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湖第一部(云起篇)

山东境内,济南古城。
大雨如注,已经下了一整天。
不过是初更时分,天色却是墨黑一片,五步之外不辨东西。
大年初五,俗习里正是合家“过小年”的日子。这样的日子里,本就该和乐融融的聚
在温暖的炕头,互敬一杯酒,道一声贺岁。有谁愿意在外面奔波?
更何况外面是如此阴寒天气。
城郊的五石坡名副其实的很。诺大的一片空地上,除五块巨石,别无它物。此地平素
就少有人迹,入夜之后更显得荒凉一片。
而此刻,那块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却偏偏有个人如在家一般,悠悠闲闲的坐在上面。
那是个很俊秀的年轻人。
刚入正月,春寒料峭,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长衫的质地很好,绣工也
很精细。仔细看之下,竟是京城最好的织锦坊的裁缝,用最上等的锦缎织就的,单单
一件的售价就可以让中等人家吃上一个月。这位年轻人显然在吃穿生活上向来不会委
屈自己。
只是现在这件长衫却是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衣衫的下摆已经少了一截。右边袖子也短了一块,看边缘竟是被人生生扯下的。胸口
衣襟几道尖锐的划痕,似乎是被利刃割的。左肩嫣红一大片,触目惊心。
难道他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生死之博?
年轻人的脸色很苍白,然而神情却淡的很,仿佛受伤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的耐心显然
也很好,已经坐了很久了,而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一更三刻,雨渐渐小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脚步声渐近。

隔了十几丈远,赶路的声响忽然骤停。
天色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年轻人身上月白色的衣服在黑夜里却是扎眼的很。
果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大喝道,“什么人!”
年轻人秀气的眉毛一扬,缓缓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一掠十几丈,飘然落在众人面前

“来者可是“铁掌乾坤”黄城举黄老爷子?”
为首的老人见来人的高绝轻功,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大惊。待听到来人的语气谦冲,
却又迟疑了一下,方答道,
“正是老夫。”
黄城举今年已经五十出头,行走江湖三十余年,一双眼阅人无数。他暗自打量着面前
之人远甚于年龄的恬淡气度,加上如此的相貌和轻功,脑中突然想起传闻中的一个人
来。
“难道你就是秋无意秋少侠?”
年轻人浅浅的一笑,
“黄老爷子过誉了,晚辈正是秋无意。”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来。
那是一块血红色的木制令牌。简简单单的纹,中间也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盟”字
。看到这块令牌,黄城举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
同盟令。
来的果然是无意公子。
他终于等到了武林同盟的人。
武林同盟是江湖正道各大门派,帮会,世家,尽遣高手统合而成的团体。自二十年前
成立至今,武林同盟不知削平了多少恶霸势力,铲除了多少邪教高手。提起匡扶武林
正义,谁又能不想到武林同盟?
黄城举已经老了。但在十年前,他也是武林同盟中的人。
秋无意微笑道,“萧初阳盟主接到消息,说有萧小发难对黄老爷子不利。盟主担心黄
老爷子双拳难敌四手,所以派遣晚辈先来接应,盟内其他人手过半个时辰就到。”
黄府众人大喜。
虽然面前只有一个秋无意,但他们已经觉得得救了。有无意公子在,谁还能在半个时
辰内取他们的性命?过了这半个时辰,有武林同盟在,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死里逃生,大惊复大喜,任是谁都会心绪难平。黄城举激动不已,而身后的亲眷护卫
,有的已经痛哭失声。
黄府上下本来有五十余口,现在只剩下寥寥十数人。他们已经失去太多人的生命。
思及死在黄府的长子和儿媳,黄城举也不由老泪纵横。
就在这时,秋无意突然问道,“黄老爷子,贵府还有什么失散的人手?”
黄城举叹道,“黄府上下,活着的都在这里了。”
秋无意点点头,对他淡淡一笑,“原来都在这里了。”
黄城举看着秋无意,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秋无意说的话并没有不对,不对的是他的表情。面对一群刚刚丧失了亲人,正在痛哭
失声的
人,一般人即使不说话劝慰,也是绝对不会发笑的。
而秋无意却对他笑的云淡风清。
黄城举毕竟是老江湖。
疑虑一起,黄城举登时发现另一不对来。
纵使雨已经小了,在雨中淋上一时半会也是全身湿透。而秋无意浑身上下竟然是干的
。黄城举初时惊于其轻功,后时喜于其身份,情绪起伏之下,竟一时竟没有觉察其中
大有问题。
武林中内力强劲到足以逼出体外护体的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年轻一辈中也只有
寥寥几个。秋无意的轻功传闻天下,但从未听说他的内力惊人。
秋无意显然隐藏了他的真正实力。
当一个人在武林同盟中身居要职,历经诸多考验却刻意隐藏实力,他有什么企图?
当这样的一个人在你面前却现出了他隐藏的实力,他又在想什么?
难道,他已经把你当成一个死人?
又或者,他根本不是秋无意?
黄城举的脸色有点变了。他突然大喝一声,快速向后飞掠退去。惊弓之下,即使是冒
着误会的风险也绝不能有把一丝机会让给敌人。而此刻身后,他的家人毫无抵抗之心

可惜他离秋无意太近了。而天下身法快过秋无意的人本就不多。
“危险”两个字还在口腔里打转的时候,一根有些冰冷的修长手指已经点遍了他的全
身大穴。

身影闪过。下一瞬间,尚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诸人便七倒八歪的倒在泥泞的坡地上。
秋无意收手,施施然走回来道,“黄老爷子,你的后辈武功见识都比你差太多了。”
众人的脸上满是惊骇疑惑。几个反应过来的人则显出愤恨欲死的表情来,若不是哑穴
被点,想必已经开始破口大骂。
唯一没有被点哑穴的黄城举却不说话。他的脸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而他瞪着秋无意
的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秋无意对着这样愤怒的一双眼睛,却还是淡淡的全无反应。
他在黄城举对面的石头上坐下,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慢慢的开口道,“你一定在想,
面前这个小贼是不是假冒的秋无意。”
黄城举一窒,哑声问道,“你是不是?”
秋无意笑了,“我是。”
黄城举沉默了半晌,大声道,“是了,萧初阳既然知道我被人追杀,自然也知道那宝
物的事。
我道是萧初阳那么好心,单单把你派来护卫我,原来是遣心腹来做见不得人的事!”
他恨恨道,“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黄某也没什么好说了。”
秋无意“咦”了一声,失笑道,“这就是你的想法?”
黄城举冷冷道,“难道不是?”
秋无意悠悠道,“我如果就这样杀了你,让你的怨魂去找萧大盟主倒也好。只是我这
人虽然平常会骗人,却从来不骗要死在我手上的人。萧初阳他是真心实意要救你的。

黄城举呆了呆,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
他突然恍然,盯住秋无意道,“原来是你阳奉阴违,要独吞宝物。”
秋无意摇摇头,叹了一声,“你还是不明白。我是来杀你的,和你的宝物却是无关。
实不瞒你,若你刚才不说,我根本不知什么宝物的事情。”
黄城举闻言,忽然一阵大笑。
笑声甫歇,他冷冷道,“你和我无怨无仇,却不惜违逆武林同盟的命令,千里迢迢的
只为赶来杀我。你当我是黄口小儿,轻易骗得的吗?”
秋无意只说了三个字,“屈流重。”
黄城举的表情突然变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包含着一丝恍然,一丝疑惑,一丝不甘,甚至还有一点点的

忧伤。
秋无意道,“当年你和屈流重是莫逆之交,十几年的结拜兄弟。他的儿子女儿是你的
义子义女,你看着他们长大的。十四年前你在屈流重家做客时,无意发现他竟是苍流
教的长老之一,于是你暗地里通知武林同盟,将他屈家满门尽戮。”
黄城举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却是一言不发。
秋无意缓缓道,“其实屈流重为了与你相交,曾经冒死向当时的苍流教主卓泽渊陈情
,希望能够退出苍流教,为此不惜断了右臂。卓教主见他心意如此坚决,虽然没有同
意,却再也没有差他做过任何事。所以他实质上已经退出苍流教了。”
“而最后,他却死在你这个兄弟的手上。”
黄城举的身体不能克制的颤动起来。
他突然咬牙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他既然加入了魔教,就是魔道中人,我
与他割袍断义,自此便是陌路,再没什么情份可讲了!”
秋无意淡淡道,“那你又为什么痛苦愧疚?”
黄城举胸口如遭重击,心如刀割,竟说不出话来。
秋无意道,“其实你们当年还是漏了一个。屈流重的儿媳事发前几天前刚刚生产,你
那时候因为心虚一个月没有踏足屈府,所以不知道。”
“这你的债主便是屈流重的孙子屈墨。委屈的屈,笔墨的墨。”
他笑了笑,“用你黄家满门换他屈家满门,公平的很。”
黄城举惨然一笑,“原来如此。”
秋无意站起身来,一个个看过去,“二子夫妇,三子,长女,嗯,唯一的孙子也在。
。。”
黄城举脸色惨变。
他一咬牙道,“秋无意,方才我说的宝物之事你可想知道?”
秋无意淡淡道,“你说。”
黄城举道,“那批宝物并非珍珠财宝,而是一批武林至宝。”
秋无意随手拣了根树枝在地上勾勾划划,闻言“哦”了一声,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黄城举却可以肯定他在用心听。只要是江湖中人便不会有例外。武林至宝四个字对江
湖人的吸引力,就如同官场中人对权利的追求一般无休无止。
黄城举道,“那是二十余年前,我当时也只有二十几岁,行走江湖数年,闯出了一点
名号。”

“当时年少气盛,也不知天高地厚,结果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从湖北开始,被人追杀
了几十天,竟然被逼到了江西,最后硬生生被打落悬崖。”
他回忆着往事,满是皱纹的脸上也不由露出几分感慨来。
“我只道必死,却没想到运气太好,那个悬崖从上面看起来雾气缭绕,不见底,其
实却只有几十丈,还有众多藤蔓挡着。我只是摔晕过去。”
“待我醒来,却发现崖底除了我,另有一人。说来也巧,那人是在仅仅十余天前,在
同样的地方被人逼的跌落悬崖。后来我发现那人竟是江湖上大大有名之人。你道那人
是谁?”
秋无意瞥了黄家诸人一眼,显然这段经历连他们也不知晓。
于是他便问道,“是谁?”
黄城举叹道,“这人曾是白道上叱鞣缭疲响当当的人物,你一定知道的。他就是当
时的枫叶山庄第一高手,摧心剑纪少寒!”
秋无意在地上随意勾划的手突然微微一抖。一道直线划歪了几寸。
他自己却没有注意到。
黄城举也没有注意到。
他们都沉浸在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一段过往中。
那一段腥风血雨的岁月。那一个著名的江湖悲剧。那个建立武林同盟的直接起因。
二十年多来,纪少寒三个字几乎成为白道中人一个禁忌的名字。
黄城举缓缓道,“纪少寒的武功着实了得,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未死。只是他的
手筋脚筋在坠崖之前就已经被人挑断,动弹不得,坠崖这些天竟是粒米未进。待我发
觉的时候人已经回天乏术了。”
秋无意咬着唇,默默的听着。
“他见到我时神智却还清醒。大约平素也听过我的薄名,因此他以存放武功秘笈和宝
剑的地点作为代价,要我承诺暗地帮他照顾他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幼儿。我答应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长叹一声,“可惜我重入江湖时才知道他的妻儿早已被乱仞分尸。

秋无意冷冷接道,“他的妻儿死了,你却还是把他的秘笈拿了来。枫叶山庄的的武功
你怕人认出来,自然是不敢练的,所以你只练了不相干的掌法秘笈。”
他冷笑一声,“‘铁掌乾坤’勤练不辍,大器晚成,在江湖上是有名的一段佳话,原
来竟是如此成器。如今想必是因为宝物之事败露,有人便要杀人夺宝,斩草除根了。


黄城举脸上一阵青白,突然长叹一声,“罢了,原是我的不对。若我当年不起私心,
又哪有今日之祸!”
他苦笑道,“传闻无意公子心计过人,果然举一反三,丝毫不差。这批秘笈记载的武
功精妙之极,我只练了半本掌法,就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可惜我几个儿女资
质平平,都不是练武的材料,让他们练如此高的武功只会害了他们。本来我私心想
把这些宝剑秘笈作为传家之宝留给后人。。。”
他一时无语。过了片刻,神色黯然的对秋无意道,
“我将那批武林至宝藏在当年坠崖之,只画出一份路线图,不想被人夺去。江西距
离此地有千里之遥,地图又是昨日刚刚被盗,若你愿意,快马加鞭应该还来的及一争
。”
他又叹了一声,“我老了,这条命就在这里,也不求你放过我。只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我愿将这藏宝地点双手奉上。”
秋无意静静的坐了一会,忽然道,“说完了?”
他丢开树枝,拍了拍手上灰尘站起来。
“听起来很不错的建议,” 他微微一笑,
“只不过正如前辈刚才说的一般,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想我还是不要知道这地方
的好。”
秋无意注视着黄城举不安的脸色,突然又笑了笑说,“你的故事很长,讲的也很慢。
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在想,半个时辰已经到了,为什么武林同盟中的其他人手还没有来
?”
黄城举脸色大变。
“除我之外,盟中还派了四个人来。” 秋无意一个个数道,“‘霹雳手’雷贺武,
‘修罗刀’路朋聚,‘芙蓉观音’罗晓眉,‘挽剑客’丁子雨。”
“我本来不想杀他们的,可惜为了你,我只好对不起他们了。”
秋无意叹了一口气,“丁子雨的挽三剑果然厉害,我居然躲不过最后一式,肩头挨
了他一剑。”一边说着,向黄家诸人走过去,“好了,前后缘由也说完了,你们也该
瞑目了吧。”
黄城举的脸色灰白,诸人脸色也是一片死灰。只有黄家最小的孩子不懂发生了什么,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看来看去。

黄城举看见幼孙,心里一片惨然。他突然嘶声大呼道,“我将藏宝地方告诉你,放过
我孙儿吧,他只有五岁,什么都不懂啊!”
“五岁吗。。。”秋无意听到此句,望着那孩子的小小脸庞,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一时间,思绪飘向远,神色竟然有些恍惚。
过了半晌,他回过头来,用很柔和的声音慢慢道,“既然屈墨的意思是满门,我又怎
么能漏了一个呢?”
月白色的衣袂飘起,再落下。
大雨不断的从空中倾泻而下,带走了一切痕迹。
无论世上多了几人,抑或少了几人,这个世界依旧一片黑暗迷朦。
秋无意觉得很不舒服。自出道之后他杀的人不知有多少,但每杀人后他都或多或少
的觉得不舒服。
通常他的做法是赶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泡上一热腾腾的热水澡,洗去全身的污迹和
疲乏。
这他也打算如此。
俗语说“狡兔三窟”,属于秋无意的窟则至少有几十个,遍布大江南北。济南正好就
有一个。
本城人人皆知城北最富有的人当数朱五员外。却没有人知道朱家大宅是苍流教的暗舵

大隐隐于市,道理简单的很。
屋内燃着清淡的沉香。房间不大,格局很雅致,却又很简单。秋无意本就不喜欢复
的装饰物,而且最近他已经很少来这里了。
秋无意仔细的洗完澡,把身上的伤口一一包扎好。
肩头的伤可见骨,那是“挽剑客”丁子雨临死前的反噬一击,避无可避。胸前挨
了修罗刀路朋聚的凝华一刀,若非有黑玉软甲贴身护着,不死也去半条命。
但毕竟他们已经死了。而自己还活着。
今天他不仅杀了武林同盟中的四位好手,而且还完成了屈墨的心愿,灭了黄城举满门

而大雨将洗刷掉一切的痕迹。
他又仔仔细细前后想了一遍,确定没有破绽留下。
他站起身,将乌黑的长发随意的用一根银色丝绦松松扎起,披起一件单衣走出房间。

迈出的脚步声突然顿住。他看见咫尺门外,不知何时起,竟然静静伫立着一个模糊的
身影。
秋无意一惊,气息却是不乱。他微一沉肩,右手已经备好了两颗暗器。
此时,那人察觉到了他,缓缓转过身来。
那人的嘴角,依然带着一丝冷意;他的眉宇间,则锁着些许寂寞。
苍流教第一高手,现任教主卓起扬。
这样的人,他又怎能不寂寞?
卓起扬负手傲然而立,一双黝黑邃的眼淡淡的扫过来。
“你来了。”
一声平淡的问候,却激起秋无意的心中百感交织,五味杂陈。
而他最后,却只是同样淡淡的回了一句,
“我来了。”
卓起扬微微一笑。
在他笑的那一瞬间,身为一教之主的冷肃之气,突然转变成了春风般的温和。
他伸手解开了秋无意系住乌黑长发的银色丝绦。
如瀑长发披散而下的同时,卓起扬轻轻搂住了他的腰。
天色微明。几缕晨曦的微光从碧笼纱窗的格子里照进房间,隐约的照出两个纠缠的人
影来。
房间内的人喘息未止。秋无意伏在卓起扬胸膛之上,急促的呼吸着,双眸中一片雾气
迷朦。半晌,气才顺畅过来,低声道,“够。。。够了。”
卓起扬笑着不语,伸出手拂过他秀气的眉,挺直的鼻梁,落在他红润的双唇上。半晌
,他叹道,“才一个月不见,怎么又生涩了许多?”
秋无意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玉般的脸颊上一片飞红。他掀了被子,一转身就要下
床,卓起扬却伸臂将他拉回去吻住,随即压了上去。
又过了半晌,房里的动静才停下来。
卓起扬抱着怀里的人儿,右手在他的肩头伤周围轻轻摩挲着,“怎么又伤了?”
秋无意昨日累了一整天,又一宿未睡,早已疲惫不堪,闻言强打精神将前因后果扼要
说了一遍。
卓起扬听完,沉吟道,“那个屈墨果然是屈长老的后人?”
“是。”

“你为了完成他的委托,杀了跟你一起行动的四个人?”
“是。”
卓起扬突然皱眉道,“真是胡闹。”
秋无意一扬眉,却也不反驳,一笑带过。
他想起那个沉默的黑衣少年,问道,“教主对于屈墨将如何打算?”
卓起扬道,“既是屈长老的后人,我自会派人把他带回教内好好照顾,你大可放心。

他注视着秋无意秀气的面容,半晌方叹道,“你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你这
回去武林同盟,却要怎么应付?”
秋无意睁开眼,笑容轻轻淡淡,“我自有办法。”
“三千佳丽地,金陵帝王洲。”
提起金陵,谁也无法不想起夜夜笙歌下的十里秦淮。
也无法不想起龙盘虎踞典故后的悲壮战史。
既为美人乡,亦是英雄冢。
这样的地方自然少不了江湖豪杰。
居留金陵的江湖人一向不少,然而却从来未像如今这样多。大批的江湖中人频出入
金陵,只是为了探听最新消息。
因为武林同盟的总坛驻所“天一楼”,正设在金陵城内。
秦淮河畔的绿柳居是一座很出名的茶楼。它提供的茶糕细点,据说曾经得到南巡的帝
王御口钦赞。
既然有此声誉,它的生意自然一向很好,连价钱最高的三楼也是座无虚席。
只是今日这三楼的客人有点奇怪。虽然人人点了茶点酒饭,却有大半根本没有动筷。
很多人只在凝神倾听。
说话的只有两个人。明明坐在边首靠窗,他们的声音偏偏大到能让所有人听见。
江湖上自然有些人有办法听到新鲜消息。通常有些人也因此而得意的很,乐于通报给
其他后知后觉的江湖人知道。
茶楼本就是传递消息的好地方。越是重大的消息,流传的越快。
只听左边的蓝衫文士清清喉咙道,“朱老弟可知最近的大消息吗?”
右边的灰衣人道,“可是与武林同盟有关?”
蓝衫文士一拍桌子,“正是!”

此话一出,楼上众多人立刻停箸。
灰衣人道,“愿闻其详。”
蓝衫文士缓缓开口道,“说来话长,这大事却是要从济南的黄城举黄老爷子说起。”
“黄老爷子号称‘铁掌乾坤’,当年一双肉掌降龙服虎,是白道上有名的人物。只是
他并未师从名门,你道他一身好武功从哪里来?”
灰衣人奇道,“不是流传黄老前辈勤勉练武,苦修二十年而大悟的么?”
蓝衣人冷笑道,“错!”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原来他得了一份藏宝图。。。嘿嘿,藏的都是武林至宝。他
当年的身手可谓强罢?听说只练了其中的一本秘笈。”
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在座的武林人士耳目灵敏,又怎么会听不见。整个三楼此刻更是
针落可闻,每个人都竖起耳朵想听个清楚。
蓝衣人却又不说了。他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酒,又慢吞吞的夹了一箸菜,等得众人暗
地咬牙,这才接下去叹道,“没想到这秘密十几日前却突然泄漏了。不知哪里来的势
力,不仅从黄府强夺走了这藏宝图,更是要将黄府上下灭口。武林同盟的萧初阳萧盟
主得了消息,因此派了五位高手前去救援。”
灰衣人问道,“不知是哪五位高手?”
蓝衣人道,“都是极有名的。华山派的‘挽剑客’丁子雨,江西雷家的‘霹雳手’
雷贺武, 少林的俗家弟子‘修罗刀’路朋聚,峨嵋派的‘芙蓉观音’罗晓眉,这四
位都是成名已久的,说出来应该是无人不知罢?”
见在座众人暗自点头,蓝衣人又道,“至于这第五个人,嘿嘿,就更是有名了。你猜
是谁?”
灰衣人略为思索,突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定然是纪鸿熙纪老板!”
蓝衣人得意的笑了一声,道,
“又错了!纪老板远在沧州未回,又怎能及时赶到济南去?”
灰衣人呆了一呆,突然恍然,“莫非是秋无意秋公子?”
蓝衣人点头道,“正是。”
灰衣人笑道,“无意公子已经有半年未离金陵了罢?此既然有他,应该是无大碍了
。”
蓝衣人闻言,却是长叹一声,“我原也是这样认为,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灰衣人惊道,“难道有这五人在,竟然还救不回黄氏一家老小么?”

蓝衣人叹道,“岂只是没有救出黄府满门而已,这根本是对方的一石二鸟之计!”
“此话怎讲?!”却是有人按耐不住,几个声音同时问起。
蓝衣人道,
“秋公子他救人心切,因此半途中一个人先赶去,想拖住对方不便下手,其余四位紧
随其后。只是。。。。唉!这不知何来的势力却是极强,四位大侠从那天起便没有
了消息,加之昨日有人竟然在济南的一眼泉中发现了陆大侠的刀和丁少侠的剑,只怕
。。。他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三楼顿时一阵低低的惊呼与吸气声。
蓝衣文士叹息一声,还未及开口,一个火红色的身影便从侧边的桌旁风一般的卷过来
。蓝衣人促不及防,竟被来人提住衣襟一把揪的站起。
众人定睛一看,来的竟是一位妙龄少女。少女一身火红劲装,配上精致的五官,如云
的秀发,纤细的腰肢,赫然是一位绝色佳人。惊艳的眼神立刻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然而大部分的男人一看清这位绝色佳人是谁之后,痴迷的眼神立刻吓的缩了回去,或
左顾,或右盼,或者干脆目不斜视,直直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仿佛盘子里突然开出
一朵来。
众人心中均道,”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竟撞见这位姑奶奶?”
那位蓝衣人也是认识她的。一个照面之下,脸色一变,却强自笑道,“萧姑娘有何指
教?”
这位姓萧的姑奶奶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中人正面称为“朱雀仙子”,背后称为“红衣
小魔女”,让武林同盟盟主萧初阳伤透脑筋的宝贝妹妹萧雪儿。
萧雪儿本就气急攻心,闻言更是大怒,俏脸如霜,玉臂作势欲抬,
“指教个屁!非要姑娘我指教你才肯说吗?”
蓝衣文士嘴里有点发苦。虽说美色当前,但萧大姑娘的粉拳可是大大有名,不是轻易
挨的起的。
总算他脑筋转的不慢,想起萧大姑娘在江湖上最出名的事来。在粉拳碰到他的鼻子的
前一刻,他大叫一声,“秋无意他。。。”
萧雪儿果然立刻住了手,左手却还是揪着蓝衫人的衣襟,急声问到,“他如何?”
蓝衣人用生平最快的语速最简洁的话回道,
“他被影子伏击受伤未死现在人在天一楼。”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只觉胸口一松,眼前红影闪过,萧雪儿已经冲下楼不见了。

蓝衣人惊魂未定,眼前又一,已经被楼上众人团团围住,问题如连珠炮一样丢过来

天一楼虽然其名为“楼”,其实是一座极大的庄院,前后占据了整整两条街。
这里原本是枫叶山庄的产业,二十年前武林同盟成立之时,枫叶山庄的庄主纪少冬将
这整个庄院捐了出来,作为公用。反正纪家是江湖上少有的富庶世家,财大气粗的很

天下武林有七大世家。最富的自然是金陵纪家,声望最高的却是洛阳萧家。
萧初阳就是洛阳萧家的人。
自三年前通过考验,担任武林同盟盟主起,萧初阳便搬出萧家,住进了天一楼。过了
两天,萧雪儿离家出走,然后理所当然的跟着住了进来。
“红衣小魔女”的名声也从江北传到江南。
萧雪儿本来的打算是出来粘着大哥不放,可是自从她认识了大哥的一干兄弟之后,她
就单单粘住了义兄秋无意。萧雪儿喜欢秋无意,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全江湖无人不
知。只有秋无意能制的住她,亦不知是江湖大幸还是秋无意的大不幸。
明明一个热的似火,一个淡的像水,萧初阳也想不通自己的妹妹哪里搭错了。他也曾
想过撮合他们,但秋无意却是淡淡的不表态。
萧初阳知道他是不愿意,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但萧雪儿却是坚持的很,让萧初阳头
痛了好一阵,最后劝无可劝,就随她去了。
喜欢一个人毕竟不算错事。自己的结也只有自己能解开。
萧雪儿直冲进天一楼,只是苦于地方太大,一时竟不知去哪里找人,气的跳脚。一回
身刚好看见一个人跨了一半的门槛,正要从朱漆大门进来。
于是她立刻冲上去,像对待绿柳居的蓝衣文士一样,一把抓住了那人的前襟,
“喂,秋大哥在哪里?”
那人远远见到萧雪儿在中庭发飙,本来想躲开;见她发现了自己,只得摸摸鼻子上去
打招呼。谁知道萧雪儿突然动手,促不及防之下,他当即被拉的一个踉跄,脚差点撞
到门槛。
他苦笑着对面前的暴躁佳人道,“人在九宵阁,你大哥也。。。”
话没说完,萧雪儿就不见了。
被晾在原地的某人揉揉额角隐隐暴出的青筋,自叹一声倒霉,一边往里走一边喃喃道

“臭丫头,只记得秋大哥,连我这个纪大哥姓什么都忘了。等无意醒了,非得让他管
教管教你这个死妮子不可。”
这个刚进天一楼就不幸碰了一鼻子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七大世家之一,金陵纪家家
主纪少冬的独子纪鸿熙,也就是那个放着诺大一个枫叶山庄不要,偏偏弃武从商,店
铺开遍神州南北的纪大老板。
纪鸿熙嘴里抱怨,脚下可是不慢,片刻就到了九宵阁。
还未推门,他远远就听到了一阵呜咽声。
痛哭失声的竟是那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萧雪儿。
他的脸色顿时一变,身形一闪冲进房去,“人死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人在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外加一记更狠的无影脚,痛的他眼泪差点
流出来。
踢他的自然是小魔女萧雪儿,敲他的那个人赫然是武林同盟盟主萧初阳。
萧初阳刚刚运功救治完毕,脸色还有点发白,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此刻微显怒意,沉
声道,
“鸿熙你乱说什么!”
纪鸿熙苦笑。他刚刚只来得及扫了一眼。但这一眼就可以肯定秋无意虽然还在昏迷,
但至少还活得好好的。他心里大叹一声,总不能说是因为萧雪儿的哭声太过惊人,被
吓到了罢。
萧初阳的出手他躲不掉,萧雪儿的玉脚他不敢躲。白白挨了两记。
纪鸿熙干咳两声,走上前去诊了一下脉,脉像微弱却平稳,显然无大碍了,这颗心才
放了下来。他抬起身对萧初阳道,“老大,我听说是那个影子下的手?”
萧初阳点点头道,“无意腰间中了一剑,几乎致命。从伤口大小来看,剑身既轻且薄
,下手干脆狠辣,是影子的手法没错。此外他肩上还有另一道伤,却不是影子做的。

纪鸿熙诧异道,“影子杀人不是一独来独往么?”
萧初阳道,“也许是先受了伤,影子最后才出手。”
纪鸿熙愣了半天,方道,“无意也真是命大。影子出道也有四五年了罢,黑白两道上
那么多的大人物都死在他手上,好像这还是第一失手。”
萧初阳默默伸出手掌,手中有一个香囊。
那个香囊的布料质地上乘,做工却委实低劣,边缘线歪歪斜斜,犬牙交错。

如此一个奇形怪状的香囊,纪鸿熙却认得。不仅认得,而且熟悉的很。
因为这是他自己亲手绣的东西。
除夕那夜他和秋无意两人饮酒射覆,旁观众人起哄,输的人要绣一个香囊作为赌注。
当时纪鸿熙已经喝的半醉,居然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结果这个香囊就是纪鸿熙心不甘情不愿输给秋无意的赌注。
现在,香囊上多了一道贯穿的薄薄割痕。
萧初阳注视着秋无意昏迷中的苍白容颜,“若非无意正好把这个香囊挂在身上消了半
分剑势,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纪鸿熙紧攥住香囊冷冷一笑,眼神却是锐利如刀,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从来不做赔本买卖。今天我们亏了,所以我们要赚回来是不是
?”
萧初阳神色清冷,“既然有人盯上了武林同盟,我们自然奉陪到底。这笔帐不仅要赚
回来,而且要他们多搭一点。”
萧初阳的脾气向来很好。然而脾气很好的人生起气来,却比一般人可怕百倍。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萧盟主已经动了真怒。
“无意一时还不得醒,我们出去商议。”
萧初阳小心的掖了掖被角,拉起抽噎着不肯走的萧雪儿,和其余在场众人退出房外,
只留下了秋无意的贴身侍女湖儿守在床边。
半夜时分,夜人寂。
应该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秋无意,却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伤确实很重,但他的内力本就比别人知道的要高一些,醒的自然也比别人预料的
早一点。
此刻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湖儿躺在床榻边的睡椅上打着瞌睡。而秋无意却对着这
个空荡荡的房间叹了一口气,悠悠道,
“你下手还真是狠。”
湖儿还是闭着眼睛,可是她却笑了。
原本只是清秀的容颜,在一笑之下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味道。
她姿势很不雅的伸了个懒腰,懒洋洋从睡椅上坐起来道,“秋大公子这一觉睡的可好
?”
听她的语气里,哪有半分为仆的恭敬?

更要命的是,从湖儿口中吐出的声音虽然很好听,却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嗓音。
天下人只怕谁也想不到,在江湖上肆行无忌的王牌杀手影子,居然正大光明的住在武
林同盟的天一楼里,做了无意公子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女。
难怪众多仇家翻遍武林也找不到他。
秋无意叹气,“你这一剑若是再一点,我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影子笑道,“若不如此,你又怎么取信于人呢? 难得你施苦肉计时想到我,我可是
小心谨慎,分寸拿捏的恰到好。”
“只怕是难得有机会可以白白扎我一剑,你自然是乐得放手大干了。”
“你怎么这样说。”影子叹道,你我交情匪浅,此逼不得已伤了你,我心里实在是
痛苦不堪啊。只是。。。”
他俯身坐在床榻边,笑的有点诡异,
“只是我一想到如果你伤的几个月起不了身,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日夜陪在你身边,
好好照顾你,也只有忍痛下手了。”
见秋无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影子心中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
良久,他叹道“这些年来,你的心思都在教主那里,竟没有留意过我喜欢你么?”
秋无意一怔,见他说的认真,不由垂下眼睫,暗自皱眉。
影子性子偏激,一向喜欢找人麻烦,整个苍流教中除了教主他不敢惹,其他人不知得
罪了多少。后来遇到了秋无意,两个人针尖麦芒斗了一阵,反倒惺惺相惜,结为知己
。这两年行走江湖,二人在暗委实帮彼此解决了不少麻烦。
只是没想到影子居然喜欢他。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却都没有想到这段感情是如何的惊世骇俗,不合
伦常。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
苍流教中多的是狂放不羁,只凭个人好恶行事之人。耳濡目染之下,这两人虽然平时
一个冷静淡漠,一个肆行妄为,一旦执着起来,却是一个脾气。
秋无意正在思忖应对,突然感觉到影子悄然欺近身旁。一惊之下,他身体一动,顿时
牵动了伤口,痛的他倒抽一口冷气。
影子按住了他的手,低声警告,“别乱动。”
秋无意一抬眼,却见影子不知何时已经除下了人皮面具,露出那张倾国绝伦,令所有
初见之人惊叹不已的秀美容颜来。

动弹不得之下,秋无意眼睁睁的看着他靠近,然后他的双唇轻轻贴上来。
半晌,影子方心满意足的退开,只留下他在床榻上气的暗自咬牙。
影子心情大好,突然啊了一声,笑吟吟的道,“对了,我去烧水给你拭身。”
秋无意顿时眼皮一跳。
影子却只顾带上面具又变成湖儿,哼着小曲,袅袅婷婷走了出去。
想起影子方才说的“日夜陪伴”,“好好照顾”,秋无意苦笑一声。做套做得多了,
这下连自己也圈了进去。
他静静闭上眼,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来。
金华薛家世代悬壶,凡是学成出师行走江湖的,均有神医之称。
这天一楼专门请来的,便是薛家当代名气最响的薛穆言薛神医。
神医妙手辅以萧盟主厚内力,第二天傍晚时分,喜讯传来,秋无意醒了。
萧雪儿自早上辰时起就跑来九宵阁不肯走,到下午也乏了,趴在床头迷迷糊糊的睡了
一觉。不料醒来一抬头,就看见秋无意的双眸似两汪水,微微含笑的看着她。
萧雪儿当即就喜的跳起来,欣喜若狂的一路跑去厨房端她仔细熬了几天的汤药。不料
等她辛辛苦苦的捧着浓黑的一碗药汁回来时,秋无意已经又沉沉睡去了。
当时在场的纪鸿熙如此评论道,“无意睡着了实在是万幸。若是喝下这碗玩意儿,只
怕立刻生而复死,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
当然,勇捋虎须的后果便是,潇洒倜傥的纪大老板一向引以为傲的脸部被江湖上极为
出名的一对粉拳亲切问候了几下。一片风流,尽被雨打风吹去。
随后三日,纪鸿熙躲在自己房里揽镜唉叹,足不出户。
又过了些时日,已是二月。春风乍起,吹绿江南两岸杨柳。在精心调养之下,不过大
半个月,病人就已能坐起,与众人谈笑晏晏。
最令天一楼众啧啧称奇的是,一向对萧雪儿冷冷淡淡,不假辞色的秋无意,重伤之后
,居然对她神色温柔起来。众人只道是萧雪儿衣不解带悉心照料之下,终于令坚冰消
融,顽石点头。除去性子不提,两人坐在一起时,倒真的是一对金童玉女。
萧雪儿大受鼓舞之下,更是每日必去九宵阁,由旭日初升直坐到夜阑人静,九头牛也
拖不走。
每到就寝时分,若是萧初阳亲自来把人带走倒也罢了,萧初阳若是没空,便只苦了纪
鸿熙,每都被红衣小魔女气恼中暗施掐肉神功,两条胳膊上一片青紫。
至于其他人,根本不敢来惹这位姑奶奶。

这日半夜,见萧雪儿和纪鸿熙打打闹闹的去远了,一直乖巧侍立的湖儿细心的插好门
闩,拉下窗幕,慢慢走回来床边站定,突然冷笑一声,
“朱雀仙子?明明是只吵个不停的麻雀,亏你这些日子为了避我,居然也忍的下去。

他的唇边挂起一丝嘲讽,“连我都嫌吵了,你一向喜静,成天和那个唧唧喳喳的小丫
头在一起的感觉很好么?”
秋无意眼皮都不抬一下,“怎么,你嫉妒了?”
影子闻言嗤笑了一声,除下面具,坐回睡椅上,一边摇摇晃晃,悠然的道,
“我又何必去嫉妒她?”
秋无意点头道,“不错,你是没有必要嫉妒,因为我并不喜欢她。”
他接下去淡淡说道,“可是我也不喜欢你。”
睡椅摇晃的吱嘎声突然停住。
影子秀丽端整的容颜一沉,眉宇间闪过一丝怒气。
他将不快强自压下去,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的心里始终只有教主。论武功,论
势力,我是不如他。可是若论对人,他却未必如我这般知你待你。”
秋无意冷冷道,“若让教内人知道你如此妄论教主,就足以让你死上十。”
影子撇撇嘴笑道,“若是怕死我便不会说了!”
他霍然站起走到床边,俯下身对着秋无意的清亮双眸道,
“我等你等了那么多年,你却始终只当我是朋友。我若一辈子不说,你就会一辈子当
做不知道。是不是?”
一片静谧中,只有他的声音轻柔的飘荡在房间中,
“如今,我却是不想再等了。”
秋无意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明知道我是教主的人,如此说法,却又置他于何
?”
影子傲然道,“虽说他贵为教主,我却是自认可以比他更诚心诚意待你。你跟他如何
我不管,总之我是不会将你拱手让人的。”
他的看进那面前平静无波的双眸,“我把我所思所想如实的告诉你,只希望你明
白。”
望着眼前的清丽面容,影子越说声音越低,俯下身去,吻住了那无甚血色的苍白双唇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胸口微微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一柄匕首已有七分插在心口

这柄匕首他熟悉的很。匕身泓光流转,正是秋无意随身的寒玉匕。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么?”
秋无意的眼中冷的似冰,“你以为教主对你的逆心毫无所查么?”
影子的嘴角流出一丝血迹,脸色苍白如纸。他吃力的抬起头,秋无意的面孔在眼前已
经模糊一片。
他挣扎着问道,“是你要杀我。。。。还是教主。。。。”
秋无意默然片刻,垂首不答。
影子释然一笑。惨白的秀美容颜一笑之下,黯淡的房间内竟似闪过一道亮色,喃喃道

“我知道了。。。”
他突然挣扎着在秋无意的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缓缓倒了下去。
秋无意抱着倒在怀中的人一动不动,神色间一片迷茫,也不知是悲是喜。
一阵微风吹过。
桌上的烛火突然闪了一下,房内内一时明灭不定。
秋无意的神色也如这烛火般变幻不定。
他轻声开口道,“夏,何二位长老既然到了,为何不进来一叙?”
一声轻咳,紧闭的窗户突然自己打开了。
如一阵轻风飘过,两个人影倏然出现在房间内。一个瘦如竹竿,似乎风一吹就能吹走
。另一个体形高大,从背后看像一头熊一般。此二人两厢映衬之下,更是显得滑稽无
比。
然而江湖上的人只要见到了这两人,莫说是笑,只怕是哭都哭不出来。
此二人正是苍流教中身份极高的四大长老之二,“一叶断魂”夏长干,“人屠”何莽

秋无意淡淡道,“两位长老,无意有伤在身,就不能行礼了。”
左首的身材瘦如竹竿之人便是夏长干。他扫了一眼影子的尸身,呵呵笑道,
“秋左使客气了。秋左使今日从大体着想,不为私义所袢,一举击杀此叛逆,想必又
是大功一件,可喜可贺。”
右首的何莽也沉声道,“如此一来,秋左使极有希望升入长老,以后我们兄弟便是平

辈论交,这行礼二字是折煞我们了。”
“不错,”夏长干接道,“秋左使本就是教主面前的红人,如此一来想必是更得教主
倚重,哪里是我们这两个其貌不扬的半老头子比的上的。”
秋无意听他意有所指,眼中顿时一冷,神色却是如常,一笑道,
“哪里哪里,夏长老如此说,却是折煞在下了。”
他转口问道,“不知两位长老来此所为何事?”
夏长干道,“影子的武功了得的很,教主担心秋左使重伤之下会有什么闪失,因此派
我们两人前来协助。”
秋无意哦了一声,不经意的问道,“两位长老什么时候到的?”
何莽一脸愧疚之色道,“说来惭愧,第一来这死对头的总坛,虽然有秋左使的草图
指引,但这一路上的机关暗伏实在是太多,我们防备着,虽然尽量快赶,还是来
的有点晚了,到此时正是秋左使一击得手的时候。只是我们见秋左使已经建功,却
也不好意思进来了。”
秋无意点点头道,“无妨,却是辛苦两位了。”
夏长干道,“既然事已成功,秋左使行动不便,不如由我们将这尸身拿去埋了。”
秋无意垂首良久,叹道,“我与影子相识一场,两位长老也是知道的,今日他却死在
我手上。。。请长老让我亲手葬了他罢。”
两位长老对视一眼,夏长干走上前去拍拍秋无意的肩头,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
。。”一边说着,快速的扫了一眼影子的胸口伤。一瞥如此伤法,影子肯定是不能
活了。
趁秋无意还垂着头,他悄悄施了个眼色给何莽。
何莽心领神会,当即长叹一声道,“既然秋左使有如此心意,我们也就不好插手了。
夏长老,走罢。”
两人又宽慰了几句,似一阵清风般的从窗户走了。
秋无意又坐了一会,听他们去的远了,方抬起眼,望着窗户冷冷一哂。
来的晚了?明明从头到尾都看的清清楚楚,一点不漏。
他低低一叹,心中黯然。
影子并没有做不利于苍流教的事,他不该死。虽说影子狂妄无忌,或许被教主察觉了
他的非分之想,但教主一向公私分的清楚,这格杀令着实古怪的很。
此外,教主派给黄、何两位长老的任务应该是监视而不是协助罢。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泛过一阵苦涩。
正思忖间,怀里应该早已死透的人突然微微动了一下。
秋无意凝神出手,一瞬间点了他心口周围几大穴,干脆利落的拔出匕首,草草裹了
伤。
这几下甚为耗力,他倒回榻上喘了一会,看看更漏,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他一咬牙,翻身下榻。
天一楼既为武林同盟总坛所在,在江湖上的声望自然折损不得。历年来,却总有些胆
大妄为的人物,为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闯这龙潭虎穴。
结果他们都变成了骨灰,一坛坛的放在天一楼的无涯阁里,贴上名号,等人认领。
倒不是因为天一楼护卫多,警备森严;恰恰相反,诺大的庄院,护卫却少的很。因
为护卫的职责,真的只是出事时出来“护卫”而已。平素的巡逻只是装装样子。
查敌的职责不在人身上,靠的是机关。
天一楼中遍布一种小小的警铃,按之无声。但只要一经碰触,便惊动全楼。
那些不请自来的人,则谁也不知道这警铃是藏在踩到的石板下面,还是倚身的栏杆里
边。
庄院各假山竹林,更是暗合了奇门阵势,每到夜里发动。
阵势共十种,每日发动其中一种,由统领防务之人于傍晚时分临时指派。
有这样严密的机关防备,常住的人自然不能太多。
天一楼每多添一个人,就会乱一,倒也正好作为演习。
秋无意当初住进来时了半个月才记熟,其中不小心碰了警铃四,困在阵中一。
数之少,已经是极为罕见了。
萧初阳惊扰了楼众三之后,心中极为歉然,一个人在庄院中转了一整天,之后就再
也没有错碰过。
萧雪儿刚住进来的那段时间,则是全楼人的噩梦。
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在生意场上缁必较、精明过人的纪鸿熙,在生活上却是极为
懒散,一直到萧初阳大怒之下限时三日,逾期再犯就赶出去,天一楼这才风平浪静起
来。
至于为什么他放着同在金陵的纪家不住,偏偏要住进天一楼,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样严密的防守之下,夏长干、何莽二人能够人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九宵阁,靠的自
然是秋无意交给卓起扬的详尽草图。

每隔一月,秋无意便会传出楼中动向,附带最近的防务更动。别人若是提前一天,定
然不知第二天会发动什么阵势,该走什么样的路线才是安全,秋无意却是一定知道的
。因为他就是坐镇天一楼中,统领内务之人。防务也是他的管辖之一。
所以秋无意轻轻松松的带着一个人出了天一楼。
说是轻轻松松,其实只是因为路上无人盘查。有几需要轻功提纵方能过去的地方,
每过一都如同受刑。
有一流水宽五丈,无桥,平时来来去去也不以为意,今日飞掠大半的时候伤口突然
被牵扯到,真气一岔,差点摔下水去。
秋无意苦笑。他进出天一楼无数,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过。
金陵城郊多丘陵。只要出的城去,多的是丛林山涧可以藏身。他看看方向,运起身形
,如一抹淡烟消失在街道中。
朝西面行了几里,背上的影子已经醒了过来。
他低低在秋无意耳边叹道,“你竟然没有杀我。”
秋无意只顾赶路,也不理他。
影子虽然连呼吸都吃力,却还是勉强问道,“你今日不杀我,我在你心中。。。算不
算是终于。。。终于有了一席之地?”
秋无意瞥了他一眼,轻轻开口了。
他柔声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丢下坡去。”
影子噤声。
过了一会,影子搂着秋无意的颈项,突然低低笑起来。
他断断续续的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一心想杀你。。。却始终。。。未成功
。。。好容易这刺了你一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还回来了。。。真是。
。。报应不爽。。。”
秋无意还是不理他,却也没把他丢下去。
又赶了一会路,秋无意心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于浅浅笑出声来。
他负着一个人赶了小半个时辰的路,这一笑之下,突然觉得两腿发软。
幸好附近有个小树林,他用最后一点力气闪进林中。
林中一层薄雾笼罩。月色黯淡无比。
秋无意手中的寒玉匕首在黯淡的月色下发着幽幽冷光。
一按剑柄,半尺长的匕身突然缩进去大半。

他笑了笑,“柄部是中空的。”
影子靠在树干上服了几颗伤药,精神略微好了点,笑道,
“好一把寒玉匕。若是刺入身体时才将匕身弹出来,定然无人逃的过。”
秋无意叹道,“真不愧是顶尖杀手,刚刚差点死在这匕首上面,居然还有如此想法。

他转过头来笑道,“你方才也真会做戏,难道是平素诈死的数多了?”
影子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他轻叹道,“我方才是真的以为要死了。”
两人一时相顾默然。
过了一会,影子冷笑道,“既然卓远扬要杀我,我就再也不算苍流教的人了。”
他看看秋无意,突然又笑道,“罢了,反正我一个人也斗不过他卓大教主,报仇之事
不提就是。从今日起,江湖上就再没有影子。唔,倒也乐得逍遥!”
秋无意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当时最后那几个字乱七八糟说的什么?”
影子愕然片刻,道,“你没听明白么?”
他突然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道,“好话不说二遍,你现在求我我也不会再说了。”
秋无意轻轻一扯嘴角,又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雾有点大了。两人的身影一片朦胧。
秋无意本来斜斜靠在树上,突然一下惊起,拉过影子闪入密林之后。
不过片刻时间,只听一阵轻微的碎叶声响,有四个人鱼贯而入。这四个人个个身手轻
盈,显然都是武林高手。
秋无意隔着雾气,凝目看过去,不由一怔。这四个人他居然都认识。
算来他们也都是武林同盟的常客,分别是华山掌门郑远行,峨嵋掌门静辰师太,江西
雷家家主雷贺文,还有替他疗伤的薛穆言薛神医。
应该各天南海北的宗师极人物,却悄悄的潜入金陵来,其中必定大有蹊跷。
江湖上有些事是听不得的。行走江湖,送掉一条命容易的很。只是有些时候却由不得
你不听。
秋无意摒息伏在隐,进退不得。
若在平时,他自忖不逊于其中任何一人。
即使是四人合击,若当真打不过,跑也跑得。

如今,一个秋无意,纵使加上一个影子,也挡不住四人中任何一人的倾力一击。
他与影子对视一眼,同时无声叹息。
幸好今日有雾。
他们将身子伏的更低。
只听四人站定,相互寒暄了一番。如此寒暄应该配上敞厅、清茶方才适合,在如此荒
郊野外听来,不免显得有点可笑。
四人寒暄完毕,突然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华山掌门郑远行轻咳一声,开口道,“不知各位调查的如何?”
雷家当代家主雷贺文长叹一声,沉重道,“鄙人近遣门人明查暗访了一个月,几乎在
济南挖地三尺,不料舍弟以及三位世侄的尸首却是始终找寻不到。”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秋无意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上死在他手上的那四人来。
其中的丁子雨,雷贺武,罗晓眉,不正是他们的门下子弟?
只听峨嵋静辰师太点头道,“峨嵋上下四搜寻,却也是没有任何结果。”
郑远行黯然道,“华山亦是如此。”
静辰师太叹道,“没想到贫尼已经四十多了,却还活得好好的;晓眉她才二十五六,
就已不在人世,居然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她心情激动之下,一挥拂尘,地上登时显出一条裂痕来,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影子听见此话,瞥了秋无意一眼,心道,“这老尼姑恐怕一辈子不能为人了。”
又见秋无意线条柔和的侧脸在夜色里朦胧如玉,他心中怦然一动,痴痴的盯住看了好
一会,这才又转头回去继续看林中四人。
只见郑远行点头道,“不错!无论凶手是何方势力,这笔帐一定要讨回来!”
雷贺文沉声道,“如今四调查却是毫无头绪,却又从何查起?”
静辰师太缓缓开口道,“其实还有一条线索,只是。。。唉!”
郑远行轻捋长髯,沉吟半晌,问道,“师太说的可是秋无意秋少侠?”
暗两人早已猜到,只是静静的听。
静辰师太接口道,“不错!他是与晓眉以及其他三人最后有联系之人。若不问他,只
怕天下再也无可问之人了。”
郑远行叹道,“在下又何尝未想过!只是秋少侠他身负重伤,在下和雷大侠几遣人

去天一楼拜访,却均被萧盟主挡回了。”
他皱眉道,“只是如今已过一个月,若是再不查个水落石出,只怕小徒和三位少侠的
大仇就永不得报了。”
说完,他转过身来,对着一直在边上不发一言的薛穆言道,“如今情非得已,我等纵
使被天下人诟责,却还是要请薛神医伸手援助,将秋少侠暗地里带出来罢。”
影子闻言一怔。如此说来,竟是不惜得罪武林同盟的萧初阳,要强行劫人了。
他暗想,“江湖上只听过静辰老尼对峨嵋派护短的很,难道华山的郑老头竟也是如此
报仇心切么?”
他又瞥了一眼秋无意的侧脸,却见他微微冷笑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想起前些时日从下人听到的几个零碎片断,突然若有所悟。
他悄悄拉过秋无意的手,写下两个字,
“藏宝”。
秋无意微微颌首,反手写了两个字,
“虚伪”。
影子顺势握住秋无意的纤长手掌,却被一下挣脱了。
秋无意冷冷一眼扫过来。
那边薛穆言却是沉默不答,气氛一时有点冷场。
雷贺文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们千恳万求,难道薛神医竟是不肯了?”
薛穆言突然冷笑一声道,“天下求人之法有万千,老夫竟不知有擒了对方女儿来求人
的法子。”
雷贺文郝然之色一闪,干咳一声。
郑远行却又是一声叹息,恳切道,
“薛神医切莫生气,这实在也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我们只是麻烦秋少侠移动几日而已
,将养两天应该就无大碍了。至于薛侄女我们是好好款待的,一切只等秋少侠过来。

薛穆言呆立半晌,蓦然长叹道,“罢了,秋无意我管不了,你们定要保证小女的平安
。”
三人互视了几眼,一口应承下来。
薛穆言道,“今日老夫已在秋无意的药里下了三日醉,现在他应是早已睡沉了。趁此
时天黑,老夫带你们去他养伤的九宵阁领人便是。”

影子听到薛穆言的话,神色古怪的看了身边清醒无比的秋无意一眼。
秋无意的神色却也是古怪的很。
那日被纪大老板嘲笑了一通,萧雪儿虽然自此不再熬药了,却是坚持喂秋无意喝药。
她一向畏苦,因此每都洒一大把糖在汤药里。
偏偏秋无意是最怕甜的。
今日的药汁里糖还洒的多了,秋无意只抿了一小口就差点吐出来。
于是那一碗药汁全部倒进了床下。
想不到一向闯祸的萧雪儿这无意中却帮了大忙。
眼看那边三人大喜之下,又寒暄客气了几句,众人离开树林而去,暗两人方才缓缓
坐起身来。
秋无意突然笑了笑道,“这下可有趣了。”
影子皱眉道,“我怎么看不出哪里有趣?九宵阁里还是一地的血迹,他们这一去,你
还能在天一楼里面待么?”
秋无意悠悠道,“只怕他们没有到九宵阁,就先碰上夏长干与何莽两位长老了。”
夏长干与何莽两人身敌营,自是万分谨慎,来时是如何来的,走时便是按着同样路
线,丝毫不差。
可是秋无意的草图中却没有提到,这天一楼的进、出两条路线偏偏是正好相反的。若
进来时左转,出去时还是得向左转,踏错一步就会身陷阵中。
无涯阁的众多骨灰坛子中,不乏黑道的顶尖高手,有许多就是栽在这上面。
影子问明了他昏迷时发生的种种事情,大笑道,
“这两个老头子平素仗着把年纪,倚老卖老,我一向看他们不顺眼的很。这趁机杀
了,倒也是大快人心。”
秋无意浅浅一笑道,“真巧,我也看他们不顺眼的很。”
影子忽然不笑了。
他问道,“既然你存心不放他们回去,又何必当真扎我一剑?”
秋无意叹道,“你不知道教主当时也在外面么?”
影子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你竟听出来了?”
秋无意迟疑了一下,若无其事的将话题扯了开去。
影子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他听说过,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在感知对方的存在时,通
常都有一种常人没有的默契。

秋无意看看天色,站起身来道,“我要回去了。”
影子惊讶道,“你竟要把我丢在这个鬼地方?天寒地冻的,也不怕冻死我?”
秋无意嗤笑一声,也不管他,竟真的转身走了。
莫说这江南二月的天气,即使是数九寒天,可以冻死一头大象,也绝冻不死他影子。
江湖中有世家三公子。
洛阳萧家的初阳公子,姑苏慕容家的飘香公子,还有无门无派的无意公子。
其实本来是四大公子,应该还有金陵纪家的鸿熙公子。
只是纪鸿熙这人怪的很,不喜欢别人喊他鸿熙公子,偏偏要别人叫他纪老板。
开始的时候,有几个不识时务的人当着他的面喊错了,纪鸿熙笑眯眯的也没说什么。
一个月之内,开镖局的路上被劫镖,一万两的红货被抢个精光;营运马场的栅栏突然
倒掉,母马跑的一批不剩;做生意的见今年南方药材短缺,从东北买了几万两的药材
南下,才发现有人抢先他一步出货,整个江南地带无人购药,数万两银子血本无归。
自此,江湖人每见到纪鸿熙,总是恭恭敬敬喊一声“纪老板”,再也无人敢提“鸿熙
公子”四字。
三位公子加一位老板,年轻一代的正道俊彦中,风头无人能及。
虽说“英雄不问出身”,偏偏江湖中最是看重出身来历。本来以秋无意的出身不明
,再出色也列不入世家三公子之列,反倒容易遭人猜忌。
只是他却是不同。
江湖中人尽皆知,秋无意虽然不是七大世家之人,却是萧家初阳公子的义弟,自十三
岁起便住在萧家,一住便是五年,算是半个萧家人。反倒是萧家正宗的大小姐,萧初
阳的宝贝妹妹萧雪儿,却是幼小离失,流落江湖,到十五岁时才被萧家寻到,但一身
刁蛮泼辣的脾气再也改不掉。
有人感叹道,若是萧雪儿早一点遇到秋无意,定然能比现在的修养好的多;偏偏她入
萧家时,秋无意却已离开闯荡江湖。
比起令人头痛的萧雪儿,江湖人还是更为认可秋无意为萧家子弟。
秋无意走的比四人晚了,可是却比他们早一步进了天一楼。
秋无意的身形并不比那四人快,甚至或许还慢上一点。只是那四人皆不熟金陵地形,
走的是官道。而他是抄小路回去的。
已是寅时。
为了影子,他折腾了一整晚,方才赶的急了,还吐出一口血来。

秋无意却不后悔。
要做什么,他一向清楚的很。
无意公子,是江湖英雄口中闻名的侠少,香闺少女梦中温柔的情人,不知有多少人想
与他结交。但四海之大,却没有几个人知道秋无意的本性。
一向很少有秋无意真正在意的事。便是一千人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看一眼。
但有些事情,他一旦在意了,却是一定会去做。
就比如他替屈家报仇。
其实他和屈墨本没有任何交情。他见到的时候,那个黑衣少年已经伤重垂死,奄奄一
息的躺在河边。
秋无意从河边走了过去,仿佛旁边躺着的是一条狗。他只是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不经意
对上了那少年的眼睛。
那双充满了孤独绝望,却是满是倔犟的黑色眼睛。
于是秋无意停下了脚步,静静的听着少年一边咳血,一边讲述屈家的仇怨。
少年讲完,勉强道,“我死之后,天下再无人会提此事。你这若能替我将此事传出
去,我来世一定报答你。”
秋无意笑了。他悠悠道,“将此事传播于世,就报得了你屈家的仇么?”
他不仅救下了那个少年,还接下了少年的委托,用最直截了当的办法解决了此事。
而今日,秋无意又碰到了影子之事。
教主是他心里的一座山。为了卓起扬,他可以去死。
但影子是他的知己。
天下众生芸芸,又有几个是他的知己?
他不救影子,还去救谁?
离九宵阁不远有一秋思亭,他自己提的额匾。
秋思亭附近景致极美,尤其到了暮秋,遍野的枫叶灿烂如天边的晚霞。闲暇无事时,
他也常在这里饮酒休憩。
秋无意现在就倚在秋思亭的横栏边,冷眼望着困在下面阵中盘膝而坐的夏长干和何莽

他看的见阵中人,阵中人却看不见他。
天气很冷,而这两个人却一身是汗。以他们在江湖上的树敌之多,若是被擒住,只怕
会被凌迟碎剐。

可他们现在却不能动。
只要一动,就会陷入阵中,陷的更。
汗水一滴滴的从两人额头上落下。
秋无意伏在栏杆上,一手支着下颌,静静的倚在亭子里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他瞥了一眼远,微微一笑,侧身隐入亭柱后。
今夜的主角登场了。
四道黑色人影飞掠过高墙,像几片落叶般悄无声息的落在地面上。
秋无意悄悄看去,见诸人均是一身夜行打扮,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来,不由暗自一
笑,心道,“这下却是更好办了。”
薛穆言沉声道,“今夜的阵势是‘十面埋伏’,诸位脚下当心,随我来。”
薛穆言替秋无意治了许久的伤,对到九宵阁的路径相当熟悉,当先行去。
郑远行,雷贺文,静辰三人也知道其中厉害,踩着薛穆言的落脚向阵中行去,毫厘
不差。
左转右折,稍顷就转过一块假山,眼前霍然开朗。
众人突然齐齐一怔。
前方五尺,正盘坐着夏长干、何莽二人。
静辰师太当年有一个爱徒就是惨死于夏长干之手,死前更是受尽凌辱。她七八年来一
直耿耿于怀,此时见到仇人分外眼红,当时眉头一竖,向前一步,执起拂尘就要动手

郑远行一皱眉,伸手将她阻住,低声道,“此二人定是陷入阵中,料他们也逃不脱,
不如待天一楼将他们擒住之后,师太尽可将此贼要来随意置,却勿为了今日一时之
气,误了大事。”
雷贺文也是低声催促不已。
静辰狠狠一挥拂尘,恨声道,“先便宜了这两个奸贼。”
四人走过他们身畔,直奔九宵阁而去,夏长干和何莽却还是凝神抵御幻像,对周围毫
无所觉。
秋无意隐在亭后,神色露出一丝冷意来。
若是他们当真击杀夏、何两人,惊动了天一楼,倒也罢了。
如今也怪不得他。
一闪身,秋无意飘然落到秋思亭旁的一片竹林边上,纤长白皙的手按住了一根不起眼

的细竹。
触手冰冷,这根枝节分明的翠竹竟然是纯铁所铸。
他手中运力,将竹干向下压到底,又向左边转了两圈。
一阵细微的吱嘎声从地下传来,九宵阁附近的阵势已变。
正在阵中的六人同时觉得周围景色一暗,再定睛看时,身边的人突然都消失了,只剩
自己一个站在中央,眼前已经一片白雾茫茫。
再一瞬间,无数的暗器箭石从白雾中激射而出。
今夜全楼发动的阵势本来是“十面埋伏”。
所谓“十面埋伏”,取的是敌不动我不动之意。陷入阵中之人,只要不轻举妄动,便
不会有性命之忧。想要脱身,却是极难。
但秋无意方才转动阵眼,已经把九宵阁一带阵势改成了十种阵法中最为霸道、轻易不
用的“千重雪”。
千重雪下,不留活口。
阵中人每动一步,刀枪暗器便如附骨之蛆,绵绵不绝,不死不休。
阵中突然响起一片兵刃呼喝之声。
阵势既已发动,秋无意再不迟疑,向九宵阁掠去。
他淡淡的想,夏长干和何莽倒也罢了,摆放着众多黑道枭雄的无涯阁中,若是再放进
这四位白道大侠的骨灰坛,定是有趣的很。
只可惜要重新再找一个大夫。
各大门派盘踞四方,虽然明里不提,暗地却是各自有着江湖默认的地盘。
就比如少林之于嵩山,又比如萧家之于洛阳。
行走江湖之人,对于礼仪规矩尤为看重。若是路过某一大门户的地盘,有空闲有机会
,是一定要投帖拜山的。
若是行走到了四川境内,江湖中人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峨嵋,不是青城,却是蜀中唐
门。
唐门暗器,妙绝天下。
唐门之毒,震慑天下。
唐门素来家法严苛,族中子弟若是武功未及大成,或是心智欠缺缜密,决不会让他出
道武林。
因此,有众多唐门子弟,一辈子被困在蜀中,默默终老。

却也因此,越是年轻出道的唐门中人,越是可怕,往往只需一年半载便可名动江湖。
数百年来,唐门只出了一个例外。一个年方弱冠便已出道,却始终未以武功闻达于世
的人物。
唐沐。
唐沐出身于唐门支系,年幼时便惊才绝艳,崭露头角,被诸多长辈瞩目。唐沐自己也
是勤练不辍,只求能早日走出蜀中。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急欲出道的目的,居然是为了要写武林通史。
唐沐自幼酷爱读历代传记,自十五岁起,他便立志要写一部武林通史,道尽这江湖历
年来的兴衰恩怨。历时二十年,奔波四海访人无数,终于写成。其中搜集了众多的机
密资料,也解开了诸多悬而未决的谜团。
作为通史编撰之人,唐沐可谓是幸运。因为他身之世,正是江湖大乱之时。
乱世出英雄。
没有英雄的武林通史,还有什么值得书写?
唐沐一直很庆幸。
郑远行等四位白道高手丧命于天一楼中之日,是辛酉年二月十八。
写到这一天的武林通史时,唐沐踯躅良久,方才下笔。
他写道,“这一日发生之事本是众多偶然。卓起扬于这一日下格杀令以试探秋无意,
郑远行四人亦于这一日准备行劫持之举。若秋无意遵令杀影子,或其二人未踏足四人
密谋之树林,甚至若秋无意服下那碗汤药而遭劫持,本日之事定当重写。然众多偶然
却聚成必然,使得四人身死天一楼,这一日遂成为一场武林浩劫之起始。”
“关于萧初阳对此事之应对,后人往往施以诟责,称其延误时机,在下看来却是不然
。若萧初阳当时不隐瞒此事,以四人身份之尊,数月之内,正道中必已自行分崩离析
,又何须苍流教来袭?况且若非天意弄人,萧初阳当时之举定然能成功隐瞒天下,对
武林确是有利无弊。可叹后人往往执果溯因,枉费萧初阳一片苦心。”
写道这里,唐沐迟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
“卓起扬可谓一代枭雄,萧初阳是当世英雄。然英雄与枭雄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自秋无意重伤之后,精力大损。而他主管的内务事宜,却是烦杂无比,最耗人心神。
偏偏有一日纪鸿熙在九宵阁叹了声,“最近好无聊啊。”
然后他看见坐在床榻之上,埋首纸堆之中的秋无意忽然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于是内务之中,那些最最烦杂的事宜,全部丢给了他纪大老板。

全楼最闲的人,突然变成了全楼最忙的人。
二月十八日清晨,天一楼中各警铃大作。
纪鸿熙好梦正酣,突然被警铃惊醒。
这天一楼树大招风,每隔月余旬日就会被人闯上一,他倒也习惯了,抱怨了一句,
只待再会周公去。翻了个身,他突然想起身上暂负的职责,这才勉强爬起来,心中却
是将秋无意骂了一百遍。
匆匆赶到出事地点,远远的看见几个楼中护卫已经将尸体拖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几个
人居然站在那里原地发呆。
纪鸿熙心道,“这几个小子,一没有人看着就躲在一边摸鱼,亏了还都是名门正派出
来的。我倒要看看是谁,一定要扣光他们这个月的例钱。”
悄悄走过去细看,却见为首一个是崆峒派的弟子杨建。
纪鸿熙不由一皱眉。
此人向来老实,尽忠职守的很。如此异常,定然是出了事情。
杨建见了纪鸿熙,神色稍定,附耳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纪鸿熙脸色一变,蹲下身,揭起其中一个蒙面客的面巾只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头大了
一圈。
把四个人看完,他已经想昏过去了。
纪鸿熙突然跳起来问道,“几个人来过这里察看?”
杨建答道,“方才来了二十几个各派师兄弟,见敌…见来者已经气绝,便只让我们几
人理。秋公子适才也赶来查验过,让我们不要走动,他去请萧盟主来。”
纪鸿熙暗暗点头。
正说的时候,忽然听到远远传来急速的衣袂破空之声。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身穿湖色长衫的修长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萧初阳到了。
秋无意跟在身后,依旧穿着他惯常的月白色衣衫。
往日那丝沉稳淡雅的笑意已经不见,此刻萧初阳的眉宇间隐隐含着一丝忧色。
他弯下身去,一个个揭起面巾看过去,神色越发凝重了。
沉思了半晌,萧初阳缓缓站起身来,一转头注意到秋无意发白的脸色,道,“无意,
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秋无意点点头。

过来这一趟,阵眼早已被他改了回去。刚才检察了一番,本应在死人身上的天一楼草
图也已经在他怀里。
他出来的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可以去睡了。
萧初阳注目望去,六具尸身均已残破不全,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暗器刀剑。
他皱眉问道,“昨日不是十面埋伏之阵么?怎么会弄成这样?”
杨建呐呐说不出话来。
昨日的阵势,就是他亲手发动的。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十面埋伏,确实很少会置人于死地,除非闯阵之人在阵里蠢动不休,触发机关。
一名护卫注视着破碎的尸体,身体微微发抖起来,双拳已经攒紧。
纪鸿熙盯了他一眼,突然暗叫一声糟糕,他已想起这个护卫是谁来。
什么人都好,这人偏偏是雷家的直系子弟雷漠,算起来是雷贺文的子侄。
雷漠一生最服膺之人就是雷家家主,他的伯父,而今雷贺文却死在他守卫的机关下,
死状凄惨无比。他如何能不恨?
雷漠声音沙哑道,“萧盟主,这必是郑远行那老匹夫诱使大伯进入这天一楼来,想
要对大伯不利,却不料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萧初阳和纪鸿熙同时一惊。
萧初阳沉声道,“兹事体大,无凭无据之下,切莫如此猜疑!”
雷漠怆然道,“无凭无据?萧盟主若是早到一步就可发现,郑远行那厮的佩剑就扎在
大伯的腹部!”
他冷冷一笑,“外面虽然不知,可是我雷家上下又有谁不知道郑远行那匹夫!当年他
为了一个女人视大伯为眼中钉,这二十年来大伯虽然忍让,但不知明暗和他
较量了多少回!”
言语未毕,忽又听到一声冷笑。萧初阳和纪鸿熙一看过去,心又向下沉了一分。
这五名护卫中,竟然也有峨嵋派的弟子。
冷笑之人正是峨嵋年轻一代的弟子刘悟哲。
刘悟哲冷冷道,“郑远行的剑是插在雷贺文的腹部不错,雷贺文的刀却是砍在掌门师
叔的腰上,你又如何解释?”
雷漠也是冷笑一声道,“简单的很,静辰老尼是帮凶,伯父自是要还击,那薛穆言定
然是带路的。哼,都是一丘之貉!”

