,他跟他们一起隔离,进去就呆着不出来了。
洪辰怎么可能放他回去,而且生怕他偷着跑回市中心小区,宁可公司不去了也守在张容身旁,眼盼着挺过这一个多星期。
再者说,就算回去了也进不了家门,警察二十四小时在楼下守着不允许随意出入,每家每户都在监控之下,街道办一天至少挨家去一个慰问电话,给楼内居民做心里建设和思想开解,希望他们不要因为惦记隔绝在外的家人们而不顾人民安危,违反隔离期间的规定,私自离开或放人进楼。
张容于是几乎贴在省城电视台上看新闻播报的疫情和几隔离小区的情况,洪辰陪着他看,秦韶回到家也跟着一起看,每安稳度过一天,他们心里就好受一分,然而也无比惧怕明天。一个星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过得奇慢无比,日子根本不能算是过了,简直是挨。
焦虑也折磨着所有被隔离者的家人,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一栋楼牵扯了多少户,一户承载着多少人,又牵扯了与其相干的多少户。不安笼罩在这些人头顶,掰着手指头倒数,五天,三天,一天……
短短七八天里,一些人的希望逐渐走近,一些人的希望溺死在噩耗中。
人世最正常不过的生死离别,因为这场疾病的肆虐而真切悲恸的加诸在每个人面前。
好在张容一家是蒙受上天眷顾的人,他们的十四天隔离期最终顺利渡过,整栋楼再没有一个人感染。
隔离期结束当天清晨,洪辰驱车载着按捺不住的张容一路飞驰到中心公园小区。警车仍停在楼下,民警们站在隔离带后方做最后的坚守。整栋楼的居民亲属都汇聚在楼道门前,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翘首盼望。
上午九点二十分,原本寂静的楼栋刹那间沸腾起来!五个单元门内人潮争相涌出,高呼欢腾,寻找他们的亲人朋友,拥抱恸哭。一位老人接住扑向她的孙女时,当即跪地,双手合十,哽声感谢佛祖保佑,上苍垂怜。
张容急切的拨开人群眺望寻找,当看到很高的健硕男人站在楼道口抬手遮在眼前抵挡刺眼阳光的时候,他大笑起来,恨不得踢开面前挡道的所有人直接飞扑过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扑,就被好几个人强行扒拉到旁边,两个穿马甲的工作人员堵在他家的单元门前逐一分发红色缎带,要求他们带好站成三排,并往男人手里塞了一个红底黄字的大牌子,吩咐他等会儿拍照的时候一定要高举。
张容:“?”
所有人佩上缎带,排好队形,整整齐齐三排身上闪亮闪亮的“感谢政府”四个字,脖颈挂照相机的摄影师大喊:“笑――!”
所有人呲出八颗牙,眯眼笑,一派喜悦祥和。
张容:“……”
旁边穿粉衬衫的女记者忽然往后一指,道:“诶,大叔,你笑一下好伐?好不容易放出来你咋的还拉长个脸啊。”
韩耀黑着脸,不耐烦的举高牌子,配合的呲牙,身旁张杨用手肘轻碓了他一下,面向镜头在脸侧竖起两根手指,笑道:“耶。”
咔嚓!快门闪,照相结束,众人扔了条幅该干嘛干嘛去了。
韩耀甩开牌子,立刻对人群中的张容展开双臂。张容大步跑向他,狠狠嵌在父亲的胸膛里。
张杨轻轻抚摸张容的头发,在他的发旋上亲了一口。
大难之后必有后福,那必须要好好庆祝一番,洪辰和秦韶当天中午留在楼上,众人决定好好喝酒大吃一餐。
韩耀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洪辰买的老韩头酱猪耳朵,忿忿抱怨,表示半拉月没怎么吃肉,嘴里简直淡出个鸟;秦韶开车去超市买整箱啤酒了,张杨从附近菜场买了食材回来,独自在厨房忙碌。
正低头切葱准备炸锅,张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边,悻悻的看着菜板上的水渍。
张杨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回菜刀,道:“饿了?碗架子里有香肠,去吃两口垫垫。”
张容走到他身侧,说:“我帮你切吧。”
张杨一愣,笑了,将刀把递给他,“切吧,加小心别切着手。”
张容却没有去接,抬手环住张杨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地,肩膀难以抑制的颤抖。
8第八十四章
“诶呀我去广东那边儿还敢吃豆杵子?我们小前儿闹饥荒也没惦记过豆杵子啊。”张杨拖地拖到一半拄着拖布杆儿边点脚,边朝中央电视台正在直播的新闻啧啧惊叹。
“……”张容无奈的看了他一眼,简直不想回答他,“爹那是果子狸好么跟豆杵子根本不是一个属的好么。”
张杨仰脸望天板,眨了眨眼,疑惑道:“是么?不过怎么着也得是近亲吧,我瞅着挺像啊都是棕黄皮的夜行动物,半圆小耳朵,小圆眼睛叽里咕噜贼光兮兮的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
张容无奈的别过头,加菲猫似的一巴掌拍在自个儿脸上,一脸惨不忍睹、无法理喻的表情,呼吸口气说:“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才好……这么讲,它们就好比周杰伦和冯巩,都是小眼睛都是名人,他俩能一样么!?逼我上淘宝找找有没有卖活的,邮过来一只让你细细对比么!?”
“哦――”张杨好像有些明白了,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继续躬身拖地,没得絮叨说:“广东全面捕杀果子狸了,万一以后他们那边的人哪天一股劲儿上来,说啥就是想吃狸肉,到时候市场上还买不着了,这扯蛋不扯蛋吧你说……行了别儿子赶紧别看了!读书写作业去吧,马上中考了一点儿不紧张呢你怎么。”
张容听话的嗯了声,关了电视上楼进房间,回身掩上屋门,对坐在他的电脑前的韩耀说:“纸牌游戏通关了么?”
韩耀膀大腰圆的陷在转椅里,腰背绷得笔直,张容走过去瞧了眼,顿时无语了。
张容毫无表情道:“我记得我曾经教过你怎么用鼠标,然而在我看了两个小时电视之后你仍然不会。”
韩耀的大掌紧紧攥着可怜的小鼠标,手臂贴着桌面用力往前伸展了极大幅度,致使鼠标险些跟陶瓷笔筒撞在一块儿而毁容,但是电脑屏幕上的光标非常恨人的只往前挪了一小点儿,距他的目标纸牌差了十万八千里。韩耀愤愤的鼻孔呼气儿,于是把鼠标拿回鼠标垫上,换了另一种策略――用张杨平时打鞋油的动作,让鼠标在垫子上划一下,抬起来,再划一下……
张容靠着爸爸的肩叹气,制止他接过鼠标,“告诉你了,用手腕动,这么轻轻一晃不就成了么。算了您呐,明儿再玩儿吧,我要背书了。”
韩耀只得意犹未尽的起身出去。
张杨在楼下横起拖布杆子截住韩耀,不悦的朝他小腿踢了一脚,往楼上瞥了眼,压低声音道:“公司不是配电脑了么,白天在那儿学呗,还非得回来整?儿子就因为你一天少学俩小时习,下个月初就是中考,一类高中考不上你还得掏钱给他找好学校,你俩丢人不?”
韩耀也不乐意了,皱着眉头道:“在公司练丢人!你说全公司上下都会,就我一个老板不会,让人撞见了是不是背地里笑话我。”
――韩大老板根本不晓得,其实他的公司上上下下所有员工心里早有数了,老板连鼠标都摸不明白嘛!前不久,这个消息经秘书姐的口里一出,不过三两天的工夫,全楼的男女老少和后勤的鸡鸭鹅狗猫就全知道了,并且一想起来就在背地里放声嘲笑。
所以老董同志曾给出的评价是有因有据的:金冠建材的员工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忙里偷闲,劳逸结合;最大的缺点是嘴巴没把门儿,既大又损。
当然嘴碎之类的还是要,关键事情上有分寸就成,而且甭管他们平时说些啥,一旦忙起来能为公司创造利润,这才是身为员工最重要的地方之一。他们最近也确实有事可做――在初夏,金冠建材跟省城的一家房地产公司谈了一个关于利用新式高档家具与楼盘相结合,互利互惠的想法。
样板房是楼盘的脸面,相当于最终面相顾客的成品展示,决定了购买者对楼盘的印象和看法。韩耀希望通过将金冠的中高档家具全面全套配置在样板房中,给他们的顾客群体展示出来,毕竟好地段好楼房再配上一套好家居,在当代大多数人心中,这是一个“家”在物质构成上的基础嘛。
同时,金冠可以合作参与楼盘售楼的优惠活动,对少部分顾客赠送多整套金冠家具和样板房款式等的装修建材,多款可任意挑选,而且对于在楼盘买楼的人,如果购买金冠家具达到一定数额也会给予价格优惠。以此方式,既能利用他们提供的优惠为房地产方争取顾客,也能向中上层家庭再推广金冠建材。
这个事儿房地产方面是同意了,具体怎么去安排落实,双方正在进行商榷讨论,估计等谈妥了也就水到渠成了。
而今年还有另一个新的来财路子,不是韩耀想的,而是张容想出来的――他的寒假设计作业。
开学时,连老师都说他的“宠物家具”创意非常好,只是作为学生可能在实践上回有一定难度。张容当然不可能拎着锤子木板动手钉一套家具给桃酥,最初的设想是希望爸爸能让他的家具厂按照设计弄一套出来。当给韩耀看过几组构图,韩耀当场就一拍桌子,大喝:“好!”吓得张容猛地浑身打激灵。
韩耀又立刻拿去给张杨看了,张杨眼中也显出赞赏,意想不到的口气感叹:“儿子年纪不大,想法倒是不少!”
张杨的话令张容颇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是高兴――原本以为张杨会责骂他把家里的照片暴-露在同学面前,说他以此炫耀争面子,没想到爸爸因为这份作业,连着夸了他好几天。
有一天晚饭后,张容洗完澡披着大浴袍,在浴室里搬了个小板凳坐着,用塑料盆兑了温水给桃酥酥太后沐浴,张杨正半蹲在帘子边清理浴缸。浴室里热气未散,依然氤氲,暖烘烘的,张杨背对着张容又一道:“你那个‘宠物家具’的点子真是不错。”
他看着半缸水螺旋着冲走,叹道:“现在的人想法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我小时候家里养条狗看门,基本不怎么喂,人都吃不饱还喂它?家家户户的狗都一样,想活着就得出去找野食,冬天屯里人往车轱辘上抹油防冻,狗饿得实在难受就去舔,冰霜冻雪的,舌头粘在轱辘上,撕下来掉了一层肉,疼得不敢阖嘴。我和你奶奶看着良心都难受,从那以后勒紧裤带也喂它,一直到它死,也再不养狗了。当年不比现在啊!谁家养个猫儿狗儿的当宝养活,啥好啥贵给买啥。”
张容垂着眼,两只手温柔的揉洗桃酥的毛,在它身上搓出泡泡,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呗。我也没想那么多,一开始就是觉得桃酥好像跳床跳窗台有点儿费劲了,就想给它弄一套小楼梯。再说你们不也是啥好给桃酥买啥么,还说别人家……”
“可也是,你爸拿桃酥当娃养活。”张杨洗干净毛巾,回忆起从前往事竟一发不可收拾,忽然笑了起来,说:“你爸啊,认识桃酥比认识我都早,我第一眼瞧见桃酥它都挺长了,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截长度,“那时候也一样,穷的叮当响,我俩每天偷苞米填肚皮,哪来的粮食喂猫呢,桃酥就出去抓耗子,抽冷子一还往炕上叼,血乎刺啦,他妈的我成天得跟在它屁股后面收拾。”
“你跟我爸哪年认识的?”张容静静地听,忽然问。
“我们啊……应该是,八四年。”张杨坐在浴缸边缘回想。
“到现在3年,桃酥至少二十岁了。”
张容挠了挠桃酥的肚子,惹得它眯着碧绿的眼睛喵了一声。
他也恍惚记得,从幼年有记忆起,桃酥就存在了。他在一年年长大,而桃酥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冷淡的,毛茸茸的,高兴了会喵一声,一跃跳上冰箱门框对它而言是极简单轻松的一件事,每天晚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它就悄无声息钻进了你的被窝。现下仔细算来,桃酥的岁数竟比他还大。
“可不是,成了老猫了。也算它有福,有几只吃耗子长大的猫能活过十岁的,桃酥属于猫界的老太太,估计都当祖奶奶了。”张杨说着就笑了,像是记起从前有趣儿的事情,对张容说:“儿子,诶,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咱家住在大院儿,我才二十多岁啊,当时我可纳闷儿了,就问你爸,桃酥怎么不生崽儿呢?”
张容坐直了看他:“对啊,为什么?”
“你爸说咋不生,就是不在家生而已!然后我观察它还真是,一到夏天就总也不见影儿,过一段时间回来就不再走了,该干嘛干嘛,就是比离家之前瘦了不少。有一回我和你爹在墙边扒白菜,亲眼瞅见桃酥顺别人家墙根儿底下走过去,身后跟了五六只猫崽子,啥颜色的都有,可能养到断奶就不管了吧。”
“啊?”张容皱着鼻子,显然对这种行为不太赞成,“怎么不要了,好歹是自己生的,要是都领家里来多好,咱们养着,夏天在石砖地上躺厚厚一层猫,壮观。”
张杨微微摇头,“长大就得自立,自己生活,桃酥估计也明白,领回家我们也养活不起,不如早点儿让崽子学会生存,想往哪走就往哪走,自自在在的,谁也不拖累谁。”
张容举着洒往桃酥身上冲水,哼道:“猫哪能想这么多。”
“喵。”桃酥在盆里蹲了一会儿,迈出去使劲甩干身上的水滴,钻进了旁边给它预备的毛巾里。
张杨笑了笑,对站起来去拿吹风机的张容说,“抱到电暖气边儿给它擦,以后有工夫抱她出去溜达溜达,咱家搬上楼房,可把它憋屈坏了。我跟你爸想领它出去还没时间。”
张容眼也不抬,应声:“嗯,知道了。”
然而当年直到张容中考之后出了成绩,确定是以踩电门的分数考上了一类高中之后,他才真正有时间抱桃酥到楼下的小园里走一走,将它放在秋千上让它玩一会儿。此前,桃酥的生活跟住进这间房后几近没什么不同,只能踩着猫步顺着为它定制的小楼梯踱步到窗台上,蜷成一团,从八楼往下看方块大的草坪,火柴棍般渺小的树。
连园秋千也只不过荡了三四而已,之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某天早上,韩耀起床按照十几年的习惯,照例想去摸摸桃酥的肚皮,帮它梳理皮毛。桃酥没去舔韩耀的手,安静的团在阳台边靠近落地窗的窝里,保持睡觉的蜷缩姿势,已经凉了。
那天张容在泪眼婆娑中,第一听到父亲的呜咽,看见父亲的眼泪。
那天也是他们三个人第一真正面对离别,面对亲人彻底离去,走向生命的彼岸。
张容去按父亲的肩,低声安慰:“爸,别哭了,别哭了。”
张杨蓦地无比后悔,韩耀一定也在后悔。二十年是猫的一辈子,他们以为给它吃饱,买这样那样的东西就是好,是喜欢。其实根本没能带给桃酥丝毫它想要的,惦记的,而事实上他们心里又明知道它想,明知道它惦记,可恨他们就是不当回事。直到它走了才想起如此多,都是它活着时他们不曾记挂考虑的“小事儿”,譬如想不想走出这间封闭的房子里,想不想顺着排风扇跳到楼下玩上一天,想不想站在墙头上吹风,想不想……
谁也没想到竟这么快,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对它好,没想过该怎么对它好,现在什么都不赶趟了。
他们把它埋在二道河子的野田里,那里有猫喜欢的关于自由的一切。
老槐树伸张干枯的枝桠朝向天空,渴望一片云彩愿意落在它怀抱里。韩耀坐在丛生杂草中,不断回想他人生的曾经,只有桃酥陪伴的最寒冷、黑暗的冬天。
以及冰消雪融之后,桃酥环绕在他腿边的每一天。
85小番外・韩耀家的灾难
桃酥没有了家里的氛围气儿多长时间都缓不过来。就好像最亲近的家人西行了,一去不返了冷不丁的心里说什么就是转不出这个劲如同有矬子慢慢儿磨人的肺腑钝痛。平时有事情做忙叨起来暂时不会去想然而一旦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周遭安静下来,眼前就会过电影般一幕一幕的掠过,回忆曾经它还在的时候,家里是什么样的他们之间怎么相它最喜欢什么最爱做哪些事;要是当时再对它好一些这件事上如果也站在它的角度考虑,让它高兴,那该多好……每一个细节都前所未有的清晰,扎得人心疼。
想着想着,就觉得身边缺了个口,这口子裂了就是裂了,再拿什么都弥补不上。
还是那句话――
虽然在旁人看来,他们家不过是死了一只猫而已。
然而在韩耀一家心里,桃酥不仅是一只猫的意义。
然而离别是人生在世的必然经历,人也好动物也好,哪怕一棵树也终有枯死的那天,而活着的人,终究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想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也能得到释然,随着时间渐久,感情平复,也就不怎么难受了。张容把给桃酥的家具都规整进自己房间里,桃酥的猫窝也是,饭盆水碗让张杨刷的干干净净,摆在碗柜最底层,以后都不再拿出来了。
那以后,韩耀说:“以后咱家除了草什么都不养,岁数大了,精神上实在受不住,啥玩意儿养到有感情,万一再不声不响的生点儿病,或者死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结果第二天张容一上学,秦韶兴冲冲就来敲门,进屋劈头盖脸就道:“我外甥上学去了?大哥张杨你们都甭难受了啊,瞅瞅,瞅瞅!我给你们家弄了只兔子!”
韩耀:“……”
张杨:“……”
秦韶说马上还外地的干活儿,就不搁你们家吃早饭了,完后撂下兔笼子撒丫子跑了。留了只白底黑的毛球缩在笼子一角,傻呆呆的仰头盯着看,把韩耀和张杨看得措手不及,看得彻底懵圈。
韩耀给洪辰去电表示他们家是真忒么不想要这兔子!不光是兔子,啥活物都不准备再养活了。
洪辰也很无奈,“他主要是考虑他外甥,怕猫没了心里咯噔难受,所以给他弄了个新宠物,还是前段时间从欧洲倒动货,他跟着一堆儿偷运回来的,唉,按理说非典闹得这么严重实在是不应该……不过真是费了挺大劲,要是送回我这儿,小韶心里该怎么想?你就让张杨当鸡鸭鹅养活呗,大了一刀宰掉吃肉。”
韩耀犹豫的打量张杨手心里捧着的兔子,毛茸茸一小团,偶尔耸耸鼻子,长耳朵贴在背上,柔软温驯,人畜无害。
张杨叹了口气,点点头,韩耀也只能对电话说:“好吧。”
紧接着挨排的,他们家从此就因为这兔子倒了血霉,遭了灾了。
乍一开始,这只毛球跟所有普通兔子一样,每天缩在笼子里不停的吃草,吃草。也许因为光吃不动,它长得很快,小笼子变成纸壳箱,再变成大笼子,总共还不到三个月,直到大笼子也装不下它,张杨只好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屋里随便跑。
罪恶的根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只兔子脱离禁锢后仍飞速成长,尼玛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韩耀发现它拉出来的粪蛋居然大到跟药店卖的开胃大山楂丸一模一样。而且它非常能吃,要不是家里在农村有大棚,张杨就得下血本巨资给它买菜吃。
它还无所不吃,家里的电热毯,电插排的线被她咬成一截一截,拖鞋转圈啃出参差不齐的边,沙发腿也里出外进的全是豁口。它还上床上桌偷饭吃,偷水果,甚至偷吃餐巾纸,巨大肥胖的身体蠕动蠕动竟然一跃也能跳起半米多高。
有一韩耀站在电视前看股票,调台时就觉得遥控器好像不太对,到底哪里不太对呢……来回端详了五分钟,最终韩耀发现,遥控器上的开关键消失了。
用手摸了一下,他意识到不是什么消失,是被啃掉了。
韩耀特别生气的找那只兔子想要教训教训,结果楼上楼下遍寻无果,张杨这时回到家,进门就发现斜对面厨房小厅里的菜篮子一颤一颤,抖动。
走近一看,兔子蹲在里头,昨天买的一整颗圆白菜和西兰已经吃的连个渣儿都不剩。
可是长得这么壮,这么作祸的东西,胆子又特别小,俩人生着气,还没等上手揍它,刚拿话一吓唬就让它惊得跑到洗衣机后面颤巍巍的撅出大屁股,怎么揪耳朵也拽不出来,那么重的玩意儿啊,简直要被它搞疯。
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
张容的高中从高二起,每学期都会组织学生们到远郊进行一星期的体验生活,那个地方距离滑雪场很近,在群山环绕中建了操场和小楼,一条公路通进出,信号相当差,差到什么程度呢,基本上站在楼顶将手机高举到空中,停一段时间,拿下来的一瞬间可以看见有一格信号闪过。
听高年级学长的描述,那个地方两个班一间大宿舍,四个人睡两张床,屋里翩然飞舞着至少三十种带翅膀的昆虫,蛾子、黑蚊子简直太常见了,壁虎螳螂也都不是问题,拳头大的蜘蛛也不是没见过。吃的倒是还好,每天三餐一零食,全部由学校基地准备,早上稀粥米汤,卷馒头,凉拌咸白菜,咬一口一嘴泥;中午永远是速冻炸鸡腿和菠菜炝拌生米,偶尔吃一顿速冻水饺;下午一支山寨奶油雪糕,晚饭就要看中午剩下了什么。
张容听完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轮到他们年纪那一批坐大巴去体验生活的前一天晚上,张容像是临行去火葬场,从楼上到楼下一通嘱咐安排,跟一去不回了似的。
“爸爸,请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窗台上的千层塔记得浇水,一定照顾好我的牵牛藤!”
张杨忙不迭的答应:“哎、哎,好!”
结果第二天张容前脚走人,张杨紧接着就发觉他家的阳台不太对,那种疑惑感跟韩耀的遥控器如出一辙。
五秒钟之后张杨惨痛的发现,他家儿子最宝贝,最珍惜,最喜欢,已经爬满了整面细竹架子的牵牛藤,被、吃、掉、了!
被吃掉了啊!!!!!!
张杨当时就不想活了,张容的牵牛养了这几年,不同颜色的儿杂在一块儿已经培育出一种特别漂亮的三层渐变色的大朵儿,结果被丫的三两口就给干没了!!!!
韩耀不悦的说:“你开了阳台拉门不关你怨得着哪个。”
“现在咋办……”张杨满脸愁苦。
俩人大眼瞪小眼干坐着一下午,最后实在没招儿了,韩耀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愚蠢的馊主意。
一星期后张容风尘仆仆归来,进门就直奔阳台,搭眼一瞅,“……”
张容当时就惊呆了,回头大喊:“牵牛哪去了?!哪去了?!”
韩耀急忙走过来,笑容和煦的伸手挑起一缕藤蔓:“在这儿啊,这不是么。”
“……”张容额头青筋暴起,双拳紧握,蓦地大吼:“你当我傻么!!!!!!!!!!你家牵牛能结出豆角啊?!!!!!!!豆荚在这挂着啊!!!!!!拿豆角藤冒充牵牛藤你蒙谁啊!!!!!!!你们还我牵――牛――――!!!”
韩耀眼看着没办法了,只好据实相告,说牵牛还不回来了,让兔子给吃完拉成粪蛋了,要不我揍它,我狠狠实实揍它一顿给你解气。
说着就抄起痒痒挠直奔大兔子而去,兔子正吃白菜帮子呢,吓得顿时屁滚尿流躲进洗衣机后,韩耀就在空隙那儿堵着,一下一下削它屁股。
结果张容听着它挨揍的动静,先心软了,去拉韩耀说:“算了,把前两年结的籽儿再种上吧,别打了它也不是故意的。”
兔子好像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动不动蹲在那里任由韩耀打,哆哆嗦嗦的直打颤。
韩耀拍拍张容的头说:“我也明白它不是故意的,你不气就行。”
翌日。
韩耀面对卧室里光秃秃的盆,也惊呆了:“我的台湾竹哪去了!?哪去了?!!!!!!!”
垂地窗帘后露出一只白耳朵。
韩耀:“……”
韩耀暴走,怒火冲天,抄起痒痒挠满屋子追着它揍,张容和厨房的张杨听见动静忙出来劝:“诶!别打了一会儿打死了!”
韩耀两眼通红,“看我打不死它――!”
张容扳着韩耀手臂说:“你昨天都说明白它不是故意的么!它什么都不懂你打它太可怜了!”
韩耀把张容推到旁边,扔了痒痒挠,从腰间抽出皮带,一把扯住兔耳朵连拎带拖就弄下了楼。
“完了。”张杨摸摸张容的脑袋,双手合十,咕哝:“早死早托生,明天会更好……会更好……”
没想到过了一会,韩耀又拎着眼泪汪汪的大兔子回来了。
张杨疑惑:“我以为你要勒死它。”
韩耀支吾了两句,叹道:“算了,好歹养活了这么长时间,送走得了,咱家不能养,太祸害。”
当天下午,秦韶接到韩耀的邀请,说请他吃饭。
秦韶到了他们家,特别高兴的四寻找:“外甥,我给你的兔子呐?长多大了?我跟你说那可是德国品种,巨兔,我偷着弄回国可费劲了。”
张容惴惴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韩耀从厨房探出头,“让我宰了,锅里炖的就是。”
秦韶:“=皿=!!!”
晚饭时,韩耀再严肃声明,“以后家里除了草啥玩意儿都不养。绝对不养。”
与此同时。
祈盘屯大农田边的暖棚门口,大舅和冷兴看着咯吱咯吱啃菜叶的巨大肥兔子,被它的体型震惊了。
冷兴问:“大……大姨,你弄这么老大一只兔子,干啥啊?”
张母叹气:“我也不知道干啥,你哥给送过来的,说家里实在放不下,小容还不让杀。”
冷兴暗暗感叹,不愧是城里兔子啊。
张母前思后想,说:“要不我就……教它放鹅放鸭子?”
