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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奴(出书版)・上――――彻夜流香
文案:
那年布粥,积雪齐膝,小王爷收留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小乞丐。
救命之恩、梨树下,童年的相遇相知,在小乞丐心底留下了痕迹。
即使被逐出了王府,小乞丐成了名满金陵的第一才子──陈清秋,犹记当初他曾说过的,不会相忘。
为了回到他身边,他甘愿穿上最低贱的灰衣,改变容貌再度入府为奴。
只是,近在咫尺,却如相隔天涯……
第一章
春夏秋冬有季节,可是马贼什么时候来,却没有人知道。
只要远戈壁滩上烟尘滚滚,小盘口镇口的立方柱上警钟便会当当敲个不停。
镇上的男女老少立刻倾巢而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呼爹喊娘的往关内方向
撤去。
这种时候,十里头倒有八九,立方柱上的人会扯着嗓门又喊:「乡亲们――回来――前头是沙尘暴――」
「切……」男女老少们齐嘘了一声,拖拖拉拉地往回走,一改方才往关内逃窜的敏
捷。
很久以前,朝廷里曾经派过一位大人来了解当地的马贼灾情,大人是文人,当场高度赞扬镇民们动如脱兔,静如子。
很多年过去了,朝廷里派来的驻兵依然不见踪影,当年的子倒是早就成了大嫂。
我叫顾九,很幸运地住在这个兔子或子镇,干着一份很有前途的行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一天能吃到四、五个白馒头,睡上五、六个时辰,听上七、八场戏。
立方柱上那个唱腔的说我要求太多,要抱着一颗平常心,吃着窝窝头,想像着它是白馍馍,打个盹也当是春宵一刻。
没有戏听?想当年他可是金陵城里的脸第一腔,唱的铡美案,当今第一才子陆展亭还给他润过词。他站在立方柱上两指一竖,那嗓子「乡亲们――回来来来来……」字正腔圆,不是戏又是什么?
嗤,怪不得但凡刮风稍大,他就能想像成是马贼。
「当当当……」
呃,钟又响了。
我倚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人嗖地从我面前跑过,嘴里再哼唱一句:「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以为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了。一天接着一天,一年连着一年。
我等着立方柱上的立哥大叫着:「乡亲们――回来――」,这样我就可以回厨房给逃窜出门的老爷小姐们准备晚饭了。
不错,这就是我很有前途的行当。总称是奴才,分支是厨子。总的来说,这个行当既实惠又前途光明,我对此很满足。
当立哥那声「乡亲们,回来――」一出口,我就转身踢脱踢脱进了厨房。
我蒸的馒头又白又松又软,闻名整个盘口镇,凭着这一手,我才牢牢占据了顾家掌厨的位置。这样有前途的美差,岂是别人随随便便想当就当的?
动作麻利的将馒头蒸上,又将几道小菜炒好,让内屋的下人给端去。拿出昨儿个老爷小姐们吃剩下的一些残汤。
老爷小姐们吃的东西,油当然是足足的,比之下人们用的干腌菜,那是天地之别,最适合用来下窝窝头。再偷喝上一点做菜用的黄酒,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这种好东
西,不当厨子,你哪里吃得着?
昨个儿老爷还让做了大块红烧肉,这种好菜就算是富人家,那也不是常常都能吃得到的。夫人在做之前,细细点了肉的块数,让我心里暗暗遗憾没了偷嘴的机会,不过这剩下的一点肉汤,依然是极品啊。
天色稍晚,立哥从后院的那道门溜了进来,左右见无人,嗖地进了我的厨房。我一直认为前面那位大人觉得镇民动如脱兔,那是因为立哥站在了立方柱上。
立哥脱下毡帽,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对面,拿起酒壶,却被我用手遮住,于是嘻笑地道:「我的好九子,哥哥就一口,一口的量?」
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么,于是一阵犹豫,被他拨开了手狠狠地喝了一口。
我吓得连忙将酒壶夺回,道:「你可别做这杀鸡取卵之事,这要被夫人知道,我就得卷铺羞走路,你以后上别弄酒去吧!」
立哥嘿嘿笑了两声,讨好地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
「朝廷派驻兵了。」
「哦?」
「你猜带头的是谁?」
「是位爷。」
「难道还能是妹子?」
「我说是王爷。」立哥没好气地道。
我的手停住了,小小的吃惊了一下,关外驻兵是想得到的,但是一下子派来这么大的大人倒是没有想过。
我皱起了眉头,问:「老几?」
立哥如我所愿地举起了一只手,正反挥了几挥,我瞪眼道:「老五?」
「十五。什么眼神,你大字不识,数也不会数啊?」立哥立即用眼白招呼我。
我一低头,见碗底还有一口肉汤,心里一阵欣喜,立即将窝窝头丢进去沾了最后一口汤。
肉汤吃完了,我与立哥的用餐一下子优雅了起来,好歹我与立哥一个是名厨,一个是名角么。
立哥用餐时不时地会唱几句戏词,如今没了科班,也就勉强我这个名厨搭嘴了。他张嘴当然是他最中意的铡美案:「老夫我好恨啊――」
操,他又作了王延龄,每都害我名厨去当陈世美,我无奈地道:「相国,恨者何来?」
「恨的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啊……相国,别管它世态炎不炎凉,你的菜凉了……」
对完了戏词,立哥心满意足。
关外的天气日夜交替,气候分野犹如冬夏,一到了晚上气温就骤降。立哥一低头,拿起已冷的窝窝头,再不多话,狼吞虎咽了起来。
酒足饭饱,我小心收拾着今天的剩汤,这可是明日的佳肴。等会儿弄盆热水洗洗汗脚,卷个被窝一觉睡到天大亮。
想到在这寒冷的夜晚,有好东西吃,我的心情快活似神仙,忍不住对着灶头吼了一句:「哎呀呀,兵精量足,兵精量足……」
只听人噗嗤一笑,转头一瞧,却是顾家大小姐,她穿着一身绛红罗裙夹袄,被寒风一吹,脸蛋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大小姐掩嘴笑得乱颤,朵乱颤我是见过的,柿子在枝头乱颤……呃,我不禁有一点想得出神。
大小姐见我目光呆滞,不禁上前来捏了一下我的手臂,我整个人立刻惊醒了。大小姐推了我一把道:「屋里说话!」说着就提裙进屋去了。
我犹豫了再三,看了看月黑风高的夜色,叹了口气无奈地提着围裙也进去了。
大小姐提着筷子拨弄着我的窝窝头,道:「九子,我刚才吃蒸咸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你。」
咸鱼……顾九,我半仰着头在心里罗列着当中可能相通的地方。
大小姐已经为我解了疑惑,道:「人家都说咸鱼会翻身,可是顾九我看你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
呃,原来是咸鱼比顾九强。
「你说你,大字不识一个,人长得也不俊,就算去当相公,人家也不要你!」
大小姐丢下筷子,拍了拍手,见她手中的灰尘都掉到我吃剩下的窝窝头上去了,一阵心疼,连忙不动声色上前想将碗拿开,却被大小姐一把抓住了手。
「你看你,胆子也小,想接近我就大大方方伸手好了,摸什么碗,当我不知道你暗恋我很久了么?」
「啊?」我张嘴结舌的看着眼前的柿子。
只见柿子红嫣嫣的嘴唇上下不停地动着,道:「哼,你前年故意在我的碗中比别人多放了一个汤圆,对吗?」
我一脸苦色,心想那个汤圆原本是自己要吃的,只不过夫人进来,我心一慌、嘴一滑才掉您碗里去了。
柿子又说:「大大前年,我掉了一块手帕,你把它偷藏了起来,对吧?」
「冤枉啊――它、它还在顾家牛棚上的失物招领待着呢,我去给您拿来……」
柿子的脸更红了:「你别不承认了,我难道不知道你常常偷瞧我吗?你这个人的优点虽然少,可不知道为什么,久了还挺讨人喜欢的……我喜欢你笑起来很阳光的样子……」
「我帮您找村头的颠三?他只要睁着眼都在笑。」
「喜欢你整天懒洋洋的调调。」
「咱家的阿才!你不踢他,他都不动弹!」
「那是狗……我喜欢每马贼来袭,你坐门槛上看热闹的潇洒……」
「大小姐……」我泪流满面地道:「小的下不去看还不成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柿子不高兴了,她呶着嘴道:「你是想说我一厢情愿,你根本不喜欢我吗?」
我对视着柿子那双眼睛,她的眼睛还是很漂亮的,像颗棕色的杏仁。我叹了一口气,无力地道:「像大小姐这样高贵漂亮的人,我们当下人的当然是仰慕的!」
柿子得意洋洋地道:「所以说不要装腔作势!」
柿子的手不大,但抓着我的手却很有力,生疼。
「你的手指真修长,如果不是满手的茧子,还真当你是一个饱学诗书的书生呢……可惜,你若是书生该多好!」
我干笑着申辩道:「我现在当厨子一样有前途……」
「有前途个屁!」柿子杏眼圆睁,挺腰凸胸,隔了一会儿,像晒蔫了的柿饼一般缩了回去,她叹气道:「所以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热泪盈眶,刚说了一句:「多谢大小姐体恤!」
谁料柿子又道:「好在我都有计策,我们暗地里来往,等镇上的张公子娶了我,我就跟爹娘说,我喜欢你做的饭菜,让你去张家打工。那张家开的是稠缎庄,一年里头倒有半年在外头,我们仍然可以来往,怎么样?主意不错吧!」
我张口结舌,看着眼前这颗充满信心的柿子,突然挣扎道:「我不要当阿才,不要当阿才!」
「什么当阿才?」
「大小姐,咱们都当了狗男女,那不是跟阿才同类了么!」我含泪道。
顾家大小姐突然生气地松了手,害拼命抽手的我一个不小心撞到了炉灶上,还没来得及呼痛,大小姐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只听她冷冷地道:「我管什么狗男女,你要不照着我的话去做,明儿我就去揭发你偷喝做莱的酒,还往里头兑水,说你偷我的钱,调戏我!我看顾家不要你,这里谁还会要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厨子,哼!」
大小姐说完就气呼呼地转身走了,留我一人靠在炉灶上思量她的话。
良久,叹了一口气,回狗窝自己把铺盖卷卷,往背上一背,一步三叹地出了顾家的后门,想起自己刚才还在自得兵精量足,如今悔不该得意忘形。
回头又一想,这是蒋干的戏词,蒋干去盗周瑜的机密,结果带回了一封假信,害得曹操中了反间计,这是典型的偷鸡不着蚀把米。想到此,我手起掌落抽了自己一巴掌,暗暗发誓,以后不是正面人物的台词,那是绝对不再唱了。
无精打采的我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寻思着是找一可容身的地方对付一宿,还是去找立哥,在他那个四漏风的棚屋挤一晚。
正犹豫着,突然看到镇衙门口灯火通亮,好多人排着长龙,似我这等看戏瘾的人,自然大小热闹都不会放过。
「什么事?什么事?」我凑上前连忙打听。
「以后玉门关有恭亲王亦非坐阵,这不,王爷府里正在找下人呢!」
我眼前一亮,只觉得出现了一道曙光,照亮了我顾九光辉的前程。
「让开,让开!」拎着铺盖左转右拱,总算弄到了一块地方,摊开被褥缩在衙门的大鼓下面。
关外的冬天一进午夜,那真是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垛子。我看着下面的人都冻得瑟瑟发抖,有好些都忍不了走了,剩下的个个都像寒风里头的号鸟(注),缩着脖子来回跺脚。
我缩在被窝里乐得真想再唱两句,这叫什么「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
天一蒙蒙亮,衙门开了。
两个小官差拿着桌子,椅子往外一放,一叠纸往桌上一摆,喊道:「哪个想给王爷府上当差的,上来填一张卖身契,王爷不喜欢闲杂人,凡是给王爷干活的,都得是他的奴才,价钱一律从优!有手艺的一百两,没手艺的五十两。」
「一百两啊……」所有的人一拥而上,急着要把自己卖给王府当奴才,我也是一窜而上,牢牢地抓住了小官差手里的笔,吸一口气,再吸了一口气,在卖身契上画了两圈圈。
小官差刚想收走卖身契,我连忙道:「等等!」拿过卖身契,上上下下看了两遍。
「看什么看,你到底还要不要卖?」
「要,要!」我提笔酝足笔力,划掉上面的圈圈,在下面端端正正画了两个更圆的圈圈。
那么一大叠的卖身契就这么被一抢而光了,没抢到的都在那里捶胸顿足,这年头要把自己卖了,那也是不容易的。
王府是今年年初县令下令建的,装潢得要多奢华有多奢华,光门前的狮子便由千斤黄铜所铸,张牙舞爪,威风八面。我还当县令怕了,弄所府邸招待马贼呢,没成想原来是招待王爷。
我心情激动地站在一大群优胜者当中,在王府后园里挺胸凸肚的接受王府严管家的目选。严管家的姓起得很好,跟他的风格挺配,他穿了一件上好的灰绸衣,下巴蓄着山羊胡须,随着他嘴唇里的嗯哈单音节一抖一抖的。
得到「嗯」的奴才都很幸运的被带到了左边,分配了一套黄衣服,据说那是内堂的奴才才能穿的衣服,衣料要比外面干粗活的灰衣奴才厚实得多。得到「哈」的奴才就惨了,被带到右边领到一套灰衣服,这是王府里面最下等的奴才。
严管家的眼神终于落到了我的脸上,我死死地盯着他的嘴唇,等着他的那个嗯字出口,嘴唇动了,问:「你以前在王府干过没有?」
「啊?」我一时大脑没反应过来。
「我怎么见着你这么眼熟?」
愣了半晌,我舔了一下嘴唇道:「我娘说我的长相有眼缘,容易叫人看着眼熟。」
严管家哼了一声,道:「问句闲话也要想半天,脑子肯定不行,去左边吧!」
我哪里知道您老人家是在问同闲话啊――您这是坑我吗?我哭丧着脸拖着脚走到左边的行列,一个黄衣的奴才立即将一套灰色的衣服甩到我怀里。
划好奴才们的层,自有各个领头太监将新来的手下带走,我跟上了外面大厨房的李公公,穿过七弯八绕的抄手廊正要走出园,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位修长的男子映入眼帘。
右手边上是一个身穿月牙色锦缎袍的男子,一块同色的发巾裹住了长发,发髻上一块紫色的宝石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有颜色的东西,他的肤色白皙,下巴稍尖,眉眼洋溢着一种淡淡的笑意。
左边一名男子穿着火红色的纱袍,衬着他淡蜜色的皮肤,两道漆黑的长眉仿佛能振翅而飞,他的神色冷而严峻,只要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便已经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一只手轻拂柳枝,声音也是微带沙哑,令人过耳不忘,淡淡地道:「我倒不是怕了他们两个,只是不爱待在金陵那个是非之地。」
旁边那个穿月牙袍子的男子声音清朗,笑道:「我倒是怕了他们两个,没一个好相与的,只是这一却是老十七的不是,他打小就不喜欢老十,可到底兄弟一场,犯得着把老十往死路上逼。」
火红袍子的男子轻轻一哼,沙哑地道:「这还不知道是谁把谁往死路上逼呢?」
李公公见了两位连忙弯腰谄媚地笑道:「奴才小李子叩见两位爷,给您们请安了!」
月牙袍的男子笑道:「老李,你一下子添了这许多徒孙,这逢年过节的可又多了不少孝敬!」
李公公笑得满脸都打了褶子,连声道:「多谢十六爷美言!」
火红袍子的男子冷冷的目光,却从低头垂目的我们这些奴才脸上扫过。
天地可鉴,我只是想动动脖子,就那么一抬头,就对上了那位王爷棕色的眸子。
十五王爷微微皱了一下长眉,又淡淡扫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就好像虽然看着你,像不在看你。
若是寻常人用这种眼神,我会以为他的眼睛不好,类似睁眼瞎那种,可是王爷是贵人,贵人用这种眼神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
十六王爷越过李公公那张风吹涟漪似的脸,将目光投向了我们,我突然心里一紧,以为他是对我笑,后来发现他是对着我们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真正的唇红齿白,我想他要是肯去演旦,只怕京里头最好的戏子也要让他给比下去。
我们很快就被李公公带走了,以后老是在大厨房里转悠,再少有机会能进那开开到败,绿叶绿到枯的大园。
不过因为我性格好,比较听话,按其他灰衣奴妒忌的说法就是比较谄媚,但凡李公公要去内堂,总是吩咐我掌灯,又或者提拎东西的机会都让我得了。
偶尔的偶尔,还能看见十五王爷那袭火红色的袍子或者听见十六爷清朗的笑声,但都是匆匆一瞥。
严管家的住带了一个小院子,逢年过节爷李公公常摸黑前往,我则负责掌灯。
每当严管家在院外接见李公公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可一旦握了李公公的手,那表情在檐灯下是立刻春暖开,笑得像只风干裂了的柿饼。
「哎呀!咱们都是老哥们了,这么客气做什么?」
「哎!哥们儿是哥们儿,这规矩还是不能破坏的,否则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还了得!」李公公一脸严肃,单瞧这脸色,那是正派的劲。
柿饼为难地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真是叫我为难啊!」
我站阶下心想,你柿饼为难什么咧,难道是为难被吃么?
柿饼将我们送出院门,不小心扭了一下脚,李公公哎呀呀叫得比严管家还响,心疼得将严管家臭哄哄的脚捧怀里揉啊揉的。
等严管家回了屋,我道:「李公公,我也扭了脚了!」
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自个脱鞋揉去!」
「您刚才不是揉得有模有样!」
「我只揉比我官大的。」
「李公公……您好谄媚!」
李公公当时就翻了脸,抽手就狠狠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子,道:「你这个王八羔子,要不是我这张老脸谄媚,你们能天天有大白馍吃,吃到撑!」
我立即换了一张谄媚的脸,道:「李公公,我这是羡慕你谄媚的水准。」
李公公眯起老眼看我,我一脸的真诚,他突然道:.「你还真是……谄媚!」
我们一对谄媚的人走在漆黑的园石径上,李公公道:「就咱这点水准算什么?我过去在金陵王府里见到的那些人,人家那谄媚的水准那可是化腐朽为……为……」
「F・B,李公公?」我猜。
「对对,F・B……」李公公刚念一句,抽手就又敲了一下我的脑门,骂道:「腐你个头,真是没文化!」
「我大字不识啊……李公公!」我摸着吃痛的脑袋苦笑道。
「是化腐朽为绿叶!」
「咦,腐朽化成绿叶哦,果然神奇。」
「你懂个屁!红当然要绿叶来配,这才是谄媚的最高层!」
「哦哦!」
「唉……」
「李公公又为何叹气!」
「你我都是吃亏没读过书啊,否则要是作了才子,那又何须向人谄媚?」
「李公公见过才子?」
「废话,金陵四大才子我哪个没见过?」李公公手比指划地道:「我背一句词给你听!」他慎重咳嗽了两声,道:「清秋承旭阳,碧水长天。灵犀蕉雨旧时仙,不怪飞丝轻入梦,醉了红颜。「青山入重影,又怯春寒,烟锁浮云苍凉意。金陵展亭今又是,轻许人间。」
李公公得意地道:「听见了没有,四大才子,陈清秋,沈碧水,宋青山,陆展亭。」
我半仰着头看着天,问:「那李公公,不谄媚的四大才子又都是什么样的呢?」
「唉,这里头可是各有千秋啊,最有才的呢,是陆家的二公子陆展亭,人称天下第一才子,那可真是书画、作诗、看病抓药都行,就是脑子不好……」
「呃,天下第一才子脑子不好?」
「以他的家世背景、才学,多少达官贵人愿意与他结交,他偏偏在街头跟些三教九
流打得火热,可惜!
「我过去有一个奴才,犯了事教严管家逮着了,一顿棍子打了给撵出去,没钱医病啊!我听说陆展亭收钱少,我就领着啊,去求他,给了他一钱碎银,他倒找我五钱,你说这不是脑子不好吗?」
「哦……他现在住哪里?」
「你休想去占人便宜!」
「呃……」
「要说这里最机灵的呢,得是宋青山,只是咱们王爷不太喜欢他,不让他进府里来。」
「咱王爷不喜欢机灵的人?」
「说不好,我跟着王爷十来个年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但是王爷不喜欢别人自作聪明那是真的……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想往上爬啊,还是下面吃顿安心的白面馍吧。」
「李公公,不是说不想当上等奴才的奴才不是一个好奴才吗?」
「呸,想当上等奴才的结局都是死奴才!」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竖起两指道:「话说这四大才子中最神秘的要是沈碧水,因为所有金陵的人都只见过他的画,看过诗,听遇他谱的曲,却从未有见过他的人。」
「连您这么见多识广的人都没见过?」
「连王爷都未必会见过!」
「好好!您接着讲最后一位!」
注:寒号鸟的故事是一则寓言。
在古老的原始森林,阳光明媚,鸟儿欢快地歌唱,辛勤的劳动。
其中有一只寒号鸟,有着一身漂亮的羽毛和嘹亮的歌喉。它到卖弄自己的羽毛和嗓子,看到别人辛勤劳动,反而嘲笑不已,好心的鸟儿提醒它说:「快垒个窝吧!不然冬天来了怎么过呢?」
寒号鸟轻蔑的说:「冬天还早呢,着什么急!趁着今天大好时光,尽情地玩吧!」就这样,日复覆一日,冬天眨眼就到了。
鸟儿们晚上躲在自己暖和的窝里,安乐的休息,而寒号鸟却在寒风中冻得发抖,用美丽的歌喉悔恨过去,哀叫未来:「抖落落,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万物苏醒了。沐浴在阳光中,寒号鸟好不得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痛苦,又快乐的歌唱起来。
鸟儿劝它,「快垒个窝吧,不然晚上又要发抖了。」
寒号鸟嘲笑地说:「不会享受的家伙。」
晚上又来临了,寒号岛又重复着昨天晚上一样的故事。就这样重复了几个晚上,大雪突然降临,鸟儿们奇怪寒号鸟怎么不发出叫声了呢?