刘悟哲大怒,唰的一下拔剑。
长剑尚未出鞘,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剑柄。刘悟哲的剑居然再也拔不动一分。
萧初阳脸色肃然,“都住手!”
刘悟哲看看萧初阳,又狠狠瞪了一眼雷漠,忿忿收手。
雷漠冷笑着欲讥讽两句,忽然看见萧初阳面色转冷,神情凛然,隐隐显出一种不怒而
威的气势来,与平素见惯的温和儒雅之色大有不同,心头忽然咯噔一下,讽刺之语终
究没说出来。
他退了一步,道,
“萧盟主,属下虽归同盟麾下,但也是雷家的人。如今出此变故,属下要告假一月回
家一趟。”
那边的刘悟哲接着道,“属下也要告假一趟。”
萧初阳忽然轻叹了一声,向其他三名护卫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是崆峒的
弟子杨建,武当的俗家弟子孙醒和点苍的弟子朱晖彦罢?”
三名护卫闻言有点诧异,却都点头称是。
萧初阳低声道,“对不起各位了。”
微曦的天色笼罩下,突然闪过一道炫目的光芒。洛阳萧家名震武林的绝技,“惊鸿一
剑”已经出手。
疾如奔雷,迅如闪电的一剑。
萧初阳是公认的武学奇葩,其在剑术上的造诣已超过乃父萧劲萧大侠。
纪鸿熙眼睁睁的看着萧初阳的剑在瞬间闪烁了五。然后面前的五名护卫缓缓倒了下
去。
他没有拦。萧初阳的出手,江湖中很少有人拦的住。
更何况他对此根本毫无准备。
看着倒地上的杨建,纪鸿熙有点发楞。昨夜他还和杨建喝了一坛酒,听杨建半醉的时
候提起他是如何的喜欢家乡的一个青梅竹马。他还记得杨建醉眼朦胧的对着整桌的人
大吼,“我今年就回去娶她!”
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具尸体,躺在冰冷的地上。
纪鸿熙突然转过身来,对萧初阳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下一句怒骂已经在口中,忽然梗住了。
他看见了萧初阳的手。

他们结识已经许久。
在纪鸿熙的记忆中,萧初阳的手一直是沉稳镇定的。
即使在最惨烈 的战斗中,即使身受数剑,血流了一地,萧初阳却还是淡淡笑着,互
相搀扶着,用他稳定的手执着风华剑,斩出一片生天。
而现在,萧初阳的手却有些颤抖。
执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已经捏到发白,却仍是止不住的颤抖着。
纪鸿熙已到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去。
纪鸿熙也知道,若是这五人中任何一个将今日之事泄漏出只言片语,江湖上就会是一
片猜忌复仇,腥风血雨,白道诸派的分崩离析指日可待。
武林同盟所辖人众虽然都是自各大门派中挑选而来,由同盟指派任务,但白道门派同
时均各自为政。因此,与其说同盟是统领白道人众,倒不如说统合协调各大门派之所

虽然如此,但武林同盟毕竟是关系白道兴衰之同盟。
萧初阳毕竟是武林同盟盟主。
一举一动,皆牵动武林。
一忧一思,皆挂怀武林。
他今年也只有二十九岁,但他身上的担子,始终比别人要沉重的多。
纪鸿熙忽然过去拍拍萧初阳的肩,“老大,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萧初阳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对于生死兄弟,他还用说什么?
纪鸿熙望着一地的尸体,重重的叹了口气,将他们全部堆在一起。
无论黑道白道,何门何派,死了还不都是一样?
他喃喃的祝道,“尘归尘,土归土,祝你们早登西天极乐,莫要再回来惹事了。”
正欲点火,却看见杨建那犹自大睁的眼,心中不免有点恻然,伸手将他的眼皮合上,
叹道,
“杨兄弟,你又何必非要踏身江湖?五湖四海的做生意不是比这刀头舔血的日子要有
趣的多?唉,来世莫要做这江湖人!”
二月十八之祸,最先殃及的便是这五位天一楼护卫。
他们实在是死的不值。
若是他们天上有知,那些致命的猜测均是源于误会,不知是该大笑还是大哭。

误会产生的最直接缘由,自然是为何四位白道高手会互相剑戟加身。
唐沐在《武林通史》中写道,“所谓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亲见此情景之人,纵使万
般猜测,也定然想不到其中根本毫无阴谋。只因四人于生死攸关之际,徒然乱舞刀剑
防身而已,兼阵势所迷之下,又哪里得知有人近在咫尺!阴谋之说,大谬也。”
萧初阳以手枕头,静静卧在钟山近郊的紫霞湖畔。
湖水澄清无比,映出湖边垂柳,天上浮云。偶尔一阵微风吹来,吹皱一池春水,却也
无人理会。
萧初阳的心里很乱。
他忽然想起了几年前。那时他还不是武林同盟盟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无名小卒。
后来他认识了纪鸿熙,再后来秋无意也出道,三个人一起闯荡江湖,风里来雨里去,
随性所至,虽然艰苦,却又多么酣畅快意!
而后他们成名了。
在一个除夕夜,他突然被萧家告知,早在十年前,他就被内定为下任盟主人选。如今
几年江湖历练已经证明他足以堪当大任。为了萧家名声,他不可以推辞。
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他还是点头了。
然后他通过了九重试练,在众多武林泰斗面前接过了同盟令,立下誓愿。
他当时的誓愿是,“愿江湖从此少纷争。”
同为见证的少林方丈慧苦大师闻言时,却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慧苦大师夤夜来访,二人长谈了一夜。
萧初阳还记得慧苦大师的话语,“江湖之事,盘根错节。若要消弭纷争,却是说易行
难。施主宅心仁厚,实在是武林之福,只是。。。唉,今日因,明日果,施主当知世
上本没有绝对之事,若是身两难,萧施主当如何是好?”
萧初阳思忖良久,方道,“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慧苦肃容问道,“心何在?”
萧初阳答道,“心在武林苍生。”
慧苦大笑而起,道,“善哉善哉。”竟自飘然去了。
萧初阳忽然苦笑一下坐起来。慧苦大师说的不错,当真是说易行难!
他终究还是要回天一楼去。今日之事大为诡异,莫非背后有什么暗涛?他要仔细查核
一下最近的江湖动态,研究对策。
看着周围宁静祥和的景致,萧初阳的心底突然泛起一丝倦意。

时值暮春,秋无意伤势已经无碍。
纪鸿熙得知他痊愈,即刻满面喜色的冲上九宵楼,将内务府所属的一堆长短钥匙和大
小簿本统统丢到桌上,当夜便找了个借口遁出金陵。
秋无意在心里暗笑,却也不去拦他。
这日傍晚时分,萧初阳和秋无意二人抛开冗务,叫厨房做了几道精致小菜,兄弟二人
在秋思亭里饮酒赏春。
酒过三巡,两人均是微有醉意。
秋无意一时兴起,抽出乃兄的风华剑来,在亭中舞了一套剑。剑气之下,附近竹林竟
簌簌落下一大片竹叶来,漫天飞舞。
萧初阳见秋无意一身月白衣衫,神采飞扬,在斜阳映照下越发显得风采如玉,心中激
赏,不由击掌而赞。
仔细看去,秋无意舞的是当年他在萧家时,自己亲手教授的九剑法。
萧初阳思及一事,忽然忍不住伏案大笑起来。
秋无意正好一套舞毕,笑吟吟的坐回来问道,“何事如此好笑?”
萧初阳笑道,“我见你舞这九剑法,却想起当年你学这套剑时的样子来。”
秋无意闻言呆了一下,向来淡然自,任别人怎样褒贬皆不动声色的他,忽然慢慢脸
红起来。
他也想起了当时的那段过往。
秋无意被萧初阳带进萧家时只有十三岁,不会半点武功。随身只带了一本家传的轻功
秘笈。
仅仅半个月之后,秋无意的天分便震惊了整个萧家。
萧家家主萧劲昭告江湖,收秋无意为义子;萧初阳疼惜幼弟,将萧家技艺倾囊以授。
三年之内,闻名江湖的萧家七绝,秋无意便练成五绝,只需加以时日磨练,便可融会
贯通。
萧家七绝之首,冠绝江湖的“惊鸿一剑”,需厚内力相辅方能使出,当时连长他四
岁的萧初阳也尚未练成,秋无意也不去强求。
唯一一项秋无意苦练却不果的萧家绝技,便是这九剑法。
至于他练不成九剑法的原因,若要如今说出来,江湖上却是没有几个人会信。
九剑法顾名思义,一剑共九式,剑势取一个柔字,式式旋转折,不求伤敌,先求
自保。

待敌手耐性将尽,急躁冒进之时,这旋之剑便会如毒蛇之信,罩住敌手,一击而中
要害。
练此剑法,最需耐心沉稳,最忌心浮气躁。
自无意公子出道行走江湖,遇事皆是淡定从容,谈笑论敌。天下人只道他生来如此,
却不知他年少时却是一副冷漠倔犟的脾气。
十四岁时,萧初阳教了他九剑法,秋无意苦练数月,始终未能参悟其中奥秘。他倔
脾气一上来,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练剑。又练了一个月,还是未成。
秋无意为此整日茶饭不思,本是一个翩翩浊世少年,这下却变得憔悴不堪。
萧初阳见了,不由有点担心,这日夜间他便去秋无意住的别院探望。悄悄走进房去,
一望之下,萧初阳当时便呆住了。
秋无意居然裹在被子里面哭。
被子裹的像个蚕蛹一般,秋无意全身连头都蒙住,在里面哭的抽抽噎噎,居然连房间
里多出一个人来都不知道。
萧初阳僵在那里,哭笑不得。
呆了好一会,他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那个蚕蛹般的被子连里面的人一把揽在怀里,
制住秋无意的挣扎,伸手将被子掀开一个角,露出他满脸泪痕的憔悴容颜来。
秋无意呆呆注视了萧初阳半晌,想要维持住平日的冷漠表情,脸上的泪痕却是怎么擦
也擦不去,只得扭过头去不看他。
一整个晚上,萧初阳便这样抱着他,轻轻的讲他自幼便失去的母亲,小时候练武时的
艰辛,父亲对他的严厉和期许, 初出江湖的茫然若失……
秋无意趴在他的胸口始终一声不坑,萧初阳却感觉出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四更时分,萧初阳见秋无意趴着睡着了,替他换了床被子盖好,轻手轻脚退出房去。
此后两人好像有了默契一般,谁也不提那晚之事。
时光荏苒,当时的少年现已成年。几年的平静光阴让秋无意心性内敛,隐去了初时全
身的棱角,就好像蒙尘璞玉,如今已散发出柔和的光来。
十七岁时,他已领悟九剑法。
十九岁时,他已名动江湖。
秋无意虽然一直未忘当日之事,却早以为再不会被提起。不料今日萧初阳居然又旧事
重提,借着机会打趣他。
想起当时在萧初阳怀里哭了一夜,秋无意如何能不脸红?

萧初阳看着秋无意飞红一片的双颊,不禁又笑倒在桌上,勉强道,“无意……很久未
见你如此手足无措的样子了,当真怀念的很。”
他忽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还是小时候比较有趣些。”
秋无意无奈道,“大哥,你学谁不好,为何去学鸿熙那厮说话?”
萧初阳笑道,“那厮?鸿熙长你三岁,是你二哥。”
秋无意斟了一杯酒,悠悠道,“就算他长我三十岁,我也不认他是二哥。”
萧初阳闻言无奈摇头,想要叹气,却忍不住笑起来。
他这两个兄弟可谓是江湖上一段奇谈。
若说是对头,偏偏对方有事时互相担心的要命;若说是兄弟,偏偏这两人在一起时互
相看不惯的很。
这两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都认了自己做大哥罢。
萧初阳心中满是笑意,正待再言,耳边突然响起一长二短的急促警笛声。
两人的脸色顿时一整。
如此的警笛讯号只代表了一件事。天一楼中有大变故。
二人匆匆起身,即刻赶往议事堂。
萧初阳稳步走进议事堂时,只一眼便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只剩下一半的人。
那人的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他的左臂和右腿都已经失去,断肢
还淋漓的滴着血。他的致命伤却在腹部,一把刀的插在那里。
厅堂内聚集人众沉默的看着。
这里的人都是身经百战之人,所以他们都知道,只要这把刀一拔出来,那个人就必死
无疑。
但即使那把刀不拔出来,他也只能多活上片刻而已。
萧初阳本来已经认不出这个人的相貌来,但他认出了那个人的眼睛。
这个人是他一个月前刚刚派出去的下属。25岁便获准行走江湖,唐门年轻一代的高
手,“万手千心”唐征。
他一个月前指派任务时,千挑万选方选中了唐征,不仅是因为他武功高。在他所要指
派的此项任务中,武功除了自保,别无它用。他所需要的,是无比谨慎和细心的人选

而唐征是唐门新一代高手中,最为谨慎细心的人。他每出手前,都会事先推演数遍

,一一排出可能的结果,再一一安排对策。他出手执行的任务,从未失败过。更可怕
的是,每他都能全身而退,毫发不伤。
唐征出道不过三年,加入武林同盟也不过两年,但他已经是江浙一代武林同盟分坛的
主管。
这样的唐征,现在居然变成了血淋淋的半个人,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随时可能咽下最
后一口气。
萧初阳的心里一沉。是谁将他伤成这样?
唐征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他看见了萧初阳。
于是他突然挣扎着起来要说话。
萧初阳一步赶上去,抱住他犹在滴血的身体问道,“凶手是谁?”
唐征的喉咙格格作响,却是说不出话来。
萧初阳暗运内力于掌,欲将真气渡进他身体。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站在堂口的秋无
意开口了。
他转过头去,对门外淡淡道,“不知是何方贵客?但请进来罢。”
厅堂之外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大笑声,一个声音朗声道,“无意公子果然好耳力!”
下一刻,议事堂的两扇沉重的木门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地面上一阵尘土飞扬。
堂中众人脸色顿时大变。
以在场诸人的功力,若是仅仅将这两扇木门击倒,可谓是易如反掌。
然后若将木门击倒却不发出声音,却是难上加难,需要用到内力的‘吸’字诀,吸住
门板缓缓倒下方可成功。
‘发’本就比‘吸’要容易的多。能将‘吸’力运用到如此程度的,纵观全天下也绝
不多见。
来者显然是一个高手。
更要命的是,这显然是一个敌方的高手。
在飞扬的尘土中,来人一手背身后,一手轻摇着折扇,施施然走了进来。一袭淡黄色
的衣衫,竟是连半点尘土都未沾上。
此人相貌脱俗,眉宇间顾盼神飞,拥有如此身手,居然是个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笑道,“萧大盟主,不必白费力气了,这个人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若再要他说出话来,却是难于登天。”
萧初阳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问道,“阁下何人?大驾光临天一楼有何贵干?”

来人轻笑了一声,道,“在下向来鲜少走动江湖,区区薄名,不提也罢。至于此在
下为何大驾光临天一楼这鬼地方嘛……”
天一楼众均显出忿色来,一人忍不住走上一步,冷冷道,“何方鼠辈,竟然连名号也
不敢亮出来么?”
众人望去,说话之人却是无涯阁左近地带的护卫统领,青城派的鲁知永。
萧初阳微皱了一下眉,摆摆手,令鲁知永退下去。
来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依旧笑道,“你们竟不想知我来此有何贵干么?也罢,既然这
位仁兄这么想知道在下的薄名,在下就告诉你们罢。陆浅羽,听过么?”
陆浅羽嘴里说着,眼角却是不露痕迹的瞟了一眼秋无意的方向。
在场诸多楼众不乏老江湖,眼中却都露出一丝讶色来。他们的确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秋无意见这陆浅羽不看别人,单单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果然听陆浅羽接下去道,“在下是苍流教中的一个小角色,忝列教中护法右使之职。

“苍流教”三字一出,众人齐齐动容。
待到他说出“右使”二字,众人又是脸色一变。
苍流教中除了教主,四大长老,下面便是护法左右二使。
这护法二使都是神秘得很,至今江湖上无人知晓任何一人之武功,姓名,甚至是男是
女。
今日,这不请自来的年轻高手自称是护法右使,却不知为何来此寻衅滋事。
萧初阳面色沉重。他知道唐征必是被苍流教下的手。因为此他指派给唐征的任务,
正是与这苍流教有关。
自两位大派掌门和两位世家家主横死于天一楼之后,萧初阳不惜代价,瞒天过海,硬
生生封住了这一惊人消息。
之后,他苦思良久。
此四位宗师级人物是一身夜行打扮,夜潜入。
若是自行联袂而来,当是有所企图。以四人身份之尊,定是不会让门下子弟知晓此丑
事。门众发现掌门人物失踪,亦不会大肆声张,免得仇家趁机寻仇,动摇门户根基。
如此对江湖却是并无大碍。
萧初阳所真正担心的是这四人为人唆使,亦或被迫,来这天一楼送死。如此一来,即
使自己锁住消息,那幕后之人也定当知道此四人已不在人世。

此幕后之人目的何在?此四人分大江南北,若单是为了报仇,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将
人聚在一;若是其他缘由…
萧初阳沉吟良久,他回想起那日峨嵋弟子与雷家弟子为掌门之死,几乎兵戈相见之事

他突然悚然一惊,一句可怕的话浮上心头。
搅动江湖大乱,坐收渔人之利。
天下有此野心者不知凡几;然天下有此野心,又实具问鼎之势者唯有一人囊括
诸多黑道绝顶高手的苍流教之教主,卓起扬。
此事从头至尾,莫非都出于苍流教的策划?
萧初阳立刻暗自派出好手,负责大江南北各探察之责。目前华山、峨嵋、雷家、薛
家均群龙无首,易于攻破,萧初阳对这四尤为留心。
派遣唐征去华南地带之前,他曾经叮嘱过,一旦发现苍流教有任何异动,不需和他们
交手,只需最快时间内将消息报回总坛。不想以唐征的心计依然被苍流教发觉,消息
未至,陆浅羽已来。
萧初阳暗自叹了一声,隐隐知道华南的雷家和薛家已是凶多吉少。
只是他却不知道,他的推论虽然不错,对于中间环节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和他
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关于此日之事,唐沐在《武林通史》中记道,“余曾亲访萧初阳,得知其当日之所思
所想。萧亦有误。萧本出身白道世家,耳濡目染之下,不免高估魔教图谋,低估四人
私心。故影子见其人而知其为藏宝而来,萧初阳不知。”
“苍流教有秋无意而知晓一切。卓起扬早有问鼎江湖之意,如此一来趁机发难。”
“秋无意随性所至,救人杀人,却造得契机,引得一场武林浩劫。”
回想种种,唐沐对好友感慨道,“此事之重重内幕,实在是匪夷所思。萧初阳中间环
节推测有误,却能推导出正确结论,提前洞悉苍流教之蠢动,更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
众人听到来人报出‘苍流教护法右使’几字,不由大惊。
萧初阳的脸上平静无波,“不知陆右使来此究竟何意?”
陆浅羽笑道,“代苍流教下战书。”说得竟然无比轻松。
萧初阳静默半晌,忽然叹道,“苍流教是否已经灭了雷家、薛家,占据浙赣一带?”
此语一出,满堂皆惊。

陆浅羽的脸上第一闪过一丝惊异之色,看了一眼萧初阳,方又笑道,“果然不
愧是初阳公子,能够举一反三,不错不错。”
他朗声笑道,“不止是这两家,峨嵋也落入鄙教之手,唔,这几日之内青城派也该打
下来了。”
萧初阳的脸色微变,沉声问道,“那些门派的弟子呢?”
陆浅羽大笑道,
“归顺我教者不杀,其余的自然是都杀了!本来在下还想留下几个薛家的人,求了教
主半日,将他们生擒至杭州。没想到薛家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都一心求死,教主一
怒之下让他们得偿所愿,把薛家的人统统丢进钱塘江里喂鱼了。”
武林同盟中人俱是各大门派挑选出来的弟子,惊闻如此惨祸,各人俱是心下怆然。有
一些更是被灭掉门派中人,大恨之下,几乎硬生生咬碎钢牙,伸手各取武器,嘶声道

“杀了这个贼子!”
众人轰然响应,议事厅堂顿时一片刀剑出鞘之声。
秋无意负手立在一边,神色淡然的看着陆浅羽,既不出手杀他,也不开口助他。
这陆浅羽如此张狂,若死在这里,也是他自找的。
萧初阳忽然冷冷道,“把武器都收起来!”
他转身对着众人,面色如罩寒霜,“我武林同盟报仇之法,竟是要围攻这区区一人么
?”
盟众被他冷肃的眼神一一扫过,不由得垂下头去。
萧初阳对陆潜羽冷然道,“回去告诉拷讨鳎这战书武林同盟接下了。无意,送他?BR> 去。”
陆浅羽朗声大笑,拱手道,“初阳公子好气度!果然不负盛名,在下领教了。”
他又看了一眼秋无意,笑道,“有劳无意公子。”
秋无意颌首,也不说话,当前走出去。陆浅羽笑吟吟的跟在后面。
二人一路无言,行至门口,秋无意停步欲回。
陆浅羽忽然一笑道,“唉,说是来送战书的,却差点又带回去了。”
他当真从怀里拿出一份精裱的帖子来,递到秋无意手中。
秋无意见他的眼神有些奇异,不动声色的接过来,果然触手塞过来一个小纸团。
正待收起,一股阴寒内力突然从陆浅羽手上延伸过来。
秋无意心里冷笑一声,运起内力相抗,一股柔和的内力从丹田升起,堪堪与这冰寒

之力势均力敌。
陆浅羽忽然古怪的笑了笑,低声道,“你竟未发觉我用的是教主的的独门绝技冷月心
法么?”
秋无意轻轻一哂道,“冷月心法也是你能偷学的东西?”
陆浅羽的眼中浮起一丝嘲讽之色,“你以为如此高的心法也能偷学到的么?你为何
不敢猜是教主他亲自传授于我?”
秋无意的内力忽然乱了。
一乱之下,内力此消彼长,阴寒之力大盛,秋无意勉强重新集起内力,却还是吃了一
点小亏,退了一步。
陆浅羽却收了手,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低低哼笑道,“我哪点不如你?”
他唰的打开折扇,潇洒离去。
秋无意伫立原地,看了他的背影良久,忽然淡淡一笑,转身回天一楼。
陆浅羽此人张扬有余,城府不足,难成大器。
只一刻功夫,议事堂中又多了一个死人。
死的是刚才大骂陆浅羽的鲁知永。
鲁知永全身僵直发黑,显然是中剧毒而暴毙。在场的好手也有不少,竟无一人知道陆
浅羽是何时下的毒。如此无影无形的下毒方式,已经不下于唐门手法。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江湖上最惧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
四周盟众眼中已有不安之色。
秋无意赶回议事堂时,萧初阳已遣散众人各司其职,只有他留在那里细细检察尸首。
秋无意走过去问道,“查验结果如何?”
萧初阳坐在尸体边上又查验了许久,方才停下来。他皱着眉思忖了片刻,忽然叹道,
“麻烦了。”
秋无意仔细看那尸体死状,猛省起传说中的一个门派来,讶道,“莫非陆浅羽竟是南
疆那牵机老怪门下的弟子?”
萧初阳叹道,“不错,鲁兄弟中的正是牵机之毒。我早该想到,若这世上能有什么门
派可与唐门的用毒技相媲美,便也只有这南疆的牵机门了。”
秋无意闻言一笑道,“如此说来,我却是逃过一劫了。”
他从怀中拿出那精裱的帖子来,“若那陆浅羽在帖子上下毒,我岂不是已是一个死人
?”

萧初阳的脸色忽然一变。
霎时间,他遽然出手,一指点向秋无意心口大穴。
秋无意大惊。
一瞬间,他只道方才和陆浅羽私下会晤已被发觉,猛一提气,便要急飘退后。心念一
转间,他忽又放松全身,任由萧初阳将全身各大穴道点遍。
果不其然,萧初阳随后拿出几根银针,刺入他各大主血脉,细细查起毒来。
过了半晌,他方解开秋无意穴道,释然道,“幸好那陆浅羽虽睚眦必报,却还不失为
真性情,行事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秋无意暗自一哂,却也不说什么。
他看看地上发黑的尸首,叹道,“如此说法虽然对不起鲁兄弟,不过我还是庆幸大哥
你将雪儿提前送回洛阳,否则依她的脾气,只怕今日躺在这里的便是她了。”
萧初阳回头看看尸首,不由也是有点后怕,默然点头,一边将那精裱拜贴打开。
一看之下,萧初阳不由怔在原地。
拜贴上只写着寥寥四行字,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限时三日,过期不候。”
萧初阳随手将拜贴递给秋无意,苦笑道,“这苍流教好大的口气……”
秋无意展开此贴,心神却是大大一震。
拜贴上龙飞凤舞的狂草字迹他熟悉的很,正是卓起扬亲笔。
第二日,金陵全城大街小巷出现了千余张大幅榜文。
榜文通篇墨色为底,上面均是狂草书写了四行红色大字,
“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
限时三日
过期不候”
榜文显然是新鲜写就,有些红色墨迹尚未干,从榜文上蜿蜿蜒蜒滴落下来。有人好奇
之下伸手一摸,血色半凝,闻来有些腥气,竟似是以新鲜血液为墨。
此千余张血书榜文搅得金陵人心惶惶,甚至惊动了官府。应天知府许哲派出官差暗探
,四察访是何人如此大胆,做此惊世骇俗,动摇社稷之举。
翌日,有人发现前日贴出的血书榜文全部换过,新榜文上写道,
“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
二日之后
鸡犬不留”
天明之后,许知府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不明。前日负责察访的百余名官差暗探一夜
之间全数倒毙路边,尸首周身血液俱被抽干,竟是被取去写了榜文。
消息传开,全城大哗。
当日,武林同盟盟众接萧初阳盟主之令,通告官府,协力疏散全城民众。
二日之内,金陵百姓扶老携幼,撤民逾万,城几半空。
第三日掌灯时分,盟众陆续回到天一楼中,百余人黑压压一片,静静聚集在中庭。
在他们面前,萧初阳一身玄衣,默然贮立。
萧初阳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缓缓道,“我再说一遍,自明日起,伤亡再所难免。诸
位都是有家有室之人,若是心有牵挂也是正常之事。目前撤出金陵还不晚,想退出者
便在今晚离去罢,我不怪你。”
众人沉默半晌,一崆峒弟子咬牙道,“即便退出,又能退去哪里?魔教贼子野心勃勃
,今日若武林同盟落入魔教之手,又怎知他日我正道各门派不会同样步其后尘!”
一青城弟子大声道,“萧盟主不必再多说,我们已存必死之心,即使舍了这条性命也
要与魔教拼个鱼死网破!”
此话一出,群情悲愤,诸人俱是满脸愤恨之色。
就在此时,只听一个声音远远大笑道,“说得好!”在此非常时分,天一楼的大门口
竟走进一行数十人来。
来人渐进,诸人看过去,脸色不由大喜。
枫叶山庄,金陵纪家。
为首的老者正是现任纪家家主,纪少冬。
纪少冬大笑着走进来,扶住行礼的萧初阳笑道,“初阳,既有如此难得的抗魔盛事,
又怎能少了你纪世伯?”
他眼睛四扫,脸色却是一变,“鸿熙这个混帐怎么不在?如此紧急情形下他竟然也敢
偷跑么?”
萧初阳一笑,不好说纪鸿熙确实是许久之前便偷跑了,只得托词道,“鸿熙他另有任
务在身。”
纪少冬释然,转问道,“现在情势如何?”

萧初阳沉吟道,“这两日百姓四散,魔教倒也没有阻拦,因此小侄便派人混在百姓中
查探了一番。”
他轻叹一声道,“魔教想必是策划许久了,此居然倾巢而出,于距金陵城三里、五
里、十里设下了三明伏,其间又设下暗伏四,大批一流高手于此七坐镇,不
管出城百姓,只拦入城之武林人士。仅这两日之间,他们便杀了数十位听到风声,欲
入城助拳的江湖豪杰。”
纪少冬冷笑道,“如此鬼鬼祟祟,半路劫杀,果然是这些魔道中人的作风!”
萧初阳叹息道,“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在近日内却是要孤军作战了。”
秋无意想了想,忽然接口道,“为何不干脆舍弃天一楼,同盟人众于今日夜间趁乱撤
出此地,然后再作计较?”
纪少冬皱起眉,摇头道,“无意,此举万万不可!”
他转身大声对众人道,“天一楼这个庄院纵然可以舍弃,但武林同盟的名号是天下白
道正义的象征,二十年来,无数的先人牺牲了性命,付出无数代价才维持住这江湖上
人人敬仰的响亮名声。今日老夫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能让武林同盟二十年来建起
的名头轻易堕在金陵!”
说至后来,纪少冬心绪激动难平,他忽然举起右拳,大声道,“老夫誓与同盟共存亡
!”
方才慷慨陈词的青城弟子李建凭闻言,心中彭湃激荡不已。他立刻跟着举起右拳,跟
着大声道,“誓与同盟共存亡!”说话间,双目中竟然泪光隐隐。
片刻沉默之后,百余名武林同盟盟众,加上数十名枫叶山庄中人,缓缓举起右手。众
人齐声道,
“我等誓与同盟共存亡!”
低沉悲怆的话语震耳回荡在空气四周,久久不散,顿时激起一片惊鸿,扑楞楞的四
飞起,越过天际。
众人眼中,亦多了几分悲壮。
秋无意站在萧初阳身侧,默然看着众人立下生死誓言。
眼前的情景感人肺腑,然而他看了却只想冷笑。
有些事外人虽不明白,他在天一楼中数年,却是清楚的很。
武林同盟所辖人众虽然都是自各大门派中挑选而来,由同盟指派任务,但白道门派同
时均各自为政,本派倚重的高手平日均是留在门派之中,绝不会常驻在同盟那里。

真正常驻于武林同盟的高手,在秋无意眼中看来,也只有两个人,萧初阳和他自己。
如今白道的顶尖高手尚在各大门派,分布于天涯海角,金陵城中除了萧初阳和纪少
冬再无他人,反倒是苍流教倾巢而出,一流高手尽聚于城外。如此不利之下,他们居
然也敢留下来,莫非竟想要让苍流教来个瓮中捉鳖,赶尽杀绝么?
秋无意眼中嘲讽之色一闪而过,暗自冷笑道,“共存亡?只怕是有亡无存罢!纪少冬
枉自活了一把年纪,却是个只会教唆人送死的疯子;难道萧初阳到了关键时刻,竟也
是个疯子不成?”
他不由抬眼看了一眼萧初阳。
一望之下,只见萧初阳默然立在原,望着眼前众人群情激愤,却是有些心神恍惚,
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秋无意忽然心中有些警觉,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方不露痕迹的转过了视线。
子夜过后,三日已满。
天一楼上下一夜无眠。
于翌日清晨,第一个发现异状的,居然是天一楼的厨子。
细论起来,这倒也没有什么奇怪,厨子一向是最早出门采买物品的人。
昨日晚间吴厨子跑遍全城也未能凑齐萧盟主吩咐的一个月储备食粮,所以今日他起了
个大早,想去再采买一番。
然而一开门,他就发现了一片粉红色。
距大门三十步开外的地方,原本是一片青石板路。然而现在路已经完全笼罩在一层粉
红色的浓雾中。
于是吴厨子回去提了一只鸡来,把它丢进了那篇粉红色的雾中去,睁大眼睛看着。
在吴厨子的注视中,那只鸡突然剧烈挣扎了一下。只一下而已。
下一刻,那只活生生的鸡就软了下去,好像全身支撑的骨头突然被抽掉的一根不剩。
再下一刻,那只鸡身上的毛一片片掉下来,皮一点点发黑,变成一团软倒在那里,看
起来竟好像真的成了一堆烂泥。
吴厨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倒坐在门槛上,双腿哆嗦的站不起来。
他再回头,发现萧盟主与无意公子已经站在身后。
他的惊呼声已经惊动了全楼的人。
秋无意看了看那片粉红色,又看看那堆黑色看不出原状的东西,叹了一口气,“好厉
害的毒。”

正感慨间,忽然刮起一阵风。各人担心毒雾吹过来,不由齐齐退了一步。不料定睛望
去,那粉红色的雾气在风中竟是丝毫不散,依旧朦朦胧胧的笼罩着三十步开外的地方

萧初阳皱眉。他生平见过的毒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
此时,身边忽然又传来一声低低惊呼。萧初阳心中有些不满,转头过去看了一眼。
不料这一眼看过去,他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发出惊呼之人,居然是那个整个天一楼中最年长、最沉稳,同时也被盟众私下评为楼
中最沉默寡言的‘冷面青松’葛劲松。
葛劲松身为天一楼的护卫总领,同时亦是华山派掌门郑远行的师弟,若是论起白道各
派连枝的辈份来,还是萧初阳的师叔。
萧初阳见葛劲松的向来无甚表情的脸上,此刻居然一片惨白,心中一惊,急问道,
“葛师叔,你可是曾经遇见过此毒?”
葛劲松的脸上露出种种复杂的神色,良久方叹道,“见过,亲眼见过。”
他忽然苦笑一声道,“盟主,你可曾听说过二十年前正邪大火并一事?”
萧初阳迟疑一下,问道,“可是那因纪少寒而起的。。。。。。”
话犹未完,葛劲松便已打断他,急急接口道,“不错!正是那场浩劫。”
萧初阳惊道,“难道葛师叔也曾经参与过那段惨事?”
葛劲松默默摇头,道,“我是先师门下最小的弟子,当时还没到你现在的年纪。先师
接到正邪即将决战于武夷的消息之后,将门下诸位师兄全数带了去,独独留下年纪最
小的我和小的郑师兄在华山。只不过后来。。。。。。”
他叹了口气道,“后来我们二人却违背师命,偷溜下山去找寻师父和诸位师兄师姐。

萧初阳问道,“葛师叔可是找到他们了?”
葛劲松呆呆不语,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道,“不错,找了一个多月,我们
终于找到了。。。。。只是却迟了一步。”
他伸手指向那粉红色的烟雾,苦涩道,“待我们二人赶到武夷山下时,敝派上下三十
余人都已被困在这桃瘴中!”
在场众人蓦然听到这‘桃瘴’三字,大都觉得陌生,见葛劲松神色如此郑重,心中
却又有些惊疑不定,脸上不由露出不解的表情来。
葛劲松见状,涩然一笑,正待解释,却听旁边一个苍劲的声音叹道,

“你们是年轻一辈,自然不太知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却是没有人不知道这桃瘴的
。”
说话之人,竟是刚刚闻声赶来的纪少冬。
纪少冬看着那门口的桃瘴,一向神采奕奕的脸色,此刻竟也有些苦涩。
纪少冬对众人道,“当年牵机老人以这桃瘴杀人无数,在江湖上是人见人怕的魔星
,江湖上有两句传言,便是专门讲这桃瘴的。”
他略为思索了一下,低声吟道,
“桃瘴,消魂瘴,
桃瘴起万魂消”。
声音低沉哀伤,聆听之下,本是个大好的清晨,如今竟是多了几分阴森之气。
葛劲松多年来不闻此言,此刻忽然重新听见,顿时勾起心中惨事,竟愣愣的落下泪来

纪少冬见葛劲松垂泪,不由又叹了一声,道,“当时华山派诸位大侠与魔教战于武夷
山下,一役之后高手尽皆凋零,老夫只道是被魔教重兵伏击所致,想不到竟是因为中
了牵机老人的桃瘴之毒而死,实在是可叹!”
葛劲松神色惨白,黯然道,“纪大侠有所不知,先师他们若是真的中毒而死,倒是一
种解脱了。”
纪少冬讶道,“此话怎讲?”
葛劲松涩然道,“先师他们被困于武夷山脚的一座庙中,庙的四周被布下这桃瘴,

他看看四周,忽然苦笑道,“便如我们今日这般。”
“我与郑师兄二人赶到庙前时,牵机老人刚走一日,先师与诸位同门在桃瘴里都是
安然无恙,可以与我们遥遥对话,只是却不得出。我们在外面想尽办法,用风吹,用
水扑,用火烧,折腾了二日,桃瘴却是丝毫未损。无论我们二人打了什么猎物,只
要扔过去,碰到一点雾气便沾了剧毒,清水更是变成毒水。我们想要去四唐门请唐
大先生前来解毒,可是武夷至四川又有何其远,我们如何赶的及!那桃瘴过了两个
月才自行散去,可怜先师与诸位同门竟是。。。。。。竟是活活饿死在那荒庙中!”
说到此,葛劲松已经语不成声,闭上了眼。苦涩的泪水自眼角缓缓落下来。
萧初阳听了,心中亦是一片惨然,暗道,“难怪葛师叔终日郁郁寡欢,一年也不曾有
几笑容,原来竟有如此心结。”

他正待出言安慰之时,大门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愕然转头望去,只见雾影重重之后,几个身影隐约立在那里。
那为首发笑之人缓缓曼声而吟,念的正是纪少冬方才所说的二句江湖传言,
“桃瘴,消魂瘴,
桃瘴起万魂消”。
念罢,此人朗声笑道,“不想家师二十载未踏足江湖,如今居然还有人记得着南疆的
桃瘴,若他老人家知晓了,定然高兴的紧。”
萧初阳听那人声音隐约熟悉,不由得与秋无意互看一眼,均微微点头。
此人正是当日下战书的苍流教右使,亦是牵机老人的弟子,陆浅羽。
萧初阳轻叹了一口气道,“也许那天我不该放他走的。”
秋无意听了,却也是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再重来一,你却还是会放他走。”
萧初阳转头看了秋无意半日,他的眼中忽然渐渐蕴满了笑意。
然后他含笑搂住秋无意的肩,道,“纪世伯,葛师叔,我们回去商议,莫要被隔墙之
耳听了去。”
众人会意点头,正要举步进去,忽然听外面一声嗤笑。
陆浅羽立在桃瘴外,冷笑道,“你们也不必防我这隔墙之耳,更不必费心思去商议
什么对策。反正议与不议,你们的下场也是一样,必是困在这天一楼里不得而出。”
纪少冬目光一闪,忽然大声道,“你们魔教如今高手尽在此地,若当真要我们死,不
妨过来拼个你死我活便是,如今为何反倒费心思设下这桃瘴?你以为我们当真会困
死在这水粮充足的天一楼内么?”
陆浅羽沉默片刻,忽然笑道,“纪大当家,你这是在套我的话么?”
纪少冬心中有些失望,哼了一声,却不做回答。
陆浅羽想了一下,却又笑道,“纪大当家若是当真想知道,我却不妨告诉你们好了。

他轻摇着折扇,郎声道,“各位可听过这守株待兔的掌故么?如今你们便是那木桩,
我们便是守株之人,至于听到风声来支援的所谓正道各大门派么。。。”
他轻轻一拍折扇,笑道,“却是那肥兔了。”
陆浅羽的声音虽不大,天一楼中众人听了之后,却都是心头一阵大震。
萧初阳、秋无意、纪少冬、葛劲松四人一路无语,默然回到议事厅,各自落座。
纪少冬坐了半晌,越想越气,忽然大力一拍,将桌几震碎一块,怒道,“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葛劲松叹了口气,神情间忧形于色,“如今的情势。。。当真是糟糕之极!”
秋无意浅浅抿了口茶,却不说话。
萧初阳思忖了片刻,忽然开口道,“无妨,不如就随他们封锁便是。”
纪少冬皱眉道,“初阳,这话却是何意?”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萧初阳淡然一笑道,“魔教众人若当真守在城外,以我们为饵
,等着天下英雄自行前来,且随他们。不过孰为猎手,孰为烹兔,目前却还难以定论

“辛酉年五月初一注定是一个悲伤的日子。”
《武林通史之辛酉年五月卷》:扉页语
苍流教布起桃瘴困住天一楼的日子,正是五月初一。
萧初阳被困楼中,却是不惊不怒,自是早有安排。
他一个月前派去四的人手,除部分用于探察苍流教行动之外,令有部分专门负责于
各大门派间传递信息。如此一来,百姓逃出金陵的当日,消息便已传到九州各,各
大门派亦得以及时知晓信息,开始商议对策。
萧初阳的设想是,苍流教既是以武林同盟为饵,布置了大量人手,守株待兔于城外;
同盟盟众亦不妨将计就计,反令苍流教诸多高手留滞在金陵,待各大门派集结而来时
,再来个里应外合。
如今全楼上下被桃瘴困住,虽无法出去,外面人却也无法进来搏杀。对于势单力薄
的同盟盟众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有了萧初阳预先布置的一步棋子,同盟已经抢得先机。
然而,事情总是朝出乎常人预料的方向发展。萧初阳再苦心布置,有些事他却是如何
也想不到的。
唐沐下笔写至这一日时,久久不能寐。
为写这段历史,他曾亲至金陵。凡城中百姓,对十年前此日之祸事无不历历在目。
唐沐叹道,“一日之祸,遗痛十年,当年又是何等惨事!卓起扬为夺霸立威,其冷酷
竟至如斯!”
吴厨子早上逃过了一劫,没想到到了晚上,他还是死了。
今日的晚饭有一道青菜肉丝汤,调味的时候,他舀出一勺汤,喝了一口。这是他的习
惯。

只一口,他就倒了下去,死的浑身僵直发黑,和当日的鲁知永一样。
吴厨子是个很小心的人,今日早晨受到惊吓之后,他更是小心的很,煮汤前切了一块
肉丢给狗,又撕了一块菜叶丢给八哥。
现在狗和八哥都活得好好的,吴厨子却死了。
毒下在哪里?
萧初阳看了半日, 问道,“这煮汤之水是从何而来?”
旁边另一个厨子道,“是从后院的井中提上来……”
萧初阳的脸色忽然大变。
他一闪身形,向后院水井掠过去。
半个时辰后,全楼十二口水井一一检验过,所有的水中都有牵机剧毒。
纪少冬惊道,“难道竟有人可以如此随意出入这天一楼投毒?”
秋无意摇摇头道,“纵使有人可以潜入这里,也绝对不可能在白日之下走遍全庄,连
投十二口水井之毒而无人发觉。”
萧初阳低头坐了半晌,忽然也是一惊,道,“这井水都是活水,直接从内河开渠引进
来,他们莫非竟是在源头投下了牵机之毒?”
秋无意一怔,随即点头道,“从时间上看倒也契合。他们若是清晨投毒,到了晚间,
这毒随水势,便流到这里来了。”
萧初阳想了一阵,猛然长身而起,运气对天一楼大门扬声道,“陆浅羽,你可在此
?”
过了片刻,只听陆浅羽的声音远远笑道,“萧盟主终于又想起在下了么?在下却是自
清晨起,便一直恭候于贵府门外的。”
萧初阳冷声道,“这井水之毒是怎么回事?”
陆浅羽的轻咦了一声,笑道,“怎么,这么快便流过来了么?好快的水速!”
众人一听之下,脸色登时变了。
萧初阳吸一口气,忍住怒气道,“你竟然当真将毒下在内河水源之?你可知道这
全城十数万百姓的饮水都是引自内河么?”
只听陆浅羽的声音不急不躁传进来道,
“萧盟主竟没有见到敝教贴的榜文么?开战之后,鸡犬不留,敝教可是向来言出必践
的很。更何况敝教教主已经宽限了三日给众人一条生路,至于三日之后还偏偏要留在
城中等死的,在下也是无能为力了。”

说完,他居然还叹了一口气。
萧初阳愣了半晌,只觉得心中一阵奇寒入骨,喃喃道,“这魔教中人行事,当真是心
狠手辣。”
旁边的纪少冬恨声道,“这帮小贼,竟然想出如此狠毒的法子,当真要全城鸡犬不留
么!”
萧初阳叹道,“全城水源都受到影响,却不知城内没有走的数万百姓要死上多少。”
众人相对黯然。
过了许久,纪少冬想起一事来,问道,“现在天一楼中可以饮用的水还有多少?”
秋无意道,“还有八缸干净储水,节省些使用,应该还能支持五日左右。”
纪少冬怆然道,“仅仅五日么?我们被困在这金陵城中,纵使各派英雄来救,路上也
需要几日,唉!”
他长叹一声,道,“但愿各大门派人众能够早日商议好对策,及时赶到。”
萧初阳沉默不语,心中却不禁又叹了口气。
便是这五日之内,各大门派能够商议完毕,赶至金陵,城外有大批魔教高手等着一战
,城内有这桃瘴、牵机毒,要悉数解决,只怕还得多上几个五天。
萧初阳现在最担心的,莫过于这不在原先预计之内的时间限制。
自第一日傍晚起,城内各便隐隐传来哀恸号哭之声,数日来,整个城池竟是哭声昼
夜不绝,听来摧肝断肠,不知有多少生灵命丧毒水之下,城外的乱葬冈也不知多了多
少冤死孤魂。
秋无意严格限制用水量,每人每日只能领取一杯清水。如此规划之下,竟然被他们堪
堪撑过了六日。
只是这六日却不好过的很。
江南水道纵横密布,天一楼众都是在江南住惯的人,未尝知道水之珍贵。
如今他们却是每日翘首以盼那小小一盅的清水。纵使领到手中也舍不得一下喝了,每
只是小小的抿一口润润喉咙。喝到见底,更是一滴也不舍得放过,小心翼翼的捧
起杯子倒转过来,将那一点点留在里面流不出来的水舔的干干净净。
同盟人众自萧初阳以下,无不形容憔悴,嘴唇开裂,干渴万分。
与此同时,苍流教自从环着天一楼布下这桃瘴之后,便有人一直守在外面,更有教
众不停以言语肆意挑衅。
萧初阳与秋无意不去理会,却有些个性急躁的盟众运起内力骂回去,反正这几日他们

被困在天一楼中无事可作,也是闷的发慌。
对骂初时还是文绉绉的诘问之词,至后来市井俗语粗口齐出,一时间,来往话语精彩
绝伦。秋无意听了一笑置之,萧初阳听了却是大皱眉头。
六日过去,始终没有白道中人赶来的迹象。
第七日起,八个水缸俱已见底,却是再也没有一滴水了。
于是天一楼众一天下来滴水未沾。
晚间,外面的几个苍流教众污言大骂了一顿饭时分,天一楼竟没有一个人答理他们。
过了一阵,叫骂声也渐渐沉默下来。
又过了片刻,一阵扬声大笑突然从外面远远传来。
此人正是销声匿迹了几日的陆浅羽。
只听陆浅羽远远大笑道,“怎么不骂了?难道今日贵的存水终于用尽了么?”
天一楼上下静谧无声。萧初阳脸色冷然,却不说话。
秋无意在灯下坐了半晌,看看萧初阳,问道,“大哥,你不回复他么?”
萧初阳苦笑道,“无意,你要我说什么?”
秋无意笑了笑道,“本来我也是无话可说的,可是现在我忽然想起一句很好的话了。

他提起内力,朗声道,“天一楼上下听了,地窖中尚有5坛陈年好酒。”
萧初阳一愣,忽然大笑。
他亦提起内力,扬声笑道,“盟中兄弟们,今夜我们不醉不休!”
片刻沉寂后,天一楼中突然爆出众多大声的喝采声和响亮大笑声。
秋无意对着大门之外,悠然道,“陆浅羽,今夜我们众人都是不醉无休,你可敢收起
那桃瘴,进来将我们这些大醉之人尽戮?”
又是一阵大笑喝采之声。
陆浅羽长身立在桃瘴外的青石板路之上,闻言啪的收起折扇,面色一沉,却是无话
可答。
没有教主的命令,他的确不敢。
对教中规矩,秋无意知道的清清楚楚,如此说话,自然是在故意苍流教下属面前驳他
的面子。
眼角余光扫去之,身旁的几位分坛主虽然依旧站的笔直,但神色却都是古怪的很。
陆浅羽的手指紧紧捏住扇骨,暗自冷声道,“秋无意,秋左使,你很好。咱们等着瞧

罢,看你笑到几时。”
酒是好酒。陈年的竹叶青一启封便传出醇厚的浓香来。
夜是好夜。明月挂在树梢,枝叶被微风吹着沙沙的响,显得夜色更静。
如此好酒好夜,萧初阳已经醉了。
他忽然拉住了秋无意的手,道,“大哥对不起你。”
秋无意的酒量比萧初阳好一些,虽然已经喝到有点头晕目眩,神智却还清醒。
于是他开口问道,“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萧初阳道,“我把雪儿送回洛阳,鸿熙走的时候也未拦他,却单单把你留在这是非之
地,我岂不是对不起你了?”
秋无意默然。
萧初阳却又喝了一大口,醉眼朦胧的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下来?”
秋无意笑道,“自然是因为我是武林同盟中人了。”
萧初阳摇摇手,语气含混道,“你这个同盟中人的身份不也是我硬安上的?雪儿想进
同盟,我不让她进,鸿熙不想进,我也不强求他,我却只要你进同盟,你道为何?”
秋无意便问,“为何?”
萧初阳端详了他半天,忽然神秘一笑,道,“佛曰:不可说。”
秋无意一呆,苦笑道,“大哥,你真的醉了。”
萧初阳蓦然大笑道,“醉了?醉的好,一醉解千愁!全楼上下百多号人,这五十坛酒
又能撑几日?若酒也喝完了,援手尚未至,我们竟真的生生渴死在这江南水乡么!”
笑声未绝时,他又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他忽然又拉住秋无意的手,直直盯着他,认真道,“大哥错了。大哥不该留你下来,
让你陪我一起受这份活罪。看你的嘴唇,原先那么丰润,这几日竟然干的裂开口子了
……”
萧初阳微皱着眉,喃喃低声说着,抬起修长的右手来,拇指轻轻拂上秋无意的唇边。
下一瞬间,他忽然仆的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秋无意盯着醉倒的萧初阳看了半天,叹了一口气,摇晃着站起来扶起他走了两步,想
一想又晃回来拿起那壶剩下一半的酒,再勉强半拖着他回房间。
秋无意也是醉了,居然没有想到把萧初阳送回他自己的房间,而是带着他回到了九宵
阁,把他扔在了自己的床上。
然后他看着那张被占据的床,愣了半天,才想起来把萧初阳往里面挪挪,自己靠在外

面,拿起那半壶美酒,又喝下去一半。
冷酒入腹,一片混乱的大脑竟是变得清醒了一点。望望旁边毫无防备沉睡着的萧初阳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陆浅羽悄悄塞过来的纸团。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搭上萧初阳的脖项,沉稳均匀的脉搏跳动从指尖传来。
只要这么用力按下去……
薄薄的月色自窗户的纱笼隔拦里漏进来,清冷的光辉恰好照在沉睡中的萧初阳身上。
即使是睡梦中,萧初阳的眉头也是微微皱起的。
秋无意靠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这张俊雅的面容他自十三岁起,已看了十年。这十年间,他亲眼见得这个人是如何从
一个温柔腼腆的大男孩,逐渐成为盛名鼎鼎的初阳公子,再成为一手掌控着武林同盟
的萧盟主。
然而,自何时起,这个人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头的忧虑却是越来越多了?
酒入愁肠愁更长。今夜醉倒他的,是酒,还是愁?
下一刻,秋无意的手轻轻抚过萧初阳的眉头,抚平了那些微微皱起的地方。现在的他
,看起来睡的安稳一些了。
秋无意默默注视着萧初阳平静的睡颜,心中浮起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另一双黝黑
邃的眼眸。
那个人平日的眉头也是会这样微微皱起,却不知他睡着时,神情会变得平静些么?
秋无意愣愣出神想了一会,忽然垂下了眼,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
记忆中,一向只有他自己在那个人的怀中睡着,却从未见过那人睡着后的样子。
他心中有点烦躁,一仰头将剩下的酒全数喝完,不久酒意上涌,却也醉倒在床上睡了
过去。
时值正午,半空中骄阳似火。
通往金陵的官道上,远远有数十骑飞驰而来,激起身后漫天尘土,过路的行人纷纷躲
避不迭。
一道弯转过去,路边出现了一家小小的酒肆。
这实在是一家普普通通的路边小店,竹制的篱笆,飘荡的酒幡旗帜,一切看起来和其
他的酒肆并无二致。若说唯一的区别,便是那褪色的酒幡上,绣了一片精致的枫叶。
飞驰而来的数十骑人马,忽然齐齐停在这普普通通的小店之外。
众人翻身下马,鱼贯进入小店之内。刚刚坐定,店掌柜就已经迎了出来。

落座的数十人中,有老有少,偏偏这个店掌柜只看了一眼,就直直向其中一个懒洋洋
靠坐在墙边的年轻人走过去。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个看起来已经四十出头的店掌柜,居然对着年轻人行了个礼,
恭声道,“老板,你来了。”
原来这个掌柜的,居然还不是这家酒肆的真正主人。
仔细望去,这个懒散坐着的年轻大老板,却不正是纪鸿熙?
纪鸿熙掏出汗巾,擦擦额头的汗珠,微笑着问道,“周掌柜,最近城内风声如何?”
周掌柜迟疑了一下,悄悄附耳过去说了一阵,纪鸿熙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了。
他盯着周掌柜,目中冷光一闪而过,“情势当真如此严重?”
周掌柜苦笑道,“自从那血书告示贴出来三日之后,金陵城就被封锁的严严实实,连
个苍蝇都飞不出来。我们曾听到一种说法,道是苍流教在城里大开杀戒,尸体堆的满
街满巷都是,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纪鸿熙心一沉,问道,“那城内的武林同盟和枫叶山庄有没有什么动向?”
周掌柜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道,“毫无动静。”
纪鸿熙沉默片刻,勉强一笑道,“辛苦你了。” 脸上虽然在笑着,但思及困在城中
的家人朋友,笑容比起平时来,却是黯淡了不少。
眼见周掌柜退下的时候,耳边忽然轻轻飘过来一句话,“你明明担心的想哭,偏偏还
装出一副笑脸来,看起来真是虚伪的要死。”
这句话不必看就知道是谁说的。纪鸿熙叹道,“薛凝薛大小姐,男女授受不亲,可不
可以请你不要离我那么近说话?”
薛凝哼了一声,反倒更凑近了一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那是你的福气。”
纪鸿熙无奈之下,抬眼向四周坐了满满一桌的人求助的看过去。
四川唐门的家主唐大先生就坐在他对面,此刻干咳了两声,道,“我出去走走。”然
后他居然真的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纪鸿熙暗骂了一句,恳切的目光又直直对上坐在左手位的神剑门门主龙意行。
龙意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轻咳了一声,道,“诸位,虽然少林、武当以及其他
各门派还有大半的援手尚未到来,不过我们这些先到之人不妨去外面先行商议一下对
策,如何?”
这个提议一呼百应。于是满满一屋的人,一下子就只剩下纪鸿熙和薛凝两个。
纪鸿熙怔了半晌,尴尬的摸摸鼻子,对薛凝道,“我也出去和他们一起商议。。。。

。。”说罢立刻逃也似的冲出门去,暗自悻悻道,
“一直听说薛神医的女儿温柔婉约,真见了这傲慢刻薄的丫头才知道,江湖上的传言
简直都是放屁!”
坐在原地的薛凝对着空荡荡的房屋轻哼了一声,满脸的嗔怒神情忽然都淡了去。
素长的手轻轻按住心口,那里的旧伤此刻隐隐作痛,令人忍不住又想起那个寒冷朦胧
的夜晚来。。。
薛凝望着桌面出神半晌,在心底默默道,“无意,几个月不见,不知你现在如何?”
城外人众虽然对城内形势做出种种猜测,却再也料想不到天一楼此刻是何等惨状。
厨房里虽然存有大量米粮,没有水,却又如何做成饭?早几日窖存美酒还没有喝尽的
时候,厨子以酒为水,还能勉强做出半生的米饭来供天一楼众果腹,但这两天却是连
酒也没有了。
俗语有云:五月梅子雨。偏偏今年江南一带遇到空梅天气,日日都是晴空万里,一整
日曝晒下来,地上都几乎冒出丝丝热气,更莫奢求天上会降下一滴雨来。
秋无意自清晨起,便觉得喉咙干涩无比,说不出的难受。此时望望窗外,一轮烈日当
头,今日只怕又是降雨无望了,心里不由暗叹一声。
看看时辰已到,他站起身来,穿过重重走廊,来到后院。当值的青城弟子李建凭已经
候在水井那里,面容上却满是惨淡之色。
秋无意看了李建凭的脸色一眼,叹道,“水中还是有毒么?”一边取出银针在新打出
的一桶清水中搅了一下。
银针取出时,浸入水中的尖端已经变得漆黑一片。
李建凭不答,却只顾盯着那桶井水发楞。
清冽的井水被银针一搅之下,水波荡漾,泛起细碎的粼粼波光。李建凭只看了一眼,
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他无意识舔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满脑中都幻想着冰冷的井水润
过干渴冒烟的喉咙时,那清凉甘美的感觉。
喝下去。。。。喝下去。。。。
仿佛被下了魔咒一般,李建凭一步一步走近桶边,颤抖着用双手捧起一掊清水,缓缓
向嘴边送去。
干渴的嘴唇正要碰到水的前一刻,秋无意清冷的声音在身边蓦然响起,一个字一个字
道,
“饮、鸩、止、渴。”

李建凭全身巨震,手一抖,清水全部洒落在地面上。他忽然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秋无意冷冷看着他,道,“哭什么?当初你留下来,难道还没有为武林正义而死的准
备么?”
李建凭霍的抬起头来,大声道,“有!当然有!如果魔教杀过来,我李建凭一定第一
个冲出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他注视着秋无意的目光中忽然蕴满了绝望哀恸,
“可是现在我们算什么?枉自练了十几年的武功,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天一
天半死不活的熬日子,等着老天爷恩赐点雨,等着外面救援快来,谁也不知道自己明
天是不是就会渴死饿死了。。。。。”
说着说着,李建凭的眼中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凄然道,
“秋公子,昨日兄弟们又饥又渴,已经连最后十几头敖犬都尽数杀了,不仅吃光了肉
,连血都喝的干干净净,如今天一楼中除了这几百号人之外再无别的活物,接下去的
日子却如何熬过去?”
秋无意轻叹了一声,拍了拍李建凭的肩膀,道,“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说罢,他悄然转身而去,只留下李建凭怔怔立在原。
秋无意回到九霄阁,慢慢在靠窗的案几前坐下来。
刚才那句话,他不是说给李建凭听,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几日,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像个闹剧。被困在里面的是武林同盟盟众,围在外面
的是苍流教教徒,他身为苍流教的护法左使,如今却和同盟中人一起被困在天一楼中
,若是最后还一起渴死在里面,岂不是讽刺无比?
阳光下,秋无意细细凝视着自己手上失去光泽的干燥皮肤,觉得心头有点发苦。
不错,现在他还活着。
这的任务,难道竟要他用性命去换么?
天一楼中如今也不会有什么事务了,秋无意坐在那里怔怔出神,不知不觉间,居然由
午后一直坐到夜晚。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萧初阳悄然推门进来,一眼便看见秋无意一身素衣坐在临窗
,全身笼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清秀出尘的面容含着几分忧思,也不知在怔想着什
么。
他轻咳一声,道,“这么暗了,怎么还不掌灯?”
秋无意忽然惊醒过来,低声唤了句“大哥”,便不说话了。

萧初阳走近过去,见窗外一轮明月皎洁如玉,竟无半点云层遮住月色,不由喟叹道,
“明天想必又是个晴日。”
秋无意转过去看了一眼天色,默然半晌,道,“我去点灯。”说着便站起身来。
只向前走了一小步,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双手急忙去撑后面的桌子,不料手上
无力,这一下居然没撑住,身子顿时不由自主的软倒了下去。
萧初阳大惊,赶上一步将秋无意倒下的身体接住,再仔细查看过去,他苍白的脸上双
目紧闭,竟然是晕了过去。
萧初阳叹息一声,将秋无意抱起,小心的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边,静静守着。
过了不久,秋无意的长睫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眼,正对上萧初阳担忧的眼眸。
萧初阳叹道,“你身上重伤初愈,还没有好好将养几日,便被困在天一楼中断绝水粮
,加上这几日操劳忧思,只怕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了。。。唉,这几日你就不要四乱
走了,专心养好身体才是正理。”
秋无意苦笑道,“如此情形之下,还能养的好身体么?”
萧初阳怔了半晌,苦涩道,“还是我不好,若我把雪儿送走的时候,连你也送走就。
。。”
话未说完,秋无意一笑,截口道,“大哥今日怎么这么罗索,大不了我们兄弟死在一
起便是了。”
萧初阳注视了他片刻,低声却坚定的道,“坚持住,我们不会有事的。”
他忽然一拍额头,笑道,“对了,昨日他们杀了敖犬,全楼上下每人都分了一份。你
昨日嫌鲜血腥气不肯喝,今日我却一定要逼你喝下去。”
秋无意微微一笑,无奈道,“不用逼了,我喝便是。”
萧初阳松了口气,笑道,“你的那份还在我这里,我这就去拿。”
过了一小会,他果然拿进一个盛满鲜血的碗跨进门来,然后坐在床边,一口口的喂秋
无意喝了。
秋无意一碗鲜血入腹,喉咙火烧火燎的刺痛感好了些,皱眉道,“好腥气,喝了想
吐。”
萧初阳不由莞尔道,“果然还是缺水,看你一碗血喝下去,人就精神多了。我那里还
有一点,即使你想吐,明天也要让你再继续喝。”
望望外面天色已经不早,萧初阳陪秋无意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来。
第二日,萧初阳依旧端了一碗血过来,坐在床边喂秋无意喝了。

秋无意注意到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不由问道,“大哥,你今日不舒服么?”
萧初阳笑了笑,收拾好碗勺便站起身来,不料一下子站的急了,眼前一黑,身体猛然
向前一晃,差点栽倒在秋无意身上。
秋无意急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腕稳住他的身形,松了口气笑道,“大哥,怎么你也。。
。”
一句话只说了一半,他的话语突然硬生生顿住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上一片血迹。
秋无意急忙抬眼望去,萧初阳的衣袖原本干干净净,但自己方才拉住萧初阳手腕的那
个地方,此刻却现出一大圈血迹,触目惊心。不仅如此,蜿蜒的鲜血沿着手臂此刻还
在不停的滴下来,一滴滴的落在床铺上。
秋无意心中猛然一惊,反手扣向他的手腕。萧初阳躲了一下,但晕眩之中的人,哪里
躲的过小擒拿手?一扣住萧初阳的脉门,秋无意立刻唰的将袖口推高。
一看之下,他顿时脸色大变。
手腕上有两道的割痕。伤痕都很新,此刻还有血不停的从其中一道伤口渗出来。
秋无意仰起头看进萧初阳的眼瞳,缓缓道,“你给我喝的血不是敖犬那里取来的。”
他虽然强自镇定,说出这样一句肯定的话语来,但尾音却不由有些颤抖。
他扣着萧初阳脉门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萧初阳苦笑道,“敖犬的血液当日便喝的干干净净,哪里有多的剩下来?”
秋无意沉默半晌,垂下眼睑道,“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做。。。。。。”
萧初阳伫立在床边,默默的凝视着他。
下一刻,他忽然抱住了秋无意,在他耳边轻轻道,“无意,即使是我死,我也要让你
活下去。”
天一楼被困于桃瘴中,已是第十二日。全楼上下一片死气沉沉。
外围的苍流教众越发嚣张起来,起先是隔着大门肆意喧嚣嘲讽,这几日仿佛是有了上
面的授意,时不时的用竹竿挑起几只烧熟的鸡鸭,抑或是在门外烹茶饮酒,浓浓的茶
香酒香远远飘进院子来,令楼中的一众干渴之人越发痛苦不堪。
一抹晨光照到脸上的时候,萧初阳自睡梦中忽然醒觉。他缓缓侧过头去,见秋无意埋
在枕头里犹自熟睡未醒,不由忍俊不禁。
多少年了,无意喜欢趴着睡的习惯还没改过来。
昨夜两人一直聊到四更天,现在想来,所讲的其实全都是一些过往的琐碎小事,若是

让鸿熙知道了,定然要嘲笑他们两人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想到鸿熙平素的嘲笑口吻,萧初阳忍不住摇头叹气。
若不是昨夜聊起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记住如此多的细节小事。有些事连
无意都忘记了,偏偏他还记着,一件件的细细数出来,提起一些两人都有份的糗事,
不禁相对大笑。
这些年来,每逢惊涛骇浪,艰难苦痛之时,幸好都有无意伴在身边。
萧初阳含笑注视着秋无意沉睡中的秀气容颜。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眸中已满是温情。
过了一阵,看看天色已经大亮,萧初阳轻轻拍了拍秋无意。一动之下,秋无意立刻惊
醒,翻身坐了起来。
萧初阳微微一笑道,“无意,大哥有些话要和你讲。”
秋无意本来睡的有点昏昏沉沉,听到这句话时,忽然一个念头闪电般转过脑海,心头
一阵狂震,整个人顿时彻底清醒过来。
他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不动声色问道,“大哥,什么事?”
萧初阳笑笑道,“说起来倒也和你有点关系。自黄老爷子满门遇害之后,你这几个月
都在天一楼内养伤,只怕不知江湖上已经流传开了无数关于你与黄家失窃的那份藏宝
图的传言。”
“哦?”秋无意淡淡道,“莫非这流言传的是:我赶去接应黄老爷子时见宝起意,于
是和抢夺藏宝图的势力勾结,一起灭了黄家满门不成?”
萧初阳皱眉道,“不仅有此说法,还有更离谱的。只因你的轻功卓绝,于是便有传言
道,秋无意的那本家传轻功身法秘笈也是自黄家藏宝中窃得的。我萧家上下谁不知道
那本秘笈已经跟随你十年了,这种说法岂不是可笑之极?“
沉默了一阵,秋无意道,“这个传言虽可笑,可是那行动中,相关之人确实只有我
活了下来,大哥为何不怀疑我?”
萧初阳闻言不由莞尔,“说什么傻话,我还不知道你么?你练了五年的萧家七绝,十
八岁时说一句不想再练了就丢在一边。这样的性子,莫说去为什么劳什子的武林至宝
去杀人了,只怕别人捧着宝藏给你,若不合心意的话你都懒得去拿。”
秋无意咬着下唇,一时竟无话可说,只得在心里苦笑。这十年的相,虽然他摸透了
萧初阳的性子,萧初阳却又何尝不是将他的脾气了解得彻彻底底?
萧初阳轻叹一声道,“我今日要和你说的,却正是关于藏宝图之事。你可知道这在江
湖上闹得风风雨雨的藏宝,其实并不是黄家所有?”

