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庭几许?或者它是否将囚着自个儿,如同千百年间囚着无数红颜金粉?女童并未细想。她只是睁着漂亮的乌黑大眼,好奇却也不失庄重的四望。

原来皇宫竟是如此复华丽!不过十二岁左右,尚未及笄的孩子心中喟叹不已。方才内官已吩咐下人抬轿走了半个时辰,下轿之后,她所见的却还是层层叠叠的流檐,反反复复的游廊,似乎没有尽头。

原本以为舅父大政官官邸已足够堂皇,谁知与这慕容皇宫一比,当真天上地下了。

恭敬的在她前头带路的中年内官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不停的在这偌大的宫廷中绕来绕去。路过的宫女、侍婢无不低头行礼,却忍不住暗暗瞄她,都满是惊讶之色。孩子微微一笑,自幼见她的人无不如此,早就惯了。姐姐曾告知,这是她太美的缘故,太招人喜爱。招人喜爱是件好事呢。

“小姐,皇后娘娘就在那鸾凤殿,快去罢。”内官垂首,侯在一旁。

“为何不与我一同去呢?”

“小姐快去罢,圣上此刻也驾临鸾凤殿,正要召见您呢。贱奴怎可大胆逾越?”

女孩似懂非懂,独自穿过百盛放的中庭,穿过设于潺潺流水之上的华美廊桥,最终到了内官所指的大殿前。大殿如此宏伟如此庄严,女孩突地有些怯意,纵使在里头的,是如同娘亲般抚养她长大的姐姐。

“禀圣上、娘娘,百里小姐到了。”守在殿外的轻纱丽人欠欠身,朗声道。

“进来。”姐姐的声音。女孩柔柔的笑,未曾在意轻纱丽人赞叹的目光,跨进门去――

进来……

若当初不进门,若当初走开,若当初根本就不入宫,是否……是否便有所不同?

宏伟庄严的鸾凤殿!他方才曾经惧怕的鸾凤殿!不怕了!不惧了!现下他只想向这里的主子索要一个答案!衣衫不整的小少年顾不得身后众多急切的呼声,拉开正惊望他的轻纱丽人,闯进殿去。

“姐姐!”

他扑向正端坐在凤榻上的绝丽女子,泪如雨下。

“你这是什么模样!你……我不是吩咐过不准下人近身服侍么?你将姐姐的话当成什么?”绝丽女子有些惊慌的拿过身边的锦被,裹住少年娇嫩无比的身躯,“连水也不擦……”

“姐姐,为何要将夕雾扮成女子?夕雾,夕雾理当与表哥同样,是男儿身!为何要瞒着夕雾!”小小少年羞耻之极!男子怎能如同女子一般?若不是发现服侍自己的婢女与他身体迥异,他不知还要懵懂多久!尽管如此,事到如今,一切女子的习惯却是改不了了。唯一的不甘,只有质问至亲的姐姐。

“高人曾说,若不将你扮为女子,你便不能活到如今啊。姐姐也是迫不得已,瞒住舅父一家这么久,你以为姐姐好受么?罢了罢了,如今你明白了,我亦不能再让你扮女子。明日我便向圣上哀求,你就住到偏殿佯装病重罢,不然,这欺君之罪,纵是姐姐我,也难以承担……”绝丽女子哀哀泣道。

少年怔怔,收了泪,顷刻间释怀:原来姐姐是为了夕雾好。

夕雾当真什么也不懂,就会给姐姐添烦乱……就算拖着这样的身体也好,总归听姐姐的话吧。姐姐,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

虚假,尽是虚假,怎会看不出来?

若不信她,若不听她的言巧语,若当即离开这宫廷,是否……是否便有所不同?

两年后,还是这鸾凤殿。极尽奢华的宫殿,在少年眼里却已是不值一文,甚至,他怨恨着!怨恨着这扭转他命运之地!怨恨着宫殿的主子!怨恨着他唯一的血亲!

“姐姐……”少年恐慌了,发觉自己的身子竟异养的敏感起来,体内的火燃烧得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你给我服了什么!茶……茶里边……有……”他轻喘着,颤抖着,即使再怎样青涩也明白了此刻的境况,又怒又怨!

为何会成这种境况?唯一的血亲恨他是祸国殃民的孽种!恨他夺走双亲性命!更恨他,怨他诱住圣上的目光。他无意如此!他根本不清楚不明白!她却已经将所有的罪孽强加于他!迫他认罪,迫他忏悔!

少年趴在冰凉的地上,微微仰起他绝色、绝媚的容颜,双眸朦胧,既有泪,也有欲。

“你怨我作甚?我将你养大,如此还不能替我了结一桩心事么?”美丽女子冷眼瞅着他,轻抬纤手,抚着高隆的腹,“让你服侍圣上,这可抬举你了,你可知道?”

我是男儿!我可是男儿啊!

少年咬着艳丽无比的唇瓣,极力不让呻吟出口。他的尊严,已被血亲践踏,他不能,不能失去最后的自傲!

“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你还有什么怨言?”女子缓步行至桌边,“况且,圣上未必会……”

“皇后,朕未必怎样?你怎能如此对夕雾?”俊美的男子不知何时进入殿内,淡淡的瞥着地上发出呜咽声的少年,皱起眉。

“臣妾拜见圣上。”女子福了福,眼中是不容错辨的情意,“臣妾不过想让夕雾侍奉圣上。”

“夕雾,不是皇后的手足么?”

“是。所以,臣妾请圣上以一物换臣弟。”

“什么?”男子将少年抱起,少年偎在他怀中,战栗着,不受控制的以姣美绝色的脸庞摩挲着他的下腭。他快被火吞没了!可是……不!不要!请不要坏了您在夕雾心目中的神威!圣上!夕雾是男儿!不能做宠儿!

“请圣上以无上权威换臣弟一生。”女子沉静的道,似乎未曾发觉自个儿的话语足以触怒龙颜。

男子望着少年被情欲折磨的脸,他不知所措想解去极度不适的动作,带着不自知的天生魅惑。

“若圣上不愿,臣妾自是代双亲替夕雾打点今后。夕雾自小以女子模样长大,已不能算完整的男儿,为他今后着想,臣妾也只是想将他托付给能疼他一生的人。”

不!你为了试探他,出卖了我!你将我当成工具!只为了利益就可以将我抛下不管!少年呜咽着,无意识的攀住男子的肩。他已经快要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不!他要看清楚!要听清楚!听他们怎样摆布他的命运!

“好,朕答应你。”男子俯身覆住少年柔嫩的唇,恣意辗转。

“什么?!”女子惊住,却也只能看着男子将少年抱出殿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发不出一语。

为何上天如此待我?为何要将我卷入这宫廷是非之中?为何要让我,成为千夫指、万人唾的罪人?

我原本……是如此的无知,如此的信任他们,如此的……渴望自由与安宁!

1

神州大陆千年来战乱纷争不断,不少野心勃勃的帝皇意欲一统神州,却始终未能如愿。两百年前,慕容氏、钟离氏、濮阳氏、南宫氏、公孙氏分据天下,遂成五国,取皇室姓为名。东濮阳,南南宫,西南慕容,西北钟离,北公孙。

历经分分离离,五国之间的纠缠也远不能以言语形容。

现时治国的五位帝皇,濮阳国为天命帝濮阳曦,年纪约二十有六,一年之前才遭逢变故,大将军与兄长双双叛乱,不过已被其镇下。南宫国为幼帝丰晟帝南宫央,年方十一,其叔父摄政王南宫罔把持朝政,倒也治得不错。钟离国为有为帝钟离烨冉,二十有七,他自幼体虚且无嗣,近来传闻病重,钟离国内已暗潮汹涌。公孙国为仪禅帝公孙旭,才过弱冠,新婚不久,是为一代名君,如今五皇也只得他最无忧无虑了罢。慕容国为日晖帝慕容斐,年约二十有六,荒淫之名远近皆知。据传他竟为了位男子镇日不事朝政,令得原本应该安守内宫的皇后渐显出治国之才。

举凡慕容国的人都清楚,六年之前,妖孽出,君王迷,纵使皇后安邦,国家仍免不了遭变故。

举凡慕容皇宫――莲宫的人都清楚,整整六年,君王确实不曾临幸他人,即使他后宫有十位美若天仙的嫔妃,更有三千佳丽侍奉。君王之心,君王之意,全锁在一人身上,那便是夕照宫的主子,六年前被册封为安然公子,享一品俸禄的“妖孽”百里夕雾,当今皇后百里流苏的亲手足。

虽然私下流言漫天,见过百里夕雾的人却不得不平心赞叹。这百里夕雾,倾城倾国之容尚且不提,天生媚态更让男男女女倾慕不已,身为男儿,修长的体态更引人长叹。有诗为证:莲宫有灵儿,世间不可得。顾盼生容姿,凝脂照月缺。揽镜妆美颜,眉黛笑山阿。更有歌曰:绝世身姿,九宫自惭。一寸横波,七分春色。媚眼如丝,当是如此!

此子确实不该生在人间。他,原本应与山灵精怪一般自由自在的。到如今,却只能成了祸害。

日升已久,渐当正午。

微热的春日阳光穿过层层楼台,穿过叠叠锦帐,惊醒了正睡着的人。这人,一时间难以分辨男女,美丽不可方物,其细微之显出的魅姿更令人心醉。他眨眨依旧惺松的眼,缓缓抬手拂开粘在颈边的秀丽长发,那手修长,宛若凝脂般漂亮。

美人坐起身来,龙被滑下,露出他仅着件薄绸衣的身子。透过薄纱,微微可窥见他无比诱人的娇躯,以及娇躯上星星点点的爱迹。

这竟是一位宛如妖魅般的公子。

看来不过弱冠年纪的美人掀开薄被,魅惑的目光望向几层帐外立着的女子。

“怀袖。巳时了么?”他的声音竟也有如天籁般好听,这天籁并非圣洁,而是带着无比的诱惑……就如妖魔般的致命诱惑。

“是。”女子应道,拂开锦帐,见美人一身热汗,她蹙起娥眉,“公子,可是又做了那噩梦?”

梦魇缠身,忘不掉。美人勾起惑人的笑容:“无妨,都惯了。”并非不想忘,实则伤他太了罢。纵使心心念着原谅,也无法再同六年之前般平和对着那女人了。

怀袖将他小心扶起,身下酸疼令他不由得轻锁黛眉,就只如此的小动作,却也是引人万分遐思。

“且先沐浴罢。”美人道,强撑着推开婢女,步步走向纱床后的泉池。当年就因为这温水池在室内,君王才选择这宫殿作为两人相之地,自那夜开始,他真正成了宠儿,君王便将这宫殿更名“夕照”,令他为主。如此六年,因夕照宫楼台庭阁无不富丽堂皇,山水园俱是美不胜收,他甚少出宫,因此也少听了那些不堪的闲言碎语。

便是听了又能如何,他百里夕雾就是狐媚子,无法辩解。

夕雾缓缓的在水池中坐下,冰肌玉肤皆浸入水中,受着温水柔和的冲击。

怀袖站在池边,温柔的望着他,就如同望着最宝贝的珍藏。“公子,可要奴婢为您擦身?”

“不必。”夕雾鞠起些水,扑脸。温度适中的水,怎么想怎么像怀袖。

怀袖与摇微是那女人――皇后娘娘在八年前赐给他的婢女。也就是过去唯一知道他真实性别的人。记得方进宫那日,他不听曾经的告诫,让婢女――怀袖与摇微替他宽衣净身,谁知摇微见了他的身体后,呼出声来。他察觉不对,且早有些预感,于是强要摇微与怀袖解衣给他看身子。摇微与怀袖无奈之下,只得解衣裸裎。这一看,令他明白自己原是男儿身。

后来他称病入住偏殿冷宫,怀袖与摇微自愿前去服侍他,皇后便顺水推舟将她们赏给他。

这事,想来也有八年了罢。

怀袖与摇微待他如亲人,也只有她们不将他当成妖孽,明白他所有的痛楚与不甘。平心而论,他宁愿自己的血亲是她们,也不愿想到背叛他的姐姐。如此想,虽然每日不免让她们瞧见他身子上残留的痕迹,却依然不想让她们碰触。仿佛万一碰触了,他便无地自容。

其实,这痕迹消了再留,留了又消,六年了,他实在不应如此在乎才对。

“圣上何时起身的?”夕雾突然想到枕边人,日晖帝慕容斐。致使他今日受千万人责骂、指摘的两位罪魁祸首之一。纵然六年耳鬓厮磨,夜夜纠缠,他仍然无法释怀那日他抱他离开鸾凤殿,声称选择他的作为。

他只是他一时的宠儿而已,虽然得宠也已有近六年时光,夕雾却从来不认为他会将他当成人。但在别人眼中,他迷恋他,已有六年。这迷恋,将他身为帝皇应有的野心与豪气折去了。他却始终怀疑着君王真实的心意,自然,这种怀疑没让君王看出任何端倪来。

“圣上今日须早朝,卯时便起了。那时公子睡得正香呢,圣上便吩咐奴婢不得打扰。”

当真少有,平日或多或少会陪他睡到日上三竿的……

夕雾轻轻一叹,站起身,缓缓走出泉池。怀袖便上前拿柔软的明纱拭干他美丽身躯上的水珠,替他着上内衣,套上灰白色长袍。而后,便将这倾城美人引到梳洗台前,小心的梳顺他乌黑的秀发,简单的拿饰有雕龙戏凤的绾簪将三千发丝束在脑后。

“怎样?公子,今日可要擦胭脂?圣上上回见奴婢给您擦胭脂,很是高兴呢。”

夕雾看着镜中绝美、绝惑的人儿,眸光不由得沉下。

“罢了。”他并非女子,取悦男子也是迫不得已,如今竟让他涂脂抹粉起来,若那人喜欢,便找他那三千粉黛去罢。

“公子?”怀袖察觉他有些不悦,禁不住责备自个儿疏忽了。

“摇微呢?”平日都是她俩在一旁伺候,现下少了一个,倒有些不惯。或者,是少了摇微清脆的笑声,才令他有些沉闷不乐罢。

“她刚出去不久,正赶到御膳房通知御厨们做些点心给公子充饥,大抵快回来了,公子放心。”怀袖垂首道。

夕雾便不再言语,望向窗外,中庭园里姹紫嫣红,溪水潺潺,百灵啭喉。几位宫女正压低声音,有说有笑。大好春色,他却早已无心欣赏。

郁郁六年,这样的生活何时才算结束?

或许,用不了再六年了罢。那个人等不了这么久,那些人也等不了这么久。但是,他却不能再任由他人摆布。他并不想安分的做慕容皇室的牺牲。

这一回,他势必要抗争,即使破釜沉舟也在所不辞。

夕雾魅人的瞳流转着沉,这种沉不可见底,是六年前单纯的少年怕是连想也想不到的。他嘴角浮起动人心弦的笑容,这一切尔虞我诈的生活,都是她给的!也是他给的!他,真的好怨、好恨、好悔!

当一只小猫睁着圆眼慢慢成长,它将会成为什么?

张牙舞爪的野猫吗?

或许是吧,它要将推它入火坑的人抓得遍体鳞伤才罢休,只因为,它也被那人刺得遍体鳞伤了,永远怀着满腔怨恨、满腔痛楚。

因为……这并非一人的背叛啊……

当日,他被姐姐出卖,无依无靠,他便取代姐姐,成为关怀他的人。他无微不至,当真是无微不至的照料他,几乎让他以为再找到亲人、伴侣……

直到……直到……

双重的背叛,无力也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唯有靠着自个儿才能得安宁,才能得人生。

喟叹一声,夕雾立刻收起沉目光,展露诱惑万千的笑容,回首娇笑:“我听见摇微的脚步声了,怕是她回来了罢。”

他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身边的人!

没有错!没有错!保护自己是天性!这是慕容斐!是帝皇教给他的天理!

是他教的,他信不疑。

摇微可说是个颇为率性的女子,以往在宫廷中为了生存,她不得不掩饰自己的本性,只让外人觉着她活泼些而已。但自从跟了夕雾后,她便无法再假装下去,从此也成了夕雾和怀袖的开心果。

此时,她毫不掩饰的望着主子优雅如大家闺秀的吃相,纵使再饿再累,她们的主子也不会同个男子一般粗鲁。

也正因为如此,主子才会魅惑了所有接近他的人。她们两个当然不可能例外。

怀袖见她如此放肆,忍不住咳嗽两声以示提醒,但夕雾已经发觉她们的小动作,顿时停下箸,媚眼如丝,绕人心房:“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摇微,你可是瞒了我什么事?”

“呃……经公子一提,摇微倒是想起来了。辰时有客人要晋见公子,那时公子还睡着,摇微便请他等在厅中,不知此时他可还在原……”六年来,这样的人――责骂公子的人,怨恼公子的人,憎恶公子的人,鄙视公子的人,不齿公子的人……来来去去,不知有多少。摇微只是小小的婢女,实在无法保护公子,却想让公子远离这些污言秽语一刻一时……哪怕只是一刻一时,公子也能喘上口气。

他怎会不知道摇微和怀袖对他的关怀与忠心?夕雾笑了,妖媚得令人无法逼视:“什么人?”

“大政官。”

“摇微,你可真大胆,竟让我的舅父在大厅久候。”口里是重话,夕雾的笑却未曾褪下,他轻盈的站起,飘飘似飞般走出内室,“随我来,在厅外守着,别让闲杂人等靠近。”六年了,向来正直的舅父终究也隐忍不住要来指责他了么?想来这些年他过得相当辛苦罢。逾矩干预国事,甚至已慢慢控制大权的皇后,引诱君王沉迷酒色的妖孽,皆是他一手养大的……。他应当也很明白,皇室到如今的地步,他负有不小的责任。

有些事,不问清楚,不说清楚便总会梗在心中,让他坐立不安。要问,现下也只能问舅父了。

如此正好。

夕雾越过园,宫女们见到主子,立刻俯首跪下,他也如往常一般没多加理会,走上长廊。摇微与怀袖紧随他身后,轻声让她们离远,而后径直跟着他来到大厅,二人守在厅外,打量四周情况。

厅内始终端坐着的长须中年男子见六年不见的外甥娇艳笑着推门而入,眉不禁锁住,立起作揖:“臣参见安然公子。”

“舅父,这么久不曾见面,何必与我客气?”夕雾笑道,魅惑的瞳中流过不为人知的暗色。

“臣必须遵循礼法才是。”原来传言竟是真……,百里夕雾,如今只能用“妖孽”二字可形容了。

责备他不通礼法么?确实,他连字也不认得几个,怎会通礼法?夕雾在主榻上坐下,动作犹如闺女儿家。大政官期如誓望着他,心中一叹。

“舅父所叹为何?夕雾有今日荣华,岂非拜您与我那好姐姐所赐?”不知何时,夕雾已惯于察言观色,惯于猜度人心,就如他一直在猜度枕边人一般。期如誓这般神色怎可瞒得住他?他想也没想,话便脱口而出了。这般说后,自个儿也怔住了。原来他还是在乎这些亲人的……这些伤了他的人……

“臣驽钝,十年,竟未发觉公子……”

“听说舅父与娘姐弟情,当日爹亲在京任职史傅时,两家来往不少,舅父怎会连外甥抑或甥女都不知?”为何百里流苏将他扮女儿扮了十年,官邸里竟无一人察觉,平素还总夸她教导有方!若非如此,今日他怎么会男不男女不女?夕雾想起这许多委屈,恨意便溢满眼眸,这恨,反倒让他乌黑双瞳越发魅惑动人。

“不瞒公子,当年姐姐称不足百日的儿子受风寒而亡,臣从无怀疑。后来姐夫辞官远走,姐姐收养幼小孤儿一名,臣自是不知是男是女。一年多之后,不过十岁的皇后娘娘投奔臣膝下,臣怎会怀疑娘娘所言?”

原来,原来他只是个孤儿!无怪乎百里流苏不念多年姐弟情,转眼间便将他双手奉给他人,只为得君王一眼,没料想聪明却反被聪明误了。夕雾转念一想,顿时又有些疑惑。百里流苏为何当日口口声声责骂他是祸国殃民的邪物?若他是邪物,爹娘又为何要收留他?此事看来另有蹊跷。

“这些暂且不提罢,舅父此来,不单为探望我吧。”百里流苏,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你还能瞒我多久?诡谲的眸闪了闪,妖媚的笑容自然的挂在脸上。

期如誓沉默一会,他当然不是为了探望外甥而来,他是为了国家社稷。

夕雾冷笑着,纵然是冷笑,仍不减他半分媚色。

“舅父是让夕雾畏罪自尽,或者逃离宫廷?抑或上谏圣上,让他将夕雾打入冷宫?”六年来,前来拜访他的每位王公大臣,哪个不是口口声声的伦理纲常,又有哪个同时不盯着他瞧的?假仁假义的卫道者!

“臣恳请公子进谏……废后,流放公子。”两个都是他从小看大的孩子,却都给皇室带来灾祸,难不成当初姐姐与姐夫正欲躲避这灾祸才辞官离京的么?期如誓想着,浓眉便又皱起。难不成,当初让流苏……接着是夕雾入宫,真是彻头彻尾的错?真是……天要灭慕容皇室么?或者,是他期如誓逆天而行了?

“舅父……”夕雾魅惑的笑了,看见推门而入的俊美男子后更是笑得足可倾倒天神、地魔。

“大政官,你让夕雾劝朕废后?流放他?”

慕容皇帝,日晖帝慕容斐,此刻淡淡的笑着,散发冷峻气息的他,因着这笑而显得有些柔和,“朕宠谁用得着你们操心么?身为臣子,未免也太逾矩了吧。”

期如誓望着看似无情的帝皇,不语。他也明白这必定是空走一趟,却不得不来。不得不来见识当初英明神武的日晖帝宠爱夕雾的模样。否则他不信,丝毫不信,当年不过一夜便能改变三人。

“舅父忠心耿耿,圣上这样说也未免太重责了。”夕雾巧笑道,他自然明白期如誓在等待什么,他也相信,慕容斐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臣子们心中所想。因此,他偎入慕容斐怀中,露出惑人的微笑。

慕容斐旁若无人的捏捏他挺直美丽的鼻,亲昵无比:“看在夕雾的面子上,朕今日就放过你。若下再让朕听闻如此不敬的狂言,朕可不会手下留情。”

期如誓无法再答话,僵着脸,跟着温柔笑着的怀袖离开日照宫。

夕雾,你已是数百慕容臣子、千万慕容百姓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可明白?皇上纵然再宠爱你,终究有一天,他的权势不及臣子、不及皇后,你便会落个最凄惨的下场。你可明白?流苏狠心的将你推开,视为仇敌,想让你万劫不复,你可明白?而皇上,君王之宠难以维续,他时时可能厌倦,将你抛离,成为替罪羊,你可明白?

你不明白。

否则便不会在君王怀中笑得如此依恋了……你虽然心计出众了,却始终无法脱离牺牲的命……

人老了,不想在官场中沉浮……亦不想见到昔日那活泼俏丽的孩子成为枯骨……,离开吧。或许,早就该离开了。

2 纠缠

厅内此时静寂无比。

良久,喘息声越发重了,暧昧的低呼令这大厅里抹上几分欲望的色彩。这才应该是昏君与男宠该有的生活。

百里夕雾皱眉,想。

就算如此细微的动作,他做起来,仍旧是魅惑十足。慕容斐淡淡笑着,以唇盖住他似乎想出声的柔嫩唇瓣,撬开他编贝般的齿,品尝他津液的味道。

夕雾闭上眼,并未拒绝。宠儿是难以抗拒饲主的,他明白得很,柔若无骨的手却握住枕边人意欲脱下他长袍的手腕。

慕容斐心知他这时话还不少,若不让他说,这可人儿将半天不得安心。他释放了他的唇,淡淡笑着望他。

“怎能这么轻易便赶走了大政官?圣上!如此一来,你我境不是更加危险?难道你上早朝时都不曾察觉那群臣子居心叵测?还有你身边皇后的痴恋?”他的唇才离开,夕雾气恼的瞅他,道。虽然他清楚这气恼的模样依然是风情万种。

虽然尊称一声圣上,他句句言辞都摆明了并未将他当成皇帝看。慕容斐淡淡的笑容刻起来,一把将正蹙眉抱怨的他搂进怀中,身形微微一动,翩然坐上软榻。

“察觉了又如何?夕雾,你如此恨你姐姐么?”

“恨。”咬牙切齿的恨。

慕容斐淡淡的笑,吻吻他光洁美丽的额:“若非当日皇后逼朕做个选择,朕岂能下决心得到你?不该恨。”

“她只是想博取圣上宠爱,根本不为了权势。”机关算了,却不曾料到将爱人推得更远,“如此下去,若有一天嫉妒不过,一定会毁了圣上。连弟弟也能出卖的女子,圣上信她么?”

慕容斐轻叹一声,解开夕雾的长袍、内裳,不顾他娇媚的瞪视,立即在那百尝不厌的身子上留下串串专属的印记,红色的印记犹如绽放,盛开在如玉般光滑的躯体上。夕雾被调教已久的身子根本经不得如此爱抚,敏感的战栗着。既然阻止不了他就算了。他想,睁着魅惑的眼,伸手为慕容斐解衣。

春色无边。

浅浅的吟哦犹如春日水波般荡漾开来,无比……诱人。

云雨过后,夕雾倚在慕容斐怀中,魅眼眯着,乌黑的瞳中刹间闪过些什么,快得令人不能确定。“圣上,夕雾已有妙计对付百里流苏和那帮嚣张的臣工。”

“什么?”淡淡的笑容,一如六年来的模样,使得无人知晓这皇帝时时刻刻的心思。

夕雾垂眼,刻意掩饰眸中的冰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夕雾怎也会这文绉绉的词了?朕教你识字时,你可从未认真过呢。”

是了,时刻都这么淡淡的笑,笑却从未到眼里去。举凡见过日晖帝的人都清楚――这帝皇,无情之至。既然明白,为何会信他宠爱男人,甚至可为男人舍弃地位、皇权?至少,百里夕雾不信。不,曾经信,如今不信了。

“圣上教夕雾的种种,夕雾怎么敢忘了?”撅起柔嫩红润的唇,埋首慕容斐结实的胸膛内,夕雾轻声道,看在人眼中自是无比娇俏可爱。

“朕就知道没有白教你呢。说来听听。”六年不曾握御笔、执玉玺的修长手指,几近挑逗般顺着怀中美人的背脊滑下。慕容斐仍淡淡笑着。

“至少半数臣子对皇后摄政已有不满,况且百里流苏近来下旨严禁私售盐铁,严禁大小官员占地,严禁朝中任官连襟。这不正犯了那群世家的大忌么?”慕容国开国之时,太祖皇帝曾经封赏了十位功臣,赐以十代一品俸禄,与皇亲贵族同等地位。如今,那十位功臣后人已成了根蒂固的十大官族,做尽种种恶事,甚至干预皇权,几代帝皇虽气恨,却也始终无法将其根除。

“圣上在位之时从不与他们正面冲突,但圣上早就想除了这群害虫罢。无奈如今百里流苏掌权,无法偿愿。”

“如今百里流苏仗着新官势力意欲将他们一网打尽,准得不了什么好。”

“你怎知道得不了好?新官势力逐渐渗入朝廷中,那群旧吏只得节节败退。纵使皇后伤了元气,除掉他们胜算应当不小。”

夕雾自慕容斐温暖的怀中抬首,魅惑的眸中多了几分气恼,或许是气恼他总为皇后说话罢。慕容斐笑了,忍不住再度吻住他的唇,辗转。

“圣上就不能安分一些么?”一番纠缠后,美人羞恼的要推开他,却苦无气力,推不动他半分半毫。

“好罢。”慕容斐正色道,紧紧搂住怀中赤裸的人儿。

“若百里流苏真除掉了他们,元气大伤,说不好又出什么奸臣乱贼,将好好的朝纲闹得一团糟呢。”

“呵呵。”

“笑什么?”他如此认认真真的替他着想……,至少也算是五分真心,他却笑得如此开怀,简直像逗弄狗儿、猫儿一般。

“夕雾,将好好的朝纲弄得一团糟的奸臣乱贼不正是你么?”

夕雾怔怔,看慕容斐笑竟看得呆了,忘了他本该撒娇生气。这……还是头一回瞧见他笑的时候,快意到眼眸中去。怕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罢。

“怎么,承认了么?还是气了?”不太像就是,“莫气莫气,你若是奸臣乱贼,朕便是昏君暴戾。”

夕雾伸出雪白娇嫩的双手,捧住慕容斐的脸庞,仔细上下打量。

“怎么……”

慕容斐还未说完,唇便被堵住。他眸中的笑意越发温和,毫不客气的将怀中人儿压在身下,的索取,狠狠的占有。

高高低低的吟哦再一波波荡出大厅,为外头盛的春色更添一分春意。

“狂雪随风扑马飞,惹烟无力被春欺。莫教移入灵和殿,宫女三千又妒伊。”

“绿云高髻,点翠匀红时世,月如眉。浅笑含双靥,低声唱小词。眼看唯恐化,魂荡欲相随。玉趾回娇步,约佳期。”

“……”

夕雾阖着双眸,静静听身旁人以沉稳的声调,念着那些他一点也不懂的风雪月。琴棋画舞绣,他通晓擅长,唯独书……从未碰过,只因曾经眷恋的女子说,女子不需认字识书。那夜癫狂过后,他羞愤的醒来时,便听见他沉稳的念着什么。

他不懂。他连自个儿的名也不会写。

为何要咏给他听?慕容斐明知道他目不识丁。

后来问起时,他淡淡的笑:“不懂教你就是。若不想学,听听也罢。”

他真不想认字,现下却为情势所逼,勉强让怀袖教着。即使如此,即使已经能看懂《蒙学》,却仍旧不明白他偶尔为他咏的那些……诗词。

据他说,多听听就会有书卷气了,那也是夕雾梦寐以求的。他厌恶了自己一身的媚色,且……他盼着接近那人……那白衣胜雪的仙子。

慕容斐发觉怀中的人儿醒了,轻轻一笑,将他抱起,走向泉池。方才两人缠绵过后,夕雾便累得睡着了,不忍心让他在榻上安眠,因而他不顾宫女觑视的目光,径直抱了他入内殿。或许,明日风言风语便又要传遍整个莲宫了罢。圣上纾尊降贵,竟顾不得皇室尊严,当着下人面衣裳不整的抱着“妖孽”……

利落的解了两人的单衣,将不肯睁眼的可人儿搂在怀中,在水中坐下。慕容斐拨开夕雾黑亮的发丝,免得它们挡住他看他,凝视他。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羽毛日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踯躅顾群侣,泪落纵横垂。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一诗咏罢,慕容斐清清嗓子,准备再咏首长诗。

这时候,夕雾突地睁开眼,惑人地瞪着他:“这首你念过许多了!”其它的词换了又换,诗也频频换过不少,不知他幼时怎么背诵下来的。可是,这一首,一年前他便咏给他听过。

“确实。你可记得了?若你隔个三两日咏给朕听,朕便不再咏了。”为了让他记住,他可煞费苦心。

“谁说我不记得?”媚眼横去,夕雾道,“今后别念了,我念给你听就是。”听多了也心烦,虽然他依旧不懂诗的意味。

“好好……”笑笑的,慕容斐睇睇数层轻纱后侍立的宫女们,笑意迅速从眼中消散。

“怀袖,摇微。朕觉着有些饥饿,传御膳房,给朕和夕雾做些好东西。”几度销魂,竟然将时辰也给忘了,小东西应当觉着疲累罢。怜惜的吻吻他光洁的额头,淡淡的笑了。

“是!”外头摇微应道,脚步渐远。

“怀袖,如今什么时辰了?”

“禀圣上,如今已过未时。”

再晚些便可用晚膳了。他怎会有如此本事,迷得朕甚至忘了礼教伦常,忘了时辰,也忘了……。君王的眼中闪过一丝怅惘,随即淡然,眸如阗黑漩涡,不见底。

申时,夕雾与慕容斐对座用膳,一双媚眼时不时瞟瞟对面淡淡笑着的人,似乎算计着什么。

“怎么?今日膳食不合你口味么?”淡淡的,慕容斐望了望主管御膳房的内官,不怒而威。那内官立刻双膝跪下,浑身颤抖、诚惶诚恐的磕头:“若不合主子口味,奴才马上吩咐人再赶做。不知主子可要换换新鲜?”

“起来罢,我不正吃着么?”举箸慢慢的在上百道菜中捡挑,睇睇慕容斐,微叹口气。

“没胃口么?听摇微说你早晨只用了几味点心,不饿么?”不动声色的接过宫女倒下的美酒凤摆尾,不紧不慢的尝了一口,“好酒,怕是两百年陈酿了罢。夕雾,尝尝么?”