太阳一出来,大家寻找一看,寒号鸟早已被冻死了。
第二章
李公公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道:「这最后一位啊,四大才子里头最文武双全的一位就是陈清秋,那真是一个俊小伙子,往哪一站都能吸引来排排姑娘的目光!可惜啊……」
李公公连连摇头,拉起衣角抹了抹眼泪。
「我过年的时候还得过他的赏,有一日他来王府参加画会,画了一幅山茶,我瞧出了神。他问:『公公,您喜欢么?』我就说:『我家乡种了很多这样的茶,公子画得真是像啊。』
「没想到,过年的时候,他让书僮将画裱好了送来,说以慰思乡之苦……」
说完李公公唏嘘不已,非常的感伤。
我隔了好一阵子,忍不住问:「您给卖了?」
李公公一翻白眼。
「你这死小子,不该精明的时候乱精明。那个时候陈公子的画值钱得很,一幅好几十两银子呢,有人出了一百两,我当然就卖了啊。我是一个粗人,哪懂得陈公子的画,自然是留给懂画的人欣赏。」
「是,是,后来陈公子又为什么可惜了?」
「说不好,说不好,只知道他流配千里,发配到关外当奴去了,真不知道这十年他过得好不好?」李公公又仰面长叹状,一下子从老生跌到老旦扮相里头去了,叫人无味。
「那这里离关外近得很,要是您见着他,还能认出来吗?」
「屁话,谁不知道我老李就是一双眼毒,昨夜一只耗子打我眼前过,明儿它再来我还能把它认出来……他还是不要叫人认出来好啊……」我们俩说着已经出了园的门,一步三晃地往后面的杂院走去。
「这又是为什么?」
「你很八卦……」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
「呃……那就不打听了。」
「我还是告诉你吧,免得你回头乱打听,给我捅娄子。」
「我不打听!」
「你要是不知道,回头闲聊中无意提及,那更麻烦。」
「我提它做什么!」
「你烦不烦,都说了要告诉你!」
李公公凑近了,很神秘地说:「我只听别人说陈清秋是个陈世美,对一个公主始乱终弃,若不是念他那点才名,原本是判腰斩!」
我的嘴大张,吃吃地道:「这人倒有泼天之胆!」
「可不是么!」李公公摇着头,道:「风流才子,风流才子,都是风流惹的祸啊……」
这么说着,奴才们的小破窝就在眼前了,我回头总结道:「李公公,我瞧这不谄媚的才子,也没谄媚的奴才过得舒坦。」
李公公作沉思状,细想想确实那回事,于是便哼着小曲回自己房里去了。
同屋的小厨宋麻子早就睡得沉了,鼾声如雷。
我头枕着手,斜眼去看纱窗外那轮明月,只觉得皎皎明月下,还是当一个奴才好啊,有吃就吃,有睡就睡,睡梦里能看见逢年过节的五文赏钱便要笑醒了。
大清早,我愣是被宋麻子摇醒了。
「你娘的,还不起来!」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一张麻脸贴得我很近,吓了一跳,问:「你做什么?」
宋麻子鬼鬼祟祟地说:「你老实交代,昨个儿去见严管家,他有没有提我们厨房里升迁之事。」
我皱了皱眉头,打着哈欠道:「没听说啊!」
宋麻子立刻把脸一沉,道:「你小子该不会瞒着不讲吧,你要知道咱哥上去了,总不落你的好,这要叫隔壁的李短腿上去了,你能捞到屁个好!」
我长叹了口气,道:「你怕什么李短腿啊,他想升掌灶,那也得构得着灶台啊……」
宋麻子噗嗤一乐,捶了我一拳,道:「这话在理,我爱听!」
我一见他作小女儿态,再有三分睡意也被恶心醒了,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套上裤头,拎了屋角的水桶道:「我去打水去!」
杂院里头的天井靠着后门,那里堆了一些柴禾堆,除了打水鲜少有人。
天井的辘车架在井旁。盘口镇的井都要打得极,才能见水,吊桶放下去再拉上来都得要老长一段时间。
我闲来无事,清了清嗓子,起了一个调,唱了一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手上用力,噌噌噌水桶被拉上来少许。
我一晃脑袋,又唱了句:「官封到武乡侯孰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心里高兴,沉重的水桶又噌噌噌被拉上了不少,突然听到有人鼓掌,我心中一惊,手一松,水桶掉了下去。
回头一见,却是十六王爷从半掩的后门走了进来,仍然是一身素色的锦袍,满面堆笑,道:「没想到十五哥家里还藏着一个好嗓子,这空城计唱得很有味道。」
我连忙低头哈腰,用手指画了一个圈,笑道:「奴才过去听戏学的,依葫芦画瓢,让王爷您见笑了!」
十六王爷摇了摇手指。
「这绝不是依葫芦画瓢,想那诸葛亮才气纵横,天下万物皆在掌中,这一份睥睨物表的气度与潇洒,岂是寻常人物可以依样模仿的?」
他垂了一下眼帘,又抬起,他的睫毛很长,眼中的神情看不太清,只听他淡淡地道:「你会识文断字吗?」
我苦笑了一下,道:「回十六王爷的话,我出生关外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钱读书?」
「哦?」
十六王爷哦了一声,又走得近了,闻到他身上熏衣香,我心跳得更快了。
「关外哪里的人?」
「回王爷,我十里屯的人。」
「哦,那里离官监很近啊……」
「是的,王爷,奴才还去那里帮过手……」
「哦……做什么?」
「有的官奴不适应大漠里的气候,来了没几天就死了,老爷们怕尸体腐烂滋生疟疾,让奴才们拉了,远远的埋。」
十六王爷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向你打听个人!」
「王爷您请讲!」
「这个人姓陈,名清秋,是一个从京都发配来的官奴,你可曾见过此人?」
我挠了挠后脑门苦笑道:「王爷您可问倒我了,我见过的官奴都是死了的,活着的官奴那得问官监里头看守老爷们。」
十六王爷淡淡一笑,道:「他未必能有命活到今日呢。」
「那……」我为难地道:「王爷,我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拖过这姓陈的官奴的尸体,我这可不敢瞎说!」
十六王爷一笑,道:「我也就问个闲话,你不用紧张!」
「是,是王爷,不紧张,不紧张,只是奴才从没跟这么尊贵的人说过话,心里激动的慌。」
或者是我的模样过于谄媚,十六爷又一笑,清脆得很,他道:「你现在家里还有人吗?」
「回王爷,家中原本还有一个七十的老母亲,去年的时候也死了。远房的亲戚倒是有几位,近的就没了。」
「嗯,倒也落得干净。」
说完,他老人家就非常潇洒地走了,我才直起哈着的腰,惊觉后面的衣衫竟然都湿了。
这就是皇族,说句闲话也有这么大的气势,这要是旁的人,我这么大的反应,那得怀疑自己是否干了什么缺德的事。
我一溜烟跑回了杂院,正赶上李公公发威,他一见我就是一记栗暴,骂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一大早就上哪儿偷懒去了?」
「公公,我原本是去打水……谁知道碰上了十六王爷,被他老人家一吓,水桶掉井里去了!」
李公公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德性!」
「是,是,公公您找我?」
李公公耷拉着眼皮,手交叉着放身前,道:「公公我要高升了!」
我的嘴张大了,道:「你升了,升哪?」
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王爷的小厨房统领太监洪公公得恩旨还乡了,我去补他的位置。」
「好事情啊,公公!」
李公公左右看了一下,才凑过来道:「小子,我看你平日里能说会道,在不识字的人里头,还算是一个有学问的。」
「谢公公夸奖!」
「公公我一向有一说一,我的老眼从来没看走眼过人,你是块作奴才的上等料子!」
「公公您过奖了。」
「我瞧你这小子,如果也去了势当太监,迟早能当个大太监!」
「呃……公公您实在太过奖了!」
「我瞧你……」
我忍不住打断了李公公,道:「公公想要小的做什么就直说了吧!」
李公公为难地道:「你也知道这官上去了,那气质也得上去啊,您瞧我这……嗯,适合什么样的?端庄型的?严肃型的?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云淡风轻型!」我断然道。
李公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念了一遍,连声道好,道:「果然没看错人,这个好,云淡风轻,一看就是上等奴才……不过,这个要培养起来有难度啊!」
「跟您说这个,就是因为这个最好培养了,公公!」
我凑近了公公的耳朵,低声道:「您哪,只要往后记得不要再吃油,日子一久,自然就淡了,轻了!」
李公公仰抑着头回味了半晌,突然脱下脚上的鞋子满院子追我,嚷道:「你这个王八羔子,敢消遣你家公公!」
李公公高升,他老人家的位置出了缺,大厨房里头一阵腥风血雨,各人在饭桌持一面,争执不下。
宋麻子与李短腿各领一派,一个比一个桌子拍得响,眼瞅着他们就要拆了那张桌子,我好心的发话了。
「你们谁是太监啊?」
「你爹才太监呢!」
站着但却仍然跟坐着的众人一样高的李短腿朝我吐了一下口水,不管我如何云淡风轻,他总归把我划成宋麻子那一派了。
「兄弟说什么呢,我是不是太监你能不知道?」宋麻子一脸的委屈。
众厨子们哄堂大笑。
我操,宋麻子这话说得也太暧昧了。
我将菜刀往桌子上狠狠一砸,道:「这你们还争什么呢?这位置都得是太监,你谁要豁出去,把自己给阉了,二话不说,这个位置就是您的。」
两人瞅着那柄亮晃晃的菜刀,眉毛抖了几下。其他人看着两人的裤裆,简直兴奋到了极点。
李短腿虎着脸道:「都围着做什么呢,切菜去!」
宋麻子也是一脸不快,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砍柴禾去。」
「切――」众人一哄而散,我则被李短腿与宋麻子夹住。
「兄弟,脑子挺灵啊!」李短腿吊着我的胳膊上下下的打量我。
「过奖!」
「我兄弟平时里就是机灵!」宋麻子确立地盘,抓紧了我另一只手。
「我们这里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李短腿吊得更紧了。
「厨房里废柴多就好了!」我干笑道。
「我兄弟那还用说!」宋麻子重申地盘。
「我决定推荐你作我们的统领公公!你干,我心服口服!」李短腿认真地道。
我张口结舌,还来不及否决,宋麻子的手松开了,严肃地道:「此事甚好,没想到李短腿人不
高,瞧得挺远!」
我操!我跳了起来,嚷道:「老子不干!」
李短腿拍了拍我的左肩,轻飘飘地道:「就这么定了!」
宋麻子摸了摸我的右臂,淡然地道:「你不用太感谢我们!」
不管我在他们背后多么嘶声竭力地大吼,两人都是缩着脖一声不吭,踢脱踢脱地跑远了。
我愣在当场,这叫半辈子打鹰,一朝被鹰啄了眼珠子。
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待阉。
我一溜小跑,进了内堂,四下三转找到了正在内厨房训话的李公公。
「公公,你这无论如何要救我!」
「我正淡着、轻着呢,自个都救不了,哪有力气来救你?」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
「公公……你大人大量!」我带着哭腔,他这个时候翻旧帐真叫人急死。
「说来听听吧!」李公公抬了一下眼皮。
「公公,宋麻子与李短腿要推我作统领公公……」
李公公仿彷若受了雷击一样,眼皮一下子弹开了,他拉着我的手转着圈上下打量,点着头道:「我早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没想到这么快就是统领公公了,比我整整早了十年,前途不可限量啊!」
「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公公!我不想当这个统领公公!」
李公公把脸一沉,道:「怎么,统领公公还委屈了你?」
「不是……」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下子悲上心来,往地上一坐,哭诉起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来。
「我曾祖的曾祖的曾祖生下来就逢上大旱,一结婚就碰上抽壮丁,才生子就撞上火灾,刚下葬又逢上大涝。我曾祖的曾祖的父亲刚落地就碰上火灾,第一出殡就碰上大涝……」
我一口气好不容易哭到自己的曾祖:「公公,我们家十八代单传啊!」
李公公总算动容了,用衣角抹了抹眼睛,我刚松了一口气,只听他道:「你说这要成就一个大公公要积多少辈子的福啊!」
我眼前一黑,李公公拍了拍我的肩,道:「别想不开,就咱们这条件,也娶不上媳妇,作太监跟不作太监,区别不大,啊!」
他说着也想踢脱踢脱地走开。
我一把扣住李公公的手,冒着汗道:「公公,你说你念着陈清秋的恩情对吧!」
李公公把头转了过来,愣然道:「当年陈公子那幅画换来的一百两救了我不少的急,这么细细地算来,我确实欠着他一份情!」
我瞪着李公公不语。
李公公好奇地道:「你出这么多汗做什么?」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我,我认识陈清秋。」
李公公一下子把身体都转了过来,一手抓住我胳膊。「你怎么会认识陈公子……你不是说你是给官监拖尸体的吗?」他的脸色瞬间白了,抽了两口气,捶胸顿足的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长吐了一口气,跟着挤了几滴鳄鱼泪。
李公公泪流满面地道:「你说,你说,陈公子是怎么死的?」
我眼观鼻,作沉思状,李公公狠命推了我一把,道:「你这狗奴才,不想当太监就快说,否则我立刻让净事房的人过来,把你阉了!」
我心头一松,用衣角抹着眼,把陈清秋说得那个惨,倒不似当官奴,活似蹲了十八年寒苦窑的王宝钏。
当我说到陈清秋骨瘦如柴,望眼欲穿,李公公已经哭得抽不过气来了,道:「你,你说陈公子这是在望什么,你说,老奴我拼命也要完成他的心愿。」
见他这么激动,我倒是有一点愣住,王宝钏的台词有一点背不下去了。
忽然心头涌上一种感觉,久违了熟悉的感觉。
我看着李公公眼里有一点模糊,轻笑了一声道:「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李公公又是一顿潸然泪下,望着天,好一会儿,才抹着眼泪问我:「你说这谢桥是哪座桥?」
我吃惊地问:「不在金陵么?」
李公公断然摇头,道:「不在!」
我摊手道:「这就不知了。」
李公公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谢桥在哪里,陈公子的心愿倒是不好办啊……」
「那公公您慢慢找啊!」
我见目的已经达到,便想转身离去。
谁知道李公公那只乌鸡似的黑黝黝利爪一把抓住了我,阴恻恻地一笑,伸出另一只手,道:「拿来!」
我表情茫然地道:「拿什么?」
李公公哼地一声道:「陈公子这个人最记别人的恩情,他若是知你葬他,又怎么会不给你留下半点东西。」
我连连顿足道:「我拖的那是死陈公子,活陈公子当然是有好的,死陈公子那是半分也没有啊!」
「呸,死陈公子怎么还望眼欲穿,你想骗你家公公,你打生下来就是骗人精,也还嫌道行不够!」
李公公狰狞地道:「你要是不交出来,我立刻就去通知净事房……」
「别别!」我连连摆手,有气无力地道:「我回去找找!」
李公公挑了挑他半黑半白的眉毛,阴阴地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啊!」
我一路小跑,惦记着如何才能弄个陈公子临别赠物呢。一边跑着,一边埋怨这园还真是大,忽然见园内一丛掩映有青屋一角,心中一动大喜道:「有了!」
这园过大,为防着王爷贵人们有三急来不及回去出恭,因此特地在园一隐蔽之搭了间茅厕。
我勾开了木栏门,里面是水洗青石地面,几个木隔间分别用绸缎的布帘遮挡,屋角一梨木架上一尊麒麟铜兽正往外喷着香烟。
我咂咂念了声破费啊,这贵族的茅厕竟比奴才们的住强上百倍,还是一座不知道贵人一个月一,还是几个月用一的茅厕。
我摇着头,直接掀开一布帘去取我想取的东西。
精美华贵的绸缎帘子一掀开,我傻住了,与里边的人对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奴、奴才跟王爷请安。」
王爷仍然穿着他火红色的袍子,端正地坐在里面,袍子下面雪白的裤子一直褪到膝盖下。他蜜色的皮肤颜色稍,我也瞧不大出他生不生气,只觉得他轮廓很好的嘴唇抿得很紧。
隔了一下,他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我吓一跳,只见兄那修长的手指抽出旁边搁着大白棉纸。
这种纸只有像王府皇宫的贵人才用的手纸,它既棉且软,吸附力强。若是用墨蘸色,那是远比不上竹麻所制的专供书画的纸,但若是画木炭画却是万中无一的好材质。
只是我万万没想,人倒楣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不过想来取张手纸,也能撞上门神。
见王爷已经出恭完毕,我连忙无比谄媚地道:「王爷有什么要奴才效力的吗?」
那张轮廓分明的嘴唇抿得更紧,隔了一会儿,才从里面挤出森冷的一句:「滚出去!」
「是,是,是!」我一迭声的应是,连忙一溜小跑出了青石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之快都要从口腔里面蹦出来了,两腿发软。
既然王爷发话叫我滚,那我是不是该直接滚回狗窝呢?心里这样想着,人却在丛里躲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王爷才从里面出来,往阳光底下一站,呃……原来王爷的脸色不太好。
只是王爷就是王爷,就算脸色不好,火红色的袍子风吹衣动,乌黑的长发迎风飘拂,蜜色光滑的皮肤,轮廓分明的五官,仍然潇洒的跟个神仙似的。
王爷环视了一下周围,轻轻地哼一声。
虽然这个哼字多半是说明一个人不满,若叫一个奸人哼了,必然是阴风阵阵。但叫王爷这微微沙哑暗沉的嗓音这么一哼,那就有说不出来的宽厚仁慈,令人听着舒坦。
王爷的背影消失在了径尽头,我才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腿软连站都站不稳,想着李公公在那头还在候着,只好咬着牙再跑进石屋,摸了两张手纸溜回杂院。
趁着厨房人多手杂,又摸了两根烧火棍,躲回了自己的屋内,将那两张手纸平辅在床上,拿起烧火棍愣然半晌,方才苦笑了一声道:「陈清秋啊陈清秋,你当个才子不能纯粹,当个奴才也不能纯粹。」
第三章
等我将手纸画交到李公公的手里,他又是一阵陈泪下,道为:「这确确实实是陈公子的画呢!」
我微有一些吃惊。
「没想到公公倒是行家,谁的墨宝真假一眼就能瞧出!」
李公公叹息了一声。
「这四大才子当中只有陈清秋出身微寒,他画画书作诗往往取材于微寒,能在厕纸上画画的才子只有陈清秋。」
我这一不是吃惊了,倒是震惊,没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知音在,呢喃了半天才问:「李公公,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李公公收回了仰着的头,睁开闭着的眼睛,讪讪然地道:「我有一听王爷说的。」
我心里轻轻一颤,没想到原来王爷是知音,倒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见李公公把画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我忍不住道:「公公,这陈清秋是大罪之人,你这幅画可千万别再拿去卖了,以免受牵连!」
李公公翻了个白眼,道:「用得着你说,公公我是这么贪财的人吗?」
我也忍不住翻了一下白眼,道:「公公你不贪财,只贪银子!」
李公公又是一记大栗暴,敲得我脑门一阵阵生疼,道:「你小子真不知道好歹,我已经给严管家说过了,调你去内厨房当差,你明儿就洗洗干净,进来当常差吧!」
我脑袋一阵晕乎乎地,心头欣喜,内厨房……那不是挨得更近了。
「什么挨得更近了?」
我才猛然省悟自己正在胡言乱语,连忙咳嗽了一声道:「挨得白面馍更近了。」
「呸!」一李公公将我鄙夷到了极点,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德性……」他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无人,才凑近我眉飞色舞地道:「有比白面馍好百倍的东西,你来了就知道了。」
他说完就一脸道貌岸然地走了。
李短腿与宋麻子表现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若不是你们惦记着把我阉了,我至于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么?
想到此,我头没有回地拎着一个小包走了。跨过了杂院那道门,吸一口气,原来这一门之隔,奴才的层就不一样了。
李公公正忙得晕头转向,见我进去就将一堆干货塞我手里,道:「去,去让大师傅把这些上等干货泡了,这些个干贝、鲍鱼都要多泡些时日,然后取上好的火腿、母鸡慢慢炖着。」
「王爷爱吃这个?」
「王爷才不爱吃,这是给安宁郡主吃的。」
「你、你说什么?」
李公公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道:「安宁郡主想过来看看她两个哥哥,过个几日便到……」
我的耳朵嗡的一声,手一滑将那些上等干货都掉到了地上。
李公公骂道:「我说你想什么呢?这可都是皇上给赐的贡品,上等货,把你零卖都不值这一块干货。」
我连忙将地上的干货抱了起来,嘻皮笑脸地道:「这干货哪能比得上跟公公你说话逗乐子。」
李公公呸了一声,道:「快滚,等下被严管家发现,我瞧你还乐不乐得起来!」
我将干货送到厨房,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去大缸边用瓢盛了点水刚喝了两口。
见着了水面上的倒影――一个面目黝黑、满面土相的奴才。忽然笑了,吐了一口气暗笑道:「你还当你是那个斜马倚桥、风流倜傥的才子吗?现在的安宁郡主只怕是面对面也认你不出呢!」
这么想着,心突然定了不少,人一下子神清气爽了起来。
厨房里时头一阵叽叽喳喳的闲语声。
「听说这个安宁郡主泼辣得很啊,是个非常难伺候的主。」
「可不……要不然难怎么会被嫁到土番这么远的地方!我听说她是因为得罪了皇上,才被降罪的。」
拣菜的大妈挪了挪身体,道:「可怜喏,听说土番人红毛绿眼,个子有我们中原人二个这么大,还打老婆!」
说完后大妈叹息着摇了摇头。
我则苦笑了一声,咱们要熬上几夜去伺候这个人,还在为这个人不知名的境遇叹息,谁又会来叹息咱们的命运。
内厨房里的人眼色可比杂院里的人好多了,我一到,很快就被认出是杂院里李公公最欣赏的奴才,立刻得了许多另眼相看的待遇。
午饭早就替我留着了,一碗大白米饭,上面盖了一些菜,我吃着吃着,发现下面还藏着一根獐茶鸭腿,将它揪了出来,地吸了一口气,果然肉味纯正,香气四溢,想了想到底舍不得吃,找了一张油纸将它包起来。
王府里的人几乎都忙得人仰马翻,不停地看人跑进跑出,严管家上午已经让二、三个人掌嘴,三、四个人庭杖,他老人家是忙得个不亦乐乎,何况下面的奴才?
但凡在王府之内待了超过十年的,都知道这位郡主是出了名的挑剔,手段狠辣,就越发不敢怠慢。
我横竖新来,一时半会除了打一些杂,也插手不了多少事,他们也不敢让我插手。晚饭过后,我向李公公告假,去看立哥。
盘口镇虽是关外小镇,却是大漠里最靠近中原的城镇,五湖四海的人很多。
镇上一入黄昏,便有许多个杂耍、小吃摊摆了出来,没有马贼的夜晚,倒也是热闹华之极。
我往一馄饨摊旁一坐,嚷了一声,道:「老板,来碗热汤馄饨!」
娘亲说馄饨要做得好吃,只有一个秘诀,菜少肉多。老板一声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就端到了我的面前。
我尝了一个,过去总不知道自己碗里的馄饨跟娘亲的是不一样的,后来才知道娘亲碗里的馄饨就像这老板的馄饨,闻不到一点肉味,馅很干很干。
咽下最后一口馄饨,我放了三个铜板在老板的桌上。还没站起来,就听到立哥那大腔开嚷了:「马贼来啦――」
轰,一声响,镇民们手脚麻利地拎起钱袋,把车靠墙一推,然后撒腿就跑。
我悠闲地坐在那里,将那碗汤喝干净,却没等到立哥那声:「乡亲们,回来――」
不由皱了一下眉,心中暗想果然是马贼么,却看见一队黑衣马队驰入城内。我连忙起身,站入墙角暗。
黑衣马队进城之后,却立在街心纹丝不动,只听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冷笑道:「是谁说我是马贼来着的?」
我心里「格登」了一下,竟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只见黑衣马队群中有一个女子,头戴凤羽冠,脸上罩着薄薄的黑纱,身穿鱼鳞飞凤薄甲,手持鲨鱼薄皮剑,不是安宁又会是哪一个。我看到那柄鲨鱼薄皮剑,不禁有一些怅然。
两个黑衣人将立哥往她面前一丢,立哥挣扎着站起来,扶好自己的破毡帽,恼羞成怒地道:「尔等是何人?竟敢来盘口府撒野?」
立哥当年作角儿的时候脾气上去了,后面不作角儿了,脾气却一直未能下来,而且说话的腔调一直是腔,当真了戏如人生。
我不禁有一些暗暗着急,别的人倒也罢了,在安宁的面前嚣张,只怕唯有死路一条。
她当年在王府里当郡主的时候,尚且草菅人命,更何况在这漠北塞外中。
「放肆,你知道这是谁?这是安宁郡主!」
立哥倒是愣了一下,他原本是金陵戏子,自然知道安宁的名声,立时乖巧的收声,我松了口气。
安宁轻描淡写地道:「我看你眼神也不好,打明儿起,这活另请一个眼神好一点儿的来做吧!」
立哥的脸脍色一变,他自从倒了嗓子,被戏班子撵出来,早已把这立方柱当成戏台,每马贼一声喊都喊得有滋有味,权当登场。
我知道安宁这话一出口,立哥非急不可,还没想到应对之策,立哥已经跳了起来,道:「郡主,我眼神不好,但马贼还是看得到的。您是郡主,放着凤銮玉轿不坐,穿成这样,那也不能全怪我认错不是?」
安宁原本已经策马打算前行,她一贯独断专行,全然没想到还有人反驳她的不是,哼了一声道:「怎么,还是我错了?」
立哥呢喃了几声,终于小声道:「连皇上与王爷都不敢说郡主错了,小的岂敢说郡主的错。」
我心里一阵苦涩,暗暗叫糟。当年皇上将她指派给西番王子,等于是发配充军,当爹的王爷连声情都不敢求,这不是大踩安宁的痛脚。
果然,安宁轻笑了一声,我立时起了鸡皮疙瘩。安宁的性子越是凶神恶煞,生机反而越大,她越是笑得轻描淡写,下手就越是狠。
我胳膊一动,都来不及细想,手一翻就把掌中的筷子射了出去。
只听当一声,安宁的剑撞上一块玉佩,没想到有大侠先行一步,只听有人笑道:「安宁的脾气也还是这么大啊!」
迎面来了二匹马,马上坐的正是白袍的十六王爷,与红袍的咱家王爷,他的袍子下面的玉穗空空的,显然掷玉佩的大侠就是他了。
安宁见了他们,也顾不得立哥了,立刻拍马而上,翻身下马投入她哥哥的怀里,呜咽道:「想死你们两俩个了,还以为今生都见不着了。」
既俊美又潇洒的王爷拍了拍安宁,道:「你呀,还是个小孩子!」说完,那双棕色的眸子在周围扫来扫去。
大街上空空荡荡的,我虽然站得很隐蔽,但是王爷的眼睛岂是常人可比,还是将我扫出来了。
「你,过来!」
他的声音有一种淡淡的沙哑。
我立刻一溜小跑到了王爷跟前,谄媚地道:「王爷有什么要奴才效力的么!」
王爷见了我的脸之后,脸色很有一点不好,我忽略了。
王爷听到我这句话之后,眼神也有一点不好,我忽略了。
「你是王府的奴才!」
「奴才非常幸运的是王府的奴才!」
安宁轻哼了一声,对旁边的十六王爷说:「这奴才好谄媚!」
十六王爷的修养好,淡淡一笑,大冷天里在掌心中轻轻敲了敲他暂时用不上的扇子。
王爷继续冷声问:「哪一的?」
「内厨房的,王爷。」
隔了半晌,王爷才道:「将西番来的将士们带府上去安置好,回头上我这里来!」
我连声称是,趁着王爷郡主们转身,我朝软瘫在地上的立哥挤了挤眼,将怀里的油纸包放地上,包管他见了烦恼全消。
替王爷办事,再苦再累那也是让人全身暖洋洋的,等我将十六名西番侍卫都带去给李公公,吩咐他小心安置之后,就急匆匆地去书房找王爷。
王爷在纱窗灯下托着腮,把玩着手里的东西,过去人人都说皇朝第一美男是当了皇上的十七王爷,可是在我看来,那是他们都没见过动着的王爷们。
动着的王爷当中,没人能比得上十五王爷的味道,像外船带来的那种红褐色的糖,甜,细品又一种淡淡的苦味,却不令人恼,而是回味无穷。
王爷那只修长的手将灯调亮了,把一样东西放我眼前,轻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低头才看见王爷在一直把玩的东西,那可不是馄饨摊上李老板的废柴筷子么!
「王爷的奴才!」我大声道。
「是吗?」王爷点了点桌面上的筷子,问:「那你老实回答我这是什么?」
「一根筷子,王爷!」
「再说一遍?」
「一根旧筷子,王爷!」
「哼!」
王爷的脸色看起来有一点铁青,难道他对我的答案不满意?