秋无意摇摇头,心中诧异万分。
他虽然从黄城举那里亲耳听过前因后果,却不知道萧初阳是如何得知的。
萧初阳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虽不知黄老爷子是如何得到这批宝物的,但听江
湖上的形容,却也大致猜得出宝物的来源。虽然现在江湖上鲜少人提起,但你定然知
道鸿熙原本有个二叔,他就是二十余年前大名鼎鼎的‘摧心剑’纪少寒!”
“当年纪少寒武功高绝,行走江湖仅仅数载便赢得了赫赫名声,被公认为当代白道的
第一高手。唉,只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样一个侠义人物,却栽在苍流教的秋公主
手上。”
秋无意听到秋公主三个字,心头忽然像被一把千斤大锤狠狠锤了一下,怔怔望着萧初
阳,一时间竟然有些神思恍惚。
萧初阳却没有察觉,望着窗外出神半晌,接下去道,“纪少寒迷恋秋公主而至不可自
拔,纪少冬世伯苦苦劝他不果,无奈之下最后只得威胁将他逐出家门。不料纪少寒心
高气傲,竟然昭告武林,主动脱离纪家,迎娶苍流教教主卓泽渊之妹卓秋。走出家门
时随身只带了他多年收集的几十把名剑。”
说到这里时,秋无意忽然冷冷插口截道,“却不知大哥说的这些陈年旧事,与黄家的
藏宝图有多大关系,又何必解释的如此详细?”
萧初阳有些愕然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今日却怎的如此不耐心?两者间绝对有大
干系,你慢慢听下去便是。”
“纪少寒此举虽广遭白道非议,但秋公主同时亦昭告武林,声明脱离苍流教。如此一
来,各派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人夫唱妇随,倒也过了一段平静日子。”
说到此,萧初阳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卓秋果然是苍流教的奸细!”
“秋公主婚后不久,便随乃夫四拜访白道各大门派中好友。只是别人把酒言欢的时
候,她却是悄悄将各派密藏的武功秘笈寻了出来,一一抄录在案,送回苍流教去。她
的身手颇为了得,强记文字的能力又是极好。如此秘密行事数年之后,才有一终于
失手,被人当场擒获。”
“卓秋为人倒也坦荡,当场供认不讳。在场诸人看在她刚刚给纪少寒生下骨肉的份上
,原想让她自尽。不料纪少寒爱她至,竟然不惜打伤多年好友,护着卓秋和孩子夺
路而走,逃亡江湖。”
“这个消息暴露之后,却是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人或为了私怨,或为了那
些还未送到苍流教的武功秘笈,或为了纪少寒收藏的名剑,联手布下了天罗地网,对

他们一家三口围追堵截了数月。当时情况实在是惨烈无比,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纪少
寒剑下。只是他武功再高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终于在围攻中和妻儿失散,最后落得惨
死渊的下场。”
秋无意抿紧的双唇忽然微微一抖,开口问道,“大哥是如何知道纪少寒最后是死于
渊之中的?”
萧初阳叹道,“父亲他老人家当时在场。”
秋无意垂下眼睑,默默无语。
萧初阳道,
“当时悬崖边围了十数人,却不幸都是纪少寒的仇家。父亲赶到时,那些人已经挑断
了纪少寒的手筋脚筋,逼问秘笈和名剑的下落。纪少寒饱受折磨,只是他性子傲的很
,却是死也不肯开口。及至见到了父亲,他忽然挣扎着要以宝藏下落换取妻儿性命。
唉,没想到他居然痴情至斯。”
秋无意淡淡问道,“义父他老人家答应了?”
萧初阳轻轻一叹,摇摇头道,“没有。父亲他亦是身两难,便只得两不相助。”
秋无意闻言,心头一阵冷笑。原来萧劲面对着一群人欺凌一个废人,采取的是壁上观
的态度。不愧是一代大侠,有取舍,有担当。
“纪少寒绝望之下,居然大声将藏宝的地点公布了出来,然后用尽最后力气滚落悬崖
。在场的十余人大多是一方宗主的身份,听到藏宝地点之后,立刻各自率领下属匆匆
离去。义父悟到纪少寒的意图是让这些仇家自相残杀,所以也是急忙赶去,不料。。
。唉,却终是迟了一步,到达藏宝洞窟的外洞时,只见到满地残肢断兵,血流成河,
众多高手互相拼斗而死。再往里走,恐怕是寻宝的人触动了机关,内洞从里面塌陷,
巨石落的满地,进入的人都被砸成肉泥,竟是无一生还!”
虽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了,但萧初阳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来,却依旧听得惊心动魄

萧初阳叹息一声,道,“父亲担心这些武林秘笈落入恶人手中,因此将它们尽数
收藏起来。今日我想跟你说的,便是这些秘笈的下落。”
他忽然凑近秋无意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随后正色道,“我虽然从未亲自去过,但
记录地点的羊皮手卷却在我房里。记住,回去萧家之后,按照我刚才告诉你的方式,
在手卷内便可找到地点。千万当心,黄家只得了小部分藏在别的宝藏,便引来了杀
身之祸,若是让他人得知萧家藏了众多各门各派的秘笈,后果不堪设想!”

一口气说了如此多的话语,到最后一句时,萧初阳的声音已经嘶哑不堪。
秋无意怔了良久,轻叹道,“大哥,我们还回的去么?”
萧初阳淡淡一笑,道,“无意,传令下去,召集众人在中庭集合,我有话要说。”一
边说着,起身整了整衣衫,便向中庭而去。
见他的背影去的远了,秋无意闭了闭眼,将隐在薄毯下的手伸了出来。
捏成了拳头的修长手指,从刚才起,竟然一直控制不了的微微颤抖着。他此刻的心情
,一时竟也分不清是激动,紧张,抑或是茫然?
这些年来,他追随着萧初阳出生入死,为的就是教主的一个期望。期望失落在萧家的
秘笈,有一日可以重归苍流教。
长久的等待,在这个濒临绝境的时刻,居然得偿所愿。
无数念头如长长的绒线般杂乱的交织在一起,秋无意的心绪一片纷乱。
过了许久,他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情绪压制下来。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已经恢复
到平日那个事淡然的无意公子了。
一刻之后,中庭之上。
萧初阳缓缓将视线从面前的众人身上收回,心中不由黯然。
他还记得当初那个时刻。就在此地,众人振臂高呼,誓死守护武林同盟,那又是何其
悲壮的场景?
不过是相隔了十余天,同样的百余条精壮的汉子,居然都变的如此憔悴不堪。
几日不见,护卫总领葛劲松的脸颊已经凹陷进去,可是他的身体依然站的笔直,
像一株青松般伫立在原地。
葛劲松清点人数完毕,沙哑着嗓音道,“盟主,能站的起来的兄弟们共一百五十二人
,都在这里了。”
萧初阳点点头,目光一一扫视过面前众人,沉声道,“各位,如今情势严峻,内无水
粮,外有瘴毒,援兵又是久久不至。有道是‘无水三日死’,只怕再过三四日,这里
就只剩下一片尸骸了。”
这番话说得极为实际,众人听了,面色均是一黯。
萧初阳道,“人皆有一死。然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各位空负各派绝学却无法
施展,若是竟被生生困死于此,那岂不是天下最为不值之事!”
见诸人默默点头,萧初阳接下去道,“因此,我有一个打算。”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大步穿过人群,走到紧闭的门扉边,伸手拔掉插销,拉开大门。

只听“吱嘎“声响,关闭许久的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洞开。门外三十步开外,数十丈高
的桃瘴依旧一片粉色迷朦。
萧初阳望着桃瘴沉吟半晌,走回来站定,对众人道,“困在这里不是办法,我决定
破釜沉舟,闯一闯这桃瘴。”
秋无意顿时一惊,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果然,萧初阳此语激起一片反对之声。纪少冬带着纪家上下数十人也立在旁边,闻言
一跺足,怒道,
“初阳,你这是做什么?身为武林同盟盟主,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涉险境!”
萧初阳微微一笑道,“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既然这里以我的武功为最高,理应由我
来一试。”
纪少冬愣了一下,苦笑道,“初阳,难道你忘了我么?”
他回过头去,缓缓看过周围众人枯槁憔悴的面容,心情沉重万分,缓缓道,
“初阳,你还年轻,又有重任在肩。我的武功纵然不及你,好歹也是练了几十年,不
如让我这把老骨头去闯一闯罢。”
萧初阳怔了半日,垂首道,“纪世伯你。。。”
纪少冬呵呵一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道,“初阳,我纪家的内功修炼好歹在江湖上也
是有名的。看我的罢。”
他豪气大起,运起内力长笑道,
“外面的小贼听着,今日我就要闯闯这鼎鼎大名的消魂桃瘴,看它能不能钩走我纪
少冬的魂!”
雄浑的内力衬得纪少冬的声音在中庭不断回响,袅袅不绝,门外却始终是一片沉寂。
与平日的嘈杂相比,今日情形越发显得诡异。
纪少冬冷哼一声,道,“没胆的小贼。”正欲举步时,忽然觉得背心一股大力撞来
,顿时眼前一黑,软软坐倒下去。
他虽然被制住,神智却清楚的很。这种凌空点穴的功夫,若非是萧家七绝之一的“随
心指”,还有什么?
萧初阳苦笑着收回手去,道,“纪世伯,冒犯了。”
纪少冬大怒道,“萧初阳你这个小子在做什么!还不快点解了我的穴道!”
萧初阳不答,反倒转身走过秋无意身边,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偏僻站定,却是相对无言。

秋无意沉默了一阵,开口问道,“你真的要去?桃瘴剧毒无比,任你武功再高强,
只要沾上一点便是无药可救。。。。。。”
只说了一半,萧初阳便打断道,“无意,不必说了。我也知道今日一去,只怕是有死
无生。”
秋无意讶然道,“既然知道无幸免之理,你。。。又何必自己去送死?”
萧初阳仰起头来,悠悠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出神良久,喟然轻叹一声,“我不能不死
。”
他缓缓道,“苍流教围攻武林同盟之事天下皆知,若我这个武林同盟盟主不死,他们
便不算胜,也便不会放过你们。”
秋无意垂下眼,隐起嘴角边的一丝嘲意,轻声道,
“即使你死了,你以为苍流教就会放过其他人众么?”
“一定会!”萧初阳斩钉截铁的答道,
“无意,我不是刚刚告诉你,萧家收藏了众多秘笈么?只要你和苍流教交涉,卓起扬
定然会同意以秘笈的下落换你们的性命。”
秋无意愕然抬起头来,还未说话,萧初阳笑着摆摆手道,“别说了,只怪我过分自信
于自己的预先布置,妄想里应外合一举歼灭魔教。若是当初听从你的意见连夜撤出金
陵,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境。秘笈也好,名剑也罢,不过都是些死物,只要你们
能活着出去,那些劳什子东西全部给他们又何妨?”
怔怔看着萧初阳微笑的面容,秋无意忽然觉得这笑容看起来刺眼的很。
然而一时间,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正恍惚时,什么物体忽然在眼前一闪。
秋无意一惊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发呆了许久,萧初阳不知何时已经欺近到距身前
只有半步的地方,夜空般的眼眸隐隐含着几分忧伤,正默默的凝视着他。
下一瞬间,萧初阳便移开视线,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
然后他伸出手指,轻柔的将秋无意耳侧垂落的一缕发丝掠到耳后,含笑道,“无意,
以后要自己保重了。”
秋无意看着他的背影毫不迟疑的向中庭而去,咬着唇暗自想,“蠢人,真是个蠢人!
是你自己找死,莫怪我不拦你!”
回到中庭,萧初阳环顾四周,对着全体盟众道,“我以内力罡气护体,若是能顺利穿
过这桃瘴是最好,若是不能。。。”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各位就不必再试了。到时再由无意和苍流教交涉,想办法离

开此地罢。”
他对众人一笑,随手整整衣衫,运起护身罡气,向门口的桃瘴缓步走去。
走了两步,纪少冬在身后忽然凄厉大叫一声,“初阳!”
只听扑通一声,葛劲松猛地跪倒在地,捂住脸颊,一滴泪水由指缝中滑落下来。
谁说男儿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
李建凭站在人群中呆了片刻,忽然拔出剑来,嘶声大呼道,“盟主!等等我,我和你
一起去!”他正待跳起来追上去,身边一个护卫死死的抱住了他。
李建凭怒吼道,“你他妈的放开我!”回头过来正待再骂再扭打时,忽然愕在当场。
他看的很清楚,死死抱住他的那个人的脸上,早已一片泪水纵横。
李建凭呆呆的站着,手一松,青锋剑沉重的坠落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泪水无声的滑出眼眶。
五步……四步……三步……
萧初阳将真气提升到十成,浑身衣袍无风自动,运行至全身的真气激荡不休。
望着眼前雾气朦胧的桃瘴,他的心中一片宁静。
一个个熟悉的形象在脑海中倏然闪过,父亲,娘亲,雪儿,鸿熙,慧苦大师,武林同
盟中的手足,各门各派的长辈、朋友…
最后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印象最鲜明的一个人是。。。。。。
萧初阳的嘴角噙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还有一步。
萧初阳闭上了眼,咬咬牙,一横心就要迈进眼前的粉色雾气中。
正在此时,一个极度熟悉的嗓音突然从后面传来,急促道,“等一下!”
他讶然回过头去,秋无意微微喘息着停在大门,指着天边道,“你看那里。”
萧初阳愕然仰起头来。
头顶上的天空依然是一片蔚蓝之色;但远远的天际,云层似乎加厚了。白茫茫的云
层缓缓的从天际向这里飘过来。
站在中庭的众人忽然觉得一阵阴凉。抬眼望去,在头顶肆虐了十几日的骄阳,此刻被
大片的云层遮住了。
庭院中刮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卷动地面上的几片落叶四乱舞。
众人呆呆看着,眼中的神色惊疑不定。
他们不敢再期待什么。这些天来,他们已经经受了太多的失望打击。

然而,真的起风了。
时不时有一阵大风吹过中庭,墙头血红色的同盟大旗也就时不时的飘展开来,一阵阵
的猎猎作响。
天上的云越聚越多,颜色渐渐浓了。
仰望着阴沉起来的天空,萧初阳的手指忍不住微微的颤抖起来。不止是他,所有人都
在凝神企盼的仰望着天空。一些虔诚的人已经跪下,口中不住喃喃祷告着信奉的神明

又一阵风刮来,带来凉丝丝的冷意,感觉起来无比的舒服。
一个跪下祈祷的护卫忽然跳起来,颤声道,“一滴。。。真的有一滴。。。我刚才感
觉到了。。。”
语音未落,一道耀眼的闪电毫无征兆的闪过天幕,撕裂了苍穹。
雷声大作。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下一瞬间,急骤的暴雨轰然倾泻而下,天地万物顿时迷朦在重重雨帘中。
豆大的雨滴连接成柱,不断的冲击在身上,聚集在中庭的人们却如木雕一般,呆呆站
在一片豪雨之中。
没有狂喜欢呼,没有忘形嬉闹。互相看去,对方脸上纵横的是泪水,还是雨水?这倾
盆大雨中,却再也分不清楚。
萧初阳疲惫的闭上眼睛仰起头,任凭这姗姗来迟的江南梅雨冲刷着他干燥开裂的皮肤

只差一点。
他只要多走一步,此刻就已经是桃瘴中的一堆枯骨。
只要多走一步,他就再也啜饮不到这上天赐予的甘露,再也看不到他心头挂念的人。
许多原来模模糊糊的事情、想法,在刚才的生死瞬间,他似乎突然就领悟了。
萧初阳缓缓回头望去。秋无意伫立在朱红色的门扉之下,一袭白衣胜雪,及腰乌发如
墨,亮如晨星的双眸正默默的注视着他。
他不再迟疑,在大雨中一步步的缓缓走过去。短短十数丈的距离,他却感觉走了十数
年。
隔着瀑布般的雨帘,萧初阳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如此熟悉的身影面容,虽然在一片
烟雨朦胧中,却依旧如此耀眼夺目,让人无法移开眼神。

萧初阳忽然一下紧紧抱住了他。
“得救了。。。”萧初阳喃喃道,“上天垂怜,我们得救了。。。”
似哭又似笑的面容上,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滴晶莹的泪水混和在雨水中,悄
悄的滑落眼角。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下头,凝视着怀中的人,道,“无意,有件事我刚刚想明白
,我想跟你说。你听我说完就好,即使之后你打我骂我,甚至不再认我这个大哥,那
也是我自找的。”
秋无意心中有些不安,垂下长长的眼睫,勉强道,“大哥,若是会伤到兄弟感情的事
,不说也罢。”
萧初阳涩然一笑,道,“有些事却是一定要说个清楚的。我。。。。。”
就在此时,他突然缄口。几乎与此同时,秋无意警戒的转过头去。
在瓢泼大雨落地的声音和轰隆作响的雷鸣声中,他们依然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城外传
来了一声爆炸巨响。
片刻之后,远隐隐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似乎极多,众多马匹的奔腾踏地之声汇集在一起,竟然盖过了眼前的狂风骤雨,
震的地面都在隐隐颤抖。
蹄声渐行渐近。
难道是。。。。。。
萧初阳的心忽然不受控制的猛跳起来。
迅猛的蹄声渐渐往天一楼这里靠近过来。
只听一阵呼哨,四周响起一片勒马之声,随即一个众人都极为熟悉的青年男子的声音
远远传来,
“各位同盟兄弟,大家都还无恙否。。。。。。”
此人一句话没完,居然被一个少女的清脆嗓音打断了。
只听那个少女的声音自远脆生生叫道,“哥~~~秋大哥~~~你们都还活着罢?

萧初阳的脸色顿时一沉。
竟然是萧雪儿这丫头!
听到男子嗓音的那一刻,众人脸上均浮现出惊喜之色。纪少冬激动不已,微颤着嗓音
大声问道,“外面的是鸿熙么?”

只听一阵郎朗大笑声从外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少冬兄,不仅是鸿熙到
了,我们这一帮武林同盟的老兄弟们都来啦。”
纪少冬失声呼道,“说话的竟是神剑门的意行兄弟么?
只听龙意行大笑道,“不仅是小弟的神剑门,还有少林、武当、华山、崆峒、点苍等
各大派以及各大世家中的高手一同前来除魔卫道,增援同盟盟友。”
每说出一个门派之名,中庭众人便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至最后时,欢呼的
声音直盖过天上的隆隆雷鸣!
萧初阳欣喜之下,脸上笑意方现,远萧雪儿的声音便跟着飘进来,“大哥,我不是
偷跑回来的,我是代表萧家来增援武林同盟~~~~”
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了苦笑。
只听外面隐约传来众人的讨论话语之声,细细听来,竟是在商讨门口的粉红色瘴气。
葛劲松的脸色乍喜还忧,阴晴不定,显然是又想起当年救援同门而不成功的惨事来。
萧初阳眼角瞥见了他的脸色,心念一闪,扬声问道,“不知此可有唐门高手在场?

只听纪鸿熙的声音笑道,“大哥可是担心门口的剧毒?尽管放一百个心罢,有唐大先
生亲临,天下还有破不了的毒么?”
唐大先生亲临!
纪鸿熙一语之下,满院之人既惊又喜。
武林中人谁不知唐杜唐大先生生性疏懒,虽然贵为唐门宗主,却是鲜少外出行动,以
至于江湖上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
然而他一生中寥寥几的出手,都已经成为江湖上的传奇,为人所津津乐道,他也被
公认为本代唐门用毒第一高手,历十数年而名号愈盛。
有唐大先生亲至此地,门外桃瘴虽剧毒一如往昔,却料来再也隔不断阴阳,勾不了
魂魄。
中庭四周忽然传来了几声重物声响。众人四顾望去时,惊见数名盟众横七竖八的倒在
地上。
葛劲松心中一紧,立刻一个箭步跨过去查验口鼻气息。验了半日,发现倒地的盟众并
无大恙,却只是昏厥过去,想来是十数天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如今突然松懈下来的后果

萧初阳苦笑着摇摇头,省起纪少冬的穴道还未解开,急忙过去帮他解了穴道,小心的

扶起身来。
纪少冬满心气恼,想起刚才萧初阳自作主张差点送掉了性命,不由又有些后怕,低声
怒道,“你这小子!好好的命不要,寻死倒寻的干脆,难道想让鸿熙、无意他们一起
哭死么?”
他以长辈的身份狠狠骂了几句,见萧初阳始终垂首不言,心下却又有些痛惜,叹道,
“武林七大世家看起来枝叶茂,但里面的姑苏慕容家、沧州燕家是从来不管事的,
实算起来也不过是五个家族而已。这五大家族的人丁再旺也比不上广收门徒的大门大
派,一旦被敌手灭门便再也没有挽救复生之道。你看江西雷家和金华薛家不就是活生
生的惨痛例子么?”
他顿了一下,道,“初阳,不是老夫多话,你实在是欠考虑的很。萧家向来枝叶不旺
,这代只有你一个独子,如今你又未婚。若如此轻易便死了,难道竟要萧家的血脉就
此断绝?你又如何对得起萧家的列祖列宗!”
萧初阳展颜一笑道,“纪世伯你怎的忘了,萧家除了我不是还有无意么?”
纪少冬一皱眉,瞥了一眼远的秋无意,低声道,“无意是个不错的孩子,不过他毕
竟不是萧家亲生的血脉,还是不同的。”
萧初阳的心头顿时泛起一阵不悦,眉头微微皱起,勉强答了几句,却是再也没有心思
说下去。
期待中的时日总是过得特别慢。
厨房的人接了雨水做饭煮菜,众人饱食了一顿之后,全部盘膝坐在地面上,静静等候
外面的救援解开封锁。一个时辰极其缓慢的熬过去了,随后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
。。。。。门外却始终没有动静。
雨势开始逐渐变小,众人却也渐渐委顿下来。
又过了片刻,只听萧雪儿的声音如银铃般响起,“秋大哥,你呆在里面闷不闷?我们
这两日与魔教在城外大战了数场,要不要我将这些精彩战况说给你听?”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顿时精神一振。
秋无意方才在想的就是此事,闻言心里一喜,立即接口道,“雪儿,你说罢。”
萧雪儿清了清嗓子,刚开口说了一句“话说前日。。。。。。”旁边忽然响起一个清
越动听的嗓音,硬生生截断了她的话语。
这个声音虽好听,但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动听了。只听声音的主人悠悠道,
“再精彩的战况,若是听萧雪儿说了,必然也会由明珠变成了鱼目,还不如让它留在

心里,这样大家倒能回味的久些。”
萧雪儿大怒,侧头狠狠瞪过去道,“薛凝你这个臭丫头皮痒了是不是?看我不打的你
满地爬!”
薛凝哼了一声,也不理她,转头问纪鸿熙道,“我说错了么?像萧雪儿这种连高手过
招时的招式都看不清楚的人,也能解说战况么?”
纪鸿熙望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丽质少女,摸摸鼻子干笑一声,脚下悄悄的往后退了
几大步。
再看看旁边其他诸人,一个个却都比他退的还快。
萧雪儿眼尖,当即脆生生喝道,“纪大哥你别跑!过来替我评评理,我的武功哪里不
如她了?我看不清楚的招式,她就能看的清楚么?”
薛凝嗤笑一声,立刻回敬道,“纪大哥,我又没自告奋勇要做说书的,武功低微的人
至少要有这份自知之明嘛。”
萧雪儿气的一跺脚,怒道,“纪大哥,你倒是说说看。。。。。。”
纪鸿熙夹在两人之间,被她们一口一个纪大哥叫的头都痛了,无奈之下喝道,
“两个丫头都给我闭嘴!”
他大大叹了一口气道,“各位,还是由我给大家说罢。”
薛凝瞥了一眼赌气跑开的萧雪儿,嗤的一笑,运气将声音传过去道,“无意公子,不
好意思打扰你听书,薛凝这里给你赔罪了。”
秋无意在中庭盘膝坐着,闻言抿唇一笑。这的身份是薛穆言的女儿薛凝么?
一个人的声音再千变万化,平常的语气腔调却是不容易听错的。这个薛凝的话语虽然
听起来确实是陌生女子声音,但说话的口气感觉,却实在熟悉的紧。仔细分辨起来,
除了那个跟他生死相交的影子,却还有谁?
浅浅一笑间,一颗沉甸甸的心顿时轻松了不少。
众人凝神屏气,听纪鸿熙缓缓道来,“我们于二日前聚合于金陵近郊,经过探察,得
知魔教在近城十里之内设下了七关卡,隐隐布成一种合围阵势。我们的人数力量虽
然占优,但于昨日强行攻打了一日,折损了不少人手,却也只突破了四重关卡。”
“我们担心城内情况不利,因此今日采用声东击西之术,以少林方丈慧苦大师、武当
掌门云鹤道长为首,带领一批各派高手吸引其余魔教教众,我们这些人自城北杀出一
条路来,先过来与你们会合。”
“方才那声爆炸巨响,便是我们用乾坤胆炸开北边城墙的声响。”

说到此时,纪少冬咦了一声,惊讶道,“这乾坤胆。。。难道是南少林寺中四大镇
寺之宝之一的乾坤胆么?”
纪鸿熙笑道,“不错,正是那个天下只剩两颗的宝贝,这慧苦大师可是出了老本,
把两颗乾坤胆都带出来啦。”
四周沉寂了片刻,萧雪儿疑惑道,“纪大哥,你这就说完了?”
纪鸿熙笑了笑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昨日从早上打到晚上,双方都死了那么多人,十里之内血流的到都是,纪大
哥你身上也受了那么重的伤。。。。。。”
天一楼内之人齐齐吃了一惊。
纪鸿熙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诸人听了,却都可以想象到这两日战局的惨烈。只是按萧
雪儿的说法,只怕这大战的激烈程度还在他们估计之上。
纪少冬只有纪鸿熙一个独子,平日虽然责骂不断,但此刻听他身负重伤,心里却着实
紧张的很,忍不住问道,
“鸿熙。。。。。你没事罢?”
纪鸿熙看看身上还在渗着血的伤口,叹道,“爹你老人家别担心,虽然被砍了两刀,
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薛凝撇撇嘴道,“被人一刀砍在肋下,就算没死也是半死不活了。也难为你为了救萧
雪儿那个臭丫头,居然硬生生用身体去挡人家的刀。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金刚,砍不
坏的么?”
萧雪儿想起当时的危急情形来,任她平日心性再怎么刁蛮,也不免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眼眶不由一红,低低道,“纪大哥,对不起。。。。。。”
纪鸿熙洒脱一笑,摆摆手道,“雪儿你别放心里去,没听出来她是在损人么?”
他指着自己肩头上的一刀伤,转头对薛凝道,“薛丫头,你倒是说说看我这道伤口
怎么来的?”
“薛凝”顿了一下,不由语塞。
影子的武功虽高,薛凝的武功却不怎么样。如今他是“薛凝”,所以在打斗的时候便
有点捉襟见肘,有些原可以轻轻松松躲过去的招式,如今不免躲的很狼狈;有些一剑
就能杀掉的敌手,如今只好被他刺上一刀两刀。
昨日打斗时躲了半日,还是不小心对上一个真正的一流高手,随手便是凌厉一刀斩过
来,全身上下顿时都被笼罩在刀势中,若是真的薛凝必死无疑。就在这无奈之时,纪

鸿熙一闪身护住他,杀了敌手的同时,他的肩上却也挨了那一刀,伤口可见骨。
如此想来,依自己的身手,竟是和萧雪儿一样受了他的保护?
对着纪鸿熙戏谑的眼神,薛凝张了张口,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气的重重一哼,将头
扭到一边。
就在众人无奈摇头的时候,不远忽然传来龙意行的声音,欣喜道,“唐大先生,终
于可以了么?”
只听一声轻叹,一个低沉柔和的男子嗓音传到众人耳中,声音中掩不住淡淡的疲惫之
意,
“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总算不负所托。”
便在说话的时候,门口那如烟如雾的一片粉红色瘴气的颜色,竟似乎褪去了几分!
众人一阵狂喜,纷纷睁大双眼,屏息凝神的等待着。
在诸人的注视中,伫立大门三十丈开外,时间长达半月的朦胧雾气渐渐淡去了。雾气
之外,原本模糊的景物一丝一丝的出现在视线中。
不远的青石板路之上,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对着楼中众人微微一笑,缓缓将手
上的鹿皮手套收进怀中。
此人长相并不算出众,但身形间散发出的儒雅气质,却让人一眼便难忘其风华。
原来他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杜唐大先生!
静静等了一顿饭时刻,待桃瘴完全散去后,唐杜首先含笑跨进门来。在他身后,数
十人疾步一拥而入。
萧雪儿紧跟在唐大先生身后,远远看见了萧初阳和秋无意,立刻欢叫道,“哥~~~
秋大哥~~~”声音未落,只见红影一闪便冲了过来,萧雪儿一手揽住一人的脖子,
雀跃不已。
萧初阳见她身上并无大伤,心中一定,随即板起脸教训道,“不是让你回洛阳么?你
偷偷溜回来做什么!”
萧雪儿皱皱鼻子顽皮一笑,正欲说什么,忽然脸上显出大骇的神色,惊道,“你们。
。。。。。你们怎么瘦成这样。。。。。。”
秋无意微笑着摸摸她的秀发,正欲说话的时候,忽然若有所察,眼角不动声色的向左
手边瞟去。
不知何时起,那里站着一个绯衣少女。陌生的脸,陌生的身形,唯有那闪耀着灵动光
芒的眼神却是无比的熟悉。

薛凝对着他眨眨眼睛,狡黠的笑了笑,即刻转身走开,对着纪少冬恭恭敬敬行了个晚
辈礼,叫了声,“纪世伯好。”
纪少冬一怔,旁边纪鸿熙上前一步解释道,“她是薛世伯的女儿薛凝,薛家满门上下
被害的时候,只有她大难不死,幸存下来。”
纪少冬眼神一闪,神色间顿时掠过一丝狐疑。纪鸿熙心下明白,轻叹道,“爹,她用
头发里暗藏的小刀割断了身上捆绑巨石的绳索,才能被钱塘江的潮水冲上岸边,又正
好我当时在场,这才侥幸救下的。”
纪少冬微微点头,叹了口气,轻声安抚了几句抽泣不止的薛凝。
这段时间内,唐杜、龙意行等人亦问清楚了这些天来同盟被困的窘境。唐大先生听闻
门下唐征惨死的消息,亦是叹息良久,双目中泪光隐隐。
龙意行看看天色,一皱眉头,朗声道,“有一件事要提醒各位,就在此时此刻,还有
众多各派前来的弟子正在城外血战!既然这里已经无恙,我们应当立即出发,去接应
他们才是!”
此话一出,在场众弟子顿时轰然应和。
众人正在摩拳擦掌之时,忽然又传来一声猛烈爆炸巨响,一个巨大的硝烟尘柱自城外
腾空而起!
龙意行的神色突然变得一片青白。他猛然回头望去,视线正好和身后的纪鸿熙和唐杜
二人相对,发现对方的脸色竟也是难看无比。
纪鸿熙勉强镇定一下心神,开口问道,“唐大先生,除了慧苦大师那里,可有别的人
身上还有雷火弹一类的东西?”
唐杜苦笑道,“城外离此有多远?声音传到这里却还是如此猛烈,即使有别的雷火弹
,也断然没有如此效果。这显而易见是另一颗的乾坤胆了。”
微微思忖片刻,一阵冰冷寒意渐渐浮上心头。
唐杜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秋无意身上,缓缓问道,“秋世侄,以你的轻功修为,
若是抛起一颗鹅蛋的同时往后急退,在鹅蛋落到地面时能不能退到一百丈之后?”
秋无意摇头道,“不可能。即使全力施为之下,最多不过六十丈。”
龙意行心中泛起一阵绝望,灰白着唇道,“若无意公子的轻功都只能退六十丈…
天下只怕是没有人能退到一百丈之后了。”
心情激荡之下,他说话的声音竟也变的嘶哑低沉,“你们可知道,乾坤胆的杀伤范围
是方圆一百丈。”

“今日我们炸城墙之时,四周并没有干扰。我们预先将乾坤胆放在墙沿之下,退到一
百余丈之后以箭射中它的触发机关,这才确保弟子安然无恙。慧苦大师在激斗之中,
又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纪少冬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道,“如此说来,慧苦大师岂不是。。。。。。。”
龙意行的脸部微微抽搐了一下,即刻转身,大步往门外便走。
萧初阳望了一眼秋无意,微微点头,随即跟着走了出去。
萧雪儿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只行了两步,萧初阳蓦然转过身来,登时一指点了萧雪儿
的昏睡穴,将她抱起交给薛凝,摇摇头转身离开。
紧跟着他们二人身后,一行百余人浩浩荡荡的直奔城外血斗之地而去。
秋无意故意落在最后。
周围再无别人的时候,他转身对身后伫立的薛凝或者说是影子,微微叹了口气道
,“你回来这里作什么?”
影子一笑道,“许久不见,想你了。我来这里看看你不行么?”
走近两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影子心里一痛,“才几个月时间,你怎
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秋无意苦笑着摇摇头,道,“如今你也看完了罢,我要过去了。”
甫一转身,影子抢上一步,拉住他的手,急促道,“无意,不要去!”
他的眼眸中闪耀着热切的光芒,
“跟着我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远离那些束缚你的人们,以后我们两个人五湖四海
,任意遨游!”
“不行。”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秋无意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在城外等我。”
影子眼中一黯,盯着他良久,咬牙道,“你还是要跟他!苍流教的拘束日子你还没过
够么!”
秋无意闭了闭眼,轻轻将手抽了回来,道,“即使是束缚。。。我也心甘情愿。”
踏出庄院的门槛时,他默默向四周看了一眼。
熟悉的青瓦白墙,熟悉的朱红大门。头顶匾额之上的“天一楼”三个金色大字,在昏
暗的光线下依然闪耀着熠熠光辉。
他咬了咬唇,一转身,决绝的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不再回头。
金陵城外,血战之地。

雨势已停。
空气中弥漫着一片硝璜的刺鼻气味,却依旧盖不过浓重的血腥之气。数百丈见方的空
地上满是刀剑尸体,大量喷洒的温热鲜血混和着雨水在地面上汩汩流淌着,放眼所及
,皆是一片暗红之色。
这里本来是一片平地,现在却多了一个百丈方圆的坑,将决斗双方分隔在两边。
秋无意的目光缓缓扫过去。武当掌门云鹤道长重伤,全真七子四死一伤。。。。。。
少林达摩院的十八罗汉十一死三重伤。。。。崆峒的云英三杰全数丧生。。。。。。
。神剑门下四大弟子二死二伤。。。。。。
目光扫过一具尸体时,他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那个叫萧蛰的人是萧家的总管事,平
日没事时总喜欢找人对弈,记得自己的一手棋艺就是跟他学的。
没想到他也死在这里。
他顿了一下,随即继续看了下去。
相比于白道这边,苍流教的高手他认识的倒不算多,然而一眼望去,倒伏的尸体中却
也不乏许多道上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年来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高手,十个倒有九个被
苍流教网罗了去。
再仔细看去,站在苍流教众首位的那个轻摇折扇之人,却不正是陆浅羽?
他在看陆浅羽的时候,陆浅羽却也在看他。目光交接的一瞬间,陆浅羽轻收折扇,对
他遥遥的一挑眉。
秋无意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转开头去,暗自倒有些诧异。
为何是陆浅羽在此地主持大局?
秋无意低声问一个点苍派的弟子道,“刚才发生什么,两边怎么突然休兵不战了?”
那个弟子眼眶发红,强忍着哽咽道,“是慧苦大师他。。。他杀身成仁,为了武林大
义,牺牲了自己,方才和魔教教主卓起扬同归于尽了。。。。。。”
秋无意顿时觉得耳边响起一个炸雷,震的他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他一把抓住那个点苍弟子,从齿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来,低喝道,“什么同归于尽,
说详细点!”
点苍弟子有点被他的反应吓住了,急忙道,
“刚才我们与魔教缠斗良久,始终不分上下,两边都是折损了无数人手。慧苦大师不
忍见到人间变成杀伐血狱的惨境,于是向卓起扬挑战,约定若是卓起扬胜了,白道各
派便同意臣服苍流教;若是他胜了,苍流教自行解散;若是两败俱伤,则双方各自退

回,十年之内不得再度交兵。”
“卓起扬同意了。于是他们二人决斗了数百回合,却是始终难分胜负。便在此时,慧
苦大师突然喝令我们退后一百丈。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对,可是还是遵令退后了。卓起
扬也觉得不对,可是他始终脱不开身。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点苍弟子看着地上那的坑洞,垂泪道,“慧苦大师使用了一种威
力极强的雷火弹,方圆一百丈之内都被炸成了这样,可怜他老人家竟然落得尸骨无存
。。。”
秋无意呆呆看着那个点苍弟子一阵又一阵的口齿翕动,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死了么?卓起扬死了么?
那个将满身污垢的他从街角垃圾中抱起的卓起扬,那个偷偷出去买糖给他吃的卓起扬
,那个带着他放风筝的卓起扬,那个搂着他躺在草丛中数星星的卓起扬。。。。。。
他真的就这么死了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秋无意忽然怔怔滴下泪来。
“无意公子?无意公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惊醒过来,见那个点苍弟子红着眼睛,正在劝慰他道,“人死不能
复生,方丈大师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秋无意垂着头默默无语,晶莹的泪珠一滴滴的滚落脸颊,落到地上,溶进土里。
我不在的时候,你的血、你的肉都归于这片土地了么?
你这样卓尔不群的人,我的这点泪水又怎么够祭你?
耐心等一下,让我奉上这些白道英雄侠士们的鲜血做祭祀罢!
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吸一口气,冷冷道,“唐大先生,不必等了,动手罢!”
众人蓦然听到这句不着边际的话,不由纷纷诧异的回过头来。
唐大先生此时正在替受伤的云鹤道长拔毒,闻言抬起头来,对着秋无意温和的笑了笑

下一刻,他手中的银针重重刺入云鹤道长的死穴之中。
周围人脸色大变,惊呼声四起,
“云鹤前辈!”
“唐大先生,你疯了么!”

惊呼声中,唐大先生的笑容越发温和,柔声道,“各位砍砍杀杀的也累了罢,为什么
不躺下休息一阵?”
唐大先生带来的数十名家族子弟,此刻正分散站在人群中。就在这一刹那间,数十人
忽然齐齐动了。
一道道清淡的异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只要接近的人,无不立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萧初阳一见情况不对,立即大喝一声,“有毒,屏息!”他一提气,手按住剑柄,往
唐大先生的方向急速掠去。
擒贼先擒王!
一柄泓光流转的长剑忽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萧初阳的身侧,掀起漫天纷落的剑雨,轻
柔如烟,朦胧如雾。
如水波一般沁柔,完全没有空隙的一剑。
如烟一样美丽,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剑。
萧初阳没有拔剑。一招失去了先机,他已拔不出剑来。
他只有退。不停的往后退。
三招过去,他已退了三十丈,退入灌木丛林之中。
第四招时,那柄剑忽然慢了半分。
机会!
趁此时刻,只听一声龙吟长鸣,萧初阳的手握紧风华剑,萧家最负盛名的“惊鸿一剑
”已经准备出手!
只差一点。
就在出手一瞬间之前,自消散的剑幕中,他已经看清对手的脸。一张虽然带着陌生的
寒冷表情,却熟悉到能闭着眼睛在心底勾勒出轮廓的面容。
这震铄一剑终究没有发出去。
这是在做梦么?
萧初阳反手垂下剑,笑道,“无意,什么时候了,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一句话还未说完,冰冷的剑尖轻轻滑过他的颈项。
执剑的手又轻轻向前送了一分,温热的鲜血立刻从脖颈间滴落下来。
秋无意的神色冷的像冰,“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萧初阳有些茫然的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鲜血由脖颈蜿蜒落到胸前,素色的衣襟上突
然溅开了众多绯色的,一片片的晕染开来,鲜艳的刺眼。

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锋,“秋无意,我要听你的解释。”
秋无意微微一笑,“事实就在眼前,我还需要解释么?你还需要听我的解释么?”
萧初阳呆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不止,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秋无意问道,“你笑什么?”
萧初阳蓦然收了笑,冷冷道,“我笑自己活了二十余年,今天才发现自己是个不折不
扣的傻子,瞎子,天下第一的糊涂蛋!”
秋无意神色一黯,叹道,“你不傻,只是你的心太软,也太好。”
萧初阳的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笑容中也分不清是苦涩还是凄凉,
“只可惜人善被人欺,好人不长命,是么?”
他长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如万针磔骨的酸楚,开口道,“秋无意,我只问你一句话。
这些年来,你自始至终,可曾对我过有一点情谊么?”
他咬了咬牙,加了一句道,“超越兄弟之情。”
秋无意神色复杂的望着他。
超越兄弟的情谊。。。
萧初阳竟然是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么?
思绪一闪间,他们在萧家时的年少点滴,携手闯荡江湖的轻狂岁月,同困在天一楼中
的艰难时刻。。。。眼前忽然浮现出两人间许许多多的事情来。
秋无意心如一盘乱麻。
与萧初阳无言对视了半晌,他轻叹道,“我早就说过的,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萧初阳暗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悲恸之色,默默无语的注视着秋无意垂下眼睫,转身离
去。
即将走出灌木丛林的时候,秋无意的脚步忽然一缓,停住了身形。
“回来。。。。”萧初阳直直盯着他的背影,在心底无声呐喊道,“无意,走回来。
。。只要你回来,我们可以忘记刚才的一切。。。”
空气中遥遥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轻语声,“今后相逢,你我便是对手。”
月白色的衣袂消失在视野的时候,萧初阳绝望的闭上了干涩的眼睛,这才发现,自己
早已将下唇咬的鲜血淋漓。
“你不是唐杜。”纪鸿熙冷冷的指出道。
坐在不远的唐大先生笑了,笑得温柔无比,
“我当然不是唐杜。真正的唐大先生早已安详的躺在地下了。”

“那你是谁?”
“我么。。。”唐大先生抿嘴一笑,他的声音居然变得尖细起来,听起来竟宛如是女
子的声音了,“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孩子还记得聂玉心么?”
纪鸿熙心中一动,幼时的某段记忆倏得流过心底,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
只听得旁边一人轻笑道,“当然记得!当年在江湖上声誉如日中天的千面玉玲珑,在
下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聂玉心咯咯的笑起来,此刻她虽然是唐杜的面容,但神情动作间竟然宛如妙龄少女,
看起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
只听她轻柔一笑,对刚才说话的人招手道,“浅羽好孩子,还不过来行礼?”
招手之下,陆浅羽面容一整,居然就真的走过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道,“护法右
使陆浅羽见过聂长老。”
聂玉心点点头,左顾右盼了一阵,笑道,“无意好孩子呢?怎么不过来?”
一听此话,纪鸿熙等人的脸色顿时一阵发白。
方才秋无意忽然对萧初阳出手,众人虽看出一些端倪,但此刻才终于从聂玉心口中得
到证实。
秋无意悄然自树木后走出,远远站定。
纪少冬目龇欲裂,怒喝道,“秋无意,你这个背祖忘典,忘恩负义的混帐!你就如此
报答萧家对你的十年养育之恩吗!”
“背祖忘典,忘恩负义?”秋无意慢慢重复着,语气中满是讥讽笑意,“无意进得萧
家之前便是苍流教的人,这些年来不敢忘恩负义,只愿为教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背祖忘典么。。。”
他轻轻一哂,“你还没资格教训我。”
只听一阵清脆笑声,聂玉心拍手赞道,“说的好!”
本来在场群豪的人数力量以白道占优,不过一场剧斗消耗了双方不少人手,方才促不
及防之下,白道中人竟有三成中毒倒下,如今情势倒是半斤八两。
聂玉心瞥了一眼场地情形,回头对秋无意与陆浅羽道,“如今教主不在了,我们这仗
还要不要打了?”
陆浅羽目光一闪,正在沉吟间,秋无意已经冷冷接口道,“为何不打?”
下一瞬间,白道阵营中立刻有几个声音怒喝起来。

一人抢前一步,指着秋无意怒骂道,“江湖人最重的就是‘信义’二字!慧苦方丈和
卓起扬明明是两败俱伤,按照约定应当各自退回,十年内互不攻击。如今言犹在耳,
你竟要毁约么?”
众人望去时,原来是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天山双刀”之一的厉湛。
秋无意问道,“如此说来,刚才他们决斗之时,你在场了?”
厉湛昂首回答,“从头至尾我都在场。”
“你说的很好。”秋无意淡淡笑道,“只不过你有你的信义,我也有我的信义。”
“既然决斗的时候在场,那么你只好去死了。”
厉湛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秋无意的身影明明站在远,那么一瞬间出现在眼前
的这个人又是谁?
习武之人特有的危机感如潮水般强烈的袭来,他不及思考,吸一口气闪身暴退,右
手同时拔刀!
他退的快,有人却比他更快。
只觉得胸口一凉,厉湛眼睁睁的看到一个剑尖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来,带出了一蓬血
雨。
鲜血喷出身体的时候,浑身的力气也消失的干干净净。他缓缓倒向地面,一双惊骇的
眼睛至死也不曾闭合。
秋无意将剑收回鞘中,轻声道,“第一个。”
他微笑着扫视四周,“刚才他们决斗时,还有谁在场?”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悲怆的吼声,“老子在场!你有种把老子也宰了!”
秋无意回头望去,原来是厉湛的结拜兄弟,同为“天山双刀”的古冀海。
古冀海双目赤红,噌的拔出刀来,怒吼一声便扑了上来,一出手就是他最狠辣的一招
“苦海无回”,匹练一般的刀光如一道长虹直奔秋无意而去。
秋无意沉静立在那里。直到炫目的刀光逼近眼前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动了。
静若子,动若脱兔。
古翼海忽然看到眼前飘动着一片美丽的剑雨。如烟一般迷朦,似秋水一般轻柔。
就是如此朦胧美丽的剑雨,竟然轻轻巧巧的穿过了自己的刀幕,似水波一般落在了自
己的身躯之上。
剑雨消失的同时,半空中漫天飞溅起又一片鲜艳的红雨。
血肉凝成的红雨。

空气中飘来秋无意平静的声音,“第二个。”
四周一片死寂。
“够了!”
萧初阳自灌木之后慢慢走出来,他的眼睛里此刻闪动着火焰。怒火。
“你竟要杀尽所有当时在场的人么?!”
秋无意淡然对上他满是怒气的眼眸,微笑道,“不错。”
萧初阳忽然打了寒战。秋无意的人虽然在笑,可是他的眼神中却充斥了一种他不曾见
过的陌生情感。
这样冷漠的眼神,这样疯狂的作法。。。。。。难道卓起扬对他竟是如此重要之人么
?!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浮起,冰冷的感觉一直传到指尖。
萧初阳反手抽出风华剑来,沉声道,“无意,你的武功还不是我的敌手。此刻束手就
擒的话,我不会为难你。”
秋无意盯了他半日,嘴角边渐渐浮上一丝嘲意,“你真的要动手么?”
他浅浅笑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武林同盟的各位试着提气看看,此刻有没有觉
得身体有些异样?”
只过了片刻,周围蓦然传来了一片骇呼之声。有些武功稍高之人立刻盘坐在地上,开
始运功御毒。
萧初阳握了握自己微微发颤的手,勉强冷静的问道,
“这是什么毒?你在什么时候下的?”
秋无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还记得那窖藏的五十坛酒么?”
“其实我根本没有忘记过那些存酒。之所以迟了一天才提,只不过我需要把解忧草放
到酒里去泡一天,让药力充分发散开。”
萧初阳强自镇定的面容在听到“解忧草”三字时,忽然血色尽褪。
秋无意道,“想必你也知道,解忧草之毒,不会致命,只会渐渐散功。如今你已经开
始散功,若再过度运行真气的话,只怕会经脉俱废,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了。”
“没想到。。。”萧初阳神色一片冰冷,一字一顿道,“你竟是如此狠毒之人!”
秋无意轻叹道,“随便你说罢。‘一草尽解武林忧’,你若能就此忘记身负武功之事
,退隐田野,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这才是应了‘解忧’二字的真髓。”
萧初阳冷笑一声道,“好动听的说辞!”