“圣上,今日夕雾想出宫。”再这样下去,几个时辰也别想让他答应什么。没法子了,只有实话实说。夕雾推开桌前丰盛的菜肴,轻声道。

“身为朕的宠儿,也是后宫了,怎能随意出宫?”慕容斐挑眉,笑道,这笑显而易见是宠溺的笑。

答应了?夕雾眼眸瞬间亮起,犹如宝石:“去年此时,您不是准了么?难道圣上不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出水节。”今日荷叶出水,再过不久便袅袅婷婷长高一至三尺,那时,便将入夏了。慕容国奉莲为神,举国上下,无不喜爱莲,因此这荷叶出水之日也成了节日,老百姓可观赏荷叶灯,赶集,届时无比热闹。“夕雾也想出宫见见么?”确实苦了他了,虽举手投足如大家闺秀,但并非女子,男儿耍闹的性子也有,在这宫廷中怕是闷得慌。慕容斐想着,笑着伸出手,示意娇媚人儿上前来。

“每年只得一回,您就让我去吧。不然圣上也去瞧瞧?”夕雾媚态万千的站起,轻挪步到得君王身旁,倚着他坐下,魅眼瞅着他淡淡笑着的脸。

“朕倒也想去,不过早朝散时,皇后已请朕到鸾凤殿与几位贵妃一聚,朕也答应了。”

“今晚圣上可还入寝夕照宫?”百里流苏,你还真不放过任何机会呢。魅眼微眯,夕雾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当然。不过,皇后也邀了你,如今你若要出宫,只得替你圆谎了。”

“圣上打算如何交代?若我不去,百里流苏定以为我还记恨她,我岂不是又得罪她了?若我去,我可受不了十位贵妃含怨带嗔的模样。”

此时的他何尝不是含怨带嗔的模样?慕容斐失笑,将正撅着嘴儿的美人揽入怀中:“你不去便罢,若去了,朕还担心你与贵妃们冲突起来呢。”

“我已经一年未去向百里流苏请安,为的不就是离她们远些么?”再看到那绝丽姿容,再看到曾经眷恋的姐姐,如今却令他怨恨的姐姐,他怎么也不能平静的任她指摘,任她言不由衷的假情假意关怀他。

百里流苏,如今是他的情敌不是么?不仅仅如此,他可以感觉到,这六年来,她对自己的嫉妒早已超越了姐弟情感。若有机会,他丝毫不怀疑她会找千万个借口取他的性命。

正因为如此,他疏远她,省得在鸾凤殿中提心吊胆,百般警觉。

“你一年不去给皇后请安,贵妃们对你的成见不是更么?夕雾,明日稍稍起早些,赶在皇后出御书房之时去问候一声,不必去鸾凤殿了。”情与恨,隔着一纸之薄而已。夕雾如此恨皇后,不正是六年之前敬皇后之情太所致?若让他们姐弟二人化解干戈,应当不容易,抑或……不可能。不过,姐弟二人纷争也好,正好……

慕容斐将目光自怀中美人魅眼里移开,随意挑了几口小菜,喂他吃。

夕雾不客气的张口便咬:“我哪日不是巳时起身?莫非圣上明日要唤我不成?”

“我唤你便起来了?那好罢。”淡淡的笑容不变,慕容斐放下箸,突地沉声,“无歇!”

“臣在!”暮色中忽然跃出位大汉来,一干宫女侍婢被惊吓得浑身发颤。就连夕雾都惊了一跳,躲在慕容斐怀中。

“无歇……。”轻轻拍着怀中人儿的背脊,慕容斐叹气。这贴身侍卫忠心耿耿,无可挑剔,无奈却实在不懂得人情世故。

“微臣惊着公子了,罪该万死!”无歇身高六尺有余,此刻直挺挺的跪下,望着方从主子怀中探出的美颜,又让夕雾惊住了,往慕容斐怀中钻个不停。

“无妨,他就是长得和熊一般,其实性子温和得很。”慕容斐虽这样说着,却也更抱紧了怀中佳人。

“去年,去年不是归风么?怎么……”去年的侍卫虽然冷冰冰不好言,却长得一表人才,不会让人觉得像打家劫舍的强盗。眼前这位……活脱脱便是被官府通缉的要犯……

“归风前几日替朕给西夕岛南捱城内住着的九王爷祝寿,一时半会也无法回宫。”

“早就听闻这位侍卫五大三粗,没想到……”夕雾怨道,怯怯的望无歇一眼,哪知无歇也一直在望他,盼他恕罪,又将他惊了。

“若是他陪我们去赏灯,哪个还敢放灯啊。”

“朕叫他披个披风去,如何?”

“我也要披披风,省得让人看见。”

“当然。”这般倾城倾国貌岂能让百姓见着了?

“摇微、怀袖,你们可用完膳了?快收拾收拾,准备出宫!”

“是,公子。”摇微与怀袖远远的应声。

夕雾从慕容斐怀中起身,瞥一眼无歇,忙忙又看向别,看样子确实是怕了他。慕容斐笑笑,使眼色让无歇平身。无歇便默默的起来,侍立一旁。

“我去取些银两。”夕雾道,转身要回内室。

慕容斐突地拉住他。

“圣上?”夕雾不解的回望,不是准出宫了么?

“一年不曾外出,恐怕也不知道什么消息罢。”沉吟一会,慕容斐道。

“夕雾要知道什么消息呢?”

“半年之前,濮阳内乱,甄亲王濮阳熙目前不知死活,而……翼阳王韩朝,流放至秦州军港服役终生。你……不知道罢……”

“终……生……?”夕雾愕然,垂首喃喃道,缓缓的甩开慕容斐抓紧他的手。

再也见不着那白衣胜雪的仙子了么?同病相怜却依旧清高圣洁的仙子,不同他,早便污秽不堪了……

“夕雾还想着翼阳王罢。”淡淡的笑,淡淡的愁,或许连自个儿也没发觉。慕容斐以手势示意宫女、内官们将膳桌撤了,回首看着夕雾纤弱的身影。

“翼阳王……圣上不觉得翼王更适合他么?”仙子,须得双翼方能飞出天命帝所设下的牢笼。如今,他却甘愿折了双翼……甘愿落入人间,这难道便自由了么?秦州军港?想来也是小地方,如何容得下他的大胸怀?

他的大胸怀中,无一人,只有天地,只有……自由。

相较起来,当初他不自量力的告诉他要来接他,同获自由……如今看来真是痴人说梦。他曾经问他:“不管命了么。”他答:“不管。”“不管亲人了么。”“我已没有亲人。”“我有。”他却说,而后凌空飞远。

他不得不管亲人,自傲也由不得他求死……,终究在无可避的境况下,仍旧丢弃了一切,孤注一掷。

如今他也可不管命,不管亲人,却仍旧不能获取自由。

这看似简单的二字,于他们,都太遥远。命中注定的……遥不可及。

3 异梦鸳

轻推门,门缝中射出一束晃亮的灯光,慕容斐立在门旁,望着夕雾妖娆的背影。夕雾此时已换了一身灰白色长袍,一顶白色纱帽置于梳洗台上。他似乎有些出神的看铜镜中自个儿的映影,连他的到来也不曾察觉。

层层纱幕前四座滴露莲状的宫灯发出的光芒,将背对它们坐着的夕雾投在阴影中,让慕容斐不能真切的看清他的神情。不过,他猜想应当是悲哀的罢。

夕雾突然急切的在梳洗台的抽屉里找着什么,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他吁口气,小心翼翼取出一卷画轴。他神色肃穆,缓缓的将它展开,而后,绝美绝媚的脸上,忽现微微的笑容,纯洁无暇却又那般魅惑的笑容。

一幅画。

慕容斐只能隐约的看到寥寥几笔,并不清楚那画上是何等漂亮的景色,亦不明白那画是何人何时送予夕雾的……不,此时已能猜出几分了。

他合上门,轻轻退后几步,而后朗声唤夕雾的名:“夕雾!摇微、怀袖、无歇都候着呢,不过是换件衫子,何须如此磨蹭?”

“来了!”夕雾道。

他推门看时,他正若无其事的拿起纱帽,魅眼望着他:“圣上,真不与我一同去么?与民同乐。”

“朕自娱自乐也可。有安然公子与民同乐,百姓还有什么不满的?”慕容斐淡淡的笑,目送夕雾走远。

夕雾跨出内室,回头望望一如往常的君王,之后便戴上纱帽出了外室。无歇牵着马,和与他相同装束,着灰白色袍子、戴白纱帽的摇微、怀袖等在中庭,见他来了,忙见礼。

“不必,这就走罢,免得赶不上放灯。”白纱帽下,传出惑人的声音。

“是!”无歇遂帮他上马,四人一马,渐渐远去。

夜色正浓,慕容斐望着窗外墨染似的天空里那一轮圆月,淡淡的笑起来。蓦然回首,看着那梳洗台,他走过去,拉开抽屉。画轴果然在抽屉最底层,藏得极为隐秘。将画轴拿出,慕容斐微眯双目。

画轴垂下展开。

画上赫然一位美少年。

绝媚绝美的少年。正纯洁无暇的笑着,带着不自知的魅惑。

寥寥几笔,确是寥寥几笔,少年的美貌与风韵却恰到好。多一笔则无神,少一笔则无韵。

这画风简约,冷清,出尘,绝俗……就如作画者――濮阳国翼阳王,韩朝。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绝美男子。

犹记得,五年前,他携那时虽已从他一年,却依然沉默无比的夕雾,与爱妹玉麒公主鄢月访濮阳。

早已听闻曦宠爱一位臣子,其间暧昧,朝臣皆无法忍受,百姓却津津乐道。他不禁生出几分好奇。那身为将军的男子,究竟有什么好?

越过慕容与濮阳边界天险高山后,前来迎接他们的,便是那位将军下属的臣子。

他曾专程召他问过,你们家将军,究竟是何许人也?

我们家将军,姿容、才智、勇气,已非“人”可形容。将军……是神是仙。

他笑,然而那臣子却是无比认真。于是他住了笑,看向坐在不远,垂眸不语的夕雾。比这少年要美么?

将军之美,神之美也;公子之美,精灵之美也。不可比。

是么?是么?他挥手让他下去,叹道,虽有神之美,如今也不过天命帝宠儿而已。这话,触动了一年不曾与他说话的夕雾,夕雾抬头看他,嘴唇蠕动着:“圣上,夕雾,想见见这位将军。”

一年默然,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他淡淡的笑。自然可以。我们恐怕也会住进濮阳皇宫湖宫内,到时便可见着将军了。

一个月后,到得撩晔。

曦立刻为他接风洗尘,在宫中办了筵席。

这筵席中并无朝臣,他与夕雾、鄢月进得殿中时,就看见一位白衣胜雪的男子,冷冷的站在曦身边,那份傲气,那份冷漠,那份绝美……确是神之美也。

筵席中,男子不曾搭一句话,偶尔较温柔的望着与鄢月一般大的贞淑公主沐,后来才得知,那与他有几分相象的女孩儿,正是他唯一的血亲。

洗尘宴后,他与曦、熙三人谈论幼时之事。无奈兄弟俩起了隔阂,熙不久便告辞退下了。曦便领他去逛御园。

御园中,他们瞧见,夕雾追着韩朝,辛辛苦苦的追着他,不肯离开。

韩朝停下来,冷冷的瞅着眼前的少年。

夕雾笑了。一如画中纯洁无暇的笑,带着魅惑的笑。韩朝的眼神竟也柔了些……

那时曦愤怒的模样,至今无法忘记。当真是妒忌之极。

“管住那孩子!”他低吼道,却并未去打断他们。

“夕雾对将军仰慕已久,只不过一个小孩子而已。”他淡淡的笑,“曦,你不会认真了罢。”

“就便是认真又如何!”曦犹如困兽,“谁能指摘我的不是?!”

“帝王,认不得真。”他叹息。

“我不信。”

“不信也罢。难道周旋于后宫之间,于你而言如此困难么?何不学学我?”

“你如今何尝不宠那孩子?”

“此宠非彼宠。你……陷下去了。长此下去,皇位不保。”

那时曦不再说什么,只望他一眼,遂看向远远的湖边,白衣胜雪的绝美男子。

曦真的陷落了。如今……更如困兽一般罢。

收起画轴,慕容斐踱步到窗前。自从打濮阳国归来之后,夕雾便渐渐开朗了些,也渐渐与皇后成为死敌。

本是沉浸在自个儿伤怀中的少年,d醒了。是为着那男子d醒,还是为着他自己?都有罢。

“圣上!圣上!皇后打发奴才来问问,皇上去不去鸾凤殿?”

外室门外传来内官的声音。

慕容斐回首,淡淡的笑:“自然去的。稍后便来。”

“是。安然公子呢?”

“夕雾今日身子不适,怕扰了皇后的雅兴。”

“是。圣上,要不要召御医来替公子瞧瞧?”

“已经瞧过了。”

“奴才回去复命了。圣上安泰。”

“下去吧。”

百里夕雾,百里流苏……让这姐弟二人反目成仇,是对是错?如今也不明白了,就这样罢……等待着。等待着无上的权威完完全全到手的时刻。君王望着窗外的明月,淡淡的笑着,傲然的笑着,伤怀的笑着。

夜色明媚,圆月如盘。

已近戊时,慕容国都凌宜的外城却仍旧热闹非凡。大街小巷里,百姓们聚集起来,朝着凌河支流吟水而去。吟水流过凌宜外城正中央,逢年过节都是百姓放灯游玩的好去。

一匹白马与四个衣着与众不同的神秘人也杂在人群之中,缓缓的越过叫卖声不绝的街道,朝向灯火通明的河边。在他们周围的百姓们时不时的望望这四人,心知可能是贵人,忙给他们让出条小路来。他们却是不急不忙,随着众人的步子慢慢前行。

“摇微,看,那些面具瞧起来不错,买两个送给太子罢。”白马上的人倏地道,勒住缰绳,面纱后,一双魅眼徐徐看向中意的铺子。牵马在前的大汉闻言停下来,伸手安抚着白马。

“是,公子。”同样戴纱帽的一位灰衣女子应声,转身走向面具铺子。

“公子,前方有个点心铺子,可要去瞧瞧?公子今日似乎胃口不好。”留在马边的另一位灰衣女子问。

“去瞧瞧也无妨。不过,我倒是想吃名店璞陈做的糕点。”马上的人微叹。

“公子,现在去西正街也可。”站在马前方的大汉道。

“若是去了,得费不少时间,便看不上放灯了。”马上的人儿犹豫一会,以既软且甜的声音道,“怀袖,你去西正街买些糕点罢,记得要些生点,回去蒸来吃。顺便再去和范街冻杞铺子捎些果品糕点,如何?”

“是,公子。”

“买完后去河边找我们,我在第三孔桥等着。”

“是,公子,怀袖这便去了。”女子欠身行礼,渐渐消失在人流之中。

“无歇,我们且走罢。”

“是,公子。”大汉回头看了看女子走的方向,似乎有些疑惑,却也说不上什么,于是只有继续牵马往前走。白马连同三人,随着百姓们远去。

待他们行远了,着灰白衣裳、戴白纱帽的女子自小巷中走出,转身朝内城而去。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她入了内城,在一座大官邸前停下,微微撩起白纱,仔细看看宅门上的牌匾――左议政邸。

“是了。”她笑笑,上前敲侧门。

“来者何人?知道这是左议政大人府上吗?”家奴在里头不耐的应答,随后,门开了一条缝,一张猥琐的脸探出来,满是狗仗人势的神色。

“谁啊!胆敢扰本大爷……”说着说着,竟呆住了。

撩起白纱的美人魅惑一笑,万种风情,哪是这等下人见过的?“宫里来的,麻烦通告大人一声,就说百里夕雾前来拜访。”

“是……是……贵人稍等……”家奴双目发直,涎着脸,目光舍不得离开这美人半分。

美人目光流转,轻笑:“若不能通报,那夕雾便不客气了。”他径自拉开门,进屋。家奴只能呆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

左议政、右议政,左将军、右将军,中府户统、中府史官、中府兵统、中府刑统、中府承旨,远征大将军,这十位朝臣便是被新官称为旧臣一族的十大官族族长。十大官族靠着先祖庇阴至今,享尽荣华富贵,作恶民间,早为百姓所不满。无奈他们大权在握,甚至可威胁圣上,因此无人胆敢冒犯他们。

近六年来,当朝圣上受妖孽迷惑,渐渐不理政事,皇后借机干预朝政。外界传言,如今皇后任意进出御书房,俨然已光明正大的把持朝政。皇后夺权后,为稳固势力,多提拔平民出身的正直新官,逐渐形成抵御旧官族的力量。一个月前,她正式开始削弱旧官势力,以办事不力之罪,将中府兵统、中府刑统及其亲近罢免,改任亲信。

十大官族顿觉危机,暗中蠢蠢欲动。

然而,对峙的两大势力都未曾料想到,有人早便预知了这一切。确切而言,有两人在皇后打算削弱旧官势力之前,便已经知道这场争战再所难免,且,旧官必败。

这两人,一位,便是当今圣上慕容斐。六年之前,他就知道早晚会有此一决,一直暗中观战。而,另一位,便是此刻出现在十位大官眼前的……“妖孽”,百里夕雾。

“左议政大人,近来可好?”

他笑得千娇百媚。

八位大官,连同两位已被罢免的重臣,冷觑着他,揣测着他的来意。他们虽然不齿眼前男子以色事主,如今却也无法再表现出忠臣的模样。他们,已经被皇后咄咄逼人的气势扰乱了心神。纵横官场多年,平素全无障碍,现下却面临着诛九族的危难,让他们不得不收起往常的蔑视,认真打量眼前人。

“料想不到,大人们都聚集在一起了。怎么,今日出水节,左议政大人大办筵席庆祝么?”面对十只游刃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夕雾仍然笑靥如。

“是。不知安然公子大驾,老夫未曾远迎,实在失礼之至。”左议政赵尚,十官之首,是位老奸巨猾的人物。

“哪里,夕雾夜前来,未曾拜贴,是我的不是。”点头坐下,接过婢女送来的茶,夕雾轻启檀口道。

老狐狸们陆陆续续坐下来,仍然盯着夕雾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分神。

“安然公子此出宫,可是前往吟水游玩?”右议政任许钶与赵尚使个眼色,小心试探。

“是。一年未曾出宫,着实闷了。圣上便恩准我出宫玩玩。想想十位大人还是比游玩重要得多,因此便前来探望探望。”放下茶杯,夕雾巧笑道,魅惑的眼逐一扫过众人的脸,一一记下。他当初也只记得左右议政,其余人不曾来过夕照宫,可谓是生面孔。

“公子说笑了,老臣们有什么大事呢?”赵尚攫着一把灰白胡子,笑道,其余人连声干笑附和。

“怎么?大人们此相聚,并非为了对付皇后么?”夕雾睁大魅眼,佯装惊奇,心中冷笑不已。

十人尴尬得很,一时间无法回应,只得端坐对视。

良久,茶也凉了。夕雾轻声笑起来。

“公子,老夫听闻,公子与皇后不和……”赵尚招手唤人再上茶,细细打量夕雾的神色,揣度着。

“确实不和。难道左议政大人担心我此来,是为了姐姐给你们一个下马威么?”夕雾笑道,清脆的声音响彻这间偏厅。末了,他住了笑,凝望着这十只老狐狸:“夕雾此来,是为了圣上!为了圣上,请十位助我一臂之力,除去百里流苏这窥伺无上权威的无耻女人!”

“夕雾与百里流苏早已结下仇怨。如今她得寸进尺,竟想一人操纵慕容国,辱没圣上天子之威仪,实乃天地不容之事!为了圣上安危,夕雾私自造访左议政官邸,望十位能与夕雾同仇敌忾!”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过后。

夕雾凝着俏脸,平静的品茶。

十只老狐狸相互望望,之后皆露出了然的神色:“公子!事关圣上安危,老夫定当尽心尽力!公子切莫担心……”

“那就……有劳各位了。”绝美、绝媚的脸上,露出令人无法直视的魅惑笑容,犹如山间被激怒的精灵,在发怒、发威的前一刻那令强敌放松戒备的媚惑笑容。

圣上,如您所愿……

一年来,首出了夕照宫,路上不少新进的宫女便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瞧。摇微虽是个个训斥了一番,她们在诚惶诚恐中却依然带着畏惧与鄙夷之色。夕雾明白,全都明白,因此目不斜视,由着她们瞧、她们看。

“主子,只能到这里了。”夕照宫内官秦内官道,弓身跪下,“小心些放下轿子!”

“是,公公。”抬轿子的众多小内官应声,慢慢的将轿子放下,平稳的落地。

离御书房少说也还有数百步,竟要走去了。夕雾抿唇不语,微微撩起金丝帘,望着隔着广场的那座阁子。空旷的广场上数十名侍卫、内官和宫女都垂首等待着,显而易见,皇后此时正在御书房内。

“摇微,你与他们在此等候就行,将食盒给我。”他轻步下了轿子,朝前走了几步。

“公子,让摇微与您同行罢!”摇微双手提着食盒,似乎不愿意放开。

“她总不会吃了我罢。”夕雾回首媚笑道,令得一干内官与宫女俱失神的望着他。他便从摇微手里接过食盒,袅袅婷婷走向广场。

广场上的侍卫见他来了,都跪下行礼,宫女、内官自是不例外。

“皇后娘娘在御书房多时了么?”他在一位宫女跟前停下,笑问。

那宫女竟吓得抖个不停,无法言语。

夕雾蹙起眉,敛了笑容:“我会杀了你么?怎么如此怕我?”难道百里流苏对她的宫女严加管教到如此地步?连说句话也不成了么?

“禀……禀公子……皇……皇后娘娘卯时刚过不久便来到这御书房……此……此时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呵呵,真是怕了我罢,怕我这妖精将你吃了。”夕雾自嘲道,笑着上了玉石台阶,绕过回廊。侍卫、内官、宫女皆窥视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见不到了才松口气。

夕雾独个儿走入阁子中。御书房便在这金台阁内室,外室乃众臣罢朝之后,与圣上商议要事之地。此时外室里只有两位宫女候着,夕雾觉得她们有些眼熟,直到她们行礼过后,才想起她们是太子慕容徽的贴身侍女。

“太子殿下入内请安去了?”他望望中庭园中,问。太子慕容徽是六年前他成为慕容斐宠儿后不久,百里流苏产下的儿子,四年前被封为太子,生性活泼可爱,非常讨人欢心,也常粘着他不放,但独独对生母皇后怕得厉害。

“是,公子,太子殿下刚去不久。”

“独个?”

“是。”

知道太子惧怕皇后还让他独自请安,这孩子还满可怜的呢。夕雾暗想,加快步子,果然在中庭内发现着金龙袍的小孩,正不甘不愿的挪着小步子,一边还四张望,想躲起来似的。

“徽儿。”他轻声唤道。

“夕雾!夕雾……”慕容徽惊喜得很,奔过来抱住他,小脸仰起来,愁闷得很,“怎么办?她们让我独自去给母后请安。”

“夕雾今日陪你去就是,我也是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想了想,夕雾将食盒打开,各式糕点的香味扑鼻而来。太子不过是六岁小儿,自然高兴得很,取过来便吃,他便牵着他走近内室。

内室外仍然是十几位侍卫,还有两位轻纱丽人守着。夕雾向他们点点头,丽人便朗声通报:“安然公子与太子殿下晋见!”

“进来罢。”久违的女子清脆声音。

夕雾扬起魅笑,领着此时躲在他身后的慕容徽进门,在他们进去后,御书房的门便又关上了。正对着门的御案边摆着特加的凤座,座上坐着的绝色女子冷冷望了他们一眼,放下手中的朱砂笔。

夕雾安抚安抚贴在他腿上的小人儿,抬首笑:“皇后娘娘,夕雾给您请安了。”

“母后……儿臣……儿臣给您请安。”慕容徽畏畏缩缩的自夕雾身后探出头,触到母亲冰冷的目光后,忙将头缩回去,怯怯的拉着夕雾的衫子不放。

“安然公子总算还记得本宫呢。”百里流苏淡淡的道,站起来。

“哪里的话。夕雾蒙皇后娘娘照顾有加,感激不尽。只担心娘娘不愿看到夕雾,因此才许久未曾向您请安。”夕雾向前走两步,打开食盒,“这是昨日怀袖差人去外头买的,生点,刚刚蒸熟,还热着呢。想起皇后娘娘先前也喜欢这种小点心,所以特地给娘娘送过来。”

“也亏你还记着。”百里流苏点头,吩咐身旁的侍女将食盒接过来。

侍女便自夕雾手中接过,递给百里流苏吃一些。百里流苏稍稍犹豫,尝了尝:“果真不错。是璞陈和冻杞买来的罢。怀袖倒还真替你着想。”

“皇后娘娘说笑了。”难道还怕他下毒不成。夕雾暗笑,随意坐下来,将慕容徽拉到身旁。

慕容徽看着那一盒点心,乌溜溜的瞳眸中满是惋惜之色。夕雾瞥见,怜爱的捏捏他嫩嫩的小脸儿:“小馋鬼。宫里那么多点心还不够你吃啊?”

“不一样啊……夕雾给徽儿的啊。”

“傻小子。”夕雾抿唇一笑,无限媚惑。

百里流苏冷眼瞧着他自在不拘束的模样,心中虽是气极,却也没显露什么,招手让侍女出去。

待到侍女关上房门,她才出声询问。

“安然公子,最近圣上还好么?”

“不错呢。圣上最近忙着作画作诗,都在书房里待着,夕雾也不敢去打扰。”事实上,慕容斐曾说要教他识字,无奈他并不想让慕容斐知道自己识得多少字,因此也就尽量不靠近书房,平时就让怀袖教导他读读《蒙学》。

“圣上许久不曾来御书房,本宫担心得很。你身为圣上的宠儿,理当多劝解圣上勤理政事才是。”

夕雾睁着乌黑的眼,笑得好是无辜:“皇后娘娘说得好奇怪,当初不是您说要将夕雾与圣上之权威互换么?圣上如今怎么打理政事?”

“你是埋怨我?”百里流苏脸色微微一变,但思及太子在场,也没有发怒,只是依旧冷冷望着夕雾的脸。

夕雾忙恭恭敬敬的跪下叩头,语中却含嘲带讽:“夕雾不敢。夕雾能服侍皇上,如今得此荣华富贵,也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夕雾怎么敢忘了?”慕容徽慌慌张张的站在他身边,手足无措,小脸一片苍白,几乎要哭了。

“皇上如今虽有八、九位公主,却只有太子一位皇子。皇室如今人丁单薄,皇上不宠幸后妃怎么能行呢?你要谏言圣上,去几位贵妃娘娘宫里瞧瞧,她们如今天天到鸾凤殿向本宫诉苦,本宫也十分为难。”百里流苏执起朱砂笔。再看下去,再听下去,她实在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只有佯装不甚在意,继续看百官的奏折。

“哦?”夕雾抬首,挑眉笑了,魅惑万千,“夕雾会向圣上谏言的,娘娘请放心就是。若是没有别的事,夕雾便回夕照宫去了。”

“明日下午,你到御园的百莞厅来,众后宫姐妹们都会到,大家多在一起聚聚也好。”

“是。尊娘娘旨意。夕雾告退了。”

“下去罢。”

“母后娘娘千岁,儿臣……儿臣也告退了。”

“下去罢,好好随太傅念书。”

“是。母后娘娘。”

甫出了御书房,慕容斐便吁口气,嘟起嘴儿,攀着夕雾柔嫩的手,斜乜着夕雾绝美、绝媚的脸:“夕雾,为何夕雾不是我的母后呢?”

夕雾听了,惊一跳,看看四周,捂住他的嘴:“小祖宗!要不要命了?说这等傻话!”幸好已经到了中庭,若是被那些个侍卫听见,百里流苏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呜呜……”小孩惶恐的摇着头。

“我迟早会被你害死呢!”虽是这么说,打心底疼爱这孩子的夕雾还是笑得不可自已。

“呜呜……夕雾……放开……不说……我……不说……。”慕容徽挣扎着,望着他的笑脸,“今日能不能去夕照宫。”

“能去。有我在,谅那宫女也不能不给我面子。”派给慕容徽的两位宫女简直就是来监视着这孩子的,让他远离夕照宫。百里流苏还真是用心良苦呢……

“有没有点心?”

小孩子就记得这些,夕雾笑笑,将他抱起来:“回去就让怀袖给你蒸着带回晨宫。对了,摇微还给你挑了两个面具呢。”

“夕雾昨日为什么不来鸾凤殿?父皇、母后,众位娘娘、还有玉麒姑姑都来了呢。父皇说你病了,真的么?好些了么?”

“呵呵,担心我呢?好孩子,好孩子,真孝顺。”

一大一小罔顾两位宫女的疾呼,缓缓远去。

犹记得当初皇后生产时,皇室莫不屏气等待着。若此胎为男儿,皇后地位自然稳固,若是女儿,恐怕后宫便乱了。而且皇帝年届弱冠,依然没有继承者却开始好男色,朝廷堪忧。这个孩子对于整个慕容国而言,其重要是不言而喻的。

慕容斐当时却一丝紧张、激动也无。那时朝政已慢慢让渡给皇后,但他依然得坐镇御书房。于是,他就将夕雾叫到御书房,毫无顾忌的调情。

待翻云覆雨过后,他才问侍卫那孩子是男是女。

侍卫答是位皇儿时,他也是那么淡淡的笑了笑,而后对夕雾道:“皇后总算能安下一半心来罢。”

现在想来,百里流苏对这个孩子并不重视,丝毫不将他当成自己的盾。她满腔想的便是依靠自己的能力让皇帝再度宠爱她。无奈啊,女人。

自个儿将强敌送到君王跟前,如今却来哀怨,这算什么?

夕雾轻轻一笑,万般风情的望着坐在对面正高高兴兴吃着糕点的慕容徽。这孩子与他父皇长得真像呢,性子却一点不像。他父皇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城府不可测的人。要怎样,这孩子才能成得一世英名呢?

如此悠闲度日可不成。

“夕雾不吃么?”慕容徽摇摇嫩手,问道。

夕雾摇摇头,伸出纤纤玉指戳他的额:“快午时了,吃这么多,不想用膳了?”

“若是太傅不准我出晨宫的话,我就要一个月不能见夕雾了!”慕容徽因莫名惧怕生母,对夕雾可谓是依赖有加。皇后不久前察觉后,便将亲信安在他身边,千方百计阻止他接近自己的手足。

拿过一个千层糕,夕雾站起来,倚在亭柱边,望着湖中已然出水的荷叶与悠游于荷叶间的红鲤。轻轻掰下一些屑,丢入湖中,那群鱼便哄上来抢。无上权威何尝不是如此?同饵料般引诱着一群不知危机的鱼,疏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公子,可要备膳?”摇微轻步上前,俯首问道。

夕雾睃她一眼,笑得千娇百媚:“早膳没用多少,正饿了呢。叫御膳房多备几个汤,太子也在此用膳。”

“是,摇微便去了。”

“圣上还在书房么?”一早将他唤醒后,慕容斐便不见踪影,估计又去了书房构想着什么罢。

“禀公子,圣上在偏殿。”

“哦?”微微有些意外,夕雾蹙起眉,摆手,“无妨,午膳备好后我去唤他便是。”

此时,远远地他便瞧见怀袖行色匆匆的过来,朝湖另一边看,却不见慕容徽两位贴身侍女的踪影。报信去了么?

“公子!”怀袖走得急,气喘不已。

“怀袖,瞧你,怎么如此慌忙?不是在前厅等着回御膳房的人话吗?”摇微转身,笑道。

“怀袖,莫非皇后娘娘驾到了?如此可让御膳房多担待些了。”六年不曾来过夕照宫,终于是忍不住了么?也不怪她,自个儿去招惹的……就想让她来瞧瞧呢。

“是,公子,娘娘快到夕照宫前了。”

“那我可不能失礼了。”将躲在他身后的慕容徽揪出来,夕雾笑道,明媚的眸中有掩饰不住的恨意。在怀袖与摇微跟前,他可不用藏着什么。

“不要去!夕雾!徽儿不去!”

“去!怎能不向你母后行礼呢?”将不听话的孩子抱起来,给摇微使个眼色后,夕雾便缓步走向夕照宫前厅。

大约一柱香之后,他到了前厅,却见慕容斐正安坐在主座上,百里流苏温娴端庄的坐在一旁,两人看起来就像初见时那般匹配。他将松口气的慕容徽放下,微微笑着给皇帝、皇后见礼。慕容徽跟在他身后行礼,看起来竟有些像母子两个。

慕容斐眯起眼,淡淡的:“起来罢,一家人,何必见外?”

“圣上、皇后娘娘千金之躯,怎能将夕雾纳为一家之列?”每每与百里流苏见面,他的唇舌总不免变得毒辣一些,连想控制也不能。

夕雾吩咐怀袖给他搬个椅子,而后轻声唆着慕容徽上前去粘粘皇后。慕容徽却是一径摇头,怯怯的望着百里流苏不语。

脸色虽还是温和,目光却已冷冰,百里流苏放下茶杯,出声:“圣上也有许久未曾去宣和宫了罢,宫里的贵妃们都念着呢。臣妾觉着圣上也该去瞧瞧几位公主了。”

“她们隔三岔五便来请安,还有什么好瞧的?”淡淡的笑,慕容斐道。

“圣上此言差矣。长此下去,夕雾便会被后宫怨恨了,这可并非好事。”

“既然受宠,何来不怨恨之理?后宫不就是如此么?这便要看皇后如何治治她们了。”

百里流苏不再言语,端起茶杯啜一口:“这茶不错。”

“夕雾在贡品中选的。这孩子除了不知书,还真被皇后调教得不错。”慕容斐笑笑,品了一口。

百里流苏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了。

为他出气么?以为他会心存感激?夕雾暗笑,浅浅的勾起唇,媚色无边的瞅着皇帝俊美的脸:“皇后娘娘方才说得有理,若圣上再独宠夕雾,恐怕那些姐姐们要心怀不满罢。”

“那夕雾要将朕推出去么?”慕容斐噙着笑,问道。他这神态在众人看来却是逗弄人一般。

“今夜圣上不妨去宣和宫瞧瞧。”夕雾答道,娇媚的瞪他一眼。宣和宫是西宫,曾经被皇帝宠幸过的妃子各据一殿住着。其中不乏与百里流苏一般自当今圣上还是太子之时便陪侍在侧的妃子,如今恐怕难耐寂寞。明日要与她们相会,他可不想被她们盯得不自在。

“好啊,若是夕雾想的话,朕今日就去瞧瞧吧。”

百里流苏强压下心头的惊愕,看看夕雾,再看看慕容斐,瞧着他们之间的眼神流转,六年之前带给她的惊疑与痛苦再一涌上心头。六年之前!六年之前她也看见了!圣上如此温柔的望着夕雾!那时她去偏殿探望他,不料皇帝却同夕雾在中庭园中谈话。当时,丛中夕雾娇笑着仰头望着帝王,娇俏可爱。而帝王素来淡淡的眼中竟然是不可错辨的柔和,虽然那只是一瞬,却让她痛苦不已!

整整三天,她将自己关在鸾凤殿内。

本以为待任何人都疏远的帝王竟然不自知的对她的手足动情!

如此,她做出一个决定。她要让帝王远离夕雾!于是她以无上权威要挟,不料帝王反倒答应了。

为什么他会答应?

他对夕雾的情,已是收不回来了么?是了,整整六载。之前,帝王对每位妃子都一视同仁,从不会特别宠爱某人,因而后宫得以相安无事。但如今,他独宠夕雾六载!他眼中的温柔比那时更甚!

六载!还不足以令他厌烦么?

“圣上。臣妾……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望圣上许臣妾……进谏。”终于要说了么!从此再也无回头之时了!她自私!确实自私!但这都是夕雾自找的不是么?