大兔子无意间瞥到远成群的白鸭,吓得一哆嗦,猛地原地蹦起来老高。
……
86第八十五章
张容成为一名高中生是在3年的仲夏这个时候“非典”最严重、最令人恐慌的阶段已经过去,虽然科学家对非典病毒的研究还未结束也没有找出有效药物和疫苗但从这个节点起患病人数逐渐减少疫情得到控制国内一些地区相继宣布解除非典警报。这场人类的灾难总算平息下来,所以张母看新闻的时候说:“小容就是有福的孩儿,一中考啥都好了高中也考上了。”
高中生活不轻松甚至可以说十分沉重同学朋友之间远不如小学初中那么单纯,需要费心思去打理相,加之学习的重负压在脊梁骨上,也压在神经上,绷得不紧根本承受不住。
老师讲课快,课程难,一个走神再看黑板,就好像再也跟不上了。作业多且枯燥不提,单说从高一开始的晚自习,学校规定所有学生也必须参加,连走读生也不例外――这所学校是园式中学,建在近郊的森林公园附近,周围没几片小区,水潭丘陵环绕,站在顶楼天台放眼一望,尽是连绵无际的高耸松杉树海,所以昆虫种类也非常多――夏天晚自习从天板往下噼里啪啦掉虫子,人工湖边的蚊子成群结队顺着大门和纱窗缝隙钻进来嗡嗡,一叮一个大红包;冬天原本就白日短暂,天黑透了自习也不结束,孩子回到家就是十点钟。
张母惦记大孙子,经常打电话来问张容在学校好不好,张杨怕老太太心疼,这些都不敢说,只能捡好方面――想有哪些好方面也让他绞尽脑汁。
这一切消磨着人的意志和体魄,同时迫使着一个少年从孩子转变成为大人,不是孩子在内心自我臆想的,而是真真正正的。
这转变非常明显,以至于张杨很快就察觉到,连韩耀也发觉儿子说话的语气神情,做事为人跟从前很不一样。好像昨天还是一和家长讲话定会端出不屑轻狂的口吻,一副别人都没他懂的样儿,稍微不对头就吵吵耍横摔东西甩门,必须别人先哄他,先道歉的小孩儿,乍巴眼的工夫到了今天,俨然说话做事都变了相了,虽说肯定比不得成年人社会人,但最起码的礼貌和事道理上,一样一样的外头里子都足了。
这让两个父亲很欣慰,心里松快了不少,韩耀还特意请洪辰吃烤全羊感谢他,非说臭孩子的叛逆期顺利渡过,有他一份功劳。
款待完洪辰不算,韩耀希望儿子在学校能得到照顾,送了好几礼给老师和同班同学。第一回是特意赶在军训头两天去高中的塑胶操场上找张容的班主任,给这女的塞了五千块钱。
那年正流行一种镂金珠戒指,用红绳编织的指环,象征富贵,这是张杨给出的主意,韩耀也遣秘书去弄了一个沉甸个儿大的,塞那老师上衣兜里。老师这边做足功夫,然后借中午午休给孩子送吃食和饮料的机会,又在食堂变相请了全班同学一桌。这还仅仅是第一回,往后的种种打点更不用提,当爹的费尽心思,势必要帮儿子在班级里树立好形象。
只是青春这一层拨开了去,现在的张容很多事情都愿意主动跟爸爸们谈,一家子闲着唠嗑,时常会听见张容的抱怨,譬如在学校累得慌,高兴了难受了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说,不然别人背地里讲究你,就有些好事儿的人说话不好听,十句有八句是杜撰改编传瞎话,传到老师耳朵里还批评谈话,之类云云。
起先张杨听了有些惊讶,问:“儿子,在学校没有人欺负你吧?”
张容笑着摇摇头:“没啊。”
张杨又问:“那你交的到好朋友么?”
张容想了很久,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硬要让我说的话,平时搭伴儿打球吃饭的算么?其实我现在不太愿意交特别好的哥们儿,这批同学跟初中那时候不一样了。”
这番话让张杨语塞,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杨以前听顾青讲:“大学是个微缩的社会”,那是针对他们的年代而言,而张容所的这一代,富裕华,纷扰喧嚣,孩子普遍早熟。
记得今年有个挺火的电视节目,选秀类,上面一个小女孩,不过五六岁,脸上涂脂抹粉、里胡哨的厚厚一层,穿着小露脐装跳什么热舞,跟真事儿似的,丝毫没有少儿的童真和单纯。
张杨想,可能这辈人,从踏入高中起就已经算是踏入了半个社会,根本等不到上了大学吧。所以十六七岁就必须懂得寒暄冷暖,圆滑世故一些,才能过得舒服顺遂,混得如鱼得水。而张容在高中这个小社会中,已经学会了“交人不交心”。
张杨认为这样不成,不是什么好事儿,韩耀听了他的担忧却说:“这样儿没错,早晚得学会这一套,尤其现在社会这么,咱儿子要是傻了吧唧的跟谁都交心,还不得让人算计死千八百回么。”
这么一说,张杨倒觉得也对,他已经不是小崽子,是即将走向社会的男人,也应该学会这些事儿了。况且现在跟他们从前那会儿确实比不了,当年他也十六七岁到省城,人生地不熟就敢跟着韩耀走,当时的确也没什么坏人,世道也算是清清白白,正正经经;同样的事情换了现在你再试试,谁敢?傻了吧唧站大街上不出三分钟,兴许就有人勾搭着把你卖了。
韩耀道:“不管咋的,儿子的心是好的,就可以了。”
张杨不禁叹了口气,说:“他不懂事的时候,我老盼他长大,现在真长大了,我又希望他总是以前那么不大的一小点儿该多好……”
好在现实倒还没有张杨想得那么“现实”。第一学期末的家长会上,有一个环节是班里同学们彼此形容第一学期留下的印象,学生中七嘴八舌说到张容的不少,都是讲他性格好,做事儿特讲究义气,不抠门之类的,可见是跟他平时交好的男生们;居然还有一个女孩子主动举手,说张容不讲脏话特别好,开运动会啊打扫卫生啊从来不推卸,还很温柔!当时全班哄笑,吹口哨起哄的此起彼伏,那女孩整张脸哄的就红了。
张杨也忍不住乐了,看身旁的张容脸有些红,同学的夸赞对儿子还是很受用,也并没有他根据张容的描述所想象出的那么不好相,说到底都还是些意气风发、活泼的大小伙子大姑娘,再如何不至于那么圆滑,可能之前因为惦记儿子,所以想的多――而且没想到张容都有人喜欢了!
张杨这家长会开的特高兴,不过最后还是警告张容:“不允许对象,小小年纪扯那些个嬉皮的都不是好行为,知道不。”
张容不住点头:“知道知道,我又不喜欢她。”
张容心理成长的同时,生理也在成长。他个头在魁梧的北方人当中显得不是很高,高一那年春节最后窜了一窜,一米七十多勉强够用,距离韩耀的身高还差一个头,倒是跟张杨差不多。他下巴上开始长出绒毛,最初始的胡须,穿上学校的校服,翻领衬衫套毛背心,打领带,配条长西裤,跟张杨走在街道边,身影映照在玻璃橱窗上,父子俩俨然是一般模样。
所有家庭都一样,孩子总有一天不再是孩子,他们一大,就把父母催老了。张容一上了高中,两个父亲为他操心的少,日子就过得飞快。岁月不着痕迹的流淌,说不准在意识不到的哪一瞬就无声无息的将人打磨变了一点儿,当走的足够久,猛然回头才发觉,自己竟已经离年轻很远很远了。
张容高中二年级的某个早晨,韩耀起床洗漱,准备开车送儿子去学校,当对着镜子梳头时,无意间在发旋附近发现了一根,白头发。
韩耀拿梳子的手当时就顿住动不了了。
韩耀使劲扒开头发贴着镜子看那根闪着银光的发丝儿,大喊:‘张杨、张杨!你来!”
“啥事……”张杨迷糊的应了声,趿拉着拖鞋走到洗手间门边,靠着门框睡眼惺忪。
韩耀瞪大眼,难以置信的说:“我长了根儿白头发!”
张杨面无表情走过去分开韩耀浓密的头发,捏住一根稍微施力,拔下来扔进垃圾桶,看韩耀一副遭受沉重打击的表情,手指在他头皮上按揉了两下,笑了起来:“哥儿们儿,你都四十岁大多了,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现在才有白头发已经好不错了,说明你身板足够硬实。你以为你永葆二十啊?”
韩耀蓦地怔了怔,半晌,颓然的喃喃道:“……我都要五十了?”
张杨说完也愣了,没想到韩耀这么在乎,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说得不好听,戳的他哥难受了。他摸摸韩耀的脸颊,笑道:“哎,岁数归岁数,哥们儿你可不老,你看看顾青,三十大多就谢顶了吧,以前年轻时候想不到现在会这样吧。你跟他站一起,他比你老多了。”
韩耀扭头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上下左右瞄了半天,心情顺遂了些,道:“……可也是,我跟他比,那肯定是他老,前两年还配了副眼镜带上了,四眼子。”
餐桌边,张容背着书包大口小口解决碗里的肉末稀饭,抬眼夹腌蒜的时候,忽然蹙眉啧了声,说:“爸爸,你……”
韩耀眯着眼看报纸,“我怎么?”
张容放下筷子,端起两只手做出看报的动作,手臂伸直得笔直,距离身体老远,往后微微扬起脖子,眯着眼,跟韩耀的姿势二样不差,“你这么看报纸不累啊?”
韩耀:“……”
张容抖了抖手腕,重新拿起筷子,道:“我记得你以前看报不这样,怎么最近一天比一天离得远呢?你离近了看不清么?”
韩耀清了清嗓子,说:“看不太清。”
这时张杨端着一瓷碗煮鸡蛋从厨房出来,张容了然的哦了声,朝他勾手掌,说:“爸爸,我爸好像老眼了。”
“啊、啊?不能吧?”张杨诧异道,“你爸以前眼神儿成好了!你咋知道他眼呐?”
“可是他离近已经看不清楚了。”张容耸肩,说:“要不然抽空去验验光,早配眼镜早省心,眯着看多难受啊。”说完咕咚咕咚干掉一大杯牛奶,倒扣上棒球帽,哼着曲儿坐到玄关矮凳上换鞋。
张杨微张着嘴,斜眼琢磨这怎么就眼了呢,听见张容的话嗯了声作答,再看向熊着个脸的韩耀,憋不住干笑两声。
――这简直是现世报,刚说完人家显老,自个儿就被判定成老眼,刚嘲笑完人家是四眼子,这回自个儿鼻梁上也要预备着架镜子了。
87第八十六章
韩耀固执地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老眼也不去验光家里人拿他没办法,由着他干挺。一直挺到他的手臂长度已经不足以伸展至他能看得清报纸小字的位置彻底无法读书看报才终于勉强答应了。
本来韩耀打算去二医院眼科到底正规医院应该比步行街上一家摞一家的眼镜店靠谱。洪辰听说了却不让,道:“去什么二医院不咋地还费钱我给你找一地方说了你别不信省城的医院眼科,还有什么这个眼镜店那个镜片行其实全在同一个眼镜批发进的货。”
韩耀真就不信他说你怎么知道这清楚呢?你听谁说的?
洪辰跟他讲:“哎,小韶不是爱臭得嗖,愿意美么。这两年新流行带什么美瞳,他总去买,隔三差五的趁机跟眼镜行买货的小哥套近乎,不出十天半个月把人家肚子里的话儿掏干净了。据说正规眼镜店买一千七的镜片,那可是正正经经的真货啊,我告诉你,在批发单买也不过三百五,还呆讲价打折送镜框的不算。”
韩耀将信将疑,洪辰只得领他去了一才算完。正好在那儿验光检查,选了镜框镜片和眼镜盒,说好眼镜完工先不取,我们付钱在这寄放着,往后啥时候有空啥时候再来拿。
今儿正好赶上是张杨为了庆祝评上副高职称,定在这个周末请全家人出去下馆子庆祝一番。在剧团打拼了二十年,终于坐到这个位置,张杨高兴得不得了,平时舍不得的大钱去火车站附近一家新开的美食百汇大快朵颐。在这里吃好了中饭,可以顺路去火车站斜对面的眼镜行,取之前配好的眼镜。
一家三口到火车站斜对面街口,有一家极不显眼的地下眼镜批发大全,红字大牌子破破烂烂,灯管当啷着随风乱晃,“高档”两个字跟这块地方绝缘。走下楼梯,一阵阴风凉飕飕的不知道打哪儿吹来,楼道两侧摆了眼光器材,视力表和镜框柜台,一应俱全,唯独没有人影。
张容阴测测的说:“鬼楼……”
张杨狠狠拍了他后背一巴掌。
韩耀带头走到最底下,当走到拐角之后,黑暗尽退,灯光骤亮,豁然开朗。
玻璃门侧一段小收费台,偌大的屋子满满登登全是顾客和销售员,各种材质的镜框柜台迷宫般曲折蜿蜒。
张容率先溜达进去,绕开柜台往后探头一望,当即震惊了:“这是……哈利波特的奥利凡德魔杖店!?”
原来这家店铺远不止看到的这么大,镜框柜台只是进门的一小块地方,后方没开灯的幽暗,十数排高至两米的架子延伸向黑暗的内部,每一个架子上都塞满了长方形纸盒,那些是各式各样的未加工镜片。
收费台后的女老板笑容满面迎上来:“欢迎来我们眼镜批发,呦,您不是就内个洪哥领来的大哥么,怎么着今儿来取镜子了?内谁!就你就你!三百二十七号,镜取出来!”
一胖乎乎的男店员呼哧呼哧紧忙跑进去又跑出来,把眼镜盒递给韩耀,边喘气边笑着说:“大哥既然我们老板认识您,我就不看您发票了,您回去之后想怎么戴就怎么戴,咱家眼镜保您用着放心用着安心,觉着哪里不好拿回来咱们一应帮您理!”
韩耀开盒试了试,道:“好,谢谢你啊。”
另一边女老板已经拖住张杨的手不放,将他按在视力表前,把饭勺子塞进他手里还帮他握好。
女老板笑眯眯的举起一根电视天线棍儿,“咱们这里验光免费测视力免费,无论你多大年龄什么工作,眼睛都是我们看世界的媒介,心灵的窗口,时刻关注眼部保护视力不容懈怠。来,告诉我这个是朝向哪边。”
“……”张杨毫无表情,抬手往右指了指。
这家店太过热情,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好容易张容测完视力并确定不需要配眼镜,韩耀也在店员的热情帮助下挑选好了备用眼镜盒和眼镜布,大姐又准备让张容体验一番。
张容冷静的拂开她,对韩耀说:“爹,学校下午的补课要晚了。”
女老板的热情被一盆冷水浇透,只好放开他,兴致缺缺的从收费台底下拿出一根假魔杖赠送给张容。
张容:“……”
女老板:“因为自从《哈利波特》红起来之后,不少顾客都说我们储放室像魔杖店,所以弄了这个赠品,您拿好眼镜赠品和随身物品,有需要尽管来我们眼镜批发。”
女店员利落的跑过去帮他们推开玻璃门,顺便让进来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
坐进车里后,张杨感叹不已:“这店这态度,简直了……”
张容假模假式的挥舞魔杖,说:“赶紧回家,磨叽这么长时间,我还得收拾书包换校服去学校,马上不赶趟了。”
韩耀不紧不慢的发动车子,回头笑了一下,随口道:“去什么学校,少去一不打紧,爸爸帮你请假,而且兴许的事儿,从下个星期开始你高二都甭再上什么狗屁自修课了也不定。”
张容让他逗笑了:“你净扯,除非地震。”
韩耀挑挑眉,不说话。
结果下午刚到家,张容才拿起书包,裤袋里手机震动了,拿出来看到一条未读短信,是学校班主任群发的,说――
各位同学,从本周起星期日的自习课暂时取消。何时复课另行通知。
“我勒个去!我爸居然蒙中了!”张容乐坏了,扔了书包跑上楼,扑通躺倒盖被补觉。
到了晚上张杨终于知道韩耀为什么料事如神了。
晚饭儿子没起床,俩人也不准备开火,一人一碗芝麻糊,吃完了就洗漱,完后盘腿坐在卧室床上看电视。韩耀鼻梁子上架着镜,握住张杨一只脚丫子给剪脚趾甲。
张杨惬意的拿着遥控器,电视正在播放的省城快讯,戴眼镜的光头男主播播报激情洋溢的上下挥动手臂,讲解省城当天发生的大情小事。
河道下游遭垃圾堵塞的新闻之后,男主播一推眼镜,道:“我们来看下一条。准高三学生压力大!家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关键时刻,应该努力奋起还是张弛有度?老师希望快马加鞭,家长却心疼孩子,表示应该劳逸结合。”
接着画面一晃,录像中一大帮学生家长堵着教育局长抗议,乱哄哄一层人头攒动,吵嚷不已,赫然中间夹着韩耀的脸。
张杨:“……”
画外音:“教育局的热线电话和信箱近来接到不少准高三生家长的投诉,希望学校取消补课,缩短在校自习时间。其中一位韩先生在电话中表示,毕竟孩子还没上高三,学校紧着折腾,把孩子身体折腾垮了,真到高三使不上劲儿怎么整。”
接下来是一段电话录音,截取了一段,韩耀愤怒的声音说:“学校能付得起责任么?啊?!擅自补课本来就违反规定,还收我们那么多钱,干些不必要的事儿,适得其反我告诉你!看给我们孩子累的!吃不香睡不好,高二就至于这样?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啊,你们学校就盼着我们孩子考上大学,给学校添荣耀,孩子的身体你们就不顾了是吧?为人师表还带这样的?!”
画面切回演播室,男主持表情端重:“对此,我们采访了省城几所一类高中,校方纷纷表示是为了学生好,为了孩子的将来好,苦一时好过苦一世。然而当我们提到擅自加课补课,增加收费等问题时,校方却选择避而不谈。多翻追问下,最终校方承认。针对这个问题,教育局下发关于禁止乱补课乱收费的……”
张杨眯着眼缓缓看向韩耀,韩耀收拾了指甲刀,大喇喇往床头一靠,睡衣往上撩起露出肚皮,居然还臭不要脸的一副骄傲的神情。
学校成天到晚加课补课,很多家长心疼孩子累,韩耀不知道怎么鼓动的家长委员会成员,给各班家长发短信,呼吁他们为了孩子着想,为了让学校在不牺牲孩子健康的前提下理智学习,集合群众力量去教育局投诉,把补课给禁止了。
张杨简直哭笑不得:“居然还真被你给忽悠成了。”
韩耀道:“小事儿。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怕闹事儿,而且这帮家长属于闹得正义闹得有理,好使。”
张杨摇头:“高二这么补课确实不太应该……你也是,可真够能耐的,这要是让儿子同学认出你这个‘大舅’,他脸不得没地方放。”
韩耀笑了声,俩人靠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谁都没再说话。
忽然,张杨开了口,平淡的说:“你说我上学那时候真是傻透了,怎么这么唬呢。一大家子还有同学好几个,这么多人愣是想不到找上头闹一闹,光跟学校废话有个屁用,哪怕不作,打个牌儿往领导出入的地方一坐估计也成啊。要是师范学院当时背地里不收农村学生的事儿曝出来,我肯定就能上大学了。”
韩耀在棉被上张杨的手背拍了下,继而握住,张杨说着,语气还是带上了惋叹。
“要是上了大学,毕业分配成老师……唉,现在当老师多吃香啊,公务员编制,学校给发福利,还跟着学生休寒暑假,还有灰色收入。要是上了大学,现在我肯定住着教师楼,滋滋润润,桃李满天下……”
韩耀接着他的话茬说:“上了大学,你现在肯定端着小茶缸,夹着教鞭三角尺训学生,天天吃粉笔灰,贪黑看书写教案评职称评优秀,晚课上完回家,媳妇怨你回晚了再冷个脸,孩子笨了吧唧的写作业还得缠着你。”
张杨笑了起来。
韩耀与他对望,缓缓道:“你上了大学,我也没法儿在南郊土道上遇见你了。到这个岁数,既当不上副团长,也捞不着……”
他食指朝下指了指,唇角微扬:“楼下车库,我给你买了辆凌志。祝贺张杨,以后成为一团之长――虽然是副的。”
张杨猛地坐起来:“哎妈……哎妈啥玩意儿?凌志车!?你给我买的?真事儿!?啥色儿啥型啊?”
韩耀靠着枕头,攥紧他的手摩挲掌心,含笑挑眉:“知道你喜欢车,明天上班之前去看看。这回有新车了,咱可得先把手练熟了再上路,万一再干进人工湖一,这我也整不起。以后晚上没事儿,等儿子吃完饭,咱俩去城郊找条车少的公路,每天练一个小时。驾校教的那些玩意儿不彻底不实成,还得靠实际驾驶经验。”
“诶太好了!车!”张杨乐得嘴角扯到耳朵根儿,躺在床上翘着二踉腿直抖,屁儿颠儿的,要不是强忍着他现在就想冲下楼瞻仰新座驾。
韩耀看着他,心头熨贴极了,寻思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一有什么好东西,还跟以前小孩儿大那时候似的。
张杨高兴着,还叨叨咕咕的合计:“但是帕萨特那钱可就浪费了啊。太可惜了,扣大棚的钱来得多不容易,早知道应该全给大舅,给爸妈,买什么车呢你说我!真是!这么得就打水漂了,而且真是‘打水漂’,简直是罪过……”合计来考虑去,他一拍掌,“对!哥们儿,那帕萨特虽然有点儿毛病还过气,好歹外表看起来九成新啊!咱二手车卖了吧!咋样?收回一点儿是一点儿……”
韩耀翻身盖被,一张棉被罩住俩人,脑袋枕着枕头来回动活,调整睡姿,说:“随便你怎么着……真忒么的,老子这么些年给你送多少礼物,你从台湾竹那么高到现在,就给我送过一包饼干。”
张杨放开二郎腿,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撇嘴道:“猴年马月的事儿你翻出来说什么?你给我才送过几东西,我从台湾竹那么高到现在,日复一日起早贪黑伺候你做饭洗衣服的你怎么不记着?话让你说的,可真够逗的你……”
韩耀从鼻孔嗤出气儿笑,嘟囔了两句,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掐,掐着都渐渐困了,阖紧了眼皮谁也不瞅谁,紧挨着睡觉。
张容虽然拖他爹的福,高二不用补课,可高三是无论如何都得补的,这个时候是孩子一生最关键的阶段,除非谁不想考大学可以随着心思可劲玩儿啊睡。所以升了高三之后,也没有家长因为孩子睡不好觉而到教育局闹事儿要求减负了。
高考生的早自习开始的特别早,很多家长都选择让孩子住校了,吃住上学都方便,大人孩子可以晚起一会儿。不过张杨觉得学校食堂吃的不好,住宿也差,所以张容还是走读。他和韩耀为了给儿子做早饭和自备加餐,通常四点半就起床去早市,路过一段垂杨柳的河坝,溜达溜达顺便当做晨练。
早晨的空气清新沁人,河面波光涟漪,韩耀天天趁机运动,跑跑步,蹦?q两下,身体照之前强健了不少。
张杨三十六七正是壮年,常年练功身体倍儿棒,虽说不如韩耀高壮,但年轻时那副小孩儿样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褪去,越剧让他具有温润如玉的气质,身体也好,脱了衣服身上纹理流畅,不直硬,看着让人喜欢。
韩耀则不成了,本来当年壮硕的六块腹肌已经基本模糊成了一块,现在虽说亦不如以前那么壮实,最起码不用惦记起肚腩,肌肉线条也逐渐的重新清晰起来。
俩人拎着蔬菜水果回到家,脱鞋放东西,凡是动作都轻声蹑脚,因为张容还在睡觉。孩子熬夜学习睡的太晚,白天在学校又那么累,好容易熬到星期日,可以让他睡个懒觉歇一歇,而这星期日还只有半天假期,下午还得去学校上自习,听老师讲题或者做模拟卷。
但是好死不死,跟故意作对似的,越希望静,外头就越不静。
自从一模考试结束之后起,窗外每天早晨六点半都准时准点,风雨无阻的传来广播喇叭录音的吆喝声。
“收大米嘞――收大米白面豆油喽――”
韩耀只要听见这个动静,立刻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张脸拉下来了。韩老板沉着脸的表情,要是平日搁在公司开会,底下人能吓得心里突突,生怕他因为哪儿做的不好摔文件夹。早年韩耀是不经常生气的,后来许是公司事情多了,他板着脸的数也渐多,眉心褶皱因为时常紧蹙,已然有两道了印痕。张杨总给他揉,也揉不开。
收大米的无形中在张杨家促成了一习惯――外头动静一起,屋里小阁楼上马上会有开门声,然后拖鞋趿拉在地板上直响,张容苦大仇的嘟囔:“收个脑袋啊……”之类的话。
有一回早上,韩耀听见儿子又被鼓动的睡不好起了床,抬头看表,这才六点多钟啊!立刻怒了,骂道:“……操-你大爷的。”
他大步流星走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带泥的大土豆,到客厅拉开窗户,抡起膀子朝斜对面矮墙外人行道边的那个三轮车砸了过去。
愤怒的大土豆如同炮弹,飞也般直奔三轮车主而去,重重砸在丫的脑门上,土豆迸裂,隔了这么远仿佛还能听见其脆响,三轮车主大头朝后,四角朝天,仰倒在地。
韩耀朝外头啐了口,吼道:“娘的!来一揍你一!”
张杨:“……”
吃早饭时,张容有些担忧:“不会砸出事儿吧。”
韩耀往他碗里夹了个锅烙,哼道:“砸他活该受着,我告诉你,收大米面粉豆油的九成都不是好东西。你以为他们收来的陈大米过期豆油都给谁吃的,路边儿摊煎饼炸大果子的,说不定哪家用的就这些原料,这他妈多便宜,他们反正自个儿不吃,里外里多赚多少黑心钱。”
张容听着,不自觉在脑海中将他奶奶家以前的一袋生虫大米跟早点摊子香喷喷的米糕联系在一起,立刻呕了。尼玛怪不得那么香,里头多加多少蛋白质呢。
韩耀:“以后在你窗边放一筐烂土豆,他再打扰你睡觉就扔他。”
张杨知道韩耀是故意逗儿子笑一笑,所以没说什么,张容太累了,能乐呵的时间也太少,几近全无。
其实张容从进入高二下学期起,学习气氛已经开始紧张了,也就是韩耀想法子把补课闹黄的那段儿,之前老师赶课赶得紧,其目的就是为了给后半段的全面复习腾出充足的时间。高二后半段开始进行第一轮扫当式复习,张容书桌上堆的练习册和课本,学校给印的满登登全是知识点的卷子,按一叠摞起来比韩耀高一个脑袋。
高考,对一个孩子、一整个家庭的影响实在太大太。欲出人头地先得过高考这一关,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是一场基本决定未来的大战,一场生死之战。
好在张容不怎么需要父母操心,他跟别的有些孩子不同,在学习这一块知道用功努力,不像别人还得家长劝着,哄着,不拉不扯就不爱动脑,成天就想着玩儿。不过张杨想操心的地方,他和韩耀使不上力――张容的成绩令人不甚满意。张杨时常督促张容让他的年级模拟分数再高一些,再努力一些,因为张容的分数实在不够考上好大学,万一他们这届的高考题抽疯的难,他可能上一本都是问题。张容不傻,可是脑子也不非常聪明,平常普通,所以他要想在高考的独木桥上挤占一个位置,不被挤掉进水里,除了努力,只有努力。
相较于成绩,韩耀更关心他儿子能否休息好,所以星期日早上只要有一点儿噪音他都不乐意,收大米豆油那小子也就遭了殃。其实,韩耀也担心儿子考上大学的事,但是成绩在他心中不是最重要的,这句话他曾经明明白白跟张容讲过,希望儿子别有太大压力,尽量做好就行。
有一回,张杨挪揄他,说:“你怎么不干脆让张容甭高考了,你不是不看不起臭老九么。”
韩耀语塞,咳了声:“嘶,你这人真是……这话都多少年前的了,现在社会不是在变么,当时我受教育的年代,咱俩的年代,可不就是长个脑瓜子就能空手套白狼,戴眼镜都让人瞧不起。你再瞅瞅现在,干啥都要文凭,得有文化。而且说实在的……”
他顿了顿,又道:“真还得读书啊,念了书有知识。我一看公司上下,有文化和没文化差的在天在地。扫楼道的婶儿一个月一千块钱,累得够呛;技术部顾青他们,在大学滚一圈出来,天天端个茶缸坐着不起身儿,伸手拿高待遇高工资,而且一年给咱家造出这些钱。”韩耀在张杨手心写了个数字。
说罢,韩耀喟叹道:“我不图咱儿子能造这么多钱,以后毕业了,站在社会上拿来跟别人比,凡是摆出来的方面都不比人低,这就行了。他以后要是真考个硕博连读什么的,再用脑过度,像顾青似的谢顶,那可不值当。”
说是这么说,可越临近高考,张杨和韩耀越不安,仿佛情绪也随着渐热的天气而躁动起来。
只要能考上怎么着都成了,就怕临场失误,考不上。
四月份的一天,韩耀接张杨下班,俩人正好路过晚市,于是停了车进去买食材。
张杨踩着瓷砖台阶,站在大玻璃浴缸前挥舞着从摊贩手里夺来的捞网,想挑一条鲫鱼给张容炖汤喝。排队等着收拾鱼鳞的工夫,张杨对韩耀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这心就是不痛快,我想明天领张容去庙里拜拜。家长委员会的很多人都拜了!”