秋无意微微蹙眉,正欲再言,却听得聂玉心在旁边笑道,“无意好孩子,不要和萧家
小鬼磨蹭了,本长老对你的杀人提议很感兴趣,我们来商议商议。”
陆浅羽一拍折扇,扬声道,“聂长老,我们又何必再商议,直接执行就是。”
聂玉心疑惑的问他,“可是这里这么多人,我怎么分得清哪些是在场的,那些是后到
的?”
陆浅羽笑道,“这个简单,你看哪个长得像在场的就杀了;至于长得不像的,你先轻
轻一刀斩倒他,然后再问话。”
聂玉心一听之下,咯咯笑个不停,过了好半天才喘笑着道,“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
本长老的轻轻一刀下去,只怕那人也答不出话来了。”
这两人只顾自己谈笑,言语间竟将这里的白道群豪视为无物。众多群豪气得脸色涨红
一片,除去那些正在运动逼毒的人说不出话来,其余没有中毒的人虽不敢妄动,却也
不甘示弱的大声喝骂回来。
秋无意的对面,此刻正对着十数名七大世家中的子弟。
他们平日与秋无意虽无交,却也熟识,对于他今日的背叛白道世家之举,无不义愤
填膺,大声斥责不已。
秋无不置一词的听着,嘴角边甚至还带着一丝浅笑。面容身形虽然不变,然而此刻的
他,看起来却与平日有点不一样了。
他的人静静伫立在那里,仿佛是一把剑,出了鞘的绝世利剑!他的全身上下散发出森
寒的气息,杀气磔骨!
无尽的窒息感弥漫在空地上。
喝骂声渐渐微弱了下去,竟至鸦雀无声。
“都说完了么?”
秋无意微微一笑,幽无波的眼眸沿着对面之人一个个缓缓注视过去。空旷的场地之
上清晰的回荡着他平静柔和的嗓音,
“谁是第三个?”
“我!”
一片寂静中,众人耳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朗话语。纪鸿熙神色冷然的站出一步,
“纪某愿以手上停霜剑,会会无意公子!”
秋无意神色不动,淡淡抬手道,“请。”
纪鸿熙身为枫叶山庄的传人,虽然声称弃武从商,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盛名之下挑战

不断,于暗中经历了无数激烈的战役。在秋无意与萧初阳的私下评定中,纪鸿熙手中
的停霜剑,足可列于于武器榜的前二十位。
面对这样的对手,秋无意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
胜,或者死!
本就是江南的夏季,在一场豪雨之后,云层散开,一轮斜阳挂在西边,空气又渐渐变
得湿热起来。
两人在空地之上,相隔了十数步距离,静静对视着。
一阵微风吹来,卷起半空中的大小落叶飘来落去,有一片竟飞到秋无意的眼前,于刹
那间挡住了他的视线。
就在此刻,纪鸿熙蓦然动了!
仿佛是微明天际中的一抹流云,灵动无比,却又犀利无比的一剑!
剑光闪起时,他的人竟好像也一起消失在剑芒中,如此景象,已隐隐有得身剑合一之
势。天下能使出如此一剑的人,绝不会太多。
简简单单的一剑,却是封无可封,挡无可挡,惟有避其锋芒!
秋无意一提气,轻飘飘的闪身让过。
剑势一转,竟如流水一般跟随而来,绵绵不绝。
敌退一步,我进一分!
秋无意闪动身形,勉强避过三剑,心下微惊。这绝不是纪家的枫叶剑法!
几招过去,秋无意虽不知此剑势来历,却看出纪鸿熙应该是刚刚习得不久,剑招转接
间还不臻熟练,否则第二剑时,他断断就避不过去。
只片刻间,两人已过了十余招。
再一转动身法间,纪鸿熙已斜斜递过一剑来。这一剑却是他家传的枫叶剑法。
秋无意心念电转,九剑法中的一招“梅影重重”忽然闪过心头。此招专克斜刺过来
的剑势,只要一使出来,一定能将对手连剑带手削下来。
刚一转念间,剑尖不觉已经摆出“梅影重重”的起手姿势。
萧初阳此时刚刚运功控制住体内解忧草的毒性,不料甫一睁眼,便看到如此景象。
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他的脸色登时大变!
正在心急如火焚的时候,秋无意居然将剑势一转,换了不知名的一招挡住纪鸿熙的剑

萧初阳愕然。

再往下看时,又有几能够使用萧家剑法克敌的时刻,秋无意都舍了不用。
每看到一,他都忍不住对秋无意的心思猜度半晌,心里随着自己的猜测时而疑惑,
时而暗喜,时而惊怒,到最后,他对着眼前的剑招,满心却只顾着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任他他百般猜测,却不知秋无意的想法只有简简单单的一条:既然叛出了萧家,便自
此不再用萧家的武功!
又斗了数十招,纪鸿熙身上的伤口绽开,剧痛之下,手中不由也是一缓。
秋无意看的真切,手中的长剑倏的幻成一片光影,漫天洒落的飘摇剑雨立时将纪鸿熙
笼罩其间。
剑芒逼近的时候,纪鸿熙忽然对秋无意古怪的笑了笑。
这狡诈如狐的算计笑容。。。。秋无意忽然若有所悟,硬生生收了剑势,一闪身急速
后飘。
然而,已经晚了。
就如第一招时的情形重演般,纪鸿熙的三尺停霜剑,忽然又幻化成了一抹天际流云,
只是这的速度更快,光芒更亮,出手更狠!
流云倏忽而至,近在咫尺的秋无意避无可避。
在场观战的众人不乏高手,见到纪鸿熙这最后倾力一击,纷纷摇头叹息,交会的眼神
中只传达了一个讯息:秋无意必死!
几声惊呼传出时,萧初阳已经脸色煞白的侧过头去。
此时此刻,却只有秋无意自己知道,避不开这一招,不代表必死。
以攻代守,历来是最好的防御招数。
纪鸿熙这一剑虽疾若流云,但萧家的“惊鸿一剑”却更快。江湖中人只道当世只有萧
初阳领悟了“惊鸿一剑”,却无人得知他秋无意也会。
只要他此刻使出“惊鸿一剑”,后发而先至,死的一定是纪鸿熙。
只是他忽然有点倦了。
杀了纪鸿熙又如何?纵使杀死了所有在场的人,难道就能让黄泉下的人回到人世么?
没有卓起扬的人间,他还有什么可留恋!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就这样死在纪鸿熙的手上也不错。
无论他是不是纪家的人,无论有没有人知道他们间的恩恩怨怨,其实都无所谓。
就这样罢。

转念间,森寒的无形剑气已经逼到胸口。秋无意静静闭上了眼睛。
一声剑入骨肉的刺耳声音传入耳中,身上却一点不痛。他不由暗自思忖道,原来传言
不假,人死时真的是没有痛觉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四周蓦然传来一片惊呼。
一声沉闷声响传过来,似乎是人体倒地的声音。他却懒得去看。
又过了片刻,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子嗓音,轻喟道,“你要闭着眼睛到几时?”
秋无意浑身巨震,蓦然睁眼!
眼前一袭玄衣的人是你么?
夕阳的金光斜斜照在那个人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一个长长的身影来。
孤傲依然的邃眼眸,淡淡寂寞的沉稳眉宇,微往上挑的薄薄唇角。。。。。。
秋无意怔立在那里,痴痴的凝望着。
真的。。。是你么?
不知不觉得,眼前的身影忽然渐渐朦胧起来,越来越模糊了。
他不敢眨眼。
如果这是个梦,那么一眨眼间,梦就会碎了。
一片视野朦胧中,依稀看到这个人伸出手来,温热的手指轻轻擦过自己潮湿的面颊,
低声道,“别哭了。。。”
这触感如此的真实,原来。。。你真的在眼前。
秋无意垂下了微微颤抖的眼睫,蕴满了眼眶的泪水再无顾忌,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溶进了一片血水与雨水中。
你可知道,这是今日第二为你落的泪。
再抬头时,秋无意的脸上已恢复了一片平静之色。他望了一眼面前的人,单膝跪
下,朗声道,
“苍流教护法左使秋无意参见教主!”
紧随他之后,聂玉心、陆浅羽、苍流教各大堂主、香主率领数百属下单膝跪下,齐齐
行礼。数百武林高手蕴着内力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声传数里,势若惊雷!
卓起扬傲然伫立,目光淡淡的越过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教众,缓缓对白道众人道,
“还记得刚才的约定么?”
天色黯淡下来了。
几声鸦叫自附近林中时不时的响起,衬着满地尸体血水,更显出几分惊怖来。

隔着远远的距离,萧初阳默默的看着他们。
刚才纪鸿熙最后的倾力一击实在太过惊人,虽然卓起扬出手将他制住,但那一剑却是
如何也停不下来。身为一教之主的卓起扬,居然就这样硬生生用自己的手臂替他挡了
一剑。
不必再问什么,他们两人对视的眼神里,已经泄漏了太多萧初阳以前从来不知的秘密

秋无意晶莹温热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却好像变成了滚烫的热油,一滴滴的狠狠
落在他的心里,将他的一颗心烫得千疮百孔。
原来。。。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么?
就是为了他,你才会毫不犹豫的背叛我么?
心很痛,痛的他说不出话来。但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说话。
少林、武当两大门派是白道正义的支柱,然而今日,两派的掌门已经先后辞世。
前来支援的各派武林名耆,已有大部分在这两日的激战中失去了生命,剩下来的,却
也都身负重伤。
神剑门门主龙意行中毒身亡,纪家家主纪少冬在盘坐运功。
此刻,能主持大局的,竟只剩下他这个年轻的武林同盟盟主。
他缓缓四顾,看到的俱是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即使再不愿意,有些事,是不可以逃避的。
卓起扬伫立于诸教众之前,视线大略一扫之下,便向萧初阳这里瞥过来,
“虽说慧苦死了,但约定应该还在罢。却不知你们是不是认赌服输?”
萧初阳神色一冷,沉声问道,“慧苦大师已然仙去,却不知卓教主你是如何逃脱生天
的?”
卓起扬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笑意,还未作答,身后的一个少林俗家弟子仔细看了他半
日,猛然一步抢上来,指着卓起扬嘶声大叫道,
“你。。。你不是刚才和慧苦师祖决斗的那个!那个人没有你高!”
萧初阳一惊,目光冷然直视卓起扬的眼底,逼问道,“卓教主,你做何解释!”
卓起扬微微冷笑道,“何必解释?慧苦在决战中使用乾坤胆就是光明正大的作为么?
我用替身出战,不过尔虞我诈而已。”
他淡淡道,“慧苦用他的命做赌注,我又何尝不是用我苍流教的大好基业来赌?若慧
苦当真堂堂正正的胜了我的替身,那我自然会按照承诺解散苍流教。只可惜。。。”

他瞥了一眼面前的坑,接着道,“他居然连替身都胜不了,那我也图唤奈何了。”
萧初阳双眉一皱,正待答话,只听旁边一个老者的声音冷笑道,
“歪魔邪道居然也知道‘承诺’二字么?只怕慧苦大师战胜了替身,你也会另外拿出
一套说辞搪塞罢!”众人望去,说话的却是刚刚疗毒完毕的纪少冬。
卓起扬一挑眉,道,“纪大当家你竟还活着么?”
纪少冬又是冷笑一声,道,“老夫命硬的很,不劳卓教主担心!”
卓起扬微微一笑,侧过头去,问道,“无意,你为什么还不杀他?”
秋无意一怔,还未答言,那边纪少冬已经冷声道,“他与我无怨无仇,为何单单要杀
我?”
“无怨无仇?”卓起扬神色古怪的看了一眼秋无意,
“你竟还没有告诉他么?也罢,随你。”
他转头对着对面的白道人众,平平淡淡道,“是降,还是死,各位自己定夺罢!”
他这句话语气虽无甚起伏,内容却是狂傲无比,白道各人顿时大哗。
纪少冬冷冷道,“你不必枉费唇舌了!我等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这条性命的
尽管过来拿,要我们归降魔教,却是万万不能!”
卓起扬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平静道,“纪大当家的心意我明白的很,因此我方才
的话是对其他人说的。至于纪大当家的一条性命么。。。。”
他的眼角瞥了一眼秋无意,淡淡道,“今日我是要定了。”
纪少冬神色一变,蓦然仰天长笑道,“好!尽管划下道来罢,纪某奉陪便是!”
卓起扬微微一哂,“划道就不必了。既然已经被纪大当家认做是歪魔邪道,那我就做
些歪魔邪道该做的事罢!”
嘴角边的一丝冷酷笑意乍现即隐,他转身面对一片静穆的苍流教众,缓缓道,
“各位,此刻我们站在这里。而下一刻,我们是存,是亡,是荣,是辱,即将与对手
做个了断。”
他轻轻抬了抬手,止住了众人激动嘈杂的声响,“决战之前,我只想说一句。各位尽
管放手一搏,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说到此,他霍然转身,犀利的目光盯着面前的白道众人,一字一顿道,
“今日一战,不论胜负,只言生死!”
只听“仓啷”之声不绝于耳,双方同时拔出武器。
兵器交接的激斗声中,浓重的血腥之气,再一弥漫在这一片空地之上。

半个时辰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若是携家眷郊游踏青,亦或随三五好友吟诗作赋,其乐融融之下,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若是与人生死相搏呢?
秋无意跟随在卓起扬身后,静静观战。
在这里争斗的人,每一个都身负绝技,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但武林人物自相争
斗起来时,他们的生命却往往比常人还要脆弱。
半个时辰之内,已经有上百具新的尸体,带着温热的体温,倒在这片血水横流的空地
上。
“可笑他们自以为人数占优,却不知昨日我安排了‘夙雨’‘离霜’两堂的人手轮流
上阵,与他们慢慢耗体力。”
卓起扬微微冷笑道,“今日便让他们见识见识,我苍流教是如何的卧虎藏龙。”
秋无意仔细向四望去,只见此刻犹自在空地上鏖战的人虽多,但白道中人连续两日
的疲乏应战之下,大多身上带伤,已经渐渐显出颓势来。
只听一声惨叫,血光飞溅,又一个人影缓缓倒了下去。秋无意听那声音有些熟悉,定
睛看去,竟然是同盟中的护卫总领葛劲松。
方才葛劲松一剑刺到一半的时候,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显然是体内的解忧草之毒开始
散功的征兆。只可惜剧斗之中,他如此一散功,立刻便送了性命。
秋无意微微蹙起眉头。
空地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武林同盟盟众有不少人强行压制着毒性与敌手拼斗,然而时间愈久,散功的现象便愈
厉害。
只片刻间,又有数人血溅五步。
白道每少一人,苍流教众便有人缓出手来,围攻其他敌手。如此情形便如同滚雪球一
般,越滚越大,越来越控制不住。
凝神看着场内局势的卓起扬微微笑了。
他转过头,淡淡道,“无意,你还不去报仇?”
秋无意浑身一震,向激斗之地看过去。那里,纪少冬浑身浴血,白的头发在空中散
乱的飞舞。
若不是母亲当年遗留下来的一本手札,他根本料想不到,就是这个他应该称为伯父的

人,亲口将父亲的行踪透露给追踪他的人,将他逼入死地。
若不是躲在巨石后的乳母亲眼所见,他也料想不到,也是这个人,亲手在垂危的弟媳
和襁褓中的侄儿身上刺入了第一剑。
这样的做法,换来了“大义灭亲”四个褒扬大字,维持了枫叶山庄在白道的赫赫威名

秋无意直直走了过去,站在纪少冬的面前,神色冷然的看着他。
纪少冬扶剑粗重的喘息着,锐利如电的目光直盯过来,
“你是下一个?”
秋无意点点头,道,“也是最后一个。”手腕一翻,拔出身上的随身匕首来,精光四
射。
纪少冬冷笑一声正想说话,目光一瞥间,脸上却顿时血色尽褪。
他指着匕首,嘴唇翕动了半日,勉强说出一句话来,声音却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这。。。这难道是寒玉匕?!”
秋无意平静道,“不错,正是先父最为喜爱的随身匕首。”
纪少冬听到“先父”二字,浑身一阵剧震,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不可能什么?被乱刃分尸的婴孩不可能长大?”
秋无意淡然一笑,“纪大当家就没有听过偷龙转风这个成语么?幸好家母当年在危急
之时忽然想起这句话来,用五十两银子买来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做了替死鬼。”
纪少冬怔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日,喟然长叹道,“不错,难怪我第一见你时,便觉
得你的相貌与他年少时有些相似。。。”
秋无意冷冷截断道,“旧事不必再提。话既然已经说清楚,我们也可以开始清算了。

“好。。。好。。。”纪少冬惨笑数声,道,“二十多年了。。。这笔陈年旧帐,今
日我就与你清算个干净罢。”
一边说着,他伸手入怀,竟掏出一把与寒玉匕一模一样的匕首来。
碎月般的冷光一闪而过,纪少冬蓦然反手将匕首完全刺进自己的心口!
鲜血喷洒间,秋无意默默看着他倒了下去,在地上抽搐了片刻,终于不动了。
耳边犹自回响着他最后的微弱话语,
“我对不起你和。。。你父亲。。。鸿熙。。。你兄长。。。放过。。。”

鲜血依旧不断的自他的身体里汩汩流出来,在尸体旁聚成一滩刺眼的红色。
秋无意盯着纪少冬的尸体发怔。
就这样死了么?
对于这一天,他不是早有准备了么?他不是应该欣喜么?为什么他此刻的心底,却是
一片空空落落的茫然?
耳边似乎传来了一些欢呼声,似乎又有一些惊呼声。
秋无意的神色有点恍惚,慢慢蹲下身去,将插在纪少冬心口的匕首拔了出来。
果然是与寒玉匕一模一样的构造,唯一的不同之,便是匕柄篆书的“冬月”二字

寒玉。。。冬月。。。
一模一样,分属于兄弟的两把匕首。。。
上代的恩怨就到此为止罢。
他将冬月匕收入怀中,站起身来,平静的走回卓起扬身前。
卓起扬微微笑了。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轻轻握住了秋无意洁白素长的手掌。
手指交缠,体温相融。
耳畔传来了他的低语声,“高兴么?”
秋无意靠在他肩头,低声回道,“好累。”
卓起扬一笑,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空地上的拼斗之人,“把他们全数杀了如何?”
秋无意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纪少冬,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放过纪鸿熙罢。”
“可以。”
卓起扬淡淡应承下来,微笑道,“是不是还要再放过你大哥?”
秋无意听他语气有异,心中不由一惊,但矢口否认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盯着激斗中的萧初阳,咬着唇半日不语。
卓起扬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秋无意,视线又重新聚在拼斗中的萧初阳身上,淡淡道,
“他中了解忧草之毒,便已经是个废人。既然你不想他死,我就是放过他又何妨?”
主意已定,卓起扬一挑眉,沉声喝道,“蛰雪堂何在?”
四周忽然传来了一阵衣袂飘飞的声音。下一刻,原本空无一人的灌木丛中忽然缓缓走
出数十人来。
人未至,杀气已至!
洄风,夙雨,离霜,蛰雪。

苍流教的四大分堂中,以蛰雪堂的人数为最少,却也是最为精锐。蛰雪堂的人,个个
都是隶属苍流的一流杀手。
血斗两日之后,一直伏兵不动的蛰雪堂,正是卓起扬的最后一个棋子。
看到如此情势,正在苦苦支撑的白道众人的脸上忽然闪过了绝望之色。
卓起扬笑了,笑的风和日清。他低沉和缓的嗓音却如同勾魂的前奏,在半冥的夜色中
缓缓飘散开,
“这里的敌手,除了萧初阳和纪鸿熙,其余不降的,全数灭杀!”
拂过的一阵轻风,吹不走周围浓烈的血腥之气。
空中的几点星光,遮不去修罗地狱的遍野暗红。
萧初阳悲愤欲狂。
风华剑迅疾的刺进旁边一人的小腹中,敌人倒下的同时,另外一个人又不畏死的补充
上来。
散功的状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先是握剑的手,现在连身体都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一声长长惨呼响起,又一个神剑门的弟子倒在了地上。放眼望去,仍然在苦苦支撑的
,竟然只剩下寥寥十数人。
萧初阳一咬牙,又一剑挥出。
染着血色的风华剑无情的撕裂了对手的皮肤,从肋骨的缝隙里狠狠刺了进去。
将剑拔出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体又是一阵发软。
强行提起内力之下,解忧草之毒又发作了。比起前几毒性发作来,这的无力感却
更严重。
手中的风华剑已经跟了他很久,久到一摸着它,他便有一种熟悉的安心感。
然而此时,他忽然觉得这柄剑的份量变的很重,一直不断的加重,到最后,他的手居
然有些提不动这柄剑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风华剑悲鸣着跌落在地上。
萧初阳的心,也跟着沉入了无底渊。
西面丛林里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抽气声。声音很小,却偏偏还是让人听到了。
陆浅羽如飞鸟般倏然扑向声响传来的那片丛林,姿势优美无比,却隐含着致命杀机!
属于少女的惊呼声传来,一个红色的娇小身影自丛林中惊惶掠起。竟是萧雪儿!
一瞬间,萧初阳面若死灰。

不是将她交给薛凝了么?为什么她还是出现在这个生死之地!
萧雪儿在前急速奔逃,陆浅羽紧随在后,逐渐逼近。以这两人的武功高下,萧雪儿只
要被追上,便再无幸理。
她也清楚这一点,惊惶之下,她竟然向秋无意的方向直奔过来,含着泪惊叫道,
“秋大哥,救我~~~”
陆浅羽冷冷一笑,停下了脚步,反手掏出一把封喉透骨钉,一招“漫天雨”撒了出
去。
尖利的破空之声由身后传来,萧雪儿自知避无可避,煞白着脸颊,对不远的秋无意
颤声央求道,“秋大哥。。。。。。”
秋无意没有动。
今天已经放过了两个人,若再加一个萧雪儿,不知教主会如何想。
暗器破空之声由远及近,倏忽而至。远的萧初阳看得心胆皆寒,蓦然大吼道,
“无意!”
熟悉的嗓音传入耳际的那一刻,秋无意平静无澜的心忽然乱了。
是那个夜晚么?在那个寂静的时刻,萧初阳捂着滴血的手腕,对他柔声道,【即使我
死了,我也要让你活下去。】
是在九宵阁中么?萧初阳温柔的怀抱仿佛是昨日旧梦,他有些沙哑的低声喃语似乎又
在耳边响起,一阵阵的回荡不休。
秋无意咬住了下唇。承你当日用血救我,今日,我就用萧雪儿的命来还你罢!
右手微微一动间,数枚梨针已经扣在手里。
扬手欲发的时候,一只大手忽然无声无息的伸过来,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
卓起扬按住他的力量真的很轻,很柔。被他如此轻柔按住的时候,秋无意的心却猛的
一缩,直直沉入了万丈渊。
只慢了一瞬间。
就在这一瞬间,几道细细的血柱从萧雪儿娇小的躯体中喷射而出,她飞速奔逃的轻盈
身影立刻踉踉跄跄的停顿下来。
耳边传来了萧初阳摧心裂肺的大吼声,“雪儿!”
秋无意浑身一颤,没有发出的梨针在手中生生捏碎!
一丝血迹自嘴角流出来。
萧雪儿美丽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飞扬神采,无神的紧盯着近在咫尺的人,怔怔问道


“为什么。。。不救我?”
艳红的鲜血从她的身上喷洒出来,不停的落在四周的地面上。
“秋大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拖着残破的身躯,她勉强的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朦胧的视线里,那张魂牵梦萦的清冷容颜似乎已经近到伸手可及。她颤抖着举起白玉
般的手掌,遮住心上人的眼睛,吃力道,
“别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秋无意轻轻将萧雪儿慢慢滑下的身躯揽在怀里,对着她开始肿胀发黑的面容低声道,
“不丑。。。一点都不丑。。。”
紧闭的美丽眼睛中缓缓滑出一颗泪珠。萧雪儿带着对人世的无限眷念,垂泪逝于心上
人的怀中。
只听一声沉重钝响,萧初阳颤抖着跪倒在泥水中。
为什么要杀无辜的雪儿!
为什么自己不能再支撑片刻!
为什么最后还冀望冷心冷血的秋无意!
好恨!!好恨!!!!!好恨!!!!!!!!!!!!!
密集的兵刃交接声渐渐稀落,终于完全停止下来。
卓起扬瞥了倒在泥泞中的萧初阳一眼,微微一哂,转头对秋无意道,“秋左使,武林
同盟的事已经了结,你随我回苍流教罢。”
秋无意点点头,放下萧雪儿的尸体,默默站起身来。
环眼四顾间,卓起扬不由暗自点头。
今日一役,苍流教虽元气大伤,但却将白道各大门派的有生力量尽数摧毁。今后苍流
教纵横江湖,俾睨天下,又是何等快意之事?
天下之大,堪问鼎江湖者,舍我其谁!
卓起扬负手停渊而立,对着满地对手尸骸,眉宇间一片清冷傲然,
“自今日起,这个江湖,便是我苍流教的天下!”
“是役也,历二日,死伤逾千。战况之惨烈,天地亦为之变色。苍流教之‘夙雨’‘
离霜’二堂麾下四百余人为先驱之军,经此一役,十损八九。‘洄风’自堂主以下,
各香主、舵主竟全数战亡,惟‘蛰雪’伏兵不动,所存尚好。”

“白道各派经此浩劫,高手尽折,元气大伤。经十数年修养生息,方显中兴之势,此
乃后话。”
“决战之地本无名。此一役之后,土中血色三年不退,人称‘聚霞坡’”。
――《武林通史》,唐沐。
尾声。
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兵刃交接的刺耳响声,耳际似乎也还萦绕着呼喝惨叫声。
空地上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嘴唇早已被咬烂,一滴滴的鲜血混着泪水,滴在浑浊的泥水中,漾起一波波的水纹。
渐渐的,颤抖的肩膀平静了下来;无尽的绝望痛苦,缓缓的凝结在血液中,沉淀在心
底。
他还没有死,所以他不可以绝望。
他还没有死,所以他要牢记痛苦!
卓起扬!
秋无意!
今日这失去亲人、颠覆一切的锥心剧痛,在此有生之年,一定会十倍、百倍的双手奉
还!
荡漾着的浑浊泥水渐渐恢复了平静,模糊的倒影中映出一双冰寒的眼眸来。
萧初阳摇晃着站起身,抱着萧雪儿的尸体,一步一步缓慢离开。
空地上恢复了一片静寂。
又过了半晌,一声悠悠的叹息声从树丛中传出来,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只顾着妹子的尸体,居然连这里还有个大活人都忘了么?无意
啊无意,你抛下我回苍流教不说,还丢下来好大一个累赘啊。。。”
一个人影分开灌木,缓缓走到被制住穴道而昏迷的纪鸿熙身旁。淡淡的星光下,依稀
可以看出此人清丽脱俗的秀美容颜来。
影子踢了踢一动不动的纪鸿熙,叹道,“看在你昨日替我挡了一剑的分上,我就辛苦
一下罢。”
朦胧的夜色中,一个淡淡的身影夹着一人,消失在来的丛林中。
天上一弯冷月幽幽,照尽世间风云。
烟雨江湖第二部(纵横篇) + 番外

烟雨江湖《纵横篇》+番外 BY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卷起漫天砂石。
天色昏黄。
地边陲的小镇里,没有城墙,没有市集,只有一条长街。长街的尽头,就是望之无垠的大漠


阴沉的天色笼罩下,小镇四周一片死气沉沉,只有两盏褪了色的宫灯高高的挂在长街尽头的石

牌坊上,随着大风摇来荡去。

又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长街,无数的细碎沙砾伴着黄土,从八方客栈敞开的大门迎面扑进来,

刚刚擦拭干净的桌面上顿时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浮灰。
“他奶奶的!这么大的风沙,到底是喝酒还是喝灰啊!”
坐在靠门的一个大汉骂骂咧咧的把酒杯里的酒倒在地上,对着同伴抱怨道,
“李大哥,我们还要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待多久?”
同坐的中年人沉稳的夹了筷肉放进口中,慢慢咀嚼了一阵,这才不急不徐的回道,
“很久。”
“大哥,十天前你也是这样说的。。。”大汉苦着脸道,“都快入冬了,咱们再不回中原去,

可就赶不及参加教主的天下大会了。。。”
“噤声!”中年人突然低低喝止了大汉,随即快速而谨慎的向四瞥了几眼。
大堂之内冷冷清清,除了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店掌柜,就只有远远边角的桌子上伏着个醉

鬼。
中年人又多看了几眼,见那醉鬼睡的姿势毫无防备,不似会武功之人,这才放下心来,转头低

声呵斥道,
“当心祸从口出!你这毛毛躁躁的脾性什么时候才能改!”
大汉垂下头,闷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悄声问,“李大哥,咱们也奉令在这里蹲了二十来天了,

可上头到底要咱做些什么啊?”
中年人沉吟半晌,缓缓伸出手指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下四个字,
“萧家秘籍。”
大汉呆了一下,忽然醒悟过来,急忙蘸了酒接下去写了几个字,用目光询问道,
“就藏在此?”
中年人点点头,擦去桌上的酒渍,附在大汉耳边低声道,“从戚堂主那里套来的确实消息,绝

不会有假。”
大汉喜形于色,“这么重要的活儿,竟然交给咱哥俩办。。。”
“少得意忘形了,我们又算老几?”中年人低低哼了一声,道,“不说别人,就说戚堂主戚老

大,他在这一片可以称得上呼风唤雨罢?这的任务就连他都只是个副手,听说上头还有秋左

使管着哪!”
“秋左使??”大汉的音调蓦然抬高了几分,被中年人狠狠瞪了一眼之后,这才又低了下去,

喃喃抱怨道,
“大哥,不是我说,我在教里出力了那么多年,才不过混个小小的副香主;秋左使倒好,风风

光光的被教主亲自接回来,才半年功夫,连戚堂主带老子都要归他这个二十多岁的管了。。。

“你懂个屁!”中年人冷笑道,“别看他年纪轻,人家可是一手灭了武林同盟的狠角色!你倒

是去萧初阳的身边卧底试试,别说十年,只怕半天不到就被人一刀宰了!”
正说到兴起,他晃晃倒空的酒坛,皱着眉头用力一拍桌子,
“掌柜的,再来两坛竹叶青!”

户外的寒风从大敞的门窗直穿进堂来,掌柜的虽穿着夹袄,却也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缩了缩脖

子,殷勤的替客人们在大碗里盛满美酒,边对着他们抱怨道,
“唉,又要下雪啦。”

望望外面浓云密布的阴霾天色,大汉咋舌道,“才十月就要下雪了么?”
掌柜的叹气道,“客官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儿天冷的早,早在月前就下过一场雪,街上冻死了

十几个哪。唉,今年收成不好,连老天也不帮着点穷人,这场雪之后也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了。


一边喃喃抱怨着,掌柜摇着头走过去开始上门闩。

“掌柜的。”
一碗酒喝了大半时,中年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酒碗道,
“别急着关门,今晚还有人来投宿呢。”
掌柜回过头来对他和蔼的笑了笑,手里却是不停,喀喇一声把大门锁上了。
中年人皱起了眉头,“我说掌柜的,你怎么还是关门了?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我兄弟今晚上要

来投宿。。。”
正待再说下去时,对面的大汉忽然跳了起来,以一脸见了鬼的神色指着他,颤声道,“李大哥

,你、你。。。”
中年人疑惑的看看自己身上,没发现什么异样,不悦道,“你这小子闹腾什么。。。啊!”

他忽然注意到,此时大汉的脸上竟然隐隐泛起一层黑气。更为诡异的是,大汉本人居然还是一

副犹自不觉的神情。
呆了一下,中年人也跳了起来,指着大汉惊道,“你的脸!”
两个人互相指着对方片刻,忽然又同声惊道,“难道我也是。。。。。。”话犹未完,二人已

双双倒了下去。
一片模糊中,最后传入他们耳际的,是掌柜和蔼的话语声,
“不关门,怎么送你们上路呢?”
※ ※ ※ ※ ※ ※ ※

又一阵穿堂风从窗外刮进来,带来阵阵的刺骨寒意。
“可惜了两坛美酒……”大堂边角暗的阴影中,忽然传来了低低的自语声。
掌柜的瞄了眼那个方向,微笑道,“你醒了?”
伏在桌上的人醉眼朦胧的盯着手中沾染了灰土的酒杯,喃喃道,
“好冷的风。”
店掌柜望望外面的黯淡天色,不由感叹道,“转眼又冬天了……唉,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很快么?我倒不觉得。”阴影中那人苦涩的笑了笑,仰头对着酒坛灌了一大口,在心底暗自

叹息一声。最近这几个月,可真是物是人非哪……
瞄了眼那人身侧的七八个空酒坛,掌柜的什么也没有说,默默的带着两坛酒坐了过去。这酒

坛里装的是真正的上等竹叶青。

酒虽不能解愁,却能让人忘忧。
这边关塞外,本就是断肠人的去。[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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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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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静夜。
鹅毛般的大雪从半空中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放眼望去,十里大漠之内,天连雪,雪连天,入

眼尽是一片茫茫。
孤零零的边陲小镇,也被覆盖在同样的清冷银白中。

远隐隐传来了打更的声响。天已三更。
最后一声梆子响声回荡在寂寥的夜晚时,远的荒漠中忽然出现了几十个隐约的黑点。黑点向

这个小镇的方向越行越近,却原来是一队人马在夜色中飞驰而来。这队人马个个身着青色紧身

劲装,身手利落,显然都是武林中的练家子。再仔细看去,这批人的衣领袖口赫然都绣着青

色的腾龙图案。
苍流教的青龙腾!

快马飞驰,不过片刻功夫,一行人就来到这无名小镇的长街边。为首的骑手一摆手,身后的几

十人纷纷勒马停了下来。
为首之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颇高,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精干之色。他打量了几眼

除了积雪空无一物的长街,不由皱了皱眉,向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骑手问道,“章干,堂

里兄弟今夜要来这里住宿,难道你没有通知到李香主和吴副香主他们两人准备么?”
章干四打量了一番,见空荡荡的街上没有半个人影,不由噫了一声,奇道,“属下早在前几

日就通知过这事,难道他们居然忘记了?当真该打!”
为首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黯了下来。沉吟了片刻,他缓缓道,“或许他们不在此地

也未可知。”
“那不可能。”
章干将斗篷上的积雪抖了抖,又将斗笠拉低些挡住迎面的风雪,这才笑道,
“老大你不知道,他们这半个月都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蹲着哪。李香主还好,吴副香主嫌

这镇上无聊,隔三差五的就跑几十里地到我那分舵里去找人喝酒,喝完了酒还拉着人赌钱,每

非要等身上那点钱都输光了才灰溜溜的回去。就在昨天这小子才又去咱那里一趟,把这个月

的饷银给送光了……”
为首的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阿干,吴副香主叫什么名字?”
章干怔了一下,旋即答道,“他叫吴大魁。老大,你该不会是要扣他的饷钱罢?”

为首之人沉默了半晌,吸口气,低声道,“李波李兄弟,吴大魁吴兄弟,你们都是洄风堂的

好弟兄。如今我们来了,你们……你们就安心的去罢。”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章干的脸色陡变!
他蓦然抬头,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就在长街尽头的石牌坊上,一年四季挂的那两盏破宫灯已经不见了。
原先挂宫灯的大铁钩子上,两具僵硬的尸体暴露在寒冽的风雪中,不停的摇来晃去。

章干的眼睛红了,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他蓦然拔出腰间的殷血刀,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兔崽子,竟然敢对苍流教下手?!都给老子

滚出来!!”
喝问声在呼啸的寒风中渐渐飘散,消失。没有回答。
许久的沈寂,沉寂到足以令人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梦境的时候,一片磔磔怪笑声蓦然从四面八方

同时响起!声音此起彼伏,高低各异,笑到一半的时候,声音中又似乎混杂进了哭声,竟如无

数厉鬼在同时嘶号,听来足以摧心裂胆!
“刷”的一声齐齐响起,数十件武器同时出鞘!

“不要轻举妄动!”
为首之人蓦然大喝一声,伸手拦住身后几人的行动,转身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拱手,沉声喝

道,
“在下苍流教洄风堂堂主戚莫聪,今日带了堂下数十弟兄刚刚踏足此地。前面的莫非是漠北七

杀门的座下七杀之一,‘夜断魂’君夜飞?”
刺耳的哭笑嘶嚎之声蓦然消失了。满是肃杀之气的长街在瞬间又变得静谧异常,只余北风在耳

边不断呼啸。

不过片刻时候,声音再度自前方黑暗响起,这说话的居然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子。
只听那女子远远娇笑道,“戚堂主侬好厉害哟,一下子就猜对咯。”却是江南吴楚一带的口音

女子的声音温柔而娇媚,戚莫聪听在耳里,脸色却有些变了。
说起七杀门来,在江湖上的名声不算大也不算小,其门下的弟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每代必定只

有七个。因此,若论起声势、派头,七杀门自然远远比不上中原武林中的五大门派,七大世家

。但凡是去过关外的人却都知道,在漠北的绿林黑道上,七杀门是怎样一股可怕的势力。
而关于这一切,常年身塞外边关的戚莫聪又怎会不知道?
戚莫聪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已经想到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谁。
“原来‘飞天彩凤’姜凤琴也在这里。”他沉声道,“今日能遇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杀中的

二杀,戚某当真是荣幸之至。”
姜凤琴娇笑了几声,却不答言。又过了片刻,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远呵呵笑道,
“戚小子,今日算你运气好,老夫也在这里,索性让你荣幸个够罢。”

听到这苍老的口音时,戚莫聪的眼皮猛地一跳,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三分。
“原来是七杀之首,七杀门的沙门主亲临。”
戚莫聪向前方拱了拱手,随即直起了腰板,冷冷道,“沙门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七杀门和

苍流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小镇是八方不管的地方,也算不上是谁的地盘。今日我们有两

个兄弟无缘无故的把命丢在这里,而你们七杀门在此时挡在大路前面,却是什么道理?这事我

说什么也要查个清楚还请沙门主现身解释一下罢!”

“好说好说……”随着呵呵长笑声,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石牌坊背后的阴影里慢悠悠的踱了出来


初看到沙自流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将他和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杀门门主联想起来。一眼望去

,那不过是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老头,身上穿着厚厚的羊皮夹袄,手里吊着个旱烟袋,就

象在塞北随可见的老头子一样,还不时慢悠悠的吸几口旱烟。
然而,就当那个点燃冒着烟的旱烟袋落入视线时,戚莫聪的心却猛然一跳!

沙自流常年住在塞外,鲜少在江湖上露面,所以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言也很少。
但沙自流有个规矩很出名,出名到无论黑道白道,凡是在塞外行走江湖的人都听到过。而这个

规矩,就在他从不离身的旱烟袋上
旱烟袋被点燃,那就是沙自流准备动手的征兆!
当一锅旱烟抽完之时,就是沙自流动手的时刻!
而那个精铁铸就的旱烟袋,就是他的武器!!

风更大了。
半空中的纷飞大雪被寒风猛烈的刮起改变了方向,夹着沙子碎砾呼啸着扑进临街的窗户缝隙里

,扎在长街上对峙的人们的脖子里,再被热气融成一滴滴冰冷的水珠,缓慢的滑落下去。
扑面的风雪中,沙自流就负手站在石牌坊下面,一口一口不紧不慢的抽着旱烟,偶尔留心一下

那道细细袅袅的烟柱是不是还在烟斗中燃着。
谁也不知道烟柱什么时候会熄灭。也许连沙自流自己也不知道。
没有人眨眼。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柄不起眼的旱烟袋上。
不过盏茶时间,一袋烟还没有抽完,而长街上的人已经几乎个个成了雪人。
戚莫聪的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他今天穿的不够暖,身体已经忍不住在发抖,手心已经满是冷汗,但他的手没有抖。

他的声音很冷静,就像一把锋利尖锐的刀,足以割破重重的风雪,
“沙门主,动手之前,给苍流教一个理由。”

沙自流叼着旱烟袋,眯起眼睛笑了。“理由么,简单的很。”
几片雪钻进了后颈,他不由缩了缩脖子,眼角顺便瞄了眼烟斗,“咦,这么快就抽完了?”
随手把旱烟袋在石牌坊上敲了敲,沙自流慢吞吞的道,“我说戚堂主啊,你就安心的随着你那

两个兄弟一起去罢……”
戚莫聪的瞳孔猛然收缩。只听“仓啷”一声,腰间的刀已出鞘半寸!
沙自流却依然背着手,慢吞吞的继续说道,“戚堂主,去了阎王爷那儿也别找我这个老头子算

帐,要怪就怪你们卓教主的心也太大了点儿,吞了白道还想并黑道,咱们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

的,这小庙里可容不下他那尊大菩萨,呵呵……”

又一片雪轻轻柔柔的落在颈项间,带来冰冷彻骨的寒意。沙自流嘴里喃喃骂了两句,伸出左

手向脖子那里摸过去。
手伸到一半的时候,他隐隐觉得脖颈间那片雪冷的有些异样,至于到底是哪里异样,一时间又

说不出来。
只过了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的眼皮一跳,突然就明白了。
能够带来这种异样感觉的,不是冰渣,也不是雪水是剑气!!
大惊之下,沙自流蓦然缩手!与此同时,他猛然伏腰疾退,挥动旱烟袋向后无比迅捷的猛击!
然而,太晚了。
如雪般冰冷的剑尖,就像飘落的雪般准确而温柔的削过了他没有来得及缩回的左手,然后

又轻轻划过了他的咽喉。
鲜血如瀑,飞溅在皑皑雪地上。
他倒下的时候,因惊怒而瞪大的眼睛里映出了一张如雪般平静淡漠的秀气面容。

“一个人最可悲的时候,就是已经身入重重陷阱中而不自知。”
戚莫聪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过来,对着执剑悄然而立的年轻人微笑道,“恭喜秋左使,此

截杀任务圆满完成。”[墨]

第二章

地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七具尸体。
除了刚才死在剑下的沙自流,还有其它六个陌生的男女。他们死的时候,两个伏在长街两旁的

房顶上,两个藏在暗巷中,还有两个正隐身在石牌坊的上面。
他们本来都在屏息凝神的等待,等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沙自流身上的那个时刻,他

们就会从阴影中扑出来,从上空、从背后联手狙杀!
然而,仅仅弹指的一瞬间,六人的头上、颈上、身上,就钉满了五寸长的千里追魂镖。
沙自流猝然倒下的同时,他们也倒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谁都懂,偏偏总有人在忘记。
所以现在他们六人一字排开,和沙自流一起安静的躺在雪地上。
戚莫聪从左到右看了一圈,不由有些感慨,“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纵横关外数十

年的‘漠北七杀’居然在一夜之间死了个精光。”
“连你也想不到,那么沙自流更想不到。”秋无意笑了笑,反手归剑入鞘,“若不是因为他们

对‘漠北七杀’的狙杀术过于自信,也不会死的那么快。”
戚莫聪点头叹道,“沙自流这老儿在江湖上的名头忒响,谁能想到他那口旱烟袋其实只是个幌

子?这老匹夫在前面装模作样,把所有对手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一个人的身上,而其它六杀

从背后促起狙击,试问天下又有几个人挡的住?多少成名人物都着过他们的道儿,也难怪他们

如此自信。”
他盯着沙自流的尸体又看了几眼,不由有些心悸,喃喃道,“若不是陆右使提前传来消息,只

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们兄弟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住了嘴,蓦然回头!

自从铁钩上两具风干的尸体被解下来,章干就一直默默的蹲在旁边。
现在,章干慢慢的直起身体,紧盯着戚莫聪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刚才你说,今天的事,陆右使提前传来了消息?”
戚莫聪沉默。
章干一直是他的下属,他的好兄弟。在这塞外苦寒之地,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相伴度过

了无数个艰苦的日子。
而现在,他竟然有点不敢看章干的眼睛。
章干咬紧了牙,“今天这里的任务,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戚堂主!”
戚莫聪的嘴里突然有些发苦,“阿干,我……”
“他知道,可是他不能说,因为他不想连累你们。”
章干吃惊的扭过头去。即使隔着重重风雪,他依然能清楚的听到那柔和但清晰的声音,
“我曾对戚堂主说过,除他以外,洄风堂若有其它知晓此秘密行动者,杀无赦!”

月白色的衣摆在风雪中乱舞,秋无意的神色亦淡漠似雪。
“今日的截杀任务,若是多泄漏给一个人,就多了一份失败的危险。若是冒险通知了这两个人

而让七杀门有所察觉,我们那么多天的准备岂不是前功尽弃?”
“但他们二人是咱们洄风堂里的兄弟!”
章干红着眼眶大声道,“教里的截杀任务重要,可是他们的命就不重要了?!”
秋无意冷冷道,“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还加入什么苍流教,行走什么

江湖?”
章干呆了呆,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头升起,周身的温度竟似乎比这严寒天气还要冰冷了几分。

他忽然觉得自己必须要大声驳斥才能说得出话来,
“秋左使,你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是我的兄弟!换了是你,你忍心看着你的兄弟死在面前么

?!”
秋无意抿紧了唇,任随章干的声音夹杂在风雪中毫无遮拦的扑进耳朵,“……还是说,秋左使

你果然就和传言一样冷血无情,能够眼睁睁看着义兄义妹死在面前而无动于衷……”
“啪!”
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响起。戚莫聪铁青着脸暴喝道,“章干,你太放肆了!还不闭嘴!!”

秋无意静静的面对着章干,看着他紧咬住的嘴唇,倔强的眼神,还有眼角隐隐的泪光。
时辰一点一滴的流逝,戚莫聪的神色间已经渐渐有些不安。他抢前一步,急道,“秋左使,章

干他年轻还轻,说话做事太过冲动,若有得罪还请千万海涵……”
秋无意摆了摆手,止住了戚莫聪的话。
他盯着章干的眼睛,慢慢道,“章干,身为苍流教的分舵主,你最好记住:尔虞我诈,弱肉强

食,这就是江湖!为了成就大事,就免不了牺牲!”
章干霍然抬起头来,“为了成就本教一统江湖的大业,就注定要牺牲教中兄弟么?!”
秋无意垂头看着地上僵硬的尸首,沉默了一阵,道,
“是。”
章干冷冷道,“即使牺牲的是你也一样?!”
“……即使是我。”
章干愕然抬起头来。他狠狠咬着嘴唇,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咬着牙垂下头去。
安静了很久很久,他低声道,“入土为安……我去将他们二人的尸身收殓收殓,找个好地方埋

了罢。毕竟大家兄弟一场……”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
他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连礼也忘了行,逃也似的急匆匆走远了。

戚莫聪暗自呼了口气,转身对秋无意抱拳道,“谢了。”
秋无意盯着章干远去的背影发呆,过了好久才心不在焉的哦了一声,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不杀他。”
秋无意来微微一笑,“他还很年轻,有朝气,有活力,有梦想,是个不错的孩子。”
戚莫聪展颜道,“你就别笑话他了。说起来阿干今年二十二,也只比你小一岁而已。”
“只差一岁么?”秋无意将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苦笑道,“可是面对着章兄弟的时候,我

怎么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盯着远模糊的背影又出了一会神,秋无意忽然若有所思的道,“对了,戚堂主。”
他侧头望着戚莫聪,眼睛里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若刚才我真的动手杀章干,你会不会立刻

和我拼命?”
戚莫聪呆了呆,突然猛烈的干咳起来。平素沉着惯了的人此刻居然涨的满脸通红,
“我……我……属下……”
“好了好了,我也不为难你。”
秋无意叹了口气,悠悠道,“他现在伤心难过的很,你还不快点跟去?”

北风呼啸。卷起积雪千重。
该做的已经做完,该走的也都走了,刚才还挤满了人马的长街忽然又变得空空荡荡。
秋无意孤身站在寂寥的长街尽头。眼睛里的几分笑意,在戚莫聪消失的时候,也随着消失的干

干净净。
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神色似乎有些淡漠,又似乎有些疲倦。
对着面前的七具尸体,他端详了很久很久,这才弯身下去,在其中一具的腿弯摸索了片刻,

伸出两根指头捏住根部,轻轻拔出了半截竹筷。

一声慨然长叹遥遥传来。
声音很模糊,似乎有人在低声长吟。却不知道是谁有如此雅兴,居然这关外苦寒之地半夜吟诗

弄词。
秋无意皱了皱秀气的眉头,侧耳仔细听去。依稀中,那人吟的却是苏轼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声音低徊顿错,和着漫天飞雪,遍野砂石,满是沧桑悲凉之意。
秋无意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打量了几眼,随即闪身跃上八方客栈的台阶,将身上斗篷的积雪尽数抖去,

然后伸手轻轻敲了敲门。[墨]

第三章

宽敞的大堂内稀稀落落的点了几盏碗口大小的油灯,晕黄的光线自半掩的大门之内泄漏出来。
秋无意走进去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一个落魄的人。
酒坛半空,人已半醉。那人趴在桌上,手里却还紧紧抓着本破烂的书卷,口里犹自喃喃吟个不

停。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好词,好词,当浮一大白!”说罢仰头,将面前整整

一大碗的烈酒尽数灌了下去,擦擦嘴赞道,“好酒!”
见秋无意悄然走的近了,那人醉眼朦胧的斜乜了他一眼,翻手提起酒坛倒了三大碗酒,往桌子

上重重一顿,“你也来喝!”

秋无意什么也没说,坐下来一口气将三碗酒全部喝了下去。
几碗烈酒入腹,秋无意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血色,开口道,“果然是好酒。”
那人闻言,却趴在桌上声大哭起来。
秋无意也不管他,自顾自的夹了几筷小菜,又倒了两碗酒。
端起一碗来刚刚喝了几口,那人突然劈手抢过去另一碗酒,仰头咕噜噜灌了下去,随即鼓起眼

瞪着秋无意,“想趁机把我的酒喝光?别做梦了,我燕楚狂没这么容易上别人的当。”
秋无意微微一笑,“楚狂兄,你哭完了?”
燕楚狂哼道,“人都死了,酒也没了,我再哭还有个屁用啊!”
“哦?谁死了?”
“我新雇的沙掌柜。” 燕楚狂叹气,“今天白天他还好端端的在客栈里卖酒,到了夜里就突然

死了。”
他瞪着秋无意,“我好不容易才雇到一个会酿酒的掌柜,还没做几天生意就被你弄死了,这么

好的酒也再也没的喝了,你倒是说说看怎么赔我?”
秋无意淡淡道,“沙掌柜的酒酿得再好,只怕也不能喝多。喝多了他的酒,人就会吊在钩子上

挂起来。”
燕楚狂叹了口气,喃喃道,“有道理……”随即又皱起眉头,“只是你害的我又要雇新掌柜了

。这个冷清的小地方,让我到哪里找人去?”
他忽然抬头对秋无意道,“无意,不如你留下来替我做掌柜罢。”
秋无意笑了笑,道,“我不会酿酒。”
燕楚狂嗤了一声,“跟着我燕某人,还用为这种小事犯愁?我来教你!”
秋无意摇了摇头,“不了。此间事情已经了结,我明日就回中原。”
“……多待一个月都不行?”
“一日也不能多待。”
燕楚狂呆了呆,忽然一拍桌子,怒道,“要走现在就走!走的远远的,落得眼前干净!”
秋无意笑了笑,居然真的站起身就往门外走了。

走到大门口,他回过头来,只说了二个字,“多谢。”
燕楚狂哼了一声,神色间犹自怒气冲冲,“老子高兴请你喝酒就请你喝酒,不高兴就让你滚蛋

,谢什么谢……”
秋无意微笑不言,视线却落在燕楚狂手里的竹筷上。
竹筷细长,质地普通,是任何百姓家里都能随看到的那种器具。然而看着它的时候,秋无意

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温暖笑意。
“不是谢你的酒……”他微笑道,“谢谢你风雪中送来的竹筷半支。”
燕楚狂倏然住口。
静默良久之后,他重重叹了口气。

※ ※ ※ ※ ※

灯未灭,酒已残,人已远。
秋无意带上斗笠走入茫茫大雪中,早已看不见了。
阴影中忽然传来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他走了?”
“他既然不愿做这八方客栈的掌柜,自然是走了。”
燕楚狂坐在正中的桌子旁边,对着空荡荡的大堂道,“他走了。你呢?你愿不愿意做这里的掌

柜?”
静寂中,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影自木质楼梯的阴影中缓缓转出来。
黯淡的烛光照在他修长的身体上,他的脚步踉跄而凌乱,他的面容消瘦而苍白。
若不是容貌相同,谁又能想到这个醉醺醺的酒鬼,居然就是那个江湖公认的年轻俊彦,曾经声

名赫赫的武林同盟盟主萧初阳!

萧初阳摇晃着走到桌前,满是血丝的眼睛直直瞪着燕楚狂,“你认不认识他是谁?”
燕楚狂道,“不认识他,我能请他喝酒么?”

萧初阳又紧跟着问道,“那你认不认识我是谁?”
燕楚狂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骂道,“你小子胡涂了?自打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小子了

……”
“咚!”
一声闷响,萧初阳的拳头重重捶住桌面上,冷然道,“半年之前,就是他,背弃了洛阳萧家,

背弃了整个武林同盟!燕大哥,你明知道一切,为什么还出手帮他灭七杀门,助他苍流教打天

下!”
“……你问我为什么?”燕楚狂斜着眼睛睨着萧初阳,冷笑道,“救人也好,杀人也罢,我做

事只看顺不顺眼,从来不管为什么!我向来不管武林同盟和苍流教的闲事,你小子又凭什么管

我燕楚狂……”
盯着燕楚狂的眼睛,萧初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就凭你是七、大、世、家、的后人。”

烛光黯淡,燕楚狂满脸的狂傲之色亦突然变得黯淡,“不要说了。”
“你姓燕,但你不叫燕楚狂。你原本叫做燕孤鸿,是七大世家之一、沧州燕家的门主。只是后

来……”
“我叫你不要说了!!”
哗啦巨响猛烈的响起,燕孤鸿面前的那张八仙桌被大力一拍之下,顿时四分五裂的倒在地上。
木屑四飞溅,大堂内一阵烟尘弥漫。

燕楚狂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突然抬头瞪着萧初阳,“你想怎样!”
萧初阳的头发依然蓬乱,身上的酒气依然浓重,但他的眼睛似乎忽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澈。
“燕大哥,帮我。”
“帮你什么?帮你对付秋无意?苍流教?”燕楚狂冷笑道,“萧初阳,这趟混水我不淌。”
“帮我。”

萧初阳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无比的坚定,“自半年前一役以来,正道高手雕零殆尽,武林中道

消魔长,苍流教的势力日益坐大。燕大哥,如今他们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关外之地,若我们再

不设法阻止,等卓起扬真的吞并武林黑白两道,一统江湖之后,只怕这武林中就会腥风血雨不

断,再也永无宁日了!”
燕楚狂抱胸往椅子上一靠,冷冷道,“管他江湖不江湖,现在我只是这个八方客栈的老板,只

想守着这家小店混口饭吃,在这镇里过完下半辈子,其它的事情我不管。”
“你真的什么都不管?”萧初阳的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慢慢道,
“连她的行踪下落,你也不管?”
燕楚狂霍然抬头!

蜡烛垂泪夤夜,烛泪已干。
风收雪止,正是日出时分,辉光映雪,照得天地间颜色大亮。
漫长的夜晚已经过去,萧初阳的头因为宿醉痛的几乎裂开,但他竟不觉得累。
“自从当日一战之后,鸿熙就在江湖上失去了踪迹,还请你帮忙,务必尽快寻找到他。”
燕楚狂斜斜乜了他几眼,“能不能找到鸿熙,又关你屁事了?”
萧初阳垂头望望自己,若有所思了一阵,轻描淡写道,“能不能找到他,对我很重要。”
“……好,我帮你找人。不过其它的事我不管。”
“如此多谢。”萧初阳拱了拱手,道,“我走了。”
行不了几步,只听燕楚狂在背后道,“他走了,所以你也要走?”
萧初阳的脚步霍然顿了一下,随即冷冷道,“他和我没关系。”
“笑话!”燕楚狂哼道,“你跟他也能叫没关系?称兄道弟那么些年……”
萧初阳沉默着拉开门。
沉重的脚步踩着咯吱的碎雪走了很远之后,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声音隐约的飘进八方客栈,音

调平平,听来没有任何的高低起伏,
“是他先不认我这个兄长!”

燕楚狂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喃喃道,“走罢,都走了罢。痴人!痴人!” 声音听来,竟

不知有几许苦涩,几许伤痛。
望着门外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呆坐了好一阵,他慢慢的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支竹筷,敲着空酒

碗低声长吟道,“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捻衰髯……”[墨]

第四章

“云南大理有一座苍山。江湖上也有一座苍山。
山高数百丈,山势连绵,多的是断崖歧路,终年草木横生,云雾蒙蒙。此山本无名,只因苍流

教总坛坐落于此的缘故,居然硬生生夺了云南苍山的名号,被江湖中人唤做苍山。
而苍流教的总坛所在之地,就是苍山之颠,风云顶!
数年内,江湖之变幻风云莫测,皆由此地发源而来。”
-----------《武林通史苍流教篇扉页》。
================================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半年以来,武林中格局大变,血斗厮杀不断,

可以说是风起云涌,四惊涛骇浪啊!然而,大浪淘沙之下,无数前辈旧人或死或隐,武林中

却也因此涌现了大批的人物,令人瞩目!列位看官,你们可知当今武林中风头最盛的几股势力

是什么?”
酒楼里顿时一片嘘声。
一个瘦高个的中年汉子高声道,“说书的,不懂江湖事儿就回家种地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酒楼里喝彩声大起。
另一个人紧接着大声骂道,“他奶奶的,什么几股势力?现在谁不知道武林中是苍流教说了算

!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
周围顿时又是一片拍手叫好声。
那说书的老者表情甚是惶恐,急忙哈腰道,“小老儿一时说漏了嘴,还请列位多多包涵,马上

这就换个题目,换个题目。不知各位好汉想听的是……”
那最先发难的瘦高个子大声道,“说书的,你刚才不是说武林中涌现了大批的人物?不妨挑几

个最出风头的来说说看!”
台上的老者苦着脸往周围看了看,见台下众人轰然叫好,也只得拱拱手道,“那小老儿就放着

胆子说了。”

沉吟了片刻,他开口道,“若论最近武林中风头最盛的人物嘛……在小老儿看来,当首推秋无

意。”
乱躁躁的台下猛地一静。
众人的眼神互相问询了片刻,纷纷都向位酒楼正中央的那张桌子看过去。

时值午后,酒楼里客人不少,几乎每张桌子旁边都坐的满满当当。放眼望去,偏偏正中央的那

张檀木八仙桌旁只有个穿着鹅黄色淡衫的年轻人单独坐在那里,一个人占了整个桌子。
正是寒冬季节,街上寒风刺骨,滴水成冰,那年轻人的手里居然还拿了把折扇,还时不时悠闲

的晃几下。
见众人的视线都往他这里看过来,那年轻人挑了挑眉,手掌轻轻一拍折扇,不急不徐的开口问

道,
“说书的,苍流教如今能取代武林同盟,成为江湖中的第一大势力,秋无意的确立下了不少功

劳,这是江湖道上的人都知道的。不过若把他排在第一来说,比起苍流教的教主卓起扬,是不

是不妥呢?”
“呵呵,就知道会有人这么问。还请这位公子听小老儿慢慢解释罢。”
说书人笑道,“倘若论的是当今武林中势力最大的人物,当然非苍流教教主卓起扬莫属。不过

呢,咱们现在既然论的是风头最盛的人物,那么私以为秋无意是当之无愧了。武林同盟之事暂

且不提,公子难道没有听说他日前一举全歼漠北七杀的大消息?当真是轰传了整个江湖啊!”

黄衫年轻人的嘴角难以察觉的撇了撇,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盏饮了几口茶,转口问道,“除了他

呢,最近在江湖上的风头很盛还有谁?”

说书老者摸着山羊胡沉吟道,“除了护法左使秋无意之外,最近最为名声雀起的人物,就当属

苍流教的护法右使陆浅羽了。细数起来,短短几个月之内,这陆浅羽也是做下了不少大事。只

不过……”
黄衫年轻人的眼中光芒闪动,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陆浅羽做事的手段太绝,江湖上的仇杀却往往连累到无辜百姓。唉,可怜白白遭受

池鱼之殃的众多生灵……”
坐在边角那几桌的是十几个官绅打扮的人。听到说书人这句话的时候,那几桌忽然碗盖碰撞之

声大作,还有几杯茶泼在桌子上。
这说书的老者显然是外地人。
若是本城的人,又有几个不知道这经常来这居鹤楼喝茶的黄衫年轻人,就是他刚刚提到的苍流

教护法右使陆浅羽!

几个人偷眼望去,只见陆浅羽静静坐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说的好!说的实在是好!


一边说着,他施施然站起身来,摇着折扇慢慢向门口走去。
走到大门的时候,他忽然一合折扇,微笑着转头对旁边桌子上的几个大汉道,“这位先生的书

说得好极了,你们几个还去不打赏?”
看看那几个大汉背后的钢刀,再看看台上犹自懵懂不知的说书老者,四周边角的人们互相看了

几眼,纷纷垂下头去。

陆浅羽摇着折扇,慢悠悠的数着步子走出居鹤楼的大门。
数到第十七步的时候,一声凄厉的惨呼声蓦然从背后传来!

陆浅羽满意的笑了。下个瞬间,他就如一阵清风般轻飘飘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诺大的酒楼之上针落可闻,除了几道细微不可辨的轻叹之外,再无其它声息。

※※※※

陆浅羽的心情很好。
整个下午策马飞驰一百余里回到风云顶,跨进总坛庄院大门的时候,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然而,就在他微笑着推开修竹院的圆形拱门的时候,一个黑衣少年悄无声息的拦在了面前。
陆浅羽怔了怔,朗然笑道,“屈墨,你平日里拦别人也就罢了,怎么今日连我也要拦?”
名叫屈墨的黑衣少年躬身行了个下属礼,神色间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教主有令,任

何人不得入内。”
陆浅羽轻笑道,“有意思。不过,本右使似乎不在这任何人之列罢。”
屈墨语气平平道,“既然是任何人,那么陆右使也不例外。”
陆浅羽的脸色登时一沈,冷冷道,“今日我找教主有事,你有本事拦我试试。” 说罢抬脚就往

庭院里走。
屈墨垂手站在旁边,居然也不试图阻止。陆浅羽被打断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往里行不了几步,刚刚转入内堂,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声音。
很轻,很细,像小猫那样细细的压抑的呻吟声。
声音模模糊糊,似乎是有人竭力咬着嘴唇,但细细的呻吟却仍然忍不住断断续续的泄漏出来。
陆浅羽的脚步忽然停了。他的脸色蓦然变得很难看。
呆站了一阵,他猛地回头瞪着屈墨,“秋左使回来了?”
屈墨沉默着点了点头。
陆浅羽紧捏着手里的折扇,又在内堂呆呆站了一会,忽然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天色渐渐暗了。

秋无意被梆子声惊醒的时候,正是初更时分。明月的清辉透过窗棂散射进屋里,地面上光晕宛

然。
一阵呜咽的洞箫声自远隐隐约约的传进耳际。
箫声低徊,悱恻不已。秋无意凝神细听了片刻,唇边却渐渐勾起了几分笑意。
他有些吃力的坐起身来,随意找了件外衫披在身上,循声走了出去。

清冷的月光照在大片修竹之上,竹枝在风中摇曳不定。卓起扬披着长衫,静静的立在竹林间。
呜咽的箫声倏然停顿。
卓起扬放下手中的洞箫,注视着秋无意悄然走近。“怎么不多睡一会?”
秋无意笑了笑,“睡不着,出来走走。”他抬头望望天上,“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月色

了。”
卓起扬注视着眼前这张秀气的面容,沉默了一阵,“你瘦了。”
“是么?”秋无意摸摸自己的脸,“我倒没注意。”
“最近在外面过得不好?”
“……也没有什么不好。最近路途奔波,消瘦自然是免不了的。”
秋无意笑了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正,躬身回禀道,“启禀教主,七杀门之事虽然了

结,不过此前去漠北的另一件任务却……”
“今夜我们不谈这些。”
秋无意愕然的抬起头来。
月色下,卓起扬微笑着伸出手去,将面前的身影整个揽在怀里,低沉的声音中带出隐约的笑意


“今夜的月色很好,不是么?无意。”
秋无意怔了怔,忽然全身放松了下来。
他轻轻闭上了眼,任凭自己靠在这温暖宽广的胸膛上,“今夜的月色确实很好……卓大哥。”[

墨]

第五章

悠扬的钟声穿破清晨朦胧的薄雾,回荡在山峦之间。
风云顶上,身着苍流教青色服饰的无数教众穿梭来往,却都是行色匆匆,神色肃然。
苍流教分舵遍及大江南北,凡各地分舵主职位以上者,每年五月、十一月的月圆之日,都要来

到总坛述职议事。今日是十一月十五,正是苍流教例行议事的日子。
如此大规模的例行议事,秋无意却还是第一参加。
年幼时不提,自十三岁起,他就在萧家。而半年前的那例会,又因为苍流教大举攻打武林同

盟而取消。
自半年前的那胜利以来,苍流教势力大盛,苍流教自教主卓起扬以下,无不踌躇满志。因此

,此例会必定意义非凡。

为了不错过此议事,秋无意一路换马不换人,在半个月之内,他竟然真的从漠北赶回中原,

提前一日到了风云顶。
然而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人虽然到了总坛,但翌日早上,他居然起迟了。

钟声敲响的时候,秋无意才蓦然从梦中惊醒。任他的轻功再好,飞身急掠到议事堂门口的时候

,里面早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
秋无意刚向里面走了一步,数十道或熟悉或陌生的视线顿时齐齐射过来。
下个瞬间,站在后面的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属下见过秋左使!”
秋无意微微颌首回礼,眼睛一扫间,那些行礼的人他却大半不认识。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声音盖过众人的声音,朗朗笑道,“秋左使好大的架子!”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黄绸衫的身影施施然自暗走出来,赫然是教里的护法右使陆

浅羽。
陆浅羽微笑着望着秋无意道,
“‘满月之晨,齐聚于风云顶’。教主的手谕令下,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各地分舵主都早早赶到

这议事堂,却不知身在总舵的秋左使何故迟到耶?”
秋无意瞥了他一眼,还未接口,众人中已经有人将话接了过去,朗声道,“陆右使说的固然不

错,只是未免对秋左使有些苛责了。”
陆浅羽眉头一扬,侧身望去,说话的人却原来是洄风堂堂主戚莫聪。
戚莫聪拱手行了个下属礼,直起身来笑道,“陆右使可能有所不知,不过属下日前和秋左使共

同于漠北执行截杀任务,是知道其中辛苦的。说句实话,属下单单从关外赶来总舵就累死了几

匹马,而秋左使带着人从中原赶去漠北,随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想必更是辛苦了。这俗话

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秋左使劳苦功高,为了咱们教尽心尽力,陆右使就别再为这

区区小事责怪他了。”
身旁几个分舵主微微点头称是。

陆浅羽轻摇着折扇,斜斜瞥了秋无意一眼,似笑非笑道,“秋左使固然劳苦功高,教里的规矩

难道就不必遵守了么?”
戚莫聪怔了怔,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就在这时,只听秋无意淡淡接口道,“教里的规矩当然是要守的。今日只是无心之失,我亦不

想。”
“好个无心之失!”
陆浅羽一拍折扇,追问道,“连本教半年一度的盛事,秋左使都不放到心里去,却不知秋左使

心里放的到底是什么?”
秋无意的嘴角噙着微微冷笑,也不回答,一转身,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径直从陆浅羽面前走

开了。
陆浅羽的表情顿时有些僵硬。大堂里的气氛霎时间尴尬起来。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候,议事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格格娇笑声,
“呵呵……我说浅羽啊,你这个孩子怎么老是和人家怄气哪?”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婀娜的身影自门口款款走进来,笑道,“浅羽好孩子,快来告诉本长老,

这又是谁欺负你了?”
陆浅羽的脸上登时又多了几分尴尬,犹豫了片刻,还是无奈上前行礼道,“浅羽见过聂长老。


原来这个走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苍流教硕果仅存的前代长老,‘千面玉玲珑’聂玉心。

聂玉心对着满堂行礼的人众摆摆手,眼角一瞄之间,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她笑着走到了秋无

意的面前,“无意,你说。是不是你欺负浅羽?”
秋无意怔了怔,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也只能苦笑着行礼。
本来尴尬的气氛,被聂玉心乱糟糟的搅和了半日,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浅羽心有不甘的重重哼了几声,正想说话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咳。
他心中一惊,倏然住口!