谁让他是个祸国殃民的妖物?是个不详之人?害死父母……连累她……

慕容斐微微抬眉,招手让怀袖将慕容徽带下去:“皇后有什么要说的么?”

夕雾垂眸冷笑着,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要说了呢。将当年责骂他、怨恨他的一切指责都说清楚罢。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手足?我的姐姐!你为何对我如此无情!都说清楚罢。总归……我不过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是么?

“圣上……臣妾……不知圣上可记得……二十年前,凌宜山旁凌宜城,凌宜山上凌宜亭,凌宜亭下逐波峰。”

慕容斐淡淡的看了身边的百里流苏一眼:“记得。”

当然记得,那时他与曦、熙两兄弟相识不久,也拜在了氤氲子门下。这儿歌,正是他们三人有回同师傅上凌宜山游玩时唱着的歌。不知这皇后怎么知晓?

难道,她要告诉的……是夕雾的身世么?

5

这是……

绝色、绝媚的美人木然立在绿意盎然的枫林边,冷冷的看着周围。迷雾缭绕的山头,随风起伏的草丛,宛若玉带般流经山下华都城的吟水,似乎伸手便可触到的蔚蓝晴空。如此美丽、安谧的一个春日……。突然,林前一阵笑声传来,美人朝前走了几步,草丛中赫然出现一座简陋的小亭子,匾额上却是十分潇洒漂亮的草体――凌宜亭。

“凌宜山旁凌宜城!凌宜山上凌宜亭!凌宜亭下逐波峰!”

倏地,高近三尺的草中钻出三个着杏黄袍子的小儿,年约六七岁,一面唱着,一面嬉戏。其中一小儿似乎有所察觉般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淡淡的眼中有着不符年纪的沉。

“望什么望?斐!去那边!师傅在那边呢!”另一个孩子回头叫道,宛若阳光般的笑容如此刺眼却又如此引人注目。

“不去扰师傅!曦!我们去枫林玩!”已然走远的第三个孩子笑道,跑来一手抓一个。

“凌宜山旁凌宜城!凌宜山上凌宜亭!凌宜亭下逐波峰!”

三个小儿笑闹着奔远了。

绝色、绝媚的美人儿媚色无边的眸望着他们,眸中流露的却是无尽的伤悲。突然,亭中传来话语声,美人偏首看去。一位眉目慈祥的中年道长安坐在亭内,他对面一对夫妇仿佛才到不久,收拾收拾亭里的石凳,坐下。夫人怀中正抱着个小婴儿,身旁站着位年约八九岁的女孩儿,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美人缓步靠近他们,含媚的眼此时满是震惊。

夫人唆着女孩儿将食盒递给道长。女孩儿乖巧得很,前去道人身边:“仙人请用。”

道长笑着接过,上下打量了女孩儿一番:“这位小姐,眉目如画,聪颖过人,将来必定富贵一生。”他抬首望望女孩儿正上方,掐指一算,惊叹的再看看女孩儿:“若两位信得过贫道,眼前的小姐生就凤相呢。”

夫妇两位一听,当下十分欢喜。

“不瞒仙人说,在下也曾请高人掐算过,正是如此!”男子道,将夫人怀中的婴儿抱起来,“这是我家小儿,不过百天,请仙人替他算算。”

道人接过婴儿,细看小婴儿的相貌,只见本是睡着的婴儿突地睁开明亮的大眼,丝毫不怕生的望着道人,一双小手乱舞着。

道人惊骇的看着婴儿,小心翼翼望向婴儿正上方,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夫妇两个也跟着紧张,夫人轻声问道:“仙人……怎么……”

“你……生错了……生错了人家呢……,好孩子,如此九龙至尊怎可落室于寻常人家?生错了,生错了……且又是同生双龙……祸国殃民啊……”道长对着小婴儿喃喃道,伸出右手食指往小婴儿眉间一按,淡淡的紫色朱砂痣刹那间显现,遂消失得无影无踪。

绝色、绝媚的美人儿抬手抚抚自己眉间,怔怔的流泪。

“两位,这孩子天生龙相却生在平民之家,只能是祸国殃民、害己害亲的妖孽。两位当速速离京,将这孩子藏起来,让他一生不得触政事,不然……慕容国堪忧!实不相瞒,诞下一龙一凤,两位夭寿甚多,难逃人祸。如此却能保凤,两个孩子必定也大富大贵。”

夫妇两个惊慌的抱起婴儿,拉着女孩儿,谢过道长后便匆匆离开了。出得亭子没几步便遇上那三个杏黄袍小儿。两人忙跪下行礼。

“起来罢。”一位小儿淡淡的道,看了看夫人怀中的小婴儿,也瞧了瞧夫妇俩身后的女孩儿。

亭中的道长叹口气,回首看着身后,仿佛知晓绝美、绝媚的美人正在身后一般。

美人泪如雨下,朦胧的看着他。

他便又叹口气:“天命不可违,究竟你还是来了宫中,究竟……”还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师傅,自语什么呢。”三个小孩奔上前来,好奇的往他身后瞅瞅,却像什么也没见到一般疑惑的相互看看。美人颤抖着伸手,轻轻在其中一小儿脸边抚了抚,小儿皱眉,随即淡然。道长看着他们的侧脸,突然正色:“斐!记得往后切莫近色!”

“色?”被称为斐的小儿淡淡的蹙起眉。

“你们三个!都记得别近色!”别近男色!此话道长却含在口中说不出,只得望着美人梨带雨的模样,默然。

为何……为何竟是如此!我竟是你的祸害!你竟是我的冥冥之敌!

慕容斐……斐……你我的命……早便被天定好了不是么?

两位九龙至尊诞下,注定不可相容!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怔忡间,美人突觉身旁景物一变,凌宜亭缓缓消散,身旁鸟语香。他四顾看时,却见一位小少年,眉目含情,倾国倾城。小少年坐在中庭的丛中,回首巧笑倩兮。

然而,他眼前却非日常陪伴他左右的侍女,而是位俊美的年轻男子。

小少年诧异的站起来。

莫要唤他!莫要理会他!莫要……听他言语……。美人伸手欲拉住小少年的手臂,纤纤玉手却如烟似雾穿过小少年的衣袍。美人泪眼迷茫,手握起放开,终究只是哀哀的望着两人,瞳眸中除去依恋依然是依恋。

“圣上!”小少年满脸羞红,拉着男子金黄色的袖子,仰起脸儿。

“夕雾,朕可又来看你了,最近好么?”年轻男子淡淡的笑道。

“好!圣上,夕雾……夕雾大胆想问圣上……”

“问什么?”

“九五至尊……无上权威在握……是怎样的感觉呢?”这无疑是大不韪的贸贸之言,小少年张着媚色无边的眼,问得提心吊胆。

年轻男子却只是淡淡的笑了:“一旦大权在握,少有能放下的。夕雾,你说该是怎样的感觉才令得如此?”

“如痴如醉?”

“呵呵……好一个如痴如醉!”

美人戚戚的缓步想要离开,却看见位绝色女子_目望着中庭二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的怨恨。他微微一震,身子软软的倚着廊柱坐下来,合上眼。

曾以为,你是能放下无上权威的少数几人,后来发觉错了。

来到你身旁本就是错了。

恋上你也错了。

信你更是错了。

呵……帝皇……我可弃掉九龙至尊,你为何不可?只因你从不曾想过丢弃无上权威。

为何要来招惹我?我百里夕雾,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是害死血亲的罪人!是不详之人!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上天不愿你我相容,你亦无意与我相守……我能何去何从?

能……何去何从?

曾经认定……你便是我的去啊……教我如今……如何是好?圣上……夕雾再也不能掩饰,也无法掩饰。虽是错了,夕雾却……真恋上了……你虚情假意,我却真是一往情!

我该……如何是好?

该不该继续从前的谋划?我真舍得让你痛不欲生么?我真想看你淡淡的眼中,显现出别的情绪么?慕容斐!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我是否该乖乖的成为你的棋子!你的牺牲!你……将我看成什么?

好恨你……好恨百里流苏……

好怨你……好怨百里流苏……

你和她,将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渊!是啊!六年前我便已无路可逃无路可选!唯有同生共死!我绝不白白让你恣意玩弄!

我是……我是百里夕雾!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啊!不祸国怎能甘心!

身子好重。就似有人将他绑上了石头沉入水中一样的难受……

溺水了么?为何想抓住什么却轻飘飘的?仿佛那些该抓住的全从手指缝间流走,一丝不留。

怎么回事?

夕雾仍旧徘徊在梦境中,惊慌的看着周围。仅仅绕在他身边的光亮始终不曾为他照亮这一方天地,举目望去,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就他一人,踽踽独行于明与暗之间。

就他一人。

无人明白他的痛楚,无人伸出援手……甚至……无人旁观他无助的模样。只因根本无人在乎他的生死,他的命运。

不能和,唯有战。不能爱,唯有恨。不能避,唯有迎。不能同生,唯有共死。

斐,只因太眷念你,所以要共死。

猛地睁开眼,模糊的影仿佛日轮光晕,一时竟看不清眼前事物。夕雾眨眨眼,这才看清周围。层层叠叠的锦帐前,是两名流着泪的侍女。

“公子!公子!您终于醒了!”怀袖泣不成声,跪下来。

摇微则根本不能出言,怔怔的看着主子,泪落如珠。

夕雾费力的要坐起,却发现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他疑惑的看看她们,伸出凝脂玉手:“我……多久了?”只记得百里流苏道尽一切后,他突然觉着脑中疼痛,不久便不知人事。难道睡了太久,连带得怀袖与摇微担心了?

“公子!半年多了,您昏睡不醒,太医皆束手无策,奴婢好是担心!”

大半年?夕雾讶异的微微张口。突地,他惊慌起来,四顾着,像要找寻什么。他试图下地,用不了力的身子却滑下床铺,重重地摔在地上。

怀袖与摇微手忙脚乱的将他抱起,夕雾却似乎不觉得疼痛,紧紧握住摇微的手腕,急切的四下巡梭着。

“公子!公子您这是做什么?”摇微哭出声来,喊道。

他抛下我了么?

已然丢弃我了么?

因为……他已经明白我便是他的死敌?

夕雾泪雾朦朦,双手无力的垂下:“圣上……圣上在何?圣上……还住在夕照宫么?”

“公子!您不是……您不是……”怀袖心疼的拭去他颊边的泪水,“公子,您动情了么?怎能动情?公子!”

并非他愿意动情,而是……而是不知不觉便恋上了……恋上了他淡淡的模样……。夕雾咬着唇,透过泪幕望着内室门前。门前空空如也。他挣开了她们:“圣上难道不在夕照宫了?”

“公子别乱想!奴婢这便去将圣上请来!圣上此刻正在偏殿……圣上……这大半年来也一直担忧着公子!”摇微转身便要离开,夕雾却突然拉住她,而后撑着虚弱的身子朝前走两步,破涕为笑。

摇微与怀袖看向门外,匆匆低下头,退下。

淡淡笑着的君王怀抱着一小坛酒,大步走过来,揽住美人的腰。媚色万千的美人立刻吻住他,玉手不停歇的帮他解衣。

春色无边。

慕容斐轻轻握住怀中人的手,细腻光滑更胜所有女子的肌肤,竟令他有些怀念。病了大半年的夕雾此时仍旧有些虚弱,云雨过后便躺在他怀中,动也不愿动,只是缓缓的呼吸着。

“瞧你,瘦了不少,定要多补补才是。”

淡淡的语气,带着不自知的关爱与宠溺。

“夕雾以为……圣上不要我了。”夕雾闭着眼,道。光裸的身子紧紧的贴住身后的人。在梦中的挣扎虽然已经清晰,不见他在身边的时刻却仍然万分惊慌。终究,终究他还是钟情于这个淡漠的人,这个无情的人。只要他不弃他,他无法叛离,甚至连恨也恨不了。

如同个女人一般,他一点温柔就能让他死心塌地。

真讽刺。没想到自己也会承认自己虽然身为男儿,心却大半是女子的事实。

“傻瓜,说些什么傻话?”不可否认,百里流苏说出夕雾便是九龙至尊后,他动过杀机,但见他昏倒在地,他便犹豫了。

心知这犹豫不平常,他放弃究,静静的等待着他清醒。不料这一等便是大半年。

归风与无歇曾经百般谏言,说一定要除去这个后患,但他却一时……一时心软了。总归是要杀他,这无法改变,但是……让他能待就在自己身边多待一会罢。这孩子,毕竟对自己并无多大威胁。说要夺他的皇位,他虽然聪敏,却不识书,且名声极差;说他害得他自己在臣民中抬不起头。非也,向来君王之错都归咎给他人。他慕容斐没有过错,错的,是百里流苏和百里夕雾。

淡淡的吻吻夕雾的发丝,慕容斐想起方才抱进内室的酒坛。

“可是……可是夕雾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圣上……”怀里的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明知你是祸国殃民的妖孽,还将你送往我身边,皇后的错不是更大么?你什么都不知,没有你的错。”百里流苏实在也太狠心了,不过,能配得上君王的女子就得狠心一些。以往还是太子之时,陪侍他的女人有四五个,他挑选了百里流苏封为皇后,就为着她聪颖过人,也为着这女人的妒忌心。

如今想来,实在选对了。

这姐弟两个矛盾激化,往后借口除掉他们也更名正言顺。一面想,慕容斐眯眯眼,吻吻怀中人的光洁额头,吻吻他眉间渐渐显现的紫色朱砂痣。

夕雾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溢着他对君王的依恋。

“你睡一睡罢,现在刚过酉时,我去将那坛酒抱来。”

“酒?”夕雾想了想,魅眼看看地上,果然瞧见一小坛子酒,“圣上兴致不错呢。”

“这是朕酿制的,朕替它取名为玉麒麟,半年前便想让你尝尝了。”慕容斐下了床,将酒提起来,搁在夕雾怀中。夕雾柔柔的笑,望着他,拔下酒塞。浓郁的酒香泄出,他似乎就醉在这酒香中,两片绯红染上双颊。

慕容斐倏然觉着夕雾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却也说不出怎生不一样。只知自己是欢喜着的。确实是欢喜。

“圣上也会酿酒么?”

“一时兴致。”

夕雾张开檀口,饮了一口,酒液自他唇边落下,划出一道银丝,无比撩人。

“好酒。”他笑道,将坛子递给慕容斐,“圣上也尝尝么?”

慕容斐有一刹间的怔愣,看着眼前笑着的人儿。绝媚、绝美的人儿与半年前相比,好似更依恋他了。他欢喜,确实是欢喜。夕雾从厌恶他,无视他,直到渐渐的依赖他,他一直也是淡淡的瞧着。

但如今,他竟然欢喜起来。

这温柔似水的夕雾,这对着他笑得无邪可爱的夕雾,这仍然媚色无边的夕雾,竟让他动了真情么?

人是确实要杀的。

动真情就动真情罢。

至多……杀你的时候会不舍,杀了你之后,会念着你罢。

夕雾呵……你确实是朕的死敌,确实是朕的克星。

“圣上?”夕雾眨眼望着他,迟迟不见他接过酒坛,让他觉着有些奇怪。慕容斐向来十分警觉,如今怎会在他眼前怔忡?

慕容斐回过神,正对上夕雾的眼。

他笑了,笑意直达眼中:“比起酒,如今朕更想尝尝你呢。”

夕雾娇媚的笑着,带几分在情人前的羞涩。

“不过,你的身子……”微微一叹,笑意从眼中褪去,“夕雾,你如今可恨着皇后?”

“我的恨,已经不能收回了,圣上。当初她向您说明我的身世,便是要置我于死地。我如今再也不会手软,不会放过她!”

是她率先背叛他!是她率先伤害他!休怪他无情无义!

“既是如此……朕……朕应该能帮你一些忙。”不应该介入他们姐弟间的争斗,但长此下去夕雾必定要死在百里流苏手中。他不允许自己之外的人夺取怀中人的性命。百里夕雾的命,是他慕容斐的所有!

“是么?”夕雾扬起秀眉,欢喜得很,“不过,夕雾也是为了圣上呢。若是先让百里流苏与旧官相争,借新官之手除去十大官族,免去圣上的威胁。再借百里流苏受创之机将她杀掉,无上权威岂不又归于圣上之手?”

慕容斐但笑不语。

“圣上不高兴么?”

“怎会?你如此为朕着想,朕自是高兴不已。”不过,夕雾,朕再掌权威之时,便是你身死之日。

你是朕的祭品。

6

旧官中左右将军与远征大将军握有慕容国三分兵力,却都非在京畿要地。左将军座下众将布于慕容与南宫交界汗宫河之滨,擅长水战。必要之时,可让他们拔塞入驻凌河北,借着凌宜城内吟水顺流而下,威胁京城。然而,这不过是必要之时采取的下下之策,不然皇室安危堪忧。右将军座下诸将驻扎在慕容与濮阳交界断山之下。擅长守卫不擅攻取。若是能将他们遣至凌宜山附近,阻击各地新官兵力,这再好不过。濮阳向来与慕容交好,此时应当不会有动作。远征大将军座下远在歌山城,为阻挡钟离大军的前沿,断然不能抽取……

如此,旧官可用之兵不过七成。

新官选拔于全国各州各城,下属难以集结。如今在军部上,也不过有中府兵统,统管全国之守卫,京畿之兵将也并非他的直属。他们想必要靠着勇猛的御林军与旧官一决高下。御林军军长如今是百里流苏的亲信,对京畿重地了如指掌,想必也已有严密周全的规划。西夕岛上的九王爷亲兵也不少,估计他也想借着百里流苏扩张势力,不甘心被困于岛上罢。如此百里流苏方有胜算。

握有京畿重兵的将军是京畿守官成亦持,曾经见慕容斐在书房召见他,想必是慕容斐的左右手。据说他是如今在朝廷里看起来像墙头草的人物,被新官、旧官鄙视。但,记得他的眼神沉着冷静,实在不像是位善于做戏的人。看来为了自己的主子,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另外,慕容斐先前的伴读,中将军席浩然,握有慕容国三分兵力,此时正在绫玉附近与钟离军激战。待他战胜之日,便是慕容斐东山再起之时。

昨晚已经将左右将军和御林军的军力作了个比较,逼问得那群老狐狸不能言语。看他们那几分焦躁,想必一方面将他百里夕雾当成成事不足的孩子,另一方面却不得不信他罢。

夕雾轻轻一笑,卷起慕容国全国兵力部署图,转身放在书架原。

前几日,慕容斐将兵力部署图交给他,说是前几年的兵力图,若要参看变化,只能去御书房。于是他假借请安之机,前去御书房,百般挑衅。百里流苏大发雷霆,竟然被他气昏过去。在一片混乱之时,总算让他翻得兵力图。

凭着过目不忘的惊人本事,以及自个儿对画艺的精通,很快他便回夕照宫手绘了一张。参考过后,便去找那些老狐狸。他们本是不太相信他,如今却不得不信他五六成。

无妨无妨,只要他们最终与百里流苏争斗起来不太容易败下阵来就成。

他要将所有的权威尽数揽回,都给徽儿,让他当个好皇帝。

“公子,可要喝茶?”怀袖立在书房前,轻声问道。

夕雾闻言回首,勾起魅人的红唇:“好啊。圣上在哪里?”

“圣上此时在偏殿,正召见一位访客。”

访客?成亦持么?

“公子,您什么时候懂了那么多?”怀袖将茶杯茶点摆放好,瞥一眼书桌上圈圈点点的地图,有些奇怪。想六年之前,公子还和个大家闺秀一般,抚琴、下棋、作画、绣,偶尔在中庭起舞,天真无邪。如今竟能插手政事……着实令她觉着难以置信。

“圣上教会的。”第一年,百里流苏生产,身子虚弱,不适掌政。慕容斐仍旧理政事,他时常陪在御书房看他握着朱砂笔下批。那时他恨他,总是坐着不言不语。为了逗弄他,慕容斐便会讲一些旧时宫廷争斗与他听。

后来,权威渐渐让渡。时而,慕容斐便会问他,若他是百里流苏,他会如何理政事。他答后,他便会一一将利害关系说与他听。

长久下来,这等事怎能不驾轻就熟?

慕容斐只是一时兴起,教他参与政事,却没料到,他借着这些能力,渐渐的开始为他谋划。直到,直到夕雾发现慕容斐从不曾放弃无上权威,将权威交给百里流苏不过是谋划中的一环的事实。

夕雾眸中的兴奋之色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黯淡,就如乌云瞬间遮住了星辰的光辉。

怀袖瞧着他的脸色,担心得很:“公子,是不是身子不适?”

“无妨。现在我已恢复大半。摇微呢?”

“快午时了,摇微去了御膳房。”

稍稍吃了些茶点,喝几口茶,夕雾便同着怀袖出了书房,移步去卧房。才到卧房外室前,夕雾便瞧见摇微忿忿的往这边走来。

“怎么了?”他停下,问道。摇微向来只为了他的事与人不快,想必又在什么地方受了气。有些宫女仗着自己的主子资历长,时常逞口舌之快,这种事情六年来不知有多少回。慕容斐从来不闻不问这些琐事,他百里夕雾也只能算个狐媚子,没法为自己出头。也亏了摇微,自开始的不敢爆发,到后头甚至能为了他和他人口角、争斗,现在也练就了冷言冷语回讽的功夫。依她率性的性格而言,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恐怕摇微要真生气起来,非将人家主子教训一通不可。

想至此,两位侍女对他的爱护让夕雾心情好了许多,虽算不上满面春风,却也是十分的和颜悦色的迎向摇微:“怎么?路上又有嚼舌头的了?”

“不是……”看他此刻心境不错,摇微有些犹豫了。

夕雾何等聪明的人儿,转而想到了什么:“难道居然有敢上门的么?”

“公子,馨贵妃来访。”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如今气焰如水涨船高,竟然欺负到她家公子头上来了。摇微一脸愤怒,却也不敢瞒夕雾。

“馨贵妃?什么人?不熟。”馨贵妃?慕容斐因为幼时师傅氤氲子劝戒过要忌色,所以后宫也没有封赏寻常皇帝那么多位妃子。在他成为太子之时,先皇御选五位美人成为他的侍妾,即位后他将百里流苏封为皇后,入主鸾凤殿。其余四人封为贵妃,入主宣和宫各殿。即位一年大典上,皇帝亲选了五位美人,封为妃,也入主宣和宫。记得四位贵妃中,并没有馨贵妃一流,难不成……

夕雾媚眼中眸光一冷,扫视两位侍女:“你们瞒着我什么?”

“回公子!公子近日身子才恢复些,奴婢不想让公子伤怀!”原本告诉公子也没什么,但如今公子已坦然对圣上动了真情,此情此意,与那些个女人对圣上怀有异心的情根本不能比!她们怎么舍得公子伤心呢?摇微与怀袖俱是跪下,不敢看夕雾的眼。

夕雾已然猜出九分,神色恢复如常:“起来罢。”

“公子!”摇微与怀袖相对看看,恳切的望着夕雾绝美的脸。

“起来。几个月了?龙种。”听得他病好了,是示威抑或拉拢?这女人难不成以为他会如同那些妒妇一样么?他百里夕雾,输的不是这男人的躯体,输的是明白皇帝的真心。

“六个月了,公子。自她怀上龙种之后,皇后娘娘便将她封为贵妃。自此,她在宫中大肆宣扬,现在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她想生个儿子?而后取得我的支持,要将自己的儿子拱上太子之位?”在宫里,谁不知他百里夕雾宠徽儿宠得出了名?难道这女人以为他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么?

可笑!这女人也算有几分精明,不能让她待在宫中!否则徽儿今后难保不被她暗算了去!心中冷笑几声,夕雾挑起秀眉,精致绝美绝媚的脸上满是笑容,只是熟识他的摇微和怀袖看得出这其间有几分诡谲。

“贵客现在何?”

“现在正在留镶亭里等着呢。”摇微道。

“好。”转身便走,摇微和怀袖忙跟上。

“摇微,你去忙午膳的事便可。”

“是,公子。”摇微不免向心软些,口舌之争也不擅长的怀袖耳提面命几句,怀袖点点头。夕雾回头看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笑了,倾倒万千人的媚色不免令得两位侍女怔了怔。“放心,这回用不着怀袖的。”

是时候让怀袖她们瞧瞧自己伶牙俐齿的样子了吧,免得她们总觉得公子爷还是过去那个小公子。

夕雾笑得有些快意,加快步子,不久便到了夕照宫两大湖之一的珏湖前。湖面平如镜,仿佛绿幽幽的光玉,倒映在其中的一条纤细身影引起夕雾的注意。他眺过去,站在湖中央长廊尽头留镶亭里的女子也恰好转身。

夕雾冷冷的瞅着她。绝色美人胚子,不过眼中的精明与骄傲却显示了她是自幼便恃宠而骄的大家之女。

慕容斐多年来的兴趣还真没变过。为何要将这个女人拉进来?仿佛觉得他们姐弟的争斗还不够供他欣赏似的。

馨贵妃也远远的凝视着这夺取君王近七年专宠的男子。

以倾国倾城这样的词已经不能说道这男子了,只能说这男子绝非人间之物。那份与众不同的绝美绝媚与届乎男女之间的吸引,还有眉宇之间的聪慧灵敏,无不昭示着他的特别。不论是男是女,在从未听说过他的情形下与他首见面,都会为他倾倒罢。

这个男子,将会如何对待自己抛出的绣球呢?她拭目以待。

初见面,两人不免假意作态了一番。

夕雾一直是笑着,将怀袖遣退了,于是馨贵妃也就不好让贴身侍女近前,也将她们斥退。留镶亭里便只留着他们二人。

“馨贵妃如今身子可娇贵得很,不宜出来走动罢。”夕雾道,坐下品茶,举手投足尽是优雅的大家闺秀姿态。

馨贵妃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想起这几天宫内又传着圣上仍旧疼宠安然公子的言论。“公子这里,妾身理当前来拜访。”

“唉,说来也不怕贵妃娘娘笑话,您可是几位贵妃娘娘中首位驾临夕照宫的呢。”连眉头都未曾动半分,夕雾笑道。

“是么?”馨贵妃转转眸子,“公子若不嫌弃,妾身日日前来与公子叙叙如何?毕竟你我同为侍奉圣上之人。”

“说得也是。不过娘娘现下不宜多走动,还是等生产后再来罢。”想来套近乎么?没那么容易罢。心中冷笑,夕雾拿媚人的眼角稍稍瞅了瞅她。

“……公子说得也是,若是惊着了腹中龙种总是不好。”虚笑几分,馨贵妃察觉这安然公子果然不是普通人物,说话不免开始慢慢带些炫耀意味。身为男子,与女人争起来,最大的弱点便是他永远不能为圣上诞下龙子龙女。这想必令百里夕雾相当介怀才是。

“呵呵……。”夕雾垂下眸,长长的睫微微颤着,乌黑的瞳中转过几分厌恶与不屑。

“听说公子近日与皇后娘娘闹得不甚愉快?皇后娘娘身子至今还虚着呢,妾身方才去瞧过,太子也在一旁。”

“无缘无故,怎么说起太子来了?难不成娘娘想着若是诞下龙子,便能母凭子贵,将来便能与太子一较高下了?”再抬眼之时,已经全无方才的好脸色,此时夕雾之傲气,夕雾之冷漠,全然显现出来。

馨贵妃料不到他竟如此直白,惊了一跳,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来:“哪里……哪里……误会了。太子殿下聪敏可爱,将来想必……”

“馨贵妃,你以为你哪里可以与我比?”故作夸张的上下打量她一回,夕雾毫不掩饰讥诮之色。

馨贵妃俏脸瞬间惨白,死命的盯住夕雾的脸。

夕雾自顾自的说,明摆着便不将她放在眼里:“你长相虽不差,与我相比却不过普普通通。你身姿不错,却远远不及我撩人。你肌肤如玉,却远远不及我肤质凝脂般白嫩柔滑。你有些小聪明,却哪能同我一般对抗皇后?身为这样一位一无是的女人,唯一比我强的,也只有你这肚腹之中的孩子罢了。”

“不过,你想过么?当日太子出生之时,圣上尚留在我身旁,何况你这小小贵妃所生之子?圣上是一眼也不会多看的。若想着你能凭着这孩子登上凤座,哼,你还得问问我百里夕雾愿不愿意呢。”

魅惑的声音,缭绕不散。

馨贵妃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

“你想来巴结我?告诉你,我将太子视为己出,太子若有什么病痛,或者遭了刺杀……我第一个要杀你!对抗皇后,皇上尚且不说一句了,杀了你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我现下就将你推进湖中,也没有人敢说是非!”

眼前的男子就如修罗般可怕,如此不似凡间俗物的男子……笑得如此媚态的男子……却带着如此猛烈的杀气!馨贵妃情不自禁向长廊走了几步,使眼色向她的贴身侍女求救,唯恐夕雾就将她推下湖去。

夕雾璨然一笑,倚在栏杆边,风情万种的瞥着她仓皇的神情:“呦呦,几句玩笑话就当真了?馨贵妃还真不适合如此索然无味的宫廷呢。”

“安然公子……妾身……妾身告辞。”接过侍女递来的狐裘披风,秋时节却让馨贵妃有身寒冬腊月的错觉,脊梁骨内上升的寒气仿佛要将她立刻冻僵了。这男子,确实不过弱冠之岁,且年幼时便被当成女子养大,十四岁便成为圣上的宠儿,何来这般尊贵的气息与傲然的姿态!何来这般强势的模样?!

正过来准备给夕雾披上玉貂披风的怀袖见她狼狈的样子,望望含笑的夕雾。公子确实变了很多,不知不觉就如此善于防范宫廷之中的明枪暗箭了。

“哎呀,尚未好好招待贵妃娘娘呢。娘娘何不留下与夕雾、圣上一同用午膳呢?”转眼间笑靥如,夕雾披上披风,道。

馨贵妃哪敢多留一刻?几乎是疾步走出长廊。

她身后,夕雾意味长的笑了:“贵妃娘娘生产之时,夕雾必定会前往探望,望贵妃娘娘莫要嫌弃。”

“公子驾临宣和宫,妾身必定起身相迎!”匆匆留下话,馨贵妃急急的往前走,欲要立即离开身后这男子的视线。不经心的,迎面走来两人,她竟没注意到,直到其中一位男子在她跟前站定。

她抬头一瞧,忙不迭要跪下:“圣上!”

淡淡笑着的慕容斐淡淡的瞟一眼她隆起的腹部,好像才想起有这么个妃子似的点了点头:“为何在此?”

“臣妾前来拜访安然公子。”语气娇媚万千。但这种做作的娇媚与夕雾那种天生媚态是无法比的。

慕容斐淡淡的皱眉:“夕雾身子还弱着,不适合见客,你别来了。”

“是!臣妾告退!”就算是请她来她也不想来了!这庞大华丽的夕照宫就如它的主子一样,像是能将人吞下一般!

慕容斐身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的男子轻声一笑。

“下去罢。”慕容斐朝夕雾走去。萧索秋风中,夕雾站在湖边眺望远方的姿态令他觉得有些心怜。

“您这养的可不是一只猫了呢。”男子又笑道,随即正色,“他可不是一般人物,九龙至尊吧,圣上,还是早日杀了他好。”

“呵,朕难道不知道么?”四年前夕雾对政事的见解便已经有些端倪了。不愧是上天派给他慕容斐的死敌呢。若不是他不识书,长相如此柔媚,恐怕……早就成了遨游天际的惊龙了。

“圣上,为何下不了决心?这样下去,若你要杀他之时,恐怕也就越发不忍心了。”

“席浩然,前方战事想来也不那么吃紧罢,为何你报给皇后时却是八百里加急令?”淡淡的看看身边的男子,慕容斐停下,道。

“这不是为了见圣上您么?”男子将黑披风除下,露出张带着浓浓书卷气的脸。

夕雾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笑了。

如此动人心弦的笑容。

席浩然有一瞬的怔愣,这……确实是眷恋无比的笑容,这只猛虎,这只长得像安驯猫儿的猛虎,真是钟情于帝皇的么?

他再定神看看慕容斐――淡淡的笑容刹那间延伸至幽黑的双眸中。

到时候,帝皇若要舍下这只猫儿恐怕很难罢。

如此,就让他席浩然来成全帝皇的大业。慕容斐是他认定的主子,无人可替代,若是慕容斐动摇了,他就有责任令他重新冷血起来,让他就如同以往那般的冷情!

到底红颜薄命,百里夕雾,你难道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么?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么?

夕雾笑吟吟的投入慕容斐怀中,温暖的怀抱让他满足的轻叹一声,如猫儿般蹭一蹭。

慕容斐宠溺的将他抱起来,往回走。

“这位是席浩然席将军么?”夕雾看了看他身后的男人,闭上眼,出声。

慕容斐淡淡的吻吻他额间的紫色朱砂痣:“席将军曾是我幼时伴读。”

“夕雾听过。”冷不防睁开魅眼看着席浩然眼中的隐藏着的杀气,就这样看着,接着,露出微笑来,如此美丽的微笑,如此危险的微笑,充满他对爱人的占有欲。

席浩然震惊的看着他眼中的占有欲和那抹意味难明的微笑。

直到三年之后,他才明白这美丽笑容后的幸福、痛苦、绝望和决然。

7

秋的天气很快变了,渐渐的,天气阴沉起来。后来便开始下雨。萧索的雨,让夕雾不得不每天闷在书房中。他的身子至今仍然没有全然恢复,不能出去活动。于是慕容斐也就多多陪他,两人一起或者论论政事,或者夕雾会将他想的一些事告诉他,还或者,两人拥抱着取暖,而后不分日夜的云雨一番。

凌宜向来不下雪。

夕雾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雪,只是听慕容斐说过,那样漫天的晶莹漫天的雪白,人间都可变为仙境。

这时候他总会想起仍然敬慕着的韩朝。在他的眼里,韩朝就如仙子一样无暇,如仙子一样傲气。那种气质,令人想起时,不免喟叹。像他那样的性子,再配上天仙的美貌与一身聪慧,无疑是不适合在皇宫里的。说得厉害一些,他完全与这个人世间不搭。而他百里夕雾,注定要在这里遇上慕容斐,恋上他,为他神伤。

夕雾懒懒的倚在窗台边,望着连接天地间的水线。

灰蒙蒙的天空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摇微与怀袖小心的站在他身后伺候着。两人都不多说。

夕雾突然精神起来,惊讶的看着窗外。窗外,是小小的白色,随着雨一起落下。然而却是夕雾不曾见过的,所以也兴奋起来:“摇微!怀袖!快备件裘衣!”