我只好再修饰了一下,道:「一根来历不明的旧筷子,王爷!」
王爷笑了,真好,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我欠了他五斗米,一笑就仿佛跟我说,那五斗米不要我还了,所以我爱他笑。
王爷笑着从牙缝里挤着说道:「那么这根来历不明的筷子,怎么会到了安事郡主的发髻上?」
我暗暗叫苦,失去了内力,原来连准头都差那么远,怪不得我四找不着那根筷子。
我只好硬着头皮迟疑地道:「安宁郡主……头插筷子,王爷,这西番人的打扮倒也挺稀罕的。」
王爷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我咽了一下唾沫,又道:「王爷,要不我给安宁郡主另买一打上好的筷子插头上?」
王爷突然一拍桌子,咬牙道:「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从亦仁那里是不是?」
我愣然。
「回王爷,奴才自己卖身来的!艺人?奴才没干过,戏班子嫌奴才长得不够俊,不过奴才的戏倒是唱得不错……」
王爷已经没有耐心再听我胡扯,一把扣住我的脉门,将我整个手折在背后,我的腹部撞上了书案,似乎能听到自己手骨快折断的声音,疼得我浑身冒汗。
只是他挨得如此之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冒出来的热气。
多少年过去了,心早就长了一层坚硬的壳,现在却发现它几乎是叫嚣着要冲破那层壳。不能希望,不该有希望。
我的脉门只要一搭,自然知道内力全无,王爷果然将我的手松开了,我则疼得趴在桌上,有一会直不起腰来。等我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吃吃地道:「王、王爷,好身手!」
王爷看了我一眼,一脸厌恶,又似有点怜悯,抽过一本书耆,坐在椅中淡淡地道:「去严管家那里领十两银子,就说我赏的!」
「谢王爷,谢王爷!」我一脸惊喜。
隔了一会儿,看书的王爷抬起头来,见我还站在跟前,皱眉道:「还不滚出去!」
「王爷您还有什么要吩咐奴才的?」
「快滚!」
「是,是!」
我按着王爷给我的指令,一路小跑出了书房,一直走到暗,靠着墙闭着眼睛,微微地平复着喘息。
忽然听人说:「你为什么而悲伤?」
我猛一睁开眼,只见十六王爷穿着件月牙色的锦袍站在眼前,他的衣服在同样月牙色的月光下,明晃得有一些刺眼。
我连忙道:「十六王爷,奴才高兴着呢,没有悲伤!」
「哦?」十六王爷敲了敲手中仍然暂时用不上的扇子笑问:「那你又为何而落泪?。」
我弯腰道:「回王爷的话,刚才十五王爷赏了奴才十两银子,奴才这是喜极而泣。」
十六王爷回转头看了我一眼,道:「我还以为你是想家里的人了呢,原来是为了赏银……」
他把家人这个字眼咬得重重的,让我的心头莫名一阵狂跳,但嘴里却不得不说:「家人奴才自然也是想的,只是王爷的恩情,奴才更是时时刻刻放在心里。」
十六王爷看着我,我实在没什么勇气去看他的眼神,只听他笑道:「顾九,你知不知道你说话很有趣,跟唱戏似的?」
我听到顾九这个名字出口,心中又是一阵狂跳,没想到他去打听了我的来历。
在我的印象里,十六王爷是那种羞涩内向,与人为善的王爷,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难缠了起来?
「奴才爱唱戏……」
十六王爷却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道:「你知道你说话跟戏词有什么共通之?」
我干笑了一声,道:「都让王爷您听着高兴?」
十六王爷似乎有一些哑然地看着我。
隔了半会儿,他才叹气道:「是夸张!」
「是、是,奴才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做人,坚决改掉浮夸的毛病!」
十六王爷又看了我半晌,我被他老人家看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只听他淡淡笑道:「顾九……明儿我给你一个惊喜,如何?」
我暗暗苦笑,从来亦家人给我的都是惊吓,倒没曾想过他们还能给我什么惊喜,但脸上却已露出惊喜之色。
「王爷您要打赏我?」
十六爷轻轻笑道:「正是,爷我要打赏你!」他说完就摇着至少三、五个月内还用不上的扇子走了。
奴才贪赏,小人贪利,何况我既是奴才又是小人,连夜去严管家那里把十两银子领了,严管家过了一下手,丢给我五两,门口碰上李公公,五两就成了几块碎银子。
但到底是一笔飞来横财,惹得我一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想着十六王爷的那个惊喜可到底是几块声碎银子呢?
天一大亮,我就起来担水劈柴,立志当一个受了主子恩惠无发泄报恩热情的奴才。
午饭的时候,大厨给我留了一只鸡腿,我心里想着主子恩情未报,怎么也吃不下去,倒便宜了来领油米面的李短腿。
好不容易快挨到黄昏,李公公健步如飞地进来,满面喜色地跟我通报了我的惊喜,道:「九子,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我的脑袋哄地一声炸开了,嘴巴哆嗦着,一路被李公公拖着前行。
他将我一路拖到了议事厅,远远望去只见一个满身补丁的厚唇女子,和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那女子回过头来,一声嚎叫,扑了上来,一把抱住我一阵穷摇晃,道:「俺的小叔子,俺可见着你了。」
我没想到十六王爷竟然将洪英母子给找来了。
我被她晃得一阵头晕,只听她在我耳边轻声问:「这官大不大?」
我连忙道:「不大!」
「那俺要五两银子!」
「五两……」我差一点咬了舌头,回头一见十六王爷的眼神,连忙生生地咽了下去,道:「无量佛,俺也总算见着你们了。」
十五王爷仍然穿着他火红色的袍子,微皱着一双漆黑的眉,道:「十六弟,你一吃完晚饭就把我们叫来,就为了让我们看一奴才跟跟家里人的团聚戏?」
十六王爷看着我与厚唇女子涕泪横流,久别重逢,亲情感人的场面,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有一点扫兴。
听见他不悦的声音,我暗暗苦笑,如果我被人发现是陈清秋,只怕九死一生,他老人家高不高兴,我也实在是顾不上了。
「这奴才会唱戏,我这瞧着这大漠里也没啥好消遣的,不如把这奴才调跟前来,没事让他唱几曲。」
十五王爷微微一笑。
「你爱听戏,又有什么难的,打发人去把金陵的戏班叫来就是了,何必听一个奴才唱戏!」
十五王爷英明,我在心里欢呼了一声。
「不,我就爱听他唱戏!」
十六王爷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却像根针,我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十五王爷笑道。
「那就这么定了,回头你就到书房里来吧,伺候我与十五哥笔墨。」十六王爷微笑着对我道。
十五王爷似乎不以为然,但也只是一笑,却不再说什么。
此时我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是。
我将洪英母子带下去的时候,总觉得十六王爷的眼神一直粘在我的背上,那感觉如蛆附体,说不出来的难受。
洪英大剌剌地在我的房里转了几个圈。
这过去是一间柴房,我进了内厨房之后,李公公让人略略修缮了一下给我当了狗窝。我爱它单门单户,偶尔在里头做做白日梦,傻笑几声,倒也落个自由自在。
「这房子也不咋地!」洪英嗤之以鼻,她祖上是山东人,有一年家乡发大水,将她卖给了过路的牛羊贩子,这数十年来一直生活在关外,但那口山东口音却是一直没改过。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就早点回去!」我躲在床上懒洋洋地道。
洪英一把将我拉下床,翻着她的厚嘴唇。
「我呸,那是你混得不好!我跟你说我小的时候那可是大富人家的小姐,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排场,我心里那是有数得很,这官爷至少也要是一个知府老爷!」
我坐在床上,侧过脸去看她,道:「洪英……」
「嗯?」
「你这么多年落难大小姐的梦还没醒?」
洪英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突然抬起一脚将我踢到地上,道:「今儿我跟虎儿睡床上,你自己睡地上吧!」
她说着就拉过早已经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的虎子往床上一倒,将棉被往身上一盖,然后跟赌气似的背对着我。
我微微摇了摇头,找出几件旧衣服,垫地上,然后和衣睡在上面。不知为什么总也睡不着,往事历历在目。
洪英被卖到夫家,倒也过了几年踏实的日子,可惜她丈夫没几年就病死了,有一个小叔子好吃懒做,偷光了他们母子最后的那点活命钱,有一洪英与他起争执的时候,错手杀了小叔子。
而我就与她相会在那个风高夜黑,藏尸的夜晚。
没有洪英,就没有顾九,没有顾九,也不会有洪英,我们就这样成了一对拴在绳上的蚂蚱。
我在心里头胡乱地想着,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有人大力地摇醒我。
「九子,醒醒!」
黑夜里洪英的眼睛又亮又大,她道:「你又在叫非,非的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他,他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她见我不吭声,淡淡地道:「你总说我落难大小姐的梦不愿醒,怎么你自己落难才子的梦也不愿醒呢?」
我半闭着眼睛,微微地遗憾她太早将我摇醒了,只差那么一点,我就握住了他的手。
梦里面他的手就搁在那儿,仿佛我只要伸一伸手,就能紧紧握住它,可是我伸了整一个晚上,手臂都伸酸了,它依然离我咫尺天涯。
天一亮,我迷迷糊糊张开眼,操,怎么说手这么酸呢,虎子正趴在我的胳膊上大流口水呢。
洪英也是一个懒婆娘,自己的儿子下了床她也不知道,兀自在那里做着她的落难大小姐天亮的美梦。
我小心地将虎子的头放下,拿了砍柴刀出了门,习惯性地走到院中坐下劈柴。
漠北冬日的天气极为干燥,常一连数十日不下雨,那柴禾极干,不但好劈也好升火。一刀下去,干柴俐落的分成两半,我正劈得兴起,李公公来了。
「哎呀呀,你这是做什么呢!」李公公跑了过来,将砍刀从我的手里夺下,把我的手揉啊揉的。
我忍不住问:「公公,您不是只给比你官大的揉脚吗?」
李公公朝我一翻白眼,道:「现在是脚吗?」他凑我跟前道:「你现在可是王爷的近奴,有什么消息给我通个信。」说完将一包东西塞我怀里。
我用手一摸,暗自一笑,还是我以前被他拿去的那五两银子。
李公公带我进了内院,严管家对我这个近奴倒是不太巴结,只是一本正经地念了几条王府的家训。
留给我印象比较刻的有以下几条:
第一,戒好奇之心,凡奴者一律不可东张西望,胡乱触摸非打扫范围内之物。若有触戒,杖三十。
第二,戒非分之心,凡奴者一律遵守自己的本分,凯觎之想,非分之言,皆为触戒。若有触戒,杖五十。
第三,戒好胜之心,凡奴者一律谨言恭行,禁任何争斗之举。若有触戒,杖五十。
「听见了没有?」严管家慢条斯理地道。
「听见了,听见了!」我干笑了数声,与李公公挥泪而别,跟着严管家干瘦的背影往书房而去。
「你呢,先干着,干好了,王爷自然会发话,让你升格成黄衣奴才……这要是干不好,你还是回厨房打杂去!」
「是,是,奴才一定好好干,不辜负王爷跟您老的期望!」
两人说着就到了一间别致的小园前。
园内竹影婆娑,虽然是冬日,不是那种葱油油的绿色,但枝桠交错,婀娜多姿,也别有一番韵味。
园内的石径是一溜的水磨鹅卵石,光滑细腻,从竹枝掩映的圆弧窗内,刚好可以看见王爷正坐在那里看书。
清晨的日光照着他的脸,一层淡淡的蜜色衬得他俊朗的五官更为分明,飞扬的眉毛,英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唇线,脸上带了一点晨起的浮肿,却不难看,而是多了一份慵懒。
我抬脚就想往屋里走,却被严管家拦住了,只见他干枯的手挡在那儿,满面肃穆。我咽了一口唾沫,将怀里还没有捂热的五两银子塞到他的手里。
严管家眼皮抬开了,看了我一眼,颇为赞许我孺子可教也的悟性,从怀里丢了一块抹布给我,道:「去书房看看有什么没擦干净的,可别扰了王爷瞧书!」
「不是给王爷磨墨的么?」
严管家哼了一声,道:「磨墨?那是多雅的一件事,就你这挑粪砍柴的手,也配给王爷磨墨?」
「是,是,给王爷打扫也是好的。」
「就是,那可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活呢,快别废话了,去吧!」严管家训完,就转头踢脱踢脱地走了。
我拿起抹布进了书房,房里的布置是王爷一贯喜爱的简洁。
一把梨木刻椅,一张雕书案,唯有案上的玉龙笔架,铜雀砚瓦,金凤笺方显出这是一个王爷的书房。
王爷的发髻今日梳得有一点高,可以看见他脖子下的发窝,几缕发丝从王爷轻薄的乌纱便帽中脱出,搭在他白色的衣领上,黑白分明。
我拿着抹布擦着椅子,忽然发现我俩仅仅有一尺之隔,那么的近,又那么的远。
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那里曾经长满了草,却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如今空空的,不敢随心所欲的遐想,就怕回声太大了,叫别人听到了心声。
「顾九……」
「嗯?」我连忙回过神来应王爷。
王爷轻飘飘地翻过了一页书,淡淡地道:「你已经把我后面的椅子擦了快半个时辰了。」
第四章
「王、王爷,奴才干活细致!」
我咽了口唾沫拿起抹布讪讪地走到别去擦,回头一瞧,微微一叹气,终究是只能远观焉啊!
我擦着青瓷瓶,走着神,突然一抬眼,却发现王爷正在瞧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青瓷瓶给打碎了。
「王爷,您有什么吩咐?」我干笑着问。
王爷淡色的唇微微一弯道:「我在看你有什么特别之,才让十六弟这么留神!你觉得自个儿有什么特别之吗?」
「呃……奴才的皮肤较常人黑!」
「是比常人更厚吧!」
「是,是,王爷明查!」
我原本来还想列几项顾九的长,外面却有一个黑甲骑兵匆匆跑了进来,在门外跪倒,道:「王爷,金陵八百里加急!」
王爷好听的沙哑嗓音低沉道:「进来!」
那份折子交到王爷手中,他只粗粗看了一眼,腾一下整个人就站了起来,转头吩咐我道:「去,立即把十六王爷给我叫来!」
我应了一声是,穿过园,只见安宁郡主穿了一身鹅黄的裙子,坐在凉亭里品茶吃小点,十六王爷仍然是一身雪白的袍子,在掌心里敲着他派不上用场的扇子与安宁郡主闲聊。
他一看见我的身影,便微微一笑,道:「你不在书房伺候我哥笔墨,跑这里来做什么?」
「回十六王爷,王爷叫您去书房!」
「何事?」
金陵加急,多半讲得是当今皇上与十王爷之间争斗的事情。王爷素来面无表情,若是当今皇上收拾了十王爷,所料之中的事情,他必定还是气定神闲的,如今突然神色大变,那就定然是十王爷倒收拾了皇上了。
我嘴巴上仍然回答:「奴才不知!」
十六王爷悠闲地走下凉亭,看了我一眼,非常有气质地向书房走去,我则微弯着腰,一副奴才样的跟在他老人家后面。
进了书房,王爷将折子就递给了十六王爷。十六王爷只扫了一眼折子,就啊的大叫了一声,连声问:「这可如何是好?」
王爷坐在那里,在书桌上敲着他修长的手指,不吭声。
我垂手站立一边,隔了半晌,外面又进来几位大人,看模样应属边关将领及盘口最高官员之类。那些大人个个面如土色,诚惶诚恐。
王爷扫了一眼他们,道:「金陵已经改朝换代,现在新皇上是过去福禄王亦仁,他宣我即刻进京,你们看如何?」
盘口镇那个冬瓜脸、枣核眼的县令吃吃地道:「王爷,下官认为既然新皇下令朝圣,王爷您自当该早早起程,本官这就给您准备去!」
我心里暗暗呸了一声,心想你个歪瓜劣枣。
若是王爷不奉诏,新皇基稳,盘口镇必定成为镇压之地,你怕你这个小县令不保;可若是新皇不稳,又被旧皇给翻了过去,奉诏的是王爷,完全不干你的事,你倒是丢车保卒。
王爷何等英明,他非常胸有成竹地扫了小县令一眼,淡淡地道:「本王也认为新皇下诏,我自然要应诏!」
王爷英明……啊,我脚一滑,差点闪着了腰,惹来旁边一个身形剽悍的高大男子不满,皱眉瞪了我一眼,道:「本将认为不妥,自古好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君,现如今十王谋反,我们自然要举旗勤王捉拿反贼!」
狗屁,我在心里暗暗骂道,我看你年纪也一大把,新皇才登基大半年而已,怎么前面一个老皇帝你没有待奉过吗?还不事二君,早些干么去了,是井上加盖子了,还是你们家屋顶没梁啊?
王爷低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屋子里吵成一团,我心里那个急啊,生怕王爷听了这些混帐蠢货的话。
「本官认为将军此言不妥……」
「本将认为县令此言差矣……」
我头脑一热,身上的血一热,冲口而出:「本奴才认为……」
话还没说,闹得不可开交的书房一下子静了下来。
王爷的眼一抬,那棕色的眸子定在我的脸上,我此时已经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道:「奴才过去听戏,有一出武戏讲的是杨家将的故事。
「那故事是说,这辽国的皇帝不怀好意,以会盟修好为名,约北宋皇帝赵光义在金
沙滩一聚,其实暗地里藏了刀兵,要把赵光义扣住了让他割地赔款。结秸果幸亏杨继业父
子拼命保出赵光义,才没让辽国人得了便宜!」
我说得口沫横飞,连比带划地道:「王爷,我听的戏,大凡外地的皇帝要求修好的,尤其是开国皇帝请大伙吃饭的,那都不是一个好事情,不是要地就是要命,我看王爷您还是别去了!」
那冬瓜脸的县令急了道:「下官以为王爷应该即刻启程!」
我连忙道:「本奴才以为王爷万万不可启程!」
「下官认为王爷不可不奉诏,此乃大罪!」
「本奴才认为王爷若是奉诏,此乃大险!」
「大胆,本官是盘口镇的县令,你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大胆,本奴才是恭亲王府的奴才,你敢在王府里撒野!」
那县令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道:「本官……下官以为,这奴才信口雌黄,藐视新皇,实在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合该乱棍打死,不诛他九族就算不错了!」
十六王爷轻轻敲着手里的扇子,半垂着眼帘,清朗的声音道:「我看那奴才说得倒也不错,不过十哥既然下诏,不去可是公然跟他对抗了,就我们这点带来打马贼的兵,那可不够他麾下铁骑战甲看的。」
县令一下子咽住了,只站在那里大喘着气。
书房里又是静悄悄地,只有王爷修长的手指轻轻扣击书桌的声音。
我扳着手指头心想,这个时候亦仁召见兄王爷这些拥兵的兄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剥夺他们的权力,金陵此去,必定有去无回,这几个人心中那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我胡思乱想着,突然一抬眼,发现王爷又在瞧我,只要一对上他棕色的眸子,我好像就三魂丢了二魂,做什么都顾不得了。
「顾九你说,有什么法子能解金沙滩的题呢?」
我挺胸答道:「奴才还听过一出戏!」我比手画脚地道:「话说薛仁贵兵困锁阳城,这唐王要召一名大将挂帅出征去解薛仁贵的围,程咬金推荐了获罪返乡老将尉迟敬德……」
王爷微微一笑,露出他白白的牙齿淡淡地道:「你想让我装疯,辞去新皇的诏见?」
我干笑了一声,道:「王爷英明,怎么会发疯,但关外气候变化异常,有个小毛小病也是在所难免!」
冬瓜县令怒道:「你这是唆使王爷犯下欺君之罪……」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色的寒光,他的脖子喷出了一道鲜血,眼珠子几乎突出眼眶,嘴唇拼命地抖动,却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我已经完全傻了,却见王爷的背后多了一个白衣英俊的年轻人,手中握着一把剑。
若非亲眼见他拔剑,我都不敢相信这个面无表情的青年,一出手就杀了一名朝廷官员。
跟我一样惊慌的还有那名边关守将,十六王爷只是扫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仍然轻轻敲了敲手中的扇子。
王爷棕色的眸子也依然平静无波,他只是淡淡地笑道:「你这计策虽然老,但一时之间倒也没有第二条更好的可以取代,我采纳了!」
我擦了一下头上的细汗,道:「是,是,王爷英明!」
我嘴里说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去瞄那白衣青年手里握着的剑,看他刚才出剑的架式,不是中土的点刺,反而是东瀛的劈砍,这种出剑方式,没有中土剑术的灵动,却胜在狠与快。
我心中不由暗想,自己在完全没有内力的情况下,可以接下他几招。
「你今儿曲唱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王爷看着我淡淡笑道。
我一愣,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倒是从来没想过赏赐。
只是奴才都爱赏赐的,本奴才自然也不能例外,于是弯腰道:「王爷赏奴才十两银子吧!」
王爷似有一些讶异,道:「只要十两银子么!」
我坚决地道:「王爷就给奴才十两银子!」
王爷站了起来,拂了一下衣衫,走到我近旁,当我闻到王爷身上那股味道,只觉得一阵的心猿意马,却又听王爷笑道:「那就十两银子吧!」
他说完就带着那冰冷的白衫人走了,可是他留下的那股子熏衣香却仍在空中飘浮,我想像着自己能抱住他,心思越想越野,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
忽然一柄扇刃闪到眼前,速度极快,我几乎是本能的后跃,可是我离门极近,一下子撞到了门上,撞得我后脑勺生疼,眼冒金。
十六爷收回了自己的兵刃,笑道:「回神了!」
我干笑了数声:心里暗悔,不该把好一会儿不曾出声的十六王爷当成壁。
十六王爷缓缓走过我面前,笑道:「一郎出招的速度至少是我的一倍,你能接得住他的一剑吗?」他说完,就敲着刚才派了一下用场的扇子走了。
我回味了一下他的话,打了个哆嗦嗉,收起自己的那些龌龊心思走出书房。
我找了一个柴垛子在上面躺着,嘴里叼着一根草,心里想着那个一郎,只觉得他虽然面无表情,可是他看王爷,王爷看他似乎都有一些不同。本奴才就是有一点见不得人好,不知怎么,心里异样难受。
正躺着胡思乱想,却听李公公那叽叽喳喳谄媚的声音传来,道:「一郎少爷,您看要不我中午让人给您做生鱼片?那可是八百里以外的天池里捞上来的鱼!」
我一听一郎这两个字,人立刻坐了起来,从柴垛上往下看,只见那白衣青年正一脸不耐烦的看着李公公,用略生硬的汉语道:「你看着办吧!」
说完转身就要走,那李公公却不识趣似的,又追上他,道:「一郎少爷,您看中午给您备点清酒可好?」
一郎冷冷地道:「我从不喝酒!」
「哎呀,一郎少爷,您不知道,这儿可不是金陵,中午晚上喝点儿小酒渡暖,醒神,这里太阳一落山,那个冷啊,我跟您说前院子里面那条狗半夜里都给冻死了……」
「那随便你吧!」一郎沉着脸道。
「一郎少爷,这可随便不得!这狗就是叫下人随便放院子里给冻死了,您看这哪里能随便!」
一郎反手一掌将李公公击飞在地上,他一转身搭住了自己的剑柄。
我心里一惊,从柴垛上跃下来,反手抽出根柴禾,心里苦笑着想:本奴才艺高胆大,拿着柴禾试试能不能接下你的一招。
一郎瞥眼看到我,双眉微皱。凭良心说,他的长相未必比陈清秋英俊多少,但比起本奴才来那是俊多了,只是削鼻薄唇,没有本奴才看起来这么亲民。
我一步又一步的接近,心里暗暗比较着,他的手也搭在剑柄,缓缓地挪动着身体。我信只要一眨眼这个工夫,那柄利剑就能到我脖子。
我俩像两大高手那般仔细候着对方的一个破绽出现,不过本奴才全身上下都是破绽,想必一郎困惑得紧。
当他手再一握紧剑柄,我连忙递上手中的柴禾,讪笑道:「一郎少爷,这奴才的骨头硬,别把您老的宝实剑给磕了。还是拿柴禾打,废材对废材。」
一郎上下看了我两眼,接过柴禾,猛然抽向我的腹部,一下子就把我给抽趴下了,疼得我抱着自己的腹部在地上缩成一个虾米。
只见他皱了皱眉,冷冷地道:「对不起,打错人了!」说完就丢下柴禾,扬长而去。
李公公刚才还躺着哼哼唧唧的,一见一郎走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过来将我扶起,还不忘嘲笑道:「果然是废材对废材!」
我哼道:「李公公,您下再抱官的脚,千万记得要抱前蹄!不要再连累小的们,我们没您老命硬!」
「我呸!」李公公啐道:「我多机灵一个人,岂会如此不知趣!谁让安宁郡主的侍卫把一郎少爷的狗给杀了,偏偏还送我们内厨房来,叫我们不知情给炖了,回头他一发现自己的狗给吃了,还不知道要把谁炖了呢!」
我冷哼一声,心想我说有安宁的地方怎么有我的太平,这几日过得风平浪静就不合常理。
「这下面谁炖谁,我可管不着了,李公公!我呀,要回屋疗伤去了,那一下子差点要了我的命!」
李公公愁眉苦脸地道:「去吧,去吧,我也没几天好活了!」
「要不,您给王爷说一声!让他给您求个情?」
李公公苦笑了一声,道:「你新来的不知道,我们王府里的奴才等级虽然只有灰、黄、白三种,可白色的只有一郎少爷……」
我淡淡一笑,道:「那不也还是一个奴才!」
李公公瞪眼道:「你懂什么,灰跟白是天壤之别,王爷对他可宠着呢,即便他跟安宁郡主起冲突,我也说不准王爷会帮着谁!更何况那条狗是一郎少爷从日本老家来的,养了七八个年头了,平时当老爷似的供着,谁让它溜出去叫人给宰了!」
确实是天壤之别呢,人家有王爷宠着,我在为王爷多看我几眼而努力。这么想着,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苦涩,本奴才嫉妒心起,冷哼一声讪讪然地转身要走。
李短腿呼哧呼哧跑来了,道:「九子,九子,你是不是有一个哥们叫立哥的?」
我回头,一皱眉道:「是啊,没错!」
李短腿拍着大腿道:「他炖了一郎少爷的狗,现在叫一郎少爷一顿暴打提柴房里去了,说要叫下人将他的皮也剥了,切成块喂狗!」
我的头一下子就炸开了,晕头转向的,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立哥什么时候跑府里来,又炖了一郎的狗?