“……”韩耀特别想告诉他这个时候封建迷信也解决不了问题,但是看着张杨惴惴不安的模样,想起张容每晚伏在书桌前紧绷绷的脊背,小脸儿蜡黄的,韩耀最后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拜一拜也能求个慰藉,缓和缓和情绪,让他俩安心。
礼拜日早晨,张杨以“你爸今天忙,我出去买东西,两只手没有四只手够用,你跟我去拎口袋”为由,把准备学习的张容从小阁楼哄了出来。父子俩开车去了市区一条华的步行街,这条街西侧隔了两条胡同就是省城一间很有名的老寺庙。
张杨有意无意的领着张容闲逛,很自然“路过”这里,张杨在周边的佛用品店买了一串檀香木珠,在张容手腕缠了三扣,站在红墙根儿底下听了一会儿白胡子老头给路人算命,然后张杨笑着说:“既然路过了,跟爸进去拜拜吧?”
张容哦了声,说:“进去看看,人多排队就不拜了。”
张杨蹙眉,轻拍了他一下,“佛寺跟前别说这种话,既然要拜佛,就得诚心。”
领着儿子迈过门槛,寺内人来人往,熏香缭绕,木鱼声与钟声庄严。
张杨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祝祷,希望儿子能放下负担,从容面对,金榜题名。
张容被父亲扯着跪地,有些不太乐意,在鼎盛香火缭绕的殿前四下瞻望,见张杨跪起来还没完没了了,他吸了吸鼻子,径自从蒲团上起身,双手插口袋晃悠去了殿外自个儿寻热闹看。
这寺庙的香火极旺,来往香客络绎不绝,形形色-色,寺庙围墙的青瓦看着已然破损古旧了,院内苍天巨树,张容目测两三个自己才能保得住,定是古木,这寺庙年头不少。院中央伫立一尊大鼎,鼎内烟火缭绕,不少人排队在里头焚烧着什么东西。
正疑惑间,身后有一和缓带着笑意的声音替他答了疑惑:“那是烧小人,烧替身。”
张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老和尚,眉毛灰白,穿灰蓝的粗布衣裳,正冲着他笑。
上下端详这个寺里的和尚,张容问:“为什么烧这玩意儿?”
老和尚回答:“因为人们有了不能解决的苦恼,所以希望以此得到解脱。”
张容不以为然,耸肩“:烧了就能解决么?我看还不如自己想法子,做点实事解决问题,干嘛要信这种……”他原本想说封建迷信来着,不过面前就站着个封建迷信的宗教人士,说这话容易使人不愉快,于是也闭上嘴不再说下去了。
老和尚和蔼的笑了起来,眉毛微扬,已然知道张容心之所想,倒是没生气,不置可否的嗯嗯了两声。他端详着张容的眉眼神情,点点头,说:“孩子,和尚送你一本经。”
张容疑惑的看着他,目光带上了防备,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强买强卖你可找错人了,我兜里一分钱没有。”
“诶――”老和尚打断他,笑容可掬:“和尚说了‘送’。”说着从肩挂的布袋中拿出一本小册子。
张容就着他的手去看封面,皱着眉念:“《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哦,我知道,就是《心经》嘛。”
和尚笑问:“可知此名为何意?”
张容摇头。
“那么,我讲与你。”老和尚阖眼颂了一声佛号,声音如潺潺之水。
“以心量广大之通达智慧,超脱世俗困苦之本途。”
“摩诃为宇宙万物之本命,无边无量。”
“波罗为之彼岸,不垢不净。”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一切法皆无自性,即为空性,一切烦恼皆可断除。庸人自扰,人生自是苦多,凡有难时,不急不躁不嗔不恼,顺其自然,何来烦恼?”
周围的游者香客皆被讲经声吸引,团团围在张容和老和尚周围,人群中亦有好奇着,看热闹的,拍照的,静心听经的,老和尚语毕,周遭皆寂静。
张容恍然,似懂非懂的接过心经,老和尚笑呵呵的在他头顶拍了一下,转身隐入殿后,周遭人群尽数散去。
张杨上香结束,一看身边儿子不见了,赶紧出来寻,一眼就望见张容杵在大鼎后头,傻呆呆的手里拿着本书。
张杨走过去,张容见他过来,偏着头,而后无缘无故的舒了口气,说:“爸,虽然不太明白,但是我觉得好多了。”
张杨怔怔看向儿子放松的表情,以及转身时轻快的步伐,立刻扭头跑进大殿跪下又拜了三拜,心道:多谢佛祖!佛祖显灵!真是立竿见影啊!
当年盛夏酷暑,张容顶着骄阳似火,热浪侵袭,与数以万计的考生一同走进高考考场。
分数出来的第一天,韩耀和张杨围在他的电脑前,无比紧张的盯着屏幕,看张容一字字敲入他的姓名和准考证号。
五百七十一分。
属于妥妥的正常发挥,张容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几乎瘫在椅子上,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从高二分班学文科以来的所有成绩拿出来比对,这是最好的一,比这再多他拿不到,不过不该丢的分儿,他几乎一点没丢。
一看这个分数俩个爹都乐了,韩耀使劲儿的揉儿子的头发,激动的高声说:“好!儿子考得好!这回可彻底好了,乖宝不愁了,这分数清华北大考不上,重点学校还不够用么,咱还不挑着来么!”
张容脸上也忍不住挂着笑,只是垂着头有些不太敢看张杨。他觉得这个分数达到了他最好预估,却没达到爸爸对他的期望,爸爸总是要求他做的更好一些。
而这时张杨拍了拍他的脸颊,让他抬起头来,笑着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眼神无比自豪,骄傲。
“儿子,真棒!”
88第八十七章
儿子的高考分数够格了离大学只差一步张杨认为决计在报考方面不能功亏一篑所以蒙头盖被不睡觉,琢磨了几个晚上给张容选了五所学校。登校填志愿那天,韩耀领张容刚踏进班级一步就被两本报考手册砸了个趔趄,然后全班六十多名孩子的家长搬来小板凳排排坐听讲台上的班主任老师喋喋不休,还不允许中途走人,名曰“择校讲座”。
听讲座的结果是:张杨给选的学校不行。
班主任老师咧着涂口红的嘴巴,道:“张容的成绩很好不过我刚刚也讲过了为了确保孩子最大可能的走进跟理想较近的学校,上跟分数相符的学校,选校必须有冲刺,有稳准,有保底,得参考报考手册的数据,同时结合今年情况来选。可是你们预选的五所,三所冲刺,两所保底,这……恐怕不行吧。”
韩耀:“……”
韩耀不懂这些,张杨自个儿合计的时候就是嫌弃他不明白,所以也没在一块儿商量,现在老师把张杨给否了,韩耀立刻蒙圈,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咋办好,偏偏今天张杨上午在戏校讲课,下午有演出,儿子的填报卡中午之前必须填写录入完毕,连打电话也没法儿。班主任让六十多个家长团团围住,韩耀挤进去半晌也没再搭上话,无奈只得领着他的乖宝,一大一小蹲在录入室门前的走廊墙边,凑在一起翻书,拿着2b铅笔对那张卡纸涂了改,改了涂。
涂涂改改重复不知道多少,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录入室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小道消息如同打着旋的风顷刻盘旋到门外,有个男生扯着嗓门对他妈喊:“妈――!别再乱改了――!有人把卡擦漏了――!”
登时走廊中满登登的一大片脑袋全都震惊了。
妈蛋居然还有这种悲惨的可能!换卡是个麻烦的事情,余下已经时间不多,握铅笔的家长们手抖动的幅度愈发大。韩耀看着眼前的卡,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它比刚才薄了不少,忧心忡忡的问:“乖宝,咱还是……别改了吧。”
张容紧张的咽唾沫,虽然跟韩耀有一样的想法,奈何现实残酷,他愁苦的戳中当间一格,说:“我也想啊爹,可是中间是不能空的,还是得把后面的擦掉再提改上来。”
韩耀歪着头,额头在衬衫肩膀的位置蹭了把汗,咬咬牙道:“这么着,不改,咱再……选一个学校填上,选个差不多的凑数就行。不不,还是选个好点儿的……不怕不怕,这分数肯定能考上第一志愿。”
张容犹豫:“这事儿谁也说不准……”
这时候电梯口走出来的年级主任拿着大喇叭吼:“十一点了十一点了!没填完的家长同学赶紧啊!录入的抓紧!”
“操蛋……”韩耀被催得烦躁,随手翻看了两页,指着中间一个学校点了点,“就它吧。”紧着填涂后挤进屋里排队。
然后,张容就无比精准的被这所大学录取了。
再然后,张杨查到了学校险些气疯,白天当着孩子的面不好对韩耀发作,夜里等张容睡了,俩人把房门一关,大吵了一架。韩耀也憋气,说之前明白跟你讲了自己不明白还非得让他领儿子报考,弄出错又拿他撒气。张杨听完二话没说直接揍了韩耀一电炮;韩耀也急眼了一口气爆上来,把张杨狠狠掀翻在床铺里,锁住他的脖子,直到张杨不再企图用膝盖顶碎他的蛋。
干完架,一切仍然于事无补,张杨颓然道:“完了,完了。另外四个都没毛病,怎么偏偏就上了这个。”
韩耀暴躁的喊:“咋的就完了?!那学校挺好!你作够没有!”
“好个屁!好你妈个脑袋!”张杨吼道:“你睁大你的眼珠子看清楚!是九八五么?是二一一么?不是!”
韩耀:“不是就不是!最起码它老牌名校历史悠久!还是以省命名的!”
张杨:“以省命名它还不在省会!”
张杨死命的拍床头柜,怒道:“你是罪人!就算凑数,你连看一眼简介的时间也没有吗?!太不负责了!儿子寒窗苦读辛苦十多年,最后就败在你手里!就让你报了这么个学校!罪人!”
韩耀让“罪人”两个字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彻底激怒了。当晚张杨没睡,坐在屋里抽烟生气,韩耀也没睡,在客厅对着电脑,笨拙的移动鼠标,不时伸出两只食指用二指禅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俩人谁都没听见小阁楼上床铺轻动的声响,以及后半夜门缝亮起的屏幕光亮。
第二天早上,三口人围坐着吃早餐,谁也不抬头,更不说话。
最后张容实在憋不起了,打破压抑道:“爸……其实那学校可好了,老牌名校,历史悠久,能追溯到,呃……”他掰手指数了数,“晚清。”
韩耀咳了声,语重心长道:“真挺好的,是不是儿子?你算算,全国一共多少所大学,重点只有八十多,它就其中一个吧。”
张容立刻接茬:“对对!诶你们不知道,联合国还给它送过拖拉机呐!这学校农机专业老牛逼了!”
韩耀:“听说校园里到是苍天古木,啥品种都有……”
张杨听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最后将筷子拍在餐桌上,无奈道:“算了。张容,这学校你要乐意去,心里真不觉得委屈,我啥话都不说了。”说着起身到玄关穿外套,换鞋准备去剧院。临走开门时,又回头说:“再者说了,你个学日语的,农机跟你有一分钱关系吗。”
……
事已至此,张容看来也认可了自己的大学,于是张杨生气过后也勉强接受了,听天由命吧。毕竟不管好与不好,值不值得,学校已经更改不了,好在这所学校真的挺不错,虽说没有张杨看重的那些名头,但实力绝对够。最后一去高中取回录取通知书,跟同班同学出去玩了一整天,吃顿散伙饭,真正的假期从这时候才正式开始――如果只是身体放松了,心情还紧张着,假期哪儿有过得好的道理呢。
猫在阁楼昏天暗地的睡了五天,张容收拾收拾行李包,让张杨把他送去了祈盘屯奶奶家。张杨把张容扔下车,在家吃了顿午饭遂即返回省城,剧团工作不允许他陪儿子长住。张母老早就听说大孙儿考上大学的消息,今天终于逮住他稀罕了个够。张父给孩子杀了头羊,让他可劲儿吃,把学习累掉的膘都补回来。整个夏天张家人都脸上有光,家里出了大学生啊!
屯里人也纷纷议论感慨起来,翻着翻着提起从前,叹道:“当初把儿子送进城!真对劲啊!他们家老儿子进城,现在多好多有钱,儿子也考上大学!唉,你说咱们那时候咋就不开窍呐,要不现在也跟他们家一样好了!”
别人越后悔,张父越高兴,就像终于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儿了似的,甚至特意在家摆宴,庆祝大孙成为大学生,狠狠实实从屯子人手里收了一把随礼钱,把这些年随给别人家的全收回了腰包。
当天席间,张杨大舅高高兴兴的陪张父喝了两盅酒,等人们在桌边炕沿乐开了,偷偷起身走到厨房,回头朝张容勾勾手掌,示意他来。
张容疑惑的跟出去,小声问:“大舅爷,怎么了?”
大舅笑着,有些不好意思,粗大手掌不自觉的拉扯毛衣衣摆,又抬手挠了挠头发。
今天在张容眼中的大舅,早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大舅了。
从前这个男人邋遢肮脏,穿洗不干净的衣服,手指缝里永远塞着泥土,胡子拉碴,趿拉着破布鞋,含胸驼背,平庸沧桑。
而现在他手掌干净,指甲修过之后十分齐刷,衣着从头到脚都是整洁的,甚至染黑了原本白的头发,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噗。”张容瞥见大舅的毛衣袖口,笑道:“这是谁织的,袖口收针跟心电图似的。”
“嘿,你大舅奶,她在家没事儿干,织的。”大舅笑叹,“你大舅奶比以前好多了,脑子清楚一些了,前几天还问,‘小容是不是考上大学啦?’”
张容微有些动容,说:“晚上我去看她,看我大舅奶。”
“不用不用!”大舅忙道:“晚上土道成不好走了,咱不去了,现在我不锁她,她要是想你,自个儿认得路就来了。”
说完,他按了按张容的肩让他等一会儿,回屋去翻挂在找门框钉子钩上的布面棉衣,左右偷瞄吃饭的乡亲,确认没人瞅他,赶紧把什么东西往衣服里掖藏,小跑出来,笑呵呵的挨在张容身边,嘱咐:“容啊,你大舅爷……”
从祈盘屯接回张容当天下午,张杨整理行李包中的衣服,摸着紧底下平铺的一块一块厚实的玩意儿,心说臭孩子藏得啥,随手给掏了出来。
动作未尽,张杨只搭上一眼,脸色已经变了。
“张容!这怎么回事?!”
张容跑上来,到门边见张杨手里掐着的厚厚三沓钱,停了脚步靠在门边,垂下眉眼,低声说:“大舅爷给我的,我一说真不要,他险些哭了。他说,我念大学不让你们供,他来供。”
张杨拿钱的手搁在书桌一角,神情恻然。大舅在大棚干活儿,年底的分成一毛钱都没要,张杨如果硬要给他,他就扔了锹往外走。这三万块钱,大舅是每个月干活烧煤打更赚来的,每一分钱都凭力气,凭本事,没有一分是白来的。最后他把实实在在劳作攒的钱,给张容念大学。
张杨知道大舅心里怎么想,为什么这么做。这个人还是觉得亏欠了张家,感激张家,想要报答。
这些张杨没有讲给张容,只说:“你大舅爷辛辛苦苦干活,还想着供你上大学,你以后要孝顺他。”
张容点头:“大舅爷没孩子,以后我养活他们到老。”
秦韶得知他大外甥成为了大学生,特意请客,俩人单独出去吃了一顿大餐,然后直奔科技城,给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当做贺礼。洪辰比较传统,想法比较土,直接塞了五千块钱到孩子手里,还以手指着韩耀和张杨挨个戳,警告他们这钱可不能背后跟孩子要;给完钱心下琢磨琢磨,还觉着不够,第二天也去科技城,挑了款好手机又送给张容。
最后算着约莫还有大半月的暑假,洪辰问张容说,侄子,上回大爷家过年,一道坐车觉得还好不?累不累?
张容一想起那的西北之旅,立刻兴奋起来,意犹未尽道:“不不,老有意思了!“
洪辰于是笑了,说:“这样,这咱们提前出发,大爷开车送你去学校,沿途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玩一玩,当半拉旅游了。”
韩耀原本准备坐飞机去,俩小时就到了,而张杨希望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坐火车卧铺去,体验感受一下。本来这事儿还可能导致俩人干一架,不过现在看来,面对洪辰的热情提议,张容也欣然答应,俩人的预想只得不作数了。
沿着国道惬意的停停走走,晃悠了十来天,还画圈去杭州、扬州游玩,然后到苏州,最后直奔临近的大学所在的城市,玩了两天熟悉一番,顺便买齐生活用品,一行人浩浩荡荡驶进了张容未来四年的家。
大学正门向内延伸的两排梧桐树苍劲葱茏,遮天蔽日。张容从车内伸出头去望,朝天穿过错落的枝干叶远眺,仍看不见最顶端的树尖儿,北方是见不到梧桐树的,如此粗壮敦实的浅色树干,敦厚而柔和的桠杈,张容为此惊叹不已。
在体育馆签名报到之后,有本专业的学生专门给新生带路,介绍校园,找到宿舍楼。他们到时,寝室门的封条还没撕,张容是第一个来的,倒是隔壁和对门的学生来的不少,进进出出,忙活着打扫卫生,互相招呼过后才知道大家都不是一个系,张容这时在门后找到寝室同学名字,后边跟着的专业三个是日语,还有个心理学的――原来日语系只有三个男生,这比例实在令人无语。
吃午饭时,韩耀打量整个食堂和打饭的员工,说:“还不错,儿子,记住这些地方,食堂寝室热水房都记着,往后别走差了。”
张容端碗扒饭,唔唔两声表示知道了。洪辰去给他盛了碗紫菜汤,让他慢慢喝,胃里舒服。
张杨有些吃不惯这里饭菜的口味,不过看张容吃得香,放心了些,儿子的优点之一就是不挑食。等他吃干净饭碗,张杨柔声问:“用不用我们在这陪你几天?”
张容怔了怔,摇头道:“不用,你们回家吧,我在这行,估计晚上同学就到了。”
张杨摸摸儿子的脸,忽然难以抑制的红了眼眶,单手掩住双眼,手肘支着桌沿。
韩耀的表情也不太自然,像是强自忍耐着什么,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现出来。
张容放下饭碗,不高兴的看着他,声音哽咽:“你们干嘛啊!我放假还……回家呐,这有什么的……”
洪辰拍拍张容的头,说:“我出去买些东西,等同学来了,你给他们分一分,关系。”而后转身出去了,让他们一家三口说说话。
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家这么久,这么远,在遥远的陌生城市,身边一个认识的,能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为人父母只稍微想到这情景,心头便难受到无以复加。
韩耀按着儿子的脑袋瓜说:“给爸打电话,有事跟家里说,回去爸申请个qq号,咱俩聊视频,啊。”
张容扑哧笑了:“你学会电脑了?”
“……”韩耀说:“诶,总能学会的。”
张杨稍稍缓和了情绪,嘱咐他勤劳点儿,自己晒被洗衣服,钱别乱,不能跟别人攀比,不能跟坏学生鬼混。张容一一应下,攥着父亲的手腕给他安慰。
猛然的背后一角落迸出嚎叫声,所有人吓得一愣,扭头看过去,见一家三口嚎啕大哭,妈妈瘫软着蹲在地上,紧紧搂着她儿子的腿,发髻前边插得墨镜歪在耳边,哭喊道:“儿子――!妈真是舍不得你啊――!”
男孩痛苦的双手去扯妈妈的手臂:“我也舍不得你们……快起来吧妈妈!爸你快来啊!扶我妈起来!”
爸爸什么都听不见了,伏在餐桌上,半边身子浸在餐盘菜汤里也不顾,肩背剧烈起伏,哭的特别伤心。
偌大的食堂静了一刹那,不少新生家长都被即将面临的离别的悲伤感染,触动了思绪,也悲戚的搂过自家孩子,顿时桌椅餐碟间哭声四起。
张容一家和刚拎着一塑料袋吃食的洪辰见眼前情形,都默默无语。
一家子还是执意再陪张容一天,让他自己睡寝室适应一下新环境,洪辰就近在宾馆开房,第二天上午跟孩子在校外吃一顿饭,然后洪辰开车去金华,韩耀张杨启程去机场。张容一路跟着送到机场,再与父亲们一起坐一会儿,然后看着他们走过安检口。
直到飞机咴咴起飞,张容还站在窗边仰脸看着。
他身后不远,两个老太太一前一后的走,一个牵着另一个,都哭得伤心,老人的儿女拖着行李跟在后边,她不停回头安慰:“不要哭,你不要哭。”
身后的老太太紧紧攥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不知道剩下活着的这几年……还能不能再见……”
张容背对她们静静的站着,抬起手臂用力抹了把眼睛。
89第八十八章
从省城到学校走了半个月从禄口机场回省城只用了短短两个小时。
打开家门,屋里没有了张容家里陈设虽然一如往常,原模原样屋子却空荡了似的冷冷清清。
韩耀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换就给张容去了电话,告诉他爸爸到家了,问他安全回学校了没,又嘱咐了许多。到开学军训之后再想跟张容说话韩耀和张杨就不敢主动打过去只能等儿子打过来因为不了解儿子哪些时间在上课开班会,什么时候又有活动,怕耽误他做事。好在张容星期日总是有空的,渐渐地例行通话也固定了下来。
每个星期天,张杨拿着手机听张容讲学校里琐碎的事儿,社团啊课程啊之类,他才明白以前张母收到他来信的时候,是怎样一番心情。
孩子去远方上学的唯一好就是――一旦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不用费尽心思可以瞒着孩子了。
秋天来临不久,韩耀去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他的胆囊整个都不好了,息肉和炎症让他疼得受不住,胆汁分泌不好也影响肝功能,医生说,息肉是剃不干净了,建议摘除胆囊,只要术后一年调养好,基本不会影响其他。
住院那几天,张杨在病房陪护听韩耀呼噜震天响实在烦闷得慌,偶尔到楼下园遛一遛,和小湖边推轮椅的老人闲聊家常话儿,竟学了不少居家做菜非常实用的老方法,什么蒸豆包,拆骨肉,酱猪耳之类的,有一些连张母都没听说过。
韩耀出院正赶上北方晾晒冬储菜的时节,住楼房不必独门独户了,这么多户人家共享一座园,每家都有几十上百斤的白菜,堆砌在向阳的台阶上,一叠挨一叠,碉堡似的。他们家的冬储菜是从祈盘屯搁车拉来的,大白菜直挺挺的新鲜,干净爽利,楼上楼下的邻居一走一过看见了都上赶着询问,诶呦!这菜忒好了!哪儿买的啊?张杨怕小孩子淘气劲儿上来再踢脚捣个乱,如果正赶上五六点钟学生放课,他又不用去剧团,那就一定会搬个小板凳在自家白菜堆前坐着。
韩耀看张杨楼下的干活儿去了,他自个儿在家没劲,也随过去一起坐,晒晒太阳,看张杨择菜,削土豆皮,或者端个盆灌香肠。
这个特色风干肠的手艺就是在医院和大妈们学的。切块的鲜猪肉,五香料包和辣椒粉,去市场买一包肠衣用水泡开,灌进去挂在阳台晾衣架上让小风一吹,皱干变色了就是手制香肠,想吃的时候蒸锅做水热腾二十分钟,咬一口直淌油,特香。
医生嘱咐韩耀少吃肉饮酒,韩耀也是尝到过内脏疼的滋味儿了,医生说啥他都听,以前一顿饭二两酒,顿顿大口吃肉的老爷们儿,现在憋屈的跟什么似的。张杨饮食一向健康,唱越剧要求身段好,气质佳,张杨小时候家穷,也苛待惯了,爱吃土豆黄瓜绿叶菜,每顿两碗米饭,有香菇冬瓜西葫芦就吃的香。这回俩人在家对着吃饭,一个合口,一个不合,张杨看韩耀闹心巴拉,炖肉肘子不敢让他吃,于是多做手制香肠,一顿饭切上一小碟给他解馋。
于是张杨傍晚晒阳的惬意时光,基本上都用作捅香肠了,韩耀跟屯大爷似的,四腿拉胯往单元门口一坐,倒是自在悠闲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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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灌香肠,张杨两手黏糊糊的跟肉较劲,边道:“今年猪肉价涨的真他娘的邪乎,往常才几块钱一斤,睡一觉就他妈变十几块一斤了。灌一根香肠多费多少钱?你,以后一天一两肉,多了不中吃了我告诉你。”
韩耀瞥了他一眼,“我吃肉我钱买,贵也贵不着你,今儿再弄二十斤,我多吃几顿。”
张杨毫无表情,显然不想跟他废话。
过了一会儿,张杨做完手里最后一截肠衣,还是忍不住叹气说:“现在菜也贵,肉也贵,要是没钱的人在城里根本没法儿活。还好我爸我妈在屯里有地有房,也有脸面,吃喝不愁,今年连农业税都免了,诶对,我跟你说过没有?前几年公路不是通了么,今年祈盘抽签抽到了‘小康村’,又按自来水又按路灯!现如今到哪一提起农村户口肯定有好政策,真是……活了这么些年,农村反而强过市里了。”
韩耀左右瞅瞅,看四下没人,特别没素质的赶紧把烟头捻灭扔进坛里,道:“现在惠农政策好,我前几天琢磨个事儿,正好今天跟你说。”
张杨拿起布巾简单擦了擦手,“说吧。”
“你爸妈岁数大了,再种地,身体恐怕负担不起。”韩耀缓声说:“趁政策正好的热乎劲儿,让他们在屯子里开个小超市吧,进货上货咱们来弄,让你老姨家的儿子来帮忙,你爸妈歇一歇,松快儿两年。”
韩耀觉得,终于农村人都富起来了,腰包有钱没,也不会。乡下市场需求大,东西却少,开超市盈利肯定多。他一拍张杨的膝盖,合计道:“再者还有,我听说那个什么小康村儿,晚上组织乡民扭大秧歌唱二人转还给补贴,咱们留一块空地,天天喇叭一放,这钱也到手了不是?”
张杨坐着听他讲完,若有所思:“……想法真挺好,可行,但是我爹妈未必愿意,先不提吧,俩人还能干动,也爱干地里活儿,不让他们干兴许还生气。等以后身子骨真不硬实了再说吧。”
韩耀无所谓的事儿,随意笑了笑,说:“成,随便你们家。”
张杨低头收拾瓷盆和调料盒,忽然再抬头,凑近韩耀,道:“等等,哥们儿,你这个提议让我想起一个事儿,咱们也来正经商量商量。”
韩耀挑眉:“啥?”