“公子!今日较昨日虽然暖和了些,公子的身子却……”

“怀袖……你看窗外!是雪呢!”

还要说道的怀袖被摇微扯到窗边,两人也和主子一样睁大了眼,讶异得很。

“快些!”

“是!”

夕雾披件裘衣便奔出门去,走廊下,亭子里,夕照宫中所有的宫女、内官也都在挤着看这奇景。夕雾立在中庭,仰头闭上眼。沁凉的小雪片落在他柔嫩的肌肤上,让他轻轻抖了抖。

虽然不是慕容斐提过的万里飘雪的美景,他却终究也看上雪了。

夕雾微微笑了,一大早就不见慕容斐的不快顿时消去不少。此刻皇帝应当与众妃、众皇女和太子、皇后一起和乐融融欢度新年吧。他却看不见这慕容难得一见的雪景。

脱去裘衣,在怀袖和摇微的惊喘声中,夕雾翩翩起舞。如梦似幻。

何人说妖精只能媚,不能纯?

如此优美的舞姿,如此动人的举手投足,如此轻巧的步伐,如此无邪的笑容。

宫女与内官们俱是呆了。

夕雾舞着,原地踏着看似凌乱却活泼的舞步,长袖在撩人的身前、身后如儿一样翻飞。好高兴。或许这一日是这些日子他最快意的一日。往后就不得不日日算计,日日遮掩了。若能让他这样一直舞下去该多好。如此,斐只需在念他――若还会念着他的时候前来看看,露出淡淡的微笑。斐不用杀他,他也不要杀了他……

一直如此……直到两人年华老去,归于尘土。

那时候,他仍然可以在梦中起舞。他的魂灵仍然可以为了斐起舞,舞出他的娇娆,舞出他的多姿,舞出他的情。

斐只须看着就好。

舞得正高兴,凌空飞来明黄色的人影,将他抱个满怀。夕雾笑着抬首,或许是太过快乐,吻住来人的唇。

宫女、内官们立刻四下散开,摇微与怀袖站得远远的,垂头不语。

“傻瓜儿,在这里做什么?又想躺在床上了?”

高挺的鼻尖蹭一蹭夕雾的鼻,宠溺的望着怀中的人,慕容斐笑了,淡淡的。

“下雪了。”夕雾答道,兴奋得很。

“你还不曾见过雪景罢,下回若再去濮阳,朕挑个秋之日出发。撩晔下雪的时候可不得了呢,举目望去,万里江山,一派玉树琼枝。”方才正和小心翼翼的众妃、皇女们应对,冷不防徽儿从外头奔进来,连连说下雪了。他往窗外看去,果然是小小的雪片夹杂在雨中。刹那间,他想起了曾经嘟喃着要看雪的夕雾。因此,匆匆离开了鸾凤殿。

心心念念的赶回,却没想到他会在雨雪中当众起舞。舞得那般美丽。舞得那般非凡。众人痴缠的目光一时间竟让他有些不快。

“不去。”

几个起落,飞进内室,慕容斐淡淡的将夕雾放在火盆前,笑:“为何?”

“如今可不比得那时,不是游玩的时候罢。”夕雾_他一眼,万种风情。

“不问朕此刻为何回宫来了?”

“不问。”夕雾伸手给火盆里加了木炭,笑着。

蓝色的火焰跳动着,红红的炭头映着夕雾冻红的脸颊,分外娇羞可爱。

慕容斐情不自禁的又将他抱入怀中,将自己的脸颊贴住他仍然有些凉的脸:“你就如此断定朕会回来么?”

“因为圣上明白的,夕雾一直在此惦记着。”

低低的笑声过后,浅浅的吟哦流遍整个内室,渐渐的加重,渐渐的……激烈,渐渐的夹杂着哽咽……

“流泪做什么?疼了?”而后,是淡淡的叹息声。

不久,呻吟声又响起,如同一曲令人脸红心跳的歌,婉转跌宕,持续着。

宫中流言便又传开,大年三十,皇帝本该陪着后宫度新年,但却半途离开鸾凤殿,回夕照宫陪那狐媚子去了。皇后与一干后妃脸色足足有半个月不曾好转,直到元宵节,皇帝摆驾鸾凤殿,赏了后宫们不少好东西,还和皇女们、太子一起在御园放灯,这才让僵着的局面有了些好转。

“瞧着。”轻轻甩手,灯飞出,稳稳的落在湖中央。慕容斐淡淡的笑着,看着身边围绕着的皇女们。

“父皇!给儿臣放!”

“儿臣也要!”

平日见了他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小女孩们终究也活泼起来,争先恐后的伸着小手将手中自己的灯递给他。

他一个一个的接过来,遂她们的愿。

皇女们高兴极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父皇、母妃的种种,慕容斐安然的听着,从中敏锐的捕捉出后宫动向与新旧官吏的暗潮汹涌。淡淡的眼突然看着正在独自与灯奋战的慕容徽,只见他十分认真的学着他的样,灯却只能飞出两三丈远。

他唯一的皇儿,天分与气概都有,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如今还没有帝王该有的残忍。

七岁了。该有了。想当年,父皇为了让他熟悉皇家无情的事实,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将他身边服侍他的丫鬟、奶妈,尽数在他眼前杀去。之后,若他十分信任什么奴才,父皇便都要除去。直到身边只有臣子,不再有女人和奴才。

天下人都为帝皇所奴役,但,能信任的,只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不是后宫的女人,也非伺候的奴才。

“徽儿,过来。”

“父皇。”慕容徽回头,将手中最后一盏灯轻轻推入湖中。灯摇摇晃晃,漂向湖中央。

“最近书可读好了?”

“是。儿臣好好的听太傅的话呢。一点也不敢偷懒。”坐在慕容斐身边,圆圆的眼看着另一旁嬉闹的皇姐、皇妹们。

慕容斐笑笑,淡淡的:“如今你身边有什么人伺候着?”

“两个奴婢,都是……母后赐给儿臣的。成天贴在儿臣身后,儿臣烦得很。”偷偷的往不远的亭子里望了一眼,慕容徽仍然难掩对百里流苏的惧怕。

有些意外,慕容斐想起慕容徽的奶娘早两年便因病过世了,这孩子现在确实也没什么贴心人陪在一边。“为何总那么怕皇后呢?”

“儿臣也……不知道。”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些困惑和疑虑,慕容徽道,“儿臣每给母后请安都好怕。”

“有什么好怕的?”

慕容徽闭口不语。总不能……总不能告诉父皇,他年幼的时候……曾经见过母后狂乱的模样吧。那种……那种怨恨与悲哀……都是小小年纪的他所不能理解的,因而会觉得母后可怕。或许以后便会好些了,他心里想着。

“最近不去夕照宫了?不喜欢和夕雾在一起么?”这孩子以前黏夕雾黏得紧,简直就将夕雾当成自己的娘了。看来,若要让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帝皇,夕雾的死是必须的。想到这里,慕容斐脸色微微一变。

“喜欢啊!儿臣最喜欢夕雾了!儿臣……儿臣时常在想,为什么夕雾不是儿臣的娘亲呢?”喜滋滋的笑起来,小孩子把心中对夕雾的眷恋一股脑的说道出来,将夕雾对他种种的好,对他的宠爱也都说了。

慕容斐听着听着,倏地竟有些妒忌。

察觉心中的涌动,他自嘲的笑笑,将慕容徽抱起,唤着皇女们回谐麒亭。后宫们见皇帝回转,有些许纷乱。之后,展示在宫女、内官、侍卫们眼前的,是皇室其乐融融的场面。如此过了大半夜,后妃们万分羞怯的辞别皇帝,带着皇女回宫去了。慕容斐抱着慕容徽,依然坐在亭中,百里流苏正襟在他们对面坐着,冷冷的看着。

不久,皇帝搂着太子离开了谐麒亭。据离亭子较近的宫女说,那时,她们瞧见皇后娘娘双颊已经湿透。

宣和宫,馨澜殿。

披着白色雪貂披风,宛如精灵的绝世美人款款行至窗台边。外头喧闹得很,他却平静之极,抬起魅惑的眼眸,望着墨黑天空中的一轮圆月。正月十五,本可说是赏月的好日子。不过,在雨季悠长的慕容国,冬季本是烟雨蒙蒙之始。能在元宵节见到如此冷漠的月,恐怕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

良久。

美人伸出柔夷,轻轻出声:“摇微,什么时辰?”

“禀公子,已过子时。”离他约三丈远的摇微抬首,双手捧着热腾腾的茶杯,缓步走到夕雾身旁。

夕雾取过茶杯,细细品味茶中浓郁的香与涩,而后,媚眼往后方淡淡的挑去。

“你们家主子兴致真不错,本公子在此等候了两个时辰,连个影子也不见。”

惶恐地躲在垂帘后的侍女立刻霎白了脸。

“怎么?无话可说?你们家主子可是不将本公子放在眼里?”实在无聊,逗逗这一直将他当洪水猛兽、妖魔鬼怪的宫女也不碍事。

“公子息怒!奴婢……奴婢即刻将贵妃娘娘唤回……”那侍女腿一软,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浑身发颤。

“本公子怎敢坏了贵妃娘娘的兴致?”示意摇微将窗关上,夕雾笑道,仔细看,笑意却只是凝在俏脸上。

“唉,馨贵妃,你可得罪我了。”恍如自言自语的叹息,在一阵渐近的娇笑声中湮没。夕雾随意坐在软榻上,合眼。

摇微将他放置在身边的茶杯端开,以免他烫着。她才放下茶杯,馨澜殿外便传来自以为娇媚无比的呵斥声。

“暖春!这痴丫头!怎能让殿门大开?若是本宫病着了,惊了龙种,看你如何担待!”

“暖春!”

跪在地上的侍女不安的动了动,含泪的双眼怯怯的望着正假寐的夕雾。

“暖春!你在这里做什么?娘娘正恼着呢!还不快赔罪去……啊!”撩起垂帘的绿衫侍女见软榻上坐着的美人,神色丕变,忙着跪下来:“安然公子!”

此话出口,外边的脚步声纷乱。

夕雾微微笑着睁眼,馨贵妃脸色苍白的自帘外出现了。她神情慌张,不敢对上他的似笑非笑的眼。

“公子大驾光临,怎不事先告诉妾身?妾身好整装迎接。”

“不必。我本不想来此。不过,方才晚膳过后不久,夕照宫里发生了件事,令我不得不前来拜访贵妃。”

侍女扶着体态臃肿的馨贵妃坐下,夕雾随意的立起身,步步逼近她。

她冷汗连连,双手不停歇的抚着腹部,似在提醒在场众人――她肚子里龙种的存在是如此神圣不可侵犯。

“啧啧。贵妃娘娘瞧起来脸色不好。这可是你们这些个侍女照料不周,摇微,这阵子你从夕照宫选几个机灵点的,送到此服侍贵妃。”

摇微不掩憎恶的望了望馨贵妃,弯腰垂首:“是,公子。”

“公子不必客气,首怀了孩子,辛苦一些再所难免。”馨贵妃抬头,脸色已然惨白,如此她妆饰过的红色唇瓣显眼得很,如同被血染红了一般。

“哦。原来如此。”夕雾挑眉,笑,柔嫩细白的手探向她的腹部。

被轻柔抚摸的身子颤抖着,不做声。

“今日晚膳后,我将鸾凤殿送来的点心赏给了侍女。不料,那侍女竟在我眼前七窍流血而亡。唉,其实我本该谢她,若不是她吃下,死的是我百里夕雾。”叹息着,媚眼之下流转着阴冷与漠然。

“也只有你这女人,才会收买鸾凤殿的宫女,想借着皇后之手除掉我。”

“公子在说什么?妾身……妾身不懂!”

“若是皇后的话,断然不会这么傻。你这借刀杀人之计,不免也太明显了些。”

馨贵妃紧张的绞着手,抬起早已布满泪水的脸,瘫坐在地:“公子,公子……妾身一时糊涂,都是……都是这帮奴才在一旁嚼舌头……妾身才误听了……误信了……妾身,妾身错了!公子饶了妾身罢!”

“死到临头还要狡辩么?”蹲下来,夕雾冷笑着,抬起她的下颌,看着这张狼狈的脸,心中有些快意,“你是领议政的女儿罢,不为自个儿想想,也要为领议政大人想想。若是我咬定你下毒毒害皇上,你们一家九族还要不要命了?”

“妾身知错……不!贱妾知错!公子饶了我!”紧紧抓住他的外袍,哀哀诉求。再也顾不得面子,顾不得礼节,她错了!她确实错了!不该一而再的惹上他!不该惹上这个妖孽!这个鬼魅!

“哼,也知道求饶了?好罢,将那些毒药交给我,不然……我什么时候被你害了还不自知。另外……你的孩子……姑且不论是男是女、是死是活,交给我。不然,母子俩都休想活命。”抚摸着女人柔软腹部的手突然加力,绝美、绝媚的脸笑容依旧。馨贵妃呻吟起来,腹部突来的一阵阵痛楚令她脸部扭曲,双手紧紧的攥住夕雾的衣角不放。

“痛吗?”

轻柔的问,手却毫不怜惜的再加力挤压着腹内的胎儿。

馨贵妃泪如雨下,道不出一句不是。

“你们是呆了还是傻了?你们家主子要生了,还不快请太医和稳婆!”摇微瞪住吓得瑟瑟发抖的四位侍女,四位侍女却像真被吓呆了,不敢动弹。

血腥味。夕雾低头,看着馨贵妃被染红的长裙,笑得魅惑:“本应还有一个月的罢,这孩子倒是迫不及待。你们还等什么?不唤太医与稳婆的话,主子可就没命了。”

四位侍女听得,急急的奔走了。

状似爱怜的擦去馨贵妃美丽脸上的冷汗和泪水,夕雾轻叹一声,靠近她,丁香舌描绘着她的唇形,而后强行迫她张开嘴,柔滑的舌也窜了进去。二人唇齿纠缠,暧昧之极。

摇微看着看着,脸色苍白的后退几步,咬着唇,逼迫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你的味道真不错。无怪乎他宠幸了你。”

长长的吻后,夕雾喃喃道,放开手,任馨贵妃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哭喊着。茫然的看向已经退避到暗中的摇微,他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

“摇微。”

“摇微,将贵妃扶到床上去。”

嫉妒。嫉妒这个女人。只因为是女人,所以能安然算计着对手,所以能不顾一切的向对手求饶,所以能表现出疯狂的模样。只因她是女人,所以可心安理得的争取帝王的宠爱。

他算什么?男不男,女不女。

无法坦然的钟情于一个男子,无法坦然的在他身边,更无法坦然的将自己的命也献给他。

他是男人,也不是。

不,他是。只是个不慎喜欢上男人的男子。只是个拥有女人性子、男人身体的男子。

当夕雾回神的时候,他已坐在馨澜殿外殿,殿内传来一阵阵女人的惨叫声。侍女们上下忙碌着,匆匆穿梭在殿内殿外。摇微默默的守在他身后,十位贵妃坐在他对面窃窃私语。

“皇上驾到!”

一声大喝,外殿所有人――除了夕雾,皆忙着跪下行礼。慕容斐就在此时踏入殿内,淡淡笑着的眼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正发怔的夕雾。

“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轻声问道。

夕雾惘然的抬头,看着他。

心疼的将他抱起来,顾不得在场女人们怨恨、怨怒的视线,慕容斐轻轻抚着他乌黑的发丝,转身便走。

“圣上,且慢。”轻轻的挣脱他,夕雾回首瞧瞧内殿,“待这孩子出世,夕雾要将他带回夕照宫。”

“好。”无半分犹豫,慕容斐淡淡的道。

一个时辰后,慕容国日晖帝第二个皇子出生。亲娘还来不及见着他的容貌,便被夕照宫百里夕雾抱走。三个月后,馨贵妃因身子虚弱,染病身亡,二皇子被夕照宫认养,得到夕照宫与日晖帝的宠爱,自此八年,未曾离开过夕照宫半步。后来,百里夕雾为皓命帝毒杀,受宠一时且长相柔美的二皇子为皇帝与朝廷众臣所恶。不两年,皓命帝便将他软禁于慕容国冷宫暗宫之中。后来,二皇子不堪孤独,自残身亡,时年十五岁。

8

“枕障熏炉隔绣帷,二年终日两相思,杏明月始应知。天上人间何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

“春雨打窗,惊梦觉来天气晓。画堂,红焰小,背兰G。酒香喷鼻懒开缸,惆怅更无人共醉。旧巢中,新燕子,语双双。”

淡雅的古琴声伴随着男子略为低沉的吟词,琴正前方的香炉中燃着一支檀香,香烟缕缕升上半空。正专心拨弄古琴的俊美男子的身影在雾中亦虚亦幻。他身旁重重的锦帐低垂,偶尔被窗外的寒风吹起,也只是轻轻的泛起波纹。

“虎啸谷风起,龙跃景云浮。同声好相应,同气自相求。我情与子亲,譬如影随躯。食共并根穗,饮共连理杯。衣用双丝绢,寝共无缝n。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锦帐后响起仍旧带着些许慵懒的和声,随着琴曲轻轻的咏道。接着,就见锦帐微微一动,一张绝色、绝媚的脸儿探出来,蹙着秀眉,“这么一大早,圣上真是好兴致。”

俊美男子笑了,仍旧不停歇的拨着琴,幽雅的古调如溪水叮咚,潺潺流出,漫溢室内。

“你就不累么?”习过武的人难不成就没有累的时候了?早知如此,当初他说要教他的时候,他就该答应了才是。

“什么时候,夕雾竟也能咏诗了?有始有终,就将最后两句念给朕听罢。”慕容斐淡淡的道,看着袅袅上升的香烟,合眼,似乎沉醉在琴声中已然不可自拔。

绝媚的脸上一丝哀伤与痛苦飞快的掠过:“生为并生物,死为同棺灰。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俦。”

“好!”淡淡的赞一句,待到慕容斐转身看锦帐内时,美人早已安然又睡下,空余锦帐缓缓摇动着。

无奈的笑笑,他起身:“巳时已过,起来罢。”

“睡。我困了。”美人嘟囔声渐渐消去。

拉开锦帐,慕容斐笑睇着裹得紧紧的人儿,在床边坐下,尽量放轻手劲,推推他:“当真不起来了么?今日赏春去吧?”

“明日。”

“今日开,第一个瞧见开的人可是一年幸运呢。”

“夕雾已经幸运七年多,可不是靠什么瞧得来的。”

“好罢,你睡吧。”将帐子放下,察觉外室突现浮动的气息,慕容斐跃过古琴,如鹤般轻盈,直飞外室。

“主子。”外室里,无歇双腿才落地,便瞧见自家主子安然倚在门旁,淡淡的瞅着他,似乎有些不悦。

想来想去自己好像也没有打扰主子的“好事”,且归风也提过,过了巳时什么都好办……。无歇壮了壮胆,单膝跪下行礼。

“何事?如此匆忙。”

“禀圣上,今日寅时方过,馨贵妃亡故。”

“馨贵妃亡故?”淡淡的重复一句,慕容斐回首望了望。

“太医说,贵妃娘娘诞下二皇子后,身子一直虚弱,可能是当日失血过多所致。”

锦帐突地被掀开,只披着件半透明绸单衣的美人立在两人身后,惺松的睡眼霎间清明、明媚,若有若无的诱惑之色自他身旁散发,半褪的衣裳根本不能遮掩住他绝世的身姿。

无歇黑脸一红,垂头不敢多看一眼。

慕容斐脸色微变,立刻关上内室门,回头将夕雾抱起:“瞧你,这样怎么就出来了?”几分埋怨,几分醋意。

“无妨,都是男人。”

“什么无妨,你这身子只我能看得,莫要忘了。”

“圣上这是吃醋么?”魅惑一笑,明眸内也满是兴奋。

慕容斐但笑不答,拉下夕雾仅著的单衣,优美修长,洁白细嫩的身体一一展露。夕雾张大眼,退后两步:“你才死了一个贵妃,不去瞧瞧么?”

他那般欲迎还拒的姿态更是增添了几分媚色,慕容斐一笑,解去衣裳,伸手将他拉入怀中,啃咬着他细致的耳垂:“若有了你,那些贵妃还有什么用?”

“是么?圣上,夕雾于圣上,意味着什么?”

“朕于你呢?”

“圣上是夕雾最珍贵的人。夕雾在这世上,最喜爱的便是圣上。”

“圣上比一切都要重要。比名利,比人心,比世俗,比伦常……甚至,圣上比夕雾的命还重要。圣上呢?夕雾当然不能渴求圣上将夕雾看得比国家重要……如此,圣上会将夕雾当成什么?”

“朕唯一喜爱的男子。”

“真的么?”

云雨之间,带着情欲的媚眼居然流露出些许无助,夕雾扭动着雪白的身子,望着肌肤相亲的人。

慕容斐停下动作,滴滴汗落在夕雾胸前,淡淡的眼中是不容错辨的认真。

“夕雾,是我慕容斐唯一真爱的男子。”

“……”

“怎么哭了呢?”

细白的双手紧紧扣住身上的男人,夕雾摇头不语。慕容斐笑笑,吻住他的唇。

我一直知道,你是喜爱我的。

我知道,只是还想要你亲口承认。

我再也不会同以前那般自问:为何你爱我还要杀我。我不会自问。

你爱我,我是你唯一爱的男人。是的,可你爱这国家,爱这皇权更胜过爱我。我只能当你唯一的男人,却不能成为你唯一的爱人。这国家,这皇室,都是你的爱人,而非我。你是皇帝,所以你不能以人为爱人;你是皇帝,所以你不能以我为爱人。

我清楚,我明白。

皇室不能有情。即使是爱韩朝如斯的天命帝,也不能放弃他的皇权,他的国家,他的野心。何况是你,何况是自小就无情无欲的你。真正的无情帝是你。慕容斐,遇见你是我的命运,杀掉你也是我的命运。

然而,若与你同死,我们的命运在将来可否改变?

我百里夕雾要取你千百世的情意。所以我要杀你。

生为并生物,死为同棺灰。为了霸占你千万年,我要杀你。斐,你是我最珍贵的人,我怎能如此轻易的放开你?我怎能如此轻易的向命运屈服?

你是我的。是专属于我的男子。无论是国家还是皇权,都无法自我手中夺走你。这才是我杀你的真正缘由。

火盆中的蓝色火焰随着风摇摆,脆生生的,仿佛摇得再厉害些便会熄灭。夕雾找来小扇子,将火焰一朵一朵吹熄。不久,木炭便通体红,漂亮得如同玛瑙。他这才放下扇子,起身,取了貂皮衣披上。

轻轻的脚步自身后慢慢接近。

不曾回头,夕雾看着火盆,勾唇笑:“摇微,这三个月来,你气色不甚好,吩咐的事情可暂缓一缓,也不急。”

“奴婢好着呢,公子不必担心。公子嘱咐的事情,一定会尽快完成。”摇微沉默了一会,自梳洗台上取了梳子,给夕雾梳头。

“方才将圣上劝去瞧瞧馨贵妃的遗体,好不容易清静了些。”

其实公子很想圣上日日夜夜都陪在身旁的罢。摇微脑中转着这番话,终究还是不曾出口。公子喜欢圣上,这已是明明白白的了。谁不想要所爱相伴身旁,不离不弃?

“他还想让我陪同,那不是为难我么?二皇子还在夕照宫,也是我让馨贵妃早产,那群贵妃们非以眼将我吃了不可。”夕雾笑笑,偏头看看身后不言语的摇微,想起那时她惊骇的模样。

这些日子,摇微有些变了。大约就是因为那件事罢――他吻了馨贵妃。

“圣上还给二皇子取了名,唤作‘潇’,怎样?慕容潇。”

“圣上取名真是不错。二皇子往后必定是位潇洒男儿。”

“潇洒男儿么?我倒希望潇儿能如水一般且清。”成为一个远离宫廷是非的孩子,成为皇室中的异类。不要为争权夺利伤神,不要为假仁假义迷惑,不要舍弃手足之情。潇儿,要成为最幸福的人儿。如此徽儿也可顺势成为仁义双全的英明帝皇,不用担心龙床睡不长。

摇微顿了顿,明白夕雾想起自己无奈的身世,她咬咬唇,伸手轻轻抚着夕雾柔顺的发丝。此举显然是逾越了。

夕雾笑起来,伤怀之意消了不少:“摇微,你可是在气我?”在气他与馨贵妃亲热么?他知道,早便知道。摇微待他与怀袖是不同的。怀袖待他如姐弟,摇微却多了几分情意。

“不。摇微怎会气公子?摇微只是……”只是不甘,只是……嫉妒罢了。气自己,怨自己,怎么也不能怨他。

夕雾笑出声来,冷不防转身,吻住摇微。摇微惊讶得很,瞪大眼睛,手中的木梳掉落在地。

夕雾便放开她,绝媚、绝美的容颜散发出致命的诱惑。两人对视了约一盏茶的时间,摇微的脸红得几乎可以滴出血来。夕雾扑哧一笑,她更是羞了,垂首绞着长裙不语。

“亲你的时候,闭上眼就好了。摇微也会害羞么?”

摇微依然说不出一字半句。

“我……不可能喜欢上女子。所以,只能辜负了摇微的情意。”

她自然是明白的,公子如此绝美,她怎会妄想着高攀?

“不过,我向你许诺,今后再也不会与其他女子亲热,可好?”

摇微呐呐的瞅着夕雾带笑的脸,蹲下身拾起木梳,轻声道:“公子……公子……,摇微懂药理,必定为公子制天下最毒。”

夕雾收了笑容,蹙起秀眉,警觉的巡睃内室四周。归风前几日去了席浩然营地,带去慕容斐的消息,无歇此刻与慕容斐同去了宣和宫,应当没有人在附近监视他们。

“摇微。”他拉过摇微,耳语道,“你可知我要做什么?”

“摇微知道。”无时无刻不注意公子的面容,公子的一颦一笑,公子的情绪起伏。她自认比怀袖更加清楚公子所思所想所愿。

“我要做什么?”

“公子……公子要与圣上同归于尽。”数哀伤的神情,数望着圣上的背影哀哀的出神。那模样,不是要破釜沉舟是要做什么?

夕雾脸色凝重,沉默了半晌。他从没料想到摇微或者怀袖会知道他心中所思,他只是想独自完成一切,不连累任何人。至少不要连累一直关心、爱护着他的摇微和怀袖,她们是他欲全心保护的人啊。

“公子,怀袖自是不知,摇微也不会告诉她。请让摇微帮公子的忙。”

“摇微,我可是在谋划大逆不道的事啊,你为何要卷进来?”

“摇微心中,何为大逆不道已经不清楚了。摇微只是想全心全意侍奉公子,让公子得所想得,做所想做。”

拿起束发带,将发丝束好,戴上发冠。夕雾呆呆的看着火盆中又开始蹿跳的火苗许久。摇微坐在他身旁,默默相陪。

夜幕快要降临,怀袖推门而入,见两人围坐在火盆边,也只当摇微率性惯了。“公子,可要用晚膳?”

“去准备罢,随后将二皇子抱来内室。”

“是。”怀袖弓身行礼,使眼色给正发怔的摇微。

摇微瞧见,站起来:“公子,我去御膳房,没有特别爱吃的么?”

“没有。摇微,今后你可要辛苦了。”的寓意,淡淡的口气。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夕雾背过身去,走向锦帐内。

“摇微是公子的奴婢,这是应该的。”心中的不安终于除去,摇微也露出久违的笑容。怀袖在一旁听得有些不明白,却也没问。两人安静的退出内室。

夕雾回首看时,只见层层叠叠的锦帐垂着,仿佛将他隔在这里,将他禁在这方空间中。他想了想,拿出白色纱帽,遮住绝世美颜,匆匆离开了寝殿。

直到将近酉时,夕雾才自宫外归来,用了准备了数的晚膳。

怀袖与摇微不问也明白他又去了那帮老狐狸家中,为他们出谋划策。

晚膳过后,夕雾就独自抱着慕容潇坐在火盆前,静静的等待慕容斐的归来。如同寻常百姓家,娘子等着夫君一般。

近戊时,慕容斐兴冲冲的带着个檀木盒子回了夕照宫。夕雾瞧他虽是淡淡的笑着,眉眼之间的快意却也难掩,仿佛他去瞧的不是美人尸骨,不是他亡故的贵妃,而是少有的美景佳人。

“何事让圣上如此高兴?”

慕容斐将他拉到铜镜边,再打开檀木盒子,白玉麒莲的独特香味溢出来,满室暖香。夕雾仔细看着那些似红非红的细粉末,绝美的脸儿微沉:“你将脂粉带回来?”还如此高兴。早说了,若要他涂脂抹粉的他才高兴,那他去找那些个贵妃娘娘好了。

“这可是方才麒佑府进贡的脂粉。今年只有三盒,我瞧着这盒颜色特别,便给你带回来。这可是少有的红色白玉麒莲精练而成。这红色儿十年难得开一回,相当难得。”

“我要这脂粉做什么?”

语气已经软了许多,慕容斐便笑着将盒边的描眉笔取出来,“朕来试试。”轻轻扫过脂粉盒,托起美人下颌:“闭上眼。”

夕雾依言将眼闭上,立刻觉得凉凉的笔触自眼底滑过,顺着眼底的下睫往上,向着眼角而去。在眼角顿住,再轻轻勾一笔,如同画工笔莲时,勾勒出瓣的尖角。

慕容国女子常有拿脂粉勾画眼的习惯,不过她们都是将脂粉抹在眼上、眉下,自眉角再勾上去,如此显得格外娇媚可爱。为何他为他勾画在眼底呢?

“睁眼罢。”来来回回画出颜色后,慕容斐轻声道。

魅眼缓缓睁开,那似红非红的胭脂突现出魅力无边的眼,更添了几分风采。

慕容斐看得呆住,想不到一时兴起却让夕雾越发美艳无双。

见他怔住,夕雾禁不住有些疑惑,难不成画得太难看了?他立刻转头看着铜镜内――

镜中,娇艳的胭脂色自眼下飘过,顺着眼部的轮廊,在眼角聚集为莲瓣状,由至浅的颜色,三分妖、七分媚,恰到好的烘托出美人绝世无双的媚色。

镜中的他,仿佛在诱惑着世人,蛊惑着天下所有的精灵、神仙、妖魔、鬼怪。

夕雾双颊酡红,带着几分娇羞,垂首便要走开。

慕容斐扯住他的长袖,将他拥入怀中,接着,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他娇嫩的唇瓣,依然柔滑无比的触感让他心神荡漾,再也抑制不住。

夕雾没有挣扎,也忘了一切,任他恣意爱抚。

两人情欲高涨,已不愿再走动半步,慕容斐随手将悬挂着遮风的锦帐拉下。两人在柔软的帐子上翻滚着,舍弃了所有顾忌,舍弃了所有猜疑,舍弃了所有杀心。余下的,只有浓浓的情,重重的欲。

几度激情,数番云雨。

过后,夕雾缩在慕容斐怀中养神,慕容斐不时的亲着他额间的紫色朱砂痣,温柔之极。

倏地,夕雾想起被他放在藤篮中的慕容潇。心里一急,顾不得穿衣便踉踉跄跄走到火盆边。

“怎么?”慕容斐问道。

看着藤篮中睡得安安稳稳的小婴儿,夕雾叹气:“没什么。”

慕容斐给他披上衣裳,瞧见藤篮中的儿子,淡淡的笑了。

自己好像不适合带着孩子。夕雾暗想,走到内室门边唤侍卫将奶娘叫来喂奶。不多时,奶娘便战战兢兢的进来了,偷偷瞧了瞧只是随意披件貂皮外袍,相依坐在火盆前的皇帝与美人,将二皇子抱起来,解衣喂奶。

淫靡气息尚未散尽,地上凌乱的衣物与美人慵懒无力的姿态,无不显示出方才的好事。

奶娘垂首不敢再多瞧一眼。

如此许久,小婴儿无意再进食,夕雾便将奶娘斥退,抱住慕容潇轻轻哄着。

“这奶娘看起来……”慕容斐顿住,皱眉道。

“是皇后娘娘派来的。”这一声皇后娘娘仍旧含讽带刺。

慕容斐淡淡的笑了,看着夕雾熟练的哄着孩子,真如同孩子的娘一般。

“夕雾,你何时学会哄孩子了?”

“昔日寄住在舅父府上,小表妹出世的时候,我可没少抱过她呢。”

“将这奶娘杀了罢。”

“她虽然前来刺探消息,奶水倒是不错,迟些再杀吧。”

瞧着夕雾缓步走来走去,慕容斐想起今日好像是他出宫的日子。居然忘了将无歇差去保护他,他绷起脸:“方才去了左议政府?”

“是啊。”

“太危险了,若是往后无歇或归风不在,你切记不可随意赴约。若那些旧臣想对你不利,你怎能应付?”

“圣上别担心,他们还不敢将我怎样。他们的身家性命可都靠着夕雾呢。”将睡着的婴儿放下,夕雾笑道。

“我早该拦你。”

“你拦是不拦都晚了。旧官与新官如今由暗斗变为了明争,举国皆知。”

慕容斐浅浅的笑,有些无奈。

夕雾蹑足绕到他身后,伸出莲藕似的双臂,环住他:“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席将军才能平定乱党,奉圣上为主。”

“您是圣上,一朝为帝终生成皇。您足可治国安邦平天下,成为千古明君。可惜少年登基时,周围无可信且握权之人,斗不过那些个奸吝小人。若身旁有位老持稳重拥兵权的舅父,若身边有位不畏任何人、事、物,文武双全的情人,就不必到如今……陪着夕雾在夕照宫中无所事事。”

“我甘愿陪你在此。”当初在百里流苏前的选择,他不也知道么?