李公公咳嗽了一声,道:「前几日郡主抓了一个对她不敬的人,这个人就是你的立哥。我原本以为郡主打他一顿消消气,自然也就把他放了,所以没跟你说,不想节外生枝……谁想到郡主把他当替罪羊……」
我恨得咬牙切齿,差不多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这个女人就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行事乖张,视人命如草芥!
立哥不能不救,我四打了一下,知道他被关在柴院,又听下人们说一郎少爷这会儿有正事,晚上会来收拾他。
我想了想一郎少爷的正事,就往王爷平日常待的书房而去。
我前去一查探,果不其然一郎也在书房,见两人偶尔双目对视,神情和谐,于是本奴才就提着一把水壶进去了。王爷见有旁人在,似乎有一些不自在,但是一郎却旁若无人,坐在王爷的身旁挨得更近了。
「顾九!」王爷突然叫我。
「奴才在!」我连忙应声。
「出去候着,有事我会叫你!」
我应了一声,再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好走了出去,在门外候着。
我拉长着耳朵听着屋里偶尔传来几声轻笑,一些呢喃声,心想自己的耳力果然不俗。
天一晚,内厨房的晚餐如流水一般送进书房,大约吃了约一个时辰,仆人们将碗碟收走,灯就熄了。
屋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呼吸急促,然后是一阵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一郎像是痛苦又像是享受的呻吟声就传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呻吟变成了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我一抬头,觉得今晚的星光很好。
风不高夜不黑,自然不是做贼的绝佳好时机,只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夜行衣这种行头太贵了,当年陈清秋是经常穿的,如今顾九也只好找一身许久不穿的破烂衣袄将就着乔装打扮了一下。
关立哥的屋子并没有什么人守着,大约是谁也不曾想过一个倒楣的替死鬼会有人来相救,我不免遗憾自己的行头没派上用场。
借着平日累积下来的劈柴功夫,我干净俐索的弄开了柴房门。立哥被反绑在屋中的柱子上,一脸青紫,一见我手持明晃晃的砍刀进来,骇得连京腔都忘了,颤抖地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两指一并拢,念道:「兄长莫慌,为弟我这就搭救你出去!」
立哥一愣,随即长吐了一口气,带着哭腔道:「兄弟你为何到现在才来?」
「前方军情不明,为弟来迟了――」我一边唱着,一边快速砍断立哥的绳子。
绳子一松,立哥的兴致就来了,走了两个方步,脑袋一摆,唱起了捉放曹,道:「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颤,背转身埋怨我自己作差,我先前只望他宽宏大量,却原来贼是个无义冤家……」
我推起他就往外跑,嘴里接着腔道:「休怪我言语多必有奸诈,你本是大义把事作差,吕伯奢与你父相交不假,为什么起疑心杀他全家!」
立哥更乐了,一本正经地道:「那条狗真个儿不是我杀地――」
「真个儿不是你杀地?」
「真个儿不是我杀地――我为何要杀人妻儿?」
我俩说笑着已经跑到了后门,我刚把后院门打开,就感觉得到后脑门有劲风到,连忙头一抑,只见一道寒光贴着我的鼻尖而过。
月光下一郎一袭白衣,手持利剑一脸阴森,我心里苦笑连连,怎么我高估了王爷的能力,一郎这么快就从床上下来了。
我把立哥一推,沙着喉咙道:「走!」
一郎一声冷笑,一剑劈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剑尖触及我肌肤的瞬间,我聚集所有气力伸出两指,噌,弹在了他的剑背上。一郎的剑尖顿时一偏,几乎是擦着我的肌肤划了过去。
师父一共收过三个徒弟,却只把弹指神功传给了我,他老人家说学这个功夫不易,用这个功夫更不易,需要胆大心细,有火中取栗的勇气。。
我现在才知道果不其然,若是我刚才电光石火之间,出指稍有差错,只怕两根指头早就被削下来,即便我在手指上早绕了布条,也是震得整条手臂都发麻。
一郎仿佛大吃一紧,满脸戒备之色,立哥却抓住了机会,逃之夭夭了。
一郎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脚步,我则横着柴刀于胸前以不变应万变。
北方夜再寒,也止不住我额头上的汗冒出来,它们凝结成水珠慢慢从我的睫毛滑落,就在水珠落下的一瞬间,一郎出招了。
我见招拆招,跟一郎瞬间里过了几招。他被我刚才的一指吓着了,其实我的弹指使的都是蛮力加巧劲,若是他直接用剑来敲我的柴刀,不用任何招式早就把我的柴刀磕飞了,偏偏他跟我赛招式,本奴才倒是大大占了便宜。
一郎冷笑了一声,道:「好剑法,原来是亦仁的人,你是沈海远么?」
我不吭声,铁了心让师兄背黑锅。
一郎眼中冒出了杀机,咬着牙道:「那就来得去不得!」
他一欺身又上来了,我手一扬洒出刚才借着停顿工夫抠了一手的沙石。只听一郎一声尖叫,骂道:「卑鄙无耻的汉人!」
我这个时候可也顾不得什么民族大义了,撒腿就跑,可没跑多远,脑后又有劲风到。
我吃了一惊,身体一侧,让开剑光,只见一郎眼睛紧闭,手持宝剑。我让开了他的剑,却没能躲过他的掌,他一掌侧击在我的腹部,我闷哼了一声借着掌力向后飘去,化去了他的掌力,然后转身接着跑。
我穿过园,见左右无人脱下身上的破袄,摘下脸上的汗巾,用石头包着投入园内的湖中。王府内已经亮出多个火把,人声鼎沸,我心里暗暗叫苦。
从那个方向看来,我要穿过园回自己的狗窝,势必撞上赶来的待卫们,留在原地不动,又要碰上追来的一郎。何况我的腹部挨了一棍又加了一掌,隐隐作疼的厉害,思量再三只好退回王爷的书房。
书房内还是一片漆黑,我不敢确定王爷是否也离开了,捂着自己的腹部,轻手轻脚的推开书房门,想查探一下王爷是否熟睡。
若是王爷睡了,本奴才就在房外窝一宿,若是王爷醒着,本奴才就问他是否渴了,若是王爷走了,呃……本奴才就在书房内的床上借宿一晚。
可我刚进去,就被人一把按到了门上,两只手也被人牢牢地按在自己的头顶。腹部的疼痛让我一阵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只听有人沙哑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要回来,我就知道你是不够的!」
听到这个微微沙哑的声音,我忍不住想要叹气,但却没能出声就被他吻住了,柔软温润的嘴唇,牙齿轻碰着我的舌尖,那种感觉令人顿时四肢酥麻,神智浑沌,整个身体像着了火的柴木,热得发烫。
这种情形我在梦里见过许多回,却没想过原来真实比梦里的更令人沉醉,我心想那就骗一个吻吧,骗完了我再告诉拆他弄错人了。
第五章
可是王爷等下发现自己亲了一个低等灰衣奴才,会不会勃然大怒呢?当然是会大怒呢?当然是会大怒的,对我的惩罚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我想了想,那就不要吃亏了,我连忙用力回吻着他,重重地吮吸,咬他的唇,咬到他吃痛。
王爷似乎有一点吃惊,松开了唇,伏在我的颈旁喘息道:「你又弄了什么稀奇的东西,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了……」他在我耳边低低地沙哑道:「你现在的味道,我非常喜欢,很干净。」
我刚才光顾着吻了,几乎窒息,现在大力地抽气,激起腹部一阵阵抽痛,疼得双眼发黑。
他改用单手压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去扯我的腰带,我抽着气想喊停,再弄下去乌龙可就大了,可我的嘴里除了抽气声,发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手抚弄着我的裆部,我只觉得脑门哄哄地响,更加的晕眩了,身体又酥又麻,只想要就这么坠下去,就这么错一也好。
王爷的手滑入我的衣襟,抚弄着我的背部,当他的食指沿着我的脊背滑过,一直滑我的股间,我几乎要呻吟了。
我被自己忍不住发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王爷的手指仿彷佛也停顿了一下,可是停了一下,却没有收手。
我只觉得自己的大腿内侧顶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王爷越来越粗重的声音就在耳边此起彼伏,大脑不由清醒了几分。
右腿慌忙虚击王爷的腰部,只听他轻哼一声,空着的左掌轻描淡写的反击拍开我的右腿。我借着他的力一个扭身,左腿继续进攻,这一王爷不得不松开像铁箍一样的右手,后跃避开我的攻击。
我双手一脱空,提起腰带一连几个抽甩攻击王爷,以期让他离得我更远。王爷自幼就是少林的俗家弟子,练得是硬派功夫,这么小的范围,陈清秋也未必能从他的虎爪下脱逃,更何况顾九。
王爷又冷哼了一声,他的手一扬就抓住了腰带的另一头,再往身前一带,我就不由自主地朝他扑去。
心中一惊,心想,王爷想要腰带,那我也不用小气了,手一脱就将腰带大方地给了王爷,脚尖一点撞破了纱窗跃出了屋外,临走前不忘在窗前抄起镇纸刀,往后一扔,怪叫了一声:「看我子午还魂刀!」随便栽脏了一下江湖上的毒蝎美人姚飞飞――
她有一柄很独特的暗器,被刺中的人死不成活不成,即便痛晕过去,一到午时必定又会醒转。因此江湖中大多数人都对这柄暗器既惧又怕,排名比七步断肠的暗器那是要前面多了。
我的目的也就是想吓阻一下王爷,一出了院子提着裤子就往外跑,心里只期盼侍卫们已经过去了,好让我顺利地溜回狗窝。
我在星光下提着裤子,慌慌然地躲避着四的侍卫,溜到一假山后面靠着山壁想歇口气,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冷冷地问:「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我顺着声音抬头一看,顿时骇得三魂六魄一起飞光了,安宁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了一身白色的罗裙坐在假山上面。
我张嘴结舌看着从假山上飘然而下的安宁,清冷的月光下,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安宁那对乌黑挑得高高的柳眉,一双永远在挑衅的双眼,十年前是那么的任性,十年之后依然如此。
「郡主,那个……小的出来看看月亮!」
安宁沉默了一会儿扫了我一眼,道:「你一个奴才也懂赏月么?」
在我的记忆当中,安宁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但我也不敢确定她的记性是否也不好,只好稍稍变了一下自己的嗓音道:「小的自然不如郡主雅致,看的是月色,小的看形状,月亮圆圆像月饼。」
「哦?」安宁一笑,露出她洁白的小牙齿,道:「圆的就像月饼,那么今儿缺了一块的又像什么?」
「那自然是奴才不小心咬了一口。」我干笑了数声。
若是十年前安宁必定笑得人抑马翻,桌子都能被她捶崩了,我惹她天大的事都能过关,谁知她今天却不笑,一双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毛。
「我看月亮倒不是看月色,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人给我背的童谣,你会背《月光圆桶盘》吗?」
我愣了一下,她见我不吭声,就自顾自地背起来:
月光圆桶盘,
生囡嫁文元。
文元问你该来岁?
――十八岁。
文元问你该来长?
――珠冠戴起平栋梁。
金轿抬来弗肯去,
银轿抬来弗肯去。
轿轿抬来苦苦去,
金门枕跨弗过,
银门枕跨弗过,
轿轿门枕跨跨弗过。
抬到坑,分双呸,
抬到岭,分双饼;
抬到降,叫声妈;
抬到山,叫声爸;
抬到屋,分箩谷。
道坦扫了好放轿,
阶沿扫了好吹打,
长间扫了好拜堂,
间底扫了好铺床。
她的模样让我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年前,我初见她时的模样,穿了一身嫩黄/色的罗裙坐在假山石上。
我则刚被那些所谓的才子酒气熏天胡言乱语的模样给恶心了出来,想在园里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一跃上假山就撞见了托腮看月的安宁。
安宁的模样很看小,即便是十五、六岁了,还是一脸的稚气,令人误以为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
我见她一脸的不开心,就上去逗她,我当时怎么会知道她就是金陵城里赫赫有名的女罗刹――康王爷家的小女儿安宁郡主。
我问她为何不开心,她反问我如何才能开心,我说女儿家长大了上了轿就开心了,然后就击掌给她背了一首《月光圆桶盘》的歌谣。
她果然很开心,问我文元是不是指有才学的人,我说是的,然后她又问我是不是长大了嫁一个才子,她就开心了?
当时回答什么了,我已经记不得了。她现在在月光下重复这首歌谣,竟然还是有当年几分娇憨的模样,只是我已物是人非。
有几个侍卫跑了过来,弯腰禀道:「郡主,王府内有刺客,可曾看见有嫌疑的人路过?」
安宁直起了腰,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心中一紧,她的喜怒无常我可是十年前就领教过了的。
「没见到!」安宁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转身即走。
我心里一松,见侍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连忙跟着躬着腰跟在安宁的背后。
稍一走远,我就悄没声息地跟安宁分道扬镳,才走出没几步,就听安宁在我背后道:「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我的腿一软,却听她冷哼道:「你就是那个很会拍马屁的奴才!」
我松了一口气,回转身讪笑道:「是,是,郡主好眼力!」
我低着头看不清安宁的神色,但是隔了一会儿,听见她脚步声逐渐远去,我真没想原一场滔天骇浪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过去了。
这个时候才觉得腹部的疼痛扯得我五脏六肺都部搅在了一起,捂着腹部挣扎着回到了自己狗窝。
今天晌午的时候,李短腿来跟我讲大杂院刚好少一个厨娘,他做主让洪英去补这个缺。
我如何敢让他们母子留在这里,尽管我磨了一上午的嘴皮子,洪英仍然坚持要留在王府,想必李短腿早已来卖弄过了,洪英自个得了消息,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搬进大杂院,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我苦笑了一声,脱掉身上的褂子,撑到屋内的缸边,用瓢盛了点水将身体略略清洗了一下,仰头倒在床上只觉得喉口一阵犯甜。刚才被一郎伤的一掌委实不轻,我调匀气息,缓缓的导气入丹田。
虽然根基早就被毁,但是师父传的内家修炼法,这几年一直有勤加练习,也因此内田中又能感觉到似有似无的气息。若非如此,刚才一郎的一掌足以让我无法动弹。
运息一个小周半之后,全身发热,人也逐渐进入半梦半醒之间,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听到了一个短促的落地声。
我在这个时候尤其耳聪目明,立时睁开了眼,一转头就从炕旁的纱窗看到王爷站在了院子当中。
我大吃了一惊,一口气差点岔住了,只觉得胸内气息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好不容易稳住了气息。思量着一个心里没鬼的奴才此时应该怎么办呢,思忖再三,我头一歪,接着睡。
我听见门轻轻地推开了,王爷慢慢地走了进来,我努力推持着平稳的气息。王爷站在我的床头,冷冷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自然是顾九了,可是这话睡熟的顾九怎么能答,我硬着头皮接着睡,还打起了小鼾。
但在王爷的眼皮子底下故弄玄虚,我还是有一点不自在的,所以一个大翻身,背对着他。闭着眼,觉得王爷似乎弯腰握起了我一撮长发,我心里不知道王爷意欲何为,除了装睡也无应对之策。
隔了良久,王爷才淡淡地道:「顾九……我等下要拍一掌试试你真睡假睡,若是拍错了,你放心,至多也就是瘫半个月。」
我吓了一跳,没受伤的顾九被王爷拍上一掌也许躺上半个月,我现在正受重伤,即便王爷虎掌轻轻一拍,那我这只蚂蚁也是必死无疑啊。
我翻了个身呢喃了几下,磨了一下牙,缓缓睁开眼,突然大叫了起身:「鬼啊!」
坦白地讲,王爷穿了一身红衣一脸阴森森的站在我床头,我若真是顾九也要被吓死!
王爷丝豪不理会我声色俱佳的表演,将我的手反扣在背后,冷哼着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苦笑了一声,我把这个人挂在心尖二十年那么久,每一都是千辛万苦回到他的身边,他依然每一都在问我究竟是谁。
「奴才……嗯,自然是奴才了。」我抽着气,道:「王爷,疼!」
王爷手一抖,一条黄/色的腰带挂在我的眼前,冷冷地道:「这你还认得吗?」
那是本奴才系裤子的腰带,如何能不认得?刚才见安宁的时候,一边随口胡诌,一边还要背着一只手提裤子,多辛苦,不就因为你要它吗?
我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那条腰带一眼,道:「王爷,这是一条腰带!」
王爷沉默不语。
我见他不满意,于是补充道:「一条黄/色的、土布染、手工极差、成色很旧的腰带!」
王爷仍然沉默不语。
我谄媚地道:「王爷,根据奴才的判断,这条腰带若是下等人系了,肯定显得面目可憎,穷酸潦倒,但若是王爷您喜欢,系起来必定是别有风味,好比珠子掉进沙地里,那珠子还是珠子,沙子还是沙子……」
王爷扣着我的手突然将我往纱窗上一按,嘴里发出一个声音,我仔细一听王爷竟然是在磨牙。
只听他磨着牙道:「顾九,你想我怎么收拾你?」
我见王爷略有一些生气,刚想再说两句更高层的溜须拍马的话,但是一抬眼皮,却见月光下王爷的眼里竟然满是欲望。
听着他微微压抑的喘气声,我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要轻轻碰一下,我就害怕自己压抑的东西都会跑出来,也许那个时候什么都露馅了。
他的手一抬,我吓得两腿乱蹬,王爷的手只好松开,我慌忙爬走,可是还没有爬出炕,左脚被王爷扣住,他狠狠地一拉,一摔,我便腾空摔回了炕上,王爷用一条腿压住我的身体,很慢条斯理地将我两只手系在了窗棂上。
王爷似乎有一点犹疑,他喘着气坐在那里皱眉看着我。然后,我见他轮廓分明的唇型微微冷笑了一下,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只不过是柔软的嘴唇轻轻一碰触,我就忍不住呻吟出声,尽管努力想要压制,还是觉得饥渴难当,口干舌燥。
内心里像关着一头欲望的野兽,它四冲撞着咆哮着就要出来。他修长的手指隔着裤子抚挺弄着我的裆部,我除了呻吟,意识一片空白。
王爷却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他与其说是跟我上床,不如说是在玩弄我,神情很冷淡,但手指却像能点火一样在我身体各个部位燎火。
他将我松垮的长裤剥下,我几乎是狼狈的面对着自己下面高高昂起的身体某部分。
他轻抬一个手指刮搔了一下它,我几乎是在哭泣着呻吟出声,再伶牙俐齿现在也语无伦了。
王爷握住了它,看着满头冒汗的我,道:「我现在确定我并不认识你,这副身体我根本很陌生,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他的手很用力,对我来说既是强烈的刺激又是一种难言的痛苦,我结巴着道:「是、是王爷的奴才。」
哦,他冷笑了一下,道:「那如果是我的奴才,我就随便置了!」
怎样都好,我心中无奈的叹气,身体像一即将爆发的火山口,叫嚣着想要找到一个出口。
「王爷英明神断,置必定是英明神断的……」我的马屁还没拍完,身体忽然就像撕裂了一般的疼痛。王爷只是轻描淡写撩开衣衫的下摆,抬起我的一条腿,完全没有任何润泽的情况下就冲了进来。
我疼得整个胃部都在收缩,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耳边仍然是王爷微怒的声音,道:「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你还记不记得过去王府里有一片梨树,我常在树下等你赏赐几本旧书给我。我究竟是谁,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莽撞跟你示爱的落魄才子。
我究竟是谁,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替你挡了一掌的蒙面剑客。你还记不记得你赏过我十两银子,说英雄不问出路。你还记不记得,你力排众议点了我作金陵第一才子。
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忘了我……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只记得我回答王爷的话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作为一个奴才来讲未免有一点大大的不敬,只是本奴才今晚真的太累了,明儿再讲规矩吧。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一间不错的卧室里,红木床架,青纱罗帐,屋角还放着一个青铜兽香炉。瞧这个档,竟然比李公公的住强多了,直追严管家了。
盖在身上的是正宗的苏绣蚕丝被,软软的榻,香喷喷的被子,我不禁有一点小人一朝得志的感觉。
门一声吱呀,李公公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端着青铜盘进来了。
我原本正满腹疑问,忽然见到这个八卦祖宗,心头一阵欣喜,连忙嘘了一声。
李公公跟接到暗号似的,回头就查看下屋外,将门关好,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往我身边一坐,开口就道:「小子,你往后可要享福了G――」
享福?我苦笑了一下,这两个字眼素来离得我很远,一旦近了,必定要害我倒大楣。
「咂咂,你替王爷挡了一掌,成了王爷眼中的红人,昨天王爷还亲自把你抱进屋咧,你的伤口也是他老人家亲自料理的,多大的荣耀!」
李公公一脸羡慕加嫉妒的神情,我则是心里一阵紧张,替王爷挡描了一掌,难道王爷知道当年与他一起跟宫藤进一决战的蒙面剑客就是我了……那岂不是他也知道是我烧了他一船的火器?
李公公又挤眉弄眼地道:「你怎么会替王爷挡刺客的攻击,该不是逃命逃错方向了吧?」
我松了一口气,失笑道:「公公您真聪明!」
李公公一脸得意色,抖着小腿道:「那是,这事情打我眼前一过,我就能知道三分底细。」
「是,是,公公您底细是知道的,劳您驾,你知道我底裤在哪里?」
我浑身光溜溜的躺在被窝里,李公公一听,满面喜色,一脸恩威的模样将一套黄/色的衣服往我跟前一摆,道:「瞧,你打今起可就是王府内院里的奴才啦。」
我看了半晌那套做工衣料明显比灰衣服厚实的黄/色衣服,突然笑道:「李公公,我一套衣服穿半年才洗一,您哪,还把那套灰衣服拿来,那衣服耐脏多了。」
李公公一双老眼瞪得老大,道:「小子,我平时看你挺机灵的,你到底知不知道黄、灰衣服的区别?」
我淡淡地道:「不都是奴才吗?」
「我呸,你懂个屁。黄衣服那是伺候主子的,灰衣服那是伺候奴才的,这哪里是一个层上的?你小子别给我作怪,快给我穿上!」
我无奈地将那套黄衣服穿上,从床上一跃而下,发现腹部的疼痛竟然好了许多,倒是后庭隐隐作疼。
我伸了个懒腰,问李公公,道:「这屋子比您老那狗窝强啊,我看严管家的层也不过如此了,这谁的屋子啊?」
一句话刚问完,就被李公公一顿拳打脚踢,骂道:「你这个瞎眼的混帐,这是王爷的寝室……」
呃……原来是王爷的狗窝,果然不同凡响。
我一步三晃地回了自己的狗窝,一路上好些人对我指指点点,目露仰慕之色,那是自然,作奴才能做到像本奴才这样一个晚上那么忙活的,那也是不多见的。
我仰头望了一下青天,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替我撒了个谎。
我施施然走进了屋子,心情里胡思乱想着,难道因为他终于也对我有了一点感觉?
这么想着竟然一阵心猿意马,口干舌燥,走到缸边拿起瓢就想喝一口凉水,却见到影中自己穿着一身黄衣,满面通红,一脸痴心妄想。
这个时候有一个域外打扮的黑衣侍卫走了进来,他冷冷地道:「安宁郡主传你去!」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拿起屋角另一身干净的灰衣服,慢条斯理的套在黄衣服的外面。那位郡主粗野的紧,可别把本奴才刚得的一身新衣服给弄破了。
我随着那黑衣侍卫到了后园,却见许久不见的十六王爷与安宁郡主都坐在凉亭里。十六王爷敲着折扇笑道:「好久不见顾九!」
我躬身道:「是,王爷,很久没见了。」我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十六与安宁这一对凑在一起,我今日可很难躲得过去了。
安宁今天穿了一身雪白公子哥的服饰,乌黑的头发用罗巾扎了起来,要是单论模样,亦家这些王子王孙走出来可以算得个个俊男美女。只是要单论这脾性,却不知为何温良的少,凶狠的多了。
她冲着我微微一笑,纤长的手指将桌上一幅画轴展开道:「顾九,你可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
我抬头一看,那是一幅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局部,却不是真本,而是一个高手临摹,模样神态面面俱到,若非他刻意留下了一双眼睛未画,几近真迹了。
当今能够把顾恺之的洛神临摹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那只有四大才子之一的沈碧水了。
当然这一点陈清秋知道,顾九就未必知道了。
因此我仔仔细细看了几眼,禀道:「回郡主,奴才不知,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小人画的。」
安宁郡主已经提着画走得我老近了,随风送来一阵阵她身上的香气,她在我的面前沉默良久,才笑道:「这是当年四大才子沈碧水所作,沈碧水以临摹洛神而闻名于整个皇朝。
「可另一个才子陈清秋却很不以为然。他说洛神其形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沈碧水画的洛神只可远望,不能近察,只因为他画的是一个睁眼瞎子……一双眼清而不灵,明而不睐。」
这陈清秋说话实在不讨人喜欢,我叹了口气,却听安宁又说:「因此沈碧水画了这幅留白的洛神,想要陈才子将眼睛补上,看他如何才能让眼清而灵,明而睐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安宁郡主是想打发小的去找这个陈才子?」
安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在我脸上许久,才淡淡地道:「不是……我刚才与石榴哥哥玩堆棋子,想起了小时候玩的背新娘,听人说你身手还挺灵活的,所以让你来玩给我们看。」
第六章
背新娘,我愣了一下,见两个黑衣侍卫扛了个穿着鹅黄罗裙的大沙包往我身上一放。压得我立时腰就弯了,我早知道这丫头必定不怀好意的。
我咬着牙把那个大沙包背上,就听安宁道:「走啊,快走,别颠着新娘……」
我吃力的在园里挪动着脚步,没走几步安宁就叫道:「当心,你在过山,把腿抬高一点……」
我只好无奈地将腿抬得高高的,佯装自己正背着新娘爬山,可是没爬多久,脑门就挨了一画轴,安宁怒道:「你正在过河,把腿抬得这么高,不怕脚滑摔着新娘吗?」
你娘的……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粗口,嘴里仍然道是是是于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过河,过了一会儿我赶紧快步如飞,安宁刚一举手,我连忙讪笑道:「到平原了,郡主。」
安事把乌眉皱了一下,收回了手中的画轴,我松了一口气,安心快步把平原跑完,直接把背上的新娘送进洞房。只听安宁在边上拍手道:
月光圆桶盘,
生囤嫁文元。
文元问你该来岁?