张杨严肃道:“还记得当年我曾经说过的么,结合到今年猪肉价极贵……”
韩耀使劲回忆“当年”他什么提议来着,无从想起所以完全记不得了啊这……
张杨:“用水泥和钢筋,再买一批砖,回乡下建一整排猪舍的事儿啊!”
张杨急了,喋喋不休:“当时我劝你养猪你不干,少赚多少钱?!悔死你我告诉你!吴春荣还记着不?我内发小儿,爱人是养猪专业户,现在她儿子光是卖种猪一年就赚多少钱啊!咱就去他们那儿进购种猪……”
“……”韩耀一言不发,抬起屁股头也不回的走了。
于是张杨经过慎重考虑后得出的养猪提议就这样再一被无情扼杀了。
培养儿子的人生任务告一段落,而后的生活几乎每天都只有上班和晒阳,时不时掐一场架,韩耀为了见儿子,终于真正学会用电脑了,申请个qq号加了公司的群,天天隐身盯着群里的员工闲扯皮,消磨闲淡的时光。这样的日子充实也平淡,只是一旦久了会觉得一成不变,无趣。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有那么多的事情想要去做,却没时间做,现在大把大把的时间如同从钟表盘里掐出来捏在手心,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来该做点儿啥好,闲暇大多只用来放空,用来回忆往昔。
俩人闲得慌够呛了,最后思前想后做出决定,各自把工作安排安排,给苏城去了电话,收拾个包一拎,启程去了北京探望老友。
陈叔早在九八年就去世了,那年苏城和云姐还回来过省城一,只呆了一天,大家伙儿多年后再相聚,眼中的彼此都没怎么变,仿佛还是当年的模样,云姐哭的停不住,几个老爷们儿也高兴的喝了不少酒。当天两口子没过夜就坐晚上的车回去北京,说是那边的事情不少,新新也得照顾着。下午临去车站之前在市里转悠一圈,发现从小住到大的省城什么都变了,变好变富裕了,只是几乎找不见从前的影子。
再后来,张杨有几出差赶得正是地方,也匆匆见过几面,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叙叙旧,又紧忙紧赶的离开了;韩耀倒是特意去他们家探望,他这人说忙就忙,说闲比谁都闲,住上三五天不成问题,到合德茶楼品茶听戏,或者在苏城家呆着。
苏家搬走时新新还小,对省城没有丝毫记忆,也不认得张杨,却跟韩耀混得熟,还从房间拿出张杨给缝的大熊布偶,小跑到韩耀身边,用手指戳胸背上的字,笑嘻嘻对韩耀说:“韩大舅!”
韩耀抱起她问:“知道谁给你缝的玩具么?”
苏新摇摇头,小羊角辫晃来晃去。
韩耀告诉她,是张舅舅给缝的,他没来,以后总能见着,他跟你爹妈可好了,你才有我俩巴掌大那前儿,他天天抱着你亲,喜欢你。
四十多岁的苏城还是那么瘦,依然爱笑,这一点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然而眼角已经刻了纹,显得老了。云姐还是漂亮,而且变得非常时尚,还开了个京剧创意造型摄影工作室,专门为喜欢戏装扮相的拍艺术照,体验身在剧中的别样感受。还别说,好这一口儿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云姐不唱戏也不教学生,搞这么一门生意搞得有声有色。新新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还很有个性,对张杨有些生分,但今年再看到韩耀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得乐,照例拿出那个韩大舅的狗熊布偶。
大家坐着喝茶说话,听说张杨评上副团长的事儿,苏城攥着张杨的手腕儿,大笑着说:“你行啊!真行!能耐!”
张杨开玩笑道:“你也能耐,都混首都了还不能耐么?”
“我……不成了。”苏城摇了摇头,笑叹,“我不比你!”
张杨按住他的肩,没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是明白苏城的,“我不比你”四个字,不是因为比不过自己而不甘心,只是不甘他的人生没能走到该有的高度,苏城是个要强的人,从打唱戏以来就奔着脱离野场子而努力,可是天不遂人愿,努力到四五十岁,唱的再响做的再大,终究还是野场子。
不过,张杨想,苏城说到底是有福的人,理想和生活,原本就是不能兼得的两码事。理想仍然遥不可及,至少他的生活可以安逸富足。
他们在北京住了一星期,挨个名声景点和有名的地方玩儿个遍,吃老北京的特色美食,找好茶庄买了上好铁观音,那茶把张杨稀罕的,真是好货,往茶盘里一扔,脆响。然后去了新新读研的大学,正好赶上有活动,新新站在台上了一段《白蛇传》。
张杨在下边看,奇道:“呦!真不错,跟云姐学的?”
“嗯呐,她遗传他妈,嗓子好,啥都好。”苏城笑骂了句,“不整性学,白瞎了,小姑娘一个,跟我说她以后要考古去!”
众人都笑了,韩耀道:“她这代的孩子想法多,她喜欢就随她去。”
苏城道:“他妈也这么说的,随她了,这不都念研究生了么。”
张杨在苏城家住上就不愿意走,奈何张容寒假回家过春节,再不回去,儿子下了飞机找不见爹妈也进不来家门,这可咋办,只得恋恋不舍的回了省城,约好有空一定再聚,我们不来你们就回去嘛!
张容大年过完,开春上学,前脚刚飞走,俩人后脚就紧着合计了起来,上哪旅游好呐?
――京城半月游的高兴劲儿把这俩人出去旅游的兴头给彻底勾搭起来了。
韩耀想的开了,晚上跟张杨靠在一块儿看电视,说:“你说咱俩小半辈子都过了,一直忙忙叨叨的,每天也没多少时间好好在一起,眼看着离后半辈子不远了,好不容易把崽子供成出息人,趁现在咱还经得住折腾,必须得出去享受享受。”
张杨让他一说,怔了怔,叹道:“还真是。没成想特意出去不为工作只为了玩儿是这么得劲儿的一件事,活了半辈子到今天才尝到这滋味儿。以前年轻没条件,后来有条件有钱了时间又凑不到一起去……”
他们俩,以前不是你出差谈生意,就是我贪黑排练演出,偶尔俩人都没事儿忙活,还得顾忌到儿子。总算啊!眼看着总算是到头了。正好张杨的职称也评下来了,往后不用费神费力整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申请报告荣誉之类,提前跟剧团约请个长假,到时候韩耀安排安排公司的事情,可得好好走一走看一看。
张杨问:“想好去哪了么?”
“你决定呗。”韩耀用遥控器换台,答道。
“那我可得想想。”张杨笑道,说着也来了兴致,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中国地图,是有一出去吃饭,饭店门口搞促销赠送的。地图展开在两个人面前,张杨调整了舒服的位置,倚靠在枕头里,“咱俩一块儿看。”
韩耀翻出油性笔,觉得哪儿好就画个圈,张杨在那儿嘀嘀咕咕,讨论的成来劲儿了。
正儿八经的当成大事聊到后半夜,韩耀的烟还剩半根儿,地图上密密麻麻到是圈,张杨终于挺不住困意,仰脸朝天打了个呵气,陷在床铺里迷瞪瞪的,随手扯灭了床头灯。
黑暗里,身旁有时明时灭闪烁的红色火光,好闻的烟草气息弥漫围绕,张杨恍惚想到――
其实,不去旅游,就这么躺着,两个人往一块堆儿一靠,也已经足够享受了。
9第八十九章
最终确定的第一条旅游路线是西藏。
韩大老板认为介于张杨想去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多西藏那边儿海拔高容易缺氧,必须赶在体力充沛心情愉悦身体健康的阶段先去为妙,不然今天上班明天有事儿的拖着拖着,万一等到身板老了再想去又去不成这扯蛋不扯蛋吧。当时正好电视里不久前才报道过青藏铁路全线开通的新闻,张杨一看更是按捺不住,决定趁这个机会,去走一回“天路”,坐在火车里一路看藏区沿途的风景。
西藏曾经对人们而言既神秘又神圣,张杨对书籍和电视中讲述的藏区都不甚清楚更别提真正的西藏。
直到张杨和韩耀面对面坐在火车里,途经进入青藏高原的门户之后,从窗口向外眺望,凡入眼之一切,张杨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天堂。
走过青海湖和金银滩时,一个与他们背对而坐的绺长发和络腮胡的男人对跟他对面的人说:“《在那遥远的地方》,连唱出来的任何一个字都何其遥远,而现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离我们只这么近。粉红脸蛋的姑娘,白马,草原上的露天电影,已经全在我的眼里了。”
他说完,阖眼动情的唱起了那首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篷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车厢中众人目光皆转向他,他却旁若无人,兀自沉浸在他的世界中,唱到中间一段,他蓦地停了歌声,缓缓朗诵道:
“我愿流浪在草原,跟她去放羊。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韩耀饶有兴趣的听了一会儿,从正回头看那人的张杨一侧错开视线,与男子对面的乘客挑了挑眉,以口型问:兄弟,你们往哪儿去?
“拉萨。”那人低声回答,无奈的笑着耸了耸肩,看了眼那男人,说:“我们不是一起的。”
“我独自上路。”男人听见他俩说话,转身看着韩耀,手臂随性的搭在椅背上,笑道:“去找我的爱人。我刚还说过……我愿跟她去放羊,我甚至愿意做她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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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抽出一根烟递给他,那人接了夹在耳朵窝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人参烟皮,将里头最后一只抽出来给了韩耀,手指插-进发缕,从额头往脑后捋顺了一把,又望着窗外的草,旁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张杨低笑,凑近韩耀压低声音道:“新新就喜欢这类人,乍一看特别不正常,说上几句话之后又让人确信他不是神经病。”
越往高海拔行进,沿途的植被越少,空气愈发稀薄。克鲁克湖和托素湖,青藏铁路恰好就从这两湖之间穿过,在那一带还有金阳映在湖面,湖水缤纷五彩的景致,野牧草,岸边游走觅食的牛羊,鸟岛栖息的候鸟……盐湖白茫晶莹,一眼望不到边际;往后又有昆仑山六月雪,雄峻延绵;一旦出了昆仑山脉到达荒漠草原的无人区,只有遍野荒凉。
野生动物通道附近,张杨没见着藏羚羊的影儿,有些遗憾,不过这不妨碍他接着很快就睡了过去,在火车上况且况且总共需要两天才到地方,即使车厢舒适也着实够累人的。他和韩耀轮流看管包,隔着玻璃看不要钱的风景,两天之后在拉萨下车,第一件事儿就是随便找一家甜茶馆,冲进去稀哩呼噜一人干掉了两碗藏面,饱足后喝着甜茶,溜溜达达去药店买氧气袋,找到旅店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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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他们俩做好准备出去游玩,窗外隐约传来庆典声,韩耀顺着窗户往外望,道路上成群结队的老少男女。
下楼时,韩耀蹲在门口逗弄别家的小黑狗,张杨随口问了前台小妹一句,“今天外面人不少啊。”
小妹的脸红扑扑,笑着说:“今天人最多!你们去转经路上,更多!今天是萨嘎达瓦节,第一天。”
张杨点头,问:“可不是……你不去转经祈福?”
“我必须在这里。”小妹腼腆的笑了,说:“我和阿妈早上去寺前磕了等身长头,今天磕一个,相当十万个,诚心祈福祈愿就可以实现,诚心悔过,罪过可以消除,你们也去大昭寺么?”
张杨问:“大昭寺往哪边走?”
小妹走到门口指了一个方向。
整座圣城弥漫笼罩着桑烟香气,路上人影憧憧,走到八角街和林廓路上更是摩肩接踵,只是藏人的店铺和摊位全关了门,原本应该热闹的八角街变得零零落落,冷冷清清。路上的几乎所有人都左手或拨动佛珠,或摇动转经筒,臂弯夹带柏枝,嘴里喃喃念着真言佛咒,其中不乏转成赶来拉萨的藏民,身上背着食物和饮水,磕头转经在额头上留下灰印。
转经路上的经幡随晨风猎猎飘扬,韩耀张杨来前没制定过旅游计划,只是想来这地方亲眼看一看,随便什么时候去哪都好,于是信步跟随转经人潮一步步挪动,走到巴廓路上,道边有一溜人静静坐着,老人妇幼,形形色-色。
一些香客和家境殷实的人给他们发放施舍,很公平的,同一个人每发给的施舍都一样,无论面前的人如何;接受施舍的人没有对好心人滔滔不绝的赞美,也不躬身言谢,只是平静的接受,无论布施者递到他们手中的钱是多还是少。
张杨静静看了一会儿,对韩耀说:“哥们儿,你等我呗,我回酒店破零钱。”
韩耀问:“不去大昭寺了?”
“我先……那什么,完了再去。”张杨有些不自在,“施舍”两个字他总觉得说不出口,他认为这不是尊重人的话。人活在世上,从来不分谁施舍了谁,每个人一定都接受过旁人的布施。但他仍想跟那些布施者一样,既然赶上了,自己的条件也允许,就应该去做这件事。
韩耀抬头看了看太阳,说:“行,你去吧,我在大昭寺等你。”
于是张杨着急忙慌回旅店跟小妹破了一塑料袋的老式五毛钱纸币,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眼界一人一人挨个发过去,最后一张纸币发完时,正午的日头上来了,张杨累得眼冒金星,蹲坐在马路边吸氧。低垂着头缓了一会儿力气,忽然看见有人往他脚边放了一瓶水,他忙抬头,面前已经没人了,不知道又是哪个正在布施,或者接受布施,又或转经祈福的人,看他难受,送给他解渴。
虽说脑袋还是晕乎,也使不上力气,但是张杨心里舒畅,高兴,他觉得布施给别人之后,他没失去,反而同样得到了。
大昭寺前,张杨小心翼翼的躲过跪地叩拜,转八廓的虔诚信徒们,四乱望寻韩耀的身影,找了一圈没见到韩耀,倒是看见个熟人――火车上那个长发络腮胡的男人。
他就静静站在太阳底下,仰望大昭寺璀璨光华的金顶,双手握着一个拍立得。
张杨朝他走过去,那人察觉到了,含笑看向张杨。
张杨想起火车上的情形,也笑了起来,挪揄道:“你找到你爱人了没有?”
男人也用挪揄的语气答道:“现在还没,等我路过高原上的每一朵云彩之后吧。你呢?你找到你的爱人了没?”
张杨一愣,猛地心里突突了下,看那人脸上的表情,绝对是看出自己的韩耀其中的事了,张杨不由得十分尴尬,斜眼咳了声。
那人却丝毫不在意的,仿佛只是单纯打趣张杨的那个问句而已,抬手遥遥一指,道:“他在那儿。”
“……哪儿?”张杨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茫茫无际的人海,肩背和头颅此起彼伏。
男人示意他走近些,张杨于是走上前细看,还是没有;张杨迟疑的看了眼那人,再近一些,逐个扫视跪地的藏民,目光触及一角,那儿跪着一位老阿妈,头发苍白,绕着大昭寺,重复起身,跪地前扑磕头,复而缓缓起身,再跪地的动作。
她身后有个男的,亦步亦趋随着老阿妈的节奏跟着磕等身长头,衬衫在后背湿了一片。
磕到正对寺门前,男人踉跄起身,抹了把汗,晃晃悠悠的往广场边沿走,影子投在因常年的信徒跪拜而凹陷,满是印痕的地砖上。
张杨怔着看他,猛然大步朝他跑去。
“诶我的妈啊!你凑这热闹干啥啊你!”
“……张杨……快快快吸氧……不成了我要……”韩耀扒在张杨身上,沉甸甸的一大只,有气无力哼道。
长发男人举起拍立得,咔嚓一声。相纸慢慢滑出来,图像在日光下逐渐清晰可辨。
张杨的背影,脚步扬起的尘烟,骄阳之光夺目,还有远灯杆下弯弓着脊背,手拄膝盖喘息的韩耀。
长发男人食指中指夹紧照片迎着风使劲儿甩了十来下,高高举起端详片刻,转身走了,嘴里絮叨着念:“佛吉祥日做一件善事,等于平常做三亿件,念一遍六字真言,等于平时念三亿遍,磕一等身长头,等于平日磕十万个……饿了。来一碗斋饭吧,谁给我一碗斋饭,谁就是我的爱人,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
“没想到你挺man啊爹,还真跟着磕长头来着?没缺氧晕过去?你猛。”张容暑假回家,听闻了韩耀的勇猛事迹后如是说道。
韩耀毫不在乎的一挥手:“嗨――我也就是试试,眼瞧着绕大昭寺一圈好像没几步路,我寻思到地方了就亲身体验一把,不磕不知道,一磕吓一跳……而且,”他凑到儿子跟前低声道:“你爸贼迷信,我这把这么一弄,以后要是他遇上什么闹心事儿在家作妖,我就告诉他我磕头许愿就许的这个,佛祖保佑让他不用愁,他不就消停了么。”
张容直勾勾瞪着他,凑过去问:“你祈的什么愿?”
韩耀目视前方,装走神。
张容追问:“你告诉我呗!你祈的什么愿?不会没祈吧,那不白磕头了么!”
韩耀拍桌,严厉道:“闹什么,我能许啥愿,不就是希望你俩好么,瞎问啥玩意儿,坐那儿老实点儿!揍你信不信!”
张容撇嘴,问:“你们带啥东西回来了?给我看看。”
韩耀往嘴里扔了颗葡萄:“带啥?啥也没带,就走那天买了两杯甜茶,上飞机之前喝没了。你想要啥?”
张容:“……”
张容地鄙视两个爹,费劲八力去了趟拉萨,居然什么都没往回带!藏刀啊青稞啊牦牛干啊酥油啊啥的肿么就不往回带呐混蛋!
三秒钟鄙视期过后,张容顺气觉得应该开始谈正事了,于是平地拔葱熊扑过来按住他爹,讨好的嘿嘿嘿笑个不停,说:“爸,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韩耀挑眉:“借多少?”
张容张开手掌,“先来一千块。”
韩耀:“你自己拿不出一千块?儿子,你要钱干嘛?”
“其实钱是要的,”张容倒回沙发上坐好,一本正经道:“这么讲吧,我在学校发现一个商机,我需要启动资金和运输上的支持。”
“哦?”韩耀一听觉着这可真有意思,架起腿饶有兴趣问:“怎么个商机先给我介绍介绍,我再考虑帮不帮你。”
张容道:“我打算在学校里卖人参。”
韩耀顿了一瞬,扑哧乐了,奇道:“卖人参,在学校里,你怎么卖?”[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就这么卖!”张容豁然起身,一脚踩在茶几上,卷个报纸筒往前一甩,咴咴生风,激动地高声道:“东北人参它真的贵么?不!”
“上好东北整根山参!它不卖九九八,也不卖九十九块八,它只卖九块九毛八!加五元送你精美包装盒!”
“纯东北山参,杠杠滴!功效显著!无论煮茶炖汤泡酒还是送礼,都是您的首选!拿着脸上有光!吃着身体倍棒!”
“您无需害怕无需猜疑,尽管放心购买我们承诺假一赔十!向您保证每一只人参都有标号有照片有证书!棵棵是精品!棵棵是真品!全国最低价!全国各大药房各大滋补品专卖店随您调查!贵一分钱赔你一百!”
刚下班开门回家的张杨一抬眼瞧见儿子的疯癫状,吓得木在门口,钥匙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91第九十章
张杨强行将儿子从电视购物节目疯狂状态中拖拽出来然后他和韩耀终于从张容的叙述中了解到他“卖人参”想法的由来。
张容的学校在南方学校里来自当地和周边的学生占了很大比例,所以北方孩子比较少他们宿舍另外三个男孩子的家都在江浙沪一带。有一回在学校后小吃街的寝室周末例行聚餐上四个人边吃边闲扯,不知怎地就扯到了地方特色,其中有个男生问张容:“你家那边不是有东北三宝的嘛?”
张容答道:“对啊以前叫‘人参貂皮??b草’,现在是‘人参貂皮鹿茸角’。”
寝室同学吃了口菜煞有其事道:“你家那边的人参肯定非常贵长白山野山参可有名啊能不能卖到……”他竖起手指,“这个价?”
张容端着茶杯看他的手势,咧嘴笑了,边笑边摇头。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纯东北银,张容自然地明白,纯野生的好东西何止单单一个“贵”字,简直可遇不可求。但是,现在科学技术和社会在进步,养殖水貂的人渐渐多了,价格也降下来不少。人参自然是同理,那玩意儿他爹跟他讲过,包一片山头哗啦啦撒种,十年一收,产出来的也算是野山参,药性功效够劲儿,而一根儿“草”的价钱那是要比养殖的动物皮子便宜了不知道多少倍。参茸补品卖场的一整支脱水干参,拇指般大小粗细且颈须齐全,只不过卖十块钱而已;也有棚子里搞人工培育的,个儿头比野生野长的更大一些,价格略贵,也才不到二十块。
当然张容没跟同学们讲的这么实在,怕大家从此看低了东北山参,只是说:“就现在你们兜儿里揣的俩个钱也能买一整根儿,须子啥的都抻开平铺,够装一个礼盒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参都贵,还区分大小年份啥的呐。”
这帮半大小子一听,既想信又不敢信,一行人吃完了饭,回寝室的路上还连番跟张容确认,这是真的啊?真的有那么便宜啊?!张容一个劲儿点头答应,说真事儿,老便宜了。他上网找了一张礼盒人参的图片,与以前在参茸店里看见过的最普通的差不多,给这些同学看样子,没想到这一看可把这帮兄弟彻底征服了,纷纷拖他放假给买几支带来,他们买!这要是拿回家去送爸妈送老师送亲戚,多有面子!而且买几支还真不算破费,值得啊!
张容平时最是浑和人儿,心眼儿也好,举手之劳的事情于是痛痛快快答应了,道:“成啊!等着返校都给带回来,但是你们得确定要啊,别我带回来之后你们又反悔了。”
同学们忙道:“不会不会,这怎么会。”这便订好了。
结果出乎意料的,睡了一宿觉的工夫消息传得跟飞毛腿似的,他们寝室一男生跟同班女孩对象,夜里猫被窝发短信把这事儿讲了,那女孩又告诉了同寝室的人,寝室同学之后和另一个寝室的朋友同时起夜上厕所碰见了,蹲着闲聊又说起这事儿……第二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全班同学团团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人参的事儿,最后散场的时候有小一半人都当场掏钱,希望张容能顺带给她们也捎上一支参。
张容就这么傻呆呆的捧着钱在教室里坐了半晌,猛然间头顶灯泡一亮,犹如一道智慧的天光劈开了他的脑门。
“你就这么着,完了就想到卖人参了?”张杨道。
“没错,多好的机会啊,咱拿批发价进货,我再适当涨价卖出去,里外里多赚多少钱呐!”张容对他的宏图伟业充满了信心,激动地说:“爸!多好的商机啊!我已经在我们学校论坛和贴吧里发帖了,还有我们班同学口口相传,正经有不少人想预订!让我爸帮我找个养参的或者批发参的,给我进货,钱先帮我垫上,以后还你们。再找我大爷让他的物流帮着给送学校去,我又省了一笔运输费。”
韩耀乐道:“我儿子脑子挺冲啊,行,长大了该学会自个儿挣钱自个儿了,趁着输得起的年纪锻炼锻炼,对以后好。弄去吧,爸爸帮你。”
张容握拳在空中虚击:“耶!”
于是新学期一开学,张容的东北人参在校园里掀起一波热潮。张容同学非常诡异的继承了他爹韩耀的生意头脑,从班级推广到系里,再从社团逐渐渗透到各个学院和校部门,一学期由夏入冬,转瞬即是放寒假过春节,冲着“新春回家送好礼”的普遍思想又火爆的销售了一大批货,甚至一些老师也问他买参,他们系的老头儿某天下了课,端个茶缸颤巍巍的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五根手指头,意思给我来无份儿,还扒耳朵小声嘱咐:“要大个儿的,不大不给钱。”
人参的热乎劲儿在整个大学持续了近一年,直到北京奥运会即将开幕才逐渐沉寂,让张容赚得满钵满盆――当然这些钱最终没全让他了。
那之前的五月份,他们一伙人在食堂吃饭看电视,就是那天他们看到四川大地震的报道,当时三食堂两层楼全没了动静,也没人吃得下饭了。当天晚上他们在寝室里居然还感觉到余震的震感,有不少同学光着膀子和脚丫子撒腿就跑去了灯光操场,张容也被拉扯着弄出了宿舍楼,所有人都木讷惊恐的睁着眼睛,生怕下一秒会是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
微弱的大地颤抖却让人们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恐惧心悸,学校立刻组织给灾区捐款捐物资,张容头顶太阳站在路口捐款箱前,捏着钱包翻了又翻,最后拿出一半收入塞进箱口。
余下的钱,他毫不吝啬的买了方便面、矿泉水、压缩饼干和急救箱,以及一把备用逃生锤。后来临放假前,灾难平息,创伤犹在,灾区清理重建,张容和寝室同学也再没察觉有震感,一帮大小伙子看着角落堆放的“救生物资”都觉得有点儿傻,有点儿娘,有点儿庆幸,五味杂陈,于是临放假前稀哩呼噜吃了个精光,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张容用最后的一笔钱给韩耀买了个电动刮胡刀和一件羊毛大衣,给张杨买了二斤好茶和一套茶具,给自己换了新电脑,还给寝室配备了电吹风电热水壶电饭锅等一系列大功率违禁电器。哗啦啦撒个精光,一年生意于是白做了,经济上的收益一分没攒下,不过精神上的收获弥足珍贵,这是张容的第一桶金,也是他的一社会实践。
当然张容看到的和实践的社会还不是真正的社会,真实的社会远比这复杂多变,而且最近越发残酷变形,它的基石压在百姓肩背之上,越是发展,国民越感到压迫沉重。
这一整年,用张杨的话讲就是:“倒霉催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说的不是自己,是社会和国家。
地震过后人们心脏的颤抖还未停止,贷危机卷起的金融海啸紧随其后卷向了中国。家具业不能幸免的受到影响,从那开始整个家具业几乎没有利润。就像韩耀有一天去公司,听员工在厕所里说的:“房子都卖不出去了,家具还卖个屁啊。”
不可计数的小公司被这一波大浪拍死了,大公司硬挺着,市场萧条,通货膨胀成本上涨,为了尽量介绍亏损,只好缩减产量,裁减员工。七灾八难一股脑的涌向企业,韩耀的金冠建材也不例外。
张杨以前一直认为只要他们的家具厂时刻保持比别人新一截,比别人早往前迈一步,永远都不会亏,现在他可算明白自己想得何其简单――你创造的东西再好,前提也得有人愿意掏腰包,掏得起腰包去买才成。
张杨掐着越来越毛的人民币,有时候躺在沙发上就生气,气美国,后来气入世,再后来气改革开放,气着气着心里有矛盾了,到底登高怕跌重好,还是让中国永远维持在像他的少年时代那样,穷得叮当响,从来没富裕过所以也没啥可失去的好。
后来他把这个想法跟韩耀说了,韩耀只跟他讲了一句话,“你照着朝鲜比量比量,我给你扔过去,你永远穷着吧,我看你是不是还觉得没啥可失去的。”
张杨立马消停了。
韩耀是不愁的――愁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挺着,挺到云开雾散那天。用张母的话讲,“好活也是一天,赖活也是一天”,省城有个韩耀认识的企业家,愁得一夜睡醒脑瓜瓢秃了一个圆,剩下的几根儿头发全白了,完了还不能死,再愁也还得活着,何苦呢这是。
而且他不愁也不光是因为心大,他和张杨有别家没有的保底营生,之前韩耀从来没想到他一直心心念念要搞的保底生意,最后歪了巧了的竟在这个地方――蔬菜大棚。
菜价一年比一年贵了,人不管遇见啥危机啥海啸,手里哪怕仅有一个钢?g,他也是用来换吃的。甭管到什么时候,粮食永远卖得出去。
现在人们还不至于穷成那德行,所以水果可以少吃或不吃,蔬菜还是要吃的。所以他们家的蔬菜大棚一年收入的钱不减反增,足够他们家开销绰绰有余,张杨父母家每年卖粮食的钱够他们二老费,有田有地的到啥时候都不愁,也不用多惦记,这也更显出如今农村比城里好了,最起码日子好过。
张杨并不太担心自家父母,他在意的倒是四条街大院住着的人。
韩父虽说是老干部,退休金再够吧,毕竟年纪大了,张杨每个月去收房租都得问问老爷子,家里缺什么,生活方不方便,权当是替韩耀问的,韩耀这个人心善,但是从前的事情在心里一旦搁楞上就永远摘不掉了。这毕竟是他亲爹亲妈,平时没个事儿也就算了,老人的身体是说变就变,说走就走的,万一有个好歹,韩耀没来得及,再后悔也终究晚了。韩耀不愿意见他们,但这男人心里又明白张杨是总能见着他们的,张杨一直知道,有他在,就如同给韩耀心底垫了一层保障。
今年菜价贵,老头老太太一人拄着根拐棍,外出也不便,张杨惦记到这儿了,心想左右自家的蔬菜总要搁车拉过来,所以每个月都往四条街送一些,全是不费牙口,存放得住的土豆大白菜萝卜之类,拉过去就说他们家吃不完,这房东住户的相互浑和浑和也挺好。
八月初的一天,张杨趁着收房租照例给拉去一麻袋土豆,进屋时堆在堂屋门边儿,韩母在厨房做饭,韩父颤微微地给张杨递钱,指着麻袋,口齿不清的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玩意儿?”