“夕雾知道。圣上为了选择我而放弃了无上权威。就为了百里流苏的威胁,就让九龙至尊远离皇权,这教夕雾情何以堪?”双臂收紧了些,脸贴住他的背脊,汲取那份温暖,夕雾笑起来,然而却是哀伤的笑,“为何夕雾与皇权不能并存?圣上,夕雾要共存给您瞧瞧。夕雾要将皇权奉给您……”双手奉上你想要的皇权之时,便是你我的死期。百里夕雾与皇权,确实不可共存,这已经无须争辩。

慕容斐淡淡的笑容消失,抬手执起在胸前交握的嫩白双臂,细细的吻着。夕雾,你究竟知道了多少?还是……全然不知?

夜,渐短。寒风又起。

慕容国,已经渐渐步入既定的天命转轮。

9

慕容日晖十三年夏秋之际,国中南部连降暴雨,慕容第一湖慎湖水满,慎河水患,危害乡里。皇后百里流苏亲率新官前往慎州筑坝抗洪。旧官官族一反常态,变卖地产以求粮与药,大力向灾民散发,民心鼓舞不已。

国都凌宜城,百姓们的生活依然不变,井然有序。这得归功于京畿守官成亦持。皇后远离国都期间,他加强京畿方圆百里的防护,并动员新官旧官变卖家产,向邻国濮阳、南宫求医药与粮食,不征收北部新收之粮。使京城与北方重镇麒佑、歌山百姓无忧。如此,慕容国内倒也较为安宁,两大朝廷势力之争暂罢。

夕照宫。

“徽儿,好好练剑法,别分心。”长廊下摆了张软榻,慕容国帝皇慕容斐此刻安然的躺着,淡淡的目光射向中庭里正举着剑的太子。

慕容徽收回正在瞧寝殿的视线,有感于父皇锐利的眼神,额上冒出些冷汗:“是,儿臣明白。”

淡淡的眼闭上:“你练剑也有一年,虽说大有长进,但若稍有松懈,便会前功尽弃。功夫可是要日夜努力才能成就的。”

“是。儿臣错了。”不过九岁的孩子目光逐渐凌厉,挑、刺、抬、劈、削……种种竟也有模有样,中庭里飞沙走石。

慕容斐淡淡的笑了笑,假寐。

寝殿中,绝世美人正从奶娘手中抱过已然一岁半的慕容潇,怀袖与摇微在他身旁伺候着。

“快午时了罢,摇微。”

“是,公子。奴婢这便去御膳房,公子可有什么想吃的?”

“今日太子在此,让他们多煮些药膳。”

“是。”摇微退下了。夕雾回头见怀袖依旧亦步亦趋的跟着,便随口让怀袖帮他去珏湖采摘些白玉麒莲,怀袖应声而去。

夕雾笑着缓步出了寝殿,走向中庭。奶娘小心翼翼跟在后头。

“也亏了奶娘照顾潇儿,他也没过生什么大病,可让我放心了。”

“公子言重,奴婢不过尽了本分而已。”

“是啊,奶娘可真是忠心耿耿,我与圣上都欣慰得很。”

奶娘本是垂首,听得此言顿觉有些不妙,立刻抬眼望着前边美人儿的背影。这安然公子难不成知道了什么?她越想越恐惧,寒气沿着背脊而上,令她哆嗦得道不出一句。

“如今潇儿也大了,苦了奶娘了。”

“不……不敢。”

夕雾回头嫣然一笑,万般风情,描着胭脂的眼尤其魅色无边。他瞧着奶娘颤抖的身子,挑眉:“今儿可是好天气,不知奶娘怎会觉着如寒冬腊月?”

“不……不是,奴婢大约是受了凉……请容奴婢告退。”

“好。你也累了,从今往后就歇着罢。”

奶娘惶恐的抬头,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她听说过这安然公子是如何对付怀有龙种的馨贵妃,如今……如今他也察觉了么?她是皇后派来监视他的……,是皇后刻意安插在他身旁打探他消息的……

走到慕容斐身旁,夕雾将慕容潇给他抱着,而后瞧向中庭中正舞剑的慕容徽。

慕容徽收式之后,便见夕雾正笑看他,心里也高兴得很,奔过去。

“夕雾,怎么到午时才起呢?”

“惯了,哪能像徽儿一般早起呢。”

笑得风情万种,伸手将慕容徽拉到身旁,轻声道:“你瞧见这奶娘了么?”

慕容徽看过去,不以为然的瞧了吓得动也不敢动的奶娘一眼:“怎么了?惹夕雾生气了?这奴婢也忒大胆,徽儿替夕雾教训她。”

“这可不是教训这么简单的呢。”夕雾笑道,眸光流转,“徽儿,你这剑法也练了许久,今日可否让剑见血了?”

“夕雾……你是说……”慕容徽睁大眼睛,与慕容斐颇似的小脸上多了几分犹豫与不忍。

“剑若不见血,未必是好剑。”慕容斐睁眼,淡淡的道。他这皇儿就是太仁慈了,一点杀气也无,如此怎能成帝皇?夕雾这想法倒也不错。

“可是……”他怎能下得了手?慕容徽咬着唇,直挺挺的站着。

“你还信不过我么?这奶娘若是无辜之人,我岂会让你要了她的命?她是该杀该死,徽儿,不应对该死之人存有仁慈之心。”夕雾捏捏他的脸儿,仍然是笑着。这孩子,今日非逼他杀人不可,否则日后难免太过慈悲。

“徽儿……徽儿,能过两天再杀她么?过两天……”觑觑父皇的脸色,孩子越说越轻声,最终不敢出口。

“过两天?过两天皇后娘娘便回京了,若她知晓你将她安插在夕照宫的探子杀了,你可又要罚禁闭了。”将他拉到奶娘身边,夕雾俏脸凝起,冷冷的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奶娘,“我已注意你多时,本想提点你不要太放肆,还是算了,今日你自作自受,别以为是我害了你。”

奶娘惊骇的望着他和苦着脸的太子爷,如今哪还敢出声,连哭也吓得忘了。

“探子?夕雾,这奴婢是母后娘娘派来的?”慕容徽咬牙提起剑,小手仍然有些颤抖,迟迟不能挥下。

夕雾退至慕容斐身旁,静静的望着他,不答。

“太子爷……太子爷……饶命……”细如蚊声,奶娘伸手拉住眼前唯一可能放过她的救命恩人,泪如雨下。

慕容徽仍然举着剑,一动不动。

还是不敢杀人。夕雾轻轻叹口气,慕容斐将他抱进怀中,亲亲他的额。夹在两人中间的慕容潇圆滚滚的脸儿带着笑,乌溜溜的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夕雾,午膳想在何用?”

慕容斐淡淡的问。

见他笃定的模样,夕雾望向仍然不能下手的慕容徽,再瞧瞧眼前人云淡风轻的面容:“自然不能在这里,去珏湖边如何?”

“如此甚好。”将一大一小抱起,帝皇稳稳的转身,走过慕容徽和奶娘身旁,径自越过中庭。

“父皇!”他们身后传来惊慌的呼声。

“洗浴过后,到珏湖边来。”

“父皇!”

慕容斐还未越过中庭园,便听见怀中夕雾的笑声。他淡淡的笑笑,回首。

只见慕容徽浑身是血的奔过来,神情晦涩。长廊之上倒卧着奶娘的尸首,胸前喷涌出的血染红了几尺远的软榻。

一剑毙命,干脆利落。

“来罢,在珏湖中洗净也不错。”

“是,父皇。”将沾满血的剑插入鞘中,慕容徽低声应道。夕雾自慕容斐怀中挣脱,笑着牵起他带血的手儿:“我们先走一步了,圣上慢慢来即可。”

慕容斐抱紧慕容潇,淡淡的笑,看他们飞也似的奔远。

“怀袖,此番就托付给你了。”

“是,公子。怀袖定不负公子所托。”

夕雾拉开窗户,瞧着穿粉色衫子的怀袖越过中庭,疾步远去。这回逼迫旧官变卖家产是他的主意,然而,更重要的是借发放粮食之机屯粮。百里流苏倒也聪明,居然派御林军强行搜查左议政、右议政府上。

如此大张旗鼓的自然搜不着什么,不过,囤积在旧大政官官邸附近的粮草仍然得小心些。

只能让怀袖出宫一趟,告诫那几只老狐狸经心一点。一旦被百里流苏发现,他们九族性命难保。如要叛乱,若无粮草储备,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

夏夜,中庭的虫鸣透过夜幕传进殿中,耳力灵敏得很的夕雾听见慕容潇翻身的声响,于是马上关了窗户,行至纱幕屏风前的小床旁。

意外的是,小床边坐着神色不安的慕容徽。见他前来,他有些窘迫的站起来,垂首不语。

“徽儿,睡不着么?”上午才杀了人,若这孩子能睡着才怪罢。

“做……做噩梦了。”被那血淋淋的女人追得无可逃。慕容徽轻声道。

“身为帝皇继承者,杀人是必须的,不必害怕。”替慕容潇拢好薄被,夕雾笑道,暗忖该如何平复他的慌乱。

“夕雾杀过人么?”

算杀过罢。当初也是料到后果才下手对付馨贵妃,她的死,可说在他意料之中。“杀过。”

“夕雾不会梦见她来讨命吗?”

“她该杀,所以不会。若是无缘无故杀人自然不对。”

慕容徽沉默了一会,而后小心的四顾室内:“夕雾,今晚,今晚徽儿和你一起睡好么?”

“只此一,下不为例。”夕雾妩媚一笑,回道,牵了他的手儿往后走。

“下不为例?夕雾,徽儿以后还必须杀人么?不可以让侍卫杀么?”

“话不能说得太满。以后会有徽儿必须亲自杀掉的人。那时,你要想着这人该死,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杀了人总会难受的吧。”

夕雾只是笑,没有回答。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杀馨贵妃的时候,他不曾后悔也不曾难过。就算是如今,看着潇儿平平安安的长大,他也从不曾为两年之前的作为担心。或许是慕容徽年纪太小了――孩子总是善的,不管是太子抑或平民。

床上慕容斐睁开眼,看着正小心翼翼爬上来的慕容徽,怔了怔,他淡淡的皱眉。

慕容徽正要掀开被子,见父皇正皱眉瞧着,顿时僵住,不敢动弹。

夕雾掀开被子,软语让他躺下,他依言睡下,却仍偷偷的瞄着慕容斐的脸色。

“怎么了?”

“没什么,你睡就是。”

“史上可从未有太子与皇帝共枕的道理,这岂不是平起平坐么?”

“哦?”夕雾将慕容斐揽入怀中,软玉温香,令得他小脸红透。“如此说来,夕雾不也是与圣上平起平坐多年?想不到圣上连个孩子也要斤斤计较。”

“……只此一。”

“我早和他说了。”

慕容斐淡淡的看看夕雾怀中红着脸的小家伙,倏地一把将他揪起来,放到自个儿身后。夕雾笑看他的动作,依偎着他,也睡下来。

半个月后,皇后回宫。

不久,她便再度驾临夕照宫,向皇帝禀报灾害状况。据说皇帝只是淡淡的听着,自始至终未曾发过一语。倒是安然公子百里夕雾对皇后的功绩大加赞赏,怎么听怎么有些嘲讽的意味。皇后隐忍不发,直到最后谈起太子殿下的生活起居,得知太子一个月来在夕照宫成日练武,不曾去过傅府(太子读书之),这才怒容满面。

平日活泼可爱的太子殿下苦着脸回东宫晨宫了,皇后也摆驾回了鸾凤殿。据传,回殿之后,皇后足足三天未曾走出大殿一步。

时光如梭。

又到秋时节。

“渺莽云水,惆怅暮帆,去程迢递。夕阳芳草千里,万里,雁声无限起。梦魂悄断烟波里,心如醉,相见何是?锦屏香冷,无睡,被头多少泪!”

“烟收湘渚秋江静,蕉露泣愁红。五云双鹤去无踪。几回魂断,凝望向长空。翠竹暗留珠泪怨,闲调宝瑟波中。鬟月鬓绿云重。古祠殿,香冷雨和风。”

“岸柳拖烟绿,庭照日红。数声蜀魂入帘栊。惊断碧窗残梦,画屏空。”

照旧,慕容斐仍然是一大早起身念诗。

不过,这回,他可不是自言自语。与他一同坐在火盆前的,正是以往总要磨蹭到巳时方起身的绝美、绝媚的人儿。

两人才议论近日旧官在上朝时仍然不停歇的弹劾御林军强行搜左议政、右议政府邸之事。旧官之意十分明了――企图让百里流苏罢免御林军长官。这法子当然无效,不过让百里流苏烦恼一会而已。毕竟,让御林军搜查官邸是她的旨意。

正事告一段落,慕容斐便又开始咏词。

夕雾看着火盆中的木炭,唤来摇微,细细嘱咐了她一番。摇微露出惊讶之色,匆匆离开。

慕容斐顿住,瞧瞧仍旧一动不动的怀袖:“做什么?饿了么?”

“才用了点心呢。”夕雾道,笑吟吟的,“怎么,圣上不咏词了?那……夕雾背诵一首罢。”

还没等慕容斐说好是不好,他张口便咏道:“磁石招长针,阳燧下炎烟。宫商声相和,心同自相亲。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寝共织成被,絮用同功棉。暑摇比翼扇,寒坐并肩毡。子笑我必哂,子感我无欢。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齐彼蛩蛩兽,举动不相捐。惟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生有同室好,死为同棺民。徐氏自言至,我情不可陈。”

“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慕容斐淡淡的笑,正对上夕雾一双魅眼。

“这句最得圣上欢心么?”

“夕雾呢?”仍旧只是淡淡的笑,笑意不曾到眼中。

夕雾明白这是试探。若说是两情相悦时的相互试探倒也罢了,他却很清楚并不是。若要慕容斐全心全意信任他百里夕雾绝对不敢有贰心,就在此一举。

慕容斐是皇帝,皇帝断然多疑。

就算慕容斐早就计划周全了――百里夕雾不会成为他的阻碍,他仍然会怀疑夕雾会为了情,反倒对他不利。

虽然事实渐渐的显示出夕雾对他的真心,他却仍然是带着一丝怀疑的。在某个时机,这怀疑便会出头,提醒他谨慎一些。

如果这时,他能够完全开始信任夕雾,夕雾便有十分把握将来之事可成功。

于是,夕雾甜甜一笑:“夕雾比较喜欢这一句: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

慕容斐淡淡的笑容不变,伸手将他抱进怀中。夕雾抬头看时,在那片时常变幻莫测的眸之海中,瞧见了喜悦与伤感的巨浪。

愿意成为你的影,愿意追随你一身。这是真话。然而,最喜欢的句子,是那一句:惟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

你与我,不可分离。

不久,摇微捧着几匹鹅黄色的缎子进来了。

夕雾十分欢喜,叫怀袖与他一同挑布。

慕容斐淡淡的看着,虽然有些疑问,但见他们越说越是高兴,也就没有打断。

最终,三人看中了匹锦缎之乡于夕进贡的夕锻。怀袖便招来宫女,准备好一盒针、彩线以及一张偌大的特制绣桌。

“这是做什么?”眼看原本空空的内室多了不少物件,慕容斐问道。

夕雾整理着要用的彩线,笑而不答。

这阵势,看起来……

“夕雾,你要绣什么?”夕雾最不愿意外人将他当成女子,也不愿再摆弄女红。但是,今日显然是要拿起绣针了。

“夕雾要给圣上绣一件袍子。”

“你不是不愿再做女红了么?这些事,让内务府操心就好。”愿意放下一直保持的男儿尊严,为他而绣?

“方才看圣上咏词的模样,夕雾就想到了件绣样,一时忆起多年不曾绣衣,竟跃跃欲试。不过,圣上要答应夕雾,不管这袍子绣得怎样,您可要常穿着。”穿好针线,夕雾回首笑道。坐在火盆边的慕容斐淡淡的点头。

不管这袍子绣得如何,日后,他必然会常常穿起来,思念这聪慧灵敏的人儿。

看着夕雾忙碌的模样,慕容斐开始期待。

期待来年,期待皇权完全到手的一刻,也期待……此时正在那双巧手之下的衣袍。

然而,夕雾对自己的手艺可挑剔得很,若有丝毫不顺,他便将绣线全拆了,重绣。再者,他也不能日日都抽时间绣衣。旧官势力告急,思前想后的时刻也多了起来。而且,晚上不能绣。夜晚,属于慕容斐。

于是,完成的时日一拖再拖。

将袍子绣好,已经是快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1

慕容日晖十三年秋,旧官上折弹劾御林军长官,时值皇后掌政,置之不理。一连六月,诸位旧官不折不挠,连续上奏,执意让皇后理此事,至日晖十四年春夏之际,皇后终于召见新旧官吏,谈及此事。然而,言谈之间,皇后明显偏袒新官,旧官中,左将军一时气忿不已,出言顶撞。

日晖十四年七月,皇后下旨罢免左右将军之军职,责令远征大将军交出兵权。那一天,史称“决裂日”,是慕容兵乱三年的导火索。

然而,这一天,夕照宫一如往常的平静、和谐。

七月的天气,既不炎热也不潮湿,风和日丽。

夕照宫主子百里夕雾,正在长廊上刺绣。鹅黄色的布匹上,双龙悠游、戏耍的绣图已然完成,只差些边角的云雾点缀,以及少许错落有致、纯白或粉红的莲瓣。待绣好后,他还要亲自裁剪,如此将自个儿的心意传达给所爱之人。

“啊呀……”不慎将针刺入食指指腹中,夕雾蹙眉,放下绣针,抬指轻吮。

守在一旁的怀袖见了,忙过来执起他的柔夷,心疼万分:“公子,再刺着,奴婢就不让您接着绣了。”

“怀袖,你这是说什么话呢?”夕雾状似无奈的笑道,任她小心吹气,帮他息了疼痛。

“奴婢担心公子,公子近日受累了。”旧官与新官之间的争执已经传至邻国,皇后偏袒新官,使得左将军出言不逊……这突发的事端,让公子忙得喘不过气来。

夕雾只是轻笑着,不语。

“公子是否在想什么怀袖不知道的事?奴婢近日越发觉着摇微与公子有什么事瞒着……公子,是奴婢不能知道的事么?”怀袖抬首,轻叹一声。

“怀袖多心了。没什么事。”怀袖素来敏锐,本也不觉得能一直隐瞒她,不过……此事绝对不能再让她卷入。夕雾拈起针,继续引线。

“是吗?那就好。公子,奴婢吩咐丫头去取些点心来,公子小心。”怀袖站起,转身,脸上带几分忧心忡忡,缓缓离去。

夕雾停了动作,针悬在半空约半盏茶的时间才落下。

才绣一两针,身后便传来脚步声,虽轻巧却十分急促。

“夕雾!”

“才想着是你呢。徽儿,怎么来了这里?”放下针,夕雾回首笑道。身量拔高不少的慕容徽回以一笑,随意的便在他身边地上坐下:“好容易从她们眼底跑来了,夕雾,你就做个剑穗子赏给徽儿吧!”自从听闻夕雾女红甚为了得,这孩子便时不时悄悄跑来哀求一个剑穗子。在他眼里,做剑穗子和绣是没什么差别的。

“不成,你也瞧见了。光给圣上绣这袍子,我就费了半生的劲,实在累得很,如何再分神给做你个穗子?”将不远正在翻书的慕容潇抱起来,夕雾道。

“夕雾真不疼我了!”慕容徽嚷道,瞧着他抱在怀中的皇弟,突有些不是滋味,“夕雾就像徽儿的娘亲一样……娘亲给儿子编个剑穗子也不成么?”

夕雾失笑,实在无奈,将慕容潇放在他身边:“好好顾着潇儿。”

慕容徽欢呼一声,与皇弟一同玩耍起来。

夕雾便吩咐端着点心过来的怀袖取几根颜色不同的穗线。怀袖去后,他接着刺绣,终于绣好剩余部分,舒口气,接过怀袖手中的穗线。

“颜色呢?徽儿?”

“明黄……淡紫……不好说,夕雾,你随意做一个就好。”

夕雾巧手翻飞,很快编了个明黄色的穗子,而后拿起剪子将绣好的布剪下一块,在上头简单挑绣条赤红的小龙,做成小荷包,缀在穗子上。

随后,他又做了个淡紫色的穗子,绣个金麒麟荷包缀上。

做好了,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慕容徽与慕容潇都在他身旁看着,高兴得很。“这是你的,这麒麟给潇儿。”

“谢夕雾!”

“谢……谢……夕雾……。”慕容潇依葫芦画瓢,有模有样的学了一句,惹得夕雾不自禁勾起红唇。

“徽儿,在此用午膳吧。”

“好啊!父皇在哪里?还在偏殿酿酒么?”

“是啊。最近他可是入了迷了。”夕雾立起,觉着有些倦了,倚在廊边远眺珏湖,珏湖上摇曳生姿的玉麒莲仿佛活物般随风动着,犹如舞蹈。

粉团似的慕容潇提着紫色的穗子站起来,也跟着瞧。

慕容徽忙着将穗子系在随身佩带的剑上,抬首瞧见慕容斐走近了,忙行礼:“父皇。”

“父皇……”

小粉团慕容潇也跟着叫道。

夕雾不曾回首,慕容斐的气息便飘至他身旁,他向后靠,倚在他胸前,闭上眼。

“累了么?绣好了。”

“是……,圣上酿酒呢?”自从四五年前学会酿酒,慕容斐的兴趣仿佛就变了,时不时的便去夕照宫偏殿中自娱自乐。夕雾曾经去瞧过一回,一坛一坛的,竟有不少。

“不错。徽儿,剑穗子也求着了,往后别因着这些事扰夕雾了。”

“儿臣明白。”

不久,摇微便备好了午膳。席间夕雾累得仿佛连抬手也难了。慕容斐淡淡的笑,亲昵的喂他。慕容徽也不停的将他喜欢的菜色挑出来给他。就连慕容潇也伸直粉嫩的小胳膊,夹着菜,嚷着要给他吃。

摇微与怀袖在一旁看着,掩嘴轻笑。

“今日朝上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慕容斐淡淡的道,瞧着怀中的夕雾不停的受着两位皇儿的好意。

“……”夕雾实在腾不出空来,只得以眼神发问。

“秦内官方才对归风说了,左右将军军职被免,远征大将军也得交出军符。三人委屈得很,下了朝便对秦内官说,哀求朕给他们一个公道。”

“徽儿、潇儿,你们自己吃着吧。”将两个孩子赶到一旁,依旧靠在身后爱人的怀中,夕雾轻笑,“要开始了。百里流苏已经有八分把握了么?不然怎会如此急躁?”

慕容斐淡淡的笑:“最近一阵,皇后可能会防得很紧,你也别差遣怀袖、摇微去左、右议政府上了。”

“此事我也想过,但……若是不去怎么成?旧官这一年百般委屈,为了保命,家产几乎散尽,百姓也都以为他们改过自新,不若先前那般憎恶。倒是新官中出了几名沽名钓誉之徒,坏了新官清誉。这等关头,若能与老狐狸们商量利用民心,胜算便多了一分。不然若是速战速决……百里流苏便占尽了好。”

魅眼一转,巧笑倩兮:“若是圣上担心夕雾,将无歇给我差遣几天罢。”

慕容斐瞧着他柔媚可爱的模样,几乎不曾犹豫:“好罢。”他早也想过了。如今让无歇保护他才令他放心。在他之前,无人能伤害这可人儿。

期待的这一天,终将来临了。

慕容日晖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旧官以左右议政、左右将军、远征大将军为首,昭告天下,征讨皇后,起兵叛乱。史称“议政之乱”。

当日,旧官家兵、家丁攻上凌宜山,据守山上,虎视眈眈。凌宜城两面为凌宜山所围,自是危机四伏,百姓纷纷外出逃难。皇后与新官一派宣告平叛,派遣御林军一面守护皇城,一面攻打凌宜山。

无奈凌宜山易守难攻,纵使御林军骁勇无比,一时竟也不能奈何叛军。

京畿守官成亦持声称唯圣旨是从,违抗皇后懿旨,不出一兵一将相助。皇后恼怒,连夜发书信,请常年驻于西夕岛上的九王爷领军相助,将成亦持与旧官一派乱党歼灭。

半个月后,右将军座下诸将率兵离开边界断山,出其不意来到凌宜城外,内外夹攻御林军。同时,国库粮草失火,大半粮食被烧。再者,慕容国二度天灾肆虐,地方国库大开以周济流民,无法顾及军用。

御林军损失不小,也苦无军粮供应,只得退居城内,守护皇城。

旧官军队欲入凌宜城中,不料京畿守官成亦持率兵抵抗。

八月中,九王爷率兵赶到,与左将军属下在凌宜城外大战。旧官败,退守凌宜山。九王爷决意攻城,成亦持仍然率兵守城,不放一兵一卒入城内。旧官败将见此境况,蠢蠢欲动。

慕容兵乱,已然成了混战。

九月初,无奈之下,三方只得暂时停战息兵,各自驻扎,加紧准备,等待时机。

自从战事偃旗息鼓后,莲宫中也热闹起来,不似先前仿佛日日都笼罩着恐惧。宫女们四穿梭,为主子们散布碎语闲言。而主子们,也三三两两在自己的宫殿中小声议论着皇后的种种是非。

毕竟,这叛乱是因皇后干预国政而起。

虽然令皇后参政的借口是圣上称病,不过,皇宫内哪个不知,其实皇上是被皇后手足、妖孽百里夕雾所惑,这才让皇后取得权威。

而百里夕雾也因着圣上的宠爱而被后宫几乎所有的美人所憎恶。

此时此刻,正不知被多少佳丽暗地里怨恨的绝色、绝媚的美人破天荒的来到御园赏菊。他优雅的姿态,含媚带惑的眸光,妖娆的风情,无不令正在御园里的宫女、内官们看得目不转睛。

几位早先来到的妃子本是坐在园中央的亓善亭中,远远瞧见他,连忙过来行礼。

夕雾停在几簇怒放的儿前,人比娇。

摇微离他一段距离,不远不近的跟着。

行礼过后,女人们恭顺的远去。

夕雾拿眼角瞥着她们的背影,冷哼一声:“摇微,若是此刻你随她们去宫殿里搜,指不定搜出几个咒人来。见了我便像文雅娴静的闺秀,背了我呢?何尝不是同那些个妒妇一般狂乱?”

“公子……今日公子好像不怎么舒服。”摇微斟酌词语,道。否则一向少出宫的主子也不会不与掌管夕照宫大小事务的秦内官道一声便带着她来御园。

“有些气闷。”夕雾沉脸道。

“公子可是受了凉?摇微去请太医如何?”

“不。已无大碍。”方才醒来不久,要去找寻慕容斐时,却发觉他正在偏殿召见成亦持。事到如今,他还不信他……。从不将成亦持之事与他说明白,连在偏殿酿酒一说……怕也只是掩人耳目。

一瞧见成亦持,他转身便走了,也不知那人可有望见他……

见他陷入沉思,摇微便不再打扰,心里想着今日午膳须得请太医开个药膳的方子。不知可有治心烦气燥的方子么。

“摇微,我就在那亓善亭中歇歇,你唤几个丫头上些点心罢。”自身边摘下一朵浅黄色的菊,夕雾缓缓的嗅了嗅,回头道。

“是,公子。”瞧瞧四周,发觉他们并不曾带夕照宫内的宫女出行,摇微想了想,朝远正时不时瞥瞥这里的几位侍女走去。

夕雾独自入了亭子,在铺着金丝垫子的木椅上坐下,将菊置于桌上,仿佛仔细赏玩般盯住它。

听闻……听闻钟离与濮阳开战之时,韩朝复出,任将军,与钟离对战。天命帝遭遇魔人刺杀,受伤久病……,要怎样厉害的魔教才伤得了天命帝呢?韩朝功夫如此高尚不能躲避天命帝的强势……。这都是两三个月之前的旧事了,他却现在才知晓。

那魔教,会不会也想插手慕容国事?

若是如此,那些个老狐狸可就得意了。

坏了,许久不曾与那些老狐狸见面,他们可会瞒了什么?听说那魔教自诩为圣人再世,容不得半点坏伦理纲常之事。如此一来,他百里夕雾和百里流苏岂不都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若和魔教相勾结……难不成想――

夕雾双眸阴郁起来。那群老臣恐怕会以清君侧之名,行图谋不轨之实。能吸引他们的……何尝不是这无上权威?若是他们依赖魔教刺客对徽儿不利,想将小小年纪的潇儿推上皇位,把所有权势收归手中,那慕容家的天下岂不是易主了?

他并非想让江山易主才利用这群老朽的……他只是想与所爱之人生生世世纠缠而已。

难道……他百里夕雾注定是要祸国殃民么?

不管他怎么做,不管他如何努力,不管他怎样疼爱两位皇子,不管他怎么期待一位名垂青史的圣君……天命……依然不给他机会么?

“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夕雾猛地抬首,慕容斐带着淡淡的笑容在他身旁落座。

“这儿,漂亮得让你居然不知朕来了?”

“夕雾……并非在想儿。”夕雾叹气,无视周围数十位内官、宫女,懒懒的偎入他怀中,纤纤玉指拨弄着桌上已然有些萎缩的。

“是在想朕么?”

“是,也不是。……。圣上,袭击天命帝的魔教唤什么名?”

“夫子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夫子教……夫子教……可是自尊为圣人?其门下弟子也以圣人门人取名了?”

“这……朕不知……濮阳还一点信息也无……朕很是担心曦的近况。据公孙境内的探子回报给归风……,公孙皇后带着皇子早便回了濮阳。朕猜曦的病况已是……”淡淡的哀伤与眼眸的忧虑毫无顾忌的流泻。

夕雾仰望着他的面容,禁不住也跟着担忧起来:“不过……至今不是没有消息么?应该还……”

“朕想去濮阳……去见曦最后一面。”

“圣上……圣上和天命帝相较,谁的功夫更好呢?”

“自然是曦,曦与熙自小随师傅修行,并不常来慕容。再者,师傅临终前将随身带着的两柄名剑留给了他们。自然,师傅也有遗物给朕,是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不过,剑在实战中更占上风。若空手对峙,以朕的功夫……连韩将军都不知能不能敌过。”

夕雾顿时心一沉,想起偶尔有一回,在左议政府上见过的一个穿灰色儒衣、人称“冉卿”的男子。那男子……有着不可测的眸光,左议政赵尚却说那不过是府上的先生,教导他孙儿的先生。

若是连天命帝都被那些妖人重伤,那……慕容皇室如何能免得了一场血腥?

归风与无歇在又如何?听说天命帝身边也有个武艺卓绝的侍卫……也护不了主子。

“夕雾,你在想什么?”慕容斐伸手挑起美人的下颌,端详着他魅眼中的情绪。

夕雾咬咬唇,道:“圣上,夕雾怕是失算了。”难道祸国殃民指的还不只是蛊惑君王的罪孽?他百里夕雾……会给慕容带来一场浩劫么?

“此话怎讲?”

“夕雾曾在左议政府上见过妖人。那男子……步伐无声……就如归风和无歇那般……左议政却只道他是府上的夫子!”

慕容斐淡淡的皱眉,将夕雾紧紧揽入怀中。“今日,成亦持来见朕,你也瞧见了罢。”

夕雾垂首。

“他也发现了些蛛丝马迹。经你这么一提,朕觉得那些个旧官可能早便与夫子教勾结了。不过,无妨。边境战事大捷,钟离已经议和,席浩然将此事压下,暗地里带着亲兵正赶来凌宜,十几日后便可到凌宜山附近。”

“但……左将军座下众将布于慕容与南宫交界汗宫河之滨,擅长水战。他们可能会拔塞入驻凌河北,借着凌宜城内吟水顺流而下,威胁京城。”

“你姐姐百里流苏能执政数年,也不会想不到这点。”慕容斐再度抬起怀中人儿柔滑的下颌,印上他的红唇,手指描画着他无双的眉目。

夕雾双颊一片飞红。

周围众多内官与宫女俱是垂首,无胆窥看。

摇微也端着点心,静静陪侍在亭外,不敢打扰。

一吻罢了,夕雾气息不稳,张着魅惑无比的瞳眸,带着几分未退的情与欲,望着慕容斐淡淡的神情。

“圣上……可是御林军已先一步,逆水而上,反围住凌宜山?”

慕容斐轻点头,淡淡的笑笑。

“若是此事能早些结束……圣上便可早日去濮阳探望天命帝了。”他担心的……恐怕已成了事实,天命帝……已经驾崩。这样不也好么?去黄泉相见总比不见好。

“怕是曦……早已经……”

帝皇轻叹道,倏地潸然泪下。

夕雾怔怔的看着落泪的他,一时无语。

11

他竟也会落泪?

他竟也会在人前坦诚脆弱?

夕雾心念一动,洁白柔嫩的玉手轻轻摩挲着正沉睡着的慕容斐的脸庞。回首入宫以来整整一轮的年头,他何曾见过帝皇如此哀伤的模样?是他变了,还是他向来是自以为是?抑或,只有幼时与他相交的濮阳皇室才有此地位?

圣上,百里夕雾在你心中,被挤到何去了?

挤到哪个角落里?

俯下身,魅惑的脸孔贴住他的颊,感触着他的温暖。

良久,夕雾才有些恋恋不舍的起身离开。

外室里,怀袖正悄声与慕容潇一同念书,小孩小嘴一开一合,字正腔圆,十分聪慧乖巧。才瞧见夕雾出得门来,他摇着小手便歪歪扭扭奔过去,抓住他长衫的下摆不放。

“二皇子,过来念书罢。”怀袖忙道。

夕雾笑着摇首,抱起慕容潇来,向外走。

不过走了两三步,摇微便推门而入。

“公子,可要用膳?”

“不。”折腾了这许久,实在没什么胃口。

“公子……”午膳未曾用,也不想吃些点心,怎么撑得住?摇微硬是将口中的话压下不说,怀袖瞧她的神情,不禁几分担忧、几分伤感交错而过。“摇微,就让公子静静也罢。”

摇微低头不语。

夕雾想说些什么缓和些气氛,却一时也想不好言辞,只得抱着慕容潇,沉默。在两位侍女的眼中,这周身绕着淡淡忧伤和迷惑的美人,正是天下无双的风景。

突然,屋顶一声响动。

摇微与怀袖匆忙要上前护住主子,但她们毕竟是弱女子,才开始动作,窗外便翻入一个人影,迅如疾风。

夕雾定睛看向来人,放下怀中的孩子。

两大侍卫之一的归风朝内室睃一眼,恭敬的垂首:“公子,圣上可是就寝了?”