――十八岁。
文元问你该来长?
――珠冠戴起平栋梁。
金轿抬来弗肯去,
银轿抬来弗肯去。
轿轿抬来苦苦去。
……
她大概说得太急,后面有点哑,只听十六叫了一声宁宁。
我则背着死沉的沙包喘得胸部直发疼,谁知道安宁突然伸出一只脚绊了我一下,我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个狗吃屎,摔得我晕头转向,却听安宁冷声道:「我都跟你说了注意一点,脚边这么大块石头都没瞧见?」
我脑门子轰的一声:心里一阵冒火,爬起来就想臭骂她,却对上了她红红的眼圈,一时心软,叹气道:「是,是,奴才眼拙,下注意。」
安宁回过头对十六王爷道:「石榴哥哥,他果真不是陈清秋。如果他是陈清秋,早就破口大骂了,他会骂你这个小娘皮,天生皮贱,欠抽打……」
她弯嘴一笑,居然还笑得挺甜,道:「人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大才子,必定文质彬彬,其实他说话又粗鲁又刻薄。」
我无语,面对笑语盈盈红着眼圈的安宁,突然有一丝内疚。
我对她从未曾有过片刻的用心了解,只知道她凶狠,喜怒无常,害我如此境地,所以从心底里厌恶她。
我不曾想过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孩子,想要有人疼,有人爱,如此而已。
安宁看着我突然收起了笑脸,一双乌黑的柳眉倒竖了起来,指着园里一棵老枣树哼道:「把这个奴才给我倒吊在上面!」
我吓了一跳,我又怎么惹着她了,吃吃地道:「郡主,奴才犯什么错了?」
安宁板着脸,一张俏脸冷若冰霜,一直看着黑衣侍卫如狼似虎将我倒挂在枣树上面。
我一时间脑门充血,又是一阵头晕眼,只见安宁那双精致的黑色短靴慢慢踱到我的面前,听她冷冷地道:「哼,我用得着别人来同情吗?」说完只听她叫了一声石榴哥哥咱们走,然后那双靴子就越走越远了。
我心里气苦,暗道我要再同情你这个小娘皮,就是我自己皮贱,欠抽打。
我吊了好一会儿,人是适应了,但是却觉得气闷不已,又不知道那个小娘皮到底安心要吊我多久,衣服的前摆遮住了眼帘无法观赏王府的院,想了想就唱起了秦腔铡美案面理打发时间。
莫呼威,往后退
相爷把话说明白
见公主不比同僚辈
惊动凤驾理有亏
……
倒吊着气不顺,我一时唱岔了气,连忙咳嗽了两声,手往枣树干上一撑,整个人就晃荡了起来,我借着晃荡的气势,又吼了起来:
猛想起当年考文会
包拯应试中高魁
披红插游宫内
国母笑咱面貌黑
头戴黑,身穿黑
浑身上下一锭墨
黑人黑像黑无比
马蹄印长在顶门额
三宫主母有恩惠
她赐我红绫遮面额
叫王朝与爷把红绫取
三尺红绫遮面额
走上前来双膝跪
望公主赦臣无罪责
……
我正吼包拯吼得热血,忽然又听到脚步声,侧耳听听不知道是谁,于是将面前的下摆用手撩起来,却见一个红袍俊美男子正低头皱眉看着我。
我说呢谁的脚步如此沉稳,又如此轻灵,不轻不重,走得恰到好。我干笑数声,道:「王爷,您早啊!」
王爷看了我良久,才微有一些叹息道:「顾九,看来你真是挺忙的!」
他老人家手一挥,我就结结实实摔了下来,连忙起身却发现脚脖子一阵酸麻,腿一软倒在了王爷的怀里。
王爷很无奈地搀扶着我,我吃吃地道谢。
他老人家半抱半拖将我弄进了书房,就将我往地上一丢,然后自顾自地坐到椅子上。
他拿起一叠折子当中的第一份,用他那种特有沙哑的声音道:「顾九,玉门关十里屯人,年三十一岁,家有寡嫂一位,九岁小侄一个。为人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好勇斗狠,无赖一名。」他合上折子淡淡地道:「这是你的邻里给你的评价。」
我讪笑道:「我这个人容易被人误解!」
王爷不理会我,又取出第二份折子,念道:「顾九,原来是大杂院杂役里干活的,为人老实,爱投机取巧,博学多才,但大字不识。做人还算洁身自好,就是小毛病不少,比如爱听蜚短流长,小道消息,吃饭多,干活少……」
王爷念到这里皱了一下眉头,就直接去看落款,迟疑了一下念道:「这是你过去的领事太监李公公口述评价,严管家整理。」
我松了一口气,道:「王爷您瞧,只要稍了解我一点的人,就知道我其实有很多优点。」
王爷看着我淡淡地道:「若非你的相貌个性在十里屯都得到应证,你恐怕就不会在这里听你的这些优点了……」
我连声道是是是,王爷那双棕色透明的眸子盯着我,缓缓地问:「那你这身武艺又是从何而来,你与沈海远又是什么关系?」
我早知道一郎必定会将那晚的事情告诉王爷,他老人家英明神武,只要用小拇指想想,必然知道一郎碰上的跟他老人家碰上的绝对是同一人。
但师兄老早就成了亦仁的走狗,我若是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同他的关系,搞不好会有连带的罪责。
于是我目光微有一些呆滞,喃喃地道:「沈海远――王爷,我不认识此人!奴才的武艺是一个疯疯颠颠的老杂毛传的。
「有一年十里屯来了一个疯道士跟奴才玩五子棋把钱输得个精光,还缠着奴才不放,后来又说每输我一盘棋,就教一招武林绝学。奴才倒也不是贪这老杂毛的绝学,见他可怜就陪他玩,结果他每下每输,杂七杂八教了几手乡村把式,好看不好使。」
王爷看着我的眼,我的眼里坦荡荡。
当然了,我虽然讲话不好听,但刚才那番话却是绝大部分真实,而且很像师父做的事情,也与他初跟我相遇完全一致。
师父当年将他那些货差不多都输给了我,唯独留下了大师兄的落风剑法,与二师兄的冰心诀,就死活不肯再与我下棋了。
弄得我学了一身的雕虫小技,却没一样绝学。他老人家一辈子不知道教过多少人,我之所以只有两位师兄,那纯粹是因为他只记得这么二位。
王爷看了我半天,才收回眼神,轻哼了一句,道:「跟我下一盘五子棋!」
隔了一会儿,我俩蹲在院子里,地上用小石子画着方格。
五子棋就这个道道,王爷再高贵也只能蹲着跟我下,我们一直下到午时三刻,王爷已经输给了我一百零八局。
我看着王爷咬着下唇,满脸全神贯注,那感觉又好像回到了我们的童年,他还是那样爱下五子棋,棋技也还是一如往昔的那么「精湛」。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王爷立刻站了起来,用脚尖将地上的棋局搅乱。
一郎已经红着眼圈从外面进来了,看见我立时用凶狠的目光瞪了我一眼。我则同情的看着他,可怜的眼都哭红了。
一郎看了我一眼,附在王爷耳语了几句,我只零星听到宫藤、高手等字眼。我眼皮跳了一下,宫藤这个妖怪又出现了,他与我对了一掌,我功力尽失,没道理他能恢复得这么快。
冰心诀是他武功的克星,虽然二师兄偷教我的那几手鸡麟狗爪,未必能给他致命的打击,但是他除非找到化解冰心诀的法门,否则不可能再现人世的。
一郎喊了一声进来,一个侍卫托着一个木盘进来了,木盘上摆放着一团澄黄圆形的物体,王爷的脸色有点难看。我则迷糊地看着这个似曾眼熟的东西,猛然想起可不是冬瓜县令弄的那对铜狮的眼睛嘛?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好高的内力,在铜狮上印一掌已经不容易,何况能将铜狮的眼睛整个掏出。这种功力已经臻入化境,与天人齐肩了。
我的脸色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我与宫藤对了一掌,至今病病歪歪,他却进展神速达天人境界。
一郎道:「王爷,您贵体要紧,我们护送您出去!」
王爷扫了一眼黄铜眼,淡淡地道:「宫藤素来赶尽杀绝,何况他是来报十年前一掌之仇的,这府上的鸡鸭他都不会放过!」
我苦笑一声,宫滕藤确实是这种人没错,只听王爷又道:「吩咐下人,开大门迎客,我们去看看故人!」
我心里一阵热血,连忙跟在他身后,当然了你去哪里,我都是跟着的。
王府的大门一开,只见门外有四名和服女子手提篮,八名黑衣日本武士抬着一顶露天檀香木桥,凡是木桥路过的前方,侍女均洒有鲜铺路。
这倒是典型的宫藤派头,当年我就问过一个宫藤很实际的问题。
我问宫藤,他为啥要瓣铺路。他答,支那土地臭气熏天,会脏了勇士的脚。我就道,要是他真这么一路铺过来,该让侍女赶着牛车洒瓣才够用啊。
当时宫藤的脸色可难看了,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他的臭毛病也还是一如往昔。我不由咂了咂嘴,可是目光扫到那个剃了前额,梳了十河髻,穿着宽袖和服的日本男人,我一下子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那……那不是师父那个老杂毛嘛。
这个满面白须、贼眉鼠眼、枯瘦如柴的老头子,王爷自然是不会认识的,他沉声道:「这位高人是谁,为何要冒充宫藤进一?」
师傅羊角胡一抖,满面不屑的翁声哼道:「宫滕藤进一算个锤子,我为啥要冒充他?」
大家面面相觑,我看王爷一皱眉,立功表现的机会来了,立马凑上前道:「王爷,这是陕西话,锤子就是男人人人都有,女人人人都没的东西。」
王爷轻咳了一声,嚷声道:「即既然你不是宫滕藤进一,为什么要以他的名义拜访!」
师傅金鱼眼一翻,不屑地哼道:「你算个锤子,我为啥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锤子经过本奴才的解释,大家才知道了含义,如今师傅居然敢出口辱骂王爷,自然有些人要表忠诚,我愤愤不平的看着高呼大胆拔剑跃众而出的一郎,心中想到。
一郎的剑很快,没有见他明显的拔剑动作,他的剑锋就已经到了师傅近前。
师傅眼一亮,手一伸就将一郎的那把剑夺了过来,紧接着又一伸,手就到了一郎的跟前,他伸两爪跟别人伸一爪也没太大的区别。
也亏得一郎反应快,当即一个后翻身,可惜师傅的爪子已经到了,只听撕拉一声,一郎躲了上面没能躲掉下面,裤子被师傅拉了下来。
我看着一郎雪白的光屁股,咂咂嘴颇有一点幸灾乐祸。王爷立即快步走上前将身上的红袍脱下,盖在面红耳赤的一郎身上,沉着脸道:「阁下武艺高超,可惜武德欠奉,一郎与你过招败了是他学艺不精,阁下何必连人尊严也一起辱没了?」
我心中大叹,跟师傅谈武德那不是对牛弹琴吗,他素来想做什么做什么。
果然师傅一脸迷茫,抬头想了一下,拉长了脸道:「你到底要不要跟我比武,如果你们没人能胜得过我,就统统上吊!」
王爷手一伸,严管家连忙将一杆乌黑的精铁龙头棍放到他手心里。我心中暗暗着急,亦家人中只有亦仁曾经与师傅一战,大约勉强可以撑过百招。王爷的武艺或者比之亦裕强少许,但要比亦仁还要差一点,铁钉钉板不是师傅那个老妖怪的对手。
师傅冷哼一声,手一伸抓过旁边的侍女的篮,他的五指一弹,那些瓣就犹如利剑射了出去。刹那间,只见天地间均是桃红梨白漫天雨,王爷的黝黑的龙头棍舞得水泄不透。
师傅见他的瓣雨王爷居然都能挡下来,乐得上跳下窜,满面红光,从桥子上一跃而下怪叫道:「打你头!」说着一枚铜钱朝王爷射来。
王爷顺手一挥那枚铜立即磕飞了出去,顺势牢牢地嵌进了王府的朱门当中,把我等看热闹的奴才吓了一大跳,立即四散开来,以免殃及池鱼。
「打你屁股!」
「打你头!」
「还是打你头!」
师傅绕着王爷飞快的转圈子,只能见着他模糊游动的身影,空中漫天的雨成了满天的铜钱。不过那些铜钱经过王爷的棍子一碰,威力已经大不如以前。
一郎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把剑,一有铜钱飞到他眼前,他就愤怒无比的狠狠一挥,将铜钱一劈为二。严管家则用两根黝黑的小铜棍当筷子似的,一有铜钱来就夹下放自己的面前,我心中暗暗一惊,倒没想到王府的严管家也是如此一个高手。
这个时候本奴才又不能临阵怯场,思来想去溜到小厨房弄了一个铁锅跑了出来,就化解铜钱危机的神情淡然,举重若轻的程度来讲,本奴才似要胜出一筹的。
「还是打你头!」
可事实却是王爷捂着屁股怒视着笑得前仰后伏,捶胸顿足的师傅。
「你真是太笨了咧,我说打你头就是打你头啊,唉呀真是太笨了咧!」师傅简直乐不可支。
王爷一声不吭,他素来不苟言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颇有威严,如今被师傅戏弄了一番,微有一些薄怒,脸颊泛出一丝红晕,竟然看在我眼里别有滋味。
可在大漠的淡色金阳光下,他的眉毛突然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我心中大惊,当年我们在东海边上与宫滕藤进一苦战,王爷也是眉目突然染上了一层红色,功力陡然大进,但是战完之后他就吐血晕倒。
本奴才心中一着急,就自然而然的扛着铁锅跃众而出。
师傅那个老杂毛见到我的铁锅眼睛亮的跟北斗星似的,立刻舍了王爷,奔我而来,问:「这是你的武器?可怎么个耍法?」
我将铁锅往臂上一横,把腰一插,神气活现的道:「这个叫作天罗地网乌云罩顶能攻能守煎饪烹煮万用小炒锅,人人都以为武林中排名第一的是云罗君的金线手套,你知道其实万种兵器之首应该是什么?」
师傅眼馋的看着我手中的乌黑的小炒锅,听到这里点着头认真道:「我知道!我二徒弟说了,武林第一字号的兵器不应该是他的金线手套,而应该是我小徒弟的嘴巴!」
我脚一滑,差点把腰扭了,没想到冷冰冰的二师兄还会开这种玩笑。旁边的人大约都吓了一跳,不会想到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云罗君就是这个糟老头的徒弟。
我连忙咳嗽了一下道:「胡扯,事实上我这个小炒锅才应该是万种兵器之首!」
师傅眯起了眼,一副不愿承认的样子,哼道:「你见识过我小徒弟的嘴巴吗?」他得意洋洋地板着手指头道:「我小徒弟可是天下第一才子陈清秋!」
王爷听到这个名字冷哼了一声,我心头一滞,道:「天下第一才子是陆展亭!」
「放屁!」师傅的金鱼眼一翻,道:「要不是我徒弟失踪了十年,轮到他那个小娃?」
我不愿与他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道:「我这个万能小炒锅可攻可守,可静可动,打累了,还能煎饪烹煮,吃了接着打,打了再吃,吃了再打!」
我将小炒锅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上去,道:「在外旅行,不做吃的也可以坐下休息!」
又将小炒锅翻过来顺手一丢,纵身一跃,踩着小抄锅顺地滑行,潇洒的弄了弄头发,玉树临风的道:「遇上下坡陡路,不想走路,还可以当坐骑,所以我的小炒锅是为万种兵器之首实为杀人放火,出门旅行必备佳品!」
我突然看见王爷露齿一笑,心神一晃差点从锅子上摔下来,刚稳住神形整个人突然被抛了出去,只见师傅夺了小炒锅,夹在臂下,落荒而逃,几个瞬间就消失在戈壁滩里,空留下一缕尘土飞烟。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想一个武艺能与天人齐肩的高手就这么被打发了。那些日式侍女与武士虽然面色难看,但都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王爷似也有一点意外,他微垂了一下眼帘道:「你们走吧,请你们回去告知宫滕藤进一,我随时恭候他的大驾光临!」
那些武士侍女工整的向王爷行了一个礼,有序的退去了。我见王爷又转过头来看我,脸上又露出笑容,心里一阵激动,暗想难不成他终于发现我潇洒不群的一面。
只听他笑着,摸出了一块手帕,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道:「把脸上的锅灰擦擦干净吧!」
我讪笑着取过帕巾,暗想俗话说暇不掩瑜,就算我脸上有一点锅灰,那也是掩不住我潇洒的一面的。
王爷将我与一郎带到书房,才转过身来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淡淡地道:「你不是顾九,你到底是谁?」
我两眼放呆,茫然地道:「回王爷,奴才是顾九啊!」
王爷冷冷地盯了我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了!」
一郎愤愤不平,指着我道:「王爷,这个人搞不好就是奸细,他会沈海远的剑法,肯定与亦仁有关系!」
王爷一笑,沙哑地道:「十哥的奸细哪里会有这么多破绽,也不是你能发现的!」
我暗呼王爷英明,亦仁他自己本人就长得像奸细,他的奸细多半都像他,我看你一郎细皮嫩肉的,倒也有几分似模似样。
一郎还要再说什么,王爷把脸一沉,道:「出去!」
一郎大约很少见王爷板脸,一时间委屈得眼圈都要红了,气呼呼地从书房冲出去。
王爷看着我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轻哼了一声,道:「我不管你过去是谁,但你现在是顾九,是我的奴才,要是你敢在这里兴风作浪,我就剥了你的皮送大漠里去喂野狼!」他说完就往院子里走。
我连声道是,乐呵呵地跟在王爷背后,心中暗道王爷您真是英明,老早就知道非要把我的过去赦了不可,我若是陈清秋,您老也有言在先了对不?王爷我见多了,但像您这么能掐会算、英明神断的真是绝无仅有啊。
王爷在院子里捡了小石子又与我对起了五子棋,他虽然棋艺「精湛」,但总是偶尔失手。
输了大约三四十回棋之后,他叹息了一下道:「其实你真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不过他是一个哑巴!」
我的手一歪,棋艺「精湛」的王爷立即赢了当天唯一的一盘棋。
第七章
长夜漫漫,这一晚我无心睡觉,陈清秋必然是轻轻一跃上屋顶赏月,本奴才就只好吃力的扛来木梯子,一步步爬了上去坐在屋顶上。
爬上去之后忽然发现戈壁滩的屋顶寒风呼啸,原来不适合赏月。我四环顾了一下,突然看到屋顶上飘来一个长着章鱼头的人,若非本奴才我从来大智若愚,必定失声尖叫掉下去不可。
月光下,寒风中,那人将头顶上的小炒锅往上捅了捅,露出一张尖嘴猴腮金鱼眼的脸困惑地道:「你真是我小徒弟陈清秋?」
我静静地看着师傅,忽然发现其实我挺想他的,能活着再见到这个老杂毛真是好。
师傅也在静静的看着我,我们俩用眼神交流着。
师傅突然老泪横流地道:「你,你真是那个小杂碎!」
我眼见他嘴一咧就要嚎啕大哭,吓得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师傅顺手将我一提,几个飞跃就进入了戈壁滩中。
师傅是哭得天地色变,稀里哗啦,倒是勾起了我几份伤感。
「师傅,话说我这几年……」
「你这个小杂碎,害我整天为你提心吊胆……」
「是,是,师傅您不是一向都忙得很,我还以为你没功夫惦记我呢,不过话说我这几年…」
「你这个小杂碎,当初言巧语说要给我养老,都是骗我的,啊,一没消息就是十年……」「师傅,我也不想的,再说了我没消息十年之前,你已经没消息五年了,我们也没找你啊。唉……话说我这几年……」
「咦,我有过了十五年吗?」
师傅开始认真的用手指掐算子丑寅卯,我叹了口气,裹了裹奴才们不太厚实的棉衣。
「师傅,你怎么会认识宫滕藤进一的?」我开始了正题,在小炒锅内给师傅留下记号告知身份与接头地点,就是为了打听宫滕藤进一。
这个妖怪不死,恐怕我们谁也别想活,他既即然能找到师傅,那么十成有九成可以化解我留在他体内的那点冰心诀。
他的武功一恢复,现在的我与王爷再联手必定不是他的对手。
师傅停下了手,支支吾吾吱吱唔唔不肯言语,我吼道:「你脑子坏啦,你知道是谁把你徒弟害成这样的!」师傅挠了挠脑门,道:「怪不得宫滕藤身上的那股冰心诀这么差劲……」
他见我板着脸,小声地道:「喏,几年以前,就是你说的十五年以前,你二师兄找到了我,说他身上中了一股很奇怪的毒,要我去东海上找一座流破山,杀上面一头长了一条腿的蛤蟆,用它的血给他解毒!」
我心中一动,二师兄武艺极高,可以说是唯一尽得师傅真传的弟子,而且为人极其谨慎,怎么会无端中毒?