“土豆,给你们家拿了一些个,吃着吧。”张杨随口道,进屋四看了看,见一切都挺好的,没什么需要修缮添置的,便转身准备出门儿回家去了。
韩父见他要走,一步一步挪到门边想送送他,推门时看了眼门边的麻袋,忽然点了点张杨的肩膀,指着麻袋问:“这是……啥?”
“……”张杨微怔,“啊?”
“啥啊这都是……”韩父弓起腰背,俯身费力地去解袋口。
张杨疑惑的看着韩父,低头看了眼土豆袋子,心说不是刚告诉过么?再抬头看韩父瞅着袋子里的土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极不好的预兆。
这个老人像是要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两天没更新也没在文案上请假,外公进医院,我实在顾不上别的,用手机在最后一章评论里请假,大家可能没看见,下午趁回家给我妈取东西的时间才上文案请了假,今天晚上我和二姨回家休息,这三天到现在才算真正摸着电脑。向这几天等更的读者道歉,对不起。【鞠躬
这两天在医院,看着我姥爷又是小肠,又是肾结石,疼得浑身冷汗满床打滚,医生说是因为老人平时吃饱了饭就躺着,不运动,逮着哪儿躺哪儿还凉着了,所以得了这些病。生病太痛苦了,非自身或家人生病时不能体会这种痛苦。
望大家勤运动,多锻炼,身体健康倍儿棒,身体是本钱,靠平时点滴保养爱护,有好身体是自己也是全家人的福气。祝所有读者身体健康,幸福平安。
92第九十一章
28年是多舛的一年少有的能让国民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奥运会。8年的北京奥运会盛况空前所有中国人都坚信他们的奥运是最好的一届,临开幕式越近人们越骄傲中国能申办成功象征着中国国力和国际地位的强盛,代表着国家的富强得到了认可。
开幕式当晚,省城的大小街道一水儿空荡荡大人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回家守着电视机,报纸报道含含糊糊吊足了公众的胃口现在人们等着开幕的一刻揭秘呐。宏大的表演和新颖的烟火倒计时以及发福的李宁飞空奔跑点燃圣火一场开幕式接连不断的看点吸引人们的眼球,所有人的心脏都揪着啊!都激动的不行!也无比自豪!这一晚沉浸在盛大的仪式中期待接下来的比赛,千家万户,小家大国的烦恼都暂时被摒除遗忘在脑海之外。
张杨一家三口也在看电视,但是他们家的烦恼例外。
各国运动员入场,电视里的鸟巢现场礼乐齐鸣,人声鼎沸,从音响往外一扩成片成堆闹哄哄的。张容放暑假正好能赶上在家看奥运会,他在学校不看电视不看报,对奥运的具体情况不怎么了解,在他眼里啥都是悬念,正搬了个小矮凳到跟前等着看中国队谁打旗呢。
张杨和韩耀陷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电视,张杨总在想怎么跟韩耀讲他爸妈的事情,说是必须得说的,但是要区分怎么个说法,虽然老人发展到这一天是自然规律,是必然,但他想最大程度照顾到韩耀的情绪。张杨木木呆呆的坐着想事,也没察觉到身边韩耀其实也心不在焉,烟灰快烧到烟屁股了也没注意。
韩耀把腿往茶几上一架,看了眼儿子,低声说:“九月十四号中秋节,乖宝今年也不能在家过了。”
张杨说:“让他去学校跟同学一起过,他乐意,跟我说南方的月饼好吃,里头包的火腿蛋黄……等他毕业了,应该能回北方工作,离家近一些,逢年过节的走动方便,不然一家聚不到一块儿去,想也看不到,还过得什么意思。”
韩耀对张杨笑了笑,没说话,将烟头捻进烟灰缸,俩人盯着前方沉默,然后几乎同时开了口。
张杨顿了顿,忽然道:“哥们儿,你会四条街看看吧,你爸你妈已经太老了。”
韩耀又抽出一支烟夹在指缝间,忽然道:“我想过几天领咱们儿子,去四条街走一趟让他们看看孙子得了,我爸有点儿……糊涂了。”
张杨怔楞的看韩耀,韩耀无可奈何的颔了颔首,叹道:“早我就回去过。能不回去么,就在我眼皮底下,你说我……这么些年怎么可能不去。唉……”
张杨垂眼扯起嘴角笑了,“应该回去看看的。咋不告诉我呐?什么时候去的?”
张杨说完,马上隐约记起了刚搬家那年春节,韩耀因为他爸妈的事情低沉了有一段日子,后来不知道跟谁在哪儿喝了顿酒,回家睡一觉就好了。当时他还奇了怪的,只是没多想,现在他猛地回过头一寻思,心下有些明白了。
韩耀道:“不就腊月里快过年了回去瞅一眼,送点儿年货,平时有啥可去的。”
张杨问:“留在那儿跟你爸妈吃饭了没有?”
韩耀哧道:“有什么可吃的。”
张杨说:“那你那跟谁喝的酒啊?”
韩耀疑惑:“哪?”
张杨:“就刚搬家过年那,回家鞋也不脱往床上一倒,差点吐我一脸那。”
韩耀想起来了,自嘲道:“跟我自个儿喝的,在城南桥洞。”
八月底的一天,张容被张杨大早上从阁楼的小床上搞起来拎进洗手间,拾掇的利索整齐交给韩耀领下楼塞进车里。
张容是知道今天要去干嘛的,但是他没想到这么早就得出发,在副驾驶座上里倒歪斜,呵气连天的跟爹抱怨:“吃饭再去啊……这饿着呢……”
“到你爷爷奶奶家有你吃的,崽子,我告诉你,去了不管东西好吃赖吃,老人对你什么态度,你都给我懂事点儿。”韩耀发动车子,反手拍了张容的脸颊一下,道:“么糊抠干净了!你看看你什么样儿啊这是!”
张容撇了撇嘴,慢悠悠对着车镜揉眼角。
其实他不太乐意爸爸去,他自己也不想去。
小时候不明白事理的年纪,他闲着也会思考关于“为什么他有两个爸爸,为什么一个爸爸家在祈盘,祈盘有爷爷奶奶,另一个爸爸家不知道在哪,也没有爷爷奶奶”之类的问题,不过也就是想想,回过头也就忘了,习惯成自然,有就是有了,没有就没有呗。后来渐渐长大,很多事情不用别人告诉,他也想得明白,也能够理解,最重要的还是习惯了他的生活中的一切和他的家庭,没什么所谓。不过对于韩耀的父母,张容即使从来没听他们当着他的面提起,但背着他合计的很多事情,他一走一过也扫到耳朵里不少,隐约能猜想到,那两个人对韩耀不好,他们之间关系差,所以韩耀不回去,也不提起他们。
这种思想在张容的脑子里自发的潜移默化,他就不太喜欢这对没见过面的爷爷奶奶,还把他们想象成了跟祈盘屯家的祖父母完全相反的形象,总之非常差劲。
现在他是大人了,所以这为什么回去看望,张杨对他交代的很清楚――因为他们老了,爷爷已经有点儿记不得事情了,趁着人还没病没灾的,让他们见一见孙子,晚年过得高兴一些,有盼头一些。
张容明白人一到□十岁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道理,跟老人不能计较太多,毕竟他们已经离那啥不远,今天睡下去,明天能不能起来都不一定,再计较有什么意义呢?所以纵然不愿意去装笑脸,他还是问韩耀:“爸,空手去啊?到早市买点儿东西呗,这不属于串门子么。”
韩耀道:“不买,他们什么都不缺,人去了就够给他们面子了。”
张容耸肩,意思是你随意,我随便,起身单手按着他爹的头,探身去拿另一侧车门边上衣兜里韩耀的手机玩儿。
清晨的马路宽敞清净,整条道开过去没有几辆车,非常顺畅,张容一大关冒险岛还没来得及打完,很快就到了四条街大院门前。
看到熟悉的一切,张容和揽着他肩膀的韩耀都心情好了不少。搬了几个地方,对这个大院的感情最,因为在这儿过得日子是这么些年以来最美好的。张容也喜欢这里,他在这儿长大的嘛,西墙破砖头上有几个洞他都知道,他爸顺着墙头把他往邻居家一扔,他就能跟月英婶子家的闺女玩儿一整天,吃大块的甜发糕。
街道上还是那些老街坊邻居,只是一些小的如今长大了,一些曾经亲近的,已经逐渐老去。韩耀看着墙壁上爬满的爬山虎藤蔓,往隔壁张婶家望了眼,她家大院静谧一片,张婶的老褂子和张叔的破布鞋挂在晾衣绳上,跟搬走那天一样,好像什么都未曾变过,可想他们两口子还都好好的。
韩耀想跟他们打招呼,聊上几句,但是不行,当初搬走时说的是买新房了,他现在这么回来看租户,也说不清楚啊,正是怕遇上熟识的街坊碍于解释才赶早来的,坐一会儿还得赶早走人,韩耀只隔着张婶家的绿色窗帘看了看。
张容问:“咱们等会儿在这呆够了,去月英婶儿家呗?”
他喜欢月英婶儿,个大老娘们儿粗粗咧咧的,但是张容就喜欢她,拿她当半个妈。张杨以前还告诉他,他吃过月英的奶,这么多年没见到了,张容往家门口一站就想起小时候,想去看看以前对他好的那些人。
韩耀本来要说不行,而后想了想,遂道:“这么着,儿子,他们不知道这儿住的人是爸爸的父母,没法说……咱们吧,出来之后去街口市场逛逛,完后开车回来就说路过,挨家串串门子,行不?”
张容一听乐了,道:“行啊,我明白,不瞎说话就得了嘛。”
韩耀拍拍儿子的头,领他去推开铁门。
韩耀提前打过电话的缘故,大黑铁门没上锁,一推就开了,俩人走进院子立刻闻到了鸡蛋的香味儿。
堂屋门边坐着个老头,拄着拐棍,脖子上挂着宽边的厚镜,一看见韩耀和张容,咧嘴笑了起来,露出磨平的牙齿,慢慢起身,跟他们俩招手,边往屋里走。
韩耀拍了张容后背一把,道:“你爷,去吧,懂点儿礼貌,跟他打招呼。”
张容嗯了声,快步跟上去。韩耀随在后面走,走到厨房敞开的窗户边,伸头进去看了一会儿,掀开锅盖闻了闻,道:“这鸡蛋糕放点儿葱啊。”
屋里案板前系着围裙,岣嵝弓背搅拌勾芡汁子的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走过来以手指点着锅,不高兴的拉长了声调:“不能先放葱!得后放!你进去吧!气儿堵着放不出了!”
韩耀没跟她犟,退后一步,转身时知会了声:“你孙子来了。”
“看见了!”韩母转身去碗架子前拿出一盒嫩豆腐,费力地撕包装皮,不看韩耀了。
韩耀迈进堂屋的门槛子,迎面就是张容痛苦等救援的扭曲表情,韩父正颤巍巍的,费力的从玻璃相框里往外掏相片,边指着上面,慢吞吞的,口齿不清的说:“这是你……大爷……这是……你大娘,姐姐……”
老头说话极慢,带着乡音,因为牙齿磨平而吐字不清晰。
他祖籍是山东人,闯关东时一大家子到了东北,他的兄弟几人和旁支家族则各自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这些都是刚才张容听老头儿讲的。
张容趁机跑到韩耀身边儿,抓狂的低声道:“爸!受不了了!他光问我叫什么就问了三遍,问我读书读几年级也问了好几遍!他都因为知道我是大学生而高兴的拍了三桌子了!每都跟刚知道这件事似的!”
韩耀安慰道:“忍着,他糊涂了。”
“他哪里糊涂了!”张容简直要哭了,“眼前的事情记不住,陈年烂芝麻的全记着!逼着非得让我听他说啊!什么闯关东下大雪挖地窨子砌炕啊!年轻的时候在大连学手艺织袜子啊!尼玛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韩耀把儿子推到墙边,让他去看巴掌大的红金鱼,走过去点了点老头的肩,道:“吃饭了。”
“……啊?……啊。”韩父慢慢回过身,韩母端着鸡蛋糕和豆腐脑往桌上一顿,张容被动静吓了一跳,赶紧回身,对老太太道:“奶奶好。”
结果话音儿还没等落地,韩母转身又进厨房了。
张容讪讪的闭了嘴,过会儿韩母端着装油条的大盆出来,飞快盛了碗豆腐脑,满到快要冒出来才放到桌沿边,对张容说:“来,吃吧。”
然后韩母兀自坐下,拿了碗筷开始吃饭,也不招呼韩耀和韩父,也不给他们盛豆腐脑。
韩父拿着照片走到桌边,坐进扶手椅里,烫了两杯啤酒,干枯苍老的手轻飘儿的捏着酒杯,颤颤巍巍端起来,晃得频率如此剧烈,居然一滴都没撒出去,可能颤的年头多了,习惯了。
他端起一杯放在韩耀面前,又端一杯自己啜了一口,将照片按在桌面上,缓慢地说:“你大爷一家……走了……你爸是比你大爷先走……但是你爸没照片。以前有一张,毕业照片儿,上头有你爸……那……特意留的,让你奶放哪了?不知道。后来没了,找不着了……”
韩母没听韩父说的什么,问张容:“叫啥名?”
“……韩容。”张容噎了口油条,忙道。
“多大了?”
“二十。”
韩耀喝了口酒,喉结滚动,片刻后道:“这么多年了,丢了就丢了吧。”
韩父在喉头呼呼的沉吟了两声,仍在喃喃道:“可惜……丢了……”
接下来吃饭的过程中,韩父无比缓慢地跟张容讲述了他当年背着一袋面粉坐在火车头里,结果两辆火车对着撞在一起,他奇迹的没被撞死,当张容提起兴趣,想问他当时那么惊险,后来怎么了的时候,韩父饭吃到一半,已经攥着筷子靠在扶手椅里睡着了。
韩母没去叫醒韩父,吃完了饭收拾完碗筷,往水槽子里一堆,紧接着马上扯着张容的手腕,往院子一角的小煤棚子走。张容回头紧着跟韩耀招手,示意他快快快跟上!你儿子被拖出去了!
韩耀随在后面,使眼神告诉他没事儿,别咋呼。
韩母掏出一串钥匙打开煤棚子的木门,在里头摸摸索索老半晌,张容站在外头就听里面?o?o?@?@直响,蹑步走上前看了眼,隐约看见韩母手里拿着户口本,存折,还有乱七八糟一堆不知道什么票子,正往一个布袋里塞。
然后韩母走出来,手里攥着厚厚一卷红色钞票,强硬的塞进张容手掌心里,捏着他的手用力让他握紧,嘴唇嗫嚅了一下,像是在想张容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道:“孩儿,拿着。”对韩耀警告,“你别,给他的,你不能动。”
韩耀笑了,对张容道:“说话。”
张容说:“谢谢奶奶。”
韩母对韩耀紧着摆手,意思是要让他走,韩耀于是扭头进屋去了。她接着又拿出一张毛边的旧纸片子,张容没见过,像是……钱?
她塞给张容,道:“拿着,留着,这好!你可留着留住了!藏起来!”
“?”张容疑惑不解的揣进口袋,“……谢谢奶奶。”
日头要大升上来了,万一出去的时候给人看见了不好,韩耀于是起身说准备回去了。韩父还对着半碗豆腐在睡,韩母在厨房刷碗,甩了下抹布就算送他们出去了。
韩耀拎起外套,领着张容走到黑铁门外,对着日头缓慢地舒了口气,问:“乖宝,她刚才给你什么?”
“哦,一千块钱,还有你看看……”张容拿出那张钱递过去。
“一千块钱,嘿,够稀罕你的,舍得拿出一千……”韩耀接过那张钱一搭眼,继而笑了,使劲儿乎撸儿子的头,“这都给你了,真够稀罕你的。”
张容撇嘴,“我没看出她稀罕我,谢谢。”
韩耀点了点儿子的脸颊,缓声道:“你不懂,她就那样。我小时候有一回偷摸看了眼她藏东西内大箱子,当时给我揍得呢,韩熠……你大爷也因为偷看挨过揍,这票子原来都是她藏起来的,亲儿子她都不给,今儿给你了。”
张容捏过那张钱甩了甩,说:“哦,这是啥,限量版冥币么?”
“嘶!”韩耀扇了他后脑勺一掌,道:“什么冥币,这五二年的人民币,十元大白边儿!”
张容:“!!!”
张容顿时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元大白边儿?能买十几万的十元大白边儿?!
张容飞一般的拖鞋把钱藏进了鞋垫底下――这是张杨教他的。
父子俩掩上铁门走到道边,打开车门时铁门又开了,韩母走出来朝韩耀招了招手。
韩耀正矮身往车里坐,没瞅见她,老太太不高兴的上前两步,“哎,哎!儿子!”
韩耀愣了,看向韩母。
“给你!落屋里了!”韩母把手机往韩耀车里一扔,转身走回门边,锁门时从门缝往他们那边看了眼,挥了挥手,然后门缝合紧。
韩耀握着方向盘启动车子,张容伸手按车载广播,余光瞥见韩耀的表情,顿时慌了,怔怔的问:“爸,你咋了?”
韩耀以手掌抹了把眼睛,将脸别向窗外,朝张容竖起一根手指。
“你奶……这么些年……”
良久,他狠狠的吸了下鼻子,对张容道:“第一,喊我儿子。”
张容看着父亲,很想说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言语滚动在唇舌间复而吞落,许久,直至车子驶出了很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天之静的地雷~!~(?r??q)/~!谢谢!
大家看明白了么?写的不是很好,有些线索也拉的很长,所以……
那张被张杨翻出来的韩耀的照片,就是韩耀偷户口时从藏户口的地方找到然后拿回来的,其实那是韩母和韩父特意收起来的。韩母藏重要的东西藏得比张杨还凶残,这在很早之前的文中就提到过,比如户口身份证存折钱都藏得很严实,照片跟这些东西在一起,说明它对老太太而言很重要。他们藏照片的时候,韩熠还没有变坏离家,所以他们其实也不是因为没了大儿子才想起二儿子的。
虽然是后知后觉的想念,虽然很可悲,但还是希望这篇文即将尾声之际能给每个人都有好结果。
那样一个年代里,多一个孩子是巨大的负担,所以自私平庸的人会做出这许多无视亲情的残忍行为,有一些到老了,想想从前,何尝不后悔,甚至无需到老就已经后悔了。这些都是真实的事情,现实中曾经有过现象,所以其实真正跟韩耀有同样遭遇的人大有人在。很多人最终也跟家里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过在这里,韩耀是个善良的狗熊,他的家人的确有很多缺点,人性的可恨之,狗熊怨恨却也不愿意苛待老人,所以最后让大家都好好的生活吧~
93第九十二章
领张容去给老人看一看真是做对了件事。
从张容第一去四条街看望韩耀的父母之后老爷子糊涂的愈发快了神情一日比一日呆滞。每张容放寒暑假赶上节日和过年,韩耀都会领他去四条街一趟开始老头儿虽然总是记不得孙子叫什么名字但看到张容还是会高兴,会笑着迎他;后来渐渐地不知道从哪起,韩父看到张容时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甚至不记得韩耀,不记得玻璃相框中间裱的照片上都是些什么人。
加之韩母的精神病也让生活自理变得艰难――说实在的其实这病多半是因为年轻时日子苦她心胸又狭窄爱记仇,生隔夜气,往后韩熠又不是个东西,总往家里惹事儿,把韩母连气带吓的,所以总也不见好。
后来韩熠走了,再没回来过,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活着还是死了,他的老婆和闺女从那年他骗走了父母的房子和积蓄潜逃之后也再没有和韩家联系过。刚开始,韩母为了她的大儿子,这块“心头肉”急得天天犯病,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事实到底怎么回事儿,但她愣是不愿意信,她就认定了韩熠让人骗了,被人绑架了,谁说都不听,说不顺她上去就打人,有点儿病嘛,没法和她计较,跟她讲理。
没了韩熠这么个人之后,家里是真的消停清净了,不管老太太心里怎么想,客观上环境变好,让她逐渐习惯了也安于韩熠不在的生活,她的病也养好了一些,最起码不受太大刺激就不会犯病,能吃能睡能干活,想法也不糊涂,还是那么会算计会计较,其余的方面跟普通小老太太一样。
奈何晚年的韩母的后背越来越岣嵝,行走做事越来越慢,纵然脑子还跟以前那么“精明”,脑子还清楚,但是她毕竟精神上有些潜在的病,照顾一个彻底糊涂了的老头子,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她都力不从心了。
张容大四这年放假回省城,韩耀早晨照例带他到四条街坐坐,就是这一,韩耀坐在桌边等早上饭,边跟韩父解释“我是你儿子,他是你孙子,你怎么没有儿子呢?我就是啊!”之类的话,好半天迟迟也不见韩母把早餐端上来。他走到厨房去找,才发现韩母早就搅拌好的鸡蛋液到现在都还没上锅蒸――她已经连装了水的蒸锅都端不动了。
那天韩耀回到家,张杨刚跟老金爷子通完电话,老头儿高兴地很,今儿在公园跟人比赛抖空竹又破纪录了,让徒弟回头去他家的时候给带两斤好茶,再弄个登山包,周末约好了跟老友爬山去,装备得像模像样的。
张杨坐在沙发上,听见防盗门响动,抬眼看韩耀领着儿子回来了,遂即笑着问道:“咋样?”
张容垂着头径直坐进靠椅里,韩耀没什么表情,平淡的说:“现在是真老了,离走没多远了。”
张杨顿声,默默地看着韩耀,道:“你别这么想,还不至于,我去收房租的时候看了,你妈还挺精神的……”
“不成了。”韩耀抬手朝张杨晃了一下,叹道:“人老了,一天比一年变得都多,应该提前预备下,别等到真走了那天,再准备都来不及。”
许久,张杨也叹:“也是……那就预备吧。”
商量过后,韩耀雇来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保姆照顾两个老人。这保姆是张杨亲自挑的,人品看着不错,没有坏心也不贪婪,洗衣做饭照顾人是个好手,用过她的人家也说挺好,心细。再者敞开的四方大院,邻居街坊都是好人,相互也认得,相比万一保姆对老人不好,四邻定然会看在眼里,不会让。
保证老人的晚年生活顺遂,韩耀和张杨去挑了一片好墓园,张杨认为生死嫁娶这都是大事,特意找风水先生看了地方才买的,两块挨着,将一切都打点好。这不是咒人或者盼着老人早没什么的,当然他们也可能会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活上个一百多岁,这何尝不是好事,但是这样的准备应该提前做好,让老人安安稳稳走完最后一段路,然后就能安安稳稳的睡下。
张容对这两个老人其实没有多少感情,他们毕竟不比张杨爹妈,把张容从小哄到大,只是面对垂老者,又是父亲的爹妈,是他的亲人,他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去外地实习之前,张容在电话里跟韩耀说:“爸,以后别等到逢年过节再去吧,就算记不住你是谁了也总去看看比较好,他们那么老了,明天都是说不定的事儿……”
韩耀答应道:“好,爸爸知道该怎么做。”
张容道:“嗯,去的时候给他们多带水果,香蕉没牙也能咬动,苹果梨子啥的就买个榨汁机,让保姆每天做果汁给他们喝,带他们出门溜达溜达。”张容乱儿乱儿的讲了不少,韩耀嗯嗯答应,父子俩最后同时叹了口气。
话筒里,张容的声音很低,“人活一辈子太快了。”老人好像才刚认识他没多久,接着就再也记不起他是谁了,总共也没去看望过几,一转眼,人却已经老到这个地步。
“是啊,太短了,珍惜吧。”韩耀不想提这些事了,也不想让张容再多想,话语一转问:“儿子,实习的地方是学院给安排的?去了觉得不好告诉我。”
张容笑道:“告诉你有什么用,该实习还是得实习,你别管了,我挺好的。”
电话另一头,韩耀看了眼身边跟他使眼神的张杨,点点头道:“儿子,爸爸跟你谈个事情。眼看着你要毕业了,以后打算找个什么工作?”
“不知道啊,毕业了再看吧。”
韩耀问:“如果找不到可心的工作,来爸爸公司吧?”
张容道:“不去,跟走后门似的,我一样着你给开的钱,有什么意思。再说我去你公司,你准备给我安排个什么位置,给顾叔端茶缸么?现在还不景气,我去了你不冗员?算了,找不到工作大不了还卖人参,又不是没卖过。”
韩耀笑了起来,朝张杨微微摇头,张杨也笑了,心里挺高兴,儿子是个争气的人,不指望着靠爹养活安排,不错。
零八年就是不景气的一年,胡-锦-涛的许多手段策略也是沿袭了朱-?f-基的做法,这一风暴挫的不轻,好在中国正缓慢恢复,韩耀不像别人为公司的利润和业绩犯愁,金冠建材在全省是著名企业,名声打响十余年了,倒是绝对倒不了,很多人买家具和建材还是乐意先看金冠的东西,金冠也在逐渐恢复生气。所以其实公司的情况也没有张容想象的那么差劲,他爹也不差发给他那点儿工资。
虽然现在家具业效益普遍差是实情,一时半会儿的也解决不了,但只要坚持住,总有真正好起来的一天,潮水有落就有涨嘛。而且他们家生活来源够用,不差钱不差饭,也不是公司赚的少就没法过日子,怕啥的呢。公司和蔬菜大棚的收入还不让他们一家过好日子么。
说到收入和过日子,不管赚得多与少,韩耀钱大手大脚惯了,没有张杨那么算计着细水长流,加上这男人心比手脚还大,不管赚多少,想就,真不苛待自个儿一家人。别的先不提,就说买车,男人哪有不爱车的,有些男的甚至认为没房子可以,没车不成。张杨这么省钱的看见车都直眼儿,舍得往外扔钱,更何况韩耀。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
第一去四条街看韩家父母那,原本是打算再看看以前的老熟人,但那天韩耀情绪摆在那儿,张容于是主动要求回家去。韩耀当时确实心情复杂,没心思叙旧,不过这件事他装在心上没往,后来到底找机会领张容回去了一,看了张叔张婶,月英嫂子一家,左邻右舍全聊上了。
街坊们一看见韩耀领着张容,纷纷道:“诶!到底是啊,多少年的房东和租户,到现在还联系呐?韩子啊,从打小容这孩子小时候就稀罕他,现在还这稀罕哈。容啊,你爸咋样了?我看看他家这大小伙子,当时走前儿才到墙围子这么高,现在真出息了!”