“是。”归风行色匆匆,难不成有何变动?午时想到的那些……难道都已成真?夕雾心中虽是惊疑万分,神情却如往常那般柔和带媚。种种计谋从心底涌上,灵秀的双眸中闪动的是不见底的暗流。

“既然如此……公子,情形有些不对。九王爷派人去凌宜山,看来两派欲合力攻城!”

“狼子野心。百里流苏本就不该将他从西夕岛上招来。”夕雾秀眉微微一动,心中早已百折千回。早些时候与慕容斐商议此事之时,慕容斐便淡淡的提过西夕岛九王爷的心腹家兵。九王爷是先帝唯一尚存至今的至亲,也是慕容皇室年岁最长、资历最之人。不过,早年日晖帝少年继位,九王爷便借着摄政之名,逐渐拉拢势力,想取得帝位。这阴谋被皇帝挫败后,只得回了西夕岛。虽是败了,却仍然不甘心,暗地里招兵买马,借口防务而练就一支干练无比的精军。九王爷介入,皇帝一族更是灾难重重。

该如何是好?

“属下已将那送信之人杀了,无歇也在守着,这一两天应当不会怎样。”

“撑过两三天便可,成大人应当有几分胜算。席将军正带着部下往凌宜来,那时胜负便定了。”席浩然应当会加快速度罢,只要这些天那些妖人不作乱,即使九王爷与旧官结盟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是,公子……公子,方才属下进皇城之时,发觉正殿大乱,不知怎么回事,公子可要知道原委?”

夕雾心惊,有些紧张的扫一眼内室。不会是百里流苏遭刺杀了罢!那么慕容斐不是时时刻刻都被那些人盯着么?“不必!归风,夫子教那些个妖人可能已入了京城,这些天你在圣上、太子、二皇子身边守着,切勿离开半步!”

“是。公子呢?”归风抬眼,镇静的凝视着眼前突发无比尊贵气息与摄人气势的柔媚男子。

“我?”夕雾惨然一笑,倾国倾城,艳绝天下。

“我可不怕。”他本就是该死的。归风早便知道了,不是么?事到如今,还要试探他么?是该试探……不几天,你的主子便结束在我……手中了。

归风默然,倏地跪下。

夕雾仍旧带着笑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娇媚却又强势得如同最美的蛟龙。

怀袖与摇微皆是双目含泪的跪下来。小小的慕容潇睁着眼,仰望着身边的美丽人儿,记下这令在场所有人都刻骨铭心的一刻。

“百里公子,属下带太子殿下来此。”

名称换过,更多几分尊敬。

夕雾点头,归风便又如烟一般消失。

归风才走,一阵急切的呼喊便由远而近。夕雾仔细听,却是夕照宫总管秦内官的声调。怀袖前去开门,才想呵斥他不可打扰圣上午睡,他便飞也似的奔过来,扑倒在地。

“怎么了?”夕雾皱眉问道。看这情形,百里流苏倒是没事,那么,正殿为何闹哄哄的?

“公子!正殿下的隐殿失火!城内所有储粮已全被乱党烧光!现下宫内乱作一团!”秦内官面色倒还是颇为镇静,只是颤抖个不停的身子显露了此时宫内的状况。

正殿的隐殿,听说是为防诸如叛乱等事况而设的粮库,如同是紧急时刻皇城饮食的唯一来源。如今连皇宫的饮食都断了……无怪乎宫廷内会如此混乱。

“别慌张。隐殿储粮不会全给烧光了,应当还剩着一点,你赶紧带人前去取足够的粮食,以圣上之名,谁也不敢拦阻。”当务之急,夕照宫内绝不能乱,这样会给乱党足够的机会潜入,乘机刺杀慕容斐、慕容徽与慕容潇。

秦内官忙答应,匆匆忙忙顺着长廊跑走。

不过几丈远,他又折回,再度扑倒在夕雾跟前。

夕雾眼眸黯下,约莫猜到什么:“可是皇后召我去御书房?”

“不,皇后娘娘召公子去鸾凤殿!”

“你先下去,取粮要紧。”脸色微变,夕雾僵声道。

“是。”

眸光渐冷,回首望了望怀袖与摇微、慕容潇,以及内室紧闭的房门,脸色仍无半分好转。“我这便去,你们不许跟来。”

“公子!这鸾凤殿……公子向来不愿去,谁知皇后娘娘特意召您去,有何意图?”摇微大声回道,急切的要抽出被怀袖制住的双腕。

“不必担心,她还不至于将我杀了。”无非是全然撕破脸皮罢了。

“公子!”

“去去便回。摇微你且去准备晚膳,就在夕照宫内准备,让我与圣上尝尝你与怀袖的好手艺罢。”勉强一笑,夕雾袅袅婷婷步出门去。

摇微与怀袖顿时流泪不止。连带慕容潇也哇的哭出声来。

如此宏伟如此庄严如此华美的鸾凤殿。

就同十二年前一般没有分别。只是,那时瞻仰它容姿的幼稚孩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翩翩美男子,成了与殿内主子对峙的敌手。

殿外,仍有一位轻纱丽人守候着。

夕雾冷冷的望着她,不语。

轻纱丽人垂首行礼:“禀娘娘!安然公子来了。”

“进来!”毫无掩饰的怒气。

夕雾脸色更冷了几分,跨进门去。走了几步,门便合上了。他回头看,只来得及瞧见轻纱丽人带着愁色的面容。

她应该是最不想见他的人,亦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如今……又要相互伤害了么?

穿过外殿,向左走。

驾轻就熟。毕竟早些年头来过多。那时候,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与姐姐会有今天。如今说什么也迟了,相互怨恨的两人,再也不会回到原。谁有错?谁没有错?难以分清。或者,该说都是慕容斐的错?

盏盏明亮的宫灯将过道照得明亮无比。过道两旁高大的隔间上,气势磅礴的龙凤呈祥木雕图向着殿内延伸,这时看起来,竟有些讽刺的意味。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夕雾才来到内殿西阁外。本来,西阁与外殿也不过隔着一座权当隔墙的巨型屏风,若要进西阁却是得绕过屏风,到对面才可进入。如此得费些时候。

门轻掩着。

夕雾推门时,百里流苏正靠着凤榻,气忿难消。

姐弟两个终于再度对面,夕雾静静的看着对面的绝世美人,良久,娇媚的笑容惑动起来:“皇后娘娘有何要事?”

百里流苏咬着唇,坐正,沉声道:“你我如今也不必客套!你说!是不是你给旧官出谋划策!让他们数躲过灭门之祸?!”

“是又如何?”没有半句辩解,夕雾冷哼一声。早就知道有此一天,痛快些承认倒好解决。

“你这……你这……你可知道!如今京城就要不保?圣上安危堪忧?!果真是你!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孽!早知如此……我该……我就该将你和爹爹、娘娘一同葬在荒郊野外!”

“嗬,那为何当初不葬了我?不将我活埋?”

“你……!”

“不要说什么你将我养大,给我荣华富贵的生活。我的好姐姐,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圣上。”

“你狡辩什么?明明是你!我知道圣上当政之时就对旧官势力有诸多不满,如今除掉他们不正是圣上所希望的么?如此……如此……将权威还给圣上之后,不是皆大欢喜么?你居然去帮他们!看如今皇室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轻柔一笑,绝媚、绝美的脸孔上都是嘲讽。

百里流苏瞪着那张脸,瞪着那拥有绝美皮相的人,那蛊惑住心爱之人的人,那……祸国殃民的人。他凭什么得到帝皇的宠爱?只因为这皮相么?只因为这媚骨么?她站起,快步走到夕雾跟前,举起手,狠狠的抡下――

洁白的皮肤上,鲜红的掌印尤为刺目。

左颊火辣辣的疼,夕雾却仍然带着嘲讽望着眼前的女人。

“你在自欺欺人么?说要将权威还给圣上?这本就是属于圣上的。这国家,这国家的一切都是圣上的所有。还政?你凭什么?百里流苏,到头来,你不过和我一样,都是乱政的罪人。”

“还政?可笑。是说还就能还的么?不以你的命、不以你的名做抵偿,圣上能回位么?新官能从圣上么?而你,舍得自己的命、自己的名么?”

“啪!”

左颊的疼痛更甚了,夕雾住了笑,擦去嘴角边流下的血丝,双眸一眯,举手回了一巴掌。

百里流苏倒在地上,怔怔的回头。

“是你将九王爷召来,是你将我带到圣上身边,是你将我献给圣上,是你要了圣上的无上权威。机关算尽,不都是害了圣上?”

自嘲的挑起唇角:“你,不过是命运的棋子而已。”

丢下这句话后,夕雾傲然的离开。

他离去之时,百里流苏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命运的琴弦。原来,天命早便知道,无论她如何为自己以后着想,将弟弟扮成女儿,他还是能以男儿之姿来到圣上身边,夺取他的爱、他的情;原来,一切早已注定,不管她如何限制他的才华,他仍然能以敏慧的判断来到皇帝身旁,逐一毁去她的所有,毁去慕容的所有;原来,如此不可抗拒,两龙相争,非死才能罢休,而她,不过是他们的踏脚石,不过是祭双龙出世的牺牲。

“啊……!!”

还给我!天!你将我的所有还给我!

百里夕雾!你将我的所有还给我!

走出鸾凤殿,自里传来的一声胜一声的哭泣与哀戚的呼唤让夕雾顿了顿,几丝留恋从记忆腾起。他闭上眼。再度睁眼时,再无唏嘘与怀念,只有决绝与……无法逃避的哀伤。

回到夕照宫后,夕雾径直去了内室。

慕容斐仍在安睡,床帐边,归风一改往日的镇定,满头大汗的与两位皇子周旋。见夕雾出现在锦帐边,他抱起两位皇子,飞身离开。

夕雾一直举着袖子,遮住受伤的左颊,一路也举累了,黯然的垂下左臂。

白嫩的脸肿得很厉害,如今仅仅牵动嘴角也觉着疼痛不堪。

轻叹一声,他在床边坐下。

这模样若是被怀袖与摇微见着可不行。可……若是召太医的话,还不知太医在不在皇城内。如今宫内都慌作一团,乘乱逃离宫廷的人怕也是不少。

“怎么了?”

夕雾垂首,不语。

身边锦被蠕动一会,修长的手指贴上他肿起的左颊,轻轻抚着。

有些疼,夕雾轻轻锁起秀眉。

“趁我睡着的时候,皇后召你去了御书房?真是小傻瓜,怎么也不躲?”慕容斐伸出双臂,将看似无限委屈的他环进怀中。淡淡的眼,淡淡的怜惜,淡淡的心疼。

“又出了什么事?”

夕雾张口要答,但只微微一动,左颊便疼痛无比,他皱眉,抿唇不语。

慕容斐托起他的下颌,察看他的伤势,贴近他,云淡风轻的一吻。夕雾轻轻颤了颤,靠在他胸前,闭上眼。

“事态看来严重了。”侧耳细听,远远的喧闹声,仓皇的叫喊声,竟有些被灭国的错觉。抱起夕雾,慕容斐缓步走到窗前,支起窗户,淡淡的望向正殿。

被火焰吞噬的痕迹,清清楚楚。从地底冒出的火,将大殿周围的草烤得焦黄。墨黑的土地上,空余几座廊柱与摇摇欲坠的房梁冒着灰色的烟。

周围正在哭号的星星点点的人,仿佛哀悼着末日来临。

“连议政的正殿都化成了灰烬,夕雾,这可是凶兆?”

夕雾摇头。

淡淡一笑,合上窗户:“若是凶兆的话……”话隐去半句。

夕雾紧紧的闭上眼,不看他眼眸中的淡然与了然。

约一柱香的工夫,脸颊上的疼痛渐渐消了。几根修长的手指不停歇的慢慢给他涂药,劲道恰到好。

夕雾就这样睡着。

朦胧间,他想,这可能是最后一回吧,如此温柔的他与不设防的自己。在席浩然到皇宫内之前,他断然会取了自己的性命以谢天下,……而……他不会让他的计划如期进行。

就让他们再沉沦一回吧。

日,即慕容日晖十四年九月十五日,旧官左将军座下由水路来到凌宜城北,似乎要借着吟水入城。正打算切断凌宜山上叛军后路的御林军不得不分神应付,强行将左将军直属军队逼退,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凌宜城的情况更加危险。

当晚,归风与无歇在皇城内发现夫子教妖人,厮杀了半夜,尽数消灭。

由此,两位侍卫再也不敢离开夕照宫半步,成日小心翼翼守护着主子。

五日之后,九王爷与旧官结盟攻城,成亦持尽力抵抗,将士却因为城中粮食断绝而不支,节节败退。

至九月二十一日,皇城内已经能听见震天的军鼓声。

“夕雾,这是什么声音?”太子慕容徽近日就住在夕照宫内,陪夕雾解闷。不过,今天他可没什么耐性,棋才下了几步,便实在忍不住,停下了。

夕雾只是笑笑,魅眼望向宫墙外,目光仿佛能穿透它们,直观战况。

“夕雾,难道叛臣贼子已经入了京城?”也只是大约听太傅提起过,慕容徽对于这叛军的军力与野心并不了解,自然也不曾放在心上。如今听见军鼓声,这才觉得有些惊讶。

“是啊,不过,成亦持成大人定会保护我们的。”席浩然还不来的话,就算是徽儿与潇儿也怕不能逃过一劫了。

“不是听说除了旧官,九王爷也参战了么?成大人如何能抵挡得住?”

魅眼带着欣赏,直视左顾右盼着的慕容徽。慕容徽察觉,迎着他的目光,笑了。

夕雾站起,走到他身旁,将他抱在怀中。

“徽儿,你将来一定是流芳百世的明君。”小小年纪便能体察战况,而且知道危险还临危不乱,这孩子,确实大有天分。

慕容徽在他怀中红着脸,不语。

这孩子如今这么喜欢他,若是以后……得知父皇为他所杀,会不会恨他彻骨?是罢,一定会恨的。这两个孩子,或许都免不了要怨恨他。

夕雾轻轻叹气,将他搂得更紧了。

慕容徽迟疑半晌,也回手抱住他。

摇微赶来时,便瞧见他们亲密的拥在一起,仿佛母子,又仿佛挚友。

“公子!”她喘着气,急切的行礼,抬首,示意此事应当避着慕容徽。

夕雾便唆着慕容徽去陪中庭中自在玩耍的慕容潇,见他走远,他神色微变:“是不是宫内又出了什么乱子?”

“除了夕照宫和鸾凤殿,能逃的宫女都逃了,要杀的妃子也都被皇后杀了,还能有什么乱子?”摇微一声苦笑,道。

“什么?百里流苏将众妃子杀了?”

“是,宣和宫内众妃几日前便开始哭哭啼啼,寻找逃生之路。用尽了法子,竟做出些大不韪的错事来。皇后今日终于出了鸾凤殿,驾临宣和宫之时,正好撞见她们的丑态……所以就将她们杀了。”

“在这乱世,她们也不过要求一条生路而已。”但是她们却忘了,身为皇帝的妃子,无论如何都应恪守妇道,不然,杀身之祸只是迟早之事罢了。

“可是,公子,城中战况严重,摇微悄悄登上焰塔瞧了,皇城好像要被攻破了……”

夕雾抬首看着晴朗的天空,踱步下了亭阶。

“公子?”摇微追上去,拉住他银灰色的长袖。

夕雾回首,露出绝美、绝媚,却也是绝戚、绝哀的笑容:“摇微,我要洗浴,给我备好衣裳。”

摇微愣住,放开手。

夕雾垂眸,旋踵离开。

他并未回寝殿,而是绕着夕照宫,缓缓的,悠然的巡游。这里,是当初垂钓之地;那里,他与他一同采过白玉麒莲;而那里,他曾赞他媚惑无双。这波光粼粼的珏湖,他们泛舟其上,不知多少回。这斗角相交的楼阁亭台,他们云雨相缠,已不计其数。那翠色欲滴的竹林,他们琴萧对吟,早不知几多!

这十二年的时光,即使他不记得,慕容斐也不记得,这湖、这楼阁、这竹林、这丛……整个夕照宫都会记得!

这十二年的欢笑,即使他与他再也不能回忆,整个宫殿也当默默的铭记住!

夕雾笑着,笑着,走过数不清的长廊与小径,回到寝殿时,已是泪流满面。

夜,悄悄降临。

慕容皇宫莲宫内仍然喧闹无比。剩余无几的御林军与守城军已退入皇城,叛军则气焰高涨,不间断的攻城。皇城城门岌岌可危。

皇后百里流苏亲临城门前,独自坐在凤辇中,面对即将冲入的叛党。任御林军长官与成亦持怎么劝解也不离开。

常日在皇后身边侍奉的宫女内官也都分列于城门两旁,垂首默默伴随着主子。

皇宫内的气氛空前沉滞。死亡的阴影压得所有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相对而言,夕照宫里轻和许多。

宫女、内官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只是两位主子不见了踪影。

此时,某偏殿内,昏黄的烛光在风中摇动,似乎立刻就要熄灭。

一袭灰白色绸裳的夕雾正从摇微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匕首通体红色,仿佛刚自炉火中取出。夕雾平静的看着匕首柄上刻着的字――与斐。

“摇微,这是圣上的匕首。”

“是,圣上提过,这匕首削铁如泥,是难得的宝物。摇微觉得……这才能应付得了圣上。”

……

将匕首放入袖内,夕雾咬咬牙,转身便走。

不料,殿门突然被推开。摇微急急的护在他身前,夕雾拉开她,将她推到粗大的廊柱后,镇静的回首望向殿门口的人。

那人急促的喘息着,双目红肿,却是怀袖。

夕雾怔住,攥住藏着匕首的袖子,退后几步。

“为什么?公子……为什么要刺杀圣上?公子不是钟情于圣上么?”怀袖声声泣下,步步逼近。若不是她早察觉了公子与摇微的异象,他们竟是打算从头至尾都瞒着她!

“怀袖!你以为圣上对公子是真心实意么?圣上要杀公子啊!公子迫不得已……”摇微急道。

怀袖却不理会她,眼中只有抿唇不语的夕雾。

“公子,您要抛下怀袖与摇微么?”

“公子,您甘愿今后成为千夫指、万人唾的罪人,也要行刺么?”

“公子!”

夕雾轻轻点头。

“您说!您明白的说给怀袖听!您执意如此!”

怀袖已经走到他跟前,含泪的脸竟有些咄咄逼人。

摇微从后抱住她的腰,连声道不要。

“我,执意如此。我要杀了慕容斐。”夕雾直视着摇微与怀袖的眼,清清楚楚的道。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无所谓了。只是,没想到临来还不能让怀袖置身事外。

“好。公子做什么事都有理由,怀袖无法反对。如此,就让怀袖先走一步,在黄泉候着公子!”

怀袖含泪一笑,倏地挣开摇微,急速撞向廊柱。

夕雾惊住,回神要拉她时,却只来得及撕下一片绸巾。

摇微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廊柱上溅起的一片血。夕雾轻轻的走近怀袖软倒的身子,仿佛怕惊醒了睡着的她。看着怀袖仍带着笑的脸,他蹲下,自怀中取出蓝色的汗巾,擦干她额上的血迹。

怀袖,你安心等着吧。

擦了血迹,将汗巾盖住她的头部。他站起来,瞥一眼守在身后的摇微:“你在这里候着。记得,摇微,定要活着,看他的祭典。”

“是。”摇微哽咽道。

微微一笑,夕雾绝然离去,灰白的绸衫在夜风中飞舞。

12

慕容斐入内室时,夕雾正在学他给自己描眼,浅浅的、独特的红,汇聚成荷瓣,别样的风情。

他淡淡的看着,不做声。

描画好后,夕雾很仔细的照着铜镜,媚惑一笑。

他这一笑,只道是给自己瞧的,却不知身后的人被这笑摄去了八分的心神。

眼中只有这妩媚中带着无暇的笑容,慕容斐缓缓走近梳洗台,素来淡然无欲的心中突然涌动起自个儿也无法抑制的情意与欲望。今夜,是他们的最后一夜。十二年前,第一见到这个孩子,他并无这份怜爱。再度见他,在一个偏僻的园中,他已是一个如此可爱如此纯净如此妖媚的少年……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悄悄的进驻了么?他无情的心中。

曦曾向他说,人若要遇上想真心实意对待的人,实在不易。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韩朝捆在他身旁。现在想来,他慕容斐这一生中,想要真心实意对待的人,就在身边,陪他度过了整整一轮的岁月。

为何偏偏是你?夕雾?

为何朕钟情的,朕要杀的,都是你?

夕雾发觉身后轻柔的脚步声,他放下眉笔,合上胭脂盒,回首,瞧见慕容斐眼中的欲求,微微有些吃惊。

“圣上,皇城已破了。”适才一阵惨叫声不绝,难道他一点也不在意?抑或……他已有必胜的把握?席浩然来了么?

“无妨,席将军赶上了。无歇与归风也在夕照宫附近巡视,不会有刺客。”慕容斐低声道,揽起他,将他锁在自己怀中,认真的看他绝美、绝媚的脸。

“夕雾也学着圣上描了眼,怎样?”被他看得有些羞涩,夕雾轻声问。

慕容斐抬手,一一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颊,他的唇。如此完美的人儿。

他没有答,俯首吻住他的唇。

他的唇如烈火般灼热。果然就在今夜,他要取他的性命。夕雾心中一阵酸涩,比当初姐姐背叛更甚许多倍的哀伤与痛苦让他微微颤抖。本以为,几年之前,伤痛便已经够了,知道他不过是爱人的祭品时,他哭,他悲哀,他痛楚无比。本以为,恨不得将天与地毁去的怨恨,凌驾过了这痛。不曾想过,到如今,他还是……难过……难过得……想将眼前的人的血和肉与自己的搅在一起……就这样,活生生的搅在一起……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他的哀伤?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他的苦痛?

夕雾热烈的回应着,柔软的舌敏捷的窜入慕容斐口内,拂过他的齿、他的舌。

慕容斐被他扰得更是把持不住,猛地将他抱起,走不了几步,两人倒在床上,恣意纠缠。

灰白色的绸衣已经褪尽,修长洁白的身子,散发出诱人的味道。这身子虽看过无数,仍旧如此动人。慕容斐轻轻一叹,执起夕雾的手,细细吻着。夕雾顺势将他的手拉到脸颊边,贴住。

眉眼中是道不尽的温柔。

慕容斐淡淡的眼眸也柔和许多,脱去浑身的遮蔽,他俯身,再度吻住夕雾的唇。

十指交缠。

慕容斐的吻,蜿蜒而下,留下一串串比胭脂还艳丽的痕迹。

夕雾咬着唇,轻轻摆动着身子。低低的呻吟,漫溢室内。

夕照宫外,仍然是杀声震天,不过情势已经倒转。本应在凌玉边界守着的席浩然带着一万骑兵从天而降,自外围住叛军,一路杀入皇城。百里流苏终于听劝,离开了城门,却仍然执意不回鸾凤殿。侍奉她的宫女、内官在乱军中死伤大半。

席浩然与成亦持、御林军长官无奈,只得一面护着皇后,一面杀敌。叛军慌乱之下,竟直冲夕照宫。

于是,夕照宫外,无歇与归风为了护主参战。

夕照宫寝殿内室,全然被隔在这血腥的世界之外。

情人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

云雨之间,夕雾闭上满含欲的眼。

他知道,此时慕容斐松懈了,但……马上,云雨之后,他就会动杀机。而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他的手,悄悄探入角落凌乱的锦被中。

“夕雾,看着朕。”

“看着朕,朕要仔细的瞧瞧你的眼。”慕容斐突然轻声道。

夕雾睁开眼,万千情绪,万千欲念,倒映在慕容斐淡然中带着几许情意的瞳眸中。

好美的一双眸,只为了他而展露的美眸。

慕容斐轻叹,唇角勾起,却突然僵住。一丝乌血,自他唇边落下。

夕雾迅速从他身下退开,方才被他爱抚的身子,毫不留恋的退远。慕容斐用尽气力抬手,匆匆点了心周围的几个要穴,随即倒在床上,痛苦得微微抽搐。左后背插着的匕首,已入体内,乌黑的血缓缓的渗出泛黑的皮肤,顺着身体轮廓四流散。不过眨眼间,伤口周围的毒素便发散开,整个背脊一片乌青。

夕雾背对着他,浑身发颤,好不容易才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绸衣,穿戴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身后传来淡淡的询问声。

夕雾没有回头,他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泪如雨下的模样:“你的眼,从十二年前开始便不曾变过。所以……我知道。”知道你最爱的是这皇权,是这国家。

“不……不止如此罢。”

擦去流个不停的泪水:“六年前,我在后山竹林瞧见你召见成亦持。我曾经在舅父家中见过成大人。”所以明白百里夕雾和百里流苏都是你选出来的祭品。

“呵呵,朕倒不曾想过……会在最后关头失手。”顿了一会。

为何不杀他,他心有不甘,杀了他,他却如此伤心?夕雾忍不住回头看,却见慕容斐正虚弱的笑着,瞧着他。

他怔怔,退后几步,瘫坐在地上,仍是泪流不止。

“匕首……是朕的……,你用它……将朕……不是刺客……却是你……”可笑,实在可笑。本以为最不该背叛自己的人,却是始终都与自己同床异梦。身为帝皇,果真不该有爱,果真不该信任枕边人。慕容斐一面自嘲,一面咳嗽,嘴角边的血流得更快更疾。

寝殿外喧闹起来,铠甲与剑、矛相击的声响越来越近。慕容斐大口喘气,锁住眉,他的内力已无法压制气血紊乱,毒素已在周身游走――

一大口血喷出,染红了金丝锦帐。

他缓缓闭上了眼,昏迷过去。

内室门突然飞起,砸在一旁。夕雾回首看,只见席浩然、成亦持愕然的立在门边,动弹不得。他们身后,浑身染血的慕容徽哭喊一声,奔进来,扑倒在床边,而百里流苏,呆呆怔怔的看着,软倒在地。

“父皇!父皇!儿臣在此!您醒一醒!父皇!”

“圣上!”

“皇上!”

“快召军医来!去找个太医!快!”

夕雾向后挪动,蜷缩在梳洗台边,泪不止,却神色冷漠的看着人来人往。席浩然发现了他,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床边,抽出剑抵住他的颈子。

“你这妖孽!竟敢刺杀圣上!”当初他竟以为这头猛虎眼中的依恋,不至于害主!是他错了!他……那是占有!他应该在那时候就杀了他!

剑没入雪白的颈内,血汩汩的流出。这点皮肉之痛,怎比得上心死的哀莫?夕雾平静的闭上眼。

“不要!席将军!一定是刺客!一定有刺客!不是夕雾!不是他!”慕容徽奋力将席浩然推开,抱紧夕雾,哭喊道。

夕雾慢慢的睁眼,望着孩子伤心哭泣的面容。他不想伤孩子的心,却不得不伤――

“是我。”

“是我刺杀圣上。我在匕首上淬毒,要谋害圣上。”

“不是!”慕容徽惊骇的抬首,吼道。

夕雾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笑笑:“当然是我。我谋划刺杀圣上已有六年。”

慕容徽呆住:“你骗我!你骗我!啊……!”他拼命的摇头,拼命的捂住双耳,昏倒在地。

“太子殿下!”席浩然将剑扔在一旁,抱起孩子,慌乱的冲出去。

夕雾定定的望着慕容斐惨白的脸,突然想碰触他。哪怕是一下也好,他也想触触他的脸。于是,他艰难的爬到他床前,伸手贴住他的脸颊。

慕容斐忽然睁开眼,淡淡的瞧着他。

“圣上!”一直在一旁的成亦持与才赶到的归风、无歇跪下,哀戚的望着已是虚弱不堪的主子。

瞧见夕雾颈子上还未止血的伤口,慕容斐淡淡的别开眼。

“你……想死……”

他原本就打算与他共死,刺杀皇帝的人,怎可能活着?杀掉爱人的人,怎可能活着?夕雾放下手,垂眸不语。

“朕……绝不……遂你愿……,”惨淡一笑,慕容斐挣扎着道,“朕责令……太子……继承皇位……百里夕雾……为首辅……大臣……摄政……,归风……无歇……保护……监视……不得让他……寻死……”

夕雾怔住,凝视着他。

“席……浩然、成……亦持,两位……尽力……辅佐……太……太子……”

“臣接旨!”

再度吐出满口鲜血后,慕容斐又陷入昏迷中。军医自是束手无策,众臣只得黯然退下。

皇城周围,争乱还在持续,席浩然没有再回内室,前去平乱。成亦持、归风、无歇与众新官伏在寝殿前,静静的,仿佛正等待皇帝清醒。

夕雾缩在床边,怔怔的看着慕容斐俊美的脸。脑中纷乱,丝毫不下于此时慕容国的动乱。他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他本该恨他,却不让他死。还让他摄政,让他帮着徽儿复国。他不是想要他的命么?想拿他的项上人头向百官、万民明志么?

伸出纤纤玉指,点上他没有血色的唇。夕雾突地一震,双唇变得雪白。

他明白了,怎么会忘了?眼前这人,是九龙至尊,真正的天之骄子。

事到如今……

你将死了,还念着你的皇权、你的国家么?

二龙相争,必有一亡。你让我替你负起这国家,而后交给徽儿?

这国家……竟比杀了你的我,还重要。

心中哀痛,却再也哭不出来,只得狂乱的吻住慕容斐的唇。许久,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温暖的气息扑上将死的爱人的眼,再度吻住。

“我恨你,斐……不过,我发誓帮徽儿守护这国家,直到他能独当一面。”

再痛、再苦、再悲伤,他也不会食言。既然在他眼中,这国家比一切都更重,他就替他守着这方土地,守着这个皇室。

握紧他的手,贴住自己的脸。过去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他们的情,他们的欲……

良久,夕雾倏然轻声道:“那诗,我已记住了。如今就背给你听罢。”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羽毛日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踯躅顾群侣,泪落纵横垂。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若有来世,不要再抛下我……斐……否则,我宁愿与你共死。

慕容斐就这样沉睡着,再也没醒来。

日晖十四年九月二十二日子时,日晖帝慕容斐驾崩。当日,太子慕容徽登位,称皓命帝。皇后百里流苏为太后,贬入冷宫,日悬梁自尽。百里夕雾为首辅大臣,代幼帝摄政。大将军席浩然任元帅,讨伐四散叛军。京畿守官成亦持,兼任中府户统,调度全国粮食,安抚流民。

自九月二十二日起,设国丧,共七七四十九日。九月二十三日,凌宜城内外遍燃灵灯,悼念帝、后逝。

夜凉如水。

弯月如勾,更令独坐于层层宫殿中央的园中的人显得形单影只。

数张冥纸烧化了,轻轻跃动的火光映着旁边的脸――绝美、绝媚,充满哀戚与伤痛的脸。

火熄了,夕雾怔怔的看着隆起的新土堆。

“怀袖……你在那边可孤单?我食言了,不能与摇微一同去陪你。你……替我好好照顾他罢。”

怀袖的死,不想让他人知晓,又拿来说道。因此,与摇微商议过后,将她简单的葬在了以前曾经住过的偏宫中,连个墓碑也不曾立。

夕雾茫然的四打量。这偏殿,比冷宫更凄凉。但,那时,他们三人住在这里,和乐融融,几乎要将这尔虞我诈的宫廷忘记。直到,直到皇帝无心的闯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

一切已成云烟,人也都不在了,空余一座破落的宫殿,默默在此消磨时光。

抱住双膝坐着,脸颊贴着膝部,夕雾闭上眼。

好孤独。就知道,这样的选择只能得到寂寞。可是,既然已经发誓,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惟有默默的忍受。

这两三天,借口忙于国事,他在御书房中,日日夜夜,不敢休息。

十年,早已习惯睡着时身边有温暖的人和淡淡的气息,岂是如此简单就可忘怀的?

连帝后的灵堂,他也只能远远的眺望,再不能接近一步。虽然,心中如此渴望在盖棺之前再见他一面,再瞧瞧他穿上自己亲手为他绣的衣裳……

背后是轻轻的脚步声。

夕雾没有动,也不睁眼。“摇微么?别劝了,我不想用膳。”

脚步声没有停,软软的身子紧紧的依上他的背。

“夕雾……”

夕雾浑身一震,匆忙回头,果然见到小小的孩子撅着粉嫩的小嘴儿瞅着他。他又惊又喜:“潇儿……”

慕容潇小手扯住他的衣袖,嘟着嘴不说话。

夕雾心疼的将他抱起来,望向长廊上正不安的绞着手帕子的摇微:“摇微,潇儿他……”他突然记起――夕照宫骚动的那个夜晚,慕容潇从头至尾都不曾出现过,新皇即位大典上,幼小的二皇子自然不必现身。因此,直到今天,他才见着这小家伙。

潇儿是什么也不知道么?所以才一如往常?