霎时间,大堂之内黑压压众人全部单膝跪下,齐齐朗声道,“参见教主!”
卓起扬的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负手缓缓自门外走了进来。[墨]

第六章

议事堂分内外二厅。外厅为日常会客议事之用,内厅则专门为了每年两的例行议事而建,平

日里绝不轻易打开。
卓起扬抬手示意之下,早在旁边守候的几名教众合力推开内厅大门,躬身请教主先行。众人随

即鱼贯而入。
大厅之内相当宽敞,布置亦不乏雅致,然而秋无意乍一进门,放眼望去,满眼却只见一张长桌


从大厅一端直直延伸到另一端,宽数丈,长达二十余丈的黑木长桌!
教主专属的座椅,就在这长桌的尽头。
卓起扬大步走过去,首先坐下。稍顷,众人各自落座。
秋无意略微犹豫了一下。他是首来到这里,一时间竟不知坐哪里好。正迟疑间,只见卓起扬

望望他,随手指向身旁最近的那张空座椅,平平淡淡道,“秋左使,这里坐罢。”
纷乱的大厅内倏的一静。

凡是能进入这内厅的人,必定是分舵主以上的职位者,入苍流教多年的下属。也因此,众人也

都清楚的知道,长桌前的座位按照教内职务高低之分划定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卓起扬指定的那把椅子其实已经空置很久。它的前任主人,正是早已故去的苍流教四大长老之

一,屈流重。
今日卓起扬如此安排,难道是有意攫升秋无意为长老?
众人彼此间交流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夹杂着各式复杂情绪的眼神又齐齐向秋无意身上望去


秋无意沉静的拉开座椅,坐下。众人的怀疑揣测,秋无意自己却并不知道。

他也不关心这些。
在他而言,这把椅子不过是一个离教主比较近的地方而已。

就在各人的视线齐齐注视秋无意的时候,卓起扬却在专注的观察着其它所有的人。
无论是探究的,惊怒的,喜悦的,懊丧的,各人瞬间的神色、表情均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待小小的纷乱平静下来之后,卓起扬收起若有所思的眼神,若无其事的道,“各位请开始述职

吧。”

苍流教的枝叶壮大,势力遍及大江南北,所耗的开销自然也是巨大。
各地分舵主轮流站起述职,除了地盘增减以外,所讲的内容却多半是所属分舵于黑道白道上插

手的产业盈亏。
听了一阵之后,秋无意渐渐觉得有些不耐。他原本在武林同盟中掌管内务事务之时,整天便是

与这类相似的事情打交道,做的熟了,所以听到前面就大致能猜到后面内容。
耳边心不在焉的听着江浙分舵主的述职,他的视线却渐渐挪到了卓起扬的身上。
卓起扬交叉着双手撑在下颌,听得很认真,很专注。遇到疑问的时候,他的问话却也相当的尖

锐严厉。仅仅刚才的半个时辰内,两个事不力的分舵主就被当场撤去职务。
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这个人理事务时的态度就是这样,决断到近乎冷酷。

正出神间,耳边忽然传来了卓起扬的声音,语气平平的问道,“朱舵主,你方才说江浙一带分

舵今年抽成不好?到底有多不好?”
朱舵主的额头渗出了大颗冷汗,却不敢去擦, “大约有五十万两的差额才能收支相抵。”
“五十万两?”卓起扬重复了一遍,慢慢道,“这不是笔小数字。”
朱舵主垂头道, “还请教主明察。今年本教的征战地主要就是在江浙一带,金陵、杭州那里都

死了不少人,百业不兴,因此分舵的抽成也就……”

“我不关心这些。”卓起扬蓦然打断他的话,冷冷道,“我只知道一件事。为了你的无能,总

舵要多拨五十万两银子给江浙分舵。”
朱舵主的头垂的更低,颤声道,“属下……属下回去之后就……”
卓起扬摇了摇头,“你不必回去了。”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冷,“朱舵主交由刑堂发落。舵主

一职由原来的副舵主暂代。”

宽敞的大厅内鸦雀无声。死一般的静寂。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一入刑堂,不死也残’。这是苍流教内流传的俗语,这里的每个人都曾经听到过这句话,也

都曾经看到过刑堂大牢里的惨状。
秋无意在心里叹了口气。听到五十万两这个数字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了。
他瞥了眼朱舵主瞬间变得灰白若死的脸色,心不在焉的暗自忖道,
“五十万两确实不是个小数字,也难怪被挑出来杀鸡儆猴……这姓朱的也当真不走运,若是犯

在大哥手上,倒是不至于丢掉这条性……”
他的嘴唇倏得抖动了一下。
他的手,他的身体也是一阵微微的颤抖!
当他发觉的时候,自己的手正紧紧捏着自己的衣摆,捏到指尖发白。
他蓦然抬起头来,迎面看见的,是卓起扬沉的眼神。[墨]

第七章

四周寂然无声。
卓起扬沉默着盯着秋无意不自觉抿紧的双唇。片刻之后,又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视线。
“如此辛苦各位了。”
此话一出,就代表着这的各地述职已经被教主认可,众位分舵主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纷纷

抬起了头。秋无意垂着头,却也忍不住悄悄长出了一口气。
卓起扬的视线一一扫视过在座众人,道,“今日请各位来此议事,一来是遵循本教惯例,本座

得以了解这半年来的各地情况。但各位想必也知道,今年的情况不比以往就在半年前的金陵之

役中,统领江湖二十余年的武林同盟被本教一举歼灭!”
只三两句话,众人精神顿时大振,大厅内沉闷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只听卓起扬接着道,“因此,今日本座想请各位看一样东西。”
他拍了拍掌,两个总舵弟子立刻疾步走过来,将靠近墙壁中央摆放的四扇鸟屏风用力推开


原来在那个屏风后面,还摆了一张方桌,上面蒙着厚实的绒布。
在众人的注视中,卓起扬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到方桌前,刷的揭开绒布。
一个巨型沙盘赫然映入眼帘。
秋无意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只见沙盘之上丘陵平原地势起伏,竟是囊括了整个神州中原!

“列位!”卓起扬伫立于沙盘之旁,沉声道,“如今武林同盟已不复存在,七大世家各自作鸟

兽散,峨嵋、青城、华山等门派残余弟子纷纷归顺本教,少林、武当二派也已元气大伤,纵有

抵抗也是集中在嵩山、武当山一带方圆百里之内,不足虑也。”
一边说着,他伸出手指着沙盘中代表各门派的杂色小旗,“冀,鲁,皖南,江浙,这些地带原

本属于白道势力管辖范围,如今都已归属我苍流教。”
他抬起头来,环视四周的诸人,“放眼江湖,如今再无势力能与我教为敌。”
陆浅羽的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芒,朗声道,“恭喜教主!本教能有如今的声势,可谓是开教

以来从未有过。全凭教主睿智,率领全教上下取得如此大好局面,纵然不能绝后,却也是空前

了!”
众人纷纷附和称是。一时间,颂扬声此起彼伏。
卓起扬抬起手来摆了摆,待周围的声音静止下来之后,注视着陆浅羽道,“陆右使,本教发展

壮大至今,规模已经空前。本座倒要试问一下,为何本座偏偏不能做个空前绝后之人?”
不待陆浅羽回答,卓起扬已转过头来,注视着面前的中原沙盘良久,缓缓道,
“仅仅接掌地盘还不够。各位,本座在谕令中提到关于‘天下大会’的事情,相信各位都认真

看过了。请诸位分舵主回去之后将消息通知到各地门派,届时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将各派有

名有姓的人物请到场。至于举办时间……就定于明年正月十五。”
聂玉心啊了一声,吃惊的问道,“那岂不是只有两个月的时间筹备?”
卓起扬点头,“聂长老,这件事情责任重大,只有请你一手操办了。”
聂玉心叹了口气,喃喃道,“就知道肯定是我的苦差……”见卓起扬眉头微皱,急忙躬身道,

“属下遵令。”接下任命之后,却忍不住连着又叹了几口气。
正苦恼的时候,衣袖被身后的人轻轻拉了几下。她惊讶回头望去,原来却是秋无意。

秋无意低声问道,“聂长老,教主方才说的天下大会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赶着举办它?”
聂玉心附耳过去悄声道,“简而言之,教主的意思就是嫌现在没有身份,想要召开个英雄大会

然后让天下黑白两道的英雄共同推举他做武林盟主。这么容易猜到的事情你怎么想不到?真是

比小时候笨多了!”
秋无意苦笑,随即皱眉。

就在各地分舵主纷纷领命的时候,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显得尤其突兀,“请教主再慎重考虑天

下大会之事。”
众人愕然望去,说话的人却原来是洄风堂的堂主戚莫聪。
卓起扬的脸色顿时一沉。“为什么,戚堂主?”
“启禀教主,“戚莫聪正色道,“半年前落霞坡那场战役,武林同盟和白道虽然大败,但本教

却也损失惨重,折损了不少精锐干练的好兄弟。就以属下的洄风堂来说,所有的舵主、香主全

部阵亡,现在的人手都是新换上来的,做事应变还不够熟练。因此属下斗胆请教主再考虑一下

大会的时间……”
卓起扬挑高了眉,淡淡道,“这么说来,戚堂主是在置疑本座的决定了?”
戚莫聪脸色一变,立刻单膝跪下道,“属下不敢!”
卓起扬冷冷望着他片刻,道,“今日的议事就到这里罢。秋左使随我过来。“随即举步从戚莫

聪身旁走出了内厅,竟是不再多看一眼。身后众人不乏和戚莫聪有交情的,互相看着犹豫了片

刻,还是纷纷垂下了头,跟着走了出去。
最后一个走出内厅的是秋无意。他回头望望犹自在地上跪着的戚莫聪,不由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他的想法,和戚莫聪相同。

跟随卓起扬进了修竹院,秋无意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上去,“关于方才戚堂主所说的事……


卓起扬摆了摆手,“你不必说了。戚堂主说的确实不错,这点我也清楚的很。至于今日的做法

,我自有我的道理。”
秋无意怔了怔,忽然明白了。戚莫聪之所以会跪在那里,不是因为说的话错了。错的,只是他

说话的时机。
“这里不是武林同盟。无意,我决定了的事,任何人都无权置疑。这一点,希望你记住。”
秋无意默然。
他低低的垂下头去,“……是。”

卓起扬盯着旁边的竹林出了会神,侧过身来问道,“对了,你昨夜说的漠北之事,听你的口气

似乎是颇不顺利?”
秋无意垂着头道,“确实如此。此前去漠北,我在七杀门的几个人身后跟踪了十几日,发觉

他们的目的地恰巧就是萧家羊皮手卷上标识的位置,所以我便一路尾随他们到了那个边关小镇

。不料……虽然歼灭了七杀,却始终没有找到萧家秘籍。”
卓起扬沉吟着道,“我记得按照手卷上的标记,装秘籍的包裹是放在一个石牌坊的上面……”
“那个小镇只有一个石牌坊,我从上到下都仔细搜过了,确实什么也没有。”
卓起扬望着秋无意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笑,道,“看来这些秘籍终是和我无缘。也罢,找不

到就算了。”
他伸手拍了拍秋无意的肩头,道,“我这里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秋无意讶然抬起头来。

卓起扬微笑道,“昨日浅羽交给我厚厚一摞离霜堂传来的各地讯息,其中一条居然是关于纪鸿

熙的。原来当日他果然没死,现在人在京城里,开了个全城最大的茶庄继续做他的老板。这个

消息如何?”
秋无意在原地怔了一阵,脑中浮现起纪鸿熙纪大老板在自家的茶庄里翘着腿喝茶的情景,心里

不知为何忽然轻松了许多,展颜笑道,“如此甚好。”
卓起扬端详着秋无意的神情,点点头道,“这个消息似乎让你心情不错。那么我再说一个罢。


他摘了几片竹叶随手把玩着,轻描淡写的道,“似乎萧初阳也在那里。”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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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无意低头不语,垂下的长睫却是微微一阵颤动。
卓起扬的眼神越发黝暗不定。
两人相对站了一阵,卓起扬微叹了口气,道,“无意,你还是……”语调一顿,他倏然住了口

,挥挥手道,“罢了,你来回奔波想必也累得不轻,下去休息罢。”一边说着,便向内堂走去


迈着沉稳的脚步刚刚走了几步,他的身体突然猛地停住,手臂近乎本能的向后一翻,一式小擒

拿手已经出手!
“谁!”
接近之人却毫不抵抗的任他擒住了脉门。“是我。”
听出是秋无意的声音,卓起扬手上的力道松了些,皱起眉头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只觉得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暖意,秋无意的温热躯体已经轻轻贴了上来。

卓起扬的身体微微一僵。
感觉中,秋无意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低声道,“你又何必拿他来试探我。这么多年了,我的

心意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你不怪我?”
秋无意闭起眼睛感受着手指传来的温度,唇边绽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不会。你的苦……我明白。”
卓起扬沉默着,缓缓反手握紧了秋无意纤长的手掌。

残阳如血,映红了天边的晚霞千重。
竹林旁的朦胧身影相偎成双。
秋无意仰头看着天际,不由感叹道,“好美的天色。塞外的黄沙落日固然壮美,但每抬头望

天却总是一片土黄色,少了中原的湛蓝。”
卓起扬叹道,“边关荒凉之地,自然不如中原的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秋无意笑了笑,“无妨。只是累了些,休息一阵便好了……对了。”他转口问道,“天下大会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筹备,却不知要我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必做。”
秋无意愕然抬起头来。卓起扬嘴角边噙着笑意注视着他。
“这十年以来,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如今既然你难得回到了风云顶,不如索性多待几个月。如

何?”
秋无意思忖了一阵,笑叹道,“好是好,只不过总坛就要多养一个闲人了。”
卓起扬傲然大笑,“莫说多你一个,就是百个千个闲人,我苍流教也养得起!”
他抬头望望夕阳,道,“天色不早了。我去吩咐厨房在后院摆了一桌酒菜,等把手头的几件事

务了结,晚上我亲自替你接风洗尘。”
秋无意笑着应允下来。

目送着卓起扬离开之后,秋无意闲来无事,索性漫步走到了后院。
虽然已经是初冬天气,但后院中种植的常青树种却是枝叶青翠依然。他这几个月在塞外见多了

风沙霜雪,此时满眼望去四都是郁郁葱葱,心头不由一阵舒畅。
不过片刻时分,厨房果然派人送来了一桌家常小菜,几壶好酒,就在柏树下摆了开来。
看看天色尚早,秋无意自己斟了杯酒,边喝边慢慢等着。
过了几刻钟时间,远隐约的脚步声已然响起。秋无意欣然正要站起的时候,神色间却是一愕


几声刀剑碰撞之声传入耳际。
不过片刻,只听远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我要见教主!谁敢拦我就杀了他!”

修竹院是卓起扬的私人居住地,若非他传召,凡接近修竹院的教众一律死罪。
隶属教主的护院十二影卫个个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却全都是哑巴。哑巴当然是不会说话的。
唯一能说话的影卫屈墨还是少年口音,自然不是这个大吼大叫的人。
由声音推测,必定是有人要私闯修竹院,而在门口被卓起扬的影卫拦下来了。
秋无意的脸色顿时一沉。
只听远又是一阵激烈的刀剑搏斗之声,秋无意没有随身佩剑,便将怀里的寒玉匕首握在手中

,几步飞身掠了出去。

到了院门,只见那里聚集了几个黑衣影卫,而那个闹事的年轻人已经被制住了。
秋无意的心里不由一哂,暗道,“又是一个不自量力的。”摇摇头正想悄然离开的时候,那个

被制住的人抬头却看见了他,立刻大叫道,“秋左使!”
秋无意愕然止步,回头仔细看去,那个人他却是认识的。
私闯修竹院的不是别人,正是跟随洄风堂堂主戚莫聪回中原述职的漠北分舵主,章干。

秋无意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章干为什么要闯进来见教主了。
所以他直接走过去,干脆了当的丢下了一句话,“在议事堂里跪几个时辰是死不了人的。”

章干被两个影卫牢牢按住,却仍然倔强的抬起头,“老大他又没说错话,教主为什么要罚他?


秋无意冷冷道,“若有疑问,刚才在议事堂里你怎么不说?”
章干大声道,“是老大特意交待的!他说我性子急,让我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不要和教主顶

嘴。”
秋无意道,“既是如此,那你现在私闯修竹院又是什么意思?”
章干沉默了一下,道,“是老大他……他恐怕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瞒您讲,为了这能及时赶来风云顶,从昨天到现在咱们兄弟粒

米没沾,人坐在马鞍上都没下来过。现在跪了几个时辰,若是再跪一夜,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撑

不住啊!”
他忽然抬起头来,恳切的注视着秋无意,“秋左使,你和老大的交情算是好的。算我章干求求

你,让教主手下留情,放过老大罢。”
秋无意注视着章干年轻焦急的面容,沉默不语。
章干咬了咬牙,用力挣开左右影卫的束缚,扑通跪在秋无意的面前,的磕下头去!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卓起扬回来的时候,透过密的竹林,视线正好看见章干跪在秋无意的面前。而秋无意却在低

头思忖着什么。
微微挑眉间,一个影卫悄然走过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略比划了一遍。
卓起扬沉吟了片刻,大致已经明白,挥退影卫,悄然走了过去。
章干今天的举动已经犯了私闯禁地的罪名,若是较真起来,他必定难逃一死。不过如今苍流教

正值用人之际,若是随意死分舵主级的人才,那岂不是大不智之举?
秋无意想必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会一直低头沉思为难。

卓起扬走过去的时候,正是章干磕头下去的时刻。
就在那个瞬间,秋无意抬起头来,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
心念一动间,卓起扬停住了脚步。他倒是想看看秋无意如何置这个事端。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望着面前不停磕头的年轻人,秋无意微微动容。
他和戚莫聪是有些交情,但是很一般。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帮戚莫聪什么。
但眼前这个倔强而痴情的年轻人却让他有了不同的想法。
若是章干被扣在这里被卓起扬看到,那么私闯禁地的罪名之下,章干必定难逃一死。
望望周围的影卫,他沉吟了片刻,道,“各位,今天章分舵主的事情可大可小。如今苍流教即

将举办天下大会,若是此时折损了一个分舵主,那是全教上下的损失。”
这几句话说的合情合理,卓起扬侧身竹林后,暗自思忖道,“如此说来,无意是以全教大局为

重、统领者为轻的心思了……”
刚想到这里,只听“仓啷”一声脆响传来,秋无意手中的寒玉匕首丢在了章干面前。只听他冷

冷道,
“不过,未经教主传讯,擅闯修竹院禁地是教里明文定下来的死罪。章舵主,若你愿意一死谢

罪,我立刻去放了戚堂主。”
所有在场的人神色俱是愕然。
卓起扬皱起了眉头,眉宇间闪过思索的神色。

章干盯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匕首尖端怔了半日,迟疑道,“这……这是……竟然要我死么……”
“不错,是要你死。”
秋无意面无表情的道,“你若不死,你今日的冒犯举动就要戚堂主去承担惩罚了。”
章干又怔了很久,闪烁的泪珠渐渐凝聚在眼眶里,“我……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他呆呆

看着匕首,忽然一咬牙,道,“秋左使,我死了之后,请你立刻放了老大,什么事情都不要牵

扯到他身上!”
见秋无意干脆的答应下来,章干伸手拿起那把匕首,狠狠心,闭起眼睛就往自己的心窝扎去!

一声轻微的入肉声传来。卓起扬手微抬,手里的小石子就要发出去打落那柄匕首!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章干的表情有些异样。
通常,在匕首刺入心口的那个瞬间,人的脸会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抽搐。
而章干的表情中虽然有恐惧,却没有痛苦。
心念电转间,卓起扬立刻将石子扣住不发。

鲜血蜿蜒的自胸口流下来。不多,只有细细的一小股。
章干愕然看着插在自己心窝上的匕首,又抬起头来迷茫的望着秋无意。
半截匕首都插进心窝,他应该早就死了,为什么此刻他还活着?
秋无意笑了。他伸手将寒玉匕轻轻拔出来,拨了拨柄部的机括。缩进去的一半匕身突然又弹了

出来。
他转头对着周围的影卫朗声道,“各位都已经看到,章舵主是决心以死来谢今日之罪的。”见

众影卫点头表示同意,他继续道,“既然章舵主是愿意把性命交给本教、交给教主的,那么如

果我说看在我的情面上,各位就当作章舵主没有来过,如何?”
众影卫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流了片刻,为首一个中年高大影卫缓缓点了点头。
秋无意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微笑道,“屈墨,你是这里影卫中唯一能说话的,你会不会说出

去?”
黑衣少年沉默着摇头。
他的性命就是秋无意救回来的,他的家仇也是秋无意替他报的,只要秋无意一句话,他连性命

也可以不要,又何况是这种算不上大事的事情?

章干楞了半天,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霍然站起来,大声道,“大恩不言谢!秋左使,以前我章干都看错你了,以后只要用的着我

章干的地方,秋左使尽管开口!”
秋无意收了笑容,正想冷冷说一句“我用得着你什么地方?”,忽然听到一阵鼓掌声响起。
“好一出瞒天过海,精彩,精彩。”
卓起扬鼓着掌,嘴角边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讥讽神色,自竹林后慢慢的转出来。

瞬时间,章干的脸色大变!
秋无意的脸色也变了。
在场众人纷纷单膝跪下行礼。
卓起扬并不看别人,只看着秋无意将寒玉匕收进怀中,随即躬身行礼,神色间若有所思。
看了一阵,他的目光移到章干的身上,“章舵主,我听说你和戚堂主的关系很好?”
章干低头道,“是。”
“你今日私闯这修竹院,也是为了他?”
“是。”
“戚堂主虽然受惩,但还不至于死,而今日你若为了他丢掉性命,你的死是不是不值?”
章干猛然抬头,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卓起扬道,“章舵主,你的行事太过于莽撞,还需要多点历练。本座将你降为香主,依旧跟随

戚堂主麾下,你可有话说?”
章干迟疑了一阵,还是坚持道,“属下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戚堂主他……”
卓起扬摇摇头,转身吩咐一边的黑衣少年道,“屈墨,你带着他去议事堂,告诉戚堂主去休息

罢。”
屈墨躬身领命。
章干大喜,欢天喜地的跟着屈墨走了。

卓起扬挥了挥手,周围的数名影卫的身影轻飘飘的掠起,就如同影子般在周围倏然散开不见了


诺大的后院顿时只剩下他和秋无意。
秋无意垂着头站在卓起扬的对面,心里也知道今日惹恼了他。
纵然他今日的做法和卓起扬的想法一致,但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情还是少作为好。
想起刚才的种种行径,秋无意忽然觉得很无趣。望望柏树下冷掉的一桌酒菜,饮酒的兴致也败

了。于是他行礼道,“属下也告退。”
等了一阵,见卓起扬始终不说话,秋无意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出去。
一只大手猛地揽上了他的腰,用力一转一带。秋无意脚下一个踉跄,人顿时站立不稳的栽倒进

身后的怀抱中。
“啊……”低低的惊呼声响起,随即又被炽热的唇堵住了。
人被紧紧压在柏树上,粗糙的树皮磨得背后一阵热辣辣的痛,火热的吻辗转在淡色的丰润双唇

上,颤栗的快感自唇与唇交合的地方、自身体皮肤接触的地方无法遏制的传来。
轻微的丝帛摩擦声响起,腰间系紧的丝绦衣带被拉开了。
秋无意吃惊的猛然睁大了眼睛。竟然要在这里……
眼前是卓起扬轮廓分明的英挺面容。曾经无数梦回,幻想中才能伸手触及的这张面容,如今就

近在咫尺。如果是他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抬起来准备推拒的手又缓缓垂了下去。

空气中回荡着细细的喘息声和呜咽的呻吟声。
注视着眼前红晕的脸颊,汗湿的乌黑长发,卓起扬搂紧了怀里的人,幽的暗色眼眸中似怜惜

,又似感伤,种种难以明了的复杂神色闪过眼底。

《烟雨江湖》第九章

月色如水,泻地如银。
十一月十五,正值月圆之夜,难得的好夜色。天涯各,都少不了雅人执杯在手,吟诗赏月。
而天子脚下的京城,根基数百年的华之地,风雅人自然更多。
和以往去不同的是,今夜的众多文士雅人中,十个倒有八个去了新近开张的闲人居茶楼。
华灯照得茶楼周围夜色亮如白昼,生意正兴隆。闲人居的纪大老板却是意兴阑珊,坐在自家后

院里不住的唉声叹气。
刚叹了几声,身后无声无息的出现一个人影,冷冷道,“大把大把的银子赚进来还愁眉苦脸,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纪鸿熙摇头道,“银子多有什么用?大把的银子就能让你变成女人,嫁给我做老婆么?”
最后几个字刚说出口,只听啪的一声,脸上已经热辣辣的挨了一巴掌。
纪鸿熙摸摸自己肿起的半边脸颊,苦笑着站起来,对着面前的佳人一揖到地,“玄影弟弟,我

不该冒犯你,是我错了……”
又是啪的响亮一声,这的巴掌打在另半边脸上。佳人对着他冷笑,“谁允许你这样叫了?叫

我影子。”
纪鸿熙叹气,“我心情本来就不好,你又何苦来和我过不去?”
影子瞪了他一眼,道,“明明是那个姓萧的事情让你心情不好,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说去?成

天在这里唉声叹气,看得人心烦。”
纪鸿熙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真他妈的有道理。”嘴里念叨着,居然真的就往后面走去

庭院后面的假山石畔种植了百余株枫树,霜叶似火。
斑驳的树影下,萧初阳的模糊身影默然伫立其中。
纪鸿熙远远的走过去,道,“大哥,你整整一日没有进食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连着叫了几声,萧初阳似乎才从沉思中惊醒。“还好,不觉得饿。”
他瞥了眼纪鸿熙的脸,微笑道,“怎么,又惹影子发脾气了?”
纪鸿熙苦笑,“随便你说罢,反正每吃亏的都是我……”边说边踩着碎枝叶走入林中,“大

哥,在这里站这么久做什么?”

萧初阳沉静的注视着手掌中的一片火红色,道,“看枫叶。”
纪鸿熙默然走近。
“鸿熙,你看。以前秋思亭那儿也有这么一片枫叶林,还记得么?每到秋冬天的时候,咱们兄

弟几个经常在那里摆一桌酒消磨时间。对了,有你输了酒令,被罚去绣锦囊,缝出来的针脚

惨不忍睹,让大伙儿笑了半个月。”
手里摩挲着枫叶,口中低声说着,萧初阳似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轻轻的笑了。
纪鸿熙神色一黯,“大哥……”
萧初阳摆了摆手,“不必提醒我。我知道秋思亭已经不在了……整个天一搂都被一把火烧了,

不光是秋思亭,那片枫林想必也不在了罢。”
他忽然抬起头来,望着纪鸿熙笑了笑,道,“烧光了也好。”

纪鸿熙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摇摇头。
萧初阳又出了一阵神,问,“来找我有事么?”
纪鸿熙道,“前几天有几个小子在闲人居附近探头探脑,昨天终于被玄影捉了一个,施了点手

段掏出口供来。原来他们果然是苍流教的探子。不仅是我,只怕大哥你在这里的消息此刻也传

进卓起扬的耳朵了。”

萧初阳哦了一声,平静的道,“无妨。反正迟早他们都会知道的。”
纪鸿熙无奈道,“大哥,你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苍流教对着干?”
萧初阳沉着点头,“该做的事情,总归还是要做。”
“他们现在势力庞大,你却是单枪匹马,怎么可能扳倒他们?”
“现在当然不能。所以我还要等。”萧初阳慢慢道,“以卓起扬的野心,苍流教的势力,他必

定不甘心只做一方霸主。卓起扬若决心称霸中原武林,定然有其它势力不服。届时,中原武林

必定引起一阵大乱。而趁乱发难,就是扳倒苍流教的大好时机。”
纪鸿熙叹气,“趁机发难,确实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他乱你也乱,一片混乱中,也有可能是

反抗势力被苍流教灭掉。大哥你说对不对?”
萧初阳沉声道,“‘一招走错,满盘皆输’。本就是这个道理。那么,就要看混乱中先走错的

是他,还是我了。”

纪鸿熙摸摸鼻子,道,“既然你决心已定,那么纪家的银两随便大哥调度便是。纪家各地分号

的消息网也随便用罢。对了,你家的那些秘籍还在我这里,我等下就拿来物归原主……”
萧初阳吃惊不小,“昨日才托你去找,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纪鸿熙道,“哪里是刚找到的,其实已经放在这里很久了。说起来误打误撞,枫叶酒家在关外

开的分号有擒了个独脚大盗,从那大盗身上搜出个包裹,听他供认是从哪里的牌坊上摸下来

的。可巧他不识字,以为是什么古书,准备运到中原卖钱。伙计们认得包袱上的图记是萧家的

,就送到我这里来了,倒吓了我一跳。”
萧初阳怔了一阵,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却是说不出的苦涩凄凉,喃喃道,“他苦心积虑要的

就是这个,没想到终究不如他所愿,天意,天意!”

他收了笑容,问纪鸿熙道,“你准备怎么办?”
纪鸿熙笑了笑,道,“我是生意人,自然只管生意场上的事情。只要他苍流教不来砸了我的茶

楼,其它的我也懒得去搭理。”

悲伤的神色自萧初阳的眼中闪过。
“不错,你是生意人,不愿管江湖上的事情。可是你纪家的仇呢?你的父亲,你的朋友眼睁睁

的死在你面前,难道你已经忘记了么?”
纪鸿熙脸上的笑容完全褪去了。
“忘不了。也不会忘。”他的声音中竟也带了说不出的苦涩,“就是为了避免看到他们死在我

面前,那段时间里,我才会四奔波,竭尽全力组织人手救援。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苍

流教发难的太早,仓促之下,还是没有能够挽回。”
两人相对黯然。
沉寂了一阵,萧初阳叹道,“那今后呢,今后你不打算报仇么?”
纪鸿熙靠在树干上,仰头望着头顶上的枫叶,缓缓道,
“做生意的时候,我经常坐在自己的店里,整日看江湖上的人来来往往。辛苦的,懒散的,求

名求利的,怎样过活都只在各人一念间。”
他侧头看了看初阳,“什么打算?什么恩仇?人生不过一世,任谁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只要过

得平静逍遥,又何必对江湖上的事情如此执着?大哥,我倦了,索性还是抽身退出的好。”
萧初阳沉默了半日,沉郁的笑了,“鸿熙,你终究是看得开。这点大哥不如你。”他拍拍纪鸿

熙的肩头,道,“既然这是你的意思,大哥不勉强你。可是”
他笑了笑,“你不是江湖人。我是。有些事情,我终究放不下。”

一片枫叶轻飘飘的落到萧初阳的手臂上,附着在衣袖口。

萧初阳的目光也缓缓落到那里。
自从雪儿死的那天起,被衣袖掩盖的手腕那两道刻的疤痕,每到阴雨霜雪的天气,都会不

时的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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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酉年十一月十五。月圆之夜。
不知是出于巧合,抑或是冥冥中的必然,这一日于卓,于萧均是至关重要。
卓起扬于本日号令麾下,将天下大会之事通告江湖。卓欲问鼎之心,路人皆知。
是夜,萧初阳自纪鸿熙神秘失踪。
自此,短暂的平静格局被打破,各路势力纵横于武林,江湖动荡再起。

《武林通史之辛酉年十一月卷》

《烟雨江湖》第十章

“十一月二十五日,全真派不自量力,妄图以卵击石。激战夤夜,灭其满门。
十一月二十八日,丐帮各分舵向我教同时发难,一日之内火并十数场,死伤者众。
十二月初三,蛰雪堂下十弟子千里潜行,重伤神剑门代掌门郭展阔于沧州。神剑门大弟子赵于

栋率二十余弟子哗变请降,余部随郭展阔逃逸,不知所踪。
十二月初五,青城派数弟子行踪诡异,或有异动,请调离霜堂弟子至蜀中严加监管………”
秋无意沉默着合上手中的卷册。

桌上的饭菜已经重新热过一,却又冷了。望望墙角的更漏,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门外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来人轻功不弱,若是平日,即使以秋无意的耳力也不见得能察觉。但现在,房间瑞安静得只有

漏壶的滴水声,缓慢而有规律的响着。他又怎能听不见?
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属于少年的嗓音响起,“教主吩咐说他今日事务多,请秋左使先吃罢

,不必等他一起用膳了。”
秋无意苦笑。每屈墨来的时候就一定带来这句话。
细想起来,昨日早饭,晚饭,今日的早饭,都是一个人独自进食。昨天中午时分他倒是来过,

但也只是喝了几口汤,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要紧事,连话都没有说几句就匆匆走了。
最近因为天下大会的缘故,每天从早到晚都有数不清的事务等着他去理解决,反倒是自己真

的成了闲人一个,整天无所事事。本来以为回到风云顶之后就能够日日相伴,现在想来真是可

笑。

秋无意慢慢的把桌上的另一副酒杯竹筷收起来,又慢慢的拿起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鱼。
鱼肉已经冷了。腥涩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刚上桌时候的阵阵香味早就飘散的无影无踪。
吃了一块。习惯性的再夹一块。
筷子不慎轻微的抖动了一下,几滴汁水飞溅到旁边的卷册上,墨迹立刻被油脂晕染的模糊了。
秋无意怔了怔,急忙拿布去擦拭,但被晕染的字迹反倒更模糊了。
“青城”,“丐帮”,“沧州”,“火并”……朦朦胧胧的字迹似乎都一下放大了好几倍大小

,在书上刺眼的嘲笑似的兀立着。
秋无意突然啪的将筷子扔到桌上,推门走了出去。

在修竹院住的时间长了,悄然走回空置许久的秋思院去,进门就看见了一片葱绿。当年亲手植

下的草木有不少还在,如今都长得郁郁葱葱,几株梧桐竟都比他还高许多了。
秋无意试着摸了摸最中间那棵梧桐的枝干,当年的刻痕果然还在。
记得小时候他最粘卓起扬,但每每气哭的时候,大多却也是因为卓起扬。似乎有气的狠了,

拿了平日玩耍的小木刀到乱砍,不慎砍到了小树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刻印。自此,每伤心

的时候,他都会来这里,浅浅的刻上一道痕迹,想等积满一百道的时候让卓起扬来看,然后指

着刻印跟他说每他做了什么惹自己伤心,让他内疚死。
秋无意摸着浅浅的刻痕笑了。
积了好几年,等真的积累到一百道痕迹的时候,他已经记不得最初的那些刻印是为了什么。
而且那个时候,他十三岁,即使还在遵循着习惯继续刻下痕迹,也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

歪着头盯着那些模糊的刻痕看了一阵,秋无意伸出手去,在自己身高的地方用指甲浅浅的划了

一道,低声自语道,
“今天不理我。”
又划了一道,“昨天也是。”
一连划了七八道,转念再想间,自己也觉得这举动太孩子气,不由笑出声来,停了手。
刻刻划划的,心中闷气倒是减了不少。反正整日也是无事,他索性靠在梧桐上看着秋思院的景

致发呆。
十年不曾踏足的地方,如今再看,亭台房屋依然,并无甚大变化。细想起来,变得最大的却是

自己了。
一时间,神思悠悠,恍惚不知身在何。

正盯着梧桐出神,远隐隐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惊醒了他。脚步声沉重,来人并无甚好功夫

,边说笑着边走近。
“张兄弟,今天又这么快,才半个时辰就扫完啦?”
“嘿,不瞒你说,秋思院里也就咱几个偶尔进去晃悠一圈,平日里连只猫也没有,干不干净谁

管啊?”
“这倒怪了。这秋思院不是专门给秋左使的地方嘛?”
“兄弟你孤陋寡闻了不是?秋左使可是大红人,自回来以后就住在教主的修竹院里哪。”
来的想必是负责打扫庭院的总舵弟子了。秋无意微微一笑,正想离去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几

声冷笑。他神色一动,停住了脚步凝神听下去。

“大红人?嘿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低哑的声音笑了几声,忽然低了下去,“我倒是听说到另外一个说法。听说秋左使是犯了教主

的忌讳,在修竹院里被就近监视……”
“啊?”另一个人吃惊的道,“不会罢?”
“什么不会?”低哑声音冷笑道,“昨天教主不是召集所有总舵香主以上的人物议事么?听门

口守值的黄兄弟说,单单漏了秋左使。”
“我倒是听说了,但要是说堂堂护法左使被人监视,这也太……”
“嗤,这算什么,更离奇的说法都有哪。这些天总舵里的堂主香主们个个忙到脚不沾地,偏偏

秋左使回来以后连个面都不露,整天在修竹院里不出来。好多人在传,说他其实是被教主囚禁

了……”
低低的抽气声响起,“这倒怪了。秋左使回来以后没听说怎么着啊,哪里惹到教主了?”
“嘿嘿,教主的心思谁知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挪到咱们教里也是一样。行事小心点儿

,说不定什么事情就犯着教主的忌讳了……”
声音越来越远,秋无意倚在树后哭笑不得。

只不过半个月没露面,若不是今天正好听到,他都不知道私下里流言居然传成这样。
自己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若是被莫名其妙安了个“伴君如伴虎”的名头却还是不好。反正闲

着也是气闷,不如索性去找点事做罢,也正好堵住悠悠众口。
主意已定,看看天色尚早,秋无意径直向书房走去。

每日辰时至卯时,卓起扬都在书房。秋无意通报进来的时候,卓起扬拧着眉头,正在专注的伏

案批阅各地飞鸽传来的紧急公文。
不动声色的听完,卓起扬点点头,伸手指向旁边的椅子,“你坐罢,等我把手上的事情置完

了,我们一起回去用膳。”
秋无意微微一愕,问道,“那我刚才所说的事情?”
卓起扬卓起扬笔走游龙,边批阅着卷折边淡淡道,“你为了苍流教劳累很久了,休息一阵也好

。谁若敢在背后说你的不是,不妨让他来见我。”
秋无意叹道,“教主体恤的心情属下了解。不过属下是自己想找点事情做,所以还请教主成全

。”
“哦,不知秋左使想做些什么?”
秋无意沈吟道,“属下以前便是掌管天一楼的内务,风云顶总舵的内务事宜虽然有所不同,但

给属下半个月时间就有把握做到得心应手……”
唰唰书写的湖笔突然停顿下来。卓起扬挑高眉头注视着秋无意,良久方道,
“现在的内务,是我亲自在管。”

大凡内务事务,多牵涉到日常防卫、银两进出等等,平日里事情虽然琐碎,但愈是非常时期愈

是关键,甚至直接牵涉到生死存亡。
而现在,岂不正是关键时期?

秋无意转念间就明白了。他不觉咬紧了唇,低声道,
“属下暨越了。”
注视着对面的秋无意,卓起扬的脸上闪过沉思的神色。
内务事宜非长老以上级别不能插手,若是决定将内务交由他接手的话,那岂不是要……

就在沉吟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忽然响起,扬声道,“属下陆浅羽求见。”
听陆浅羽声音急促,卓起扬神色微动,出声将他召了进来,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陆浅羽瞥了秋无意一眼, 对着卓起扬行礼道,“启禀教主,有人闯山。”
卓起扬一挑眉,“何时何地发现的?闯山者何人?”
“半山巡逻,当值的巡查统领刚刚发现的。闯山之人踪迹不明。”

正值傍晚,天色有些暗了,却还没有完全黑下去。
卓起扬嘴角噙着冷笑,慢慢站起身来,背着手踱到窗前。
“这三千教众汇集的风云顶,已经很久不曾被人硬闯过了。就算以往的狂徒也只敢半夜偷袭。

今天的来人倒是好大胆子。”
他侧头望望秋无意,眸子里闪动着感兴趣的光芒,“无意,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 ※ ※ ※

出事的地点不在风云顶,而是苍山的半山腰,距离风云顶还有数百丈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平台,平日里安排了十几个弟子,分为暗哨和明哨守卫在此。
现在,平台不见了,暗哨明哨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坑,几片破布。
卓起扬打量着巡查统领呈上的那几片破布。布料呈青色,原来应该是苍流教服饰的某一部分,

如今大部分却和它们的主人一起化做了尘埃。
卓起扬皱起眉头,仔细的端详着眼前这个数十丈方圆的坑。
威力之大,尸骨无存。是什么样的武器才能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周围浓烈的硝磺味道激起沉淀在心里的回忆。这似曾相识的景象……他倏的一惊,蓦然回头望

去,秋无意的脸色苍白,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是乾坤胆!
那个号称全天下只有两颗,应该随着慧苦和尚一同绝迹的乾坤胆!

卓起扬的眼神阴郁下来。
他沉声道,“立刻号令风云顶所有人众缉捕来袭之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从今日起,加强

全面戒备,夜间巡查加倍。巡查分队若在苍山周围十里之内遇到可疑人物,一律格杀。此外,

这件事情不许宣扬到江湖上,违反者交刑堂置!”
周围众人肃然遵令。
卓起扬点点头,道,“死伤的兄弟要好好抚恤家里。闯山之人应该还在这里,各位去继续搜寻

罢。”目光一扫间,又道,“秋左使,刚才商议的事情改日再说。你先回去休息。”随即分开

人群,举步离开。
穿过秋无意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极低声的嘱咐道,“自己当心。”
秋无意唇角微微弯起。
虽说事态紧急,理应忧心才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的那个眼神、那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却

让心里涌起一阵甜甜的说不出的滋味。
有个奇怪的念头忽然闪过心底。即使是卓起扬对他的了解之,也肯定猜测不到他此刻想做什

么。
看看左右无事,秋无意直奔秋思院而去。

《烟雨江湖》第十一章

一路上众多巡视教众明火执丈,在各山道上穿梭来往,几乎掘地三尺,气势、阵仗着实惊人。

在如此紧密的搜查之下,那闯山之徒至今没有现出踪影,确实有几分过人之。
秋无意心里想着,脚下却是不停,直接进了秋思院。
进了院子,反手关了院门,外面的喧嚣立刻如离尘般远去,只剩一片宁静幽的天地。他轻轻

吁了口气,视线落在院子正中的那株梧桐上。几道和他等高的新刻痕就在上面。
走过去,指腹轻轻摩挲着凹凸不平的树皮,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昨天,想起了在修竹院的柏树下

。粗糙的树皮在背后留下了不少刮伤的细小痕迹,虽然上了药,到现在却还有些痛……
秋无意的脸不知不觉红了。
他摇摇头,暗运内力于手,把新刻的几道痕迹平平磨去。
“唉~”一声慨然长叹没有任何征兆的从头顶传来。
秋无意大惊之下,瞬间倒掠出数丈,低喝道,“什么人!”
梧桐的叶子虽然掉得差不多了,枝干却多。那人藏身于树影中对喝问声听而不闻,只顾自己慨

叹道,
“梧桐无辜,被人损毁在先,又对它脉脉温情在后,只怕这树若有情也会茫然于心了。”
秋无意冷冷道,“有情无情,人尚且茫然不得知,何况是树?树本无情物,何必硬按上人之情

义?以人心猜度草木之心,简直迂腐之极!”
树上那人呆了呆,忽然大笑道,“有意思!每跟你说话都有意思的很!!”
“你倒是越来越迂腐了,楚狂兄。”秋无意的声音虽然冷,眼睛中却忍不住有了笑意。
人影闪动,轻飘飘的自树上跃下。看那人一副落魄文士的打扮,右手拿着书卷,左手偏偏提了

个酒葫芦,却不正是久居塞北的燕楚狂?
燕楚狂道,“我看到‘秋思’两个字就知道这里定然是你住的地方了。见到了你,也不枉我在

这里等了半个多时辰。”
秋无意点头道,“既然见了面,不如我们痛饮几杯?”
燕楚狂咦了一声,反问道,“你为何不问我是怎么溜上山来的?还有刚才山下那个篓子是不是

我捅的?”
秋无意笑了笑道,“你怎么溜上来姑且不论,若你当真敬我为友,顾念此地是我居所,那枚乾

坤胆就定然不是你抛的了。”
燕楚狂摇摇头叹道,“不见得。”

在秋无意的对面盘膝坐下,燕楚狂道,“你我结交数年,虽然始终没有说过姓氏之外的身份,

可是有些事还是能轻易的猜出来。”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秋无意,道,“苍流教是正道口中的魔教。”
秋无意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苍流教的护法左使。”
“我知道你知道。”
燕楚狂叹道,“我知道你的身份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刻意瞒过我可是我……”他仰起头涩涩笑

道,“我有很多事情却是刻意瞒着你的十几年前,我也算是白道中人,有过另一个名字……”
“我不管你从前叫什么名字”秋无意一摆手打断了燕楚狂的话,淡淡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结交的朋友是燕楚狂,高兴的时候就唱歌吟诗,不高兴的时候就骂人,

现在正坐在我的对面和我喝酒。”
燕楚狂愕然半晌,忽然仰头大笑,“好!好!不错,老子就是燕楚狂,老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管他妈的什么身份地位,正邪不两立!”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一敛,“若我二十年前的想法能像你现在这样就好了……说起来

,今天我偷偷上这风云顶,就是为了解决当年遗留心中的一件大憾事。”
秋无意讶道,“什么憾事?”
燕楚狂苦笑道,“当年年少轻狂,自以为什么都在手里,也不懂得什么是珍惜。就为了这正邪

黑白之分,我不仅一时冲动伤了她,离她而去,还说了什么永不相见的屁话……唉!”
他抓抓稻草似的头发,烦恼的连叹了几口气,道,“后来后悔了,找了七八年都没找到人,本

来我都一心打算在八方客栈做个老板了结此生,没想到前些天萧……”他倏的顿了一下,接着

道,“消息传过来,有个朋友告知我她的行踪,原来她就在这风云顶上。”

秋无意思忖了片刻,把风云顶上的人物个个想了一遍,忽然若有所悟,凑过他耳边低声说了个

名字。
燕楚狂全身猛震,喃喃道,“就是她,就是她!她果然在这里!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她,

哈哈~”说到眉飞色舞,居然手舞足蹈起来。
秋无意抿嘴一笑,起身道,“她就住在不远,我带你去。”
“等等!”燕楚狂跳起来道,“梳子有没有?我要先梳梳头发。啊,无意,你再借我一套干净

衣服。还有水,我要把脸洗洗……”
秋无意莞尔道,“不急不急,有的是时间,一件一件办罢。”

洗漱用具都在房里,秋无意刚走了两步,只觉得地面猛地震动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过瞬间前后一声炸裂似的轰然巨响蓦然传入耳际!
他倏然一惊,转头看去,整个房屋竟然都震的微微抖动,外壁上的粉尘簌簌的掉到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连绵不绝的警钟声自山峦间回荡起伏,激荡耳膜。

是风云顶遇袭!
秋无意脸色微变,对燕楚狂说了句“你在院子里找个地方藏一下”就飞身掠出院去,随便挡下

几个苍流教下属,喝问道,“具体什么地方遇袭?”
那几个巡逻组的下属神色惊魂未定,相互望了几眼,为首的小头目嚅嗫道,“是……是教主的

修竹院……”
霎时间,秋无意脸上血色尽失!
那几个巡逻教众只觉得眼前衣袂一闪,人已经不见了。

一个触目惊心的坑出现在修竹院的正中央。
浓烈的硝烟味道,远在数百丈外都能闻到。卓起扬面沈似水,此刻就站在坑旁。
秋无意赶到的时候,乍眼看了卓起扬安然无恙,一颗心顿时安下大半。
片刻时候,风云顶上的大小人物纷纷来齐,顾盼间神色皆有些惶恐。这遇袭不比下午的半山

腰那损失了几个教中弟子,而是一教之主在自己住的内院遇刺!虽然教主无事,但此事若是

传扬出去,就不仅仅是被江湖耻笑的问题了,只怕会引起教中的大片惊恐情绪。
卓起扬背着手立在众人身前,沉思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但周身发散出来的森冷气势却将

他心头的怒意表露无疑。
刀锋似的犀利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卓起扬绕着那个坑慢慢走了两圈,顿住了脚步。
“好。很好。”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音调,“苍流教的总坛,所谓的风云顶,不过

是供人戏耍的地方。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如入无人之境。”
四周鸦雀无声。
卓起扬越是狂怒的时候,声音越是冷静,这几乎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了。
此刻若是谁妄想顶嘴分辩,无异于自触头。
“派出去几百上千的护卫,连自己的后院都守不好,随随便便跑上个人就能将风云顶闹得天翻

地覆,苍流教还去争什么天下?说出去白白惹人耻笑!”
被卓起扬饱蕴着怒气的阴霾眼神扫过,众人不由纷纷垂下头去。
“今日是谁当值?”
陆浅羽从人群中走出来单膝跪下,垂首道,“今日是属下当值。未能将闯山之人当场擒获,导

致事态扩大。属下无能,请教主责罚。”
卓起扬冷冷一笑,“陆右使,今日失职,责罚是少不了的。至于责罚的轻重,就看你准备如何

应付那闯山之人了。”
陆浅羽的头垂得更低,“关于那闯山之人,虽未抓获,却已有线索。属下不才,还请教主宽限

一日。一日之内,活必见人,死必见尸。若一日之后不能抓获此人,属下愿以入刑堂领罚。”
卓起扬的目光盯着陆浅羽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记住你的承诺。”
“属下谨记。”
陆浅羽缓缓站起来,对周围准备散去的众人道,“各位请勿急走。在下还有几句话,想当着各

位的面说个清楚。”
眼见四周的苍流教首领级人物都纷纷走回来,就连卓起扬也停下了脚步,陆浅羽这才侧过身来

,却是正对着站在旁边的秋无意。
两个人相互注视片刻,陆浅羽道,“秋左使,刚才教主和我的话你都听见了。”
秋无意颌首道,“不错。都听见了。”
陆浅羽追问,“一个字也没有错过?”
“一个字也没有错过。”
“好!”
陆浅羽唰的打开手里的折扇,却不看秋无意,而是转过身去面对着众人朗声道,
“既然秋左使听见在下在教主面前立了军令状,那么还请秋左使看在同僚的份上行个方便,将

人交出来罢。”

此句既出,满座皆惊!
卓起扬神色一凝,沉声问道,“陆右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浅羽上下打量几眼神色不动的秋无意,躬身道,“启禀教主,今日闯山之人武功高强,属下

派遣数百人搜山仍然遍寻不着。因此属下改变了策略,改由四安插暗伏,只求遍地撒网能捕

得大鱼。苦苦等候了几个时辰,终于被暗伏截获了闯山之人的行踪!”
听得周围的窃窃私语之声,陆浅羽将折扇摇了几摇,继续道,
“那人想必是不熟地形,在风云顶上转了大半圈,直到最后撞到了秋思院附近,却是面露欣喜

之色,直奔而去。尾随的那几个暗伏不敢走近,只在远守着。过了一阵,又见秋左使独自走

进院中,随即和先前的闯山之人交谈起来。呵呵,原来他们却是早就认识的! ”
人群立时大哗,议论之声大起。
陆浅羽盯着秋无意,笑容中却带着说不出的锋芒,言语间步步紧逼,
“秋思院离修竹院距离最近,此刻那人想必还藏身在秋思院罢。秋左使,请问对或不对?”

众多视线立刻转到秋无意的身上。
卓起扬挑高了眉头,却不作声,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
众人或狐疑或迷惑的复杂眼神纷纷聚集到这对质二人身上,等候了半天,秋无意却是抿着嘴唇

始终不开口。
立在旁边的聂玉心大急,轻轻拉了拉秋无意的衣袖,低声道,“无意,跟教主解释一下罢。”
秋无意瞥了眼陆浅羽,微微冷笑,却还是不说话。
陆浅羽轻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描金纸扇,样子看来说不出的自负潇洒,施施然道,
“聂长老不必费心提醒他了。里通外敌的罪名可不是小罪。秋左使在没有想到适当的说辞之前

,确实还是少开口为妙。”
秋无意淡淡一笑道,“开口即被陆右使视为狡辩,不开口又是默认,陆右使倒是想让在下如何

应对?”
陆浅羽扬了扬眉,“如今教内各大小主事人物都在这里,咱们所幸打开天窗说亮话,还请秋左

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的说个清楚才好。”
聂玉心不由皱眉。
陆浅羽和秋无意二人不合,这是几乎路人皆知的事情。如今众人都在,眼看着陆浅羽的咄咄逼

人,对于他所说的众人倒也不见得全信。但她却满心担忧万一秋无意的脾气上来,又抛下满座

的人不置一辞的走了。
等了片刻,见秋无意始终不答言,众人的眼光不由在他的身上打转,私下里议论之声不绝。
秋无意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朗然道,“秋思院内现在确实有一个外人。”
此言既出,举座大哗。卓起扬眉头一扬,不动声色的听秋无意接下去道,“不过这个人却是我

的朋友。”
陆浅羽嘴角挂着的微笑不知何时变成了微微冷笑,追问道,“那人是谁?”
秋无意答道,“燕楚狂。”
“燕楚狂又是何人?”
“来自漠北之地的旅人。”秋无意沉思片刻,淡淡道,“你不认识他的。八方客栈的老板,不

过是一个天涯伤心人罢了。”
陆浅羽怔了怔,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一个客栈老板就能躲过本教数百个明哨暗卡,独力闯上

风云顶来,实在是匪夷所思!秋左使交的朋友当真了得!”
他蓦然收了笑容,追问道,“此人闯山为了何事?”
秋无意笑了笑,“上来喝一杯酒,找一个人。”
这下,不仅陆浅羽,就连身后众多堂主舵主的目光都露出怀疑的神色。
陆浅羽的嘴角挂着分明的讥诮,“一个客栈老板,不远万里的从漠北赶来中原,冒着九死一生

私闯苍流教总坛的原因竟是如此简单?秋左使,这找的借口未免太可笑了。”
秋无意反问,“你不信?”
陆浅羽冷笑,“一个字也不信!”
秋无意淡淡笑了。“非断肠人无以远遁天涯。伤心人的心思,你不会懂。”
思及那个荒凉而冰冷的地方,秋无意的眼睛飘忽起来,那个寒冷之夜里的漫天飞雪仿佛竟又在

眼前了。
飘远的眼神不经意的掠过陆浅羽的身体,“更何况,我说这些,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抬起头,晨星般明亮的眸子坦然对上了那双邃黝暗的眼瞳。
他们信不信我,无所谓。
你呢?你信我不信?

卓起扬沉思着,自暗缓缓踱出来。
“燕楚狂~燕楚狂~”他低声念了几遍,扬声道,“既然将这燕楚狂称呼为友,那么秋左使是

相信乾坤胆之事不是他的作为了?”
秋无意点头,“出事的时候,属下正在和楚狂兄喝酒,乾坤胆绝对不是他的做为。”
卓起扬高高挑眉,“你确定?”
秋无意回答得毫不迟疑,“属下愿以性命担保。”
卓起扬似乎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没想到秋左使会愿意以性命来维护此人……”来回的踱

了几步,他顿下了脚步,淡淡笑道,“这燕某人倒引起我的兴趣了。”
秋无意脸色微变,“教主……”
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语被举起的手势打断了。卓起扬盯着他许久,忽然笑了笑,“秋左使,不

如领我们去看看这位燕朋友到底是何许人罢。”

秋无意咬着嘴唇,动也不动的立在原地。
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张英挺的面容。熟悉的笑容看来竟似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嘲讽,刺眼的挂在

嘴角。
说话的时候虽然带着微笑,他的眼神却是对着远方的,飘远莫测。
一股冰冷寒意悄然自心底泛起。阴冷的寒意像毒蛇惨白的尖齿,颤动着爬过脊梁,散入了四肢

百骸。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耐心的等候了很久很久,卓起扬终于收回了眺望远方的目光,视线落到身侧。秋无意就站在那

里沉默着始终不出声。
卓起扬挑高了眉头,淡淡道,“秋左使对本座的决定不满意么?”
视线在空中交错,无声的诉说着,碰击着,对峙着。那双黝黑如潭般的眼睛里读不出半分喜

怒。
秋无意闭了闭眼睛,的低下头去,“属下遵令。”

我郁闷,故我挖坑。
我挖,我挖,我挖挖挖~~~~[墨]

《烟雨江湖》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沉重的院门如同远的梦,吱呀呻吟着被缓缓推开了。
“楚狂兄~楚狂兄~”秋无意扬声唤了几,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推开房门,毛巾,脸盘,书桌,座椅,全部整整齐齐的放在那里,没有动过的痕迹。
离开时还在的一个人,竟仿佛平空消失了。
卓起扬跟在后面慢慢走着,视线不动声色的扫过每个不起眼的角落。
梧桐树下有酒杯……两个……走过去拿起酒壶半壶残酒尚温……再看过去,那里是两个人坐在

地上的痕迹……
一种微妙的直觉倏然流过心底。那是多年来遭遇种种危机的时候养成的,近乎本能的直觉。
有人在某窥视自己。是高手,就在附近!
卓起扬猛然抬头。刀锋般锐利的视线直直朝着梧桐树干的阴影望去
惊鸿一瞥间,树上的人影如大鸟般倏然冲天而起,直奔院外而去!
秋无意猛然回头,“楚狂兄”
“生擒他!”卓起扬的声音低沈而冷厉,无形的飘散在傍晚寒冷的空气中。
刹那间,院门外刀剑呼喝声大起!
秋无意脸色一变,“教主!你这是……”

站立之地离院门五丈,院墙十丈。
卓起扬就不偏不倚的立在他和院门的中间。
门外传来了几声人类濒死前的惨呼,随即是一声闷哼。
秋无意咬牙,“教主,他是我的朋友。”
卓起扬神色莫辨的望着他,“他是你的朋友?”
秋无意道,“是。”
卓起扬向前跨了一步,暗色的眸光中阴晴不定,“再说一,他是你的朋友?”
秋无意重复道,“是。”
手臂被突如其来的力量压制住,急遽翻转间,整个人被重重甩到背后的梧桐树干上。
卓起扬压住怀里的躯体,抬起他的下颌,俯身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你说他是你的

朋友?”
秋无意不自觉的咬住下唇,扬着头道,“是。”
“你知道他是谁?”
“燕楚狂。漠北八方客栈的燕楚狂。”
卓起扬定定看着他,轻声道,“你当真不知道么?燕楚狂……燕楚狂……哈哈哈哈!”
他蓦然仰头大笑,“我道是天下哪里又出了个姓燕的高手,原来果然是他!燕孤鸿,踏破铁鞋

无觅,得来全不费功夫!无意,我应当感谢你才是,若没有你引来这个好朋友,我又怎么能

找到当年的杀父仇人!”
手上力道不知不觉的加大,秋无意的肩胛骨被捏得几欲断掉,苍白着脸色竭力忍着。
卓起扬神色复杂的望着怀里痛到微微发抖的人,轻轻扯了扯唇,“姑且算你不知道罢。”蓦的

松了手,向门外走去。

秋无意靠在树干上急促的喘息着,手脚一阵阵的冰冷得厉害,
“燕楚狂……燕孤鸿……沧州燕门的门主燕孤鸿……”
头痛的几乎裂开。
头晕目眩中,只觉得周围一片嗡嗡的低语之声。过了好久,他才忽然惊觉那些声音竟然都是自

己发出来,不停的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院门外忽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众人的称颂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教主果然神功盖世

!”“教主的冷月神功天下第一!” “教主亲自出手,来犯小贼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秋无意浑身一颤,闪身疾冲出去。
燕楚狂打着补丁的文士服上满是血迹,被人押着跪倒在泥土上。蓬乱的头发脱离了束带在风中

狂舞,身上几个伤口犹自淋漓的滴着血,尤其是手肘上那道伤口血肉翻卷,一小段森森白骨就

露在外面。

抬眼间,燕楚狂猛然看见了僵在原地的秋无意,费力的对他笑了笑,无声的唇语道,
“是老子自己不当心。不怪你”
旁边的人一记耳光劈头扇过去,骂道,“老实点!”
一口鲜血带着几颗牙齿狂喷出来,燕楚狂的脸被扇的偏到一边,半边脸登时肿的老高。
他不清不楚的骂了几句,甩甩头,奋力睁开被血雾遮住的眼睛。
摇晃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带着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得老大。
就在那个方向,聂玉心苍白着嘴唇,正死死盯着他,身躯颤抖竟如风中的秋叶。

卓起扬慢慢的踱过去,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俘虏倒在血泊中的凄惨模样。良久,嘴唇勾起一抹微

笑,“好久不见,燕门主。”
燕楚狂,不,现在应该叫燕孤鸿,费力的挺直身体,“是满久没见了,卓小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又有几颗牙齿和着血水吐在地上。
“搜他的身。”
稍顷,一个小小的布包呈了上来。
卓起扬拉起包裹的一角,往里面瞥了几眼,淡笑的神色顿时凝住。手指谨慎的伸入包裹,拿出

一个鹅卵大小的黝黑色椭圆雷弹来,随即眯起眼睛,颇有兴味的在夕阳下端详着手里黝黑物体


观察了一阵,他微笑着道,“燕门主,这就是那天下闻名的乾坤胆么?”
低低的抽气声在周围响起。
燕孤鸿冷笑着不答。
“不说也无妨。试试不就知道了?”卓起扬笑了笑,悠悠走出两百余丈去,一扬手,居然将乾

坤胆远远抛出!
四周众人脸色顿时大变,到是骇然惊呼声和疾速后撤的人影!
秋无意脸色瞬间惊得煞白,旋即又突然见到眼前衣袂闪过,一个玄色人影轻飘飘的掠过身旁。
与此同时,背后轰然一声雷鸣似的巨响,震的在场众人耳膜嗡嗡直响,无数砾石沙土冲天溅起

,飞溅而出的草茎泥土擦过两百丈外的众人身体,竟然还能刮出道道血痕!