韩耀笑着给大家伙递烟,张容被摸头摸脸,还得转着圈的答话,说他爸挺好挺好,可惦记大家了。
张婶儿一遍遍嘱咐:“咱们也得常联系啊,你得经常回来啊!上婶儿家来坐,多少年没见着面了这都……”
挨家挨户叙过旧,张容特意提出去他月英婶儿家多坐一会儿,月英看见张容一把搂住就稀罕起来没完了,左一句想右一句想,说着还直抹眼泪儿,她还记得张容爱吃她家的甜发糕和豆面卷,挽起袖子进厨房就开工,准备做一大锅给孩子带走,吃个够。
张容搬了个板凳坐在厨房里看他婶子给做好吃的,韩耀也站在过道边上跟月英聊,听这大老娘们儿讲他们走之后街上谁家都发生了什么事,东家长西家短。这大老娘们儿嗓门子粗,边说边自个儿憋不住笑,忒有趣。
她把面盆哐当扣在面板上,道:“那边儿老陈头家原来不养活过一只八哥么,诶呀你们是不知道!就你们家刚搬走不长时间的事儿,那八哥从此不背诗了!成天就俩字儿,见谁都俩字,叫‘山炮!山炮!’,扯着嗓门喊,把老陈头气得,成天骂‘这是哪个瘪犊子教的?!’哈哈哈哈哈哈!”
韩耀:“……”
韩耀不自在的咳嗽了声,用随意的口气问:“你们家小闺女哪去了?今年也得有二十出头了吧。”
“嫁人了,在她婆家呢。”月英笑着叹了口气,道:“丫崽子吧,小时候学习就不好,不像小容这么出息,后来我一看他也考不上高中了,就让她上技校,出来之后在汽车厂工作。诶你说这是不是命哈,愣是找了个好对象,开什么……那个外国音我还真不会发,四艾斯店,对就是倒动车的,当时她都结完婚了我还寻思自己是不做美梦呢!哈哈哈哈!”
张容和韩耀一听,道:“真好,那可太好了!”
月英低头团面团,嘿嘿的笑,忽然道:“对了韩子你买不买车啊?你要买车我领你上我姑爷那儿买,咱自家人还不便宜么!诶我一会儿就领你去啊?现在不买也认认人看看呗,以后想买直接就找他,就说他老丈母娘家的,必须便宜!去不?走啊?”[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韩耀愣了愣,遂即道:“那……去呗,去!”
结果去时候开得卡宴,还好好的一辆车,回来时就被无情冷落,屁股底下坐着的变成了迈巴赫。
到家之后张杨为此跟他干了架,谴责韩耀脑瓜垠子烧傻了钱买这么一辆车回来简直不能姑息!
韩耀忙不迭的讲好话,道:“你唬不唬,我为啥买车?全是为了你。你说以后上下班,这车往你同事面前一停,你脸上得长多厚一层光。”
张杨心下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但是一想到这么多钱进别人腰包还是不痛快,于是忿忿的坐在沙发里不说话了。
韩耀再接再厉,缓声说:“有这么个事,你忘了我还没忘,以前咱俩穷得叮当响,那时候我就说,以后挣大钱了,我开最好的车接你放课,这不就兑现了么。”
张杨偏着头回忆,“有这事儿?我都忘了……”
韩耀笑道:“有,咋没有。”
不管到底有没有,张杨反正现在乐呵了,于是也不因为这老些钱跟韩耀计较了,高兴的回屋换衣服,顺便摘走卡宴的钥匙,揣进了自己衣兜里。
这辆车让张杨的面子里子都享受了个够,不过张容同学却没坐过几回。
买完车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外地实习的干活儿去了,紧接着回学校忙忙叨叨的准备毕业。时间在忙碌中总是飞快,一晃眼走出大学校园,一零届毕业生张容同志按张杨提出的,回北方离家近的城市找工作,最后进入一家日企做翻译兼任文秘。
可以想到,从这以后他就正式迈入社会,从孩子变成了大人,回家和韩耀张杨呆在一起的数,一年里掰着手指头都数得完。
儿子真正独立生活,两个爹没有当初孩子离家上大学时那么难受,他们已经习惯了孩子在外的日子,张容也锻炼的基本能够打理好自己的生活。而且他工作的城市跟省城挨得很近,开车几个小时能到地方。
张容刚一找到工作,俩人得到消息立马赶过去找儿子。在车里就看到公司门前等待的张容一身衬衫西裤,穿的板板儿的,立立整整,有模有样,韩耀不禁停了车大步走向儿子,狠狠的抱了他一下。
俩人在带领下简单参观了公司,看着觉得倒还好,唯独一点,不给提供宿舍,张容在城郊租了一间小插间,先对付着住了几天。
当时韩耀到儿子的住进门一看,立刻怒了。
大行李箱堆放在发霉斑驳的墙角,屋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一把破椅子,唯一的电器是电磁炉,窗台当桌子使用,床垫子摊铺在水泥地面上就是床,厕所和洗手池楼道里公用,简直就是老式筒子楼。
张杨看着都心疼孩子,是实在看不过眼这个地方,摸摸张容的头说:“你怎么住这地方,找个好点儿的,钱不够爸先给你拿,也不是你有了工作我们俩就不管你了。”
张容道:“这儿其实跟宿舍差不多,租金便宜,我就是对付着住两天,等工资发下来我就租好房子。”
韩耀最惯儿子,看张容住这小破屋彻底气着了,暴躁的踢开电磁炉,吼道:“租什么租!租的房子能住?!他妈的!买一套房住!”
张杨:“……”
张容:“……”
张容干笑着表示真的不用,以后能在这公司干多长时间还不清楚,万一两三年就走了呢,结果一番话被韩耀直接驳回不听;张杨一直觉得孩子大了是独立的个体,应该靠双手打拼,家长可以在背后驮着他一些,但也不能这么干涉,于是不悦的警告韩耀少乱掺和,韩耀却钳着张杨道:“你少掺和!我告诉你张杨,你爹妈要是知道张容在外头租房子住,你个当爹的有钱还不给儿子买房,你等着瞧他们揍你不揍!你大舅知道都得?g过来给张容买楼,神鬼挡不住的你信不信!”
张容被韩耀唿扇掀起的灰尘呛了口,扭头清了清嗓子。
韩耀马上指着张容朝张杨喊:“儿子因为租房闹出点儿什么病来,我看你上哪买后悔药!”
张杨急眼了,一摆手道:“操……随便你!”
张容:“……”
于是韩耀嘁哩喀喳的为儿子解决住房问题,家电制备齐全,看着张容好好的住进去,韩耀彻底放心了,才带上张杨况且况且回去省城。
然后父亲和儿子开始了人生必然会经历的,分别两地的生活。
和大学时期一样用手机联络感情,不过现在张容讲得不再是社团啊课程啊老师啊之类,倒也没有多少工作上的事情,大多是琐碎的小事儿。例如,张容说自个儿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很枯燥,没意思,同事不是朋友,所以买了只哈士奇狗崽养活。那天张杨在电话里听张容说他家多了只狗的时候,电视里正好在播大宝sod蜜的广告,于是张杨就给它赐了一名曰:大宝。
再例如,在这个城市里他遇见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早市里的菜买的有点儿贵,有些超市可以让狗进入,过节加班公司发的粽子或者月饼一股怪味儿,跟朋友去水库捞鱼捞到一个小面盆那么大的蛤蜊,等等。
有时候韩耀会凑到手机旁边听张杨和张容说话,拿眼神儿示意张杨跟儿子讲他们俩在家又发生了哪些事,例如你爸去早市买鸭子,被咬了一口,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快来了,你爸非得去买充气冲锋艇和储备粮,在家堆了满满一客厅,结果全是狗屁;你洪辰大爷长脑子不长记性,买股票又被套牢,你秦舅赶时髦打耳洞,结果感染了现在还没好,最近回去祈盘屯,你奶从鸡场抓回二十只肉食鸡,圆咕隆咚的毛球似的,傻呆傻呆,成好看了,你大舅奶给你织了件毛衣,蓝色的线,穿上显得人皮肤白。
琐琐碎碎,日复一日,每拿起电话都能听见不一样的话题,好像所有用语言叙述的人和事都如同在身边一样真实。
但是这么多仿佛说不完的话题,这么身临其境,张杨和韩耀最想听到一句,还是张容在电话里说:“爸,给我做好吃的,我明天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新,忘记上文案请假了qaq【跪地任抽打,最近脑残了……
快要完结了,提前谢谢所有读者,希望这篇文一路下来,为大家带来了温馨和欢乐w
9第九十三章
213年初农历冬月。
天空飘散着绒白的小雪省城市郊本应川流不息的马路上,车辆拥堵成一条长龙弯弯曲曲的别扭着在道路两头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大盖帽的交警让厚棉衣裹的像个棕黑的烤地瓜,指挥疏通前方因修路而堵截变窄的道路。
一辆出租车贴靠在轻轨大桥的基柱下驾驶席的位置空着,车后座乘客盯着前方明显离到达遥遥无期的目的地和跳字儿的计价器一脸苦大仇。片刻后路旁肯德基的门推开出租车司机边往车子方向小跑边提裤腰带坐进去时顺带往前望了两眼,道:“好家伙!这给堵的,大号都上完了,楞没动地儿。”
他按了计价器的暂停键,对后视镜中的乘客说:“老弟,咱都熄火吧,我费油你费钱。”
“谢谢你啊师傅。”乘客努力使语气缓和,奈何效果不大,搂着包唉声叹气,“急死了,我去火车站接孩子啊!我闺女都快下火车,我还没到!”
司机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急也没得用,先给孩子去个电话知会一声,回家可别打车了,坐轻轨吧啊,人多就多点儿,最起码它不用等灯什么的。”
乘客着急的说:“我不急个屁啊!”
旁边并排紧挨着停的一辆黑色车子里传出暴怒的骂声:“干你娘个蛋!他妈能不能走了!排队等死吗!”
司机和乘客顿时被吼声震惊了,彼此对望一眼,接着见那车的车窗缓缓向下打开,一个男人伸出头向外看,表情极度狰狞暴躁,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司机也摇下车窗,笑道:“老哥,甭急,急也白扯,且等吧,交警都来了,估计用不上多长时间。”说着递过去一支烟,拿出打火机要帮着点燃。
男人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表情仍不太好,接了烟叼在嘴里,探头过去点火,吁气道:“操,这破路瞎他妈修,妈了个八的狗屁市长,想贪这点儿钱想疯了。”
司机撇嘴道:“现在世道黑啊,这么整下去没好,你瞅瞅本来好好的路,换一届领导就得抠了重修至少三,全城有一个地方不堵车的?我估计也就是政府领导从单位到家门口那条路。”
后座的乘客接了话茬,骂道:“狗东西,全该拖出去枪毙。”
司机回头笑了笑,问:“这着急接孩子回家的,老哥你嘛去啊?”
男人道:“我也接孩子,我儿子给打电话说马上到零公里了。”
司机了然,怪不得急得骂人,也是个接自家孩子的,现在的孩子,挨家挨户的全是宝,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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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男人话音刚落,身后伸过来一只手点了点他的肩膀,掐住他手里的半支烟拿走了,前面交警疏通开堵在十字路口的大车小车,长龙开始向前缓慢移动,于是男人和司机同时对对方一摆手,示意不聊了各自关了车窗轰油门。
车子里,张杨吸完那半支烟,捻灭烟头道:“你少抽点儿吧啊,儿子刚才发短信,他和他对象到零公里了,问咱们现在走到哪儿。”
“啥?都到了?”韩耀原本就想儿子想得恨不得飞过去,再一听张容已经在省城了,心里一股火窜上来,哐哐哐一通按喇叭,火急火燎的挪到十字路口,无视交警的手势直接调车头,还撞飞了个路障,哄哄的朝城郊赶去。
零公里路口,道旁长长一排拉线赚钱的长途出租车中间停了一辆suv,前车门敞开着,张容严严实实的裹在羽绒服和围巾里,两手往袖口里一拢,缩着脖颈露出两只眼睛,不断伸出脑袋盯着交叉道驶过的车辆,生怕坐在车内隔着挡风玻璃看不清楚似的。
驾驶席上还坐着个人,头发让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微乱,不过那人并不很在意的样子,往保温壶盖里倒热茶,让张容用手捧着暖和暖和。
日上正午,迈巴赫风驰电掣的朝他们驶来,轰轰的骤然往suv边上一靠。张容赶紧跑去开车门,里面的人还没下车就伸手给了他一个拥抱,张容乐得喊:“爸!咋这么长时间,堵车堵这么严重?”
张杨拍拍张容的肩背,上下端详儿子,看着一切都挺好的,高兴的很,对从suv上下来的人道:“来了,展旭,一路挺辛苦的,今年不用闹心请假了,你自个儿说了算。”
叫做展旭的男人高大严肃,看起来没比张杨岁数小多少,走上前和张杨握手,道:“不辛苦,一道挺顺利,你们都挺好的?”
张杨道:“挺好挺好。”
展旭点头,看向韩耀。韩耀揽着儿子的肩膀,把他家孩子扯进副驾驶,哐当一声关上车门。
张杨有些尴尬,抱歉的朝展旭笑了笑,展旭含笑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车子里,张容不悦道:“爸,你干嘛啊你。”
韩耀冷硬着一张脸,道:“不干嘛,烦他。”
张容虽然早已经料想到他爹会是这幅嘴脸,但是在旁边眼看着还是生气,蹙眉叹气,从另一侧车门下去,对展旭低声说:“叔,你别往心里去,我爸今天因为堵车太闹心了,不是冲你。”
展旭面对张容,笑得温和,以口型说:没事,进车里去吧,冷。
展旭就是张杨口中所说的张容的对象,是个很好的男人,在警局刑警队工作,当队长,今年升了副局。俩人在张容工作的城市相识相爱,平平常常的过着日子,是个幸福的家庭。张杨和韩耀在早时已经和展旭见过面了,经过了一些事之后也同意他们俩在一起。张容如今也是有家有业的好青年了,不过俩人在一块儿这么久,今年还是展旭第一到张容的家里过春节,以前过年由于工作的关系没余富的时间,所以算起来,这也是展旭第一到省城,这个张容生长的城市。
之所以张杨当时同意他们的关系,找对象这种事儿凭得是缘分,他和张容有这份缘,俩人那么巧的就住楼上楼下,整巴整巴最后就走到了一起。张杨在这件事上考虑了许多,方方面面结合起来打算都错不了,他也不在意男女,因为他自身最明白感情这东西来了,不管多大的障碍都挡不住,哪怕是性别。再者张容要是娶媳妇儿回家,他们这样的家庭,哪个女孩能接受呢。
不过,虽然张杨瞧着这个人很满意,踏实顾家,觉得张容和他成家不亏还有赚,但是韩耀不寻思这些,说啥就是觉得不行,怎么看展旭怎么烦人。自从韩先生见到他儿子的爱人之后,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一件事就变成了给张容在那个小区买了那间房,好死不死的怎么就他妈的让儿子认识他了!
要说厌恶展旭的理由,韩耀能找出很多,比如:他觉得展旭比张容年龄大太多,而且在警局工作三天两头提枪上阵的这也不中,诸如此类大项小项一堆,这都是客观因素;从主观上来说――这是韩耀打死也不会放在嘴边承认的,为人父多少都会有的情绪――他从小养到大的儿子,付出了那么多的爱,结果让别人白白领走了,无论儿子的对象是个什么人,韩耀都难以忍受。
要不怎么他一和展旭照面,态度就这差劲呢。他不忍心硬生生掰断儿子的感情,也无法昧着本心给展旭装笑脸。
韩耀叼着烟想,特么老子愿意看他一眼都算给他天大面子了。
到家后,张杨紧着扯住韩耀不让他脱鞋进屋,说:“走走走,买菜买酒去啊,今年年货还没办置,咱家啥也没有,晚上吃啥。”
于是一大只韩耀被推挤出门框,关门时张杨嘱咐:“张容,把客房收拾出来,给展旭住。”
张容忙不迭的点头应下,防盗门关合咯噔一声响,张容松了口气,对正环顾打量周围的展旭说:“叔,歇会儿吧。”
展旭笑道:“你家的房子真不错,你住哪间?”
“我家屋子舒服吧。”张容开心的笑起来,扬手一指,“我住阁楼。”
展旭道:“上去看看。”
小阁楼永远整洁的像张容每天睡在这儿似的,白墙壁,绿窗帘,单人床,毛地毯,书桌整整齐齐,抽屉和柜子里的东西从来没人乱动。
展旭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矮身坐在床铺上,宣软舒适的床垫子微微下陷,他摸摸棉被的布面,随手拉开床头柜抽屉,看里头零碎的小东西。
张容在他身边坐下,说:“没什么玩意儿,指甲刀,钥匙扣,旧手机……诶对!这个我给忘了!”
张容忽然想起了什么,往抽屉里侧伸手掏出一个铁盒,欢欢喜喜的给展旭递过去,“这是我爸送我的,你打开看。”
展旭掰开铁盒边缘,丝绸布料中间凹陷,躺着一把银白色的老手枪。
展旭拿起来在手中掂了掂,微有些惊异,道:“以前的警用枪,你爸哪儿给你掏动来的?”
张容仰着下巴尖,笑道:“一个警察是我爸朋友,给弄的,我爸跟局子里的特熟。我姜叔跟你一样,也是刑警,老帅了,当年抓逃犯还把鼻骨磕掉了一大截。”
张容说着来了劲儿,兴致勃勃的继续道:“我爸另一个朋友,我叫他李叔,他家闺女李嫣,我们俩从小玩儿到大。我考上大学之后,她也考了警察学院。后来焕超叔当局长了,把小胖嫣儿调去自个儿警局,想让她当内勤,但是胖嫣儿就想进刑警队,今年到底进去了。有一回我们吃饭,她说她为了抓毒贩子,在火车站装农村妇女,灰头土脸痴傻捏呆的,一蹲就是半个月。”
展旭将枪放回原,握住张容的手,道:“所以你爸才不愿意你跟个混局子的对象,因为你爸明白,当警察太危险。”
张容笑了笑,缓缓道:“我觉得,警察是最伟大的职业。”
展旭凑近他,问:“所以喜欢我的原因之一是我做刑警?”
张容故作矫揉的晃悠着脑袋,不答话,展旭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俩人舒服的靠在一起半晌,然后张容下楼整理了客房的被褥。
展旭从腊月初始到正月十五都住在张容家,一家人上街买年货多了一个劳力帮忙拎东西搬箱子,小年的时候大清早韩耀领着张容去四条街,展旭陪在家的张杨规整阳台上堆放的年货,中午张杨去老金爷子家送年礼,韩耀觉得呆着没意思,勉为其难让展旭陪他下了几盘象棋。祈盘屯的奶奶家邮来了很多自制熏肉和干菜,展旭签收了摊开挂在晾衣架上。
今年春节没去祈盘屯,一家子在省城过大年,除夕早晨就给祈盘的亲戚们挨个打电话拜年,说好二月二之前回去一趟,从隔壁老吴家预订一口猪,到时候宰了好好热闹热闹。
春节每一天都高兴,每天都过得很快,眨眼大锅蒸馒头变成了煮饺子,紧接着又变成了煮汤圆,张容在家没住够,元宵节已经伴着烟灯会到来了。
那天晚上一人吃了碗元宵,韩耀和张杨准备出去走百步,到河边堤坝上溜达溜达,收拾好碗筷后问:“你们俩去不去?”
张容和展旭坐在餐桌边,挨着看一本墨绿色的旧相册,张容兴致勃勃的,不歇气儿的讲着:“这是我爸第一上台演出,这张是我舅舅,在家具店门前,你看跟民工似的,他非说那时候就流行这衣服。这是顾叔,你看年轻时候多好看,现在谢顶了不中看了,他还给我爸画过一张素描,等会儿我找出来给你看,=。这张是……我也不认识他们,反正是我爸的朋友,现在在北京,这个,噗!这是我爸在炕上睡觉,满身全是鸡崽儿,哈哈哈哈!”
展旭朝他们摇了摇头,张杨于是跟韩耀说了声,俩人进屋去穿大衣。
那本相册原本放在张杨和韩耀的卧室里,在衣柜顶上有两个皮套扎捆的老皮箱,里头放的都是有年头没用过的东西,不知道张容发现之后个臭崽子怎么倒动出来的。此时箱盖大敞着,被张容翻的乱糟糟一片,也没顾得收拾就兴冲冲跑去给展旭看,烂摊子留给进屋换衣服的张杨。
张杨叨叨咕咕的骂张容祸害人,边踩着床铺仰着头整理边拿出里头的东西挨个看都是些啥玩意儿。
这个箱子太久没开过,搬家之后堆在上面,日子一长便忘在脑后,真好趁着今天弄出来,张杨决定顺便整理整理。
他挨样儿往外拿,凑在眼前看一看再扔到床上,发现有给新新的没做完的母鸡布偶,针线和棉塞在母鸡肚子里,下面压了一盒旧拼图,盒面图案已经泛黄褪色了,旁边有一台老式珠江相机,这是他们家以前淘汰了的,因为那是秦韶送的礼物,张杨舍不得扔所以留下的;给相机垫底儿的还有一个床单裁剪成的布包。
张杨疑惑的摸那个布包,咕哝:“这是什么玩意儿。”
韩耀站在门边等他,见他迟迟不出来,于是脱了鞋进屋,入眼一片狼藉,张杨踩着凳子满脸疑惑的捧着个布包。
韩耀无奈道:“打开看看,没什么用就扔了,多少年的玩意儿你还藏着掖着,属耗子的你是。”[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张杨翻了他一眼,懒得答话,掀开布角捏着往下一抖,里面的事物散落开来,是一件墨蓝色的羊绒大衣。
张杨歪着头上下端详这衣服,是柔软的羊绒料子,垫肩收腰,是八十年代的老款式,衣服还跟新的一样平整干净。
韩耀先记起来,上前拽着衣角揉了揉,嗤了声道:“给你买回来,你一也没穿,留着放柜里他妈成絮窝了。”
张杨也回忆到了,道:“我当时不是舍不得么,那时候啥好衣衫能穿出干净利索样。这件衣服都买了多少年了,我早都忘脑后去了,好像还是你头一出差回来给我带的。”说着跳下凳子,展臂一抖衣襟穿上身试了试,两手拢着前襟,左右转身,低头来回看。
韩耀退后两步端详,道:“成啊,现在也挺合适,稍微有点儿瘦,不碍事。就这么好的料,搁商场怎么着也得三四千下不来,还不定是真的还是掺假的,那时候的东西多纯,现在都没地方买。”
张杨的脸颊在羊绒领口摩挲,柔软熨帖,觉得很暖,他问韩耀:“好看么?不磕碜吧?”
韩耀道:“不磕碜。”
于是张杨索性不脱了,心说现在不就流行复古么,就这么穿着出去走百步。
街道两侧的灯明亮,灯火暖意入心,路边的蜡烛沿着积雪延伸,烛火摇曳,送灯的老百姓在路口烧纸,纸灰与爆竹碎屑混杂,烟火缭绕。
俩人漫无目的的随着人群信步的走,慢悠悠的晃荡,骤然间,绚烂烟火直冲云霄,在头顶天空炸开散落,刺眼夺目。
韩耀抬臂指向上空,道:“看!”
张杨仰着头,满眼全是星光般点点零零的碎光,漫天铺满了如同闪烁的雨滴降落。俩人站在柳树下,看完附近的集团放庆年礼炮,然后继续沿着路走过大桥。
河滨路的人最多,冰封的河面特意开凿出一片,很多人蹲在台阶边往水中放河灯,灯火映照着柔黑的河水,碎光摇曳凛动,另一侧的街道车水马龙,琳琅华,霓虹璀璨。元宵节晚会还没开始,橱窗边的屏幕在重播春节晚会,毛阿敏的歌声在夜风中挟裹着潮水的味道飘荡。
不知沿河走了多远,韩耀忽然指向不远的一片空地,那有个男人支着摊位在烤肉串,热壶中煮着热奶茶,不少人冷了累了,靠在临河的露天座椅里休息,喝茶吃夜宵,那一小块地方凛冬里显得热火朝天,暖融融仿佛化了积雪。
韩耀道:“就在这个地方。”
张杨疑惑的看韩耀:“这个地方怎么?”
“是咱俩结婚的地方呗。”韩耀低声对他道。
张杨微怔,想起来了,别过头去笑,继而说:“走啊,哥们儿,过去喝一杯。”
“行啊,喝一杯。”韩耀也笑,话语间,凝结的白色雾气消逝。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张杨道:“诶,你这儿又出来一根儿,就这儿。”
韩耀忙道:“是么?赶紧给我弄下去,忒显老了这。这玩意儿一根长出来就他妈连片,快快快……”
张杨柔黑的头发在风中吹拂起来,手轻按韩耀的肩,从他的鬓角挑出白头发扯掉。
韩耀的肩膀依然宽阔,背脊坚稳可靠,张杨松开手指,白发在北风中卷向别。
然后韩耀从张杨西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叼在唇间,微微抬起下颌舒气,听张杨在他耳畔跟着店铺的音响哼哼歌曲。
“你是我脚下一条河,涤荡着多少苦涩,你是我嘴边……”
你是我嘴边一首歌,唱尽所有悲欢离合。
你是我枕边一场梦,梦醒时天就亮了。
你是我生命中一盏灯,照亮所有迷惘角落。
幸福,是风霜雨雪都经过,再把阳光收获。
幸福,是不管一路多颠簸,双手依然紧握。
两人肩和肩挨靠着,迎着喧嚣风尘慢慢的走,背后是逐渐延伸的过往的路,还有河畔的万家灯火。
―end―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r?m若的地雷~(?r??q)/~谢谢!