「那我就去啦,这头蛤蟆长得是你们从来没见过的青黑色,身上的皮刀剑不穿,嘴巴既即会打雷又会闪光,若非你师傅我即聪明又英俊,那是回不来了。」
我略有一些讶异,没想到古异志里记载的东海神怪「夔」真的得存在。
武林中能与之一战的,大约只有眼前这个武艺高得像神,人丑得像鬼,脑子弱的像婴儿的我的师傅了。
「你真的得一个人杀了它?」我略有一些怀疑。
师傅老脸一红,伸出小指,掐了最尖上一小段道:「当然了,当时有一个年青人帮了一点点忙!」
我皱了一下眉,道:「血对师兄有用吗?」
师傅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当时我还想找怪兽打,那年青人就让我摇船往前走,说上面多得是这种稀奇怪兽。我就拜托那年青人给你师兄把血带过去啦。
「然后我坐着小船,接着往前走啦,走啊走啊,又碰上了一个岛,这个岛上到是住的都是人,没见到怪兽,只有宫滕藤进一。」
我差点跳了起来,流破山必定难找异常,岛上有如此怪兽在肯定不会有寻常的人。那个年青人会跑到流破山去,十有八九与二师兄中毒的事有关联。
师傅见我脸色异常难,板着手指道:「我最近见着你二师兄啦,他好着呢,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十年没消息了呢?」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师傅,苦笑了一声,有这样的师傅也不指望他能看出多少弟子的危机来了,只无奈地道:「那你又为何要救宫滕藤进一呢?」
师傅得意洋洋地道:「宫滕藤进一跟我打赌,说我一定救不了他。放屁,我不用伸一根小拇指就能把他救了,我只要把冰心诀教给他不就行了吗?」
我听了,立即脸就绿了。一时间心乱如麻,心中一动道:「那你又为什么来找王爷的麻烦?」
师傅板着手指,支支吾吾吱吱唔唔地道:「他答应带我去找我的师傅。」
我差点昏过去了,晕头转向地道:「师傅你今年贵寅,您十岁的时候掉一个洞里,看了一些图,练就的武艺,你哪有师傅?也罢,就算你真有一个老杂毛当师傅,他恐怕也只剩下一把骨头……」
师傅头晃着小炒锅道:「我有跟你说过,那一年我爹爹带着我到西番去做生意,我一路上骑着骆驼,骑着骑着就打起盹……」
「慢着!」我大声道:「你说你骑什么?」
「骆驼啊!」
我跳了起来,道:「你过去明明跟我说你骑得是一头大白马!」
师傅挠了挠脑门,裂开嘴讪笑道:「白马可比骆驼俊多了不是!」
他指着大漠的方向,道:「喏,我当年就路过那里,这有一座怪石林,爹爹说那叫驼峰林,上面是石林,林下是水源。我就从驼骆上跌进了石林下面的一个山洞里……」
我心头狂跳,吃吃地道:「你是说那个记载了很多招式的洞就在这里!」
师傅挠了挠脑门道:「是,也不是!」
我心急火燎,连声问:「到底是还是不是!」
师傅眼露迷茫之色,道:「我记得驼峰林明明应该在小盘口镇正北边四十里远的地方,可是我如今去找,又找不着了。」
我吼道:「那你又哪里来什么师傅!」
师傅不高兴了,道:「人人都有师傅,我当然也有师傅!」他双眼一翻,道:「你都有师傅,为什么我不能有师傅?」
师傅晃着头上的小炒锅道:「我在洞里饿了好几天,怎么也爬不出去,有一天饿得快要死了,迷迷糊糊就听见师傅他老家指点我,虎子下走,你该下走,我才走出了那个洞。」
我皱着眉,难道说当年那个离奇的洞里,真有另一个高人的存在?我与脑子夹缠不清的师傅一直说到大漠里天边泛出鱼肚白,才分手而去。
师傅拍着胸膊跟我保证,宫滕藤进一交给他来对付,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有师傅在,十个宫滕藤进一都不够瞧的。
我与师傅分别后,就直奔王府而去,原本想从后门溜进去,但是远远就见大门外插着宫滕藤家族黑布白龙旗。旗子硬生生地插在王府玉石阶沿上,迎风猎猎作响。
宫滕藤真的得找上门来了,凭这份插旗子的功夫,就知道他的功力不但全然恢复,看来必定更胜从前。
宫滕藤的旗子出现是警告旁人,这门里的人从他插旗子这一刻起,必然会在三日之内成为死尸,不相干的人最好就不要走进去,以免误丧性命。这旗子若是出现在扶桑本土,只怕岛内第一高手野田扶作也要考虑一下。
但本奴才一笑,走了过去,淡然的将旗子一拔……
没能拔得动。
我咬着牙,一只脚蹬着缺了一只眼的铜狮,两只手抓着旗杆,面红耳赤的拔了老半天,旗杆一滑,终于从石阶上拔了出来。
我则拿着旗杆手舞足蹈地往后倒去,没有碰到冰凉的的地面,却倒在了一个软软的怀抱里,熟悉的熏衣香让我不由自主心神一荡。
王爷将我扶正,用他特别的沙哑声朗声道:「既然是故人到访,哪需藏头露尾,只管大大方方现身。」
王爷一身素色的淡色劲袍,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我就最喜欢他这份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色的平静。
我俩并肩静静地站在晨曦里,远是峥崎的戈壁滩,更远是荒凉的金色大漠。
宫藤进一也是一身素色的和服,手持薄刃慢慢从大漠远走来,看似走得很慢,但不过几个瞬间就到了不远。
面对我俩的死敌,我发现我并没有预料当中的慌张,也许跟他在一起,无论去哪里,我都不会觉得慌张。
身后的朱门吱呀一声,严管家手托着木盘走了出来,王爷微笑道:「好久不见,宫藤!」
宫藤慢慢将头抬了起来,他的五官看上去有一点模糊不清,确切地说不是因为他的五官模糊,而是因为他的表情过淡,淡得不像一个真人。
若单但论五官,宫藤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原本也算得一个美男子,可惜脸上的表情阴阳怪气的,看上去周身上下都似洋溢着一种阴森。
王爷手一挥,严管家托盘中的茶碗就像宫藤飘去,他淡淡地道:「有客远道而来,主家自当奉茶,还请宫藤莫要嫌弃这沙漠里没有好茶!」
宫藤抬起一只手,轻轻一弹,空中茶碗反向朝我们射来,只听他冷冷地道:「我们日本人饮茶讲究和、敬、清、寂。你我之间是宿敌,即无和睦,也无尊敬可言,此地也不清雅寂静,何必如此虚情假意。」
那茶碗速度比之王爷那一拂要气势汹汹的多,严管家神色凝重地看着它飘过来,举起托盘接过了茶碗,他巧妙一转身,化解了碗上的内力,茶水半点没溢,也算接得漂亮。
宫藤冷哼了一声,道:「原来你这又找来了帮手。」
王爷淡淡地道:「我非武林人士,习武半是强身半是防身,宫藤先生要考究中原的武艺,我只好另请人来陪你了。」
宫藤一声冷笑,道:「你府上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王爷听了,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宫藤你迟早要造访,所以从未有娶妻生子。昨日也已遣散家奴,王府现在只剩我与管家二位,若是先生嫌人少,那我就只能说声抱歉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人脆声声地说:「谁说十五哥你只剩管家。」
安宁一身劲装,身持鲨皮薄剑从门内出来,我暗暗叫苦,心想这真是个添乱的祖宗。
王爷也是微一皱眉,远只听一阵阵马蹄声,只见黑压压地跑来一队人马,当前是十六王爷,一直跑到近前才勒住马绳。
我心中大为高兴,心想这几千个士兵不踩死你,也能累死你。
宫藤却仍然面无表情,只是冷冷一笑,道:「亦非,你一向自负民族节气,这种仗势欺人,以多凌寡,便是你们族人的节气吗?」
我呸,我心里暗想,你个老小子装模作样一人前来,原本就是怕王爷出动军队来对付你,所以先拿话来讽刺他。
我笑道:「我们王爷都说了,他不是武林中的人,他是我们南朝的王爷,这些士兵的马蹄要是不小心踩死了你,那也是我们王爷指挥得当。」
宫藤半垂着眼帘一声不吭,王爷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命令道:「全体将士听着,这是我与宫藤进一的私人恩怨。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可以动手,谁跃雷池一步,军法置。」
宫藤猛然抬起头,沉沈声道:「好,不愧是南朝的亦非。我也让你一步,这个场里,只要会武艺的你们可以一起上!」
他的话一出口,腰间的弯刀就出鞘了,一时间剑气激起戈壁滩上的尘土,风沙走石,沙雾几乎裹住了他的身影。
我的身边王爷忽然在我耳边轻声道:「看着安宁!」身形一晃就没入了沙雾中,十六王爷也抽出他总算派上用场的铁扇从马上一跃而下。
我回头刚想一把拉住安宁,没想到她姑奶奶几年不见,身法倒是见长。我正在可惜没能抓住她,没想到她倒是去得快回来得也快,砰地一声,就从雾团中摔了出来,只听宫藤冷冷地道:「女人走远一点!」
我连忙扶住安宁,见她其实倒也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暗暗好笑,她几时吃过这种哑巴亏,偏偏又发作不得。我竭力不去看她,免得受池鱼之灾。
严管家与十五十六围着宫藤越转越快,王爷的眉毛越来越红,紧紧抿着嘴巴,他与严管家合作默契,显然两人不知道演练过多少回。
若是拿来对付十年之前的宫藤或许非常管用,可惜现在的宫藤经过我师傅的指点,进步岂可以计算。我看了一眼远,暗暗着急师傅怎么还不出现。
宫藤掌一翻,掌心暗红,又是一招归云掌,按向王爷的胸前,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当年就是我硬生生地去接了这一掌,以至于武功全废。
王爷似乎胸有成竹,只见严管家一个翻身跃到了王爷的背后,抵住他的背心,雷光火石之间,王爷的手掌接下了宫藤的一掌。
只听一声闷哼,严管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摔了出去,王爷站在原地不动。
宫藤一声冷笑,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弯刀。我眼见王爷嘴角沁出一缕红丝,突然翻手抽出安宁手中的鲨鱼薄皮剑,一连几招刺向宫藤。
只听宫藤与王爷都是脱口惊讶地道:「是你?!」
我淡淡地看着宫藤说,是我,宫藤,我才应该你寻仇的对象。
宫藤刀一晃,速度之快都让我反应不过来,我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心中仅仅来得及轻轻叹息了一声。
当我眼睁睁看着刀尖接近我咽喉的时候,却见刀尖的寒气虽然刺得我的皮肤不由自主泛起了小疙瘩,可是却偏偏只是从我的肌肤滑过,刀尖一晃又奔王爷而去。
只听宫藤冷冷地道:「我此生一不杀女人,二不杀废物,你滚吧!」说完轻轻一掌,也将我从雾团中击了出来。
我见王爷显然只有招架之功,心中大急,剑一撑就要站了起来,但心中一滞,体内的旧伤发作,只觉得眼前一黑。
可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伸手搀了我一把,回头一见,安宁站在我身后,只听她冷冷地道:「你这个奴才真是没用,这么快就摔出来了。」
我看见安宁心中一动,一搭她的胳膊就冲进了沙雾,我笑道:「宫藤,我俩是女人与废物,你要是功力不够伤了我与女人,那就是你们扶桑人言而无信,行同小人。」
我一剑刺向宫藤,剑剑刺向宫藤的脸面,绝不与他的刀硬碰,安宁一解腰上系的软鞭也抽向宫藤。
她的鞭子远攻,配上我从大师兄那里偷学来的落风剑法,宫藤又不能食言杀了我们,倒是一时被我们阻住。
我喊道:「王爷,快走!」
宫藤闷哼了一声,手上的刀气益盛,刺得我与安宁几乎睁不开眼。但是王爷显然已经受伤,却似乎犹豫着不肯离去。我手一虚晃,嘴里喊道:「看我暗器!」
宫藤本能的手臂下滑挡住胸口,睁大了眼睛看我的子虚乌有的暗器,我却用脚狠狠一踢,地面的沙土顿时飞起,我顺势倒退,一把抓住了王爷冰冷的手,几个飞跃往戈壁滩跑去。
原本我也知道阻挡不了他多久,很快宫藤的低呼声就在耳边,我顺路拐入了山石峥崎的石林,用剑飞劈挑起几块石块,按照八卦的阵法稍作布置,石头才落下方位,宫藤已经奔到了。
我与王爷他伏在石头之后,只见宫藤举刀,一脸的谨慎。他原本就是一个中国通,又自诩文武全材,我这个简陋的八卦阵他如何能看不出。
只是我这个河图洛书阵是取自一本古书,这个阵势非常的古怪,将阵中的人当作组阵的一枚棋子。若是人不走入阵中,此八卦阵绝不会启动,即便人误入此阵,只要顺原路折回也能毫发无伤。
如此不实用的阵势,我之至所以会留有印象,纯粹是因为旁边有一行秀丽的小揩字迹: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此时见宫藤微皱双眉,沉思了一下,突然冷哼了一声,将弯刀插回腰间,双手含内力,四击打,一时间飞沙走石,我刚布置好的石头立即被他的掌力击飞。我与王爷几个挪跃才闪开了那些沙石,一下子就暴露在了宫藤的面前。
王爷沙哑的声音淡淡地道:「你走吧!」说完就迎上了低吼着持刀冲过来的宫藤。
我一咬牙与他并肩冲了上去,他微微一愣,清澈的褐色眸子流露出诧异,一些不解。
有什么可以好奇的呢,当你头戴着虎皮帽,跟侍卫打着手势,倔强地要收一个小乞丐当奴才的时候,我的命运就是要跟你生死与共的。
当你用树枝教我写「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的时候,我的命运就是要为你遮风挡雨的。
我微微侧头去看,他已经收回了眼神,只是嘴角似微有笑意,一时间,大漠里的风沙再大,我也觉得无所畏惧。
宫藤大吼一声纳命来,一刀砍下直劈王爷的脑门,我身影一闪站到了厂他的面前。只听当一声,我的面前多了一条灰色的身影,那人头顶炒锅怪叫道:「我挡,我挡!」
师父总算来了,我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脚一阵发软。师父这个老杂毛新得了一件万种兵器之首,自然要显弄,两只支手背在背后,光用头顶上的小炒锅去挡宫藤的尖
刀。
不过几个回合,小炒锅就被敲得坑坑洼洼,师父的头就算是铁铸的,也被敲得晕头转向,慌忙脱下头上的小炒锅,龇牙咧嘴的揉头呼痛。
宫藤的神色变了变,忽然腾身几个倒跃消失在大漠里。我则连连跺脚遗憾没能斩草除根,这个时候,十六王爷与安宁才赶到,见到师父,脸色又是一变。
王爷自然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倒戈相向,于是一抱拳客气地道:「多谢这位老英雄施以援手,亦非谢过了!」
师父不去理会他,只走到我的面前,认真地道:「我不认识你……」
我吓了一跳,之前关照过师父若是出现,千万不要拆穿我就是陈清秋,只当不认识我就好,万万没想到他会特此申明,连忙把他下面此地还有六七百两的话打断,问:「是,是,老英雄不必认识我,我等认识老英雄就够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推着他,微笑道:「老英雄这是打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啊!」
师父听了一高兴,道:「我找到骆峰林啦,我正要去找我徒弟告诉他,我找到骆峰林了。」
若不是王爷那双眸子一直在盯着我,大概我会失声跳起来束。师父的武艺已可算得是武林第一人,他当年只不过是掉进洞里那么几日,倘若真能找到那些神迹,岂非就可以练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技?
十六王爷敲着折扇悠闲地走过来,笑道:「不知道这位老英雄的徒弟现今又在哪里?」
师父一张嘴,我心中一急,安宁冷冷地道:「石榴哥哥你也就喜欢多管闲事,一个老乞丐的徒弟也值得你上心。」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十六王爷垂了一下头,抬头一笑,慢慢地跟着她的背影而去了。王爷则走过来道:「这位老英雄不知名讳如何称呼?」
师父咧嘴道:「我的徒弟叫我老杂毛,外头人叫我老妖怪,我爹爹叫我小虎子,我娘叫我小疙瘩,你叫我老英雄……」
我猜王爷大概听得头皮发麻,连忙打断道:「我家王爷问你姓什么叫什么!」
师父想了老半天,才道:「好像姓陈,要不然就是姓云,或者姓沈,我想来想去就这三个姓我听着耳熟……」
我差点吐血,那是你三个徒弟的姓好不好。
王爷莞尔,微笑道:「老英雄大约已经是彭祖之寿,年日久远,已经记不得自己原本姓什么了。这样吧,老英雄与天人齐肩,有国师风范,可享万民之福,我就称呼您万先生好吧!」
师父当然高兴,他平白无故得了一个姓,乐得挠头搔耳,连声道好。
我则翻了一下眼白,若这老杂毛当了国师,那也最多贡献一点糊涂虫罢了。王爷瞪了我一眼,让我有所收敛。
师父大摇大摆地被当作万先生给接了回去,庆功宴吃毕,我哼着小曲刚要转回自己的狗窝,沿路碰上洪英正在打她小虎子。
「你这个害虫,什么不好玩,玩玉佩,把郡主赏的一块这么好的玉佩给摔碎了。」
小虎子揉着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心中一动,连忙去将他抱了起来,见洪英一脸心疼地捡着地上翠绿的翡翠碎块。
「洪英,郡主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赏你东西?」
洪英的肉眼一翻,道:「我干活勤快不行啊?」
我冷笑了一下,安宁才不会因为某个懒人偶尔勤快一点就出手赏东西,她素来不是一个大方的人。
洪英见我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嘟嚷道:「不要以为郡主看上了你,就一副自以为是的德行!」
我皱眉道:「你说什么?」
「她把我叫去,尽问你的事情。」
我心里「格登」了一声,失声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洪英将她的大胸脯一挺,直着脖子道:「我能说什么,郡主问我当然实话实说,说你整日里不爱干活就喜欢听戏,一天到晚惦记着大白馍!」
我讶然道:「她到底问你什么?」
洪英一把夺过我怀里还在擦眼泪的小虎子,酸溜溜地道:「她说问你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过得好不好!」
洪英走了之后,我还愣在那里很久,对着园里的枣树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叹气?」身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问。
第八章
我一转身就对上那双眸子,天太黑了见不着它们的琥珀色,我嘻笑道:「王爷您听岔了,这是酒足饭饱打嗝呢,奴才我能吃饱就从不叹气!」
王爷听了倒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问:「你小的时候是不是有二年不能开口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只是就算大漠里是一望无际的空旷,淡色月光能明如白昼,我仍然怕他看不清我眼里最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答道:「没有!」
王爷微一垂头,淡淡地道:「你走吧!」
我一笑,弯了一下腰行过礼,一摇三晃地与王爷擦身而过,刚走没几步,一只手突然被他握得紧紧的。不用他用力回扯,下一刻我们已经搂抱在一起,相互喘着粗气。
我被他顶在枣树上,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嘴里热气喷在我的嘴唇上,我忽然觉得全身都在发热,竟然不觉得戈壁滩的夜晚是那么的寒冷。
他二只手各握着我的一只手腕撑在枣树上,他抬起膝部隔着衣物摩蹭着我裆部,让我慢慢体会那种逐渐膨胀的痛苦,叫嚣的渴求。
他淡淡的香气就在我的鼻端围绕,弄得我心痒难捺,挣扎着想要挣脱手腕上两道铁箍,可是背部刚离开树干,又被狠狠地按了回去。
黑暗中,我猜我俩都在摸索着对方的眼神,只听他喘着粗气道:「你既即然烧了我的一船的火器,为什么又要冒死数与我一起战宫藤?」
我眼也不眨地道:「奴才那个时候不知道那是王爷的火器,倘若知道是神明英武,人见人爱,见开的十五王爷亦非的火器,奴才绝计不会动它们一根小木柴……」那是当然的了,我将船烧得连渣也不剩,委实没有去动过一根小木柴。
他狠狠咬了我一口乳珠,我倒抽一口冷气,下面的话都说不连贯了,只听他道:「我在问你后面那个问题。」
他把我刺激得地太厉害了,我几乎是脱口吼道:「因为我想跟你上床。」
我忽然觉得双手手腕一松,借着月光见他在脱自己的衣服,我连忙也跟着脱了起来,直到脱到光溜溜的,一抬头……呃,王爷还在解腰带。
似乎太心急了一点,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套回裤头再脱一遍。王爷似乎也有一些焦躁,衣服也不脱了又压了上来,啃咬着我的唇,舌伸进我的唇间与我交缠着。
我的手滑进了王爷的亵衣,摩蹭着他背部结实的肌肉,听着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将我压在枣树上,两人之间几乎插不进任何间隙。王爷裆部的硬物抵着我的腹部,我用手指重重掐了一把,王爷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口咬住我的耳垂。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王爷的手指插着我的后庭,疼得我有一点冒汗,我抽气地说:「王爷,奴才顾九!」
王爷冷哼了一声,手指的力度更大了,指间摩擦着我的内壁,即疼又让人饥渴难耐。
本奴才是一个识相的人,从来饿了就吃,渴了就喝,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不会惹王爷不高兴,连忙补充道:「顾九,未婚容貌英俊……啊啊,相貌一般,但风流倜傥……啊,啊,相貌一般,气质平平,但忠厚老实……啊,啊……」
我不由火了,捂着屁股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王爷压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说你这个性子……」
我一口咬住他的嘴唇,指尖磨蹭着他的性器,听着他喘气声,心想本来你费什么劲弄一些没用的!