方圆百丈的坑出现在众人眼前。刺鼻的硝磺味道飘散开来。
见到如此景象,那椭圆雷弹是否就是乾坤胆,再无异议。
卓起扬沉沉的笑了,“燕门主带着如此大礼上门,实在是愧不敢当。十几年不见,既然如今好

不容易见到了,我们也该好好叙叙旧才是。”转头吩咐道,“陆右使,带燕门主去刑堂还礼。

至于其它人……都散去罢。”
秋无意立在原地怔了很久,直到周围的人都零零散散的走开了,似乎这才忽然醒悟过来似的,

几步走上前去,急声道,
“教主,他身上虽然有乾坤胆,但今天的袭击确实不是他所为!风云顶上想必还有其它闯山之

人,请教主加强搜索,小心提防!”
卓起扬背着手恍若未闻,悠然走得远了。陆浅羽跟在其身后,遥遥递过来一个嘲弄目光。

秋无意停了脚步,怔怔的立在原地。
广谲的天地间,他的眼睛里却只剩下一个背影。那个背着手的悠闲身影正在慢慢的离他而去,

越走越远
肩头被轻轻拍了拍。秋无意猛然惊醒过来,低声道,“聂长老。”
聂玉心笑笑,“没事没事,别担心。”神思遥对着远,竟也隐约带着悒郁之色。
两个人静静立了许久,眼看着周围的各级首领三三两两的离开了,方圆视野可及之再无他人

,聂玉心闭了闭眼睛,终于开口了,
“你刚才说他来这里是找一个人?那么……他找的究竟是……”
秋无意苦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也直说罢。他就是来找你的。”
聂玉心的眼中猛地跳跃起一丝火光似的色彩,旋即又黯淡下去。“他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
“聂长老……”
聂玉心瞥见了秋无意的目光,突然吃吃笑起来,“你这傻孩子,这是什么表情啊?本长老活了

这么大了,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用不着你来担心!”她用力的拍着秋无意的肩膀,“

那个闯山的呆子死他的好了,和本长老一点关联都没有……一点点都没有……”
眼睛渐渐的模糊了。她抬起袖子胡乱擦着眼角,“好大的砂子……”
秋无意默默无语。
从小到大,无论面对怎样艰难苦痛的时候,记忆中的聂长老都是神采飞扬。敌手越是狼狈,她

的笑容越是放肆无忌。
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见她如此失态过。
面对着这样的聂玉心,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说不出。
秋无意转身推开了秋思院门,露出满院清冷,寂寞梧桐。
他指着最中央的那株,“树下的半壶酒……他刚才还在喝。”

有一句话,叫做“一醉解千愁”。
又有一句话,叫做“借酒浇愁愁更愁。”
酒入愁肠,一分的愁化成了十分,一成的酒意也就化成了十成。
聂玉心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她的酒量向来很好,可是今日,不过半壶残酒,她就已经醉了。
秋无意坐在她旁边,只是默然看着,既不阻止,也不想阻止。
如果酒醉能带给世人一个温柔甜乡,即使是只有片刻的欢愉,也是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日头渐渐往西斜了。倒影很长。
秋无意静静坐在树下,仿佛已与天地同化。
孤独的时候,神思总是特别清明敏锐。他现在已经能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必仔细分辨

,他已经知道那是谁。
卓起扬不会来。但陆浅羽是必定会来的。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外面,陆浅羽的声音似乎在叹息着,却又听不出半分伤愁的味道。喃喃

自语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院子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燕孤鸿为人倒也硬气,挨了几个时辰的刑还是一个字不吐。唉,其实他也根本不必招认

什么,那几颗乾坤胆不就是他闯山行刺教主的大好证据么?只可惜不能从从他嘴里掏出是从哪

里弄来的……啊,对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满是笑意的口气道,
“今天来这里是特地有个笑话想将给秋左使听的。说是有个人用性命担保另一个来做客的人是

他的朋友,后来人们发现这个朋友居然来杀主人的。差点被谋害的主人还发现,这个朋友就是

参与杀害他父亲的凶手,他搜遍天涯海角都没有找到,结果这误打误撞的居然捉住了。实在

是很巧是不是?更巧的是,那个用性命担保那个凶手是朋友的人居然声称自己是不知情的。呵

呵,秋左使,这个笑话好不好笑?”
摇头叹息了一阵,陆浅羽大笑着走远了。

秋无意坐在梧桐树下,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自始至终,他只是静静看着醉倒的聂玉心出神。
天色一分一分的暗了。
点点华灯如星辰,如梦泽,一盏一盏的亮起来。
聂玉心依然躺倒在地上,但她居然开口说话了。
她闭着眼睛轻叹着,“我醉了两个时辰,为什么你还不走?为什么你偏偏要留在这里?”
秋无意道,“醉了的人都是傻子,所以要看着。”
聂玉心笑了笑,睁开眼睛道,“现在我酒已经醒了,不傻了。”
秋无意叹道,“酒醒了的人都是疯子,所以我更要看着。”
聂玉心板起了脸,冷冷道,“你这孩子有时候真不可爱。”

秋无意苦笑。
“唉,算了。”聂玉心摇摇头,“既然你赖着不肯走,那么想来也瞒不过你。不错,我是要去

看他。今天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若不去,我一定会后悔死的。” 她的脸上挂着平日里那种漫不

经心的笑容,“无意,你会不会拦我这个酒醒的疯子?”
秋无意微微一笑,翻手将酒壶里的最后几滴酒倒进嘴里,道,“现在是两个疯子了。”
聂玉心咯咯笑了半天,伸手捋捋额角的发丝,“好,这就走罢。”
走了几步,她忽然转头,遥遥眺望着远方的夕阳向天际沉去。直到一轮红日完全隐下去不见了

,这才往前继续走去。
秋无意耳尖,隐约听见她低声感慨着,“好美的落日。”

13

夜风很冷。身体很热。
比身体更热的鲜血溅到了身上,黑色的夜行衣添了点点殷红。
聂玉心下起手来,狠辣绝不下于任何人。仅仅弹指间,刑堂大牢的地面上已经躺了七具尸体。
秋无意清点着地上的尸体数量,点了点头,“聂长老,可以了。除了这几个,其它看守刑堂大

牢的都是戚堂主的心腹亲随。”
说话间,聂玉心已经倒纵回来,低声道,“左转最后一间的钥匙在哪里?”
秋无意弯腰在尸体上摸索了一阵,掏出几长串钥匙来,疾步转到那间铁皮牢房门口站定,小心

的试起来。不过片刻,只听机簧声轻响,锁被打开了。

他低声对身边的聂玉心道,“一柱香的时间。香灭之时我们就走,然后戚堂主亲自挑选的几个

堂内兄弟就会进来顶替那些死的。把握好时辰。”聂玉心点头,微颤着双手推了好几才推开

那道铁门,侧身闪了进去。
秋无意反手带上门正欲离开,门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从缝隙里望去,聂玉心竟然栽倒在地上


难道有什么差池?他心里猛地一跳,立刻大力拉开门,乍眼向里面望去。
仅仅一眼之后,秋无意的脸色登时大变,整个人怔在门口!
扑鼻的恶臭充斥在狭窄牢房里。
躺在墙角草褥上的那具躯体,已经称不上一个人。
手和脚都没有了。四肢被齐根斩断,或许是封了上好的金创药,断口却没有大量流血。
原来布满了血丝,似乎总醉乜着看人的眼睛也没有了。两个骇人的血洞出现在脸上,
仅仅半天的时间,一个曾经完整的人,变成了现在这个看不出原先形状的生物,在草褥上痛苦

的蠕动着,地面到鲜血淋漓。
秋无意呆呆的站在门口。他的手脚忽然变得冰凉,竟似乎连往前走一步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跪坐在地上的聂玉心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脸色比鬼还要惨白。

听到开门声,那个痛苦扭动的躯体停住了动作。“是……是谁?”燕孤鸿的声音断断续续,嘶

哑到几乎听不清。
“……是我。”秋无意脸色煞白,勉强开口道。
“无意?”燕孤鸿吃力的扬起头对着门的方向,面容上肌肉一阵扭曲,显出惊喜的神情来,“

你果然来了,我……我就猜到你会来看我……见了我这副样子,吓的不清罢?呵呵……” 笑声

突然断住,他的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
秋无意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似的,嘴唇张合,发出的破碎音节却怎么都组不成一个通顺的句子


“难道……是教主他……”
“谁说不是?卓小子还真他妈的狠……上刑还不给酒喝,痛……死老子了……” 燕孤鸿断断续

续的说着,努力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对着秋无意的方向,“无意,渴的紧,有没有……带酒来

?” 一句话刚说完,身体猛然大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秋无意低声道,“有,酒带来了。”走过去解下腰带上的酒葫芦,放在燕孤鸿的嘴边。
一口气猛灌了几口,燕孤鸿呼了口气,大笑道,“舒服……舒服多了……”
秋无意眼睛里酸涩的厉害,沉默着又喂了他几口。

半葫芦烈酒入腹,燕孤鸿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满足的躺在草褥上片刻,突然苦笑起来,“当真

是现世报,还的快……想当年一场混战,我们几个领头的当着卓起扬的面剐了他老子卓泽渊,

就是先断手,再断脚,挖眼,割舌头……”
秋无意的手猛的一颤,几滴酒水泼溅到燕孤鸿的身上。
燕孤鸿若有察觉,苦笑着低叹道,“无意,枉你把我当作忘年之交,我却瞒了你这么多事。之

前在秋思院你说你不管我从前是什么名字,你交的都是燕楚狂这个朋友,现在呢?你准备怎么

置你眼前的这个燕孤鸿?”
秋无意默然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
燕孤鸿呆了呆,放声大笑,“你有时候说话真是老实的可以!”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声突然顿住,脸上的神色又变成了苦笑,“黑道中有象你这样对我脾

气的,白道中也有看了就想一剑宰掉的,所以我年轻的时候才会烦的想去撞墙。越想越烦,越

烦越乱,越乱……就越错……”

他仰起头颅,满是干涸血迹的脸上露出几分慨然神色来,“黑白两道自古不两立,世世恩怨纠

缠,孰是孰非本就谁也说不清楚。如今冤冤相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唉,我燕孤鸿这辈子

做错了许多事,后悔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把事情想通了,却又快死了,真他妈的过得窝囊!”
“无意,这上得山来,总算又见能到她,算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不过这些陈年

烂账把你也拖进来了,却是没想到的事。唉,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他卓家,希望卓小子不要为

难你才好……”
燕孤鸿睁着空洞的眼眶,对着天顶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显然是在交代后事了。秋无意咬着嘴

唇听着,默默侧头望去
跪坐在门口的聂玉心捂着自己的嘴,泪水早已无声的湿透重衫。

苦涩的滋味自口腔泛起,悄然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骸。秋无意默默望着眼前的两个人,也不知该

说些什么。
燕孤鸿躺在草堆里咳喘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抬起头来,血洞的眼眶四搜寻着

秋无意的方向,“无意,心里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秋无意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我在这里。什么事情?”
“今天闯山的人不止我一个,你应当是知道的。想请你帮忙的这件事……就是和另一个人相关

,他就是……”燕孤鸿急促的喘息了几声,艰难的吐出一个名字。
秋无意的脸色陡然一变。
“我想请你答应我……送他下苍山。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兄弟,也……曾经是你的兄弟……”
“楚狂兄,既然他潜入风云顶的目的是行刺教主,凡苍流教上下,皆有辑捕此人的职责。按照

教规律令,其罪当诛。所以……”秋无意咬了咬牙,“我不能答应你。”

“无意,我知道这事很勉强,可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 燕孤鸿喘息着,吃力的道,“这……

也可能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情了。无意,答应我。”
空气不安的沉默着。
注视着燕楚狂期待的神色,秋无意不自觉的咬住了唇,痛苦的神色自眼中一闪而过。
静默了很久之后,他垂下了眼睛,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行。”

燕孤鸿怔了好久,勉强苦笑道,“临终要求都会失灵,无意你还真是……”

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幽幽一叹,“呆子,还是呆子。”
叹息的声音似嗔责,又似埋怨,音调听来竟如此的熟悉。燕孤鸿侧头仔细分辨着,思索着……

突然,他全身一阵大震!
“阿心?阿心! 是不是你阿心?” 狂喜的神色自他的脸上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神色竟然有几

分惊恐,“不要进来,我这个样子不能见人! 阿心你在门外就好……”
纤薄的丝绸织缎滑过他的脸颊,聂玉心俯下身体,在燕孤鸿的肩膀上轻轻的咬了一口。
燕孤鸿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他苦笑,“那么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喜欢咬人……”
聂玉心柔声道,“那么久不见了,你还是个呆子。”
燕孤鸿笑了笑,吃力的道,“就算从前确实是个呆子,现在这个燕楚狂已经算不上了罢?呵呵

……阿心,这些年在关外,我想通了从前的许多事情……”
“呆子,你根本什么都没想通。” 聂玉心展颜而笑,手指温柔的摩挲着他的面颊,泪水却星星

点点的落了下来
“后悔从前犯下的错事,就索性把自己放逐关外,放浪形骸了一辈子。如今都是快死的人了,
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却还苦苦记挂他们活着的人。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刻么?”
燕孤鸿完完全全的呆住了。
怔了很久很久,他突然纵声狂笑,
“枉我叫了十几年的楚狂人,我竟然始终堪不破这红尘,哈哈,哈哈~~世事一场大梦,世事一

场大梦!总以为梦醒了,回头再看,却原来还在梦中! ”
狂笑声中,他的全身猛然剧烈抽搐,一口鲜血激喷而出!
“孤鸿! ”
聂玉心脸色大变,颤抖着揽住他的脖子,急忙用衣袖去擦拭嘴角的鲜血,但血水越涌越多,却

怎么也擦不尽。
燕孤鸿断断续续的咳着血,脸色却平静的很,低声道,“阿心,你说的对,我这辈子确确实实

是个呆子,天下第一的呆子……幸好这个呆子很有福气,能死在他最思念的人怀里……”
聂玉心小心的擦拭着他嘴角新溢的血,轻声阻止他,“不许胡说。”
燕孤鸿苦笑,“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你还要我继续受活罪么?阿心,帮帮我,让我解脱

罢。”
聂玉心浑身一颤,声音立时哽住了,“孤鸿你……”
秋无意猛的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铁门里似乎传来了一些响动声,隐隐约约的又传出话语声来。
燕孤鸿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阿心,你还……还记得么?我们是在太湖认识的……当时

为了争一艘画坊,我们从诗词歌赋比到武功阵法,再……再比到星象玄学……整整比试了三天

三夜……”
“记得,当然记得……”聂玉心抱着燕孤鸿的躯体,神思恍惚的遥望着远方,“比试了三日,

精疲力尽,然后我们相对一笑,不约而同的收了手,然后我们就相伴着一路同游……”
燕孤鸿的神色间出现了几分向往,仿佛竟又看见当日的景象了,喃喃的道,
“是啊,同游的那一个月零九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了。阿心,你喜欢苏轼的词,路上

没事总喜欢吟个不停,最喜欢的就是那句……那句……”

他的声音突然断住了,布满伤痕血沟的脸上满是惶急的神色,“阿心,那句是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聂玉心闭了闭眼睛,下颌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道,“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西江月,尤其喜欢

那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总在路上吟的就是这一句……你这个呆子,明明记得

这些,明明没有忘记我,为什么当初舍得抛下我一走了之,让我等了你那么多年……其实我早

就不气你了,孤鸿,你再听我说话好不好……”
秋无意咬着唇,背紧紧的靠在铁门上。
只有这样,身体才不会发抖,身躯才能站的笔直。
干涩的眼眶痛得厉害,他闭起了眼睛,茫然的听着聂玉心的声音轻飘飘的传入耳朵。恍惚中,

竟是宛如少女般的口气,犹自带着赌气的音调,轻轻柔柔的道,“笨蛋,呆子,孤单了一辈子

,就连去黄泉也要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我偏不依你,偏要和你一起去。你走慢点,在前

面等等我~”
秋无意浑身突然一个激灵,失声惊道,“聂长老! ” 反手推开铁门,闪身疾冲进去。

聂玉心抱着燕孤鸿的残破躯体倚墙坐着。回头望了眼秋无意,她笑了起来,“无意好孩子,我

要跟他走了……” 一张口,鲜血立时沿着嘴角缓缓流下去。
不止嘴角,自七窍里,都缓缓流出殷红的鲜血来。
这是……自绝经脉的征兆!
秋无意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干涩的喉咙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聂玉心笑着拉过秋无意的手,指尖冰冷。
“你这孩子,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不好接近,碰到亲近的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实在让人放

不下心啊。听心姨一句,凡事依着教主点儿,有什么心思想法跟他多说说,不要什么都闷在心

里……男孩子家哭什么,人总归一死,我不过是看明白了,想清楚了,先走一步罢了……”
每说一个字,就有一丝鲜血自嘴角滴落下来。她的双眼渐渐低垂了下去,凝望着怀里的躯体,

喃喃的自语着,
“世事一场大梦……我们……不过是今生梦尽了……”

秋无意怔怔的跪坐在地上,心里也不知是悲,是苦,是酸,是涩。
背后的铁门轻响着被拉开了,昏黄的烛光泄漏进黑暗的牢房里。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到了墙上。
“是戚堂主么?” 秋无意疲惫的合上眼睛,“如你所见,事情都了结了。”
映照在墙上的影子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应答。
“戚堂主,把这里收拾一下,走罢。”秋无意轻叹着回身,抬眸。
黯淡的烛火构勒出来人的身影来虽然有些模糊,他却已经能够分明的看到那个人的脸。
秋无意突然浑身一抖,踉跄着退了一大步!
来人颤抖着身体,双手攥握成拳,死死瞪着牢房中已没有气息的尸体,眼眶直欲裂出血来
萧初阳!

第十四章[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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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烛火在阴湿的牢狱中不时的跳跃闪烁着,映照在秋无意没有血色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

若死。

拖长的阴影笼罩了狭小的牢室,萧初阳的面色同样惨淡。
沉郁的目光由地上的尸体开始,缓缓向上望去,看到了秋无意和聂玉心交叠的手。
他的手上,身上,满是鲜血。
绷紧的眼皮蓦然一跳。不知道多久的时间,萧初阳的眼睛就定定看着那只手,还有……那片干

涸了的鲜血。
暗沉的风暴在眼中聚集着,翻滚着,越聚越沉,最后却化成了一句平静异常的话语,
“当真是天涯何不相逢,秋左使。”
虽然平静的说着,嘴角的讥嘲之意却越来越扩大,上扬的唇线变成了无比讽刺的弧度,无声的

沉淀着此刻的所有真实情绪。
秋无意垂下眼睛,也望着自己的手,苦笑。
该说些什么?说什么也没有用。眼睛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清清楚楚的摆在这里,信你的

终究信你,不信你的怎么辩解都是白费唇舌。
手上沾染的是燕孤鸿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亦或是聂玉心临死前嘴角里滴下的血珠?他自己也不

知道。谁又能分的清楚!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只听一声大响,铁门被猛然打开了,外面的光线灌进阴暗的牢

房。
青色的年轻身影矫健的闪进门来,“秋左使! 刚才有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闯进来…… ” 看清

牢房里景象的瞬间,进来的年轻人立时呆住了。
不止是他,他身后的十几个人齐齐呆住了。
“他、就是他……”手指分明指着站立的陌生男子,骇然睁大的眼睛却瞪着墙角依偎的人影,

声音中带着颤抖尾音,“聂长老她怎么了……”
秋无意摆摆手,“章兄弟,不必多说了。”
戚莫聪此时就跟在章干后面进来,见状只怔了瞬间,立刻低喝道,“你们都到门外去! ” 自己

抢身而入,同时反手将门掩住。
“秋左使,这人是谁?还有……” 他明显的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角落那里,“聂长老到底是

……”
秋无意的目光飘过立在对面的颀长身影,吸一口气,平淡的道,“好久不见了,初阳公子。


低低的倒抽气声响起。只见人影闪动,戚莫聪已经谨慎的疾退几步抵住门口,肃然喝问道,“

武林同盟的萧初阳?!”
萧初阳苍凉的笑了,“武林同盟已经不在了,萧某人倒是没错。” 目光扫过旁边的秋无意,笑

容更冷,“也就是今日闯山行刺的人。”
戚莫聪脸色一变,神情间随即闪过疑惑之色,“是你?那今天下午擒到的那个燕孤鸿……”
秋无意苦笑着摇了摇头,垂下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中种种难以言喻的隐隐伤痛。
萧初阳冷笑,“半山腰的案子是我做的,修竹院的案子也是我做的。只可惜卓起扬运气太好,

在乾坤胆落地的前一瞬间被他的影卫推开了,否则今天死的一定是他。你们枉自派出大批人手

搜了整个下午,没有搜到我,却抓错了人,邀错了功,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哈……” 他忽

然纵声大笑起来。
房间内外的众人听得清楚,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相顾骇然。
狂放的笑声犹自回荡在狭小的牢房里,萧初阳的脸色突然一敛,按住了剑柄,凛然道,“我就

在这里,谁要过来交手的?来罢! ”
“我! ” 戚莫聪瞳孔猛的收缩,瞬间反手拔刀!

刀光闪烁,瞬间已到头顶,萧初阳却没有动。不仅按着剑柄的手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闭起来

了。
戚莫聪的心头升起隐约的不对。古怪,实在古怪的很。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句更古怪的话语,却分明是秋无意的嗓音,“戚堂主,把刀收起

来罢。”
刀势硬生生的停在头顶几寸。
秋无意的语气平静的很, “戚堂主,眼前的这个萧初阳已经不比当初的萧初阳,以他现在的武

功,一个戚莫聪徒手就能制住十个。”
戚莫聪大奇,不由看向萧初阳――这个敢于只身闯山的男子,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初阳公子,武

功竟然会是超乎意料的差么?
萧初阳平静无波的脸色突然变的很难看。面对面的僵持了片刻,他咬了咬牙,“你知道?”
秋无意沉默的望着他。
相隔仅仅半年,有些事他还记得很牢。比如说他亲手泡进酒中的解忧草,再比如说……当面喝

下那坛酒的萧初阳。
就算是勤练不辍,日夜练功,半年的时光,能恢复的武功也终究有限的很。虽然竭力隐藏,但

留意看去,无法掩饰的虚浮脚步却暴露了他浅薄的内力。
垂下眼睛,再抬起。望着萧初阳的眼神着带着几许了然。秋无意点头,“我知道。”
萧初阳想笑。可是到真正笑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苦笑,满嘴都是涩然味道。
有些事情,虽然刻意瞒着藏着,原来……还是瞒不过他。

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打量了面前的男子许久,秋无意若有所思的收回了目光。柔和的嗓音带着

叹息音调传入耳膜,却震得心里隐隐发痛,
“引颈就戮,你就这么想死在他手里么?”
萧初阳面容突然抽搐了一下,咬着牙不作声。

“被我说中了?白道中人的心思果然好猜的很。”秋无意笑了笑, “让我再猜猜看其它的。以

你现在的武功,单枪匹马的闯上苍山来行刺,无异于自找死路。偏偏你真的来了。你的目的是

什么?做一个人人称道的大侠?赢得生前身后美名?” 嘴里轻声说着,他的唇角不觉上翘起来

,悠悠感叹着,“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好一个武林志士,白道英雄。”
萧初阳默然片刻,突然笑了起来。神色间的凝重之色被笑容冲淡了不少,“原来你一直这样想

我。”
面前正对着戚莫聪寒气逼人的刀锋,只要秋无意的一个眼神,立刻就会血溅五步。这样的局面

下,萧初阳的神色竟似乎卸下了重担一般,轻松的对着秋无意侃侃而谈,
“有些事情想必你也清楚。当今武林格局大乱,虽然以苍流教势力为最大,但苍流教这几年发

展过快,根基不稳,又经历几场大战,必然导致统率人手青黄不接。目前苍流教会有如此盛

景象,这是因为卓起扬一手扩张的结果。只要有他在,以他的声望稳定住局面,苍流教的种种

隐患就只会是隐患而已。但问题是――如果他不在了呢?”
望着秋无意悚然而惊的神情,萧初阳微微冷笑了,“苍流教的前辈人物死的死,隐的隐,放眼

望去,也只有卓起扬能镇的住人心。如今苍流教的天下大会还在筹备中,若是一教之主突然死

于非命,就只有一个结果――人心浮动,内乱群起,苍流教分崩离析!”
秋无意脸上闪过思索的色彩,“所以,你选择这个时候前来行刺教主?”
“不错。”
“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
“若能除去卓起扬,以命搏命,杀身成仁亦是无妨! ”
“杀身成仁?”秋无意慢慢重复着,嘴角渐渐上扬,泛出隐约的笑意来,“我倒要试问一句,

你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仁,亦或非仁?如今江湖大乱,武林众人也不过是按照自己各

自的方式活命罢了,黑道白道,正派魔教,彼此之间孰是孰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神色间的笑意变成了冷笑,他的视线直视着萧初阳,平静却尖锐的质问着,“你,就能么?”

萧初阳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不错,是非仁义,只在人一念间。江湖中的恩怨纠葛太太

重,我也不能绝对保证自己的作为是对的。”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坦然直视着秋无意,“若是能抛开个人私怨,一个人该做什么

,不该做什么,就能看得比旁人更清楚。就比如说今天前来刺杀卓起扬。中原武林的格局原本

互相牵制,相约制衡,但就是因为他的勃勃野心,却造成了如今乱世,死伤无数。所以他若死

,对武林来说是好事。”
秋无意冷冷一哂,“你一直都是这样,开口杀身成仁,闭口拯救武林。但你有没有想过,江湖

上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武林中人纵然有良善之徒,却也多的是死不足息的败类。你用你的

性命来阻止苍流教一统江湖,结果却是让那些败类继续在武林上作威作福,岂不是可笑之极?!


萧初阳沉默了。
思索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纵然江湖上多的是败类,只要能多挽救一个良善之人的性命,

就已经值得去做了。”

飞扬的衣摆掠过秋无意的身体,又擦身而过。萧初阳的脚步没有迟疑的向墙角走去,跪倒在

拥抱着彼此而去的两个人身前,默默的凝视着他们。
不知不觉的,眼睛中泛起刻的哀伤,却又升腾着其它种种难以明喻的色彩,如火焰般的跳跃

不休。声音却沉了下去,低声而沉重,近乎喃喃自语的说着,
“知道么?燕大哥担心会误伤到你,特意潜进修竹院和你说话喝酒,就是为了在我动手的时候

能拖住你,不想却害了他。。。罢了,也是命该如此,燕大哥,我终究来迟了一步。救不得你

,我抱憾终生。”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目光中带着隐藏不住的伤和到刻骨的痛,望着远的那个身影,
“我不会后悔我的作为。只不过。。。无意,加上今天的憾事,我这一生,你给我的遗憾未免

太多了些。”

昏黄的烛火闪耀在萧初阳平静的脸上。憔悴的面容,消瘦的脸庞,只有那双眸之中的坚毅坚持

,历尽日日夜夜的风霜劳苦,却始终没有一丝的改变。
秋无意的目光久久定在萧初阳的身上,又缓慢的移到燕孤鸿和聂玉心的尸身,也不知在想些

什么。神色间带着几分恍惚,竟是想到痴了。
时间安静缓慢的流逝着。无尽的沈寂扩张成无形的压力,笼罩在狭窄的牢房内。渐渐的,那种

焦灼等待的压力无声无息的铺散开来,压迫着人的心头,瞬间竟仿佛经年。
汗珠自额头上缓缓落下。不知不觉的时候,戚莫聪已经屏息。
只听哔啪轻响声传来,外面一盏油灯的灯芯爆开,房间里的光线猛然一暗。映在墙上的影子微

微晃动不止。
灯暗,灯复明。光芒再起的时候,秋无意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所说的杀身成仁,拯救武林的大义,我还是没兴趣。”
对着苦笑的萧初阳,他继续道,“不过,有件事你说错了。今天我来这里,也是来救他的。”

挥手制止戚莫聪开口,秋无意正视着对面的萧初阳,慢慢的道,
“只在今夜,我们是同道人。我送你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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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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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初阳怔住。完完全全的怔住了。
他本来已经存了必死之心。
落在秋无意的手里,他的心里本来已经没有任何希冀。就在某个瞬间,他的心里甚至隐隐有种

释然前的宁静。
然而现在,他怔怔的看着秋无意走出牢房,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套洄风堂侍卫的青色劲

装,腰带上甚至还系了个腰牌。
萧初阳哑然看着这一切,神情间满是掩饰不住的惊异之色。
猜测到秋无意的意图,戚莫聪不由也吃了一惊,抢上几步,低声提醒道,“秋左使,今夜之事

牵涉到聂长老之死,责任重大,我们只怕瞒不过去。何况外面暗伏无数,若是私放萧初阳的事

情被教主察觉的话……”
“放他走。一切责任由我担当。”
秋无意转头笑笑,把衣衫递过去,“时间有限,更衣装扮一下罢。”
萧初阳滞了许久,涩然问他,“你打的什么主意?”
秋无意道,“没什么别的意思。”
萧初阳不动,“我不会感激你。”
秋无意淡淡道,“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自有我的主意,不必谁来感激。”

眼角里瞥见萧初阳的神色,他又笑了笑,道,“初阳公子,你虽然说着一心求死,但心里带着

种种遗憾的人,当真甘心把命丢在这里么?”
萧初阳默然半晌,道,“我不甘心。”
秋无意微微颌首,不再多言。等萧初阳更换了洄风堂服饰,秋无意拍拍戚莫聪的肩膀,当前走

出了大牢。
戚莫聪目送着两个人影走远,无声的叹了口气。

风云顶上灯火通明,无数巡逻岗哨穿梭来往,更兼暗桩无数,当值的苍流教众个个面色肃然,

阵势令人心惊不已。
萧初阳穿着洄风堂的服饰,跟在秋无意的身后,也不知会被带去哪里。
一路之上,不时有人自隐身黑暗拦住两人查看身份。见到秋无意,大多弟子却都是认得的,

当下即退下;少数不认得的,见了秋无意出示的令牌也纷纷行礼退下。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周围景象越来越荒僻,萧初阳心头疑心大起,当下停了脚步,沉声道

,“你要带我去哪里?”
秋无意也停下脚步,对远眺望了片刻,“看到那片小树林了么?树林尽头转弯有个山洞,洞

里有条暗涧,沿着那条暗涧走下去就能直达山底。”他转过头来笑了笑,“那条小路绝少人知

道,如果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萧初阳极目望去,前方数里外依稀有树影重重,确实有片小树林,当下点点头,正欲过去的时

候,只听四周忽然响起一片衣袂飘飞之声,十几个人影已经拦在前面。
为首的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瘦小精干汉子。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他上前行礼道,“属下离霜

堂辖下香主方择,见过秋左使。” 却原来是认识秋无意的。

秋无意颌首道,“各位巡值辛苦了。”当即就要离开。
不料那方择抢上几步,再度行礼道,“秋左使请留步,今日陆右使刚刚知会属下,最近属于非

常时期,所以遇到一切可疑人物都要仔细盘查,宜紧不宜松。所以……”
秋无意淡淡道,“所以,方香主是怀疑在下是可疑之人了?”
“属下不敢! ” 方择急忙躬下身去,但眼角却瞟着秋无意身后那个始终沉默的人,“但……这

位洄风堂的弟兄好象面生的很啊。”
秋无意冷冷道,“什么时候离霜堂和洄风堂的兄弟亲近到互相彼此都熟识了?”
方择暗自使个眼色给旁边的几个下属,语气依然恭敬,却坚持道,“不知道这位兄弟的当值令

牌能给属下看一看么?”
萧初阳记得腰间确实挂了块令牌,当即解下来递送过去。
方择接到手里仔细查看了一番,见上面中央刻了个“展” 字,颜色纹不似假的,点点头笑道

,“原来是洄风堂的展兄弟,失礼失礼~”
正絮絮说着的时候,身后一道烟突然腾空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
离霜堂的传讯烟!
与此同时,方择挥手,与下属十几人同时闪身疾退数丈之外,隐隐显出包围之势!
秋无意的神情顿时一凝,沉下脸色,“方香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择远远的却是依旧拱着手,笑道,“还请秋左使见谅。实在是陆右使有令谕属下,这两日如

果见了秋左使与陌生人半夜同行,属下们就要先戒备着的。秋左使,我们只是执行命令而已,

如果有什么问话等陆右使来了以后再说……”
“哈哈哈哈~~”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狂肆的笑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满怀着讥讽意味,悠悠接口道

,“秋左使,和你同行的这位是展兄弟怎么看来这么面熟啊?”
放眼望去,自远拐弯施施然转出的年轻人面带微笑,纸扇轻摇,却不正是陆浅羽?!

不仅是萧初阳,秋无意的脸色也陡然变了。
陆浅羽轻笑着拍拍方择的肩膀,“虽说守株待兔已久,不过这能顺利网到大鱼,方香主功劳

不小,回头我跟教主说说去。”
方择大喜,“多谢陆右使栽培! ”
“好说好说。” 陆浅羽眯起眼睛,视线在对面的两人身上来回转了几圈,微笑道,“秋右使,

燕孤鸿的事也就罢了,如今这萧初阳又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夜色如水,头顶月色已过中天。
不过瞬间时候,火把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此地,放眼望去,周围通亮竟宛如白昼。团团围绕在四

周的火光刺眼的很。
目光缓缓在周围逡巡一圈,萧初阳的心冷了。
面对这种阵仗,如果半年前锋芒最盛的时候放手一搏,或许还有可能逃脱生天,可是现在……
罢了! 他暗自咬牙,反手拔剑!
就算天意让他死在这里,也要战斗而死!
拔剑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按住了。用力按住他的那只手,掌心满是潮湿冷汗。
他侧头望去,站在前方一步的秋无意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有根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悄然滑动了。冰冷的指尖无声无息的在手背上划下了四个字,
“以我为质。”

周围的火光跳动不休,四周景物也似乎涂抹上了一层殷红色彩。瞳孔里映出了周围包围的人群

,和身边那张平静淡漠的面容。
萧初阳有些恍惚的看着周围。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突然和以前的某个场景重合

了。
记忆里,似乎有过一段大风大浪的闯荡生涯,似乎有过一段年少轻狂的张扬岁月。那个时候…

…不就是曾经和他这样肩并着肩的作战么?
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
这宛如昔日重来的景象,现在看来,却只看见了满眼的讽刺!
萧初阳沉郁的笑了。刹那间,他的手掌一翻,长剑已经架在秋无意的脖颈间,沉声喝道,“让

开一条生路,否则他死! ”

四周传来了低低的吸气声,众多的视线相顾茫然,犹豫着落在陆浅羽的身上。
陆浅羽皱眉思忖了片刻,冷笑道,“秋无意,你少装模作样,萧初阳的武功早已被废,又怎么

可能制的住你?”
萧初阳霍然大笑,朗声道,“陆浅羽,若武功当真被废,我又怎么可能闯上山来?! ”
陆浅羽脸色微变,沉吟不答。
正犹豫间,萧初阳冷然道,“我数到三,再不让路的话,我就卸下他一条胳膊。”
陆浅羽目光一阵闪动,蓦然扬声大笑道,“你们这套苦肉计瞒不过我。萧初阳,你不过是说说

恐吓而已,你敢当真动手废了他么?”
萧初阳的声音冷静沉着,“你说呢?” 手一抬,剑身侧转对准秋无意的肩膀,“一。”
“二。”
萧初阳的手偏转用力,剑刃沿着肩胛骨向下压,生生割开寸许的切口,三指宽的剑身嵌入皮

肉!
大片的鲜血立刻从伤口飞溅而出。秋无意身子一颤,半边的白衣瞬间被血色染成殷红,脸色痛

的煞白。
陆浅羽的神色时阴时晴,沉吟不语。
他虽然怀疑秋无意与萧初阳今日内有隐情,但明里说来秋无意与他同为教内护法,如今既然宣

称被劫持,苍流教法令严明,断无罔顾其生死之理。如果秋无意当真在自己眼前被萧初阳废掉

,传到教主耳朵里,只怕会让教主雷霆大怒,倒不如……
“三。”
萧初阳执剑的手指加力,握紧剑柄
“住手! ” 陆浅羽脸色一变,不再迟疑,侧身闪出一条信道来,“萧初阳,你走。”
萧初阳扣住秋无意,神情冷然的穿过人群,身影消失在小树林中。

※ ※ ※ ※ ※ ※
雾气湿重的小树林里,土地潮湿泥泞。
秋无意仰头看看天上星辰方位,弯下腰去,伸手在周围几棵树干上摸索了许久,手指触到了一

个模糊的尖头标记。
他轻舒一口气,起身面对尖头指向的地点,“这个方向。”
萧初阳沉默的跟在后面,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重重树影遮住了月色,树林里四都是漆黑昏暗,伸手不见五指。萧初阳的脚下一个踉跄,原

来是被裸露在外的树根绊到,险险栽倒。他急忙撑住树干,有些狼狈的站起身来。
抬眼望去,却看见秋无意就站在身前,盯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
萧初阳脸色紧绷,“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秋无意摇摇头,探究的视线在萧初阳的脸上望望,“我一直在想,以你现在的武功,你是怎么

躲过暗哨的?”
萧初阳神色立时一冷,闭嘴不答。
“唔,让我想想。你一路闪过二十多道的明哨暗伏,到了半山不慎被发现。以你的武功断断不

是敌手,所以只好设计用乾坤胆除去他们。但其后的三十多道哨卡和无数的巡逻却又始终没有

发现你。对于初来苍山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在是蹊跷的很……”
秋无意仔细思索了半晌,忽然若有所悟,“是了,半山那道暗卡是新近加上去的,而其它的则

没有变动过……” 他抬起头来,闪亮的眸子盯着对面的人,“有人把苍山的防卫图画给你了,

对不对?”
萧初阳的脸上神色不变,“既然你知道我武功尚未恢复,这并不难猜到。不错,若没有防卫图

,我确实上不得山来。”
秋无意点点头,“告诉你的那个人是谁?”
萧初阳的语气平平,“我不会说的。”
秋无意低下头又思忖了片刻,一句话倏然滑过心底。记得曾经听说萧初阳和纪鸿熙在一起……
如果没有料错的话……
“我知道了。”他的神色间多了几许柔和笑意,悠悠问道,“影子最近可好?”
萧初阳的脸色登时变了。
望着秋无意含笑的面容,他的神色抽搐了几下,冷冷的警戒喝问,“你想对他做什么?”
秋无意一怔,叹道,“你何必这么紧张?我不会去杀他。”
“是么?”萧初阳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信你的话。”
“我不会杀他。信不信就随便你罢。”秋无意吸一口气,将肩头传来的阵阵剧痛强压下去,

转身前行,“山洞就在前面,你若是想在天亮前下山就跟上来。”

左支右转,不多时,眼前猛然开阔,原来是已经出了树林。隐隐月色倾泄到地面上,仔细辨认

望去,四周茅草杂乱,怪石横生,正前方赫然立了一堵岩石绝壁,已经没有通路!
萧初阳警惕心顿起,不由停住了脚步。侧头望去,却见秋无意走上前去,在岩石壁上来回敲打

着聆听回音。不多时,他定住脚步,拉开几结满藤蔓的爬山虎,登时露出一个黑黝黝三尺见

方的洞穴来。“就是这里了。”
萧初阳神色凝重,走上前去。
看起来这里确实是久无人迹,青苔结满四周,被新扒开的植物覆盖痕迹宛然,一股阴湿带着酶

味的空气从洞穴里面直扑出来,直欲掩鼻。

“里面的味道一直不好,那是因为山洞构造迂回,空气不畅的缘故。但只要沿着暗河走下去,

就能直达山底。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个石门,旋开墙壁上的按钮就能开启它。不过它只能单向开

,所以你就不必指望能从这个通路上山了。萧公子,天快亮了,请罢。”

嘴里漫不经心的说着,秋无意的视线却怔怔的有些出神。
萧初阳的视线也不由飘落到石壁上。半人高的地方,依稀有几个模糊的刻痕,在青苔的掩盖之

下几乎看不见了。仔细辨认之下,原来是一个箭头和两个小人。
警戒心不由升起了,“这刻痕是什么意思?”
秋无意猛然回过神来,笑笑道,“没什么意思,小时候刻的好玩罢了。”
“小时候?” 萧初阳的声音忽然多了些涩然,“是……到萧家以前?”
“是啊。”秋无意轻轻摩挲着光裸粗糙的岩石壁,“很久不来了。小时候常常来这里玩耍,那

时的爬山虎还没有完全覆盖住洞口,现在已经长得铺天盖地了。”
虽然没有回头,却知道他是站在背后默默听着的。
“对了,你以前问我小时候的事情,我总说不记得了。其实哪里可能忘记呢?只不过,所有的

记忆都在这风云顶上啊……”
秋无意背对着萧初阳轻声慨叹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悠悠神往的微笑。

萧初阳的手不知不觉的握紧了。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坦然的笑?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男子,为什么此刻,他却可以笑的这么平静

?!
还有那悠然的表情……
“秋无意。”
秋无意应声回过头来,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注视着他。
萧初阳也笑了笑,潭般黝黑的眼瞳凝视着眼前的面容,平静的问道,“你现在的记忆里,还

有雪儿么?”
雪儿……
微笑突然自秋无意的脸上退去了。脸色瞬间变得如纸一样的白。
他的身体忽然站不稳了。脚步摇摇晃晃的直向后退了好几步,一直后背靠在墙上才定住身形。
面对着面前那个沉静到异常的男子,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字来。
萧初阳的眼睛中闪烁着冰寒的光彩,声音却更加平静了,“原来你没有忘记她?呵呵……不是

不想忘记,而是没有办法忘记她,对不对?”
秋无意沉默着垂下眼睫,不去看着萧初阳刀锋般的眼睛,嘴角努力的勾起轻轻淡淡的一个笑容

,“不是~~”
又是这样的笑容。
嘴里说的话越是违背心意,他就越是这样云淡风轻的笑着。
每见了他那伪装的平静笑容,他那掩饰真实心意的淡泊神情……都让人想狠狠撕下他虚伪的

面具来!
当萧初阳自己惊觉的时候,他已经将秋无意猛的压在石壁上,手紧紧勒住那透明得看见血管的

脖颈!

肩膀的新创伤被大力冲击的重新撕裂开,突如其来的窒息般的剧烈痛楚直冲头皮,秋无意眼前

一阵晕旋,创口的鲜血沽沽流出,蜿蜒的流到地上。
“就算你小时候是在风云顶长大,就算你小时候的回忆都在这里,可是你在萧家也住了十年!为

什么……为什么你可以为了他死,却能眼睁看着你相了十年的兄弟姐妹死在眼前?! ”
秋无意怔怔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即使因为视线因为剧痛而模糊,这么近的距离里,他依然清楚

的看到,那双眼睛里掩饰不住的伤痛刻骨。
沉静到了极致,却又痛苦到了极致的一句话,忽然闪过他的心底。
-“我这一生,你给我的遗憾未免太多了些。”
记忆中沉稳的眼神和眼前狂乱的眼神互相交叠着,尖锐的刺痛从心底翻腾着直冲头皮,秋无意

身体的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如果当初不那么固执的拒绝知道燕楚狂的真实身份,如果在教主面前坚持否认燕孤鸿的存在,

如果……
如今已没有如果。
我不欲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为什么……又是这样……
有些旧时的记忆忽然清晰而尖利的凸立出来,如锥子的尖头那样在心脏最没有防备的地方狠狠

扎下针去,已经渐渐模糊的痛楚重新激烈的翻涌在心头――
他说不出话。
隔了鸿沟互望的两人之间,无论什么样的辩解,什么样的语言,终归是苍白无力。

眼睛对着眼睛,呼吸紧贴着呼吸,萧初阳手上的力道缓慢加大,看着他被迫抬高了头,艰难的

急促呼吸着,因为剧痛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为什么不辩驳?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用那样迷茫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凝视着眼前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容,萧初阳如同着了魔似的慢慢的俯下身去,缓慢的覆上那啮

痕斑斑的殷红唇瓣
他的唇,也是凉凉的,带着血的味道……
眼前闪过了秋无意错愕的眼神。秋无意的眼睛,就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怔怔看着他。
萧初阳突然用力推开怀里的人,踉跄着退出几大步。
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
勒紧脖子的压力突然消失了。秋无意软软坐倒在地上,痛苦的咳喘个不停。

萧初阳的声音远的如同天际的回音,“秋无意,不论你打的什么主意,今天是你救我,我记下

了。有了这肩上的伤……你也好在卓起扬面前交代罢。”
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的传来,“我,萧初阳,今日与秋无意割袍断义。日后再相逢时,我必不

饶你。”

青色的衣摆碎片轻飘飘的在风中飘荡着,打着旋儿落到地上。空旷的岩石壁旁只剩下一个人。
缺氧和剧痛引起的耳鸣终于消失了。
秋无意靠坐在石壁上,视线在眼前的布帛上垂落良久,仰起头来,看着天上新月如钩。
一日之内,剧变无常。该走的,不该走的,都离他而去了。
他疲惫的闭上眼睛。
一滴泪水悄无声息的滑落脸颊。

第十六章end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用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
眼前大雾弥漫,只怕会是个阴天。
衣衫被露水打的湿透,粘腻的沾在皮肤上,却觉不出难受。一动不动的坐了整个晚上,腿脚的

酸麻已占去了所有的知觉。
秋无意扶着石壁,吃力的站起来,眼角视线向旁边的灌木丛中瞥去,“你们几个,出来罢。”
几个巡值打扮的教中弟子战战兢兢的走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香主级别的巡值长,躬身行礼道,“秋左使,教主吩咐,找到了秋左使便通知您

去值事堂……”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的接着道,“请秋左使解释聂长老的死因。”
秋无意点点头,反手去抓剑柄。周围几个人神色大变,齐齐退了一步。定睛再望去,秋无意却

只是将剑从腰上解下来,随手往那个香主身上一抛,径自向值事堂的方向去了。
不过朝日之隔,值事堂已成灵堂。
遍眼皆是惨白颜色,一具棺木停在堂中。
灵堂里只有一个人。卓起扬站在大堂正中,盯着墙壁上的“奠” 字出神。
沉思中的神色微动,“无意,你来了。”
秋无意从门口悄然走进来。
卓起扬的视线不动,依旧盯着那个硕大的’奠‘字,“她昨夜去了。”
“……是。”
“人在江湖,迟早难免一死。我也清楚的很。只是我却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突然。昨夜起,我

一直在这里,想她,想事情,想过去。”
卓起扬低下头来,轻抚着棺木,喃喃道,“无意,有些事情你当时还小,可能不知道。当年先

父逝去的突然,教内几股势力相互倾轧火并,势如水火,个个想要这教主的宝座,哼,也都想

要我死。聂长老虽然身为女子,论起武功心机却不逊于任何人。四面楚歌的时候,只有她一心

一意的帮我。”
他的视线飘过了眼前,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最艰苦的时候,“就算天下人都负我,她决不会负我

。我即使杀尽天下人,也决不会动她一根指头。昨天我还在想着,等天下大会完结以后,我要

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座好宅子,让她在里面颐养天年……”
沉静的语气突然转的冷冽,“没想到,今天她却突然死了! ”
卓起扬霍然转过身来,直视着秋无意,语气平平的道,“无意,你能不能告诉我,昨夜发生了

什么,她是怎么死的!”

秋无意迟疑了。
他该怎样解释?将毕生心血投入苍流教,如姐如母扶持着卓起扬的聂玉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却抛下了世俗的束缚,作为一个女人,追寻着她失落的幸福而去。
作出这样决定的瞬间,对卓起扬算不算一种背叛?
卓起扬的报仇间接导致了聂玉心的死,这会不会成为他一生的愧疚?
事情中间,还牵涉了戚莫聪等人……
手指紧紧的捏住,捏到关节发白。咬着牙,有些字在牙齿缝里翻滚着,却迟迟吐不出来。
秋无意不自觉的抿紧了嘴唇。

儿臂粗细的白烛供奉在灵堂前,烛光在风中飘摇。
卓起扬沉沉的盯着闪烁的烛火。耳边听得见轻微的呼吸声,却听不见一句解释的话语。
沈静的面容下,掩饰着无尽的焦躁,怀疑愤怒!
重重疑虑郁积在心头,屏退了所有人,私下里见他,只是为了能听到他的实话,他的亲口解释

。可是……
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空气凝重的令人窒息。身后一丈,秋无意抿着嘴唇,沉默的站在那里。
卓起扬侧头,沉沉的望着他良久,收回了视线,“不说也罢。我不强求你。”几步走上前去,

审视着肩上的伤口,放软了口气,“听陆右使说,你被萧初阳劫持了?这伤口是他做的?”
秋无意垂首道,“是。说来惭愧,昨天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被他握着乾坤胆靠近身了。”
“他怎么会放你回来?”
“我送他去山下,他便守约送我回来了。”
“路上没发生什么其它的事罢?”
“…………没有。”
“没有?”卓起扬轻笑了,“很好。很好。”
挺拔的身躯不紧不慢的走过秋无意的身边,嘴角微微挑起,“聂长老在此停灵七日。秋左使,

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几天罢。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我听了,不妨再来找

我。”
秋无意眼神一黯,垂下头去。
卓起扬负手悠然向门外走去,迈出门的那一刻,他突然顿下脚步,“对了,还有句话想问你。

” 回过头来,他语气淡淡的道,“无意,萧初阳的吻滋味不错罢?”
晨曦的微光照耀在卓起扬微笑的神色间,嘴角那抹讽刺的笑意越来越浓。

厚重的大门砰然关紧,只留下满地怒气,一室清冷。
秋无意呆呆的站在原地。
最后那句话……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卓起扬临走时的话炸雷似的回荡在耳边,四嗡嗡响着,震的自己说不出话来。
昨天可能是失血不少,头晕旋的厉害,他忽然有些站立不稳,摇晃着伸手扶住了棺木边缘稳住

了身形,又闭目调息了一阵,感觉稍微好了些。
重新睁开眼,秋无意盯着眼前的棺木,怔怔出神。
隔着那黑色的木板,聂长老就安静的躺在里面。
燕楚狂呢?那具残缺的身躯不知会被扔在何。
这两个人生不能同寝,死亦不能同穴,也只能期冀来世再续前缘了罢。但至少,在临去前,他

们能够互相倾诉,相拥依偎,也算是今世了无遗憾了,不是么?
再一转念间,他微微的苦笑了。死人当然再无遗憾。有遗憾的,只会是活着的人啊……

恍惚间,昨夜刑堂牢房里的景象,萧初阳割袍断义的景象,卓起扬拂袖而去的景象……全部眼

前闪动跳跃着,如过马灯似的来回游晃着,种种景象全部重叠在一起。
视线茫然的在四周的惨白色调上逡巡一圈,又落在那具棺木上。
聂长老走了,教主在她的灵前站了一夜。

雪儿躺在棺木里的时候,萧初阳定然也是伤心欲绝罢?
自己呢?
如果某天,当自己安静的躺在某个黑漆棺木中的时候,会不会有人站在棺木前,为了他伤心落

泪?

肩膀的又开始痛了。他侧头看了看,大概是刚才撑住身体的时候太过用力了,粗粗包扎的伤口

又渗出血来。
伸指点住几穴道护住心脉,秋无意缓慢的扶着棺木坐下。
眼睛干涩的厉害。他斜斜靠坐在身旁的柱子上,索性闭了眼,将眼前的烦恼驱逐出去,什么也

不看,什么也不想。
朦朦胧胧间,眼前似乎闪现出模糊的片段来。那是个总是很忙碌的那个高挑的少年身影,被缠

的烦了,就会闪身没了踪影,留下自己在原地哭个不停。然后聂长老对了,很小的时候,

似乎是叫她心姨的-就会出现,笑着抱起他到找那个人。再然后,他就会像突然消失那样突

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一边冷着脸骂他麻烦,一边笨拙的去抹他的眼泪,再将各种小玩意儿塞给

他。
永远不会忘记,第一从他手里接过的冰糖葫芦,那甜甜的滋味。
秋无意抱着膝盖斜倚在柱子上,面容上不知不觉的浮起了微笑。
对了,还有那个树林后面的小山洞,有躲在里面捉迷藏,迷失在里面两天两夜出不来,后来

被满身泥泞的他找到,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叫他的?
卓大哥……卓大哥……
带着隐约的笑容,嘴角微微的翘起了。
卓起扬饱含着怒气的阴霾眼神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拂袖而去的景象浮现在脑海中!

秋无意身体猛的一颤,倏然睁开了眼睛。
卓大哥!
昨夜的声音似乎又响起了,“听心姨一句,凡事依着教主点儿,有什么心思想法跟他多说说,

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
心姨已经不在了。不能……不能再失去他了!!
秋无意霍然站起来打开大门,闪身冲了出去。

见他。一定要见到他!
临去前的淡淡一瞥似乎就在眼前,巨大的阴影笼在心头,心里如火烧。
轻功发挥到极致,衣袂飘过视野时,秋无意已经飞掠入修竹院。几个影卫阻拦不及,相顾脸色

大变!
屈墨咬咬牙,紧跟着那月白色的身影后面冲了进去。
飞身急掠,重重亭台楼阁在眼前闪过,穿过回廊内堂,秋无意掌心吐劲,内力震开紧闭的房门


“卓大哥,我~”
一声低低的呻吟声从房间里传出来,隐约的传入耳际。
似曾相识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放下的青色床帐,并排放着的两双鞋,还有薄薄的纱帐遮不住的……两个纠缠的人影。
看清了房间里的景象,看清了床帐里的人影,秋无意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身体摇晃着撑在门

框上,勉强站住身子。
床上的人影猛的分开。隔着一层轻纱帐,秋无意仍然可以分明的看到那道目光向他的方向看过

来,熟悉的低沉嗓音带了几丝惊讶语气,“无意! ”
脸上再无血色,秋无意的神色、语气却都平静的很,“属下告退。” 轻轻的带上门,慢慢几步

走开。

身后衣袂声响起,急匆匆赶上来的黑衣少年是屈墨。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上,此刻居然满是

焦急神色,
“秋左使,听我说,教主他和陆右使今天是……”
“屈墨! ”
卓起扬披着外衣出现在门口,冷然出声打断了屈墨的话。
秋无意怔怔的盯着他。他的神色,依然傲如远山。
怔忡的视线转向身后-半掩的房门里,现出另一个衣衫不整的人。
“够了。“秋无意轻声道,“屈墨,你是不用再说了。”
怪不得陆浅羽在教内如此张扬。
怪不得陆浅羽行事针对他。
怪不得陆浅羽屡三番在他面前示威挑衅。
怪不得……
秋无意闭了闭眼睛。原以为他不过是少年的意气之争,却原来是在-
争宠??
他轻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连身体都站不住了,靠在柱子上直笑到嘶声。
以男子的身躯,甘心为另一个男子拥抱,时时刻刻心里念着,想着,纵然这段惊世骇俗的感情

不容于他人,却只希望能和他常伴常栖。
现在想来,这又算什么?在他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当真是笑话!
眼前人影重重,一道道或惊奇或不安或探究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注视着这里,窥探着原

因。
秋无意蓦然收了笑容,视线如冰扫过周围。
被他的眼神扫到的人仿佛被冰刀割到一般,立时噤若寒蝉。
众多的视线注视中,他站直了身体,神色漠然的往外走去,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已经全力狂

奔。

寒风如割,发梢被呼啸的风势刮到后面,周围层层树木飞快的后退。起纵间,大片大片的荒野

足尖一点而过。
不知道到了哪里,也不在乎到了哪里。身上淤积了太多的莫名情绪,若不像这样拔足狂奔,不

知道自己的身体会不会从里面爆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野所及已经再无人烟,荒野的茅草长得直有人高,一眼望去遍野枯黄。
前方是一条壕沟,新近扒开的黄色泥土一堆一堆的裸露在外面。堆成的凸起上插着无数歪斜

的木牌,上面写着众多或认识或陌生的姓名。原来竟到了乱葬岗了。
留意望去,不远有几堆高叠的土堆颜色尚新,显然是最近新近挖开的。
秋无意神色一动,慢下了脚步,几步走上前去,仔细辨识着木牌上的名字。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滑过眼底,猛然,他顿住了脚步。与其它土堆隔开一禹的地方,孤零零的竖

着一个木牌,上面写了寥寥五个字
“燕孤鸿之墓。”
字迹潦草,可能是匆忙写就的,依稀是戚莫聪的笔迹。
原来他果真是葬在这里。
秋无意望着木牌上的字迹苦笑了。地下的这个人,穷其一生想要抹去前半生的痕迹,偏偏死去

之后,还是被冠上了他视为毕生遗憾的标记。
一入江湖,便是江湖。纠葛一生,终老于江湖。
想要放下以前的经历,过完全不同的生活,终究是不可能么?
他苦笑着慢慢坐下来,手指轻抚着木牌,低声道,“楚狂兄,荒唐,当真是荒唐啊~”
回首望去,这些天来的重重场景错乱的在眼前飞速闪过,似梦,似幻,似假,似真。
“酒……酒呢~~” 秋无意茫然若失的坐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嘴里喃喃念着,摇摇晃晃的向

远走去。

※※※※※※※※※※

苍山上的小酒店,从掌柜,伙计,客人,都是苍流教的弟子。护法左使要把所有人赶出去,谁

又敢说半个不字?
本来热热闹闹的酒店,瞬时间只剩下秋无意一个人。
伏案桌前,执杯在手。一杯接一杯,近乎麻木的喝着。
明明是上好的美酒,不知为了什么,喝进嘴里,却是苦的。这酒,终究少了点什么。
到底少了什么?
心念电转,略略思忖间,他忽然明白了-只身饮酒,无友朋相伴,难怪这酒喝得无味!
秋无意对自己笑了笑,喃喃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太白有言于此,我今日不妨也来

个舞剑邀月出,大家共醉一场罢! ”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折树枝为剑,长身而起!

夜空中浓云重重,月晕如血,月色时现时隐。
身影朦胧如雾,周身三丈之内,剑气纵横。
兴之所至,剑招随手拈来,自然而然的挥出练得最熟的招式,他舞的竟是弃置已久的萧家七绝

之一,九洄剑法!
心不静,气不平,九洄剑法使得毫无章法,他却不管不顾,一切只遂心意,如银蛇狂舞。
连日来的种种气闷郁积在心头,不知不觉中,心随意动,内力自树枝末梢激荡而出,竟在墙上

书下四行狂草来,字字笔划入木三分!
“ 暗夜茫茫,
血月如殇。
挥手兹去,
我心何伤! ”
退了几步,歪着头对着墙上的几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看了一阵,秋无意扔了剑,歪歪斜斜的跌回

桌前,将酒壶里的残酒尽数倒进嘴里,笑了几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心何伤……我心何

伤……” 笑声不知不觉变成了苦笑。
他摇摇晃晃的坐回去,举起酒壶晃了晃,空了。随手从地上又拎起一坛酒来,拍开封泥就对着

口灌下去-
视野里出现了一袂衣角。
手臂被牢牢扣住了。只听“啪” 的一声,酒坛落在地上,碎成片片,酒水横流。
玄色的衣衫罩住眼前。秋无意慢慢的抬起头来
卓起扬居高临下的站在桌前,冷冷道,“你闹够了没有?”

秋无意真的醉了。醉到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醉了。
有些事情,如果换了清醒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去做。然而就是因为他醉了,所以他居然做出来

了。
他啪的摔开卓起扬的手,自顾自的又拎起一坛酒来。
卓起扬的脸色顿时一沉。“跟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秋无意瞪着他冷笑,“回去?我回去做什么?你去找你的陆右使好了,你还要我干什么?”
卓起扬负手立在他面前,闻言眉头一挑,声音中竟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来,“怎么,你这是吃醋

么?”
“笑话! ” 秋无意猛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就往门外走,胳膊突然一紧,被向后拉进了熟悉的

怀抱。
“无意,别闹了~” 卓起扬低声轻喃着,低下头,欲攫获那水色唇瓣。
秋无意的睫毛一颤,别过头去,清清冷冷的嗓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吐出四个

字来,
“不要碰我。”
侧过去的脸颊突然被用力扭转过来。卓起扬的眼眸里带着山雨欲来的神色,满是阴霾怒气,

“再说一遍。”
秋无意扬起头盯着他,“不要碰我。不要用你碰过别人的手碰我。”
卓起扬定定的看着他许久,怒气在眼中翻滚聚集,沈淀成为黝暗的乌云。他忽然伸手捏住秋无

意的下颌,用力抬起他的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不要我碰你,你却愿意让萧初阳碰你?”
秋无意咬牙,“我不是自愿的……”
“你根本没有反抗! ”
声音不大,传入耳际,却不啻一声炸雷!
秋无意猛然呆住了。
当萧初阳吻上来的时候,明明看得清清楚楚,明明伸手就可以推开他,然而看着萧初阳的神色

,心头隐约翻滚的情绪是惊诧,茫然,迷惑……竟始终抬不起推他的手!
良久时辰,他的身体就是这样僵直的站着,视线里带着震惊茫然,呆呆的望着卓起扬。
震惊的神情落入卓起扬的眼里,愤怒,苦涩,夹杂着种种其它莫名的情绪,转化成无尽的怒意

,蓦然自心底升腾而起!
他反倒笑了, “为了送他下山,不惜把自己的身子伤成这样?无意,这条苦肉计是打算连我也

骗过么?”
手指轻轻抚上那茫然微张的双唇,滑到了锁骨,敞开的衣襟露出了光滑的肌肤,在耳边喃喃低

语着,“他碰了你哪里?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秋无意的身子一颤,“我没有……我和他没有什么! ”
“没什么?”卓起扬沉沉的笑了,“是了,每我问你的时候,你都说没什么。在聂长老的灵

堂前,我问你,你还是说没什么。无意,这你还要坚持一样的说辞么!”
手指轻轻拢起秋无意的一缕发丝,“你的所作所为,以为都能瞒的过我么?这么多年了,我一

直忍着,装做不知道,呵呵,如今你夜闯刑堂,杀教内兄弟,私放萧初阳,这就是我纵容你的

结果?”
卓起扬的声音沉沉,“是我的疏忽。我原以为无论怎样闹腾,至少会有个限度。没想到你竟然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做事不顾后果的脾气! 你知不知道今日放走了萧初阳,日后苍流教将多费多

少心力去应付他?”
秋无意扬声道,“就算以后要多费十倍、百倍的力气去对付他,如果再重来一,我还是要放

他!拼了性命的去救楚狂兄的人,值得我救他的性命!!”
“楚狂兄?” 卓起扬神色冷然,“事到如今,原来你还把燕孤鸿当作你的兄弟?难怪……难怪

……”
摩挲着长发的手猛然一拉,将秋无意毫无血色的脸仰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太看重私

情,难怪当年我下了格杀令,你还敢背着我放了影子! ”
秋无意脸色登时大变!
他颤抖着双唇勉强开口,声音却如秋风中飘零的落叶, “原来……你一直都监视我!”
“那是因为你的作为让人太不放心了! 身为护法左使,你应当记得,本教律令第一条,叛教者

诛! ”
望着秋无意紧紧抿住的双唇,眼角隐约的泪光,卓起扬冷冽的眼神渐渐的变了,幽的眼瞳闪

着复杂的光芒,良久,满腔的怒气转化成眉宇间隐约的苦涩,
“无意,你太任性了……”
低下头,狠狠攫获那水色唇瓣,辗转碾压着,带着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迫,似乎要洗清一切痕

迹似的狂暴的咬啮着。
鲜血的铁锈味道弥漫在口腔里。
秋无意擦擦嘴角的一丝血迹,挥开他的怀抱,“放开我,我不要这样!”