正文完结,谢谢所有读者,写的不很好,以后会继续努力,希望这篇文为大家带来了愉悦欢乐。
psh放在番外里,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也在番外。
95、番外・性福生活①
1987年。四条街道口夜市。
“诶……张杨,咱吃点儿东西再去呗。”韩耀指着路边摊子大锅里沸腾的香气满溢的豆腐串“我从上火车到现在一口饭没吃。”
“那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工夫了洗完出来正好吃饭。走吧走吧。”张杨一手拎着塑料篮子和装衣服的布袋另一手执意将韩耀拽向春海澡堂。
今天傍晚,韩耀才刚从蛟河到省城的绿皮火车上走下来。
前段时间建材生意不理想,跟之前设想的全然不一样,只赔不赚只出不进。在建材上的本钱不少韩耀有些后悔之前没摸清路子就急着成型,不过现在已经这样了,无论如何还得尽力撑着。生意不上门找咱咱就主动去找生意韩耀多方撺掇了一阵子,最后老董有个朋友在蛟河搞工程,钢筋不够用,一时半会儿又补不上,说是可以从韩耀这里买一批,但是希望价钱能低一些。
于是韩耀简单收拾了个包就坐上了去往蛟河的火车,生意赔钱的事他怕张杨知道了闹心,所以没敢告诉,只跟他说去那边林场看看有哪些好木料。
这一去就是一个礼拜。
自从在滨河路那一晚之后,他们两个即是有了真正的家,彼此在自己眼中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就像刚结婚有家的大小伙子,乍一得到了家和爱人,那股子热烈的情意涌动,除非两人在一起,能看见对方,能说话能够在手里,否则任什么都无法纾解。
一个星期见不着面啊,俩人都难熬的很,想对方。
张杨平时让韩耀带着在省城四溜达,今儿去文化广场放风筝吃烤串,明儿去地质宫前的草地里抓蟋蟀,躺着听马路对面播放露天电影,每天习惯了一下班就跟韩耀在一块儿,冷不丁他出差去了,偏过头身边看不到这么个人,张杨就无精打采的,觉得少了必须的东西,没劲了,晚饭也懒得动手做,不想吃。
身在蛟河的韩耀更是,在郊边子的工地工棚里住,他成宿成宿睡不着,惦记着张杨,闭上眼睛就想起在家里时,只要稍微一伸手就可以握到他。最后给个大老爷们儿折腾得睡不踏实,做梦都做不美,干脆他娘的不睡了,披着衬衫拎起塑料桶就往山边去,打兔子抓林蛙,闹得工地头子怕他自个儿一人再出事儿什么的,觉也睡不成,大半夜的亦步亦趋跟着走。
这一走一过的,真别说,额外收获还不小,兔子和林蛙没少打,俩人顿顿吃的一嘴油,还在溪边扣住一只水獭,不知道好吃不好吃,扒皮卖钱又挺可惜的,握着爪撩持了一阵就给放生了;最后一宿上山,居然还在沟子里看到了漫山遍野的亮屁虫,韩耀从来没见过,往里走进去吓得差点儿没腿弯子突突,大吼:“娘啊!鬼火!”
包工头在后面想笑还怕撅了韩耀的面子,好声好气解释:“甭怕甭怕,哪是什么鬼火,这就一虫子,屁股发光,山里到了季节就有,成片成片的!”说完还用手拢了一只给韩耀看。
韩耀拢住虫子,觉得这玩意儿真挺稀奇!面子啥的压根儿就没在脑子里过,满心满意想得全是,弄一只回去给张杨看。
然后他等后半夜包工头回工棚睡觉了,真独自一人顺着原路进山,拢住一只装进玻璃瓶子,塞在行李袋的侧口袋里。
好容易,该谈妥的事情终于一一全妥当了,韩耀恨不得骑上骑个火箭筒回省城,告别了包工头就火急火燎买票上车,一路煎熬到省城,下了车直直?g回家,进门就喊:“张杨!张杨!”
张杨从东屋跑出来,一见到韩耀脸上立刻乐开了,迎上去:“哥!回来了!”
韩耀随手把行李袋撂在地上,朝张杨伸出手。
结果俩人一靠近……
张杨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痛苦的急退两步,皱着鼻子,“我去……你……身上老大味儿了!你踩大粪了?”
韩耀:“……”
韩耀垂下脑袋耸了耸鼻子,“没味儿啊。”
张杨心说你整天整宿的闻已经习惯了肯定没味儿啊!他用肯定的语气说:“哥,你在蛟河七天没洗澡!”
韩耀啊了声。
张杨进屋收拾了洗浴用品和换洗衣物,而且特意带了两个澡巾,拎出来推了韩耀一把,“赶紧去澡堂。”
……
在春海澡堂的破龙头下痛痛快快的用热水洗刷了一番,韩耀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至少轻了二斤。他腰间围着浴巾,在休息厅最里侧靠墙的隔间床上一倒,舒坦的吁气,浴室内带出来的热蒸汽熏得他浑身汗涔涔。张杨躺在隔间里另一张小床上,感叹道:“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身上能搓出那么多泥,诶你说我们小时候也不总洗澡,可也没有你这么……”
韩耀忙不迭的抬手打断他,示意别再提了。
张杨想到刚才,忽然笑起来,不说话了,翻身趴在床铺上,阖上眼睛休息。
俩人静静的躺了一会儿,电风扇呼呼的吹出凉风,拂过皮肤让人从里到外感到凉爽,难得的舒适惬意。[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韩耀道:“等会儿吃晚饭回家,我给你看个有趣儿的东西……”他别过手肘在后背上抓了两把,“在蛟河山上……嘶……”
张杨咕哝:“咋了?”
韩耀坐起身,盘着腿背对墙上的镜子回头看,皱眉道:“操,出血道子了。”
张杨睁开眼睛,忙爬起来看他:“怎么回事儿?”然后就见韩耀后背和手臂上好几个红包,大大小小,都是被蚊子给咬的,有两个之前用澡巾搓得破了,拉出一道细而浅的血痕。[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按理说,韩耀这种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老爷们儿,蚊子叮一下都恨不得能把它嘴巴上的尖儿咯掉了,但是韩耀对蚊子就是特别没法儿,招蚊子,一咬一个大包,而且咬一口不光痒,而且疼。
按理说,韩耀这种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老爷们儿,蚊子叮一下恨不得都把嘴巴上的尖儿咯掉了,但是韩耀对蚊子就是特别没法儿,咬一口不光痒,而且疼。
韩耀痒得难受,拧着手臂笨拙的去挠,还够不着,张杨挪到他的床上,“别够了,我帮你弄。”
他说着,把韩耀推成趴伏的姿势,凑在他脊背上。
韩耀不解的回头,还未看过去,脊背上刺痒的地方忽然被一小片湿热裹覆,柔软的,带着细微的水声,还有小孩儿温热的鼻息。
张杨按着韩耀的肩背,舌尖轻轻舔了舔挠破的伤口。
韩耀怔住了。
这一舔,令他浑身肌肉难以抑制的骤然紧绷。韩耀的脸色立刻变了,支撑在床铺上的手臂僵直,并且难以察觉的颤抖。
张杨没意识到韩耀的不自然,舌尖儿在小红包上舔了两下,又抿嘴往上轻轻吹凉气,悠长的气息贴服着皮肤抚过去,撩动了每一个毛孔。
张杨低声说:“我小时候被土豆地里的毒蚊子咬,比你这痒多了。那时我家又穷,药是没有的,也舍不得用牙膏涂,我妈就让我自己抹点儿唾沫。她说,其实还是人的唾沫最消毒,要不猫啊狗的哪儿受伤了怎么都用舌头舔呢。”
韩耀喉结滚动,不自然的往前窜了下,张杨的声音和动作都挠了他的心,令他体内生起一股骚动,是极其熟悉的,男人都有的……
浴室的门开了,两个男人搭着浴巾走进休息厅。韩耀一激灵,强自克制的哑声道:“别舔了,我……身上有汗,埋汰。”
“诶,没事儿。你不嫌我就行,我帮你舔舔你睡觉舒服。”
张杨在他后背拍了一掌,极轻,啪得一声脆响,然后俯身,舌头在下凹的脊骨缝儿上滑过。
韩耀难以自禁的猛然颤栗了一下。
“不不别了,不用了不用了……”韩耀猛地翻身将张杨推到墙角。
张杨被他弄得一愣,看韩耀奇怪的表情,以为他痒极了,有些好笑,手脚并用的凑过去,说:“哥,你至于么――”
然后张杨直直地就看到韩耀腰间的浴巾顶起来了,韩耀想要弯下的腰和抬起来欲遮掩的手全都没来得及,全没遮没拦的暴-露在张杨的视线里。
让浴巾这么顶着,甚至都不如在浴池里浑身就那么光着。
张杨一张小孩儿的嫩脸皮腾地整个红了,殷红的仿佛轻轻掐一把能出血儿,他无措的下意识的别过头,一脸尴尬,不敢再看韩耀,也不说话了,背对韩耀侧身躺倒,假装没看见,假装不知道,假装他不懂。
原本张杨是不懂的,就是他某天睡醒觉第一发觉自己弄脏了裤头,也没人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只知道那样就舒服了,甚至连特意用手撸一把都没有过。
直到在省城,和韩耀住在一个屋檐下,在院子墙角用木板子和围帘搭起的那个简陋浴棚中传出的,被流水声掩盖的低沉嘶哑的男人呻-吟不小心让他听见了,棚子里发生的事被他从帘子的缝隙不小心看到了……
他哥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眉毛蹙在一起,脖颈的阴影,钢筋一样硬朗突出的锁骨,粗糙的手曾经摸过他的脸和嘴角,那时却伸去身下紧紧握着,粗鲁的撸动……
张杨的脑海中情不自禁的浮现出那些画面,心里忽然泛起一股奇异的热流,烧得他难堪,诧异,又鬼使神差的,悸动,甚至莫名的期待。
这种期待令张杨心头升起羞耻感,他把头在床铺里埋得更紧,僵直着,仿佛彻底不会动了。
身后,韩耀直勾勾的看着张杨的腿弯,白皙的肩背,手臂和脖颈上碎发,整整一个星期的想念还有些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驱使着他,嘎嘣挑断了脑子里的一根弦,他确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应该这样做……毫无察觉的,他的手已经握住张杨的脚踝,无法克制的颤栗也清清楚楚传递到他手掌心。
韩耀口干舌燥,喉咙饥渴的吞咽,连同思维和理智都吞了下去,炙热的胸膛紧紧贴住张杨潮湿的后背,胯顶着张杨的尾椎,大手粗鲁而急切,贴顺着脚踝一寸不落的往上直摸进浴巾里头,指节触碰到柔柔软软的蛋,猛地一把攥住。
“嗯……啊!”
张杨顿时抬起头,竭力的无法控制的向后仰,大张着嘴,声音遏制在喉咙,无声的呻-吟。
那两个男人走到斜对面六七步开外的隔间,正对着电视机,抽下浴巾甩在铺上,四腿拉胯的叼着烟,放生说笑。
韩耀粗暴的将张杨翻过来脸朝上,狠狠地掀在床铺里,再死死压下去,两人的身影全然隐蔽在隔板以内。
他在张杨的肩头和喉间来回啃咬,双手掐在张杨的腰,手指紧抠进皮肉,在他双腿间没命的胡乱疯狂耸动,在他耳边低吼:“夹紧……夹啊……夹紧我!”
“啊……”张杨眼角带着不明显的泪水,韩耀的肉-棒磨蹭着他大腿里侧的嫩肉,磨着他的阴-囊,他的顶端来回擦过韩耀的小腹,甚至能感受到,就沿着腹肌之间的纹理,那条浅浅的痕迹,滑腻的……
张杨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无意识的夹紧双腿,双眼无神的看着天板上摇晃的灯光……
五分钟之后,韩耀突然疯狂的耸动腰胯,死命的抽-送,紧接着喉头迸发压抑沉重的吼叫,肉-棒抵在张杨腿间,直至□都顺着陷进股沟,瞬间迸发。
韩耀失神的无声吼叫,同时粗糙的手捏掐在张杨的肉-棒,老茧贴着筋络从根部往上撸到关口。
张杨抽搐着双腿几乎与他同时喷射而出,白浊的精-液溅到小腹,胸口,下巴尖儿,蹭在韩耀下-体浓密黝黑的体毛上……
张杨脱力的倒在那里,被顶的头窜到床沿外,仰着,委屈难堪的闭上双眼,眼角被-干出了湿漉泪痕,高-潮的快感席卷充斥了他,全身犹在不自觉的抽搐颤抖。
“张杨……张杨……”韩耀伏在他颈窝,沉甸甸的压着他,满足的吁气,而后沉沉的笑了起来,“你羞什么……你说咱俩是什么关系……啊?咱俩都什么关系了……”
他搂把虚弱无力的张杨搂进怀里,靠在墙角,一下一下摩挲着肩膀和腰背,安慰他:“没事儿……这样舒服……是不是舒服……嗯?”
粘稠的精-液蹭的满床满身,浸湿了白床单,韩耀拥着张杨呢喃,“……乖,等会儿,歇一会儿……等那俩人走了,我帮你洗。”
他以唇轻蹭张杨的鬓角,每一下都满溢着爱意。
张杨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灌满了热水,滚烫。
他缓慢抬手抱住韩耀,鬼使神差的,又是心甘情愿的凑上去,笨拙的把嘴贴在韩耀鼻梁上,感到位置不对,又往下撞到了下巴。
韩耀沉沉的笑,扳起张杨的脑袋,嘴唇相贴温存,两个人都不太会,只是磨蹭彼此,紧贴着,炙热而眷恋,仿佛就要晕眩融化在幸福中。
属于凡人的爱意,此刻像泥土下埋藏的种子,无声无息间盘根错节的疯狂生长,在这一刻无法忍受黑暗,无法抑制的渴望一直以来无声温暖着他的,他再也离不开的阳光,终于冲破泥土,真正开始了他蓬勃,坚韧的生命。
96、番外・性福生活②
1992年。香格里拉酒店门前。
韩耀和老董目送油头粉面的马来富豪开发商和他的小秘走进酒店旋转门终于忍无可忍的放声大笑起来。
两个西装墨镜的保镖被笑得彻底毛了连跑带颠儿尾随他们老板进了去。
韩耀走到尚未开走的闪瞎人眼的豪华加长凯迪拉克旁边,用二锅头玻璃瓶子在车顶磕了两下,铛铛直响笑问:“兄弟,搁哪儿租的啊?”
带贝雷帽的司机坐在车里掏手绢擦汗愣是没往外探头瑟瑟缩缩的开车靠边停去了。
老董朝身后看了眼道:“刚才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就他还168米新世界广场吹大发了崩他一脸血就消停了。”
韩耀哼道:“操,装逼喝喝的……瞅瞅他工地内小浅地基吧盖十层楼都费劲。”
老董道:“劳民伤财。”
韩耀嗤笑不语,这时包里电话响,老董站在边儿上拿出从酒店顺出来的整盒牙签,抽出一支剔牙,示意他接吧。
韩耀点点头,跟电话另一头的人说了两句话,嗯嗯答应两声,随后道:“行啊,我跟老董在一块儿,我俩刚喝完……嗯,我问问他,成了回见。”
老董极不雅的蹭了把鼻子,问:“咋的又有约啊?”
“嗨――焕超说碰见个好地方,问咱们晚上有空没有,去聚一聚。”韩耀说完抬腕看手表,“差不多了也,走啊一起?”
“我不去了,我得回家。”老董随手扔了牙签,叹了口气,道:“他妈的败家娘们儿,昨天跟人打十块钱的麻将,输了四千多,好家伙回家作翻天了简直,看把我这挠的……完了输钱还没记性,今儿晚上又是她们凑一桌,非得让我早点儿回家跟着去,坐旁边给她支招。”
两人边说边往车边走,老董微微侧脸指了指下巴上的红道子,“我能说不回去?还不得把我挠死?”
韩耀煞有其事的啧啧两声,笑道:“卧槽,俩人合伙打一手麻将,人家那三个小媳妇儿能愿意?这你不怕挨挠了?”
老董撇嘴:“愿不愿意跟我没关系,反正我是陪她去了。”
韩耀笑起来,又看到老董的伤痕,忍不住挪揄道:“没有你这么惯媳妇儿的,这可好,爬你头上来了。”
老董闻言耸了耸肩,随意的说:“她爬天上去才好呢,我跟着借光。反正我认为媳妇儿就得惯着,她一天天伺候家伺候我伺候孩子,我不对她好点儿我还是人?”
韩耀道:“全说‘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到你这儿就变了。”
老董笑了笑,两人走到自己的车边,老董道:“得,先不说了,咱们在这儿别过啊,回见。”
韩耀朝他摆了下手,也坐进车内,脱了外套扔在副驾驶座上搭着,松了松领口驱车驶向马路。
日暮西陲,天色昏暗,夜幕降临,街边一排排路灯逐个闪烁点亮。
韩耀驱车去往焕超在电话里提到的地址,顺着大路拐进窄路,两侧顿时满满登登的充斥了灯牌灯箱,人声来往熙攘,灯红酒绿,恨不得闪瞎人眼。
韩耀:“……”
韩耀摇下车窗往外看,想下车却迈不动步,的有种走错地方的感觉。
紧接着焕超从双开的木门走出来,手里拎着个啤酒瓶子,晃悠晃悠的,一眼瞅见了韩耀就大步上前把他扯着揪出来,兴致高昂的一个劲儿往门里挪动,“我操-你大爷的!喊你来你磨磨唧唧这么长时间,还得老子出来迎你……走!跟我……走!”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混杂气味令韩耀不禁蹙眉,掩住鼻息。周遭充斥着酒精,香粉和说不清别的什么乱遭东西混合的浑浊空气,顶灯阴暗,闪烁变幻,舞池中狂乱热舞的男女人群只有一个个交叠的暗影,根本分不出哪个是谁。
焕超领着韩耀分开人群一路挤过去,路过吧台前的高脚椅时还被一个女的抹了把胸口,焕超也不在意,径直往角落的一圈沙发走过去,那里扎堆坐了不少人,有男有女的离得远也看不清楚,直到走到近前一屁股坐下了,韩耀环视一圈才看明白都有哪些人,局子里有衔的混得要好的,区管委会的,政府大楼里市长近前的,还有街道办的头子……这都是韩耀认得脸的,还有一两个不认识,总之基本全是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的一帮人。
一大帮子正厮混的起劲儿,高声取乐,看见焕超身后跟着的韩耀,顿时哄哄的炸开了,凑到近前一个挤着一个都来撩持韩耀,嘴里连串的开不着调的玩笑,说什么“老韩你他娘的骑儿童三轮车来的啊……”,“我看你爬过来的!”“来了别愣着喝啊!那谁请客!就那谁!谁来着……”边往他手里塞酒瓶子,半瓶不满乱晃荡也不知道是谁喝过的。
韩耀哼哈两声赶紧都打发了靠边儿玩儿去,握拳回手就给了正灌酒的焕超一杵子,以手指点着头,道:“你他妈智商下降的忒明显了你,这地方叫好地方?新发现的好地方?你脑瓜子抽了吧你……”
焕超呛了一嗓子酒,音响震耳欲聋的半天也没听清,看韩耀的手指向脑袋,寻思寻思好像明白他说得什么话了,脱口就骂道:“你你你你他妈才老!”焕超竖起食指往自己脸上用力一戳,扯过沙发边一个斟酒的穿吊带裙的浓妆少女,质问:“妹儿,你看看,你看仔细了,我老不老?我老么?!”
女孩忙娇笑着说:“李哥你哪儿老啊?多年轻啊!”
焕超反手戳中韩耀:“操!他还整个我老!”
韩耀扶额,无奈的沉声道:“傻逼,谁他妈说你老啊,我说你脑子有病!”
“啊……”焕超做恍然大悟状,“不是说我老啊……那啥对不住了兄弟,我误会了……”
韩耀:“……”
韩耀在焕超脸上拍了两巴掌,挥开陪酒的女孩,把他拽进沙发一角,压低声音道:“你清醒清醒,你傻逼吧你,你来这地方不嫌埋汰?你看看这都什么人,都什么玩意儿这帮娘们儿,操,脸上掉粉面子蹭我一身。”
焕超抻直脖子咽了口,脸上的横肉纠结,呵呼呵呼的道:“埋汰就埋汰呗,我也不怎么着她们,我又不玩儿!我有我媳妇儿!”
韩耀:“……”
“我跟你说韩子,这地方跟别的可不是一回事儿啊。”焕超被韩耀明显的一脸不屑的表情刺激了,愤怒了,不乐意了,拔高了嗓门子喊:“你小瞧我是不是!?我告儿你韩子!我拿脑瓜子担保,这儿的那啥你活这么些年都没见过!”
正好这头焕超刚说完,那边儿台阶下一名侍者身后跟着一串儿三五个人站到沙发圈边,赔笑道:“诸位久等,咱们这儿好看的都给挑来了,您几位选选。”
人堆里有个人道:“选什么选,都来,都过来!”
侍者连忙挥手,那几个人各自找空儿或坐或站,近了看竟全是年龄不大的男孩,都融了进来。
韩耀看着那几个人,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焕超煞有其事的压低声音说:“男的。那谁,就他,他常来!他要不跟咱们说,我到今天还见识不到。说是这不台湾还是澳门还香港来着,闹那啥……同性恋游行,完了这儿的内老板也是这个,”他竖起小指,“就弄了这么一套东西……我看就是荼毒正常人来了……咋样?是不是没见过吧?承认吧你就!不然我脑瓜子给你!”
韩耀:“……”
韩耀心说你把脑瓜子给我吧。
刚刚那个焕超点了说常来的男人,韩耀坐下时扫了一眼觉得看着脸生,不认识。韩耀拿了杯酒,靠坐在沙发里不动声色的端详那个男的和几个男孩。
焕超倒是真没怎么着。他就有个酗酒的毛病,喝多了也不动粗,和狐朋狗友来这些破地方就是图个乐呵,图新鲜前卫长见识,以后不管什么场合能混个不眼生,嫖字他不沾。几个男孩坐进来之后,焕超没上去凑,大口大口的灌酒,旁边坐一女孩成专职斟酒的了。
那边儿那帮犊子却是真不管不顾,疯了似的。
用“放得开”仨字形容他们简直太轻,显然这些人都来过至少一。
那个“常来”的男人,左搂右抱,一胳膊逮一个,咧着嘴下流的笑,忽然推开身边儿的女的,一把扯下男孩的裤子,极快且不易察觉,连同内裤都一把推到大腿根儿。也许是猛然接触皮子沙发有点儿凉,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那男孩不自然的哆嗦了一下,光屁股坐着,手里还端着酒杯,任由那男的捏揉臀部。
韩耀不禁蹙眉,心下也非常不舒服,不痛快,刚准备移开视线,却被他们接下来的动作造得彻底懵愣了。
那男的在男孩屁股肉上使劲拍了一掌,男孩会意般的主动微微抬身,背对坐到男的大腿上,男人单手解开裤子拉链,拱哧拱哧,在黑暗中将那-话儿齐根儿顶进了男孩的股沟……而那男孩弓着腰背,难耐隐忍的紧闭双眼,像是痛苦,又仿佛很快活……
那男的抽搐似的不断抽顶,余光瞄见另一侧韩耀不眨吧眼皮子的正盯着他瞅,立刻饱含意的淫-笑起来,随手就近扯过一个男孩往韩耀身边一推。
男孩踉跄的跌坐在沙发上,韩耀猛然从恍惚和震惊中恢复,看了那男的一眼,又转头看身边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孩子。
他见韩耀看他,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泛起笑容,坐进了些,一只手轻轻抚上韩耀的手臂,细声细语的说:“哥……”
这个字仿佛极大的刺激了韩耀的某根神经,男孩还没等真正摸到他的衬衣袖子,忽然被大力推得往后仰倒在沙发上,差点儿没滚下去,连同把他身后的焕超手里的酒撞得撒了一裤裆。
韩耀豁然起身,一句话没说转身大步走了,连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外套也没拿。
四条街大院。西屋。
小张容一头毛发乱糟糟的小鸡窝似的,穿着背心趴在小床里,微张着嘴睡得直呼呼。
张杨坐在儿子的小转椅上整理书包,检查拼音听写、算术题和小手工,大院黑铁门缓慢地“吱嘎”一声响,张杨没抬眼去看,将书包拉好靠在窗台边立着,然后问:“回来了?吃饭了么?”
韩耀插上外屋门的门闩,嗯了声,走到儿子床边俯身,嘴唇和下巴贴着孩子的小脸蹭了蹭。本来睡得好好的小张容立刻哼唧起来,皱起眉头用两只小手摸脸,小声喊:“扎脸……你扎我脸……”然后一把扯过枕巾蒙住脑袋。
韩耀微笑,故意在张容光溜溜的屁股蛋儿上又亲了一口,胡茬把张容扎得嗷嗷直蹬腿。
张杨起身看到了也笑,说:“傻崽子,顾头不顾腚。”
韩耀去外屋洗脸,张杨关了灯轻掩西屋的门,把厨房走廊的小灯打开,看了看,对弯腰从脸盆里撩水噗噜噗噜的韩耀说:“哥,你外套落车里了吧?”
韩耀去拿毛巾的手一顿,猛地想起外套的事儿,低低咒骂了句,“操,落内哪儿了……别提了。”
张杨问:“咋了?”
韩耀把张杨往东屋推了把,他随后跟进去关门也不点灯,仰在事先焐好的褥子上,道:“本来跟老董喝完酒准备回家来着,完了焕超给我打电话,说什么有个好地方,我寻思人说好那就去看看呗,结果给我悔得,我操那地方……”
张杨听韩耀一五一十的说完,厌恶的蹙紧了眉头,半晌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最后道:“什么不三不四的破地方那是。我告诉你,以后不管谁找都别再去了。”
韩耀道:“操……我除非脑袋糊糊了我还去……那都什么烂糟玩意儿,那女的,还有……还男的,操……”
韩耀连想都不愿意再想,彻底够了。
张杨脱了鞋,盘起一条腿往炕沿边坐着,在脑海里稍微遐想了那地方的乌烟瘴气,顿时打了个趔趄,忿忿道:“我看是内个什么俱乐部的老板烂糟!根本也不怨那些人,不然谁家好好的人无缘无故去那地方干那事儿。妈的,现在这到底什么世界,原来根本就没这些五脊六兽的鬼落子,一套一套不学好,全是跟外国学的。甭说什么同……同性恋不同性恋的,不管内老板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他都肯定不是个好?j儿。”
张杨说“同性恋”这个词的时候很是张不开口,自从知道这么个名词之后他心里一想到就不舒服,虽然谁也没说什么,但他就总觉得好像是影射歪曲着他们。
韩耀也一样。
也许在别人眼里,两个男的在一起就是同性恋,但是他们知道,他俩不是。
他们俩谁都不是因为天生就喜欢男人,或者专门对男人感兴趣。单单只是爱彼此而已,所以决定在一起,从此对待旁的人,无论谁都再没这份感情。
韩耀想起之前那个男孩,他好不好看?说实话,好看,细皮嫩肉的比女孩儿还好看。
但是要让他去碰那男孩一下,韩耀宁可把手剁了都做不出。
就连除了张杨以外的人用那样的语气喊他一声“哥”,韩耀都接受不了,莫名的如同被触碰到不可摸的底线一般。
韩耀没再说话,把脑子里的东西唿扇出去,准备睡觉。
张杨叹气,脱了上衣和长裤钻进被子里躺好,说:“以后你告诉焕超让他也别去了,简直丧良心,俩眼珠子和心眼子得歪到什么程度能觉得那儿是‘好地方’。”
韩耀道:“好不好的谁心里都清楚,他无非觉得稀奇,以前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见过,嗨……咱也确实没见过,俩男的在那儿这么那么的,确实……”
韩耀又想起那个“常来”男人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自己确实不应该要焕超的脑瓜子,因为这个,他真没见过。
何止没见过,甚至从来没想到男的之间居然还能那样……简直震惊。
张杨没听明白,问:“啥这么那么的?”