想起昨日新皇即位,慕容徽神色冷漠的样子,夕雾无奈的苦笑起来。

“公子,那夜……摇微没有听公子的话。摇微将二皇子抱离了夕照宫,托常年在暗宫伺候的侍女照顾着。这两天,事态好转不少,我才将皇子带回。”

暗宫?不是皇宫中的三大冷宫之一么?向来没有几位嫔妃犯重罪,非得贬去那里。平时方圆几里,宫廷中的侍女、内官也不敢靠近……可说是个颇为不详的所在。

不过,这样乱的时候,也只有那里最安全了。

“摇微,你做得对。”站起来,往殿外走。

摇微跟在他身后,没有再言语。

“皇上怎样了?昨日他登位后去拜见太后,却见了太后的……想必现在还是不好受罢。”

“自从昨日见着太后的遗体,皇上就怔怔的在寝宫中呆坐。叫也不应,茶水也不喝,不曾用膳,也不休息。”

夕雾只是轻轻一叹,秀眉微微皱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殿外,秦内官带着四个抬轿的小内官候着,也不知等了多久,夜晚的薄雾已将他们的衣裳打湿了。

夕雾和慕容潇坐上了轿子,下一刻,轿子稳稳的升起来。秦内官在轿边低声询问去。夕雾迟疑一会,垂首望望身旁的孩子。

孩子睁着双明亮的眼,五分似父的面容让他心中又泛起痛楚。

“夕雾。潇儿要去看父皇。”

秦内官与摇微相互看看,俱是垂头。宫里谁不知道,是安然公子,如今的首辅大臣刺杀了皇上;谁不知道,安然公子连一步也不曾踏上灵堂,惹得百官愤慨不已。但,或许只有他们才了解缘由,知道主子因情而怯,因情而殇。

很久,夕雾才说好。

于是轿子急急的向着太庙而去。

没有眼泪。

夕雾坐在慕容斐的身旁,就这么坐着。摇微和秦内官都退下了。诺大的灵堂后殿中,只剩下他和天真无邪的慕容潇。

那时候,他发觉握在手中的肌肤已经冷了。成亦持、归风、无歇早站在床边多时。而后,为皇帝洗浴的礼官小心的将他隔在一旁,端来温泉水,小心翼翼拔了匕首,擦他布满黑色血液的身体。擦了很久,才问成亦持,皇上穿什么衣物。

成亦持竟转身问归风,皇上最爱的衣裳是哪件。

归风看了他一眼,取来他亲手绣成的鹅黄色袍子。

一声轻响,让夕雾惊醒。他回首顾望,慕容潇站在百里流苏遗体前,拿着不小心扯下的珠琏,玉润硕大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地上,砰砰作响。

亡者的饰物,却让孩子弄成这样。

招手让小家伙回来,孩子约莫也发觉自己做了件错事,有些惊恐的丢下珠琏,跑回他的身边。

对于百里流苏的死,夕雾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他知道那夜她所受的冲击有多大。为了儿子的皇位,为了自己的私心,她不得不死。生不能共寝,死却同穴,这也是一种幸福罢。或许,他百里夕雾今后连近他陵墓的资格也没有。

身体慢慢滑落,坐在地上。夕雾伸手将慕容潇抱着,直到他惊慌尽消,渐渐入睡了,他才有些困倦的靠着身后慕容斐的灵台睡着。

朦胧中,一个人影悄然立在他身边,冷冷的看着他。

他想睁眼,发觉眼睛酸涩得根本无法睁开,看清这人。

那人盯了他半晌,出声道:“你既然如此伤心,为何还要杀他?”

夕雾不答,一阵穿堂风拂过,颊上异样的冰凉。

“一旦生在皇族,便身不由己。你如此聪慧过人,不会不知。为何明白他的情意还要杀他?你做牺牲不行么?”

“我百里夕雾,为何要做他的牺牲?既然今生他不能爱我,来生……千世万世,我定要等到他爱我胜过一切的时候。他是我的所有,我亦是他的所有。”

曾经不能承认自己的情感,不愿坦白自己的依恋。于昏迷之中,终于体会到人不可自欺,他才下决心放弃今世,要夺他的千万生。

他从来没有那等雅量,他从来不知什么叫做宽容,不明白什么叫做高洁。

他只是知道,当自己的世界只剩下身边的这人,他便要紧紧的抓住,不再放开。即使要负天下苍生,要背弃天与地,要背叛他,也再所不惜。

“呵呵……”来人长笑几声,冷嘲道,“这便是九龙至尊的威仪与尊严么?”

夕雾终于听出了这声音――席浩然。于是,他也笑,却是苦笑:“你要杀我?”

“他已下旨,令归风与无歇保护你,我怎能与他们为敌?”席浩然冷凝着脸道,转身,“我虽不杀你,迟早你都会死在另一个人手中。”

“你说的是……”

席浩然挺直腰身走远,夕雾含在口中的半句始终也不曾出口。

灵堂外,旭日东升,几丝光探入灵堂前黑帐内,巡过他苍白的面容。

13

接连四十余日,每逢夜晚,夕雾都在灵堂中伴着慕容斐。未曾盖棺之前,他时常握着慕容斐的手入睡。而盖棺之后,诺大的、冰凉的玉石棺前,他只有蜷缩着,无意识的哭泣,如同无助的婴孩。

然而,白天的祭祀他却从不参加。因他不愿亦不想听礼仪官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描述着他与她的生平、他们的功过。仿佛那些句子一入耳,便如当众揭开他的疮疤,挫伤他的尊严。

不,他早该明白,自个儿身为那人的男宠,已无尊严可言。

如今那些新官与成亦持、席浩然……无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杀之而后快。要不是顾及先皇的遗诏,恐怕他早已被凌迟罢。

他时常想起席浩然那时的话,那样的神情,仿佛给他下了个谶语。席浩然不杀他……自有人来杀他……么?

杀是慕容耻辱的他么?

也罢,能早日死去也是解脱了。

这么想的夕雾已经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任何指责与羞辱。他尽心尽力摄政,无人能挑剔;指导慕容徽理政务,对慕容徽的疏远与冷漠也是心如止水。

大祭已渐入尾声。祭祀第四十五日夜,摇微与慕容潇执意陪夕雾在寒冷的秋风中撑了一夜,大祭开始之前,他们便一同回了御书房。

放开慕容潇微凉的小手,夕雾回头,对着摇微轻轻一笑。摇微直视着他,而后,流下泪来。

“摇微,你素来率性,别为我担心了。”夕雾叹道,自怀中取出帕子给她擦泪。

摇微哽咽着,看着他毫无血色的美丽面容,更是心酸。

“去准备早膳可好?早些回来,你还要给我念奏折呢。”强装出的笑,比哭更令人难过。

摇微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转身便出去。

夕雾将慕容潇安置在身边,吩咐侍女再生两个火盆。侍女匆匆来去之后,慕容潇已然趴在火盆前的小塌上睡着。看那娇憨可爱的模样,他笑笑,坐在御案边摆放的藤椅上,取出数本奏折,翻开,秀眉无意识的锁紧。

全是生僻的言语。

夕雾识书也不过几年的事,粗浅简单的书写他看起来不费力,诗词也大有长进,但是这种措词小心、字字珠玑的文言,他却是一知半解。所以,看奏折时他常要摇微念给他听,以便判断。

前些日子的折子无非都是关于征讨叛军或者休养生息的建言。意见大抵相似――民生凋敝,与叛军暂熄战火为上上策云云。

确实,慕容国的百姓生性刚烈,若是生活太坏,恐怕揭竿而起的事情不少。但是九王爷的亲兵若不尽快借着意图篡位的罪责解决,今后可会反咬一口,再度将战乱引入凌宜,逼迫徽儿易位或者自任摄政王,将他与席浩然、成亦持都除去。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讨伐叛军。尽快将战事的范围缩小,最好能将他们赶回西夕岛,而后再攻岛。如此民生方得太平。

但是……经过几场与钟离国的边境争端之后,国内兵力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叛军平定。端看这一个多月还不曾将叛军赶到西面便知席浩然也是无能为力。若能向他国借兵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该向濮阳请求么?恐怕他们也不会将兵卒借给他这个弑君的罪人罢。

“公子。”归风无声无息推门而入。

夕雾抬首。

镇静一如先前的模样,比起见到他就脸色沉下的无歇,归风的态度可算是好得很。

“濮阳延嘉帝携太子前来祭奠先皇。”

延嘉帝?难道天命帝果然过世了么?韩朝呢?他在哪里?夕雾有些乱,纵然当初想过天命帝与慕容斐可能会在黄泉相遇,他也只是猜想。不料慕容斐当日的话语竟然成真了。他站起来,推开御案前的奏折:“我可从未听过天命帝驾崩的消息。”

“因为我国国乱……所以消息未尽快送达。这些日子看公子着实倦得很,所以归风便将这消息压下了,请公子降罪。”

“无妨,你也是好意。天命帝何时驾崩?”是有意还是无意,夕雾已不想计较。

“早已于八月十二日丑时晏驾,法事亦是七七四十九日。后灵枢运往井州密地,十一月二日下葬。当日,延嘉帝便带着太子赶往慕容,现在二位已过断山边界。”

怎会这么快?今日不过是十一月六日。

“延嘉帝文武双全,应该是以内力赶来。”归风又道。

夕雾怔了怔。

“公子,使者说,延嘉帝在后日便可赶到,望能赶上先皇的祭祀。”

“后日……后日祭祀第四十八日,我自然会作陪。皇上可知道此事?”濮阳熙么?他匆匆忙忙的赶来,除了吊唁故人,还为着什么呢?果然,自濮阳借兵是决计行不通的,若是濮阳熙的话,绝无可能对杀死好友的人仁慈半分。

“不知。公子,要禀报皇上么?”

“皇上近日略有不适,恐怕不会驾临御书房。我也没什么工夫前去紫辰宫,归风,你去向皇上禀报,并说我请他出城迎接延嘉帝与太子。毕竟是先皇的好友,晚辈对长辈,理应如此。”

“是。”

归风回身,与方入门的摇微错身而过。摇微一面吩咐侍女将早膳摆好,一面看他的背影。

“公子,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了不得的事啊。”轻声将慕容潇唤起后,夕雾抬首苦笑道。

“九王爷又找了什么援兵么?”

“不。濮阳延嘉帝来凭吊他了。”

曾经听慕容斐提过许多遍,他们三人的情谊,既似知交好友,也如兄弟一般。十五岁的时候,也曾与他一同去濮阳撩晔。犹记得,筵席上,沉莫测的俊美男子独坐着,对两位皇帝之间的谈笑置若罔闻。那时,他是真愿意坐在一旁,不同他们自在的谈论么?还是……

事后,慕容斐也曾叹息,说此事蹊跷得很。

如今皇位是他的,当初背叛的事情也一笔勾销了。正如斐说的那般。恐怕当时连于局中的天命帝也未必看得出来,他却瞧出了不是。

可见他们相交至。

延嘉帝濮阳熙……

会抽剑将他杀了么?求之不得。若是他的话,归风与无歇怕也难保护他了罢。

想到此,夕雾轻笑不已,眸光流转中,却仍是浓浓的悲哀。

摇微抿唇不语。

皓命元年十一月八日,延嘉帝与太子濮阳崴到得凌宜。皓命帝亲自出城迎接,恭称皇叔父。

未曾休息,延嘉帝与太子便前去日晖帝、后灵前吊唁,皓命帝与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京畿守官兼中府户统成亦持皆一同前往。

之后,皓命帝设素宴,为延嘉帝与太子洗尘。

席间只有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与成亦持。

夕雾只是在筵席开始的时候礼节性的用过几口,之后几乎没再动箸。在他对面,皓命帝慕容徽也很勉强,一副食不遂味的模样,仿佛这一席美味佳肴都不能入口。成亦持则与往常一样,带着笑容,不时和濮阳太子濮阳崴说些话。濮阳崴断断续续的应着,时不时好奇的瞧瞧夕雾和慕容徽的脸色。

而延嘉帝濮阳熙,端着张俊美的脸,始终沉默不语。

直到筵席临结束之时,他才放下箸,微微勾起唇:“首辅大人,肩负着一国重任的人,怎能如此轻视自己的身子?瞧瞧,连带着陛下也食欲尽消,这可不好。”

夕雾笑了笑,垂眸道:“皇上带着太子殿下急急的来此,恐怕早已累了,若不尽快的好生歇下,怕也是……”

“朕亦有此意。”濮阳熙瞅了他一眼,沉莫测。而后,他缓缓的立起来,温和的向旁边的慕容徽笑道:“恐怕今日不能与陛下小叙,明日朕再来拜访。”

“应该是侄儿前去探望皇叔父才是。”慕容徽忙应道,言语之间,竟比待夕雾还多了几分亲密。

“那朕就等陛下前来行宫一叙。崴儿,向陛下与两位大人告辞。”

依旧和颜悦色,与记忆中疏远冷漠的年轻男子判若两人。

“谢陛下的款待。百里大人、成大人,改日再见。”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濮阳崴随即乖巧的回道,乖巧中又带着几分威势。

濮阳熙似乎对儿子的应对颇为满意,转身便离开了,慕容徽为尽地主之责也随过去。太子濮阳崴回头瞧了瞧夕雾方跟着去了。

“恕臣不远送了。”

夕雾与成亦持弓身目送他们行远。

直起身后,夕雾没有掩饰自个儿的惊讶之色。他原以为濮阳熙也会质问他为何要杀人,为何不乖乖就范。原以为他是怒不形于外……

看来他想错了。

帝皇就是帝皇,九五之尊就是九五之尊,他懂得斐的无奈,也明白斐留下他百里夕雾的寓意。所以不会就已逝的人多说什么。

但是……他会清楚他之所以不肯成为祭品的缘由么?

不会罢……应当不会。所谓帝皇,就是要抛下一切与人的纠缠,全心守护着国家、守护着皇家、守护着无上权威之人。人对人的情感,是他们的羁绊。他们不懂的。就像……斐不会理解他的心意一样。

“首辅大人,延嘉帝此行,希望不要太过复杂才好。”一旁,成亦持突然道。

夕雾回神,望着他,一双魅眼眯了眯。

“若是复杂起来,不正是成大人……不,诸位大人们所期盼的么?”这不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么?事到如今,已经不必再小心翼翼的守着彼此之间的那张面具了。

“呵,大人过虑了。这不过是慕容内政,还不需要外人干涉。延嘉帝……应当也明白罢。”平静的迎着他的目光,成亦持道,“在下这就回府去了,若有要事,百里大人可随时派人通知。”

夕雾点点头。

内政。指不靠任何外力就能将我解决掉么?果然……你们期待的是……

这天,夕雾没再去灵堂。整整一夜,他独自在御书房中看奏折。直到卯时才稍事休息。

醒来的时候,就见慕容潇正同濮阳崴在御案边绕来绕去,好似捉迷藏。发觉他醒了,濮阳崴停下,睁着圆圆的眼,一瞬不瞬的看他。

“对不住,百里大人,吵醒您了么?”

“不,太子殿下怎会在这里?”

“皇上哥哥与父皇正在御园里,我见到二皇子,就随他过来瞧一瞧了。”

“请随意罢。……太子殿下为何要这么瞧着我呢?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自昨天的洗尘宴上,这位小太子便对他百般注意,与寻常孩子无异。但……其他方面却显出这孩子的老成。

濮阳崴闻言笑了,有些羞涩的摇摇小脑袋:“因为除了太傅,我没见过和仙子一样漂亮的人……所以……”

“哦,太子殿下是在称赞在下么?那真是谬赞了……在下怎能和仙子相比呢?”太傅?不知他说的太傅可是――

“不知太子殿下拜哪位高人为太傅?”

“啊,太傅,太傅他……”濮阳崴小脸立刻皱起来,神情黯下,眼眶润红。

不安的预感,令夕雾竟有些发颤。

“太傅对崴儿很好……教崴儿习武、识字……太傅……就像仙子一样呢。可是……皇叔父下葬之时,他也随着进了圣陵。父皇说……崴儿再也见不到太傅了。”小孩子毫无顾忌的擦着断线的泪珠,呜咽道。本在御案下玩耍的慕容潇也被引得爬过来,呆呆的望着他。

“难道,是翼阳王韩朝?”夕雾抖着雪白的唇,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令他身子一晃,跌坐回藤椅上。

“翼阳王?是,母后与姑姑是……这么叫的。”

他竟被逼去与天命帝同葬了……或者,是他自个儿选择的命运?终究,你背叛天命帝也不过是在命运的掌握之中么?你是恨他夺取自由,还是对他有情?

不明白。连你也不清楚,我是个外人,如何能懂?

那时候说的那些话,如今看起来,真是痴话罢了。你与我,终究还是无法违抗天命,违背天子。

不过,同死不也是很好的吗?毕竟,这是我想要却得不到的。

举起袖子,遮住流泪的面容,夕雾仰靠在藤椅上,看着房梁上一条条金色的游龙,想起九年前那段短短的时光,那位在莲池上飞舞,比莲仙子更出尘的人,他始终尊敬、仰慕的,拥有强大力量却被禁锢的带翼之神。

到头来,拥有力量的他和自己这种无任何男儿气概的人……还是……被命运左右着。都不能如愿过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未来。

慕容皓命元年十一月十日,日晖帝后合葬于凌宜城外,正北方众山中的皇陵群里。如山丘一般的巨大陵墓,和开国以来诸多君主宏伟的沉眠之所遥遥相对。慕容国信奉的金、白、赤、玄四色麒麟之神守护陵墓四方,分别眺望着国都凌宜、圣城麒佑、边界城凌玉与歌山,含守护慕容之意。

逝者已矣,其实这种种也不过是生者的向往罢了。

半个月后,延嘉帝与太子离开慕容归国。因皓命帝微恙,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代为送行。

一路上,夕雾只是沉默。想到韩朝绝无可能自行殉葬,他便认定是眼前的男人逼迫所致。这样想,令他无法平心静气的向这男人说哪怕一两句话。

“首辅大人,你不问朕一些话么?”

才出了凌宜城不久,濮阳熙便倏地停下马,回身笑问。

夕雾勒住缰绳,恭敬的低头行礼,仍是不语。

阴沉的天空仿佛马上便要掉落下来。寒冬的萧索,战乱后的荒凉,在京城外一览无遗。早在战前便废弃的村庄与长满杂草的田地,在灰色的地平线上起伏。诺大的郊外,竟只有这些个前行与送行的人。

濮阳熙收回四眺望的视线,仍旧带着笑:“没错。正如首辅大人所想,是朕将翼阳王逼入曦儿的墓穴。这也是为人兄长应做之事。”

“为人朋友,应做之事也有许多呢。”

夕雾抬眸,盯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皇上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夕雾文才差得很,听不懂那许多拐弯抹角的。”

濮阳熙挑眉,目光炯炯。

浑然天成的君王气势,张扬却不张狂的散发。

“斐被你杀了,我不会责备你。要怪只能怪他太过仁慈。不过,首辅大人可真正明白自己担负的责任?”

“你确实要替他守护这国家,不过,比守护国家还重要的是――”

“让徽儿成为一代圣君。”夕雾答道,冷冷的。他听得出濮阳熙话中有话,却拿不准他的意思,因此有些防备的蹙起秀眉。

“是。只要有圣明的君主,无论国家如何破败,将来必成盛世。”

“皇上错了。若现在就给将来打好基础的话,圣君之名必会远播天下。”

“嗬……,首辅大人,要为皓命帝创好基业么?”

“是。我相信,这也是先帝的用意之一。”是相信他,才将国家与徽儿交托给他,不是吗?否则……否则大可杀了他泄愤。

濮阳熙意味长的一笑,回过头去。

良久。

“朕向皓命帝告辞之时,曾对他说:皇帝有不得不做之事,有不得不重用之人,有不得不舍弃之人,有不得不杀之人……亦有不可做之事,不可迷惘之情。”

“朕,作为斐的相交,必会助他一臂之力,达成斐的希望。”

“首辅大人……亦会尽心尽力罢。”

夕雾神色一凛,张大媚惑的双眼,握紧缰绳,直到粗糙的绳子将他细嫩的皮肤磨破,手心生疼,才慢慢松开。“这是当然。”

“朕与首辅大人当共勉才是。”

“皇上言重了。”

濮阳熙朗朗大笑起来,驾马飞奔远去,坐着皇太子的四驾马车紧随其后。近侍卫军队列举着濮阳皇室龙旗,浩浩荡荡的接续着。长长的队伍在冬日飨赣曛薪ソハ失。

夕雾坐在马上,看着。

“公子,什么是不得不做之事,不得不重用之人,不得不舍弃之人,不得不杀之人,不可做之事,不可迷惘之情?延嘉帝似乎要提醒皇上什么。”在他身后化成男装模样的摇微问道。自延嘉帝走后,公子便脸色苍白,应当是那几句话所致罢。但她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明白。

“帝王之道。延嘉帝传授皇上帝王之道呢。”夕雾低声答道,翻看手心,一片淡淡的血迹。

“帝王之道?为何要转述给公子听呢?”

轻声一笑,夕雾回首,依然是万般风情。

摇微看得一怔,竟忘了方才的疑问。仔细一瞧,她发现夕雾手心的伤痕,心疼的拨马上前,拿起他的手,细细的察看。

“公子怎能如此不小心呢?”浓浓的恋慕,悄悄的叹息。

“不是有摇微在么?”夕雾回道,温和的看着她认真给他上药,女子柔软的手指特有的触感……与那时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摩挲,在记忆中合为一体。

延嘉帝为何要说与他听?

还记得,当初徽儿第一杀人的时候,因为害怕而睡不着。那时,他告诉他,将来会出现皇帝亲手要杀的人,所以不能手软。看来,这徽儿必须杀的人已经出现了。徽儿下定决心杀那个人之时,也就是他能够无情掌权之时。一旦舍去心底最的依恋,他将来必可审时度势,成为千古明君。

想着濮阳熙方才那些话,夕雾凄楚的勾起红唇。

斐,你真是因为这个……

因为要让徽儿杀……所以才……让我活着么?

好残忍的惩罚。

1

慕容皓命二年九月,原本渐渐转好的形势突变。被大将军席浩然追击,于劣势的九王爷得到不明人物相助,实力大增,战乱自慕容西部千湖州再度扩散至西部全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们怨声载道,政局陷入困境。

朝廷众臣商议无果后,皓命帝召一干重臣于御书房进行讨论。

大将军席浩然率先向皇帝请罪,而后,仔细将九王爷叛军的兵力、粮草贮备等等情况一一报上。

“……臣派人探查过,之前九王爷部下确实已绝粮草,镇日歇息于湖上,受病灾瘟疫的状况也颇为严重,人心浮躁得很。不过,半个月前,他们突袭荷里城,那时,不但粮草充足,兵士也精神抖擞,气势逼人,仿佛是一夜之间的异变。”

“一夜之间么?”皓命帝慕容徽端坐在龙座上,敏锐的觉察到敌人的情况有异,“他们得何人相助?濮阳、南宫、钟离、公孙,哪位国君意图不轨?或者,是四国的哪些贵人起了邪念?”

“圣上恕罪,臣……无法察出。”明明知道有人欲对慕容不利,却苦无任何蛛丝马迹,可见是遇上个高明人物了。席浩然咬牙垂首。

慕容徽只是轻轻挑起眉,环视众臣,随即闭上眼,不语。

“圣上,南宫新帝登位不久,忙于将前摄政王南宫罔之属下收归旗下,应该无力插手我国政事;延嘉帝与我国素来交好,前些日子慷慨赠粮,解了南部水灾之急,他断然不会对圣上不利;钟离皇室众血亲正为争皇位而乱,也无那等闲暇。至于公孙,且不说其内乱未平,与我国无接壤之地,我国国乱或是盛,对他们并无好坏可言。”成亦持出列,端平双臂至胸前,弓身道。

“照户统大人这样说,四国岂不是都无嫌疑?臣以为,除了濮阳,无人能信。”

“不,老臣认为,连濮阳也不可信。”

“兵统大人此言差矣,濮阳延嘉帝为先帝知交,怎会对慕容出手?大人不能疑虑过度才是。”

“延嘉帝威仪无比,岂无称霸之雄心?我们还是防着点比较恰当。”

“这话可不对,公孙内乱之时,身为濮阳公主的仪禅帝皇后遭变故,延嘉帝尚未借机干预,如此怎会对我慕容垂涎?”

慕容徽双眉渐渐锁起。显然大臣们已经偏离议题,这也是他们一时想不出法子拿来拖延时间的招数。

席浩然与成亦持对视一眼,齐齐的望向独坐于御案之前,正支着额头的男子。男子看起来不过弱冠年纪,绝美、绝媚的脸稍显苍白却仍然不减他万般诱人的风姿。

“不知首辅大人有何看法?”在大将军与户统大人的授意下,中府兵统倏地出声道。

顿时,嘈杂声嘎然而止,十几位臣子皆是目不转睛的盯住那绝世的美人。

慕容徽此时也悄悄的睁开了眼,冷淡的瞧着御案边的人。

“此事是否延嘉帝所为,已不重要。正如成大人所说,四国此时绝不会轻易干预我国政事。如今要想的,是如何控制事态。”慵懒的声调,如秋波般顾盼生辉的魅眼,媚惑万千的轻笑,无不凸显了年轻男子曾经的身份。

不论在场的臣子如何不齿、如何憎恨这美人,却不得不承认这话有理。

席浩然才要开口,便被他笑笑的打断了――

“夕雾并无其他意思。两年的兵荒马乱,致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将军也是有心无力。如要镇住叛军,将军能够调动的兵将也委实少了许多。若圣上准许的话,臣恳请圣上,让臣向南宫、濮阳或者钟离借兵。”

“朕准奏。”几乎没有迟疑,御座上的皇帝道。

慕容徽停了停,将众臣的神情一一看在眼中,而后又补上一句:“不过,首辅大人,借得精兵之后,切记还要让他们安然回去。”借着里应外合的时机攻打他国的实例实在太多,借兵无疑是解决国乱的下下之策,如今却也是唯一的方法。

“这是自然。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定有借有还。”夕雾回首巧笑道。

慕容徽别过脸,冷道:“既然如此,退下罢。朕今日也倦了。”

“臣等恭送皇上!”

随着慕容徽摆驾回寝宫,臣子们也陆陆续续的步出御书房。夕雾收起笑容,冷对他们意味不明的目光。

“首辅大人,有劳了。”成亦持笑道,点头示意,转身便走。

席浩然轻哼一声,紧随其后。

“看来两位大人终究是忍不住了呢。”

两人身形一滞,席浩然迅速回头,皱起眉,瞟着勾起红唇、笑得枝乱颤的夕雾,目光冰冷。

“皇上现在……即使没有首辅大人,也能理政事了。”成亦持道,仍旧对着大开的门。诚然,夕雾教导圣上有方是有目共睹的。

“如此说来,我已经没用了么?”果然如此,所有高官都结成一派,与他们共进退了。所以,今日才蓄意将他推上前,让他不得不入陷阱,不得不立下生死状。

“不,这回还是要拜托大人了。”

成亦持的声音渐渐远去。席浩然仍瞟着夕雾,良久,才张口:“我应当早说过了罢。这就是你的命。”

“‘命’……吗?”夕雾笑得欢,越过他身旁,径直离开。

日,皓命帝下旨,令首辅大臣百里夕雾出访南宫国,借机与南宫新帝大兴帝南宫雍订约交好。

当日,夕雾便带着侍女摇微,侍卫归风、无歇,二皇子慕容潇前往南宫国。历经奔波,于十月初到达南宫国都芊泽,向大兴帝呈帖后,一行人在芊泽某行宫住下,等待皇帝召见。

“什么?公子,您要向大兴帝借兵?”

拨弄着浴桶中的瓣,夕雾抬起脸,有些不解摇微为何如此惊讶。慕容潇在他怀中也仰起头,望向摇微。

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太过,摇微迅速放下怀中抱着的衣物,整理着。

“摇微,你觉得我不应该向大兴帝借兵么?”将怀中慕容潇的发丝打湿,认真的取些香皂角擦揉,夕雾随口问道。

“当然……慕容将玉麒公主嫁给了南宫先帝不是么?大兴帝的皇位,是从先帝那里‘继承’的……据说也是篡位啊。如此大兴帝不会怨恨慕容么?摇微以为,公子此行能够与南宫交好就不错了,借兵一事,太勉强了些。”

夕雾轻轻一笑,不语。慕容潇也抓过他乌黑的长发,小心的擦揉。

“公子为何不向延嘉帝借兵呢?不是比较容易么?”延嘉帝这两年也尽量帮助慕容富国,摇微当真不明白夕雾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容易?

会么?细细的帮小家伙洗净发丝,夕雾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于昏迷之中时,看到的三个孩子,三位帝皇。天命帝濮阳曦自小便亲善得很,时时刻刻的笑容灿烂得仿佛神灵再生,是个聪敏可爱的孩子,让人不由得前去亲近他;斐则是少年老成,无情无心,出世淡然,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惹人心怜;而延嘉帝濮阳熙,可谓是天子之典范罢。其城府、其智慧……不,甚至可称之为狡黠,其气度……皆为上上者。上上者――即为莫测者也。所以,那时候的他,既让人喜欢不了,也令人厌恶不了。三人之中,最危险的不是斐,而是延嘉帝。

两年前见到的那个高莫测的男人,就给了他那种无力抵抗的挫败感。

仿佛无任何弱点般的完美世姿态,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沉眼眸。

而他那时,也明明白白的点明要与他百里夕雾为敌――

“朕,作为斐的相交,必会助他一臂之力,达成斐的希望。”“首辅大人……亦会尽心尽力罢。”“朕与首辅大人当共勉才是。”

如此……如今他遭遇困境,他怎会伸出援手?而且,恐怕那操纵时局的贵人便是他罢。除了延嘉帝,还有哪位君王或者能人有如此能耐,竟然不留丝毫蛛丝马迹,也不给他留丝毫余地。

延嘉帝,不就是在逼他向南宫借兵么?

借得兵,赶不回,百里夕雾势必一死谢罪;若借不得兵,更是罪过。

若能借得兵,亦能赶回,所需的手段……也足以死罪罢。足以让徽儿下定决心的手段……

完美的计谋。

接过摇微递来的棉巾,夕雾站起来,朦朦胧胧的雾气中,柔滑细嫩的肌肤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缓缓的擦过胸前、身后,他突然笑出声来。

摇微一面给慕容潇着衣,一面看过来:“公子,怎么……”

“摇微,你觉得我如何?”止了笑,跨出浴桶,赤裸的身体修长而美丽,雪白的肌肤因为温水的浸泡而有些泛红,更增添几许蛊惑。

“如何?”摇微脸一红,转头不敢再瞧一眼。

“如今的百里夕雾,同以前慕容祸国殃民的妖孽相比……如何?”

“公子依然完美如昔。不,公子……越发……”为何还这样说?公子还在意以前的事情么?

“摇微,我能媚惑得了大兴帝么?”

摇微怔住,惊讶的回头,不敢置信的凝住夕雾噙着笑的面容。

取过灰色的绸衣,遮住身体,夕雾抬眸一笑,风情万种:“与你说笑罢了,何必如此当真?”

摇微手中的外衣落下,盖住了身边的慕容潇。

夕雾见状,将外衣拂开,拉起慕容潇的小手儿。

“公子……” 是认真的罢。轻轻一声呼唤,摇微侧首,望着夕雾和慕容潇两人开怀的笑脸。

夕雾却像没有听见,搂起慕容潇便向外走去。

到芊泽三日之后,大兴帝终于下旨召见夕雾。

夕雾稍作整理后,于下午只身前去南宫宫廷凌波宫。

摇微和慕容潇站在行宫的长廊上送行。望着夕雾明媚的笑容,摇微好似又瞧见那笑容之下刻的哀伤。她相信,公子挚爱的人仍然是先帝,但是……公子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她实在不明白,也不能问。

“摇微,摇微怎么哭了?夕雾不过是入宫一会,会回来的啊。”慕容潇仰着小脑袋,扯扯她的裙裾疑惑道。

“二皇子……二皇子……”摇微蹲下来,将孩子紧紧抱住,“二皇子,喜欢公子么?”

“喜欢。潇儿喜欢夕雾,比谁都要喜欢。”

“二皇子……”请您千万不要如同皇上一样怨恨公子,请您……摇微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行宫外,夕雾回头一瞧,和风中的秀丽女子为他而淌下的泪水令他神色有些黯然。“归风,无歇,你们在此等候即可。”

“若是公子遭遇危险该如何是好?”淡淡的声音,从屋檐上飘下。

“怎会呢?凌波宫可是南宫皇宫呢。”

“是,公子小心。”

向特使垂首一笑,夕雾驾马行远。屋檐上,归风静静的看着他远去,不发一语。而无歇早已不见人影。

特使将夕雾引入御园后便不见踪影。虽然已是秋日,但地南方的南宫国向来无四季之分,因此仍然是十分温暖。夕雾笑看姹紫嫣红的朵与丛丛簇簇生机勃勃的绿色,与莲宫御园不同的风景别致自然,令他有些目不暇接。

凌波宫之所以得名,在于皇宫全绕着一座美丽的湖泊而建,此湖泊就于御园的中央,被称为祈湖。

走不了多远,夕雾便看见传闻中静谧而精致的湖泊,湖水竟不是寻常湖泊的翡翠绿,而是漾着海洋一样的蓝色光辉,有如一颗从天而降的蓝宝石。

顺着湖边的一条小路缓缓的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夕雾瞧见一座浮在湖上的亭阁。以竹排与竹片巧妙搭建的阁子清雅怡然,宛若翡翠船只在水波中荡漾。轻风拂来,亭阁上悬挂的重重鹅黄色薄纱飞舞,恍然似梦。叠叠的纱帐后,隐约可见一名男子随意自在的坐着。

亭阁附近除了里面的男子,没有他人。

夕雾眯眯魅眼,勾起笑容,步入阁中。

一席美酒佳肴,摆放在正中央,本在望着亭外的男子听见脚步声,回头。

夕雾回以一笑,足以倾倒众生的微笑让男子玩味的抬抬眉。

“慕容出遣使百里夕雾,参见皇上。”轻启红唇,婀娜多姿的便要拜下。

“嗬……百里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免礼罢。”大兴帝南宫雍摆手道,夕雾在他对面坐下,不卑不亢。

“朕近日事务忙,无暇召见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哪里话?皇上如此盛情招待,夕雾已是受宠若惊了。”

年轻的皇帝闻言微微一笑,举起酒樽示意。夕雾毫不犹豫的端起身前的酒,浅啜一口,入口冰凉甜美的酒液在滑至喉间时,突然如火一般辛辣。他措不及防,咳嗽数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原本雪白的双颊上浮现出淡淡的晕红,宛若薄薄的胭脂扫过,媚惑至极。

“原来大人如此不擅酒的么?朕还以为这祛寒辰酒性不烈。”

感觉到对面的人声调中的些微异样,夕雾抬眸,仿佛精灵一般纯净而又带着几分妖魅的双瞳盯着南宫雍俊俏的脸庞。

南宫雍垂眼,一口饮尽樽中酒液,再度看向夕雾时,露出张狂的笑容。

“比起朱雀神,祛寒辰自然算不上烈酒。不过,在慕容,凤摆尾、如丝、重南等名酒,就陛下的酒量而言,只能算是清水罢了。”

“是么?”放下酒樽,南宫雍站起来,风舞动着薄纱,从他脸旁拂过,“不过,百里大人……却不能让朕联想到那些清水般的酒……百里大人,在朕的眼中,可比朱雀神还烈许多。”

夕雾轻轻笑起来,柔媚无比。

“若是皇上不嫌弃的话,夕雾的烈性,还是能让皇上品尝品尝的。”

“哦?”回头仔细的看着他,南宫雍慢慢踱到他身旁,俯下身,带几分狂躁几分怜惜,吻上他诱人的双唇。

“你这……又是何苦?慕容……的内乱,已经让你……如此伤神……了么?”唇齿交缠间,泄出疑问来。

夕雾不答,反手揽住他的颈项。

薄纱轻舞飞扬间,两个赤裸的男子极力在铺着柔软棉纱的亭阁中翻滚、交媾,仿佛在宣泄各自满腔的情感。

一又一的耳边厮磨,水乳相融。

夕雾紧紧的闭着眼,突然想起在秋风瑟瑟的过去,他曾经也在一个男人身下承欢。那时候也在湖边,睡莲凋零的珏湖边,那男人淡淡的吸吮着他的颈,他垂眸想看清他的神情,却被钻入衣袍中的手打乱了心神。

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加沉醉。

那时的他,瞧见自己迷乱的模样映入淡淡的眼眸中……竟如此的满足。

两人在凉如水的秋风中拥在一起取暖,他缩在那人的怀中,听他一句一句的念诗,听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那人就轻笑起来,胸内鼓动着沉闷的回音。您笑什么?他娇媚的嚷道,依偎得更紧。而那人只是笑,却不答。

……

几滴清泪,自紧闭着的眼角滑下。

南宫雍伸手,将他的泪痕擦去,退出这绝世尤物的身子。

随手拉过散落的衣袍,盖住两人布满欢爱痕迹的身体,南宫雍沉默了一会,不知为何,明明这绝媚的男子与另一个人一点也不相似,却令他想起长久以来盘亘在心底的禁忌。那个在他眼前死去的狂野无比、美丽无双的人……和身边流泪的绝世男子,仿佛都背着被嘲弄的命运出生,都为着这命运伤痕累累,让他不由得……万分怜惜。

“想起旧事了么?明明不甘愿取悦朕,为何如此?”