对面的眼睛突然变得黝暗不明。宽大的手掌在腰上滑过,探入,猛然撕开了身上所有的束缚,

把他压倒在桌上!
“啊~” 火热的欲望没有任何准备的侵入进来,不同于以往的撕裂的剧痛瞬间弥漫全身,无法

忍耐的呻吟声忍不住逸出口腔,随即死死咬住嘴唇。
秋无意侧过头去,脸颊感受着桌面冰冷的温度,紧紧闭上了眼睛。
昏暗的烛火下,四一片狼藉,空无他人的酒铺里,只余下沉重的喘息和肉体交缠时的撞击声


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被摆弄成屈辱的姿势,痉挛的弓起腰,呼吸,肌肤在寒冷空气中凸

起敏感的颤栗,咬紧嘴唇,不让破碎的呻吟声泄漏出去,默默的忍耐着肉体的冲击,颤抖着敞

开身体,减少身体的伤害。
眼前水雾朦胧,看不清昏暗的烛火,听不清耳边喃喃的低语声,似乎有人对他说着什么,所有

的肢体感官却集中在控制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抽动痛楚上。
就这样也好,让一切模模糊糊的结束罢,保持着清醒……太累了……

※※※※※※※※※※
恍惚间,他看见卓起扬了。卓起扬正紧锁着眉头望着他。
这是他么?他会用这么温柔的神色望着他么?会为了他忧愁烦心,皱起眉头么?
他的身影似乎很近,近到伸手就能摸到了。可是,每当他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抚平那皱起的

眉峰时,那身影就会倏然飘远了。
仿佛有只手在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颊,耳边传来轻声的叹息,“无意,我该拿你怎么办……”

那是和在山洞中抱起躲了整整两天的他的时候一样的,带着的无奈的声音。
“卓大哥! ”

秋无意身子一震,猛的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他不在这里。
身上全是冷汗。触手所及,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件雪白的狐裘。

室内光线异常明亮。他抬眼眺望过去,入眼竟是白茫茫一片。
昨夜月晕是变天的征兆,果然后半夜就开始下雪了么?
茫然走出门去,仰头合上双眼,任由漫天飞雪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落到自己的脸上,身上,

手上。不过片刻时辰,全身便积了一层薄薄的冰雪。
秋无意独立于飘雪之间,望着眼前银色皑皑,种种混乱的思绪、过往,忽然都涌上心头,人不

由站的痴了。
俯仰天地之间,前路无常。
蓦然回首来路,入眼茫茫。
恍惚间,心境忽的空荡荡一片,天地再也没有其它东西能扰乱了。
良久,他闭了闭眼,将狐裘抛于地下,拢紧了身上单薄衣衫,慢慢向山下走去。
身后足迹漫长。

片片雪如轻烟,如薄雾,漫天飞舞着,悄无声息的飘落在屋檐上。
雪色茫茫。
黑衣少年沉默着拾起地上的狐裘,双手捧给暗静立的人影。
“教主,你不拦他?”
“他既然想去,就让他去罢。” 望着那身影留下的足迹,声音淡淡,“这风云顶的日子终究不

适合他。分开一段时日……对他也好。”
见那少年犹豫着还想说话,低沉声音的语气蓦然转冷,“阿墨,有些事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知道

的。下去休息罢,我想静一静。”
“是。”

那少年垂首退下之后不久,玄色人影自暗缓缓走进酒肆,在那狂肆的草书前默立良久,伸出

手指,抚摸着最后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苦笑着叹息,
“我心何伤……我心何伤……无意,你分明是又怨我了……”
心头如重锤敲过,胸口真气突然逆流,他眼前一黑,扶住墙壁,一口鲜血哇的喷出来。

=

=
翌日,一个惊人消息传遍武林。苍流教长老聂玉心因练功走火入魔,猝然而逝。
风云顶上数千教众,自教主卓起扬以下,皆服缟素七日。
事发当时,守在身旁的护法左使秋无意护卫不力,谪于它面壁思过。
盛大的法事送灵活动中,事情的真相,被刻意的遗忘在角落中。

<烟雨江湖>之纵横篇完

烟雨江湖第三部(远雷篇) + 番外

烟雨江湖第三部远雷篇 少紫

第一章

说起京城近来最为热闹的所在,自然非闲人居茶楼莫数。
天色接近傍晚的时候,闲人居内早早亮起了灯火,迎接四方宾客盈门。
茶楼的名字虽起的悠闲,店里的伙计账房却忙的脚不沾地,半点也闲不下来。放眼望去,却只有茶楼的纪大老板闲的百无聊赖,搬了个春凳翘脚坐着,望着门口人来人往发呆,偶尔对来往的客人点头致意。
对着客人连点了三四十头以后,纪鸿熙捂着发酸的脖颈,嘴里喃喃抱怨个不停,眼睛却还是不住的打量着外面街上的人来人往。
就在这时,一个淡淡的迅捷人影闪入眼帘。
纪鸿熙脸上闪出喜色,立刻站起来迎上去,“玄影~”
通明的灯火映不到的地方,有佳人立于墙外。
透过稀薄的光线看去,那身影轮廓正是闲人居见首不见尾的二老板玄影。却没有人知道,这神秘的二老板,就是江湖上的顶尖杀手影子。
眼前突然闪出个大活人来,影子吃了一惊,硬生生煞住身形,沉下脸色道,“你不好好看着店铺,跑出来做什么?”
纪鸿熙道,“看你又要跳墙进来,本来想出来跟你打个招呼,不过今天的情形似乎不太方便……”
视线瞄过去,影子的怀里此时抱了一个人。那个人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孔身形。
“这人是你救回来的?呃,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影子瞪他,“我好不好心关你什么事?”
纪鸿熙干笑两声,“只不过有点好奇罢了……”
影子哼了一声,也不答话,看看左右无人,提气纵身飘过墙头。
身形甫落地,眼前人影一闪,一只手倏然伸过来,迅疾无比的扣向影子胸口几大穴!
影子倒退半步,反射性的抬手一推一挡,封死路数。
就在这个刹那间,那只手突然半路转向,唰的揭开披风,露出一张清俊苍白的容颜来。
那人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显然正在昏迷中。
看清那张脸的时候,纪鸿熙却一惊,脸上表情瞬息万变,人顿时僵在原地。
影子重新把披风盖好,瞪着纪鸿熙道,“我不要你看,你却非要看。现在看清楚了罢?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救,你不是自找尴尬?”
纪鸿熙叹气,“你是在哪里拣到他的?”
“拣?”影子重重哼了一声,“说得轻巧!在郊外遇到他的时候他被人围攻,我宰了十几个兔崽子才把人抢回来的。幸好我今天路过那里,否则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多半被人擒了送去少林领赏!”
一边说一边走,他越说越气,脚下越走越快。回头看纪鸿熙还跟在身后,影子想起了什么,冷着脸道,“听说你那个大哥也在少林?”
纪鸿熙点点头,“应该是。”
影子顿住脚步,转身逼视对面的人,“如今他没有能力自保,你有没有打算把他的下落透露给姓萧的?”
纪鸿熙沉吟了一阵,却不说话。
影子咬牙,“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我就……”
纪鸿熙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你放心罢。”注视着昏迷中的那个人许久,他抬起头来望着影子,“无论如何,无意他毕竟也是纪家的血脉……我不会为难他。”

影子轻吁了口气,忽然瞪起眼睛道,“罗嗦!还不快点准备一桶热水去,我要替他沐浴裹伤。”
纪鸿熙摸摸鼻子,居然真的转身出去准备热水,边走边摇头叹息不已,“为什么我受伤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好福气,每使唤人的时候就想起我了。不公道啊。唉……”

纪大老板的动作实在很快。不过片刻时间,一桶热水就送进了房里。
影子用小刀划开与受伤血肉粘住部位的衣衫,小心的把秋无意身上的衣物除掉。
柔韧瘦削的肢体上伤痕遍布,旧伤还没好,就有新伤又覆在上面。对手下手极狠,从不同种类的刀剑伤口来看,他这一路上的对手只怕远远不止今天遇到的那些。
影子红着眼眶替他擦拭周身血污完毕,上好的药膏敷住伤口,用干净布条裹紧,还要小心不要动作太大痛醒了昏迷中的人,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包扎好。
歇下来喘了几口气,旁边递过来一张帕子,替他擦拭额头上的细密汗珠。
侧头望去,正撞上纪鸿熙微笑的眼神。
影子脸没来由的一红,伸手把帕子抢过来自己擦了几下丢在一边,站起来道,“我去休息一下,夜里再过来。你守在这里,别忘了你自己刚才说的话就好。”
往门口走了几步,腰间一紧,被身后的人拦腰抱住了。
纪鸿熙贴在耳边吐气悄声道,“我们都什么关系了。对我,你还不放心么?”
影子僵着身子不动,脸慢慢的红起来,渐渐红到耳朵。听到后面低低压抑的笑声,他头也不回,脚跟往后挪五寸,狠狠踩下去――
“趁机占便宜的色狼!”
惨叫声中,影子潇洒的拍开腰上的狼爪,扬长而去。
纪鸿熙不住的倒吸着气,一瘸一拐艰难的走到房门口,没有追出去,反倒是插上门闩。
然后他转过身来叹气道,“无意,这里没有其他人了。把眼睛睁开罢。”

静躺在床上的那人睫毛微微颤动着,缓慢张开眼睛。
声音有点哑,不复记忆中的清朗。秋无意盯着头顶的帐帏,低声喟叹,“没想到再度见面,你还肯这样叫我。”
纪鸿熙走过去,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你伤得不轻,一路之上不好过罢。”
秋无意笑笑,“还好。”
“既然醒了,为什么要瞒过玄影?”
秋无意的神色闪过无奈,“我若醒了,他肯定会立刻逼问许多问题,倒不如拖一阵,等他的脾气过了才好应付。再说……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纪鸿熙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神情,“比如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风云顶之外的这里?”
秋无意一滞,沉默的侧过头去。
纪鸿熙站起来,“你好好休息罢。精神养好点我们再说话。”
听着纪鸿熙的脚步声走开,随即门闩打开的声音传入耳际,秋无意盯着雪白的墙壁,蓦然出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对我的态度不变?你难道不知道么,当时你爹就是死在……”
“我爹是自尽。”
纪鸿熙扶着门闩站住了身子,“他们当年的事情纠葛已经结束,我们这一代不必再继续下去了。无意,我和你之间的恩怨已经在当时的那场比武中勾销。而现在,无论你承认与否,你都是纪家的血脉,我的兄弟。”

秋无意默默望着门口的背影。
良久,他展颜一笑,轻声唤道,“二哥。”
听到如此旧日称呼,纪鸿熙微笑着转过身,对着秋无意一揖到地,“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多亏你在风云顶上救了大哥性命。”
听到风云顶三个字,秋无意脸色顿时一黯,旋即强打起精神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纪鸿熙道,“大哥安全下山之后,曾飞鸽传给我一封书信。虽然写的简略,但大致能揣测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来。”
秋无意点点头,道,“最近被一群不知哪里来的武林人物盯上了,没有时间打听消息。却不知……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外面情况?”纪鸿熙随口答道,“最近流传最广的消息就是苍流教开始准备天下大会,召集天下英雄与会,凡是不愿意去的势力被灭了不少。还有就是大哥去了少林。其他没有了。”
“没有了?” 秋无意愣了愣,“可是半个月前就听过相同的消息――”
“有了苍流教准备吞并天下武林这么大的消息摆在眼前,其他的小消息当然都是不值一提了。”纪鸿熙笑道,“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现在你放宽心,只管安心睡觉就好。”
秋无意点点头,闭上眼睛睡去。
反手带上房门,走出庭院,纪鸿熙抬手遮住冬日的阳光,从怀里掏出一张揉成团的纸条来。
“苍流教已攻入少林,激战寅夜,血流成河,胜负尚不明朗。若此幸能生还,则明日书汝。
兄字。”
反复看着纸条上的字迹,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转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苍流教问鼎中原之心,路人皆知。广袤中原武林,依附者有之,倒戈相投者有之,反抗者亦有之。积蓄修养旬数日,苍流教于十二月大举侵袭反抗势力,斩海南云英三杰,袭崆峒,洗灭唐门川南倒戈分支,势如破竹,中原大地血溅如雨。
风雨飘摇之中,唯少林一役未遂卓起扬之心愿。萧初阳巧借声东击西之法,与八方前来之英雄合力聚歼来犯之敌于嵩山,力保少林泰斗不失。
经此一役,苍流首度折戟,正道士气大振,天下英雄纷纷投奔少林,十里外可见旗旌飘扬,隐隐如有当年武林同盟之势。
――――《武林通史之辛酉年十二月卷・概论》

“萧盟主!”远传来一声大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对着坐在石桌旁沉思的修颀身影大声道,“我们刚才抓到一个香主级别的活口!”
桌旁的蓝衫青年回过头来,俊雅的面容上浮现出沉稳的笑容,“我这就过去。”
他站起身来,摸摸少年的头,“小天,跟你说过多少了,不要这样称呼,叫我萧大哥就好了。”
少年瞥瞥嘴,“可是自从武林同盟的大旗重新竖起来以后,大家都是这样叫啊。上我叫萧大哥的时候被我们家公子听见了,还被骂到臭头。”
萧初阳笑起来,“等过些日子见到慕容公子,我跟他说说去。”
两个人谈笑着走进隔壁院子的圆形拱门,不约而同的闭上嘴,泯去了笑容。
空气中飘着浓浓的血腥味。自昨夜战况结束之后,隔壁的院子专门辟出来关押俘虏,四的呻吟哀号声和大声叱骂声不绝于耳。
仅仅一墙之隔,两边的情形有如天差地别。

萧初阳慢慢走过地上的俘虏身边,停在一棵松树下。一个浑身血污的俘虏坐在松树旁边,靠着树干的支撑才没有倒下去。看他的年纪还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旁边几个少林俗家弟子目光炯炯,看守的相当严密。
萧初阳盯着那年轻俘虏的面容看了几眼,突然轻咦了一声,问道,“小天,你说的就是他?”
慕容天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萧初阳沉吟片刻,几步走过去,蹲在那青年的面前道,“我认得你。当夜你是跟在戚堂主身后的人。”
听到戚堂主三个字,那青年身体一震,勉强抬起头来。透过满布的血污,依稀可以看出他的面容轮廓。
萧初阳没有认错,此人正是戚莫聪属下的香主章乾,这战役中失手被擒。
看到面前这个人是萧初阳,章乾也是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
神色间的迷惑之色一闪而过,他突然挣扎着坐正身体,指着萧初阳破口大骂。
萧初阳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旁边看守的俗家弟子却个个大怒,一个人揪起章乾的衣领,几个耳光噼啪扇过去。
章乾满口是血,却还是口齿不清的大骂,“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诡计蒙骗秋左使放你下山!这也是!你们全凭阴谋诡计,胜之不武!若教主亲临,定然能识破你的那点雕虫伎俩,就凭你这个教主的手下败将,肯定是死无全尸!”
萧初阳耐着性子又问了几句,章乾理都不理,嘴里只顾骂个不停。萧初阳只得挥挥手,让看守点了他的睡穴,揉着隐隐发痛的眼眶道,“这个人看紧点,当心劫牢。”
对着旁边的几人点点头,转身大步走出这个怨气冲天的院子。

正是天明微曦时分,夜中厮杀的战场刚刚清理完毕,放眼望去,地上还是随可以看见折断的刀剑,边角落里堆起的尸体,以及大片的暗红色土地。
庭院外走过几个前来助拳的关东汉子,大嗓门隔的老远都能听见。只听其中一个大笑道,“可惜卓起扬那厮没来,不然我们这一定能把苍流教从上到下一锅端了!”
旁边几个人闻声也俱是放声大笑。
萧初阳单手支在桌子上,涨痛的眼睛盯着天际若隐若现的启明星发呆。
因为雾气的关系,本应湛蓝的天空蒙上了一层薄纱,有些苍白的色彩。
思恍惚的看着半空,那里似乎渐渐出现了一个身影。没有变的月白色衣衫,隐约寂寥的眉头,神色带着掩不住的悒郁色彩,还有那淡水色的双唇……
他突然惊醒,气息有些不稳。
捏的泛白的手指紧紧掐入肉中。人腾的站起来,仓啷一声,长剑出鞘!

十丈之内,身影模糊,白光闪烁,剑舞如飞。
如虹剑气之下,周围枯叶簌簌落下,地上的碎叶亦无风自动,无数的细碎枝叶形成了一个数丈大小的圆,绕着中间白光缓缓旋转起来,周围剑气纵横。
屏息的宁静中,只听一声清啸,匹练似的白光倏然自漫天落叶中穿出,面前的一颗大树劈成两半。
洛阳萧家的绝技,惊鸿一剑!
剑式猛地收住,他走过去,摸着大树上凹凸不平的劈痕,眉头的皱起来。
恢复的还是不够。
收剑入鞘,望着地上四溅的碎木枝,萧初阳良久不语。
卓起扬此若来了,胜负未可知。

―――――――――――
拂晓时分,沉沉的夜色已经散去,启明星在天际闪着明灭的微光。
临窗而立的黑衣男子收回凝视远眺的目光,视线低垂,落在眼前的沙盘上。
“这战居然输了么……”
手指掠过沙盘,立在嵩山位置上的红色小树枝在周围一片青色笼罩下,越发的刺眼。
“三面纵横……三面纵横……”卓起扬蓦然冷笑一声,“如果纵面这一仗拿不下来,还谈什么三面纵横之计!”
离霜堂堂主冯于海和夙雨堂堂主程自兴互相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
“于海,离霜堂的情报发过来了么?这行动失利,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冯于海站起来,躬身回禀道,“根据探子发回来的消息,最大的失利原因是戚堂主估错了对手的力量。此萧初阳带去支援少林的人手似乎门路很杂,三山五岳的都有,估计有数百人。此外……”他迟疑了一下,道,“数十年置身江湖事外的姑苏慕容家,这似乎也参与了。有人看见慕容飘香出现在那一战的战场上。”
“那个号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飘香公子?”卓起扬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连人丁稀少的慕容家都拉进来,看来萧初阳是不惜代价要和我教死斗了。”
他站起身,沿着大厅慢慢的踱步。
“这一战战败,连累的前几胜利的威慑力大减,如此以来,在天下大会召开之前慑服所有门派的目的只怕难以达到了。……说不定就在这几日,那些观望的门派就会倒戈到他们那边去。”卓起扬思考着,眼睛掠过沙盘上横七竖八插着的一根根细小树枝,倏然定住脚步,
“冯堂主,程堂主,改变计划。”

他转身走到沙盘面前,出声问道,“冯堂主,程堂主,不知你们堂下各自还有多少人手?”
冯于海道,“启禀教主,离霜堂大约有七百人,不过目前在风云顶上的只有三百左右,其余的正从各地分舵赶往总舵。”
程自兴回禀道,“夙雨堂亦是如此。”
卓起扬摇头道,“通知下去,分舵弟子不必来总舵集合。”
冯、程二人齐齐吃了一惊,“这……”
“非但分舵弟子不必前来,你们现在就带上总舵的三百堂下弟子离开风云顶。”
卓起扬随手摘下根树枝在沙盘上划出几个图案,“这里是风云顶,这里是抵苍山必经的几条道路,他们若是前来参加风云大会,必定只会沿着大路走。而你们这两部人手就从小路散到苍山外面去。然后你们传出风声……”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在两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冯于海呆了半晌,大颗的冷汗从额头渗出来,“太冒险了!教主,虽说故意示弱可以引蛇出洞,但总舵弟子一下子少了六百名,等参加大会的那些势力都来了,万一风云顶上的防御出了点问题,那您岂不是……”
“天下从来没有稳妥的征战!速战速决,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卓起扬抬手打断他的话,“冯堂主,你去通知戚堂主,这我先不治他的罪,让他带领剩下的洄风堂弟子原地休整。”
手中的树枝在沙堆上划出三道弯曲的箭头,他的眼睛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三路人马,以退为进,正好定下这新的三面纵横之计!你们立刻下去准备,明日就离开总舵。”
冯、程二人齐声道,“属下遵令。”当下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松涛叠嶂,寂寂无声,两位堂主的身影如轻烟般消失在视野之中。
见二人走远了,卓起扬抛下手里的树枝,也走出了议事厅的大门。

刚在外面的小径上走了几步,他的身形倏然一顿,手紧紧的捂住嘴,剧烈而沉闷的咳嗽几声。
几滴鲜血从指缝里流到青石地上。
卓起扬瞥了眼地上的血迹,在周围扫了一圈,锐利如刀锋的视线直视两旁的松林。
片刻之后,黑衣影卫打扮的少年垂首从阴影中走出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教主,该服药了。”屈墨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固执的坚持。
卓起扬皱着眉头走过去,“陆右使不在风云顶,就换了你天天跟着我?”
屈墨垂着头不说话,把新熬好的汤药双手举起奉上。
卓起扬不接,自己掏出帕巾将手上的痕迹擦拭干净,随口问道,
“阿墨,陆右使去了多少天了?”
“大约有十天了。”
“十天啊……也该回来了。”卓起扬点点头,径自向修竹院走去。
屈墨在后面追着道,“教主,药”
“这种滋补汤剂,喝了也无用,你自己留着喝罢。”
“教主~”
只是一眨眼的时候,眼前已经再没有半分人影。
黑衣少年站在原地发了半天愣,最后叹了口气,将那碗汤药全部倒在青石板上。
石版上溅到的斑点血迹在药剂的洗涤之下渐渐淡去,再无踪迹。

第二章

不知不觉,已经是数九寒天。
进了十二月之后,天气越发冷了。就在前几日,居然在京城也出现了乞丐冻死街头的事情。
闲人居的纪老板发起倡议,联合京城几大店铺发放粥食冬衣,避免类似惨剧发生。如此善举传为一时佳话,为众人津津乐道。
今日是十二月十五,粥食发放的第三日。闲人居的门口排起了长龙,等着每人的两个馒头。
影子靠在躺椅上看着那些领取食物的人,漫不经心的道,“看不出来你心肠这么好?”
纪鸿熙把手里的算盘打的噼啪作响,埋头算了好半天,终于抬起头来,长长的叹了口气,“肉痛啊~”
影子嗤的一笑,“既心疼钱又想作好人,没见过你这样麻烦的。”
纪鸿熙干笑几声,左右看了几眼,忽然啊了一声,对着身后道,“你起来了?”
影子回头看去,后院的竹帘卷起半扇,秋无意身上拢着一件披风,从里面慢慢走出来。

“人越睡越乏,索性出来晒晒太阳。”秋无意随口说着,对影子一笑,在他旁边拣了个向阳地方坐下了。
正是午时左右,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的很。排队等待接济的人直排到了街道拐角,秩序还算良好。
秋无意眯起眼睛看了一阵,隐约记起极小时候似乎也这样排队等过大户人家的救济,只不过当时年岁太小,就算拿到什么东西也会被别人抢去。
已经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片断了,应该还在去风云顶之前罢……
耳边忽然传来小孩子的尖利叫声。众人看去,只见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似乎是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手里刚拿到的馒头有一个落到地上,却正好滚到秋无意的身边。
那小孩飞快的跑过来,几步过去把馒头抢在手里,这才抬头怯怯的看了秋无意一眼。
秋无意对他微微一笑。
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那孩子的胆子大了点,转身想走,不知为什么又转回来,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着秋无意苍白的脸色,“哥哥,你也病了吗?”
秋无意笑了笑,“如果我病了,你会把馒头分一半给我?”
那孩子愣了愣,望着手里的两个馒头,嗫喏道,“我不能给你。”
秋无意神色淡淡,把视线转开了。
那孩子却接着道,“娘亲病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我们都饿了一天了,这两个馒头我一定要拿回去……”
秋无意转过去望了那个垂着头的男孩几眼,展颜道,“你拿回去罢,我没有生病,不需要。”

注视着那孩子走远,影子侧头望着他,“你变了。”
秋无意换了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躺椅上,悠悠道,“我哪里变了?”
影子叹气,“你居然在安慰人。我刚才差点以为眼了。”
“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秋无意仰头看着正空的日头,轻吐了口气,“不过说起来,人本来就很容易变的。”
“说的不错。”身侧忽然传来纪鸿熙的声音。
他也在日光下摆了个椅子躺下来,“人确实很容易变。他也变了。”眼角瞥瞥秋无意的方向,“我说的是大哥。”
沉默了片刻。“……我累了。” 秋无意说着就要站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惨呼声从街角传来。听那声音,依稀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孩子!
街上一阵躁动,然后围观的人群突然散开,那孩子已经躺在地上。
鲜血从小小的身体上汩汩的流出来,流淌到大街上。
几个打扮光鲜的人骂骂咧咧的跨过幼小的尸体走过来。为首的富家少爷收起佩刀,狠狠的啐了口吐沫,“这臭小子,居然敢掏老子的荷包!”
看他们几个人笔直的向闲人居方向走过来,纪鸿熙叹了口气,站起来作揖道,
“闲人居乃不沾血腥之地,请几位爷体谅小店规矩……”
为首那人大声道,“我们有的是银子!店家哪里挡财神爷的道理?笑话!”
一片哄笑中,眼看这几人越走越近,离大门口还有一尺距离,脚刚迈起的时候,突然闷哼几声,几人同时倒了下去。
秋无意抛开手里的半个馒头,拢着披风站起来,淡淡道,”这下就不会坏了规矩了。”

纪鸿熙瞠然看他头也不回的走进屋去,摸摸鼻子,转头对依旧悠闲躺着的影子道,“他哪里变了?个个都是惹祸的主,晒个太阳都能晒出事来,唉……”

自家门前出了命案,纪鸿熙只得唉声叹气的去官府解释事情缘由。
原先有个影子就惹出不少麻烦,自从又多了个秋无意以后,纪大老板隔三差五就得去官府去一趟。闲人居的老板其实半点都不闲。
老板既然不在,闲人居今日只能提前关门打烊了。
又和影子闲话几句,秋无意回了自己房间,向小厮要了一桶热水,然后关好门窗,褪去衣物,全身泡进热腾腾的澡水中。
天气很冷。不消片刻,整个房间就弥漫在氤氲的水汽里。
热水流过开始结痂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麻痒的感觉。渐渐的,无论是紧绷的身体还是心思,都可以在热水包围中完全的放松下来。
冬天沐浴的感觉很好。
透过氤氲的水雾朦胧,秋无意低头看着身上大大小小开始消退的伤痕。修长的手指沿着胸口,肩胛,手臂,一路抚摸下去,皮肤上微微凸起的地方都是新结的伤痂。
被砍中的时候很痛。
不过有时候,痛,却是表示你还活着的最好证据。
有那么一段时间,什么都不理会,什么都不看,神智整天游离,不知道身在何,不在意下个时辰往哪里去。甚至连被人盯上跟踪都懒得多看一眼。
那种感觉,就叫做心灰意冷罢。
然而,在京郊的桦木林里被仇家围攻,冰冷的刀锋迎上面门的那个瞬间,却还是反射性的拔剑了。
剑柄牢牢握在手心,就在那个牵涉生死的时刻,才突然惊觉自己的想法。
还不想死。
即使是心灰意冷,甚至自暴自弃的放任自己,即使有些事情不想再经历第二,却还是不想就这么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毕竟这世上,还有些人,有些事,是他怎么也不能抛开的……
秋无意沉下身子,整个身体都浸在热水之中,盯着自己的手出神。
被袭击的时候正值傍晚时分,桦木林中的光线被头顶枝叶挡得一片漆黑,只能分辨出大致人数位置,脸庞长相却都看不清,武功更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当时猝不及防之下,开始便中了几道暗器刀伤,若不是玄影正好路过,只怕自己当真死无葬身之地……
正沉思的时候,窗户那里传来一声轻响。
秋无意警觉的抬起头,凝气于手,不动声色的注视着那个方向。
紧闭扣好的窗户没有预兆的突然大开,只见一道人影快捷无比的闪过窗前,紧接着“夺”的一声脆响,一支飞镖带着纸条钉在沐浴的大木桶上,尾端犹自颤动不休。
“是谁!”
外面几声大喝同时响起,秋无意松开紧握的拳,从浴桶里起身,伸手去拿旁边挂着的单衣。
就在这时,又听一声巨响,房门被砰然撞开,玄影从外面直冲进来,“无意,你没事――”
声音倏然断住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的呆了片刻,秋无意叹了口气,继续把衣服披在身上的动作,“我没事。”
影子僵了半天,好不容易把眼睛转开,找到句话说出来,“刚才那是什么人,看清楚了么?”
秋无意摇摇头,随意梳了几下湿漉漉的长发扎起来,走过去道,“似乎向西去了。”

“那人是冲着你来的。”影子肯定的道,不由有些担心,几步过去拉住秋无意的手,“你的伤势未愈,这几天一定要小心才好。”
秋无意一笑道,“管他是谁,尽管来无妨。倒是你自己要担心才是。”
影子愣了愣,“我要担心什么?”嘴里说着,眼睛不由顺着秋无意的视线往后看去――
“啊!你不是在官府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你冲进无意房门,还傻愣愣盯着他看个不停的时候。”
看着眼前那两个不甘示弱互相瞪视的人,秋无意轻咳几声,“我还有点事情要办,既然你们都在,那我先出去了。”
刚转过一个弯,身后已经传来隐约的话语声和不大不小的响动声。隔着窗栏,眼角可以看到两个人的身影已经缠在了一起。
――纪鸿熙纪大老板吃醋了。
回过头来继续不紧不慢的往外走,秋无意眼中已有笑意。
玄影,有他在你身边,应该比我更合适罢。
看看左右再无别人,他低下头去,摊开手掌,小心的把纸条从飞镖上取下展开
“今夜子时。城西郊外三阳庙。教主有托,要事相见。”
微微扬起的嘴角忽然一滞。浅淡的笑容如风过水面,无声无息的散去。
视线落到纸张下面的落款符号时,手指不由收紧了。
“怎么会派他来……”

※ ※ ※ ※

临近半夜了。
京城日间的华逐渐散去,长街小巷恢复了难得的静谧,只余下三五阑珊灯火,街上大醉的寻欢客踉跄相扶回家。
秋无意穿过明暗不定的大街,慢慢的向城西而去。
夜风很冷,随着夜风飘来的脂粉香气和欢笑声渐渐淡了,只剩下无边寂寞,笼罩在漆黑夜色中。
夜色沉,却映得他的眼睛更亮。
人尚未靠近三阳庙,他已听见几声不寻常的响动声。
兵刃交接的清脆声响,刀砍入皮肉的痛呼,衣袂闪动带起的风声,在宁静的夜中成倍放大的传入耳中。
再走三五步,秋无意已确定打斗地点,足尖轻点,人影如烟一掠而去,侧身于夜色遮掩中,不动声色的望去――
五个黑衣打扮的人围在周围,似乎摆开了某种阵势,牢牢困住当中一个黄衫人,剑气纷如割,攻势凌厉。
淡淡的星光映出被围攻之人的脸来,秋无意暗自点点头。
果然是陆浅羽。
也是约他今夜前来此地之人。

放眼望去,陆浅羽身上受了几道不轻不重的伤,不过他的对手也讨不了多少好去,地上躺了两具黑衣尸体。某种微妙的平衡在激烈的争斗中维持着,双方的攻守陷入僵局,竟似乎谁也不能打破。
一滴滴的汗水从陆浅羽的额头落下来。以一敌五,无论是武功还是心力,都是极为吃力的事情。
秋无意沉吟了片刻,从阴影中走出来,和争斗中的每个人打了个照面。
只一眼间,正对面的那个黑衣人眼睛猛然睁大,手上挥刀微微一滞。
要的就是这个瞬间!
刹那间,陆浅羽手中折扇光影暴闪!只听一声惨呼声响起,对面的那人喉咙鲜血喷出,倒了下去。
压力骤然减小,陆浅羽精神大振,手中折扇闪出重重光影,此消彼长,情势瞬时逆转!
秋无意站着看了一阵,左右找了干净的所在,悠悠闲闲的坐了下去继续看。
冗长的争斗变得激烈,几声极快的武器对撞声后,陆浅羽那把折扇的扇骨突然迅捷无比的激飞出去,对面那人猝不及防,被铁制扇骨直插入胸膛,惨呼着倒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他身侧与背后的三人同时发难,几把钢刀迎头劈下!
陆浅羽咬牙,手中折扇平托,空着的那只手一圈一叠,直奔他而去的那几把钢刀居然像着了魔似的硬生生半路转向,巨大的碰撞声中砍在了一起!
那几个黑衣人骤然大惊,嘶哑的声音齐声惊呼,“冷月心法!”
秋无意神色微变,咬着唇移开了眼睛。
只片刻间,鲜血如雨四溅,尸体沉重倒下。空地上站着的,只剩下陆浅羽一人。
急促喘息了一阵,陆浅羽掏出帕子抹了把脸上飞溅到的血滴,带着满身狼狈走到秋无意的面前,悻悻道,“秋左使,你倒是悠闲的很哪。”
“好说好说,”秋无意笑笑,“看戏总比自己演戏容易的多。”
不欲和他多谈,话题一转挑入正题,“你不在风云顶上,到京城来做什么?”
陆浅羽哼道,“教内公务在身,少不得要亲自来一趟。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这里,当真是巧的很。”
秋无意一皱眉,“没想到?不正是你约我来的么?”
陆浅羽也是一愣,“我怎么会约你来这个鬼地方?”
两人相顾愕然,秋无意脸色微变,“不好!”
一阵肆意大笑霍然传来,蕴着内力的声音震的四周密林枝叶飒飒作响。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大笑道,“螳螂捕蝉,安知黄雀在后!”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人影穿梭闪动不止,不算大的空地上竟一下多出二十余人来,个个黑衣打扮,竟都是和之前袭击陆浅羽的那几个人的穿着打扮一摸一样。
这批人的首领布巾蒙面,是个身材魁梧的人。
陆浅羽斜睨着他们,冷笑道,“才送那几个上西天,又来一群赶着送死的。”
“哈哈哈哈~~”
为首那人仰头又一阵的狂肆大笑,笑声令人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走进几步,“不知道赶着送死的是谁?陆浅羽,你不妨运功试试看,有没有异样的感觉?”
陆浅羽暗自运功试了试,顿时显出惊疑不定的神情,“你下毒?!”

“哼,你终于察觉了么?方才那几个人的兵刃上都喂了无色无味的慢性剧毒,你和他们过招的时候就已中毒。动作越剧烈,那毒就发作的越快,你只管慢慢享用罢!”
语锋一转,那人接着轻哼道,“秋无意,你可知我为何要引你来此?”
秋无意瞥了眼陆浅羽,轻描淡写的道,“不就是想让我看到这一幕么,亲眼目睹你们是如何巧妙的制住了陆右使?”
“我们不仅制住了他,还有你!莫非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此刻身负重伤,轻易动不得刀剑么?”
秋无意一挑眉,“所以?”
“所以,区区不才就想作个交易。”
“何种交易?”
“以你们二人的性命,换取你身上的秘笈!”
秋无意愣了愣,哑然失笑,“原来如此。时隔半年,竟还有人在不死心的寻找黄氏一门被劫走的秘笈。”
“少装糊涂。”为首那人冷笑道,“黄城举当年拿到手的秘笈只是小部分,还有大部分到哪里去了?秋无意,你曾独自一人在萧家掘地三尺,莫以为没人知道你在找什么!”
秋无意哦了一声,道,“连萧家的事都知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
那人冷笑一声,傲然道,“中原夜杀组!”
宏亮的五个字传入耳中时,陆浅羽的呼吸倏然一顿,手指不知不觉的捏紧了扇柄。
“你听说过这个组织?”秋无意察觉陆浅羽脸色有异,低声问道。
陆浅羽盯着那几个人,道,“夜杀组地江南,在江湖上蛰伏已久,不过最近才趁乱而起,黑道白道都有人投入夜杀组。对了,听说半年前黄城举那件案子的起因,就是因为夜杀组觊觎秘笈而下手的。”
“黄家秘笈原来是他们抢去的。”秋无意点点头,“夜杀组在江湖上无声无息,看来却是个劲敌。”
“……这些人不能留了。”陆浅羽突然低声喃喃的道。

众人只觉眼前一。人影疾闪,几声凄厉的惨呼蓦然响起!
鲜血飞溅而出,人倒下。
唯一剩下的为首之人闪过惊骇不甘的神色,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陆浅羽悠然走近。
“下毒的是你们,现在我没事,你们却不能动了,是不是很可笑?”
扇子拍拍他的脸,陆浅羽笑道,“哼,敢在牵机门的人面前使毒,这种班门弄斧的事情当真让人笑掉大牙!”
秋无意轻呼道,“留他活口……”
几个字还在嘴边打着转,唯一站着的敌手已经倒了下去。
陆浅羽收起折扇,露出遗憾的表情,“真可惜,说得晚了点。”
秋无意皱了皱眉,正想上前查验那些尸体的时候,身后的密林里没有预兆的传来一声轻笑。
鼓掌之声轻轻的响起,“妙极,妙极。”

一阵微风吹过,密林里枝叶摇晃,沙沙的响。

轻微的脚步声从不远传过来,可以听到踩到地上枯叶断枝发出的轻微声音。
若隐若现的月色下,一道颀长的人影从林子里面慢慢闪出来。
是友?是敌?
秋无意吸口气,按住隐隐作痛的伤口,手中的剑已握紧。
然而,就在看清来人的那个瞬间,他却不由一怔,运足了十成力的手松了下来。
准备生死相搏的时候,没有人会坐在马上。因为控制缰绳需要手。
然而从树林里骑马出来的年轻人,不仅右手里牵着马的缰绳,他的左手甚至还提了个包裹。
看到空地上迎面而对的秋无意和陆浅羽,年轻人勒住缰绳,在马上微微欠身,露出一个暖如旭风的微笑,
“两位,幸会。”

目光在来人的身上闪过,秋无意眼神一凝。“阁下何人?”
“在下穆容。”年轻人笑道,“岳武穆之穆,‘云想衣裳想容’之容。”
“所来何事?”
“追踪验证。”
穆容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地上横倒伏卧的尸体,随便挑了具尸体,撕开黑色夜行衣。
黯淡的光线之下,那尸体背上的一个黑色大字跳入众人眼帘
“夜”
穆容把尸体翻了个身,胸膛赫然印着同样大小的黑色大字,
“杀”!
穆容点点头,站起来,“果然都是夜杀组的人。验证完毕。”
他转过身,似笑非笑的注视着陆浅羽,“都是一招致命,浅羽兄下手果然干脆明断。”
陆浅羽站在对面,脸色却不太好。
面对着这个和蔼微笑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他微微的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秋无意不动声色的看着,心中疑云暗起。
原想要旁敲侧击,套出些内情来,但转念一想,关他何事?
他又闭上了嘴。
三人各怀心思,面对面站了片刻,穆容开口道,“浅羽兄,难得见面,不愿介绍这位兄台给小弟认识么?”
陆浅羽怔了怔,瞥了眼身边的秋无意,正想说话的时候,穆容却猛地抬头!
天空上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
巨大的黑色阴影从上空笔直扑下来,落在陆浅羽的肩上。

定睛看去,原来是只黑色的兀鹰。
这种兀鹰中原虽少见,秋无意却是认得的。正是苍流教内专门负责刺探传讯的传信工具。
看清那只鹰脚上绑着的铁管颜色,陆浅羽轻咦了一声,飞速的瞥了那穆容一眼,还是伸手解了铁管,从里面掏出张纸条来。
只看了几眼,他的脸色倏然发白,拿着纸条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浅羽兄,难道是贵教出事了?” 穆容仪态悠闲的走近几步,轻笑道。
见陆浅羽不说话,穆容却也不生气。“既然浅羽兄要务重,那么在下就不多留了。告辞。”
他翻身上马,对两人颌首笑了笑,居然真的走了。
静静立在旁边的秋无意敏锐的察觉到,穆容离开视线之后,陆浅羽绷紧的全身倏的松懈下来。
感应到秋无意若有所思的眼光,陆浅羽回过来瞪了一眼,却没有多说话,四辨认了下方向就展开身形匆匆离去。
看来确实发生什么大事了……
秋无意心里起疑,追着陆浅羽离去的那个方向走了十几步,转过一道弯,树林稀疏,眼前豁然开朗――
天际一片通红,隐约竟似燃起熊熊火光。

第三章

辛酉年冬。十二月十九。
整天都是晴空万里,暖日当空,今天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日头落下的时候,京城的闲人居门口车水马龙,热闹如集市一般。
今日行情好得并不奇怪,因为这几天京城刚发生了件大事,只要是心怀好奇的人都乐得探个究竟,而知道内情的人则更是不吐不快。
而闲人居茶楼,实在是个传递消息的好地方。

“听好了。话说前几天的某个夜里,在下半夜睡不着,就出屋走走,不想一抬头就看见不远的博望山那里是烧得血红一片哪!”
围坐的众人大哗,一人抢先问道,“试问那是不是天火?”
坐在中间的书生摇头道,“非也非也!若是落雷天火,肯定是从一块地方先烧起,决不可能整座山同时燃起熊熊大火,这定然是有人纵火!”
周围众人纷纷点头,听那书生摇头晃脑的继续说,“在下当时离那博望山颇近,隐约能听到一阵兵器交战之声随着热风传来。一时好奇之下,在下就悄悄靠近看了几眼――”
几个心急的人抢着问道,“有人械斗?”
书生呷了口茶,慢吞吞的道,“正是!在下赶到的时候,看到两派人马厮杀,一派穿的都是黑衣,另一派穿的是青衣,杀的那个惨烈啊……”
他啧啧叹了几声,“那些肯定就是江湖人了,果然都是杀人不眨眼,只是不知怎的烧了博望山,可惜了那整山的树木虫兽。”
听到“青衣”两个字的时候,静坐在旁边的秋无意神色一动,问道,“请问他们两派为何厮杀,厮杀的结果又如何?”
“好像是争夺什么东西,至于结果么……”那书生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在下当时乏了,未等看到结果就自行离去了……”

周围顿时嘘声大起,“分明是看杀人看得怕了,自己先跑了~”
就在这时,帐房那里传来几声轻咳声,纪鸿熙的声音传出来,“各位对不住了,今日本店提前打烊。”
一片扫兴声中,客人纷纷起身离去,拥挤的厅堂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秋无意对着帐房那里笑了笑,“纪大老板,难得生意这么好,你又何必自己把客人赶走?”
纪鸿熙抱着算盘从帐房里走出来,“本店有三不。不沾血腥,不赊帐,不论江湖事。犯到一个忌讳,本日就关门大吉。”
他这里语音刚落,却听角落里一个年轻声音朗声笑道,“若是纪老板这么说的话,那在下实在是惭愧的很了。”
秋无意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仔细几眼望去,不由轻咦了一声,“是你?”
纪鸿熙也是往那里望去,却见角落里的一张木桌旁边坐了个儒衫青年,正对他们笑得温和雅致。看那面容,却是不认得。
正诧异间,秋无意已经走了过去,微笑道,“穆兄,幸会。”
那儒衫青年,正是昨夜在京城郊外意外遇见的人,穆容。
穆容起身揖了一礼,笑道,“不敢当‘幸会’二字。今日在此地得遇秋兄,只能说是在下一人的荣幸才是。”
秋无意讶道,“为何如此说法?”
穆容眨眨眼睛,从怀里掏出银袋来,对着桌面晃了许久――一枚铜板从银袋里面滚出来。
两根手指捏起那枚亮澄澄的铜板,穆容对着秋无意和纪鸿熙惭愧的笑笑,“实在不想因为在下坏了贵店的规矩,只不过……今天似乎只能赊帐了……”
秋无意望望满面愧疚之色的穆容,再望望浑身散发出杀气的纪大老板,转身就往门外走。

“秋兄!小弟一时囊中羞涩,还请加以援手啊~”
“无意,你别急着开溜!既然认识这个人就帮他把帐先付了再说!”

秋无意挣了几下,没挣开纪大老板硬拖着他袖子的手,只得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子递过去,忍不住叹气,“二哥,你居然连我的银子都不放过?”
纪鸿熙把算盘打的噼啪作响,眯起眼睛,笑得心满意足,“亲兄弟也要明算帐,这可是古人的教训。”
“可是我身上的银子都是你给的……”
“那我不管。”
眼看着纪大老板抱着算盘账本乐滋滋的去核对帐目,秋无意返身走回去,在穆容坐的那张桌子前停住脚步。
“穆兄。”
穆容微笑着拱手,“多谢相助。”
秋无意也是微微一笑,笑容却仿佛是投入石子的水波那样,渐渐敛去了。
笑容完全从脸上消失的时候,声音也蓦然冷了下去。
“你到底是谁?”

穆容满脸茫然的神色,“小弟穆容,昨夜才通报过名姓。秋兄怎么突然如此发问……”
秋无意冷冷道,“我从来没有向你透露过姓名,这里也没有人直呼我的姓氏,你如何知道我姓秋?”
穆容愣了愣,扬声大笑。“是在下的一时疏忽,没想到就被无意公子察觉了。冒名结交的行径确实失礼的很。”
朗朗笑声中,他站起来对着秋无意拱手长揖道,“实不相瞒,这穆容的名号是借了姓氏的。在下慕容飘香,无意公子请勿见罪。”
“慕容?姑苏慕容家的飘香公子?”
秋无意吃了一惊,视线在对面青年的身上打了几个转,目光中已有思之色。
当年未反出武林同盟的时候,并列江湖白道上三大公子的年轻俊彦人物,除去他自己,就是洛阳萧家的初阳公子,以及姑苏慕容氏的飘香公子。
这么多年来闯荡江湖,各路英雄遇见无数,却始终未曾见过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飘香公子,为何于此时出现在京城?
警惕心暗起,秋无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飘香公子亲身前来闲人居,蓬荜生辉。”
“愧不敢当。”慕容飘香微笑拱手,“在下向来是淡出江湖的,慕容家也从不主动参与江湖势力火并,此有事恰好路过京畿,请秋兄不必多虑。”
“慕容兄不必客气。” 秋无意淡淡还礼,“小居清静之地,也是向来不和江湖沾边的。小居每日辰时开张,今日既然打烊,慕容兄如果想来赏茶的话,还请明日趁早。”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站到门边。
慕容飘香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秋兄这是下逐客令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多留。”却是笑吟吟的起身跟着出去。
两个人不紧不慢的走近大门的时候,慕容飘香忽然在后面唤道,“无意公子。”
秋无意明明听见了,却恍若不闻,依旧按着原来的速度走在前面。
身后的声音继续道,“秋无意其人,位列江湖三大名门公子之一,当代年轻一流高手,以一己之身覆灭武林同盟二十余年基业。如此人物,本当叱咤江湖,伸展男儿抱负才是,却当真甘心在小小的茶社中荒度岁月么?”
秋无意听而不语,直到伸手拉开了门闩将人送出去,这才对着门外的慕容飘香微微一笑,
“既然身在闲人居,就已不是江湖人,为何要叱咤江湖?人生不过梦一场,又何谓荒度岁月?”
慕容飘香立于门外,闻言默然片刻,朗声笑道,“好一句‘人生不过梦一场’!想不到无意公子竟是如此超脱之人!”
秋无意淡淡拱手,“请。”也不多言,转身回去。

慕容飘香孤身立于街上,注视着秋无意的背影转入门帘后不见,唇边扬起的弧度化为一声冷笑,
“身在俗世,又有几人能超脱。”

※ ※ ※

转回闲人居,掀起内堂竹帘,秋无意迎面看见纪鸿熙微微眯起的鸾眼。
他不动声色的往后瞥了一眼。
慕容飘香还立在街上。刚才那一幕想必早已落入眼中。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秋无意叹气,“二哥有何见教?”
纪鸿熙微笑着递过手中热腾腾的茶,“你二哥是生意人,说说生意经还差不多,见教二字就谈不上了。喝茶喝茶。”
秋无意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碗沿的泡沫,听见纪鸿熙道,“玄影好像又惹祸了。”
秋无意一笑,“那是正常之极。”
“一个时辰前有飞鸽传书过来,说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不知怎么惹着他了,被他追的鸡飞狗跳,看那架势是不宰光不罢休了。”
“……遇上他心情不好,这种事倒也不少见。”
“半个时辰前又有飞鸽传书过来,说原因查明了。原来那几个倒霉鬼是白道各大门派二代顶尖的弟子,前两天和某个不知名的势力联手破了苍流教的京畿分舵――就是搏望山起火那夜的事――分舵里从上到下被他们杀的精光。”
秋无意手中的茶盏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端起来。
纪鸿熙接着道,“这些二代年轻弟子做事太绝,杀就杀罢,还把分舵付之一炬。也算是他们倒霉,偏偏就遇着玄影这种喜欢半夜没事到晃的,那夜就被火光引过去了,当场气得他跳脚。”
秋无意点点头,把茶盏放在桌上,“等他气消了自然回来,二哥不必担心。”
“我说的不是他。”纪鸿熙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秋无意,“苍流教有麻烦事了,你不管?”
秋无意眼皮也不抬一下,“我管什么?为什么要管?二哥,你又希望我管什么?”
纪鸿熙摸摸鼻子,大叹了口气,对里屋扬声道,“听到了罢?我早就说过了,他的脾气犟起来,天王老子的事都不放在心上的。”
里屋的竹帘子一下子掀起来,有个浑身血污、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的人靠在门边,狠狠瞪着秋无意,脸色难看之极。
秋无意盯着那人看了几眼,转头对纪鸿熙道,“闲人居不是不沾血腥的地方么?什么时候破了规矩了?”
纪鸿熙满脸无奈之色,“你以为我想让这位陆兄进来么?但我如果不让他进来,只怕闲人居满堂的客人都会被砍得七零八落,比他那副样子还惨了――”
“纪鸿熙,你最好闭嘴!”陆浅羽冷冷道,“我心情不好,你不要自找霉头。秋无意,我今日找你有事要说……”
秋无意倏然打断他,“二哥,我看这位客人不太顺眼,麻烦你把他赶出去。”
陆浅羽顿时气结,“秋无意,你――你――我今天有教里的要事跟你说,你居然赶我?”
“教?什么教?”秋无意不轻不重的说着,垂下眼帘,凝视着手中热气腾腾的茶水。
“陆浅羽,你大概找错人了。我只是这茶楼里的一个闲人,和你说的那些江湖事没关系。”
陆浅羽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靠在门边僵了半天,勉强道,“我知道教主当时……伤了你,但他是……”
秋无意的神色顿时一冷。
“恕不远送。”他端着茶站起来,越过大堂,往后院的方向笔直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陆浅羽咬牙提气,闪身拦在前面!
“算你狠,你继续跟他怄气罢!”他狠狠道,“等人死了,苍流教散了,你就能一辈子不见面了!”
秋无意站在对面,没什么表情的望着他。
“你不信?”陆浅羽冷笑,“你自己想想看现在的局面。聂长老死了,你走了,我在这里,天下大会那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主事之人!”
秋无意别过头,淡淡道,“教主不是在风云顶么?”

陆浅羽一咬牙,道,“若不是事态紧急,我也不会告诉你。自你走了之后,教主他……一直闭关至今。”
望着对面倏然闪过的吃惊神色,他突然觉得很烦躁,“现在有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需要我尽快赶回风云顶。但我在分舵那一仗里受了伤,一个人只怕回不去。你最好叫你的二哥动用他枫叶山庄情报网的势力把我尽快送回去,不然那件大事办不成,你我都担待不起。”
秋无意盯着陆浅羽,半晌不说话。
然后他走回去问纪鸿熙道,“影子现在人在哪里?”
“唔,现在大概还在郊外桦树林做他的老本行生意。”纪鸿熙打量他几眼,“你不会真的想掺一脚罢?”
秋无意静静又站了片刻,把茶盏放在桌上,“多谢二哥的茶。”
最后一个字刚刚传入耳中,纪鸿熙眼前衣袂闪动,人已经不见了。

※ ※ ※ ※

大略辨认方向,提一口气展开身法,以他的轻功,城郊桦树林须臾便在眼前。
那片桦树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加之林中光线幽暗,要在里面找几个人本来很不容易。但秋无意却几乎没费什么功夫。
刚到林边,一声痛苦的闷哼便从树林传入耳际,打破无边宁静。
尾音颤抖着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秋无意也找到了地方。
几株苍天大树包围着一个丈许见方的草地。周围儿臂粗细的树枝上挂了几个蚕蛹似的东西,迎着风摇来晃去。
秋无意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唰的又是一道风声劲响,其中一个蚕蛹蓦然又发出闷闷的惨呼声。
定睛望去,原来那些蚕蛹似的东西居然是大活人,一个个被五大绑的倒吊在树上。

秋无意的视线往周围看去,旁边的某块巨石上果然一躺一坐了两个人。
左边那个坐着的身形尚小,依稀是个陌生的清俊少年。右边躺着的那人,却不正是影子?
猛然察觉身边有人,影子警觉的坐起身来,一回头,秋无意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
“咦,你怎么也来了?”
他抛下手里的弹弓和石头,笑吟吟的招招手,“无意,过来这边坐。”
秋无意扭头又看看树上那么捆得严实的蚕蛹,不由皱起秀气的眉头――这场景实在诡异的很。
依言走过去坐下,他问,“他们是谁?”
影子指着那些蚕蛹笑道,“这两个是青城派的师兄弟,那个是崆峒高足,再那边那个是行意门弟子,最后面那个是唐门今年刚出江湖的菜鸟。虽然武功都不怎么样,不过倒挂起来的场面却有趣的很。”
秋无意看了几眼,目光转落在影子身边那少年的身上。“他是?”
影子忽然“啊”了一声,“你倒提醒我了。”伸手拍拍身边少年的头,“小子,说说看你叫什么?”
端坐在大石上的少年撇撇嘴,“终于记得问我名字了?我跟了整整你三天,每都只知道喊‘喂’,‘小子’,或者干脆只勾勾手,跟唤狗似的……”

影子瞪他,“就这样跟你救命恩人说话?不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的名字,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少年哼道,“谁要你救我了?偏不告诉你。”
“臭小子!”影子冷笑,“无意你闪开,让我教训他。”
秋无意笑笑,人也不动,却倏然伸手扣住了少年的手腕。那少年猛地吃了一惊,眼睁睁看着他的手伸过来,偏偏就是躲不开。
一把将那少年拉近了,秋无意道,“我方才用的是教内独传的锁腕小擒拿手,想必你也认得,有事不必对我隐瞒。说罢,你姓吴还是姓叶?”
少年迟疑半晌,最后垂头道,“姓叶。”
秋无意点点头,道,“想必是叶舵主的独生爱子了。”转身对影子道,“据我所知,京畿分舵上下九十二人,只有叶舵主和吴香主有这么大岁数的儿子。”
影子一把拍开少年的手腕,自己拉住秋无意的手不放,抱怨道,“真受不了你,明明已经不是苍流教的人了,还把它的事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秋无意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回来,反问道,“你也不是苍流教的人了,为什么会替京畿分舵的几十条人命出头?”
影子嗤的冷笑,“京畿分舵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谁有兴致替他们出头了?那天夜里这些小子不知怎么联合了夜杀组的人围攻分舵,其他人只是杀人放火也就罢了,偏偏这几个小王八羔子把那些受伤的俘虏用各种恶毒手段折磨几天几夜,让他们活活痛死,还美名其曰‘除魔卫道就须不择手段’,让人看不过眼。”
他走过去用树枝戳戳其中一个倒吊着的蚕蛹,“好像有个副香主被你割了一百多刀才死,我现在只用一刀杀你,你自己说你死得冤不冤?”
被倒吊的那人呆了呆,忽然嘶声大呼道,“我不服!我爹爹耿慎行就是被苍流教的魔头活活折磨而死,我不过报复回来而已!我有什么错!!”
他激动不已,那绳索也跟着摇晃起来,吱嘎乱响。
“原来天山派耿慎行的儿子。”影子冷笑一声,遽然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我记得耿慎行十五年前就死在何莽手里,这么多年你不找何莽报仇,杀其他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狠狠又一脚踹过去,“那个副香主才二十多岁,跟你有屁的仇!”
那人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我等是除魔卫道!”旁边又一人嘶哑大声道,“卓起扬狼子野心,意图率领魔教吞并武林,我们见一杀一,见十杀十,为的是挽救武林于血海,为了天下苍生之福!”
影子听得不耐,“真是放屁!我们杀人就是魔头,你们杀人就是除魔卫道!”
一脚踹过去,那人登时也晕了过去。
旁边其他几个蚕蛹眼睁睁看着,一时无人敢接声。

“白道就是口号喊得响亮。追根究底,也不过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势力罢了。”
秋无意走上前来,微微冷笑的立于旁边,“苍流教兴起不过是近数十年的事。这么多年来,白道内部五年一械斗,十年一火并,为了地盘武功乃至于名号面子死的人又少到哪里去? 何必妄提什么天下苍生之福。”
倒吊几人互视几眼,居然有第三只蚕蛹敢出声。
那人轻叹道,“虽说如此,若无苍流教起先发难引得江湖动荡,至少有些人本来可以安享天年的。”
秋无意注目望去,那个倒吊着说话的人满身血污狼狈,却还能看出是个年轻人,只是相貌陌生的很。
影子冷笑着走上去端详他几眼,忽然咦了一声,讶道,“那天血洗分舵的那群王八羔子里面似乎没你?”
年轻人苦笑,“在下不过是路上听说有此事,所以半路拦住几位当事人想要打听些情况,没想到也被兄台一路追杀,后来不及分说就吊起来了……”
秋无意斜斜瞥了影子一眼。
影子尴尬的笑。

叶姓少年从石头上跳下来,几步走到那人面前,手中匕首一挥斩断了绳索,“你可以走。”
那年轻人砰的跌在地上,过了半晌方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拱手道谢。
秋无意叫住了他,“方才那句话,是你自己的意思么?”
“不是。”年轻人脸微微一红,“那句话是半月前在下有幸与萧盟主寅夜长谈,萧盟主一时感慨所说的话语。在下听了以后念念不忘,所以才随口道出了。”
影子冷笑道,“听起来就婆婆妈妈的,果然像是萧初阳说出来的话。”
秋无意良久不语,叹了口气,道,“你走罢。”
年轻人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来拱了拱手,“在下四川唐沐,上个月刚刚行走江湖,见识浅薄。敢请教各位尊姓大名?”
刹那间,有个念头闪过秋无意的心头。只一个瞬间,那个念头就如烈火般的熊熊灼烧起来,再也扑灭不去。
他拱手道,“在下易无秋,向来久居京城。这位是……在下的兄弟,易无影。”
客气见礼完毕,他若无其事的问,“唐兄自中原而来,敢问最近中原江湖近况如何?”
唐沐笑道,“在下甫出江湖,其他的见识没有,江湖近况倒是熟的。说起来江湖上这几日哄传一个大消息!传闻魔教教主卓起扬前些日子练功突然走火入魔,至今闭关不出。反观苍流教群龙无首,一扫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接连仓惶败退数场,死伤惨重,只怕传言不虚啊。……易兄?易兄因何神思恍惚?”
“啊,”秋无意猛地回过神来,道,“这些最新消息倒是没听说过……多谢唐兄了。”

正欲再问,影子忽然从身后闪过来,“谢他什么?”
他劈手拉住秋无意就往回走,“姓唐的你快点滚,以后如果再让我看见你非一刀宰了不可!”
秋无意不提防被他拉着走了十几步,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影子却不肯放手,还是拉着他往进城的方向去,“不要理他瞎扯什么,我们回茶楼。”
又走了几步,身后的那个人忽然拉不动了。
秋无意不动,影子也不动,只有冷汗自接触的手掌那里一点一点的沁出来。握住的那只手温温凉凉。
他吸一口气,“无意,还记得上在金陵么?我要你随我天涯海角,自在遨游。你不肯,非要跟着他去。”
背后静默了片刻,“我记得。”
“你随他回去了。几个月之后,却伤痕累累的出现在风云顶千里之外的地方。”
“……一路颇为不易。”
“颇为不易?”影子冷笑,“只怕是嫌伤得还不够,还要跑回去求人再狠扎几刀!”
他来回走了几步,猛地走到秋无意面前,“无意,天下人又不止他卓起扬一个,你何苦为他这样作践自己。”
秋无意垂下眼,淡淡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懂。”
影子呆了呆,下一句话被硬生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撇过头,遮住眼中闪过受伤的色彩,他冷笑道,“是啊,我连我自己的事都管不来,凭什么管你的事。你尽管去找你的卓大教主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
秋无意盯着他半天不说话,居然真的转身就走。
影子对着那背影又是发了半天呆,一咬牙,狠狠道,“早知这样,不如当初一剑扎死算了,省得看得心烦!”