两人相互抚摸着,终于从枣树上滚到了枣树下,冰凉的地面让我吸了一口气,王爷摸索了一会儿将我的衣物扯过垫在下面,我则用四肢将他抱得很紧,火热的躯体,果然是寒日里最好的驱寒物体。
我的腿夹着他的腰肢,能感受到他的热度,他的手则摩擦着我的腿间,快感来得很快,在四肢百骸里流趟,我颤栗着呻吟,闭着眼享受着那一波接着一波的快感。
月光披散在他的乌发上,像洒了一层银白色的粉,他俊秀的眉目依稀可辩,挺直的鼻梁被月光打出半道阴影,轮廓分明的唇微微张开着喘气,露出洁白的牙齿,让我想起了他第一露出乳牙的时候,他一直都是……呃,一个尤物,从长乳牙到现在。
「你看什么!」他握着我腿间高昂的器官。
「看你的眼睛。」我抬起一条腿架在他的肩上,大剌剌地说。
「看到什么了?」
「野兽!」
他嘴角一弯,露出了一排的牙齿,哼道:「这是你自找的。」
说完他就将我的一条腿压至极致,最大可能露出后面,比上一不同的时候,他这一进去得的非常的小心,从慢慢地浅抽到渐渐入。
我的脑中已经是一片空白,只能随着他的碰撞不断,无意识地发出一些声音,正在极度销魂的时候,他突然手忙脚乱的把我拎了起来,将地上的衣物塞在我的怀里,拉着光溜溜的我,几个飞跃没入园内的假山石中。
刚躲好,就见两个黄衣仆人提着灯过来了,其中一位拿灯照了照,道:「不能啊,好端端的院子里怎么会有谁杀人呢?」
另一位赌咒发誓道:「千真万确,我听到那惨叫声跟杀猪似的,你也听到啦!」
两人并排回转,另一个人道:「我听着像是狼嚎,别是大漠里的狼躲院子里来了?那可要跟侍卫们说一声去!」
本奴才板着脸看着他们的背影,最后断定此二人是有奸情的。
等那两人走了,王爷在我耳边低哼道:「到底谁是野兽?」
他唇贴得我的耳垂很近,热气喷在我的耳朵上,我一回头咬了那张嘴一口,结果是两人又纠缠到了一起。
我们急急地找到了他卧室,踢开门他就将我往锦被上一推,我倚依在锦被上,看着他扯脱自己的衣服,笑了几声,颇为张狂。
王爷对我的嚣张似不太在意,只将我狠狠地压在身体底下,把我剩下的笑声都压了回去。
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王爷皱了一下眉头,只听来人禀道:「王爷……」
他不吭声,我也只顾引着他的手从腹部滑到双腿间,感受到我的反应,他轻颤了一声,我能感受到他抵着我股间的硬物膨胀到了急需发泄的程度。
「王爷,一郎他……」
我拉过他的收回的手,轻咬着他的耳垂。
「王爷,宫藤递来了战书,一郎他……」
我手一伸只拉到他一件衣服,王爷已经站了起来,很快将衣物穿好,急匆匆的出了门。
我一个人靠在锦被上,托着后脑勺,看着天板,周围的空气又寒冷了起来。大漠的夜晚真是冷啊,如果没有另一个人的体温做伴。
其实任何一个地方的冬天都是冷的,就像那一年的金陵,积雪厚得一直齐膝,每一民所都是大门紧闭,就算想要出去乞讨,也会冻死在半路上。每一个清明又饿又冷的醒来,小乞丐都觉得是捡来。
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咬雪,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官家的粥铺旗子,期待着下一位达官贵人出来施粥。
小乞丐啃雪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锦贵妃施粥啦。二座华贵的桥子停在远,一些奴仆抬着粥桶,还有一大木盆的白馍往粥铺里走去。
所有的乞丐都像流浪狗似的跌跌撞撞、或爬或跑往粥铺里挤。小乞丐也挤在人群里,不但弄到了一碗粥,还很幸运的拿到了一个馒头。
可惜他刚出来,就被一个老乞丐一把夺了过去,小乞丐想要喊叫,可除了啊啊却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咬了太多的雪把他的舌头都冻伤了。
结果是馒馍头被抢走了,粥也打翻了,小乞丐看着白雪上的粥很快被拥挤的人群踩成了污泥,擦了擦眼泪低头捧起一把刚想放到嘴里,就看到面前多了一双小锦靴子。他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澄明的褐色眸子。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头戴着虎皮帽,裹了一件小披风,尽管他表情很严肃,可是还是很可爱。
小乞丐心想好漂亮的娃娃啊,只见那个娃娃打了几个手势,旁边立即有一个侍卫立刻喝问:「十五皇子问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小乞丐抬头看着面前小男孩,忽然领悟到原来这么可爱的小皇子是一个哑巴啊,他不由心底一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十五皇子立刻又打了几个手势,只见那个侍卫蹲下身子温声道:「皇子,你可怜这个小乞丐,赏点他钱就好了,用不着收进府里当奴才。」
十五皇子不去看他,只是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然后转身就踏着雪回了轿桥中,那个侍卫则回头笑道:「你这个小乞丐真是走狗运了!」
……
我突然从梦里醒了过来,天已经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就像过去十年里的每一个冬日的早晨,身体很凉,但心口很热。
大清早,李公公又溜了进来,他端着青铜水盆,本奴才略有一些倦怠,不愿与他多话,于是闭眼假寐。
可是我低估了李公公对八卦锲契而不舍的热衷,他蹑掂手蹑掂脚到我床边,用小指头掀开我被子的一角,往里张望。屋内亮光不足,他似乎看得不清,于是头不断的往被子里探。本奴才鼓起嘴巴发了噗的一声,吓得李公公慌忙把头从从被子里抽了出来。
我才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故作惊讶地道:「是你?」
李公公难得老脸一红,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边,羡慕地道:「你小子真是福气,长成这样,难得王爷居然不会嫌弃你!」
我摸了一下脸,道:「我不够俊吗?」
李公公仔细端详了我两眼,才道:「你笑起来,还有一点俊模样,虽然牙长得不齐整,但是倒也蛮讨人喜欢。」
我一笑,知道他指我有一颗犬牙突出,一大笑就会被人发现。李公公忽然叹气道:「陈公子也长了你这样的一副牙,可是他长得那是跟你天上地下,一笑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这样么?」
我顺手拿了床头一件金铜面具遮脸上,李公公一回头,见一张黄澄澄耀着太阳光的脸吓了一跳,连连骂道:「呸呸,我居然拿你这个猴精去比陈公子!」他从旁边丢了一套白色的长衫给我,道:「你这个猴精的命可比陈公子强太多了。」
我看了这件白色衣服许久,忽然咧嘴一笑,道:「我果然比陈公子强太多了,好歹是一个有前途的奴才。」
我穿上那件白色的棉麻衣,李公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嘟哝道:「你若是穿淡黄/色的棉麻衣,不看脸跟陈公子真是一般无二了。」
我一笑,大概这陈公子就快成李公公的图腾了。本奴才已经有十个年头不曾穿过长衫了,一把拉开大门,自然要站在阳光底下显弄显弄。
我在阳光底下站了一会儿,突然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身灰尘地站了起来,转头对目瞪口呆的李公公微笑道:「瞧,顾九与陈公子哪里有一丝半分的相像呢,顾九可不爱穿那些不耐脏的衣服。」
王爷看我一身脏兮兮地走进来,好看的长眉几乎打成了结,我满漫不在乎地跟他行了个礼,他似不落痕迹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大厅里十六王爷与安宁郡主都在,两人的视线都落在面前的一张描金笺纸上。
十六王爷清朗的声音慢慢念道:「宫藤不度德量力,妄自借武与王爷决雌雄,然泱泱大国,藏龙卧虎,今者,败于戈壁滩上,唯心不服,遂治清酒数杯,愿与王爷会文于关下。」
我眼皮跳了跳,心道这个老宫藤还真是能折腾,他思来想去有师傅在,武打是不行,于是要文打,他的战书写得明明白白,他虽然败退了,但心中颇为不服,现在下战书,他要与我们比文才。
他心中必然是算定了,王府中的这些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他的文才。
王爷修长的手指抽过那封战书,又扫了一遍,然后将它折叠好。
安宁皱眉道:「十五哥哥,你不会真的得要去吧!我听说宫藤是一个地道的中国通,从小就由汉人授学,与一个地道的汉人读书才子并没有任何区别。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是扶桑公认的才子,这要是万一……」
王爷抬起头,淡淡地道:「我可以败给他,但是不可以不应战!」
我转头去看庭院里的树干,微笑了一下,那倒是真的,你从来不逃避挑战。
安宁微皱起乌黑的眉,道:「我猜你多半是放不下那个小倭人,一个倭人,值得你一个南朝的王爷数亲身涉险吗?」
十六王爷轻敲了一下手中的折扇,咳嗽了一声道:「一郎自背叛了宫藤家族以来,已经跟随了王爷近十年,更何况宫藤家族置叛徒素来心狠手辣,于情于理,十五哥哥不能袖手旁观的。」我突然觉得穿了一声芽黄衫裙的安宁似乎瞥了我一眼,然后又冷冷地道:「昨天十五哥哥让我们先离开,他一出门就不见了踪影,谁知道他是不是还跟宫藤还藕断丝连,又或者当初背叛宫藤家族根本就是假的。」
王爷长长的眉毛微蹙,淡淡地道:「安宁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决定应战宫藤了。」
安宁哗地站了起来,看了王爷一眼,突然露齿盈盈笑道:「十五哥哥素来有主意,是小妹僭越了。」
她不笑倒也罢了,一笑我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不知道她心里这会儿又起了什么歹毒的念头,连十六也不禁抬头担忧的瞧了她几眼。
众人自然再无异议,略收拾了一下就往戈壁滩中而去。
王爷一身文士的打扮走在前面,难得他青衫皂帽江南书生的打扮,那模样有几分俊秀,更有几分洒脱,比之当年那个马倚南桥,醉笑杨柳的陈清秋有过之而无不及。
宫藤自然寒蝉学步,也是文士的打扮,但是他穿得一身雪白,从头上的方巾到长衫,均是一尘不染。
我心中大乐,这不是我家王爷一等奴才的装扮嘛,果然宫藤很有自知之明,早早的知道迟早要随了我家王爷做奴才,连衣帽都自备了。
两人遥遥相对,客气的互相作揖,仿佛果然两位读书郎,午后相约绿竹林中吟茶论道。可惜这里是寒冬里的戈壁滩,左右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连天,间或几峥嵘的怪石耸立,风一大,吹得黄沙在空中旋转,穿过乱石林夹带着呼啸声。
宫藤全身蕴满罡气,那些黄沙到了他的跟前,只是绕着他旋转,却无法接近他的身边,他低头垂目,手持一把真的得用不上的文扇,漫天黄沙中衣袂轻轻翻飞,扮谪仙状。
我忍了又忍,忍不住开口了,道:「宫藤,自古谪仙心如莲,一一天堂,故以引蝶前来,识得真物性无来无去。你现如今弄得泥沙走石苍蝇蚊虫满天飞,这又为哪般啊?」
宫藤脸色一变,脸色微有一些发青。我咂了咂嘴,人都道宫藤进一的性子冷漠自持,情绪平静无波,但是我瞧着他容易激动得紧。
隔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小人多事,妇人多舌,我看你这两样都占全了。」
我笑道:「多谢谬赞,你夸我如兄如姐姊,我怎么敢当?!」
王爷微皱了一下眉头,道:「顾九,不要贫嘴!」
宫藤铁青着脸冷哼了一声,我咧了咧嘴不再言语。王爷右手作了一个邀请的动作,道:「宫藤远来是客,你先出题!」
宫藤微微弯了一下腰以示尊重,用手中的文扇挑了几块石块于两人之间,他的身影顿时隐而不见,从黄沙中传出他的声音。
「王爷,汉人的学问中,至尊至玄,莫过于易经八卦,我前两天见王爷设了一阵,显然得其中精髓,我今天反设一阵,请王爷破解。」
我忍不住又笑道:「你是让我们学你的人肉碎大石么?」
话音才落,一枚石子从阵中射出,只听宫藤怒道:「狡嘴滑舌,扰人清听,实为可恶!」
王爷手一伸,接过了那枚要把我满嘴牙打掉的石头,回头皱眉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宫藤先生何必轻易为一个下人动怒,汉学最重养气,素有意气俊爽,则文风清焉,宫藤先生的八卦阵是高明的,可惜差了一点精神气。」
他伸手从怀里抽出一块帕子,蒙住眼睛,笑道:「我就蒙眼试试宫藤先生这一个八卦阵!」
我听了淡淡一笑,心道你还是那么的聪明。
王爷眼蒙丝帕踏入阵中,他的双眼不为阵中幻象像所困,加之宫藤刚才一怒之下丢出一枚小石子,早已经暴露了他的位置,所以王爷一入阵就轻快地朝他走去。
宫藤冷哼了一声,一枚石子丢在宫干乾之位,这样一来阵内的局势陡变,原本他所在的三月春分,木星东方的生门就变成了死门。
我打了一个哈欠,弯下腰假装挠了挠脚后跟,低首也捡了一颗石子投进阵中,正好填在宫坤之位,阵中又恢复了两仪八卦阵。
宫藤又丢出一枚子,补上了宫巽之位,我也连忙填满洛书最后一象之位宫离之位。
两子刚好是洛书的四象之位。这样一来阵势立刻就变成了四象二仪八卦阵,阵势复杂,但却生门不变。
宫藤又投出一子,刚好掷在我的宫坤位上一子,两颗石子一撞,立即碎成粉末,我恨得牙痒痒,这个老倭又耍诈,眼见王爷离东方木门越来越近,连忙心急火燎地又丢了一颗石子过去。可那颗石子还未落地,宫藤的石子就到了,眼见两颗石子就要在空中碰,王爷伸手就空中一接,两根手指夹着宫藤的石头,微笑道:「难道宫藤还没有布好阵么,不如我出去让你布置好,如何?」
宫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道:「你们亦家的人素来外表坦荡,内里奸诈,你如此有备而来,想必早已经胜券!在握了。」
他说着人影一晃,从四象的位置掠过,所有的石子被他挪了一格,变成了正东,正西,正南,正西之位,从洛书到河图,构了一个反四象的阵。
他说着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王爷,看来这一局你要赢了。」
王爷犹豫了一下子,缓缓抬脚朝东边走去,我大急,一跃而起,手中连颗发三子,补上了干乾宫巽宫坤之位,人落地在宫离之位,阵中风声大作,吹起了他脑后乌黑的长发,前面是一个漆黑的旋窝,里头似有上古神兽张牙舞爪。
我一把险险地握住了他的手掌,王爷顿住了脚步,缓缓转过头来,摘下了眼上的丝帕,我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清晰眸子。
现在我俩谁也动弹不得,阵中根本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只能瞧见彼此,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漆黑的不知名的空中,风大的把我们的头发一起吹到空中飞舞,丝丝缕缕各自伸展,却难免总是偶有纠缠。
那双眸子很清很透,有透着一种淡淡的琥珀棕色,我像以前一样,在里面走丢了,也还没看明白那双眸子到底表达了什么。
我冲着他微微一笑,要想从河洛阵中出来,除非其中的一颗子崩塌,如今会崩塌的自然只有我这颗子了。
我缓缓向后飘去,能感受到阵势牵连巨大的压迫力,压得我五脏六肺几乎都颠倒了,一口鲜血从喉头涌起被我生生又咽了回去。
我看到那双琥珀色充满了讶异,震惊,这是我看到的最清晰的一亦非的表情,忽然觉得掌心一暖,周身的压力陡轻,只那一瞬间,我又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回来。
宫藤看了我一眼,道:「人肉碎大石,顾先生比宫藤倒是更胜一筹。用得闻所末闻,见所未见。」我冷笑了一声,道:「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我的凤凰之为岂是你野鸡之举可以比拟的?」
宫藤的脸色变了又变,似乎忍了又忍才叹气,道:「你的身体若是能如你嘴巴这么利索,命又当真能如凤凰涅盘就好了。」
他这么示弱我颇有一些意外,坦白地讲,宫藤是一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但是他对我倒似乎还算相当的容让。
王爷微垂眼帘,似乎想了一下,才抬起头道:「现如今轮到我出题了。」
第九章
宫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爷微笑道:「很多年前日本有一位东渡的中国僧人,人称一宁禅师,他曾经有四句偈语:横行一世,佛祖钦气,箭既离弦,虚空落地。请问,何解?」
宫藤的脸色变得大为难看,我颇有一些不解,这四句偈语并不难解,为何宫藤神色大变。
只听宫藤冷冷地道:「人人都说我是一个中国通,没想到王爷对扶桑的内情了若如指掌,远非一个通字可以一概而论的。」
王爷仍然微笑淡定,道:「宫藤谬赞了,我只是略知一些皮毛,所以才向宫藤请教。」
宫藤仰望着天隔了许久,才转头看向王爷淡淡地道:「即便我告知了你,你也未必能到达婆娑海。」
王爷修长的手指拂了拂衣袖,淡定地微笑道:「若是宫藤不愿告知,直承落败也无妨,只是一,你要将一郎毫发无损的送回,二只要有我亦非旗号在的地方,你要闻风相避百里地,如何?」宫藤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神态自若的王爷,良久才缓缓地道:「一宁禅师创立法派,为扶桑二十四佛法流派之一,宫藤家族……就是法派弟子,这四句偈语是他一宁禅师临终前,对他创立的无上心法的归结。」
十六王爷听到此,与我一样恍然大悟,心情大悦,用折扇敲打着掌心笑道:「宫藤,你若舍不得把你家无上心法交出,承认落败也无妨,反正你也不是第一败给我十五哥。」
宫藤脸色变了又变,看了我一眼,意味长地道:「中原武林中即是才子,又是武林高手的唯有陈清秋,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陈清秋?」
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面不改色地道:「不是!」
宫藤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却下意识地感觉王爷似也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口中微有苦涩,耳中听到宫藤道:「好,亦非,你过来,我只能告知你一人。」
安宁叫道:「你要说,就快说,做什么叫我十五哥过去,你想暗算他不成?」
宫藤冷笑了一声,王爷微笑道:「扶桑人最重言诺,更何况宫藤是扶桑望族,不必过于担忧。」他说着就轻松地踏着步子走上前去,宫藤嘴角微微冷笑了一下,他淡淡地道:「我只说一遍,你可要听好了?」
王爷含笑一俯首,宫藤在他的耳边轻轻述说,我则紧盯着他的嘴唇,只不过片刻,宫藤似已将口决复述完毕。
王爷仰头,片刻才笑道:「武学浩瀚如海,果真玄妙无比。」
不知何时戈壁滩上忽然飘来了几团浓雾,宫藤那张原本就模糊的脸,变得更加似隐似现,只听他淡淡地道:「如今我们各更胜一局,如果第三局我赢了,还请王爷交出一样东西!」
大雾中,王爷的淡色衣裳轻轻浮动,他笑问:「我有何物能让财倾天下的宫藤心动呢?」
宫藤冷笑道:「宫藤家族与亦家交往百年,对你们历代亦家的子孙都有详细的评价,亦家子孙中除了亦仁,就属你最为沉狡诈。
「你十三岁就被德武帝挑中,成为皇家新法司,专属负责朝庭无法正面理的事情,平衡各王孙之间的权势。当年若非是你,与我宫藤家族交好的亦德又岂会一夜之间身陷囹圄,亦仁又岂能安然全身而退?」
王爷自然永远都是这样气定神闲,仿佛刚才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王朝里的内幕,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云淡风轻的一桩事,他露齿一笑,道:「宫藤无须多言,若是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宫藤先生远来是客,第三题,你请出!」
宫藤一咬牙,道:「好!」他用手一拂,几尺白布飞上怪石垂了下来,两指一弹,点燃了旁边铜炉里的香,端起一钵子的墨道:「佛说婆娑为五浊世界,世人均都贪嗔爱痴。你我皆为浊世中人,我们看一下,各自用多少时辰能再现这婆娑海。」
他说完将手中的墨汁一洒,那些墨汁就全部泼洒到了白布上,他提笔腾空而上,沿着墨迹一路往下,勾勒了一个阿鼻地狱,亡魂们在喷薄溥而出的熊熊烈火中挣扎煎熬,泥足陷,黑色血流了满面,双眼或绝望惊恐,或疯狂仇恨,彼此身影纠结,相互厮杀。
我心想怪不得宫藤再三地问我是不是陈清秋,他这幅泼墨图画得酣畅淋漓,堪称杰作,若非号称中原泼墨第一人的陈清秋到场,谁都要甘败下风。
他技惊当场,王爷这边的人不由都低头窃窃私语,只听安宁那个草包问:「石榴哥哥,这婆婆海是哪海,这么凶险?」
若换我平时,必定要讥笑说,等你老了,你呆的得地方就是了。
偏偏十六王爷耐心地的小声解说道:「婆娑是梵语,即佛教化的世界,也就是我们所待呆的尘世。婆娑的本意是堪忍,是指凡人忍受尘世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皆为利往,忍受苦难,无法超脱。」
安宁轻轻地哦了一声。
王爷低头沈沉思良久,叹息了一声,道:「虽然宫藤这幅画过于晦暗,也有违佛家无往无来真物性,但尘世污浊,众生苦难,这幅画也算切题,我要想在半柱香之内也能作幅切题,如此图画技高超的图,只怕不能!!」
宫藤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真的得是很有违他平时扮的得高人。只听他涩涩地说:「你落败了,对吗?」
王爷淡淡地道:「你想要的得不过是叶家的世外桃源图,给你就是了。」
宫藤笑得一阵神经质,好半天才道:「我要你将锦儿的骨灰给我!」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都是赫然变色,没想到宫藤纠缠亦非近十年,尽是为了亦非母亲锦贵妃的骨灰。只听王爷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别忘了你这是在南朝,莫要欺人太甚!」
宫藤一声冷笑,道:「你刚才自承,只要落败,我要什么都可以满足我,你们南朝的王爷承诺犹同儿戏,还有何尊严!」
安宁早就在那边跳脚开骂了,王爷紧抿着双唇,双颊额微有一些发红。
我笑了一下,突然走了过去,拔出铜炉里的香,又走了过去将那幅画又端详祥了一下,就随手用香点燃了布角,风吹火旺,我就这样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把宫藤的杰作烧成了灰烬。
我看着那堆落下的灰烬,食指就着灰烬画了一朵一笔莲,然后看着大风将它吹散,才淡淡地道:「宫藤,你难道没有听过,佛说别问劫是缘,婆娑即遗憾。」
宫藤神情微有一些呆滞,我忽然有一些可怜他,想他十年追逐,不过是一个人残留在人间的一点烟尘。
我见他抬起了头,只见他双瞳赤红,心中一惊,刚想闪躲,他衣袖里的一只手形成爪形往我的咽喉掐来。
可是他的指尖还没有触及我的肌肤,就被另一只枯瘦干瘪的爪子握住了。师傅又戴着他的万种兵器出场了,我松了一口气,道:「万先生,多谢了。」
师傅一边与宫藤过招,一边一本正经地问我道:「明明是我救了你,你做甚要去谢谢万先生?」
我只好呻吟了一声,看来师傅早把昨天兴高采烈新得的一个名字给忘记了。
万种兵器是给王爷们用的,自然比之用来给奴才们做的锅子要小好多,可即便如此,锅沿还是遮住了师傅的眼睛,他呼呼漂亮地击退了宫藤疯狂的攻击,回来的时候倒撞上了山石,而且力道不小,撞得他摇摇晃晃地。
我捂着眼睛又呻吟了一声,宫藤又扑了上来,我又有一些诧异,他平素最知进退,为何今天却死缠不休。
只听师傅边打边嘀嘀咕咕地道:「一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心中一动,这几句佛家偈语暗含冰心决的要义。
宫藤突然大吼道:「闭嘴,闭嘴!」他形貌犹如痴狂,我们不由暗暗心惊,却见他的嘴角鲜血涌出,满头黑发挣脱了发帽,刹那间变成了白色。
我心中一惊,忽然明白宫藤已经走火入魔。
他骗了师傅教了他冰心诀,却不知道冰心诀暗含佛法,最讲究清心寡欲,痴情性烈之人都不能习之,师傅大约曾经误人子弟过,所以才死活不把冰心诀教给我这个看起来激烈偏激之人,而是传给了什么都看得淡淡的二师兄。
宫藤貌似清淡世外高人,其实偏执疯狂远胜过常人,如今他眼见武不是师傅的对手,文又未末必能胜过我,多年的期盼一朝落空,情绪波动剧烈,冰心诀反噬嗜,竟然瞬间走火入魔。
他大吼一声,转身往沙漠中跑去,远远只见他脑后的白色长发随风在空中张扬。
十六王爷与安宁起身要追,王爷伸手一拦,叹息了一声,道:「人生是苦,最是情痴人,由他去吧!」
这个时候严管家身影一晃过来了,王爷微笑道:「一郎救出来了吗?」
严管家晃着山羊胡,尽量做出一副幅淡然的样子道:「宫藤那些手下虽然凶悍,但我又怎会给王爷抹黑?」
王爷淡然一笑,道:「好,赏金百两。」
王爷的一句干脆利落,严管家脸上的淡然倒像崩塌了似的,喜得忍不住浑身颤抖,谄媚地跑过来弯腰跟在王爷身后。
我看了有一些好笑,眼见他一路恨不得托着王爷走路,到王府门终于忍不住道:「严管家,路上有金子!」
严管家立即弯腰四寻找,连声问:「哪里哪里?」
安宁笑得前仰后伏,我搔了搔自己的眉毛,道:「瞧岔了,原来不是金子,竟是狗粪一堆。」
严管家大约从未被下人挑战过权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瞧了我几眼。
瞧吧,本奴才风流倜傥,还怕你记吗?
王爷转过了头,微微皱起了他长眉,当然了,本奴才虽然天赋过人,但要跟个老奴才相比,到底在做奴才的经验上有一些些火候上的差别的。
但是王爷从来简言精论,不轻易不发表意见,于是一拂袖,轻快地跨门而入。本奴才自然要一溜小跑,追随主子的背影而去,方才显得识情识趣。
王爷在大厅里落坐之后,先啜了一口新泡好的乌龙茶,方才抬头叹气对我道:「你这一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赏就赏呗,叹什么气,从来亦仁多兵,亦非多财,你什么时候变得小气了,我咂了咂嘴。
「还是十两银子吗?」王爷突然又开口问,他的嘴角似微带了一点笑。
我看着他,良久,突然道:「奴才不想叫王爷王爷了。」
王爷琥珀色眸子微一愣,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那你想叫我什么?」
「亦非。」
严管家勃然大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奴才竟敢直呼主子的名讳!」
王爷则淡淡地,低垂眼,修长的手指描着碗沿,然后才问:「你的意思是不想再作做我的奴才了,我原也可以给你脱籍,只是从今之后,你不能再跟随我了,这样可好?」
我瞪着他,良久,才伸出一根食指吐出四个字:亦非王爷。
王爷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道:「准了。」
这个时候一郎像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一见面就轻呼了一声王爷,那语调生似生离死别似的情款款,果然比我叫他亦非讨人喜欢多了,所以王爷表情温和地轻声安慰,眉眼舒展,没有半点打结的地方。
严管家的脸从寒冬一下子到酷暑,脸红激动地道:「这个宫藤死一百一千不足惜,心狠手辣,我去救一郎少爷的时候,他浑身都是鞭伤,叫老奴……」他说着提起袖角擦了擦眼角。
我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噗嗤哧笑出了声。若是宫藤果然心狠手辣地置,这一郎少爷还能这么玉树临风的站着么?