“不。我甘愿……取悦皇上。”

夕雾低低的应道,睁开眼。

“其实……皇上也并非好色之人,不是么?为何不拒绝呢?”

南宫雍但笑不语。两人心底所藏着的回忆,两人所经历的伤痛,恍然有一刹那消融了,而后越发刻,越发痛得蚀骨。

他们都是……手刃爱人的罪人。

日,大兴帝下旨,将慕容二皇子及侍女迎入凌波宫,请他们小住一段时日。同时,无歇奉夕雾的命令,回慕容国向皓命帝传达消息――大兴帝决定派遣三万精兵,供十万石粮食助慕容平叛。

据传,皓命帝接到这消息的时候,并没有丝毫喜悦,少年冷漠的脸反倒越发难看。当即他便斥退了所有的内官与侍从,匆匆退下去的时候,侍从们自少年皇帝的脸上瞧见了从未见过的狂乱与痛楚。那一天,帝皇的怒火几乎将空无一人的寝宫紫辰宫完全摧毁。

15

就在夕雾留在南宫的最后一日,南宫雍带着他去了两个地方。

经过一个月的温存,两人对彼此的了解甚,也从不轻易碰触对方心中最底层的伤痕。在外人的眼中,这一个月不过又是一个肮脏的宫廷游戏,但两人都明白,他们之间不是交易而是同病相怜的心惜。

因此,当南宫雍说要带他去两个地方之时,夕雾便想到了南宫国上下早已绝口不提的禁忌之地。

果然,南宫雍将他带到芊泽以南的郊外,驾马约两个时辰后,便是一望无际的雨林。雨林树木盛,藤蔓相交,不便骑马,两人便弃马步行。

在森林中浑浑噩噩的跟着南宫雍转悠了又两个时辰,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已经出了一身热汗的夕雾走到他身边,放眼望去,眼前是一个沼泽,很美丽的沼泽――浅浅的一层水清澈无比,偶尔几条小鱼在其中游弋;沼泽四周开满了不知名的艳丽危险的朵,草木枝叶皆是异常的青翠欲滴。

“漂亮的地方,不是么?”南宫雍轻声道。

夕雾点头。这沼泽周围的生物皆是狂狷而艳丽,与众不同,自然也是分外引人注意。

“你应该也猜到了罢,这里――”

“是皇上的摄政王叔长眠之所么?”大兴帝发动政变,将风云一时的摄政王南宫罔逼死,使丰晟帝南宫央自尽――是他登位后几个月来在四国广为流传的闲言,夕雾虽有几分不信,但其中也未必没有三分真实。

“是。王叔与先帝相许终生,乱了伦常,所以朕取而代之。”

说得如此干脆利落,为何言语之间带着那么重的哀痛?夕雾轻叹一声。

“王叔或许希望和先帝同葬,但怎么可能呢?两人在朝中、在国内已是声名狼藉,如何能同穴?朕……私心里,也不想让他们二人在九泉之下相守。因此,朕亲自抱着王叔的遗体,到这沼泽边,让他沉入这水泽之中。”

“皇上,您只为了这个缘由,要杀了摄政王么?”

“当然不是。朕以为,先帝根本无才无能,无法胜任帝位。若是王叔称帝,朕并无怨言,然而王叔却扶持先帝。如此,倒不如让朕来治理这国家。”

这就是帝皇心中所想吗?“在皇上心中,皇权,究竟比爱人重要啊。”

“生在皇室,皇权便是一生所向,这有什么不妥么?”

“并无不妥之,只是……身为夕雾这样的平民百姓……十分不解罢了。”

南宫雍弯腰摘了一朵,笑着转身:“那……夕雾,你这样的平民百姓,又是为了什么要杀了日晖帝?”

“我啊……”夕雾微微一笑,有些苦涩,“像皇上要占据皇权一样……在皇上心中,国家、君位是重中之重;而在夕雾心中,斐……就是所有,除了他,夕雾一无所有。”

“今世不能得到他,便毁掉他么?朕觉得,你最大的不幸便是钟情于帝皇;而朕,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皇家。”合眼,呼吸着,南宫雍浅浅的弯弯眉,沉湎在香中。

“或许是吧。不过,皇上与夕雾,何尝不是幸运儿?”

睁开眼,南宫雍回首,有些愕然的看着夕雾明媚中带着哀伤的笑容。良久,双眉渐渐的舒展开来,他一阵长笑。

“皇上?”

“是啊!幸运、不幸,端看自个儿如何想了!”

夕雾瞥着沼泽内摇曳的水波,想起自己入宫来十四个年头之中的种种。不错,不幸的是命运,幸运的是自己来左右命运。他们两人,都是不遵从命运安排,试图改变一生的人,也都是无法实现这种改变,如今只能任命运摆布的人。

第二个地方,理所应当是南宫先帝丰晟帝南宫央的陵寝,位于都城北面,与南方的森林遥遥相望。

丰晟帝陵墓在地下,陵墓入口设在一座百年的庵堂中。

南宫雍将沼泽边摘得的朵放在庵堂偏殿的青石板上,而后召来了老尼,询问情况。不久,夕雾便见到了在此修行的丰晟帝皇后,慕容国玉麒公主慕容鄢月。慕容鄢月是九王爷之女,也是皇室唯一的公主,得慕容徽的喜爱,当年出访濮阳时,便带着她一同去了。慕容国内提起玉麒公主,是何等尊贵之身,而如今,她却落得如此境地。

夕雾与温和沉静的慕容鄢月对坐着,许久都不曾出一言。

七年之前,才不过及笄的玉麒公主嫁给了当时才九岁的南宫幼帝南宫央。这是百里流苏意欲将慕容鄢月嫁给天命帝濮阳曦不成后,百般思虑想出的姻缘。显然,身为皇室公主,荣华富贵之后,是将自己的一生牺牲在政策婚姻之中。

当时的慕容斐并未拦阻,也没说什么。夕雾却觉得这婚姻显然对慕容鄢月伤害甚大。为此,他曾经想要去问这位公主殿下的想法,却被怀袖拦住。怀袖说,自然是公主应许,皇后娘娘才会作主张的。他想想也是,于是也就同慕容斐一样淡淡置之。

如今的慕容鄢月,不曾后悔么?

丰晟帝始终是个与她年纪相差许多的孩子,而那孩子,喜欢的是摄政王。

陷落在皇后的身份里,她的心绪是怎样的呢?

夕雾想想,如今他若向南宫雍提出让慕容鄢月归国,他应该也会答应,不过……眼前的温娴女子会答应么?

他才要出声,慕容鄢月柔柔的声音便响起了,与七年前相比,并无二致。

“没想到会在此见到公子。公子近来可好?”

“不错。公主呢?”

“奴家在此为亡夫祈福,日子虽然清淡,却也不错。”慕容鄢月淡淡的笑着,眉眼中没有半分自怨自艾之色。

“公主不愿意回慕容了么?”

“奴家已看过两份孽缘,还要看第三份么?”

夕雾挑眉,带着些疑惑。

她轻轻一叹,垂下温柔的眸子:“奴家在七年之前,亲眼见过天命帝为着翼阳王伤神,那份哀伤,那份痛楚,纵使是身外人也看得心酸。而两年多以前,天命帝身亡,翼阳王不知所踪,这不是孽缘么?”

“翼阳王并非不知所踪,他被延嘉帝逼得殉葬了。”夕雾道。在六年之前,慕容斐曾告诉他韩朝背叛天命帝的事情,那时他有所隐瞒,他提的是半年之前,实则已过了一年有余。直到最近两年他才知道真相。而那时蓄意隐瞒的缘由已不知道,也不在意了。

慕容鄢月浑身轻轻一震,随即,泪水落下。

夕雾微微有些吃惊,转而想到什么。

“正如公子所想。十一年前,首见到翼阳王,奴家便许了心。而七年之前,奴家更是不敢有半分妄想,亦被天命帝之情所动。因而皇嫂问奴家可否嫁与丰晟帝,奴家也没仔细想便答应了。虽然如此,这七年以来,奴家却从未后悔过。先帝待奴家如同亲姊,摄政王也对奴家十分照顾。”

“但是,料想不到,奴家又见证了一场孽缘。”

看她擦泪的夕雾正想将怀中的汗巾给他,一位侍卫模样的男子突然闯入,神色有些不善。

慕容鄢月稍加解释,那男子才默默退下,临了,望了夕雾一眼。绝非池中之物的眼神。

夕雾轻笑,立起来:“公主想说,夕雾与先帝也是孽缘一场?公主想说,夕雾必定也不得善终?”

“奴家只是猜测。毕竟,现下的世道伦常,绝无可能让弑帝者独活。”

“夕雾早便有此觉悟,公主不必担心。那么……就此别过了。”

“公子……徽儿他……好么?”慕容鄢月想了想,带些担忧之色问道。

夕雾走出门去,末了,才低低的道:“不好。”

听得此话的慕容鄢月怔怔,半晌后,幽幽一叹,对着殿中央凋谢的朵款款拜下。皇族,皇族,看起来是世间最无忧无虑、最雍容华贵的族群,世人却不知,他们却也是世间最无奈、最可悲可叹的族群。皇族之人,注定是为了一个国家而活,所以,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

日,夕雾带着摇微、慕容潇启程回慕容凌宜。他们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南宫三万军队。

行了半日后,由于慕容潇染了风寒,不能受颠簸之苦,唯有稍作休息。

摇微留在马车中悉心照顾慕容潇,夕雾下车来,眺望四周的景色。

“公子。”归风远远的唤他,声调有些奇特。

夕雾闻声过去:“什么事?”

“此三万军士的统帅想面见公子。”仍然有些奇怪,不过是面见罢了,归风何须如此小心翼翼?

夕雾想着,逐渐看清了归风身后着一身铠甲的人,绝美、绝媚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交错着。

玉树临风的南宫大兴帝瞧见他,露齿一笑:

“呵呵,朕突然想到……从未见过慕容国的风景,还望首辅大人带朕一游。”

夕雾斜觑他一眼,冷哼一声。

“难道首辅大人不愿意么?朕昨日可尽心尽力,领着大人游玩了不少好地方呢。而且,大人事后向朕提的请求,朕也没有为难的答应了。”

“那样的请求,皇上理应答应才是。”请他答应‘若慕容鄢月要求的话,随时放她自由’,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不管怎样,大人欠了朕一个人情,怎能不还?” 听起来越发像小孩子耍无赖。

“好说好说。”

……

归风静静的看着主子与大兴帝的一举一动,默默的转身离开。

慕容皓命三年正月初五,首辅大臣百里夕雾借兵归来,南宫大兴帝领兵亲临。皓命帝接到他们即将入凌宜城的传报后,久久没有做声。

直到入凌宜城的前一刻,少年皇帝才出现在城门之上,居高临下,冷漠无比的看着在冬日寒雨中笑得千娇百媚的美人,和美人身边穿着皇袍的英俊男子。

“他就是那个小皇帝么?很有气势。”

南宫雍抬首,望着慕容徽半晌,对着身边的夕雾道。

夕雾知道,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南宫雍很可能会立刻拂袖而去。这般无礼的态度,帝皇是绝难忍受的。于是他笑:“小孩子不懂事,皇上别计较。”

“朕清楚。不过,皓命帝可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子。他的眼里可是明明白白的。”

夕雾下马,仰着美丽的脸,透过朦朦的雨幕,温柔的看着慕容徽。

“皇上,微臣已借兵归来,三万精兵,由大兴帝亲率,稍事休息后便可前去战场了。”

少年冷着脸:“首辅大人辛……苦了。”辛苦二字格外加重,听起来讽刺无比。

夕雾脸色煞白,却仍是笑着。

南宫雍皱眉看他勉强撑着的模样,没有多言。若是此时他有任何不当的举动,恐怕皓命帝会当场将他驱回南宫罢。他可不愿什么事都不做便离开慕容。这样一来,欠下人情的反倒是他了。

“公子,公子身子不适,还是先回宫再说话罢。”摇微自后扶住夕雾,不着痕迹的将他与南宫雍隔开来。

夕雾也就顺势咳嗽数声,虚弱不堪的靠在摇微肩上:“陛下,圣上与京畿守官成大人自会好生招待,夕雾倦了,这便告退。”

南宫雍笑笑,点头答应了,心里暗忖着夕雾倒有个灵巧的侍女。

夕雾与摇微坐入慕容潇的马车,迅速离去。慕容徽此时正步下城门,冷冷的看着马车驶过,双眸中有几分担忧,更多几分怨恨。不久,他便与出城相迎的成亦持一同来到南宫雍跟前,神色已软化许多。

南宫雍微带着几分提防,笑脸相迎,对这少年帝皇合适的应对丝毫不讶异。

接风洗尘宴后,南宫雍在凌宜皇城外最近的行宫住下了。不过两三天,他便领着三万军队前去慕容西方。

三个月后,南宫慕容结盟军小胜,将叛军再度赶回千湖州。

大兴帝回驾凌宜,当日皓命帝再度宴请,日,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便前去探望。

“皇上不是有许多得力的将军么?政事不宜耽搁太久,还是回去罢。”甫相见,夕雾便认真的道。

南宫雍的笑容僵在半途,见四周只有摇微,他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亦真亦假的抱怨:“朕还不是舍不得美人你么?”

夕雾轻轻一叹。这三个月来,他以色事人的碎语又在朝廷上下传开,大臣们看他时的眼神更是不堪,他也就借病不上朝,尽量不与他们来往。但是,宫廷之中的杂言本就多,这些不知添油加醋多少倍的秽语竟传入了潇儿的耳中。不过五岁的孩子懂得也颇多,竟扑在他怀中哭着安慰他。

别人不打紧,潇儿也是他从小疼大的,舍不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为了这个耿耿于怀。

“朕可不是说笑。你在朝中的地位岌岌可危,若是朕一离开,你还不立刻判个凌迟死?”

“凌迟死么……”夕雾偎在他怀中,合上眼。

“夕雾,朕知道你是盼着死的。不过,只要你一死,朕便领兵入侵慕容。你想,如今朕带着三万精兵就驻扎在凌宜,要颠覆这国家易如反掌。”

“皇上,别威胁我。”

“好不容易遇见个尤物,朕怎会轻言放手呢?”阵阵笑后,南宫雍贴上夕雾的唇。夕雾启口,任他侵入。

摇微垂首退下,合上殿门。

不久,令人脸红心跳的呻吟便时断时续的传出。摇微看一眼旁边静静立着的归风,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归风谨遵圣上遗旨,一直保护、监视公子,不让他自残。不管公子做了什么,不管公子想做什么,归风决计不会伤害公子半分。所以,摇微姑娘尽管放心。”归风像看透了她的担忧,转身向她作个揖,沉声道。

“归风,不恨公子么?”

归风沉默。

摇微有些哀伤的背过身去,看着华美的宫殿,听着殿内的躁动声。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是公子的错,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公子该死。可是,为什么呢?若是先帝杀了公子呢?天下人还要拍手称庆,说是皇上终于改邪归正了。没有一个人会责备先帝,会觉得先帝做错了。难道……就因为先帝是天子,而公子,不过是男宠而已么?

这男宠的身份,不正是先帝与皇后给予的么?

大兴帝愿意护着公子,再好不过。虽然他们也不过是互相舔舐着彼此的伤口罢了……

云雨之后,夕雾在南宫雍的怀中蜷着,蹙起一双秀眉。

此行还是不能将他劝走,看来他是执意要在慕容久待了。

徽儿看他的眼神愈来愈冷,偶尔甚至还不掩憎恶……这样的目光,总是令他觉得仿佛在冬日被推入冰窟中一般,彻骨的寒冷。如此下去,恐怕不久他便能如众人所愿,死在徽儿剑下了。

这时候有人肯如此护着自己,竟不知是福是祸。

“皇上要在此待到什么时候?”他懒懒的出声问道。

“怎么,要赶朕走了么?”南宫雍眯眼笑。

“皇上不理政事,不打紧么?”

“谁说朕不理政事了?许你有贴身侍卫,就不许朕有了么?”

夕雾轻哼一声,转身面对着他的脸:“我可是认真的。皇上觉得,什么时候可以攻下西夕岛?”

“那位九王爷的领地么?首辅大人,慕容是不是惹上高人了?不论朕怎么与席将军商量围截拦堵,叛军总有法子看出漏洞,伺机脱逃。不然,这三个月就能将他们逼回西夕岛上去了。”

“不知……延嘉帝算不算?”

南宫雍瞠大眼:“朕倒也想过,但是……延嘉帝不是……”继而想到夕雾曾经的作为,他挑眉微笑:“确实也不奇怪了。那……可能要两三个年头呢。”

“一定能胜么?”

“一定。”

“如此甚好,夕雾就以这身体,向皇上道谢了。”妩媚的笑起,夕雾蠕动着身体,吃吃笑着,咬住身边人的颈子。

男人低沉的喘息声再度响起,久久不曾平息。欲望所散发出的淫糜气息,漫溢了整个行宫寝殿,肆无忌惮的吟哦向寝殿四周蔓延。

日,首辅大臣与大兴帝来往过密的消息,在凌宜城内已是尽人皆知。但,在上朝之时,夕雾仍然平静得很,仿佛听不见大臣们的窃语与意有所指的嘲讽。慕容徽忿怒无比的视线他也当做没看见。

他回宫之后,摇微与归风知道,夕雾累了、倦了,再也无法承担一切――他已打算要舍弃所有。

如此三年过去,慕容首辅大臣淫荡放浪的传闻已经传遍了慕容的每个角落。所有慕容百姓都不知道他的放荡是为着这个国家,他弑君也是迫不得已,他们只道让这样的人在朝廷之上,已是慕容举国上下都无法忍受的耻辱。

百里夕雾的死,已成定局。

16

慕容皓命五年六月初,白玉麒莲盛开的时节,西夕岛上负隅顽抗的叛军终于尽数被灭,九王爷引颈自刎。慕容国内欢声震天,百姓纷纷奔走相告。

六月末,白玉麒莲仍然怒放着,南宫大兴帝即将率军回国的传闻遍布全国。盘亘在慕容上空三年之久的另一朵乌云也将散去。

大兴帝归国那日,皓命帝率众臣送行。

已经长成为一个修长俊俏少年的皓命帝,神色依然冷峻,看着大兴帝的目光复杂难懂。大兴帝承受着这样的目光和众多臣子暗地里的打量,不为所动。他倚在棕色的马匹边,一面应承着京畿守官成亦持的谢意,一面眺望着城门内,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无人怀疑,大兴帝等待的人,亦是如今慕容国上下最痛恨的人。

以色媚上的无耻男子,弑君不轨的可恨男子,首辅大臣百里夕雾。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三匹白马自城门内急急的冲出来。

在接近两位君主十丈开外的时候,三位骑手身手矫健的自马上跃下,为首的一位目中无人,大步的走向大兴帝。

紧紧随过来的赫然是扮作男装的秀丽女子和二皇子慕容潇。两人对皓命帝行礼后便退在一旁。

皓命帝神色阴沉,盯着对面着银灰色纱袍男子的一举一动。

“三年,也够了。”夕雾轻声道,浅浅的笑,仍是媚惑无比。

“真的够了么?……罢了,既然是你的希望,朕也不好勉强。”南宫雍道。眼前的男子已经是将死之人,再多的怜惜,再多的不舍,也无法留住他了,他自是明白得很。

“望皇上看在这三年……,今后与慕容交好。皇上是位英明的君主,希望夕雾的恶名不要污了皇上才好。”

“即使死了,你还要护着这国家么?”无奈的一叹,更多的是了然。

“是。夕雾为了另一个人,势必要守护这方土地。”既然是那人的托付,他必定不能违背。

“好罢,朕会在每年的今日,命人为你烧上两柱香的。”南宫雍利落的翻身上马,马儿甩蹄喷气,准备踏上归途。

夕雾没有退后,只是笑。

就在南宫雍要拨马时,他突然拉住了缰绳。南宫雍回首,看着他娇媚而悲凉的笑容,双眸微黯,俯下身来。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皓命帝与百官的面,两人拥吻。

淫乱无比……放荡不羁……

祸国殃民的妖孽百里夕雾,做了一件千年之后仍然无人敢做的事,也是一件让他最终走上绝路的事。

吻后,夕雾舔舔唇,笑了,风情万种。他依然拉着缰绳,回头唤摇微。

摇微自白马上解下三坛酒,与归风抱着上前来。

“这是我曾与皇上对饮过的酒,玉麒麟,皇上不是说喜欢么?那就送给皇上,最后的三坛。”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让此刻正气得脸色青白的慕容徽听得一清二楚。

“你不是很宝贝么?为何要送给朕?这可是日晖帝亲自酿制的酒啊。”既然要做戏,索性就陪着他做,反正已经三年,不差这一回。南宫雍也提高了声量,故作惊讶道。

“正因为宝贝,才要赠给皇上。”

“既然如此,朕就收下了。”吩咐侍从将酒接过,南宫雍看了夕雾一眼,拨马奔远。庞大的军队随之迅速迁移,马蹄扬起的灰尘,几乎遮住了天空。

夕雾笑看着,看着,倏地转身望向慕容徽,敛去了笑容,面无表情。

慕容徽按着腰间长剑的手微微颤抖着,剑上系着的明黄色剑穗子在风中飘动。百官开始骚动起来,已经有人呼喊着圣上手刃妖孽,渐渐的,呼声越来越大,竟然掩盖住了马嘶与马蹄声。

慕容潇脸色惨白的奔过来,拉住夕雾的手,恳切的望着天子冰冷的双眼。

夕雾反手握紧他的手腕,突然奔向白马。摇微紧紧跟上。

三人上马,并没有入城,而是朝着凌宜正北方的山区而去。

“皇上!妖孽要逃掉了!”官吏之中有人喊道。顿时守在慕容徽身边的数名侍卫举起弓弩,蓄势待发。

“放下!”

天子冷冷的道,话语中蕴着的怒火让百官不敢再吭一声。

“他会回来的!”丢下一句后,皇帝径直上马,飞骑回了皇城。留下百官,被皇帝的威势吓得冷汗涟涟,迟迟说不出只言片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东方――南宫军队掀起的尘土,北方――三匹白马渐渐的消失在高大的城墙后。

那天稍迟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从未时一直到夜,没有停息。

天亮时分,被归风与无歇抱回夕照宫的夕雾、摇微、慕容潇在暴雨中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昏迷了数日。

此期间,皇帝不曾驾临夕照宫。

夕雾醒来之时,已经是四天后的夜晚。周围没有熟悉的人影,映在床帐上的影子,陌生得让他蹙起眉头。

掀开帐子一看,重重叠叠的纱幕不知何时全被撤下了,内室内空空荡荡的。一位看不清面孔的侍女趴在矮几上打盹。

原来墙倒众人推就是这样。他自嘲的想着,环视四周。曾经的过往,在这样的夜里也能平静的回忆起来,在撤去纱幕的空间里,一切美好的表相都被剥去,余下的是惨淡的结局。再真实不过的结局,不必找任何借口――就在这里,他亲手杀了皇帝。

突然有些想念起御园来,夕雾轻轻一笑,只找了件袍子披上,赤足走出了寝殿。夕照宫沉寂得仿佛人都空了,夕雾顺着长廊,再度巡睃了这片曾经独独属于他与他的天地。没有遇上半个人,他很顺利的出了宫,来到御园。

对御园的印像实在少得可怜,先前终日难得出夕照宫一,而后为国事忙得不可开交。他想起御园,无非就为着记忆中慕容斐流泪的模样而已。

夕雾走上亓善亭,带着无限留恋,一一抚摸着庭中的椅子,石桌。曾经有不少臣子上奏,说是于情于理也要让他搬出宫廷。幸好他以照顾二皇子为名,留在了夕照宫内,不然,这样流连忘返的时刻往那寻去?只有这个宫廷,才载满了他过去的时光;只有这个宫廷,才能找到他过去的日子。

缓缓的坐下,夕雾支着额头,望着黑暗中的丛。

大病初愈,如今又在微凉的夜中行走,他不禁觉得头脑有些昏昏沉沉。

许久,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疾,而后,在他身边停住。

夕雾费力的回首,睁着迷茫的眼,看着那张记忆中鲜明的脸。

徽儿,当真长得越来越像他父皇了,只是这郁怒的神情却相差了许多。他想着,笑出声来,然后,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睁开眼,夕雾望着金色的床帐上盘龙白云的绣图出神。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曾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半年有余,直到慕容斐赏了他一座新建的宫殿,赐名夕照,然后他便搬离了这个时时让自己不安的地方。

慕容皇帝的寝宫紫辰宫东阁。他正睡在久违的龙床之上。

他坐起来,拉开帐子,瞧见外室闪烁的灯火。想赤足走过去时,一个修长的人影立在了他身前,俯视着他。

夕雾看不清慕容徽此时的神情,也觉得还是不必清楚比较好。他将一双已经被石子、草叶刺伤的脚缩回,慕容徽却突然蹲下,拉住了他的脚踝。少年的手中或许拿着药,轻轻的揉擦着他的伤痕。

借着外室隐隐射入的光芒,夕雾看清了内室的雕饰与摆设。

仍然华贵大方,仍然让人不敢碰触,这便是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但是,也有些许细微的不同。大概是因为三年前重建的关系罢。

“有些不同。紫辰宫重建了多久的时间呢……好像是整整一年罢。”国库空虚,若是在百年前慕容盛世时,就算是重建三四个紫辰宫,也可只用半年时间。

“皇上还在净念殿住了一年……甚是不便。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轻轻一叹,自己明明知道,却仍然要问出来,只是……想弄清眼前的孩子,已经怨恨自己到什么程度。或许,自己真是个残忍的人。

“那时……徽儿正在等着夕雾传来的消息。”舍去了尊贵的自称,慕容徽轻声回道,带着些哀伤。

“本来想着,如果夕雾立刻回来,就算是九王爷叛乱持续下去,让徽儿亲征也没关系。本来想着,夕雾杀父皇的仇恨,徽儿可以尽力的忘掉。本来想着,皇叔父对徽儿的教导,徽儿可以置之不顾。因为……夕雾是徽儿的娘亲……是徽儿最喜欢的人,也是最疼爱徽儿的人。”

可是……他却派了无歇回来说借得三万精兵,十万石粮食。夕雾有些怅然。

“但……无歇的传令,让徽儿觉得好痛苦。就像……看见父皇受伤、知道夕雾刺杀父皇、得知父皇驾崩的时候……那么的痛苦。没想到,夕雾会以身体,换取了那些兵士、那些粮食。夕雾会与别的男人一起,会再度背叛父皇,背叛徽儿和潇儿。”

“好耻辱,真想将眼前的所有人都杀掉。所以……便摧毁了这宫殿……若不这样,恐怕遭难的是人了吧。记不请当时……怎样的狂乱,只记得……后来拔出剑来乱砍,将屏风一一削去,震碎了厅中的蟠龙柱……然后,起风了,秋的风,吹起剑上的穗子。徽儿看着穗子的荷包上,那条赤色的小龙,就这么哭了。”

慕容徽抬起头,泪流满面。

“徽儿看见母后悬梁自尽也没有哭!可是……那时候,想到夕雾你承欢在男人身下,想到夕雾你忘记被你杀掉的父皇!徽儿就哭了!比现在更厉害!哭了好几个时辰!”

夕雾怜惜的抹去他的泪水,没有言语。他知道那传令必然会伤害这个孩子,却还是让无歇传达了;他明白与南宫雍的纠缠必然会伤害这个孩子,却还是没有后悔的投入他的怀中。都是他逼的。

慕容徽站起,突然将他横抱起来,走向外室。外室所有的宫灯都点燃了,明亮无比。慕容徽将他放在长长的软榻上,正对着一座水晶雕成的茶几,茶几上一壶热茶正冒着白色的蒸气。

慕容徽斟茶。

淡淡的香气扑来,夕雾微微眯了眯媚惑的双眼。

“徽儿,你可知道,四天前,我们去了哪里?”

“父皇和母后的陵寝。”擦擦泪,将茶杯推到他跟前,慕容徽道。

夕雾笑着点头:“是呢。半路上下暴雨了,摇微和潇儿都央我回去,但是……我执意去了那里。我想,至少在临终之前,应该瞧瞧他罢。……你父皇与母后的陵寝仍然如故,宏伟壮美。我站在陵前,怔怔的看着麒麟神像。”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你父皇淡淡的面容。”

“若是时光倒流,我仍然不会犹豫,再度杀了他。你不必知道缘由,只要晓得是我杀了他即可。”

“我知道……我知道夕雾必定有不得不杀父皇的理由。”慕容徽黯然道。就因为从席浩然和成亦持口中知道了夕雾要杀父皇的理由,他才会迟疑那么久,始终不能狠心痛下杀手。可,到如今――

夕雾抿抿没有血色的唇,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

慕容徽静静的看着,也喝下另一杯。

“这是我最喜欢的茶……徽儿,你可真是用心呢……”鲜红的血丝,从唇边滑下,异常的艳丽。

慕容徽仍然只是静静的看着。

“我所……做的……事情……都不曾……后悔……你……不必内疚……”

鲜红的血,刹那间变为黑色,夕雾艰难的喘着气,双手紧紧的交握着,指甲的刺入手背,划出长长的、暗色的血痕。

“咳咳……”大口血喷出,染黑了灰白色的袍子。

夕雾终究还是支撑不住,软软的倒在了金色的长榻上,蜷缩起身体,痛苦的颤抖。

“你……你……”

又一阵自内脏涌来的痛苦让夕雾呻吟一声,咬破了唇。忍受着巨大的折磨,他将要出口的话,全数锁在心中。

慕容徽望着他,闭上眼。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径直入了东阁。慕容徽起身,拔出长剑,戒备的看向来人。

摇微――摇摇晃晃的扶着门,看向榻上蜷缩着,如同婴儿一般的尽量弓着身子的夕雾。“公子。”她喊道,无力的滑倒在地上。

“公子!”

一声比一声,更痛入心扉。

榻上的夕雾微微一动,突然睁大了迷惘的双瞳。慕容徽见状丢下剑,倚到他身旁,泪水,再度流下,盛满无任何侨饰的悲伤。

“原来……毒……竟如此……磨人……”

几不可闻的声音。

慕容徽哽咽着,泪珠落在他惨白的脸上,一滴、两滴,汇成一线,滑下。

夕雾浅浅的勾起唇,合上眼。

“公子!”门边的摇微绝望的嘶喊一声,挣扎着爬到水晶茶几前,拿起地上的三尺长剑。

慕容徽没有阻止,纵使,他瞧见东阁的门后,还有一个人正在无声的流着泪。

鲜血满地,将青石板的缝隙添满。

为何朕喜欢的是你,要杀的也是你?朕的娘亲,朕的兄长……朕的……夕雾!慕容徽拾起长剑,拭去血迹,割下夕雾一缕乌黑的发丝,小心翼翼放入剑穗上的荷包中。

二皇子慕容潇终于跌倒在门前,放声大哭。

尾声

慕容皓命五年七月二日凌晨,皓命帝毒杀百里夕雾。百官庆贺,万民喜悦。据传,延嘉帝听闻此消息时,只是莫测的一笑;而大兴帝南宫雍,莫名在宫廷内消失了一天,回宫之后,一切却仍旧如常。

不过,无人知道,皓命帝将百里夕雾的遗体埋葬在何方,只是,莲宫某个偏殿中,又多了一个新土堆,简单的墓碑上刻着‘摇微’二字。有侍女曾瞧见,两位在那个晚上消失的侍卫常常前去上香拜祭。

于是,诸多猜测顿起。有人说,皇上终究念在旧情,未曾杀去百里夕雾,只是令他假死,狂乱过一世。但是,这毕竟只是无端的猜度,史书之上,皓命帝毒杀百里夕雾的字句明明白白,不可磨灭。

皓命六年春,皇帝大婚。

二皇子慕容潇并未出席。传说,他已被帝皇关在某冷宫中。

五年后,二皇子逝去;皓命帝,被认为是慕容开国以来最为圣明的帝皇。

又过了许多年,侍女在三大冷宫暗宫之中,发现大量描绘百里夕雾的工笔画。那举手投足的风情,那绝美、绝媚的姿态,无不令人倾倒。

然而在画轴中藏着的一个灵位,却证明了一代佳人的香消玉殒。

长久之后,百里夕雾这个名字仍旧是慕容国的禁忌。人人都说,这颠倒慕容近二十年的祸首,是灾难的源头;无人知道,他的情,他的义,他绵绵不绝的凄楚爱恋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