韩耀看了一会儿张杨,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忍不住就偏头凑到张杨耳边,低声把他看到的那事儿说了一遍。
张杨听完表情无比复杂,也震惊了,难以置信道:“啥?!那居然……我了个去!这也太――”他半天找不出一个词儿能用来形容的,最后憋出一句:“太邪乎了!这简直……埋汰到祖太奶家!”
张杨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全是对刚才韩耀的描述的具体想象,越想越出离纠结,揪住韩耀小声道:“这都哪些不三不四的人琢磨的?拉屎的地方也能那啥?居然下得去手?这不是祸害那帮男孩么,那得多难受啊。”
韩耀撇嘴,哼道:“我上哪知道去。内俱乐部老板不是‘这个’么,俩男的咋整那事他不比谁都清楚,可能从来就应该是那么整的……”
韩耀说着,脑子里忽然闪过“常来”男人怀里的男孩当时痛并快乐着的表情,而他的眼睛正面对张杨的脸,蓦地,一股潜意识竟自动自觉,不受控制的将脑子里的情形和那两个人都替换了……还有他刚才想也没想说出来的那句“可能从来两个男的就应该是那么整的”……
如果就应该那样,如果换成他和他家小孩儿……
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韩耀激灵了一下,被脑子里窜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张杨还在寻思那事儿,听了韩耀的话,他想着想着,咕哝的说:“也许真是那么回事儿都说不定,两个男人,没有女人的玩意儿,还能怎么整……诶我天,那真能……得劲儿?”
韩耀翻身侧躺,脸朝着张杨,脑垠子使劲在枕头上蹭了下让自己别他妈瞎想了,想说赶紧睡吧这点儿破事儿再琢磨天都亮了,可是一看见身旁的张杨穿着跨栏背心,在薄被里露出脖颈和肩膀头……
韩耀的思维瞬间仿佛又被一股粘稠炙热的东西糊住了,脱口而出:“你总惦记得劲儿不得劲儿的干嘛?嗯?要不咱俩试试,让你知道知道到底什么感觉?”
张杨一愣,脸腾地红了,瞪着韩耀骂了一句“有毛病吧你,喝脚气水儿了吧你”,翻身背对韩耀,两只手慌忙的扯起薄被往脑袋上一蒙睡了。
初秋天气不很冷,只是微凉,顺窗户刮进来的小风吹得人舒坦,夜晚盖的被子也薄且短,张杨的被堆堆巍巍全摞在脑袋和上身,一双腿和背心下摆翻起露出的腰,还有因为洗得勤所以微微褪色泛旧,有些变薄了的裤头,全露在外面,在柔和月光下散发微白的温润的光。
韩耀的鼻梁蹭在张杨脑后的发丝儿上,他觉得热,而张杨的皮肤微凉,冲动迫使他非得摸到摸够了才能舒服。
张杨蒙着头,热乎乎的喘不上来气儿,却不愿意把被抽走,他听见身后几乎贴着后脑勺的地方,韩耀笑的鼻息抚在他发根儿上,说:“顾头不顾腚。”
然后张杨感觉一只大手撩起他的背心,从下摆探进来按在小腹上,画圈的用力摸蹭,捏揉,从小腹到腰侧,腋窝,胸口上的肉,掌心胡乱的来回乎撸他的乳-头,薄被一角啷当在他胯间,随着韩耀的动作上下摩挲。
韩耀低声说:“不热你就蒙着吧,啊。”
张杨快要窒息了。
每个被韩耀摸过的地方都滚烫炙热,风再凉吹到身上除了瘙痒以外没有别的作用。
猛然地,他一把推开薄被到地上,仰面朝上弓着背拉扯背心下摆脱下来随手甩开,难耐的按住韩耀的手掌让他往下,再往下,韩耀拽着张杨另一只手按到他胯间,隔着裤衩强迫性的控制他的手指使他握紧。
两个人这几年来最熟悉的,夜晚间最痛快舒爽的娱乐开始了。
张杨粗喘着,韩耀扳着他坐起来,两人面对面脖颈相交,双腿纠缠,胸口肆意紧贴磨蹭,韩耀嘬住张杨的嘴唇啃咬,舌头搅动吸他口中的唾液,迷恋儿淫-亵,彼此攥着对方的昂扬疯狂撸动……
夜越来越黑,两人大汗淋漓,肌肤粘腻的相贴,韩耀的喘息越发急促,手上越来越快,拇指扳住他的阳-物,大肆揉捏阴-囊,指尖在关口来回拨弄,指甲抠进去挠搔……
巨浪般的高-潮席卷张杨心头,精-液陆续喷-射在韩耀健壮性感的腹肌上,他倚在韩耀身前,失声叫喊:“……啊啊!!”
韩耀高昂着头,抓过张杨的手,让他的手指顺着小腹下浓密阴-毛插-进去,兜住他的雄起的阴-茎和阴-囊,攥紧他的手带动着慢慢掏弄,然后把无力的张杨整个搂到腿上,让他靠着,双掌托起他的臀部,沉声道:“慢慢的……不急……慢慢来……”
韩耀低头亲吻张杨的发旋,待他缓和了一些之后,大手在光滑的臀肉上摩挲,温柔的揉弄,时而轻撩过张杨软乎乎的蛋,让他的肉-棒再慢慢的精神起来,当感到张杨的喘息时,韩耀的手指逐渐逐渐移向股沟,指腹顺着褶皱轻轻地,挠痒一般的滑了一圈……
张杨一怔,“你干嘛?你别摸那儿啊……”
韩耀低声道:“试试吧,嗯?咱俩之间怕什么的,试试……不得劲儿就不弄了……啊。”
韩耀又滑了一圈,酥麻和瘙痒令张杨激烈的颤抖了一下,呻-吟出声。韩耀了然,不断按揉,沿着尾椎骨的沟缝和臀瓣里的嫩肉,蓄意撩拨。
折磨人的痒麻从脊髓直冲进脑仁,张杨受不了了,低吼:“你、别弄了!”
韩耀用龟-头顶着张杨的穴口,趁他正快感没顶之时用全身力量缓慢的往里压下去……
压下去……
张杨猛地弹跳起来,嗷了一嗓子,反手去推:“别别别!疼啊你娘的!你干嘛!”
韩耀粗喘:“操……我还没往里放你就叫唤……”
张杨抓狂的大喊:“疼――!”
韩耀赶紧捂住张杨的嘴,光脚丫子下地开门,先听了听西屋没有动静,然后甩着大鸟往后走,还纳闷心说不对啊,怎么看“常来”那男的一下就捅进去了,搁这儿咋进不去呐……
韩耀心下飞快的转念头,刚往回走了一步,他忽然头顶灯泡一亮,?g去厨房打开碗架子,不管不顾的伸手就从今天新靠的猪油里要了一把,捧着赶紧回屋上炕,一股脑全抹在张杨屁股缝儿里,心里非常得意的想,这不就跟大铁门轴子上油是一个道理么……多简单的事儿……
张杨蔫巴巴的趴在褥子上喘气,吓了一跳:“什么东西黏糊的?”
“没有没有……”韩耀安抚的摸摸张杨后背,张开着手心来回抹匀,用手指头逐渐往里按,缓声说:“再试试,疼你就告诉我,还疼咱不弄了,啊。”
张杨的脸埋在枕头里,哼哼了两声,也没说清疼不疼,于是韩耀虚压着他,一点一点亲他的脊背,拖着张杨的手让他摸自己的肉-棒,他则套-弄张杨的让他舒服,在按摩中逐渐入拓展……
直到终于做足了准备,韩耀的忍耐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抽出手指,狠狠掐住张杨腰间咬牙进入,直至大半根没入,竟紧的韩耀不住抽气,甚至眼角都湿了。
滚烫硕大直直捅进自己的直肠,粗的让他有种撕裂感和强烈的羞耻感充斥,张杨断断续续的呻-吟,破碎的喘息,脸埋在枕头里含糊不清的哀求着什么……
韩耀缓缓抽出,再整根没入……
抽顶越发快速,愈发疯癫,胯-下一阵狂抽猛-插,韩耀失神的看着前方,低吼,张杨竭力往后仰起头,难以控制的嘶哑大叫,眼前发黑,直至暴风雨停息,韩耀如同狮子般将精-液宣泄在他体内也觉不到了……
韩耀浑身汗水湿腻,搂着张杨仰躺在潮湿的褥子上,喘息着感叹:“太……爽了……”从来没这么爽过,韩耀到今天才尝到这滋味儿。
张杨虚脱无力,强咬牙道:“你是爽了,我看的出来,可我不爽!”
韩耀亲了他两口,迭声安慰:“行行,以后慢慢就爽了……”
张杨觉得自己彻底废了,颓废的翻身阖眼,“我求你了……你去俱乐部爽吧……再别他妈找我了……”
韩耀笑着翻身压住张杨,一大只整个罩在他身上,亲昵的在颈窝拱来拱去,“那不行,我就得找你,媳妇儿还是自己的好啊……”
韩耀身上有张杨所熟悉的烟草味儿和男人特有的体味,此时包裹了他,张杨已经昏沉的睡了-
第二天早上。
张容自己穿好衣裤,蹲在院子外的小脸盆前刷牙洗脸,干干净净的坐在餐桌旁等张杨端早餐。
结果来的不是爸爸,也没有早餐,从东屋走出来的是一身儿衬衫西裤的他爹。
韩耀笑着抱起小张容,问:“都收拾好了?”
张容指着窗台上的小书包,韩耀拿起来挎在臂弯里,随手抓起钥匙圈出门往外走,道:“走吧儿子,跟爸喝豆腐脑去,吃饭了上幼儿园。”
“爸爸呐?”张容回过头往屋里望,想透过严严实实的窗帘看看张杨哪去了。
韩耀支吾了一声,道:“你爸肚子疼。”
张容一听,立刻担心的想往下跳,韩耀赶紧搂紧他,“没事儿你爸没怎么,睡着呢在,咱不去打扰他,啊。”
张容听话的点点头,被韩耀放进车里,问:“为什么会肚子疼?”
韩耀双手掐着儿子的小肋条,一脸严肃的说:“因为你爸睡觉顾头不顾腚,凉风给吹拉肚了。所以你以后睡觉也得盖严实被子。”
小张容一脸吸取了经验教训的表情,“嗯!”
中午幼儿园午睡时,张容把小被子从脚底板一直拉到下巴尖,严严实实一动不动的睡了一中午。
没想到下午上课谭老师就表扬他了,说:“张容小朋友午睡是最乖,大家要向张容学习!”
然后张容得到了一朵小红。
站在班级中央的小空地上,张容笑得特别高兴,特别开心。
97、番外・听舅舅讲过去的事情
22年冬。包头市一侧草原公园。
冬日暖阳张容身罩厚羽绒服帽子兜头围巾蒙面裹的像个球骑在马背上溜溜达达一路小跑,乐颠颠的歌声随着马匹踱步而一颤一颤:“我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面……”
另一头信马由缰的秦韶披着不知道从哪淘动来的蒙古皮袍,嗷一嗓子盖过了张容:“不不不对!外甥!应该是‘你骑在高高的骨灰上面’。”
张容不乐意了:“你才骑骨灰上面!”
秦韶用马鞭往张容屁股上抽了一下撒开丫子欢乐的跑了。
张容愤怒道:“我跟你拼了!”
围栏边站着的马场工作人员满头黑线:“这俩人智商加一起能够八十不?”
“……”旁边的洪辰默默别过头去,干笑了两声,低声道:“谁知道我又不认识他们。”
这一年春节将至,洪辰带上了跟家里闹别扭的张容回烟台父母家过年,中途在西北绕了个小圈,先到包头跟在这边办事的秦韶汇合。
包头和省城同在北方,但是一东一西相隔甚远,虽然同样豪放热情,却又各自独有着与别截然不同的民俗风情。张容第一到内蒙,在国道上就嚷嚷着要骑马,要看摔跤,还要看草原,这样那样的。本来洪辰并不想在外地逗留,毕竟接下来还得去一趟乌海,把事情赶在年前都弄妥当了,早一天到烟台就早一天消消停停的过年。不过张容催得狠,小孩子不管不顾的玩性又大,要是扫了他的兴,恐怕十天半个月他都惦记着忘不掉,洪辰就不好驳了他侄子的兴致;而且,到了包头市与秦韶碰头之后,还没等张容开口,秦韶一看见他大外甥立马挪不动步了――
秦韶激动无比的奔上前:“容――容――!”
张容也泪奔不已的张开双臂迎上去:“舅――舅――!”
洪辰被晾在一边儿,小风卷雪打着旋在他身前吹过。
紧接着秦韶主动提出领着张容在包头附近玩一玩,可着两天的时间挥霍,舅舅带你可劲耍!
好嘛,这俩人凑到一起可有得作了,鬼神挡不住的,洪辰也只好由着他们到瞎溜达,把张容想玩的都走过一遍,反正只两天工夫,也不算耽误。
在包头的第二天早晨,仨人吃了烧麦和焖面当早餐,然后洪辰找了个马场让张容体验一番马背驰骋的感觉。臭孩子学东西倒是很快,一会儿不用人牵着带着自己也能跑了,玩的开心到不行,但是秦韶总在一旁撩闲,一刻不停地逗哧张容,把孩子整的一惊一乍的。
最后连马场的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了,洪辰感到彻底没脸,于是赶紧把俩人领走带去吃小肥羊,预备吃饱了饭直接上路,离开包头前去乌海。
冬季的包头寒冷,最近风也大,才飘过一场雪,火锅店生意火爆,隔着门都仿佛能感受到热火朝天的暖意,洪辰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三个人沿街慢慢步行去小肥羊分店。
包头的街区就像这里的人,即使在严寒的冬季也非常热闹,富有生机。
张容兴致勃勃的四看,秦韶絮絮叨叨的跟他讲这里那里,好像他是东道主对包头特别懂似的,洪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
中途路过一片街边小吃,熙熙攘攘,各式小摊在寒气中飘散着温暖的白烟。
秦韶一把扯住张容就往里跑,边跑边喊:“诶!走走走咱俩吃羊杂碎去!可香了我跟你讲!”
张容一听,语气顿时饱含兴奋:“是吗?!”
然后俩人欢天喜地的融进了人潮中。
洪辰:“……”
于是舅甥二人放着好吃火热的小肥羊不管,先左手羊杂右手炸串儿吃了个半饱。
好容易洪辰在人堆里把人揪出来拎到大道上接着走,没过几步路,秦韶突然又指着一栋小楼天台边缘上的积雪和冰溜子嚷嚷道:“看内雪堆的多厚,走啊我领你去玩一会儿?”
张容马上点头,“行!走啊!”
洪辰:“……”
然后秦韶再一把扯住张容往楼上跑,俩人在上边折腾了半个点,就为了两个雪团子和一截冰凌。
……
如此往复,一段路没有几步远,愣是让这俩货磨了小半个下午,终于眼看着小肥羊的门脸儿虽然依稀遥远,却好歹出现在视线之内了,折磨人的吃饭之旅总算要到头了。
洪辰想回头催催他们俩走快点儿,这时口袋里手机响,拿出来看了眼,正是乌海那边来的电话,洪辰于是接起来,边唔唔答应,边转身扫视,想寻找秦韶和张容。
电话那头说有一点儿小问题需要商量,这边干等你们也不来,所以这不就打电话过来先谈谈。
结果两句半话还没说完,洪辰后方传来呼喊声,一个中年妇女小跑过来,寒天冻地的居然急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狗宝――!狗宝――!跑哪儿去了啊!妈妈急死了快跟我回家!诶你们有没有在街上看到一只小白狗?”
洪辰耳朵听着电话,心说这是丢狗了啊……于是四面环视帮着找找她家小白狗,当目光扫到街角灯柱子时,顿时额头暴青筋,大步走过去一把揪出秦韶和张容。
――秦韶羽绒服里鼓囊囊兜着,拉链露出一只狗头,哼哼直叫唤,刚才这俩人正拿着炸串要往小狗嘴里塞。
洪辰简直要被他们气懵了,大喝:“干嘛呢你们俩!拿出来赶紧的!”
张容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大爷,秦韶也不高兴了,道:“你干嘛啊!这我们捡的!”
中年妇女慌慌张张跑来把小狗崽抱紧怀里:“诶呀狗宝啊――!可算找着了,走咱们回家啊,以后不乱跑了啊。”
洪辰强忍着跟妇女道歉,对方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什么也没计较就回去了。
秦韶还梗着脖子强调:“本来就我们捡的。”
洪辰再好脾气也要急眼了,狗的事解决了,那头电话里喊了半天没人答应,已经撂了,不知道急眼没有,还得回过去解释。洪辰干脆一溜烟把两人撵进火锅店里,盯着他们在窗边找了位置,屁股挨上凳子开始点菜,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他们一眼,匆匆走到门外打电话。
张容不客气的拿过菜单,点了清汤锅底,和秦韶挨着一起看,乱码七糟的点了一堆,然后坐等上菜开锅。
俩人干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张容把一条腿架在膝盖上抖啊抖,瞥了眼窗外认真谈事的洪辰,撇嘴道:“跟谁打电话呐他,这就耽误他一小会儿,至于骂我们么。”
秦韶随意的翻看菜单,笑道:“生意呗,耽误他挣钱那还了得。”
张容:“挣点儿钱而已,他现在又不差这点儿钱。”
秦韶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煞有其事道:“你不懂,钱这玩意儿吧,永远是只嫌少不嫌多,再说你知道他那是多大的买卖,还‘挣点儿钱而已’,小孩家家把你狂的……”
张容挑眉,百无聊赖的晃荡着腿,突然凑近了些,歪着嘴角笑,用试探的口吻问:“舅,我大爷不会是……有对象了吧?刚才你骗我呢吧,瞅瞅他急得肯定是有对象了!诶那女的长啥样?多大岁数啊?我是大人了你告诉呗!”
“……对象?”秦韶愣了下,继而微一笑,道:“哪能啊,不是!”
张容道:“你咋知道不是呐?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啊,这么大岁数不结婚难道还没有那啥么。”
秦韶抬头看他:“啥?”
张容咳了一嗓子,一脸我懂的表情,低声道:“情人呗。”
秦韶看着张容,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讲,最后哼哼笑了两声,索性缄口不说话,垂着眼翻菜单。
张容却不乐意了,嘟噜着一张脸,就因为秦韶不愿意跟他聊这个话题,胳膊肘支着桌沿在那儿叮叮当当玩茶杯。
这臭崽子咣当一会,看秦韶一眼,秦韶装没看见就再继续咣当。
最后秦韶也被彻底打败了,合上菜单夹子看着对面已经长成半大小伙子的外甥,神情默然,半晌道:“大人的一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你也是,以后无论跟谁都不能谈论自己大爷这些方面的事情,这样不好,你以为你很懂,其实别人听完了背后都拿你傻,拿你唬,知道么?”
张容一直认为自己是很懂的,被秦韶这么一说,立刻瞪大了眼。
接下来,秦韶用极其少有的,至少在张容面前他几乎从来没有过如此认真严肃的态度,又道:“别的事儿我不跟你议论,你要非得听,我可以跟你讲讲你大爷以前的一些事,你是大孩子了,听了不要到去说,自个儿在心里想个明白就得了。”
张容让他舅舅弄得有些懵楞。在他的印象中,舅舅这个人就像个机器猫,永远都在笑,什么话都能和他讲,什么忙都能找他帮,他会玩所有的游戏,会跟年轻人一起赶潮流,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一双手拿过锤子木板就能把它变成另一样东西。舅舅就是个小孩儿。
然而现在想来,秦韶竟是第一像这样跟他讲话,张容忽然意识到,秦韶跟他的爸爸,跟他大爷,甚至跟班主任,其实根本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门外停车坪附近,洪辰还在讲电话,秦韶朝他望了眼,而后低声道:“记住没有?”
张容木呆呆的,忙点头:“嗯,你讲吧。”
秦韶徐徐说道:“其实这事儿等到了烟台,估计老头老太太也能告诉你,我吧,虽说姓秦,但是户口是落在跟洪辰爹妈一个本上的,以前老头老太太算是我……现在就管这个叫监护人,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那时候我还没成年呢,十来岁,还没你现在大呐,也从来没上过学,连学校什么样我当时都不知道,就在路边跟个师傅学修自行车掌鞋的手艺,没文化啊,就得拿手艺糊口。”
张容安静地听他讲,哦了声,问:“你爸他们呢?”
秦韶嗤的笑了声,“不知道。应该早没了吧,我也可能是记错了。”这句话只说了一半,秦韶想说,他就觉得好像有一天他俩把我往街边一放,从打那以后我就再没跟他们照过面,但他还是没提。
张容却微怔,有点儿想明白了,歉意的看着秦韶,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句话他问错了,不该问。
秦韶没怎么在乎的笑了笑,道:“当时你大爷他们家就在那附近,天天上班从我身前过,也总来补个胎,掌个鞋,一来二去也熟悉了。”
张容微微笑起来,在脑海中能够想象到当时他舅是怎么一个自来熟跟周围一走一过都混了个熟的。
秦韶明白张容想什么,也笑了,说:“那时候你大爷在国营储运公司工作,当时正好就是扎堆往大锅饭里钻的时候,谁要能在国营上班,那可成得招人羡慕了,当时老头子在农机厂,老太太在纺织厂,洪辰在储运,那在当时是啥样的一个家庭啊,有多招人眼馋,你根本想象不到。”
张容确实想象不到,心说工人而已啊……
“这不就是么,好家庭的人通常都能找个好对象,然后不知道谁给牵的线,反正把一个非常不错的小姑娘介绍给洪辰了,高个儿,瘦溜儿的,长得特别好看,家里在火车站工作。”秦韶道,“洪辰天天去接小姑娘下班――那场面可真够找人恨,男才女貌,就从你面前走过,嘿……走了整整一年半。”
张容道:“那……然后就结婚了吧,要是那么好的话。”
秦韶掏出支烟叼着,伸手去掏打火机,道:“本来打算结婚了,嗨,舅舅跟你说,这就是命,抗拒不了,再好的事情临到眼前,不是你的也得黄。其实洪辰那个也可以说是他命好,不该让他摊上的玩意儿就算戳到脑门子跟前了,也终究摊不上。”
“你说有意思没有,”秦韶说着笑了起来,这个笑意很复杂,张容没怎么看懂,只听他说:“那闺女家连喜服都做好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爷子退休,老太太还有两年也退休,洪辰也从储运辞职,不干了。”
张容:“不是吧!?国营不是吃香么,居然不干了?!然后那女的不会就……”
“翻脸不认人,了一年半的对象,俩人天天你侬我侬,结果一听洪辰要辞职下海,当时就把婚给毁了。”秦韶吁了口烟气,哼道:“该着她享受不起这份福气。”
张容被这事儿彻底震惊了,半晌喃喃道:“我大爷得有多难受啊……”
秦韶道:“是啊,老难受了,他对人那么好,从来没想到人对他就只是这么回事儿。其实怨不着谁,要我是那姑娘我也不干,一家人都下台了,嫁过来谁知道过得什么日子。”
张容则简直怂了,稍微把这种事往自己身上联想一下都难受,别说这样的,就是他学校里的哥们儿上了校,就因为高年级的有个人给那女孩买了个新手机,丫的就给人撬走了,他那哥们儿都昏天黑地的。
经过半天才缓和过来,张容想了想,道:“大爷难道因为这事受打击了所以不想找对象?”
秦韶耸肩,说:“算是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后来他不就忙着投机倒把么,没工夫搞儿女情长,再后来发家致富了,一想起原来那事儿,更不敢结婚了。”
张容哦了声,竟也像个大人似的,感触良多的长长的舒了口气,俩人默默地对坐着,都不说话,各自心里盘横着各自的想法。
许久,菜肉都陆续上齐全了,洪辰总算收起手机推门进来,往座位上一靠,微蹙着眉头道:“他娘的怂货,换个地方交货能他妈磨叽这么长时间……”
秦韶大喇喇的往他肩膀头上拍了一掌,道:“我跟你说那人毛没长齐你还不信。”
洪辰一听这话想起来了,顿时又怒了,道:“那你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啊!”
张容:“……”
张容顿时有种“上骗受当”的赶脚。刚才一本正经的教育他不要乱说话,结果自己在外面还不是这德行……
秦韶端起一盘子羊肉哗啦啦倒进沸腾的锅里,直接上筷子来回划拉,满不在乎的说:“诶没事儿,那人就犯贱乐意吃这一套,你要不损他他还觉得你跟他生分呐。”
洪辰这两天被折磨够呛,愤愤的脱了外套,找服务生点了果汁给张容,然后往张容碗里夹肉,道:“多吃点儿,等会儿在车上饿了也没肉我告诉你。”
张容面对香气四溢的羊肉片埋头扑了进去,顾不上说话,唔唔点头示意知道知道。
洪辰开了瓶啤酒,满了两杯,秦韶舀了勺料,说:“我不喝,等会儿还开车呢。”
“喝吧,车我开。”洪辰道。
秦韶乐得不开车,拿过酒杯道:“成。”
三个人围坐在热火朝天的临街店铺里,总算消消停停的吃起了迟到的午饭。
张容胡吃海塞的什么都忘了,但是吃到半饱之后,他脑子还想着刚刚的对话,看着对面闲适的洪辰和秦韶,忽然问:“大爷,我舅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你开车的?”
“呦……”洪辰微微仰脸,回忆着年份,“这我还……真不记得了,反正你舅那时候可不高,还没你大呐,那年是怎么回事来着……”
秦韶提醒他道:“我修车修鞋活不起了,完后你说要不就给你帮工,不管挣多挣少,有好大家分……”
洪辰想起来了,道:“对对,完后找老师傅学了三个月开车,我妈不就是那时候让你上我家去么,说这么小一小孩怪可怜的,当年从省城搬走就没能救救……诶,反正后来够长到岁数了,拿当时二手大货车就考票去了,一过。”
秦韶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是,当年我老厉害了。”
洪辰的话,张容有中间一段没听懂,不过他的侧重点不在这里,所以只是问:“没有驾照的时候就直接到跑了么?”
洪辰慨叹道:“可不。十几岁啊,你想想,走南闯北的,经历多少历练走到今天。”
张容点了点头,洪辰察觉到孩子的表情像是得到了不少感触,于是摸摸他的头,缓声道:“你舅没你大的时候就做了你现在都做不到的事,大爷不拿现在的你和当时的他比较,但是张容,你大了,应该学的更聪明一些。”
张容不怎么爱听这类说教的话,但是洪辰对他说什么他向来还是听得,所以只是笑了声,说:“聪明是生的,不是学的吧。”
洪辰摇头,“聪明一部分是生的,一部分是靠学,不单单学着让智商提高,还得学着懂事懂理。你舅舅,从来没学过书本上的知识,所以为了生存就得出力,但是想要真正像个人一样生存,他不止要出来,还得比上学的人动更多的脑筋,因为他文化比不上别人,就要学会比别人更了解这个社会。”
张容似懂非懂,仍然固执的想辩解些什么,张张嘴又觉得好像驳不出什么来,于是讪讪的低着头不说话了。
秦韶弱弱的戳了戳洪辰,“你这样讲让我在小孩面前很没面子你知道么……?”
洪辰斜眼看他,低声道:“你闭嘴,别趁我教育张容这个时候找削。”
“……”秦韶被掀了太多黑历史,撇着嘴一脸不悦,憋气的灌了口啤酒,特别后悔今天一时嘴欠,给张小容讲了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