宫藤一生情痴,所以对痴情的人总能容让几分,对我是这样,大约对这位为了情人背叛家族师门的一郎也会宽待几分吧。
严管家气得羊角胡须直抖,他这个梁子我大概是结下了,一郎也是侧目而视,目光森冷,不过本奴才的仇人多如牛毛,也不差再多一位二位,所以我很潇洒的一转身走出大厅去了。
我回小厨房享用了我美美的中餐,那位吹牛有川内第一厨之称的胖子,给我留了一道回锅肉。肉切得极薄,炸得也酥,拌上一点醇香的郫县豆瓣与王府里自制的辣油,跟内地运来的京白元葱一炒,香气四溢,喜得我一连吞了两大碗米饭,连一奴才来唤我去亦非王爷那儿吃饭,我也没顾得上。
不过坦白地讲,说他是川内第一厨肯定是一些夸张了,亦家的人对饮食从来不太讲究,当年亦仁请我吃饭,也不过是一碗小米粥加一点腌制的青菜,一碟子酱瓜,跟二、三十粒油炸生米而已。害得我后来出了府,半夜里像头狼似的找吃的。
亦非虽然是众位亦家子孙中最有钱的,但也食用简单,唯一不同的是他酷爱吃辣。我记得他最爱吃的是榆钱饭拌辣油,外带一碗糙茶汤,至多放一点上好的板油在里面。呃……所以我也不去跟人家争爱吃的了。
酒足饭饱我就回了自己的狗窝,原本吃了就睡是本奴才最大的长,但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有睡得着。于是拿来了一把梯子慢悠悠地爬到了屋顶上,裹着一件老棉袄晒太阳,
对于我来说,才子与奴才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上梁的方式以及在梁上的衣着略有一些不同吧。戈壁滩上的太阳其实很烈,只是太过荒凉的大漠聚不住那温热。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总之后来睁开眼天已黑,夜空中有衣袂飘动声,我不由一笑,今天月黑风高,果然是一个出门旅行,上梁揭瓦的好日子。
那黑衣人轻轻落在我的身边,淡淡地道:「小师弟别来无恙?」
我转回头微笑道:「天底下还有你主子不知道的事情么?大师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师兄轻叹了一口气,走过来也坐下,将宝剑插在身旁的瓦片中,道:「皇上总算对你不错,你当年被锦贵妃赶出府,若非遇上皇上,你又怎么会成为今天闻名天下文武全才的陈清秋?」
我听了淡淡地一笑,道:「若不是遇上他,我又怎么会是今天的顾九?」
师兄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公平一点,这么多年,皇上三番两要救你离开大漠,你就是要呆在这里……」
我转头去看他,道:「你知道为什么?」
师兄平静地看着我,我笑道:「因为我不想再欠亦仁的。」
师兄淡淡地道:「可是你早就不欠亦非的。」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欠他的太多了,我欠他一条命……」
师兄冷冷地道:「可你也救过他!」
「但是我却听从亦仁的指令烧了他一船的火器,故意栽赃陷害于他,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害得他与宫藤家族交恶?」
师兄微微沉沈默了一会儿,道:「主子让你选择的。」
我冷冷地道:「是啊,他确实给了我选择,选择我自己做,还是让别人去干,他明知道我,又怎么会让亦非身险境。亦仁从来如此,他让你办了事,还不会欠着你的,他让我去打击亦非,却又给了我救他的机会,可我即便救了亦非,却仍然欠着他的。」
师兄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太多了。」
我看着茫茫夜色中的戈壁滩道:「我又怎么能想不多,若非是我酒后抱着他嚷昔日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枝,灼灼有辉光。他又怎么会陷于不能洁身自好的狼狈境地,最终于止于太子之位前一步之遥。
「亦容若非为了自己弟弟摆脱困境,以她公主的尊贵,岂会半夜邀请我,故意给自己制造奸情?我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
师兄沉沈默了很久,才道:「小秋,你知道你把亦非所有的失败都归结在了自己的头上。即便没有你,皇上也会让其他它人烧了亦非的火器,即便没有你,亦裕家族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亦非登上太子之位,所有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有了你,亦非有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退出这场漩涡的理由。他到今天能平安无事,是因为你,小秋。」
他见我没有回话,就又轻轻地道:「你不要以为主子是想挣这个皇位,他有他的难,你们还有退路,他完全没有退路。」他递给了我一张纸条,道:「我临行前主子给你写的纸条,他说你看了,会原谅他的一行作为。」
他拔出剑,转身走了,我展开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了挺公正的几个字:郑伯克段於于鄢。
我愣了一下,不由一笑,郑伯克段於于鄢是左传里的一则故事,讲得是郑庄公弟弟太叔段,郑庄公以不断退让的手段,让弟弟终于犯了谋反犯的大罪,才名正言顺地将弟弟下手除去。
亦仁是在表白自己不想当庄公,我不由哈哈大笑,亦家的这些皇子当真个个有趣,属亦仁为最。
我长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帮亦仁,也许正是因为早就看出亦非绝对不是亦仁的对手吧,那是个天生要当皇帝的料子。
我从梯子爬了下来,摸了摸肚子忽然觉得又有一些饿了,想起小厨房天天会给一郎炖他爱吃的雪蛤,琢磨着该炖到时候了,于是高高兴兴地向小厨房走去。
我刚要从抄手廊穿出去,却听园里安宁那清脆冰冷的声音道:「我叫你去池塘里把我的球捡出来,你没听到吗?」
然后是一郎忍气的声音,道:「我去叫人来替郡主捡!」
安宁冷笑道:「怎么,你难道不是我十五哥府上的奴才么?」
我听了心里大乐一郎流年不利才会招惹了安宁那真是浑身长刀子的女人啊。我三下二下爬到廊上,准备看场好戏。
一郎与安宁站在园内那个砌池塘边上,一郎的脸色铁青,显然想要发作却又有顾虑,安宁一身白褂短打的装束,手里还拿着那柄薄鲨皮剑。
一郎看着池塘里的竹编的小球,气道:「明明是你故意丢进去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安宁手起掌落给了他一巴掌,脆生生地道:「这巴掌是打你这个奴才不懂服从。」
我大呼过瘾,在廊上无声笑得前仰后合,脸上那是全然小人得志的笑容。
一郎几时吃过这种冤枉亏,一气之下手一搭剑柄,却见安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故意的,你挑得我跟你打,好到王爷跟前挑我的错。」
安宁似有一些悻悻然,道:「你倒不笨么!」
一郎冷冷地道:「哪里,郡主大名我是久闻了的,一郎不知道何得罪了郡主,还要请教。」
安宁晃了晃手心中的剑柄,微笑道:「没什么,我看你不顺眼,什么时候你不会在我眼前晃了,也就不得罪我了。」
我皱了皱眉,想不出一郎为了什么得罪了这个女煞星。
一郎咬牙道:「我誓死跟随便王爷的,郡主若是在王府中呆一辈子,只好一辈子不顺眼了。」他说着卷起裤角,当真下去替安宁捡球。
我见安宁在他背后一笑,笑得颇为冷酷,纤长的手指缓缓抽出宝剑,我大惊,没想到安宁竟然是想要一郎的命,情急之下失声大叫道:「小心背后。」
一郎倒不愧亏是宫藤家族年轻一辈中的顶尖高手,千钩一发之际,身体猛转,安宁的剑几乎是擦着他身体而过,安宁的剑顺势一横,显然是铁了心要一郎的命。
我飞身从抄手廊中跃出,还没等我扑到,一条白影一闪,接下了安宁的一招,一郎就地打了个滚,浑身湿透的从水塘里爬了出来,脸色煞白。
原来是十六王爷亦祥接下了安宁要命的一剑,安宁柳眉一皱,身体一晃,继续凶狠地攻击一郎。
我气上心来,两指弹开她刺向一郎的剑,联想起她过去的种种,不由破口大骂道:「你发疯了,动不动就杀人,你还有没人性。」
安宁手持着剑,抿着唇,半晌才抬着尖尖的下巴倔傲道:「我高兴杀他就杀他,你管得着吗?」我冷笑道:「女人我见多了,但像你这么冷血,丧心病狂,心狠手辣的女人还真是绝无仅有。」安宁脸色一白,我心中不由一悔,过去我虽然常骂她,但是骂得这么难听的倒是第一。我见她踏上一步,以为她要抽我一巴掌,又或者刺我一剑,心想那就随她了。
谁知道她只是走近了,看着我半晌才沙哑地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我嗫嚅了一声,一时倒找不出话来回她,谁知道她接着道:「你看得很对,半夜把门关关好,保不准哪一天我一高兴,连你也一起杀了。」说完竟然转身就走了。
我气结,只看见她脑后的长发随风飘扬,很快就走远了。
十六王爷亦祥看着我,那双眼睛很冷,半天才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骂她,唯独你不能……因为你不配。」他说完也走了。
我只好接着目送他走,一郎慢慢地从池塘里走出来,我还没开口,他已经冷冷地看着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还真不是一般地招人讨厌。」说完他也飘然走了。
我张大了嘴把他也目送走了,在池塘边上站了半晌,忽然见池塘对面凉亭里有一个黑影一动,飘了出来,飘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亦非。
我吃了一惊,挥了挥手道:「晚上好,亦非王爷。」
亦非穿了一袭宽大的袍子,一根发簪将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着,临风一吹,当真风度翩翩,坐着看戏不去唱当真可惜了。
「亦非王爷这么晚了还不去睡么?」
亦非那特有的声音沙哑地道:「今晚不是有很多人无眠?」他说着偏过头来看我,夜太黑,我抓不准他眸中的表情。
「王爷来找我上床?」没办法,李公公也说了,我爱投机取巧但为人老实。
谁知道亦非隔了一会儿,居然淡淡地道:「是的。」
第十章
王爷打小就沉沈默寡言,从不轻言一字,长大当然也是惜字如金,叫人难以琢磨,只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就是他在床上也是那么的沉。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王爷,道:「亦非王爷没啥要问的吗?」
王爷托着头侧躺在我的身边,用他沙哑的嗓音问:「你想让本王问你什么?」
「比如我怎么如此多才多艺?」
亦非沙哑地问:「你想让本王问你究竟是谁?」
「难道你不想问么?」
亦非突然伸出一只手,拿起我的一缕黑发,看着那束黑发从他修长的指间滑落,慢慢地道:「若是我问你,你会老实地回答我么?」
「不会!」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干脆答道。
亦非淡然一笑,道:「那本王又何必要问,我问了,你不答,我是罚你好呢,还是不罚?」他说完又叹息一声,道:「你真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不过他是一个哑吧。」
我听了,问:「你提起他好几回了,他是谁?」
亦非淡淡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只是我小时候一个随身侍候的奴才,性格也似你这般轻挑,被母妃撵了出去,这些年大约早就娶妻生子了吧。」
我看着他,幽幽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似有一些轻雾,忍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你喜欢过我么?」亦非似沉思了一会儿,才叹气道道:「睡吧,后天这个时候,本王的姐姐十二公主亦容就到了。」
我大吃一惊,道:「十二公主要来,怎么府里一点没有动静?」
亦非闭着眼,道:「大约是十六写信让她来的,亦容完全没有给过本王一点消息,她的銮驾已经到了金屏县附近了,不出三天就会到达盘口镇。」
我的脑袋空空的,似听不大出他的意思,亦非又淡淡地道:「明天本王约了十六去查看马贼的情况,约莫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我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喜欢过我吗?」
亦非睁开了眼,似乎有一点无奈,道:「或许吧。」
我坐在床上,把这三个字想了又想,慢慢地起身,摸起地上的衣服套好,拉开房门,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
亦非又闭上了眼,我想我就这么一直走出王府的大门,他也不会睁开眼了。我忽然想要大吼,可又没有吼的资本,我与之亦非,就像安宁与之我。
安宁对我痴情一片,却让我吃足苦头,她若问我可曾喜欢过她,我大约也是这般无奈地道一声或许吧。
于是我笑了笑,轻轻地拉上了门,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所以佛说婆娑是遗憾。
我没走出多远,却又碰上了安宁,她提着一柄剑站在月色下,侧着头看着我,于是我笑着走上前去跟她打招呼,道:「郡主终于高兴来杀我了么?」
安宁道:「若是我杀你,你跑不跑?」
我笑道:「不跑。」
月色下,安宁那身色白色的锦袍泛着淡淡的光泽,良久方才听她道:「因为安宁不会杀你对么?」十年过去了,我看着安宁那张仍然稚嫩的脸,问:「没想过郡主能如此厚待。」
安宁转过了头,轻轻地道:「你知不知道陈清秋这个人?」
我淡淡地道:「天下四大才子之一的陈清秋么,听说过。」
安宁微叹了一口气。
「若是清秋哥哥只是天下的四大才子之一,那该多好。才子必然出身于书香门弟,做学问与事无争,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可是他却是与公主私通,又始乱终弃的人,被德武帝贬为官奴,发配关外,永生不得踏入中原。」
我听了毫不动容,道:「那也是陈清秋的事情,与我何干。」
我说完了就与她擦身而过,却听安宁在我的背后道:「因为你就是陈清秋!」
我的脚步一顿,只听安宁幽幽地道:「我找了你快十年了,石榴哥哥跟我说,你根本不用找,只要有十五哥哥在,你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听了忍不住想笑,没想到从前不起眼的十六却是天底下最知我的人,我站着不动,安宁又叹息道:「你走吧,亦容……她是想来要你的命的。」
我叹了一口气,陈清秋这个人的仇家委实太多了,于是一笑道:「人生在世,福兮祸兮,何必太在意。」说完,我就留下安宁走了。
那一晚戈壁滩上的风特别的大,我裹着大棉袄与白衣奴才能享有的上好的锦被,还是被冻得直哆嗦。
天一大亮,我便跳下床,一路小跑,果然在王府门口遇上了刚跨上马的亦非王爷与十六王爷。
亦非今天穿着紧身的红色剑衫,黑色的护腕,衬得他修长的身材,挺拔的眉眼看起来别有一番精明干练的味道,与往日的慵庸懒似颇有不同。
他一见我的身影出现,长眉微蹙,似颇有一些怒意,轻轻哼了一声。王爷素来沉沈,这么轻轻的一哼,当然是表示对本奴才已经大大的不满。
可在他座下牵马的李公公却有所不知,误以为王爷是对他有意见呢,连忙谄媚地道:「王爷您可是要更换座骑?」
王爷淡淡地道:「否。」
李公公一听,连忙又问道:「王爷,可是觉得马鞍不合用?」
王爷淡淡地道:「否。」
「王爷是不是要换缰绳?」
「否。」
「难道王爷是想换马靴?」
「否。」
……
良久之后。
李公公满面讪笑地道:「那王爷必然是对今天的膳食不满?」
「否。」
「昨天的不满?」
「否?」
「前天的?」
……
我笑得都快抽筋了,亦非依然是淡淡的,十六王爷亦祥敲了敲手中的折扇,指着李公公笑骂道:「你这个不清不楚的老阉货,偏偏是你家主子能容得下你。」
李公公连声道:「十六王爷冤枉,奴才我过去在宫里,德昭皇后就夸我头脑好使,若是读点书,保不准就成了四大才子的其中一位。」
亦祥笑得前仰后伏,道:「你只怕是四大才子第五吧,若你这老阉货也能成才子,怪不得南国的才子统统都不值钱。」他说着似有似无的瞟了我一眼。
亦非脸无表情,轻轻哟了一声,他的座骑就向前驰去,我连忙夺了李公公手里牵着的一匹马尾随而去。
亦非带着亦祥与贴身的铁甲侍卫一如马踏狂沙,很快就到了盘口镇以西五十里地。
亦祥看着我满面沙土的驶近,微笑道:「好骑术啊,没想到老李这头老骡马你骑着也能赶上大宛的这些名马。」
我嘻笑道:「我瞧它八成是看上了十六王爷的那头闪电驹,所以才脚底生风,行云流水。」
亦祥俊秀的脸一冷,凑到我跟前,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太得意了……顾九。」
我微一低首,避开亦祥的目光,只听亦非淡淡地道:「亦祥,我看这沙漠再大,只怕也挡不住冬季里饿狠了的狼。」
亦祥拍马走到亦非身边,淡淡地道:「从这里的到阿尔木及草原不过一千里地,如果十七弟亦裕与沙漠里这些狼们合作,若是从西北与北边同时发兵,只怕金陵的那头狼可顾不了这么长的战线啊。」
亦非沉默了一会才道:「我听说最近东海有倭军的船只频集往返,如果亦仁把军队都开往西北边……」
亦祥笑道:「那他将首尾难顾。」他转脸看向亦非道:「十五哥,我看这对你倒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亦非微微一笑,道:「以亦仁的聪明,你我能看到的,他岂会看不到,他已经给我发出函件,要求我们与沙漠西北边的突厥作战,他会亲自前来督战!」
亦祥淡淡地道:「那就让他有来无回!」
我的眼皮不由的跳了几下,慌忙去看亦非的神情,见他依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竟似默认了亦祥的想法。
亦家的小十六在我的心里,一直都还是那个躲在哥哥们身后胆怯的小男孩形象,可是转眼间这种弑噬兄谋逆的话他竟然可以轻松的道来,我不由眯起眼睛看着他。
亦家这些王子王孙莫不是个个风神俊朗,亦祥自然也不例外。
他一身白色的劲袍,一条乌绸束住长发,长眉俊目,在他身旁是红身骑装的亦非,那棕色眸子始终淡淡的,不透任何情绪。
他们看起来都是如此高贵,可脑里却动着残酷的念头。
我忽然觉得有一种疲惫,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脑海里有片刻的茫然。
耳边听着亦非那独特沙哑的声音道:「亦仁的铁甲骑兵一直是众位兄弟当中最强的,要想击败这一群骑兵也不是一桩易事。」
亦祥笑道:「十五哥你太谦虚了,你这几年让一郎训练你骑下布甲兵的忍术,能钻地三尺,听说最适合在大漠作战。十七弟亦裕不是还问你讨要了几个家将?」
亦非微皱眉道:「那你应该知道亦裕不但没能打败亦仁,而且丢了皇位,逃回了皇太后的故乡北国。」
亦祥长眉一挑,道:「十五哥,物之器用,要看它在谁的手上!」
亦非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亦祥,半晌才道:「十六弟,你可想过,如今西北有突厥,北边有亦裕为首的北国,东边有倭寇,如果我们一旦发兵起难,亦仁将会腹背受敌……」
他手拿着马鞭环指了一下四周,道:「到时候整个中原都会陷入战争中,江山蒙尘,千里流民……」
亦祥也回看着亦非的眼睛,道:「十五哥,你是不是当亦家法司太久了,这世上哪有完美之事,你左全右顾,只会授人以柄,已然注定败象,如果十五哥你不干,我手上也有五万精兵,我干!」
亦非一垂眼帘,微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那就这样吧。」
我听了他这句淡淡的话,只觉得耳边有霹雳声响,亦祥闻言脸露喜色,道:「我就知道十五哥哥是英雄,绝不会做那缩头缩尾之事。」
亦非不说话,只是望着远方,而我只是静静望着他,忽然发现我原来根本不太了解他,又或者我一直在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了解他。
我认为他是一个淡泊名利的皇子,卷进皇位争夺之战,是他最无奈的事情。他外表严肃,心底柔软,因此很多违心之举,总是承受着压力与痛苦,可他再大的痛苦也从不与人倾述。
他为人公正、包容,当年十一皇子亦德权倾天下,是他坚定地支持了势弱的亦仁。所以亦仁曾经跟我说过,亦家十几个皇子中,能做皇帝的很多,可是能当皇家法司的只有亦非。
我恍然依稀还在德昭大学院亭落里,温暖的午后,,老学士们交头接结耳,对着一个出身于势弱皇子亦仁家,才被脱籍的奴才,一个骜傲不驯张狂的清贫才子指指点点,是亦非微微一笑,举起朱笔说了句英雄何必问出身,点了他做金陵才子之首。
原来我竟错了,卧山的老虎,哪有不想称王的。
亏我一个最底等的奴才,一个乞丐,却一直在心里认为自己才是这位高高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子唯一的知已。
亦祥一勒马头,笑道:「那就这么定了。」他说完纵马带着近身侍卫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亦非骑着马慢慢从我身边走过,他半转头,冷淡地道:「你不要再回去了,不要总是令我为难,好自为之……陈清秋。」
我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也许是他的马速度太快了,我竟然看不清他的背影。
我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陈清秋,出身低微,却偏偏又自视极高,不能全力而为,却又无法豁达退身,原来我就是陈清秋。
我笑累了,倒骑在躺在老骡马上,看着大漠上天,竟是那么的蓝,我在这里十年都没有发现大漠的天蓝得如此之透。
耳边有急促的马蹄声越奔越近,我看着蓝天忽然微微一笑,缓缓地道:「瞧,这世上人与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我也许注定了要给你添麻烦。」
一队黑甲骑兵踏着黄沙像阵风似的出现在我眼前,当前的骑兵冷冷地道:「顾九,你有奸细的嫌疑,十六王爷着我等将你拿下,押回府中。」
我见眼前几个人腰板挺直,眼神有力,骑马迅捷如风,显见亦祥练兵很下过一番工夫,不由心生怜意,道:「我自会回去,你们走吧!」
那骑兵也不与我多话,抽出腰刀,指着我号令道:「拿下!」
他一句话才出口,一道黑影一闪,五个彪悍的骑兵脖子上都多了一道伤口,空瞪了我一会儿,纷纷从马上栽了下去,快得我连求一声情的空档都没有。
我对来人冷冷地道:「师兄的落风剑法该换个名儿了,何不叫洒血剑法,又贴切又威猛。」
沈海远师兄按例板着一张脸,一字字地道:「落风剑法讲得就是气势,必须一击中,不能给敌人以还击的可能,出招果断、快捷是此剑法的精要。」
我苦笑了一下,师傅当年就是这么说的,他当年道小秋我看你做啥都磨叽磨叽,杀只鸡也要想半天,这落风剑法你就不用学了。
师兄淡淡地道:「更何况,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活不成,前面有亦非指派的人,也会要他们的命……」
我心中一惊,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亦非倒是很怕我远走高飞不成,转念一想,这几个兵还是让师兄来杀更妥当,这样亦祥结仇也结不上亦仁,于是连忙竖起大拇指赞道:「师兄好几年不见,剑法大有长进啊,耍得越发有模有样了。」
师兄看了我一眼,板正地道:「你就是这古怪毛病,说话不真不实,我不是月前才与你见过?」呃,说起识情识趣,师兄真的得是很差劲的一个人。
他说完又道:「你跟我回金陵吧,虽然主子有命,令我暗中保护你,可是我这来的得时候,金陵发生了变故,我不能这么盲目地跟着你,更何况亦容近在咫尺,我们还不便与恭亲王府发生冲突。」
我微笑道:「我还以为是师兄在保护我,原来是亦仁的得意干将在罩着我。」
师兄长叹了一口气,道:「小秋,你就是这么执拗,什么事都看不开,亦非远非你想的得那么简单,主子的命令也好,是师兄弟的情份也好,你这都要跟我走!」
我想了想一摊手,道:「那就这样吧,我又打不过你,当然是你说了算。」
师兄似松了一口气,道:「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走吧!」
他说着就走近我,我跳下了马牵着马向他走去,刚走到他近前,我突然一脚踏飞黄沙,飞身上马,拍马飞奔边大叫道:「师兄,回去跟亦仁说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做主!」
可是话还没说话,就听师兄有板有眼的声音近在耳边,他冷哼道:「就知道你不是那么听话。」我没想到他就站在我的马后面,吓了一跳,只见他两腿一分,坐在我身后,淡淡地道:「跟我走吧。」
我刚要起身跳下马,他已经搭住了我的脉门,只他叹了口气,道:「别去给亦非添乱了,跟我回去吧!」
我转头看他,突然对他一笑,师兄眸孔一收缩,失声道:「冰心诀!」他一句话说完,整个人就被冻成冰棍子。
我笑眯眯地将他从马上提了下来,将他往隐蔽的丘石后一放,然后对着那双冰霜下气恼的眼睛笑道:「大师兄,论武功,你不是二师兄的对手,论大方,你更是差远了。」
不管大师兄嗯嗯地叫声,我嘻笑着走开了。大师兄准保肺都气炸了。
其实我也知道他不肯教我落风剑法是听了师傅的话为我好,只是想起当年怎么讨好他,他都不动心,偷瞧了几眼还被他逮着丢进河里,不免就有几分气,今天总算把吃过得的亏讨了回来。
我绕了好远的路,避开了亦非的耳目,回了盘口镇。天已经大黑了,我在王府的大门不远的巷里蹲着,到底敢不敢进去呢,如果不进去,我又该何去何从?
天色刚挂灯的时候,有二十四骑士掌旗停在了门口,我微微一笑,亦容到了,除亦容又有谁有这么大的派场呢?。
王府门大开,亦容的随从鱼贯而入,最后亦非亲自出门迎接。
他穿着淡黄/色的恭亲王袍,乌黑的发盘着用金冠束着,整个人看起贵气又不失倜傥,他面带笑容似颇为高兴。
亦容只是将那只完美无暇的手伸出桥外,搭在亦非的手上,却不下桥,直接抬了进去。
我看着那张笑脸,不禁自问,亦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亦非可曾有过片刻对我动过一点心。他从未曾给过我答案,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在自问自答,给自己最完美的答案,才让自己沉醉至今。
我哗地站了起来,有了问题就要去找到答案,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么?我看着刚转身走进去不远的亦非背影,大叫道:「亦非,我回来了!」
亦非立即转身,眼中眸子一收缩,嘴唇紧抿,竟是很有几分怒气。
「谁啊?」亦容的声音与亦非大是不同,柔而软,虽然是一种淡淡的南方平舌音,却是别有韵味。
亦非转头回笑道:「皇姐,盘口镇的一个狂人,勿用理他。」
「哦,没想到这穷乡僻壤还会有狂人,带进府里见识一下也好!」
亦非无奈地应了一声是,看着轿桥子抬进去,立即快步走到我面前,我仰起头,看着他略带愤怒的眼睛,嘻笑道:「奴才给王爷请安,祝王爷贵安再贵安!」
刚想弯腰打个欠,就被亦非一把揪住,只听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恨声道:「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就不知道进退呢?」
亦非素来威而不怒,眼见他发脾气,我微有一些发愣,随即假笑道:「我当然知道进退,自然是王爷进,奴才进,王爷退,奴才退。」
亦非将他那唇几乎抿成了线,喘了几口粗气,似才平息自己的火气,冷冷地道:「把这人给押进去!」
王爷一声令下,自然有随时侧立,训练有素的牙将将我拿下,戏台不都是这么走步的吗?弄得我喉咙一阵发痒,很想吼两声。
牙将将我押了跪在正院里,亦容正装端坐在上面,她面容几乎与当年的锦贵妃一模一样,绝顶的姿容,极其雍容的气质,只是她比锦贵妃更冷,总是令人望而生畏。
亦祥照例与安宁坐在左侧,亦非则坐在他们的对面。大厅里竟是一阵沉默。
我微微一笑,若是寻常人家姐弟相会,必然是一番七嘴八舌的话谈吧,可这是帝王家,公主与王子相会,想必是无利而不往,无事而不登三宝殿吧。原来这婆娑海最的地方,竟是这里。
一阵杯盏声过后,只听亦容淡淡地道:「安宁,你来十五弟府上住着也有一些日子了吧?」
安宁颇有一些拘束地道:「皇姐,原是没想过住这么些日子,可是与哥哥们快十年未见了,心里舍不得,所以竟然一住住了这么久,还真没想到能见着皇姐,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我微微苦涩的一笑,原来我又错了,安宁比以前改变多了,她比过去会说话多了,变得会奉承了。十年的大漠生活,原来没有人是不会变的。
「不敢当!!」亦容声音依然是淡淡的。「我最近听礼部大人说,突厥的西部番王给我朝来了一封信,夸郡主你生性自由,犹如草原上的野马,喜爱奔跑多于与安定,比他们游牧民族的女子更像游牧民族。」
亦祥掂着手中的折扇,道:「这不是很好么,证明安宁很受他们的认同。」
亦容依然冷淡地道:「如果他们要的是那些游牧女子,又何必上书与本朝和亲?
「本朝女子,以端庄贤淑为美德。说她生性自由,是在说她不够端庄,说她犹如野马,喜爱奔跑多于安定,岂不是从不着家,何来的贤淑?
「说她比真正的游牧女子还像游牧女子,那是说她连游牧女子都不如,否则西番王爷何必在安宁不在家的时候,突然给本朝来了这么一封不知所云的赞美之信?」
她轻轻拿起旁边侍女盘中的一块羊皮,冷冷地道:「这就是西番王爷的信,我正打算路过此地,前去康亲王府将此信转赠于安宁的母亲――翠姑姨娘。」
安宁的脸白一阵,红一阵,亦非笑道:「皇姐,你也太认真了,不就是安宁思亲心切,在我这儿住久了一点,也罢,谁让是我离得她最近呢。」
亦容把脸一沉,道:「亦家人谁说这话,我都可以原谅。亦非,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亦非碰了一个硬钉子,下面的话似也不方便出口了。
只听亦容又道:「父皇当年将你远嫁突厥西番,用心何其良苦,西番虽然是突厥的一部分,但是素与突厥王厅不和,有他们的支持,我们不但可以保证通往西部的商道,而且可以令突厥不敢轻易南下,你莫非是想令南朝重陷战火吗?」
亦祥不悦地道:「皇姐也太过高看西番了,我们堂堂上朝,国富民强,还怕他们这些游牧民族么?」
亦容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可惜,民强兵不强。自问你们的骑下,有几人能与突厥骑兵一战?」
她道:「只要亦家还没有改朝换代,安宁就必须按朝庭的旨意去做,这也是父皇生前的大策!」安宁脸白如纸,小声道:「皇姐训斥的是,我明日就启程回西番去。」
亦祥一滞,嘴唇动了,颇有不甘的样子,他哗的一起身,一拂袖竟然扬长而去。
亦容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道:「这十六,小的时候挺乖巧的一个人,怎么长大了,竟乖张了起来?」
她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亦非,冷冷地道:「我此来,另有一件事。」
亦非抬头,笑道:「皇姐请吩咐!」
亦容又从木盘中拿出一张白纸,语气极淡。
「这幅画是我新近从金陵的华文轩新买来的,是一幅新画的炭画,画得可巧,是戈壁滩的落日。虽然没有落款,但是就这笔法风格,倒是令我想起一个人,你猜是谁?」
亦非微笑道:「皇姐的才学博皆古今,你莫非要难为弟弟吗?」
我忍不住去侧头瞄了一眼亦容指间的纸张,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
只听她缓缓地道:「皇弟对任何人不熟,都不会是此人,你亲笔点了他做金陵第一才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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