他这里一骂,秋无意却停下了。
站了半天,隔得远远的叹了口气,“玄影,我难得对人说句真心实话,居然把你气成这样?”
影子瞪他,“我跟你七八年的交情,又喜欢了你四五年,就换来‘你不懂’这句屁话?”
秋无意哭笑不得,无奈道,“这样说罢。打个比方,如果有人对你说‘你滚出去’。你会有什么反应?“
影子想也不想,冷冷道,“我一刀砍了他!”
“其实可能是他受了伤,不想让你看见伤口替他担心。”秋无意笑笑,“他就是那种人。”
影子愣了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秋无意继续道,“再打个比方。如果你和二哥发生争执,不欢而散,后来他发现是他错了,就一直在你门外站着,却不肯进来。这时候你会怎么办?”
影子轻哼道,“不肯认错,让他继续站着好了。”
秋无意又笑了笑,道,“我会出去陪他站着。我就是这种人。”
影子怔怔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眼睁睁的看着那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耳边不断回荡着他最后那句话,“莫说是你,本来我自己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刚才想了想前后因果,我好像有些懂了。难怪那天的事情透出种种古怪……难怪……”

茫然的站在路边,影子喃喃道,“他说他懂了,到底懂了什么……最后那两句‘难怪’又是什么意思……”
“喂,他早就走啦。”袖子被人不客气的拉了拉。“你就是把那棵树看穿个洞他也不会回来的。”
影子怒气大炽,眼中涌起杀机。 “姓叶的臭小子,想活命的话离我远点。”
那少年吓了大跳,急忙冲到一人身后,缩得严严实实。
身边无声无息多了个人,影子吃惊不小。仔细看清那人,却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相貌。
他劈头就问,“你来了多久了?”
纪鸿熙老老实实的招供,“跟在你们后面来的。”
影子的脸色顿时一沉。“为什么不帮我拦他?”
纪鸿熙反问,“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不用我帮手,你一个人也能拦的下他。为什么你不拦?”
影子不说话。
纪鸿熙叹气,“其实你自己也清楚,拦下来又如何?留的住一时,能留的住一世么?”
望望头顶湛蓝的天空,他继续道,“不妨实说,今天他会来这里,会遇上这些事情,也是我告诉他的。”
影子脸色立时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故意让他去送死不成!”
纪鸿熙凝望着他,目光变得沉,“先父曾经跟我说过,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是后悔。”
影子和纪鸿熙面对面站立半天,一言不发的走了。

纪鸿熙望望秋无意消失的地方,又转头望望影子消失的方向,摸摸鼻子叹道,“刚刚还在说什么‘身在闲人居,就已不是江湖人’,居然现在就走了。唉,身在闲人居,却个个都还是江湖人哪……”

摇摇头,转身举步欲走,砰的一声撞上身边那少年。
“……呃,这位叶小兄弟,请问你有事么?”
“我叫叶蒙。”那少年笑得甜蜜,“事情么倒是有一件。我想拜玄影他老人家做师父。”
“你确定?”难以置信的望望那个走得无影无踪的人。“刚才他好像还想宰了你……”
“当然确定。”少年眨眨狡黠的眼睛,突然扑过去抱住纪鸿熙,甜甜蜜蜜的叫道,“师公,带我回去罢。”
已经飞掠到数里之外的影子脚下一个踉跄,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第四章

乱石崩,风云变,惊涛起。
辛酉年末,江湖大乱。动乱所及之,血溅如雨。毁家灭门者众,更殃及无数池鱼。
新年伊始,谣言纷起,人心浮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壬戌年正月・总记》
―――――――――

『正月十五,天下大会
与君煮酒于风云之巅
卓起扬』

冬日煦暖的阳光下,蓝衫青年再瞥了眼那几行龙飞凤舞的字迹,洒然一笑,合起手中的拜贴,把它递给拦阻在面前的人。
面前挡住通路的苍流教青衫弟子仔细辨认请柬无误,面无表情的闪身让出身后通路来。
萧初阳点点头,向前跨过尺许高的门槛,缓缓走进那扇高达十丈的黑铁大门。
迎面是巍峨的山势。抬头望去,终年云霭缭绕,雾气沉沉。
眼前是无尽的阶梯。林立陡峭,百转千折,仰望不见头。
风云顶,便是这苍山七十二峰之颠。

日落时分,一行人昂首踏入风云顶。

风云顶四周群山环抱,中间有数千尺方圆的平整地面在眼前延展铺开,正是寒冬季节,入眼一片草色苍茫。
放眼望去,那山间平地中间有一段自然落差,把平地隔成东西两块。 两块平地交汇建筑庄院云集,飞檐勾角,气象巍峨。
自然隔成的东西两块平地,眼下却成了再好不过的区域划分。西峰平地上密密匝匝聚满了各色服饰打扮的人众,按门派分门别户集在一起,显然是赴天下大会的各地豪杰了。东峰则有大批青色衣衫的苍流巡值教众来回巡查走动,双方均是冷眼戒备,泾渭分明。
萧初阳默然四顾,周围景色隐约熟悉。
想起上踏入此地,如今物是人非,心中一片苍凉。

已经到了傍晚,风云顶上却依旧喧嚣不已。不过转瞬间,便有数拨新的人马进驻。
一行几十人刚刚走下西区,迎面被一群人拦住,为首那人大笑道,“你们终于到了!”
萧初阳停了脚步,抱拳笑道,“萧某见过许帮主,丐帮兄弟们安好。”
原来丐帮上下也是刚刚抵达这里。
众人寒暄几句,萧初阳问道,“局势如何?”
丐帮帮主许自友向来豪爽,闻言大大摇头,声若洪钟的道,“局势不怎么样。”
手指向后面一指,“那边有苍流教搭起的擂台,你们去看看他们贴出来的红榜宣告罢!”
萧初阳和慧嗔大师互视一眼,一行人拨开人群,向许自友所指的方向走去。
风云顶上皆平地,高高竖起的三丈擂台越发显得触目,无数旗帜围绕周围,在风中猎猎作响。
擂台的正面,一张红榜高高挂起,迎风飘扬。红榜上墨书字迹酣畅淋漓,力透纸背。
红榜两旁是两副烫金底对联,从高垂落下来,足足有十丈长短。对联上面的苍劲字迹隔了几十丈仍然一眼望得清清楚楚,每边四个,每字足有斗大。
红榜右边写道:中・原・论・剑
红榜左边写道:天・下・第・一

萧初阳脱口而出,“好狂的口气!”
慕容飘香笑道,“好大手笔,只怕是卓起扬亲自写的。”
前面的北六省总镖头元朗眼力颇好,大声将红榜内容念出道,
“天下大会,乃中原武林未有之事。
放眼中原武林,自古乃藏龙卧虎之地。奈何侑于出身,资历,时运,资质平平者盛名中天,天资过人者肝脑涂地。兼门派林立,嫌隙丛生,一言不合即血溅五步之事屡见不鲜。
苍流教不才,愿为起始,与天下英雄共襄武林盛事,再论江湖。
凡与会者,不论资历,出身,以武服众,夺魁者即为天下第一,其所在门派共推为天下之首,号令武林。”
读到这里,元朗冷笑一声,大声自言自语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卓起扬自己要做天下第一,他的苍流教号令武林!”
这句话说的声音不小,身边人群尽数听得清清楚楚,当下有好事者轰然跟着起哄,西区各大嗓门响起无数嘲讽抱怨之声,一时间沸反盈天。
反观东区,苍流教众却连脸色也不变,依然巡视如常。

萧初阳看在眼里,和身侧几人互望一眼,心中暗叹,“苍流教能够壮大至斯,确实有其缘故。”
台下喧嚣一片,到是议论之声。

慕容飘香端详红榜半日,笑道,“卓起扬野心,路人皆知。”回头望去,却见萧初阳呆呆望着那红榜出神。
他拍了拍萧初阳,“萧兄在想什么?”
萧初阳猛然惊醒,掩饰的笑笑,“没什么。”
转回头,目光却依旧凝视着红榜。

――资质平平者盛名中天――
――天资过人者肝脑涂地――
――门派林立,嫌隙丛生――
――一言不合,血溅五步――

龙飞凤舞的字迹一行行扫过眼底,竟如利剑般直划过他的心房。
卓起扬要做什么?
果然想做武林盟主?果然野心号令天下?
这寥寥几句评论江湖,为什么却是和自己心头所念如出一辙!
当年接掌武林同盟,豪言历历在耳,愿江湖从此少纷争。
蓦然回首,今日中原武林却已涛惊浪涌,动乱不堪。
一方欲平定天下纷争,一方却挑起波澜万千。
常听人道殊途同归,难道竟也有同途殊归!
仰头遥望红榜,萧初阳心绪纷乱芜杂,五味自知。

千百念头正在心头翻滚时,只听得元朗叫道,“啊,旁边还有一张红榜。”随即念道,

论剑天下,武林夺魁,方显男儿本色
大会在即,苍流教略备薄礼一份,以馈夺魁英雄
清单如下:
清风秘笈
易筋经,洗髓经,金刚梵咒

百炼剑谱
华阳心法
…………
…………』

元朗尚未念完,后面围观众人已经一片大哗。
江湖中人谁不知道,二十年前的那场武林浩劫,就是与这些秘笈息息相关?
那一串的秘笈名目,本本都是江湖传闻已久的名字,各大门派搜寻数十载不果的宝物,今日一齐展列在众人面前,怎不令人目眩神迷!
慕容飘香轻轻一拍手,笑道,“有了这些赏头,天下大会定然热闹的很了。卓起扬这当真好大手笔。”
萧初阳皱了皱眉,暗自忖道,“少林派的洗髓经,恒山派的百炼剑谱,嵩阳剑派的华阳剑法,这些各大门派的武学精华二十年前被秋公主偷抄了去,落在苍流教手中倒也罢了。武当的清风秘笈和少林的易筋经都是江湖失传已久的武林至宝,两派搜寻数十载都没有找到,不想也居然落在他们手里。”
耳边一片议论嘈杂的声音中,忽然传来一声叹息。有个苍老的声音低叹道,“阿弥陀佛,卓起扬此举,只怕是用心远。”
萧初阳回头望去,说话之人灰袍僧衣,垂目低眉,口中正喃喃念着佛号。
他走近老僧身边,低声道,“莫非大师也认为卓起扬此举,意在煽动到会英雄自相残杀?”
老僧又叹了口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萧初阳回头又望了眼那挂起的两张红榜,心中暗道,“不错。魔道中人杀人如麻,卓起扬为了称霸武林不择手段,又怎么会有匡扶中原的心肠!方才定是我想太多了。”
想到这里,心中顿时轻松许多。
此时有苍流教接引弟子过来,带领诸人去西峰庄院休憩。
萧初阳走在老僧身边,低声道,“大师,时间紧迫,我这就去找诸位掌门和各大世家家主共同商议明日应对之策,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了去。”
老僧微微颌首,“拜托萧施主了。”

不过片刻,白道十数位掌门家主齐聚西峰庄院大厅,各自落座。
恒山派掌门性善师太虽然是出家人,性子却最急,甫一坐下就狠狠一掌捶在桌几上,气得浑身直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萧初阳看看周围,各大掌门此刻突然都变成了闷嘴葫芦,死不开口。许自友倒是想说话,看看性善的脸色,半路转去烹茶了。
萧初阳苦笑几声,只得硬着头皮安慰道,“性善师太,少安毋躁。贵派的白炼剑谱不幸落在苍流教手里……”
性善师太厉声打断道,“他们妄想!你们且看贫尼明日如何光明正大的夺回来!”
武当现任掌门云辰道长轻咳了几声,道,“性善师太,我们现在正是在商议明日的天下大会事宜。萧盟主,历武林同盟会都是你主持,这还是你来主持罢。”
萧初阳点点头,道,“那晚辈开始了。”
“凡事皆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天下大会,时间是卓教主亲自选定,地点选在风云顶,自然是苍流教占了天时地利。至于人和,按照目前形势,双方半斤八两。”
在场各人皆是微微点头。

萧初阳接着道,“初看起来,苍流教局势比较占优。但依据当初约定,为了公允起见,我们只要按时赴会,对决的方式可就是由我们选择了。因此今日我们就要商讨出一个决议来。”
许自友笑道,“苍流教诈的很。『地点在风云顶,对决方式由我们选择』,听起来似乎公道,但我们可提不出诸如‘车轮战’那种卑鄙的决战方式,而他们若是在自己地盘上悄悄做什么手脚,那就难防的紧了。”
性善师太哼道,“有什么难防?大不了老叫化子的打狗棒多派几用场。”
众人听得齐齐大笑。
坐在下手的慕容飘香接口道,“明日一战是一定要胜的,不选车轮战倒也无妨。”
立时有几人齐声追问道,“有何其他方式?”
慕容飘香道,“今日在下四走动观察了片刻,风云顶上的苍流教人数虽不算少,却也远远不到号称的三千人,想来前些日子江湖流传的‘苍流教群龙无首,下属聚众哗变离开’种种的消息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反观我武林正道汇集在风云顶上,至少也有两千余人。一加一减,群斗也够了。”
“群斗?”性善皱眉道,“慕容门主,你的提议难道就是让这风云顶上的几千号人一破,最后剩下的那个人为武林盟主?贫尼觉得不妥!”
元朗也摇头道,“再说,我们虽然号称有两千余人,其中倒有一大半是萧盟主为了扳倒苍流教临时联合的八方势力,有些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底细。万一混战的时候有什么不妥……”
“两位误会了!”
慕容飘香慢吞吞的抿了口茶,微笑道,“在下的提议是,明日大家先来场混战,几千人在风云顶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们今日在场诸位找个时机悄悄抽身出来,再悄悄搜一搜这风云顶――”
听到这里,许自友脑中灵光一闪,“你的意思……莫非那混战只是个幌子,我们好趁机去查出卓起扬的所在?”
慕容飘香颌首道,“正是!在下手里有可靠消息,卓起扬至今仍在风云顶某闭关不出。我们明日若能除去这个罪魁祸首,苍流教自然成为一盘散沙,再无可虑。此乃釜底抽薪之计,各位觉得如何?”
众人互相对望几眼, 沉思不语。
元朗呐呐道,“慕容掌门这个计策好是好,只是――”
大厅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响,一个茶盏在地上砸的粉碎,茶水四溢。
诸人愕然望去,只见在座有个人霍然站起来,面沉如水,冷冷道,“我不同意!”
竟然是萧初阳!

大厅里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许自友干咳几声,道,“萧盟主,有话好好说,大家别伤了和气。”
“其他的好商量,慕容门主的这项提议,在下绝不赞成!”萧初阳脸色冷肃,“慕容门主可曾想过,混战一旦开始就难停下来,数千人混战一日,又有几人能安然下山?俗话说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就算这釜底抽薪之计可以灭了苍流教,武林白道仅存的基业又何尝不是同样毁于一旦!”
慕容飘香坐在原又啜了口茶,目光在萧初阳身上打了个转,笑了笑,“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难免会有所牺牲。只要能灭了苍流教,匡复武林正义,再多牺牲也是值得的。各位认为呢?”
慕容飘香微笑着向四周扫视一圈,在座诸掌门大多沉思不语。
微笑的眼眸最后落在萧初阳身上。
“萧盟主,你为人事是很好的,不过未免有些妇人之仁了。君不见战场上将军一声令下,千万士卒化为白骨。有些事情,天生就是需要代价的。”
萧初阳默然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你错了。”
“哦?”慕容飘香扬声道,“在下错在哪里?”
“你错了。武林不同于战场,武林中人也不同于军卒。武林之中,除了武功,声名,利益,还有道义二字。”
注视着慕容飘香,萧初阳沉声道,“白道连枝,只要有这份道义在,绝没有谁应当被牺牲。”

慕容飘香怔了怔,蓦然大笑。“萧盟主当真会说话!”
他突然停了笑声,语气平平的道,“那么请问萧盟主,你有什么好计策么?”
萧初阳道,“好计策是没有的,笨计策倒是有一条。”
旁边几人立刻接口道,“说出来听听无妨。”
萧初阳道,“说出提议之前,在下先说说自己的几个意见。第一,卓起扬于此时抛出武林秘笈,其用意只怕是想挑起我们内部纠纷,自相残杀。因此,我们的决战提议决不能自己削弱自己力量。”
周围人俱都点头赞同。
“第二,我们身敌方地盘,需要步步谨慎小心,决战时也不可以轻易倾尽全力,失了戒备。”
“第三,纵观苍流教,目前看似平静,但隐患其实也不少。教中长老级的人物被卓起扬清洗一空,苍流教势力分散在中原各地,相当大的一部分没有及时回到总舵。如今卓起扬自己又长期闭关不出,风云顶上的苍流教超一流高手,只手可数。”
“总结以上,在下的提议是:双方各出三人,三局两胜。”
众人听得齐齐一呆。
性善师太脱口而出,“这么简单?”
萧初阳点头,“就这么简单。”
许自友抓抓头皮,“上千人风云顶论剑,就三个人出战?”
萧初阳正色道,“上千人中,武功最高的三个人出战。”
慕容飘香冷冷道,“哪三个人?”
坐在大厅正中,始终沉默不语的老僧蓦然睁眼,双目中精芒大盛,低声道,“善哉,善哉。老衲愿为其一。”
萧初阳的脸色闪过欣喜神色。

少林的慧字辈高僧原本有三人,慧苦,慧痴,慧嗔。
少林掌门方丈慧苦舍身于金陵落霞坡一役,慧痴大师精研佛学成癖,闭关于藏经阁中二十余年不出,少林一脉如今皆依靠摩院执法慧嗔大师主持。
论起声望,自然是慧苦为最盛;论讲经辩法,当以慧痴为最精;若论起武学,却是慧嗔为最高。
今江湖英雄共赴苍流教天下大会,到场各位武林名宿中,无论辈分,资历,武功,最高者,非慧嗔莫数。

武当掌门云辰道长微微一笑,“既然慧嗔法友要下场比试,那么贫道也少不得跟着活动活动筋骨了。”
萧初阳大喜道,“云辰道长也愿意下场,晚辈幸甚。至于第三个人――”
云辰道长接口道,“萧小道友,记得你的惊鸿一剑练的不错,干脆就陪贫道和慧嗔法友下场好了。”
萧初阳愣了愣,苦笑道,“不瞒云辰前辈,在下曾中解忧草剧毒,虽得慧嗔慧痴两位大师鼎立相助,以内力将部分毒性逼出体外,余毒却至今拔不干净。目前的武功……不谈也罢。”
云辰道长叹了口气,“可惜,可惜。”
转身望了圈周围,他忽然一拍前额,笑道,“怎么把这位忘了。今夜四川那位唐鸿唐小朋友大概就能上山,以他的那手暗器功夫,下场的事绝少不了他一份。”
萧初阳心头一宽,笑道,“唐七少若来,那在下就不必担心了。我方三人无论谁夺魁,还请负责将秘笈物归原主。”

话音刚落,许自友已经大笑起身,“好好好,既然人选都商量好了,那咱们这些没事的出去喝酒去!”
在座众人纷纷大笑,跟着起身出去。
慕容飘香走过萧初阳身边,目光斜瞥间,微微一笑,“萧兄,方才得罪了。”
萧初阳神色沉稳,“是萧某得罪了。日后下了风云顶,萧某自当登门赔罪。”
慕容飘香又笑了笑,径直走出门去。

萧初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又站了一会,将明日出战的种种可能仔细推演了几遍,暗忖道,“卓起扬武功虽高,也不过和慧苦大师在伯仲之间,若慧嗔大师和他下场过招,单打独斗,胜算至少七成。若他当真如传闻所言练功走火入魔,那这局胜算就更高。卓起扬之下有左右二使,陆浅羽善于用毒,唐七少和他对招是最合适不过,剩下云辰道长,对付左使……秋无意……”
聚精会神的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思绪突然一岔,顿时乱了。
萧初阳吸几口气,继续冥想下去,“秋无意轻功世间第一,但论内力只怕不是云辰道长的对手,届时只要云辰道长能把秋无意逼到台边,硬拼内力……一定重伤……”
想着想着,眼前一阵恍惚,竟似乎看见了那景象――
月白的衣衫上伤痕累累,满是斑驳血迹。
苍白的面容再无血色。淡水色的双唇开合着,似乎低低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
萧初阳猛地恍过神来。
眼前只见几株寒竹在冽风中摇晃,窗外树影朦胧。
一缕细微的乐声随风飘来,低沉婉转的丝竹声在夜色中呜咽,似有还无。
他怔怔的听了片刻,脚步慢慢抬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已经循着那若有若无的乐声,悄然走去。

正月十四。今夜的月已经很圆。
地方很偏。
风云顶的最边围地带,周围峭壁林立。说不定什么时候,脚下一个踩空,人就会栽下万丈悬崖。
半夜来这种鬼地方,萧初阳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没想到这种鬼地方半夜居然真的有人。
那人就靠在悬崖壁上,一管洞萧就唇,在这旷野无人的地方,呜呜咽咽的吹着。
看清他的脸的那个瞬间,萧初阳的足下踩断了一根枯枝。
箫声停住了。
他回过头来,目光盯着萧初阳藏身的地点。
萧初阳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出去。
那人笑了笑,表情看不出惊讶来,“是你。”
萧初阳居然也笑了笑,“是我。”
空气中沉寂了片刻,箫声又幽幽的响起来。

萧初阳就站在那里,安静听着。
只是一首曲子。反反复复的吹着,曲调如何,吹的人浑不在意,听得人也不在意。
月头向天边偏去的时候,箫声渐渐停下来。秋无意把洞箫藏进怀里,拨了拨额边被晨露打湿的发。
“我回去了。”
萧初阳依旧望着月色,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月白色衣袂飘过身边的时候,他开口道,“很好听的曲子。”
秋无意淡淡道,“是么?”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吹洞箫。”
“只会这一首。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原来如此。”萧初阳笑了笑,“这首曲子很配今夜的月色。不知明夜月色如何。”
秋无意也不回头,“谁又知道明日之事?”
往回走了几步,他听见萧初阳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他听,低沉的道,
“只要我在,绝不让风云顶成为第二个落霞坡!”

第五章

东方薄雾渐浓,月色已经淡的看不清了。
秋无意甫跨进秋思院的大门,抬眼便看见一个身影斜倚在对面树干上。
他微笑颌首,对面那人也点点头。没有问他昨夜行踪,也不必问。
相交数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给你。”影子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玉瓶,通体莹白,剔透可爱。
“这是什么?”秋无意打开来看了看,里面有四粒碧绿色的药丸,清香扑鼻。
“卓大教主派屈墨那小子给你的好东西。”影子懒洋洋的道,“总算他还有点良心,想起来今天有一番恶战,提前把续命丹给你。这种难得一见的镇教之宝你可得好好藏起来,免得他事后反悔又要回去了。”
秋无意莞尔一笑,把玉瓶收在怀中,问道,“情况如何?”
“他们方才派人通知,决议三战二胜。”
秋无意道,“倒也爽快。”
影子哼了一声,“只怕是输起来也爽快。”
“输?谁输?”秋无意淡淡道,一边往房里走。
影子跟在后面,又想了半日,道,“说的也是。虽说如今四大堂主倒有三个在外面,不过好歹风云顶上还有你一个,陆浅羽一个,加上他卓大教主,三个倒也勉强顶得上。”
秋无意摇头,“他们都不会来。”

影子一怔,“今日他都不出关?”
“大概是紧要关头罢。”秋无意道,“教主闭关,陆左使跟随护法,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
影子在原地发了半天呆,吱呀一声,关上的房门又打开了。秋无意换了身干爽衣服从里面出来,乌黑的长发用素色丝绦扎起,一边拢着一边就往院门方向走。
平稳的脚步突然顿住。影子从背后拉住了他。“等等。
秋无意没有回头。“我以为我们在京城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是说的很清楚。所以这我不打算拦你。”影子的声音从背后闷闷传来,“加上我,至少有两个。”
秋无意一怔,惊异的神色自脸上闪过。
影子撇撇嘴,“你那什么表情啊?好歹我也曾经是苍流教的前任蛰雪堂主,上场挡一阵也没什么。”
秋无意摸摸自己的脸,苦笑道,“只是想起教主曾经对你下过格杀令,依你睚眦必报的性子,居然还会帮苍流教的忙,实在让人吃惊。”
影子哼道,“我又不是帮苍流教,我只是帮你。再说了,当年他下格杀令也是因为……”
他瞥了眼秋无意,忽然闭上了嘴。
“因为什么?”秋无意追问道。
影子挥了挥手,“别问了,反正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扳着指头算,“你一个,我一个,加上现在蛰雪堂管事的小野,我们三个凑数罢。”

正说话间,院门外有个声音响起道,“秋左使,西峰那边已经划定人选了。第一个上阵的是武当云辰――”
话音未落,秋思院门已经大开。
影子从院子里面快步出来,一把抓住说话那人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小野,你也准备准备,待会上场少不了你一份。”
原来外面那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就是苍流教负责此大会的具体筹措人,也就是现任蛰雪堂主,殷野。
殷野愣了愣,转头去看秋无意。秋无意对他微微颌首。
殷野吸口气,躬身道,“属下遵令!”

※ ※ ※

数丈高的擂台周围,各大门派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天色已近午时。
云辰道长手执拂尘,在擂台上如松站立。宽大衣袍在风中鼓荡不休,如谪仙人一般。
影子提了柄剑,松松垮垮的站在对面。
互相注目片刻,影子一笑道,“云辰老牛鼻子,你好。”

云辰面沉如水,“报上名来。”
影子笑道,“无名小卒而已,哪里比得上您老牛鼻子的大名如雷贯耳。”
台下一片哄笑声。
云辰修道数十年,涵养极,闻言也不生气,只一挥袍袖,“小子狂妄。”他自恃长辈身份,当下摆出防御姿势,只等着影子先手进攻。

秋无意站在暗,遥遥仰望着台上。
之前影子笑言此战必胜,但秋无意却清楚的很,以云辰数十年的精纯功力,论剑术,论内力,却都在影子之上。
如此不利局面,如何能胜?
和殷野对视一眼,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不知不觉,手掌早已握紧。
这时,台上的影子却说话了,“这样站好了对打忒没意思。云辰老道,我们不如换个样罢。”
云辰沉声道,“你要如何打?”
影子笑道,“我们现在相距三丈。如果从现在所站之背过身子,各自走近五步。五步之后,一齐转身动手。这样的法子是不是有趣许多?”
云辰一皱眉。各自走近五步,双方想必相距只有一丈左右。届时同时转身动手,分明考的是听音辨位的本事了。
正沉吟间,台下早已分成两派喧闹起来。白道弟子纷纷喝道,“魔道诡计多端,定然有诈,不可上当!”另一边的苍流教众立刻反唇相讥,“都在擂台上了,各自凭本事单打独斗,哪里还有诈?分明你们没胆么!”
云辰听得又是一皱眉,拂袖道,“贫道接下来就是。不过擂台上刀剑无眼,若有争执,可有人仲裁?”
影子“啊”了一声,道,“有道理。”回头看看台下,随手指道,“就他罢。”
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影子所指的那人一袭蓝衫,颀身立于台下,竟是萧初阳。
暗的秋无意苦笑不已。影子乖张的脾气一发作,居然随手把对方的人指做仲裁,若不是胜券在握,就当真是肆无忌惮了。
台下的萧初阳也是一怔,道,“既然如此,就由在下仲裁罢。”随即快步上台。

众人注视中,台上二人当真相隔三丈,彼此背立。
萧初阳沉声道,“第一步。”
云辰向后退了一小步,影子向后退了一大步。
“第二步。”
情况依然。两人相隔不过二丈。
“第三步。”
各自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一小步。
“第四步。”
双方同时按住剑柄!
台下的喧哗声音忽然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紧张注视。

萧初阳舔了舔干涩的唇。
曾经几年的江湖岁月,见证过无数对决,从未有一如这般惊险。双方均见不到对方,只凭揣测,聆听,记忆,判定对方的方位,身形,出手位置。
只要错一点点,生死立判。
萧初阳缓缓开口,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
“第五步!”
声音传入耳膜的同一个瞬间,背对伫立的两个人同时拔剑!
利剑的光芒,带着冰冷的寒意,闪过所有人的眼底。
炫目,耀眼,如雷雨天际闪过的那道最亮眼的电光。迅疾无伦。
却只有一道剑光。
光芒一闪即逝,人已倒下。
无数双眼睛呆呆望着台上,数千人的风云顶,竟屏息般安静。
影子双手支着剑柄,摇摇晃晃的站在台上。
在他的眼前,是两道不甘的目光。云辰捂着胸躺在地上,声音断断续续,“我明明……没有辨错位置……”
影子随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冷笑道,“去他妈的听音辨位。一丈之内拔剑,天下又有谁快的过我!”
台下一阵耸动,众多武当弟子愤然大呼,“果然使诈!魔道中人,卑鄙无耻!”
影子嗤笑几声,回头道,“请问萧大盟主,我哪里使诈了?难道我不是单打独斗,用武功赢了老牛鼻子的么?”
萧初阳面沉如水。
静默了片刻,他道,“这一战,苍流教胜。”

大片喧哗声中,萧初阳的视线扫过台下,又扫过后台,注视着树荫下的那片阴影,那个人。
多少年了,那个身影一直默默的在他身后,那双眼睛一直默默的注视着他的举动。
如今清冷容颜依旧,他的眼睛却再也不在自己的身上。
秋无意似乎有所察觉,忽然抬起头来,只遥遥瞥了他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萧初阳也扭过头去。
一路至此,再无可言。
早有苍流教弟子上台,欲将影子扶下场来,影子摔开他们的手,自己下台。
“第二场是谁?”他大声问道。
身旁的殷野握紧了手中的剑,跨前一步。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秋无意插口道,“对手据说是唐鸿。”
“唐鸿唐七少?”影子不自觉的摸摸鼻子,“小野,小心了。”

等了片刻,却不见对方有人上台。
又等了一阵,对面人群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台下隐约骚动起来,嘈杂声音越来越响。
“怎么回事?”周围几人互相低声问询着。不多时,只见有一个苍流教弟子从人群中快步走过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秋无意扬起秀气的眉头,“你亲眼见到?”
那名弟子躬身道,“属下亲眼所见,不会错的。”
“怎么回事?”影子正要凑过来询问,眼角忽然瞥见人群中分出一条道路来。四个大汉抬了块门板,从那条分开的道路缓慢走上台。再仔细看去,那块门板上似乎笔直躺了一个人,动也不动。
影子一眼便看出那个人身体僵直,显然早就断气多时,不由笑道,“怪了,居然抬个死人上台,莫非要小野和这个死人打么……”
那四个人忽然齐齐瞪视过来,神色愤恨不已。
为首那人小心的放下门板,直起腰来面对台下众人,脸色森冷如冰,“魔教其心歹毒,于昨夜上山路中伏击我唐门一行,害死我少主。”
话音刚落,台下轰然一声,炸开了锅。
秋无意几步走上台去,俯身查验唐鸿的尸体。
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显然死去不久。但看其浑身肿胀发黑,身为唐门一流高手的唐鸿唐七少,竟是中毒而死。
“这倒奇了。”看着毒性,分明是陆浅羽的牵机毒,但此刻陆浅羽分明在澈剑峰替教主护法。
秋无意沉吟片刻,脱下鹿皮手套,转身道,“既然是在风云顶发生的事件,这大会之后,苍流教自会负责追缉凶手,给唐七少一个交代。”
台上的唐门四人脸色阴沉,俱不说话。台下有人阴阳怪气的道,“还查什么?这毒一眼便知是贵教陆右使惯使的那种。秋左使只怕是贼喊捉贼,交代不出来罢!”
秋无意冷冷一笑不答,随即转向萧初阳道,“唐鸿已死,那第二场还比不比了?”
萧初阳面色凝重,“唐鸿之死,是不是你们做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彼此心中已有定论,多说也无益。”秋无意神色冷漠,“追究之事押后再议。当务之急,只怕是贵方要再派一个人出来了。”
萧初阳吸口气,“第二场可是你出战?”
“第二战是我的。”接口的人却不是秋无意。

随着坚定的话语声,萧初阳看到一个身体瘦削的年轻人走上台来。他的脸色苍白,仿佛弱不禁风,但他的身躯却挺得笔直,眼中光亮如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秋无意拍拍那个年轻人的肩头,“小野,当心。”
萧初阳眉头凝得更。
按照原先的打算,以云辰道长对秋无意,胜算可以在七成以上。不想今日云辰道长竟在一个照面内就被那个身份不明的年轻男子击败,无力再战。
如今唐鸿已死,势必再选出一个人手来应对。第二战的对手只个堂主,许帮主、性善师太等门派宗师虽然有以大欺小的嫌疑,应该还是可以下场一战……
萧初阳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忽然凝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丐帮帮主许自友,恒山派掌门性善,六省总镖头元朗等各门各派为首之人聚在一起,激烈说着什么,看样子竟争执的不可开交。
“好戏开演了。”
身边传来清冷的声音。萧初阳侧头望去,秋无意的目光注视着争执的方向,却在和他说话。“听说你主动放弃下场比试的机会?”
萧初阳冷冷道,“你们的消息倒是快的很。”

“不客气。”秋无意依然望着那个方向,脸色平静无波,声音中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嘲讽之意,“这里白道几千号人里面,只怕也只有你和慧嗔两个没有多的心思了。看来教主的悬赏比想象中还要诱人三分。”
“什么意思。”萧初阳的声音冷了下去。
“你看他们。”秋无意指指争执的各方,“若不是胜者可以获得各门各派的无上秘笈,他们身为门派宗师级人物,会舍得撕破脸皮么?不要和我说什么胜者将秘笈无偿交还给各门各派,这种提议也只有你萧初阳会提的出来。唔,少林武当本就是武林泰斗,爱惜脸面,说不定还能遵守,别的门派再也不必指望了。你看,现在争执果然越演越烈了。”
秋无意转过头来,嘴角上扬,似笑非笑,“你这个盟主若再不去弹压,只怕你们白道会先在这风云顶上火并一场。”
萧初阳面色一沉,“白道的事,不必你操心。”
注视台下的目光缓缓移动,倏然凝住,停在一个修长玉立的身影上。
慕容飘香此时正负手站在人群外围,身边伴着慕容天,心不在焉的看着热闹。似乎感应到萧初阳的视线,他回过身来,对着萧初阳含笑颌首。
电光火石的刹那,萧初阳心中已有定论。他蓦然扬声道,“飘香公子。”
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争吵之声。刹时间,所有目光集中在台上的萧初阳身上。
萧初阳吸了口气,朗声道,“萧某不才,下一战还请慕容氏飘香公子代表白道各派下场。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这一下出人意料,台下尽数愕然。性善师太的脸上闪出忿忿之色,向前一步道,“萧盟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质问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同一个瞬间,台下嘈杂的声音也顿住了。
就在这个瞬间,台上的萧初阳沉默着,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高高举起。
雕刻古朴,色泽鲜红。中央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篆体“盟”字。
武林一脉,生死同盟。
萧初阳手中高高举起的,正是那块历代盟主鲜血染红的令牌,武林同盟,同盟令!

“武林一脉,生死同盟。”萧初阳的声音低沉而稳定,“这块令牌仍在我手,不知各位还认得么?”
许自友咳了几声,不说话。
元朗也干咳了几声,不得不说话,“自然是认得的。”
性善师太的脸色变了几变,向前的脚步停了半晌,向后一步退回恒山弟子阵营。
慕容飘香微微一笑,意态飞扬。他朗声道,“在下必当尽力而为,不负萧盟主重托。”
台上的萧初阳也回报一笑,只是笑容中却带着些许苦涩。
缓缓将同盟令收回怀中,他向后退了几步,一侧头,却看见秋无意脸上的嘲讽神色。
萧初阳忽有所悟,苦笑道,“以前在武林同盟看见类似场面的时候,你是不是都在心里这样冷笑?”
秋无意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冷笑了。”
萧初阳吸口气,“……看谁笑到最后。”

人选既然选定,双方飞身上擂台,台下屏息凝视,静待第二场开始。

秋无意目光盯着慕容飘香的手,问,“为什么选他?”
萧初阳闭口不答。
秋无意却自己回答了,“因为风云顶上慕容家的势力最小。若你们得胜,即使最后他不愿交出秘笈,你也可以想办法让他交出来,不至于有大的损伤。”
萧初阳道,“我知道瞒不过你。”
秋无意笑了笑,“只是没想到你也有以权压人的一天。”
注目望去,台上两人依然对峙,周围三丈之内,劲气逼人。
萧初阳远远看了片刻,反问道,“为什么不是你下场迎战?”
秋无意凝神观战,不说话。
这萧初阳居然也自己回答了,“因为你现在浑身是伤,武功连殷野都不如。”
秋无意霍然回头!
“说对了?”萧初阳神色不动,“有些事你也瞒不过我――”
正说到这里,台下忽然传来一片惊呼!
台上如山屹立的两个人同时动了!
只一招。
眼前闪过一道如水波光,温柔似美人的秋波。
心醉,神迷。
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有看见慕容飘香拔出来的是刀,还是剑。
大部分人只看见了殷野的刀,还有地上的断臂。
薄薄有如蝉翼般透明的三尺翼刀,只剩下二尺连在刀柄上。剩下的一尺,在慕容飘香的手指间。
只一弹指间,慕容飘香拔剑,削刀,削断手臂,接住断刃,归剑回鞘。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影子飞身上台,扶住摇摇欲坠的殷野,挥手封住几大穴道止血。
慕容飘香微笑着举起右手,举起手指间夹住的那柄半截刀刃,“看起来是在下侥幸胜了。”
殷野死死瞪着那柄断刃良久,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昏死过去。
萧初阳的眼睛望着台上鲜血淋漓,沉声道,“两战平手。秋无意,若卓起扬果真闭关不出,你们此必输无疑。”
“是么?”秋无意的眼中嘲讽之色更浓,转身走开。

影子的脸色很难看。
没想到慕容飘香年纪轻轻,武功竟然高到如此地步,只怕换了他自己也不是对手。
殷野断的是右手。修习了一辈子的武功,这下算是废了。肋骨也断了几根,差点被利刃开膛,秋无意喂了他一颗续命丹,这条命总算能保下来。

蛰雪堂的余香主替他裹的伤,殷野还是昏迷不醒。
影子一抬眼,正好看到秋无意把长剑挂到腰间,又把靴子系得更紧些。
他警惕的问,“你要干什么?”
秋无意头也不抬,继续系靴子,“上场。”
影子差点跳起来,“你疯了!第三场他们肯定是让慧嗔那个老和尚上场!”
秋无意道,“我知道。”
影子叹道,“在他面前,你没有胜算的。认输吧。”
秋无意神色古怪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胜算?”
“……因为我暗杀过他。”影子又叹了口气,“我出道八年,唯一失手的那就是栽在这个老和尚手里。那时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怎么失手的?说说看。”秋无意忽然道。
影子苦笑道,“我根本来不及拔剑。那个老和尚察觉了我,只是拈微笑,那股气劲就逼得我拔不出剑来,只好落荒而逃。”
“然后他就放你走了?”
“幸好他放我走了。”影子耸耸肩。
“原来是这样。”秋无意淡淡的回应道,“还有点事情问你……”他忽然神色一愕,低声道,“教主?”
影子一惊回头!
刹那间,一根手指伸过来,迅疾无比的点遍他全身大穴,两只手轻轻扶住软倒的身体。
“你……居然对我使诈?!”
影子本应大怒,但他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无意,别固执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死在台上你也胜不了他的……”
“屈墨,你看好他。今日不许把他穴道解开,否则惟你是问!”秋无意恍若未闻,把屈墨叫到近前,沉声吩咐道。
“等等!“影子在背后大声叫道,“秋无意,你发誓你一定要回来!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秋无意回身注视他良久,微微一笑。
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台去,影子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躺在身旁的殷野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眼睛低低垂下,已有泪光。

秋无意上台之后只做了一件事。他用剑在擂台上划出一个三丈的大圆。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话,“晚辈不才,想和慧嗔大师一招定胜负,出圈为败。”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以为秋无意疯了。
秋无意轻功天下第一,若身不能出圈,再好的轻功也无法施展,岂不是断了自己唯一的生路!
“秋施主。”慧嗔道,“一招定胜负,事关重大,老衲会全力出手。届时情形,只怕老衲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
秋无意一笑,“多谢大师关心。晚辈主意已定。”

慧嗔不语,运起护身罡劲,宽大僧袍倏然如鼓满了风般的涨起,展动不止。
然后他面向秋无意双手合十,喃喃低语,“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一字一音,一音一力。
每吐一个字,手上绵绵不断的劲气就汹涌一分。
如不是此时此境,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如此干枯瘦小的身躯中,竟然蕴涵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他说了八个字,秋无意就已退了八步。
眼下一瞄那三丈方圆的圈就在脚下,他咬了咬牙,在圆圈边缘刹住身形。
刹那间,气血猛地一颤,心头如遭雷击!
秋无意强行运气,按压住心头气血翻滚,把涌上来的那口血硬生生逼回去,微笑拱手,“请。”
慧嗔叹息一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这又是何苦。”
秋无意敛了笑容,“苦海无边,回头亦无岸。四无涯,晚辈无路可退。”
慧嗔大师摇摇头,“魔障!魔障!!” 他闭目良久,忽然睁眼暴喝道,“老衲一掌再无留情,秋施主留意了!”

寒风萧瑟。周围寂然无声。
真气蕴满三周天,慧嗔双目嗔视,宛如怒目金刚。浑身僧袍随真力运转鼓动不休,周身肃杀之气大盛。
慧嗔对面数丈之,秋无意执剑默然而立。
观战的屈墨被那股逼人罡力迫的几乎窒息,眼见秋无意却只是松松挽了个剑站立,浑身四皆是破绽,对着眼前强敌竟似无半分战意。
看他举动如此反常,旁观众人纷纷露出诧异不解的神色。
如此生死攸关的关头,秋无意却抬起头,遥遥对着卓起扬闭关所在的澈剑峰的方向望过去。神色间似蹙似喜,似乎满怀宽慰,又似乎满心遗憾。
良久,他收回目光,对慧嗔微笑道,“只盼来生再陪大师下棋了。”
屈墨看着那神情,一个念头闪过心底,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来!
再顾不上什么对决无声的规矩,他抢上几步,用尽力气大呼道,“秋左使!苍流教危机之际,重任在肩,秋左使不可轻生啊!”
旁观众人本就在窃窃私语,听闻屈墨如此大呼,顿时恍然。
难怪秋无意自知不敌,却依然出面迎战。
难怪出面迎战,却无半分战意。
难道他竟是为了维护苍流教威名,不惜以身徇死么!

慧嗔心头不由一震。
眼见面前青年在夕阳下执剑而立,身上白衣被劲气逼得狼狈,那神情却是一片恬淡平和。心念转动间,那份除魔卫道的杀意忽然流泻了大半。
再怎么心狠手辣,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啊……

不知不觉的,心头忽然滑过与这个年轻人树下对弈的画面来。那个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客居萧家的少年……
蕴满了内力,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凌厉一击的手掌缓缓放了下来。
“秋施主,你走罢。”慧嗔叹道,“你刚才勉强停住时已受内伤,至少要静养半年方得痊愈。不如索性忘了这里,走得远远的罢。五年之内不要回来了。”
秋无意垂头不语。过了半晌,他低声坚持道,“大师,我们之间还有一招。”
“……好罢。”
慧嗔在圈中站定,注视对面良久,忽然运起掌力,凌厉一掌拍了过去。飓风般的掌势卷起地上砂砾狂啸,几乎笼罩住三丈之内的两人身形。
萧初阳站在十步开外。看到这样一掌的时候,他就知道秋无意定然不会死在这里了。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看过慧嗔大师出手。若当真运起十成功力的时候,他的掌势反而轻飘飘的,看起来就像连一片落叶也挥不动。
这样的狂风卷砂,慧嗔大师一身的功力最多只用了五成。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一点,萧初阳绷紧的心顿时缓和下来,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
秋无意的手一直按着剑柄,依然垂着头,仿佛被师长训话的学生。
不过弹指时辰,慧嗔的掌力已经落到秋无意身前,看起来威猛凌厉,两股掌力却大部分在半空互相抵消了。
就在这个瞬间,秋无意突然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如同天幕中的星辰,明亮,炫目,耀眼逼人。
拥有如此眼神的人,怎么可能甘心退出!
萧初阳的脑中轰得一响。两个大字瞬间闪过心头――
有诈!
就在这一弹指的刹那,秋无意拔剑了。
仿佛是天际的第一抹微光,水银泻地般流动着的光华。
快捷无伦,后发先至的一招。看到的时候,剑已在眼前。
萧初阳的脸色倏然变得僵硬无比。他的手指紧紧捏成拳,握到惨白。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已经认出了那一招。因为那本来就是他无比熟悉的招式。
秋无意用的,竟是他洛阳萧家的绝技,惊鸿一剑!

台下大乱!
几个少林门下弟子冲过去将慧嗔扶起一边,探了探鼻息,真字辈的达摩院弟子急忙聚过去,替师叔运气疗伤。
秋无意撑着地面站起来,冷冷擦去自己嘴边的血丝,冷冷看着愤怒的白道弟子在台下破口大骂。
几个苍流教弟子过来想要扶住他,他甩手挥开,只盯着萧初阳问,“萧盟主,请问这一场,是武林同盟胜了,还是苍流教胜了?”
声音似乎不大,却压过了在场所有的声音,回音在山峦间嗡嗡的回荡。
白道众人显然吃了一惊,没有料到秋无意在受了慧嗔一掌之后还有如此厚功力,竟似没有受到什么伤损。

惊骇之下,连破口大骂的声音也小了,望着他的眼神满满都是惊疑不定。
秋无意却不再做声,只是盯着不远站立的萧初阳。
萧初阳神色冰冷。
场中沉寂良久,他缓缓抬起眼。眼中蕴涵的种种沉淀情绪,沉的看不清楚。
“此场比试,双方均出落出圈外……应计平手。”
秋无意立刻接口道,“既然三场打成平手,理应再决胜负。”他转身对台下道,“今日已晚,各位若无异议,明日再战。”
在不满的吵嚷和大声咒骂声中,苍流教弟子和白道各派门下开始面向东西峰的方向分批离场。
秋无意站在台上,冷眼看着台下人群渐渐稀少。
萧初阳站在他的对面,面无表情的注视天际夕阳。

“秋无意,我今日真的很佩服你。”
萧初阳的视线依旧凝视西方,仿佛说话的人不是他自己。
“你自己想必也知道,如果慧嗔大师不想留你活口,你如何也活不到现在。他慈悲为怀,对你几三番手下留情,你竟然忍心对他施以辣手。”
“其实你早就计算好了。从开始划圈的时候你就开始计算,无论是出圈为败的规则,慧嗔大师的慈悲心肠,你自己的受伤,甚至让所有人认为你想以死殉教,你都计算进去了,是不是?”
萧初阳回过头来,眼神寒得似冰,“秋无意,你果然好心计,萧某佩服得很。”
秋无意神色漠然的望着台下众人来来去去。“……随便你说什么。说我卑鄙也好,不择手段也好,今日这场比试,我绝对不能输。”
萧初阳恍若未闻,转身向台下走去。
“站住。”
秋无意从怀里掏出续命丹的玉瓶抛过去,“里面的药喂他吃下去,每日一粒,连服三日,可保无恙。”
萧初阳旋开玉瓶,往里面瞅了几眼,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连服三日,只怕骨头都化成灰了罢。”
秋无意冷冷道,“若是怀疑药里有毒,就丢了喂狗好了。”
萧初阳道,“好。”几步下台,随手把瓶子抛下斜坡沟渠里,不再看一眼。

秋无意默然站了片刻,强撑着一口气,走到没有人注意到的阴影里去。靠在门后的树干上,捂着痛如刀绞的胸口,勉强试着运气。
方才交战的时候,他结结实实受了那最后一掌。虽然只有五成功力,还是震得心脉差点移位。若不是硬生生把淤血咽回去镇住白道诸人,苍流教群龙无首,只怕风云顶上会当场大乱。
真气缓慢运过四经脉,所到之,剧痛如万针磔骨。
眼前突然发黑,哇的一口,胸口淤积的鲜血尽数喷了出来。
耳边嗡嗡如雷鸣,周围声音再清晰的传入耳际的时候,他听到有苍流巡值教众四寻找他的响动声。
慢慢从怀里掏出帕子,将唇边血渍擦拭干净,秋无意挺直身躯,若无其事的从阴影里走出去,微笑道,
“我在这里。”

第六章
入夜了。
今夜的月色,一如昨夜般明朗。
秋无意和衣躺在床上,身体疲惫之极,却怎么也睡不着。
只要稍微一动,胸口就隐隐作痛。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无意,怎么了?”
外屋帘子掀开,一个轻捷的脚步走了进来。若是影子看到这个人出现在风云顶上,定然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秋无意一笑,坐起来,“二哥,你当真准时。”
“生意人诚信第一,自然要守时。”纪鸿熙笑眯眯的在窗前坐下。“人呢?”
秋无意指指里屋,“床上。穴道还没有解开,你正好可以带他下山。”
纪鸿熙点点头,进去唧唧嗦嗦一阵,怀里抱了个粽子似的走出来,依旧坐下。
“我从你这里带走个人,需要什么作交换么?”
秋无意叹气,“交换就不必了。以后不要说是我把他卖了就好。”
“呃……”纪鸿熙摸摸鼻子,把粽子外面裹的被子掀开条缝,往里面看看,“他好像已经听到了。”
秋无意苦笑,“那就麻烦以后看紧他一点,不要让他有机会来找我报仇。”
“那是当然。”纪鸿熙笑道。
“时候不早,请二哥趁夜下山罢。”秋无意指指床头一沓书简,“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不能远送了。”
纪鸿熙也不多话,立刻起身。
走到门口,他又走回来,把一个四方形状的陶瓷药瓶放在床头,“纪家的伤药,虽然不是天下最顶尖的,也总比没有好。”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秋无意的肩头,“明日……务必保重。”轻叹了口气,悄然离去。

秋无意垂下头,凝视着手中那个四四方方的药瓶。
然后他把瓶中的白色药丸倒出一半来,尽数服下去,翻身下床。
有些事情,只适合在黑夜中去做。
今夜,只怕是最后的时刻。
而他的目的地,就是卓起扬闭关的所在,澈剑峰。

自他回来起,卓起扬就在苍山至高的澈剑峰闭关,只带了影卫随侍。不几日,陆浅羽被枫叶山庄暗中护送回来,即刻被招去澈剑峰护法。
自此,一切指令从由影卫转达。

数日前的那封密令中写道,无论发生何事,务必支撑到正月十五。若安然过了今夜,便可出关。
不知为何,这不合时宜的闭关,总让他觉得不安。
虽然他隐约猜到有内情,不过似乎总有什么事情,在他不知道的背后影影憧憧。
再者……秋无意暗自苦笑一声。若今日教主再不出关,他是无论如何也撑不过明天了。
若是怎样都要死,倒不如让他再去见个最后一面的好。

午夜带着寒气的风打在身上,却不觉得怎么冷。
光明顶去澈剑峰的距离不算近,也不怎么远。以秋无意的轻功,半个时辰就到了。
几名影卫悄无声息的出现行礼,又同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黑夜中。秋无意示意有紧急要务禀报,轻手轻脚的走进静谧的院落,没有去敲门,反倒飞身纵上滴水檐,轻轻揭下了一片瓦。
黯淡的光线立刻从下面透出来。
屋里只点了一根昏黄的蜡烛。青色的帐帷低垂着,遮住里面的动静。床边两双鞋。
秋无意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浑身发冷,冷得他连手里的瓦都拿不住,差点砸到地上。
这就是所谓闭关?这就是他几乎把命丢在风云顶上的代价?
他突然很想笑。觉得今天在擂台上做的一切像个傻子。
他坐在滴水檐上想了想,决定把瓦放回去,然后敲开大门,告诉里面的人,他要走了。
就在屋檐的瓦片即将重新合拢的时候,秋无意的手一抖。他猛地又把那片瓦近乎粗鲁的揭起来,冷冷盯着下面。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一个半时辰……
三更三刻的时候,眼角里瞥见一件奇怪的事。
那个青色的床帷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抖动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片青色上悄然多了块红色,随着床帷轻微的抖动,晕染得越来越大。
床帷猛地掀开,哇的一声,里面接连喷出几口鲜血,淋漓的血迹在地上洒出尺许。
另外半边的床帷掀开,有人披衣下床。
依稀可以看到方才吐血的那个人倒在床上,传来的剧烈咳嗽声竟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
秋无意几乎呆住,完全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场景。
他已经听出来了,那个痛苦咳嗽的,是陆浅羽的声音。
而披衣下床的人,赫然正是苍流教教主,卓起扬。

“已经这么暗了。”
许久不见,卓起扬似乎瘦了些,眉宇间的隐约孤傲之气却更浓。他站在烛火前,一只手执起银签,轻轻的拨了拨灯心。
蜡烛噼啪声响,猛地亮起来,映得满室通明。
陆浅羽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喘息的还是很剧烈。他哑着声音道,“还有多久就天明了?”
卓起扬瞥了眼桌角的漏壶,“还有一两个时辰。”
床帷里许久没有声音。
过了片刻,陆浅羽的声音低低传出来,“原来我只剩下一两个时辰。”
卓起扬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拨着灯心。“你睡罢。”
“我不要睡。”陆浅羽的声音涩然,“反正再过一会,我就再也睡不醒了,最后这点时间,你就陪陪我,说点话罢。”
卓起扬沉默了一下,“说什么?”
陆浅羽静了静,道,“我一直喜欢你。从十五岁见到你那年开始,就喜欢你了。”
“我知道。”
“是啊,你都知道。”陆浅羽的眼睛迷朦起来,“从那时候算到现在,居然有七年了……感觉过了好久……”
卓起扬没有出声。
陆浅羽垂下头,自嘲的笑笑,“当然比不过你和他十几年那么久。我也不笨,知道自始至终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位置。不过有些事情,我却还想问个清楚,不至于作个糊涂鬼。就比如这,或者我,或者他,至少有一个要死,你上逼走他的时候,就是决意要我死了,是不是?”
陆浅羽的声音夹着咳嗽,断断续续的说着,卓起扬听着,居然也不否认,依旧背着手慢慢的拨灯心。
陆浅羽的眼神黯淡,强笑道,“我跟他虽然分列左右二使,我跟你的时候比他多的多,却还是比不上他。明里暗里跟他较劲,他不理会,你也不理会,倒显得我多么不堪,哈哈哈……”
他大笑几声,“最最可笑的是,明知道你是决意要我死了,我居然还是在京城拼了命的护着药不被抢去,再心甘情愿的赶回来等死。这岂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他猛地喉头一甜,哇的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来!
碰的一声脆响,从屋檐直坠下地,发出碎裂的清脆响声。
秋无意一惊回神,这才发现掉落下去的竟是自己手中的瓦片。
卓起扬倏然抬头。凌厉的视线扫过屋顶缝隙,已经看清楚房顶那人的相貌。
“无意,下来!”
秋无意只能苦笑着飘身落下。“属下……”
“你看了多久了?” 卓起扬沉声道。
秋无意垂首道,“一个半时辰。”
卓起扬的脸上闪过怒意,啪的将银签甩在地上。
床沿的陆浅羽却笑了。
“果然是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咳喘几声,勉强支撑着坐起来。
秋无意在近打量了他几眼,暗自心惊。记得上在京郊遇见时,陆浅羽还是个风神俊朗的浊世佳公子。才不过相距一个月,眼下的他居然变得如此形容惨淡,瘦骨嶙峋。

陆浅羽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子很可怜?”
秋无意抿了抿唇,不说话。
陆浅羽冷笑道,“你觉得我可怜,哈哈,我却觉得你可怜!枉你跟了教主这么久,却连血蛊之事都不知道!”
卓起扬厉声喝道,“住嘴!”
“我偏要说!”陆浅羽声音沙哑,“这么多年了,你撑的辛苦,一步步怎么走过来,我看得清楚,他却什么也不知情!今天我要让他知道,就算他和你青梅竹马,我却是教主最知心的人!”
他神色激动,又是一口血涌上来,趴在床沿咳个不停。
秋无意脸色苍白,心如一团乱麻,千转念头,百般滋味。
只听到卓起扬叹道,“你的时辰已经不多,又何苦再纠缠自己?”
陆浅羽怔了怔,苦笑道,“是啊,人都快死了,又何苦再纠缠不休,罢了。”
他随手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血迹,“这血蛊之毒当真阴毒的很,我泡了那么多年的毒药,居然还是抗不住它。”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陆浅羽竟然不再咳喘,连精神也似乎好了许多。卓起扬看在眼里,心知他已经濒临回光返照,叹道,“你还有什么心愿么?我若能做到,定会替你达成。”
陆浅羽默然片刻,自嘲的笑了笑,“我的心愿……你是做不到的。”他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有你陪着我,我也能安心去了……”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静谧的夜色中,有个年轻的声音悠悠传进来,“浅羽,你真的能安心去么?”
陆浅羽的眼睛霍然睁大,似乎想到什么,脸色唰的变得煞白。
卓起扬冷冷道,“今晚澈剑峰的客人当真不少。阁下又是哪位?”
门外朗然大笑。“今夜打扰到卓教主,在下惭愧的紧。”
这时,一直沉默的秋无意却开口了,“飘香公子太客气了。不妨进院来说话。”
他已经听出来了,门外出声那人,竟是行踪诡异的慕容飘香!

身份被揭穿,慕容飘香似乎并不以为意。“进来就不必了。卓教主身边影卫个个身手厉害,虽然院子里只有四个,但保险起见,在下还在小院外面安全些。”
卓起扬眼中光芒一闪,眉头高高挑起。“慕容公子似乎对敝教内务知道的很清楚?想不到慕容家的势力竟能渗入风云顶,看来是卓某失察了。”
“哪里哪里,卓教主过苛了。”慕容飘香笑道,“慕容家了七八年的时间,才只渗入了二十多个人,贵派的谨慎程度不可小觑。”
话锋一转,“卓教主,听你声音沉稳有力,想必是血蛊之毒大好了?”
卓起扬的眼神顿时一冷。
床上的陆浅羽脸色却越发苍白。
“不说话就是了。好,很好。”慕容飘香的声音更轻柔,“浅羽,你居然真的和他换血了?看不出你原来是个痴情种子。”
陆浅羽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嘶哑的叫喊道,“你为什么要来!我只有一个时辰好活了,难道你连我最后一个时辰都不能放过么!”
“放肆!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和我说这些么?”慕容飘香的声音猛地沉了下去, 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叛徒!”

霎时间,陆浅羽脸上血色尽失,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倒在床上。

四周一片静寂,只听得慕容飘香的声音道,“前因后果,我猜卓教主和秋左使大概有些不清楚罢。浅羽,这么有趣的故事,你不说给他们听听,难道要我说么?”
陆浅羽剧烈的喘息了几声,吃力抬头,迎面却对上卓起扬沉幽暗的眼眸。
他咬了咬牙,“好。我说!”
“‘血蛊,尸蝇,桃瘴’。这三样东西并称为苗疆三毒。其中又以血蛊为首。”
虚弱的声音在夜色中飘散,听来有些不真实。
“桃瘴是死物,血蛊却是活物,以血寄生,以肉为食,只要植入人体,每月发作一,直到内脏腐蚀,鲜血吐尽而亡,向来是苗疆男女报复不共戴天仇敌的第一毒物。教主身上,就是这血蛊之毒。”
卓起扬正不动声色的听着,却感觉有只手伸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秋无意的手掌被冷汗浸得冰凉。
他反握在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安抚的按了按。
“什么时候的事?” 秋无意低声道。
“很早了。” 卓起扬的语气平平,“还记得先父被武林同盟围攻的事么?先父不敌被擒,受尽折磨而死。而当时……我就在他身边。几个心肠好的想直接把我杀了,却有另外几个说一刀杀了没意思,于是弄了这血蛊种在我身上。后来聂长老趁夜来袭,总算将我救了出去,却如何也化不去血蛊之毒。”
秋无意的嘴唇微微一颤。这么说,竟有十年了!
“秋无意,教主脱险回来之后,为什么就立刻把你派去萧家?” 陆浅羽冷笑,“他苦心瞒你,你就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哼,若不是教主后来遇上了我,只怕直到活生生痛死,你都在还萧家快活!”
秋无意脸色微变,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外面的慕容飘香却悠悠叹了口气,“说的当真不错,却还是不够有趣。浅羽,你怎么不说说看,你一个苗疆牵机门的弟子,当初为什么那么巧就能和卓教主在中原遇上?遇上的时候,手里又那么巧有个方子可以压制血蛊的毒性?”
陆浅羽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我……”
“不必说了。”卓起扬蓦然打断他,“慕容公子心积虑,原来是从那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了。”
慕容飘香轻轻笑了几声,“不错。浅羽这步暗棋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只是在下却没有想到,棋子在外面放久了,原来也有自己乱走的时候。”
陆浅羽的脸色煞白,“教主!” 他想说话,却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直咳得撕心裂肺。
卓起扬没有说话,静静望着他。
陆浅羽擦去嘴角的血迹,急切的道,“教主,虽然我曾经是夜杀组派来的人,但我这么多年,自始至终对你都是……”
秋无意听到“夜杀组”三个字的时候,眼皮突然一跳,隐隐约约有个念头转过心头。
卓起扬摆了摆手,还是淡淡的道,“我知道。”
陆浅羽的心里蓦然一松,释然的笑了。强撑着压住的心头淤血猛地喷出来。
床单,地上,到都是黑红色的血迹。
“教主,你过来一下好么……”他微弱的道,“我现在的心愿,就是想再拉拉你的手……我看不见了……”

陆浅羽靠在床沿,半阖着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眼前的动静。朦胧中,感觉有只手如微风般掠过发际,耳边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
他忽然挣扎着抬起手,用尽力气抓住那只宽大的手掌,闭着眼睛笑道,“得你这一叹,我也心满意足了。以后每年到了这一天,你若能记起陆浅羽这个名字,也不枉我这一生……辛苦……”

握着手掌的力气一松,软软的落回床沿。
卓起扬在床前默立良久,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珠。

秋无意默然看着,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他一生从未正眼看过陆浅羽,没想到竟会看着他如此憔悴的死去。
外面的慕容飘香拍了拍手,道,“卓教主真好福气。这换血去毒的法子就是以命换命,换血三日,需要彼此催动内力方可持续,只要对方不愿意就无法换成。没想到居然遇到这个心甘情愿为你换血的人……”他蓦然冷笑一声,“这样死法,倒便宜他了。”
卓起扬自床边转过身来,视线沉沉的盯着窗外片刻,猛地一挥袖!
一股劲风袭过,几扇窗户同时大敞开来。
明亮的月色下,可以看见数十个黑衣人或蹲或伏在围墙之上。人手一个连环弓弩,正瞄着主屋方向。
四名影卫横排挡在主屋前方,而慕容飘香,便立于院门之外,微笑颌首。
卓起扬的视线扫过围墙上的那些黑衣人,冷冷一笑,“就凭这些人,你以为能拦得下我么?”
慕容飘香笑道,“教主蛊毒去尽,若是论武功,这里区区二十几个人自然是拦不住。只不过卓教主注意到那些连环弓弩了么?就算卓教主武功盖世,箭扎在身上也不好玩的。再说了……”他瞥了眼秋无意,“秋左使也在这里。这二十多个人若是想请秋左使也留下来,定然没有问题的。”
秋无意抿了抿唇,不说话。
四个影卫,卓起扬,再加他自己,六个人对二十六个,以他现在的状态,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正思忖间,卓起扬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握住秋无意的手腕探了探脉,眉峰一皱,“怎么把身体弄成这样?”
秋无意苦笑着摇摇头。
慕容飘香轻声道,“卓教主,以你自己和秋左使二人的安全做筹码,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来谈谈了?”
卓起扬反问道,“谈什么?”
“卓教主何必装糊涂?”慕容飘香意态翩然的走近两步, “今晚收到的消息,卓教主居然在风云顶上大唱空城计,另将贵教大部分人手派出去反抄了少林的老巢。呵呵,好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卓起扬淡淡道,“慕容公子的消息倒是传得很快。”
“幸好消息接的快,否则动作慢一步,满盘皆输。”慕容飘香的脸色蓦然一沉,冷冷道,“若在下今晚不动手,只怕明日之后,苍流教内外夹击,这江湖当真是你卓起扬的天下了!“
“你要如何?”卓起扬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慕容飘香道,“简单的很!这几日在下想请卓教主和秋左使两人在澈剑峰继续闭关五日。两位什么都不用做,在下可以保证两位安全。”
他又瞥瞥秋无意,轻笑道“当然,卓教主的武功高强,又有四位影卫在身边,若是一定要走,在下也未必拦得住。不过……只怕秋左使的性命就要留在这里了。”
卓起扬立在窗前听着,不置可否。
他的身躯挡住了后面秋无意的动作。在慕容飘香看不到的地方,秋无意悄然拉住了他的手,手指在掌心轻轻划过一个字,“走。”
“闭关五日不难。但五日之后,只怕江湖上会闹得天翻地覆,正好遂了慕容公子的心意了。”卓起扬口里不急不慢的说着,背后反握住秋无意的手,写道,“不可。”
秋无意写道,“不走,多年心血必毁他手。我愿意……”
卓起扬猛地抓住了秋无意的手指,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般,紧紧的包在自己的手掌中。他写道,“不准!”
卓起扬的手指顿了顿,继续飞快的写了几个字。

秋无意吃惊的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背影。

“卓教主,这么半天不说话,考虑好了没有?”慕容飘香望望头顶天色,开口催促。
卓起扬眼中寒意一闪而过,“此事何需考虑。方才我只不过一直再想另一件事情而已。”
“哦?这‘另一件事情’又是什么事情?”慕容飘香语气好奇。
卓起扬注视着他,居然笑了笑,低沉的声音听来说不出的讽刺――
“尊驾没有听过狡兔三窟么?
声音平平吐出的同时,他的身形蓦然腾空拔起,飓风般越窗而出!
一个手势间,四名影卫齐齐纵身暴退,护在秋无意的前后左右。
几乎同时,四周墙头箭弩齐发,如狂风骤雨般铺天盖地向他而来!
霎时间,秋无意长身跃起,却是直扑向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屋角,左扳灯台,暗道。”
卓起扬在手心写下的八个字,就是今日唯一的生机。
门外传来一阵簌簌轻响,那是尖利的箭矢扎入门边窗棂的声音。
耳边隐约有衣衫风声,清脆的兵刃交接声,那是卓起扬在院落中抵挡交战的声音。
四名影卫守在眼前一丈之内,正和冲进屋来的七八个黑衣人浴血死战。
不过片刻,几声闷哼,交战双方已经有三四个人中剑。
秋无意随手抹去飞溅到脸上的鲜血,运力于手,用力向左一扳灯台――
没有动静。
他咬咬牙,运足十成力气,再全力扳动――居然还是不动!
许久不用的暗道机关,在如此危机关头居然锈住了。暗红色的铁制灯台就在他的面前丝毫不动,牢牢定在地上。
秋无意盯着灯台,冷汗一滴滴的落下。
他不走,卓起扬就不走。这里的六个人,还能支撑多久?
骤然一声惨呼,又几滴鲜血飞溅在秋无意身上。
他的视线注视着那鲜血片刻,又落在自己的手上。方才用来抹拭脸的手,也是血迹宛然。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寒玉匕, 对着手臂一刀划下去。
鲜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他对准灯台方向,扬起手臂,让鲜血汩汩的流到灯台下方的暗槽。
第三,或是最后一。
秋无意吸了口气,抓住灯台,向左方用力扳去――

一阵沉闷的吱嘎声响起,在鲜血的润滑之下,地下许久不用的机关,终于启动了。
地面一块三尺见方的砖石缓缓向旁边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地洞。
不再多浪费一点时间,他纵身跃下。
仅仅相隔刹那时间,只听背后格格几声机关响动,竟似乎有人又在移动灯台!
秋无意骤然回头,只看见身边一个影卫的脸在洞穴口一闪而过,洞口的光线迅速的变小。
他大吃一惊,“等等!教主还没有过来――”
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砰的一声巨响,地洞口被石板完全覆盖。眼前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眼前一片漆黑。
地道狭窄而崎岖,不时有水滴从头顶的石壁滴落下来,冷得刺骨。
秋无意弓着身子,在地道中一脚浅一脚的摸索着前进。
虽然看不见,但是凭感觉,他还是能察觉这条通道一路下行,显然是通往澈剑峰的山下了。就是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左转右折,走了大约一个时辰,起先还不觉得怎么样,渐渐的,秋无意觉得身体越来越冷。
大约是刚才失血过多的后果罢。
他摸着手臂上那道新的伤口,摇了摇头。早知道这地道只是他一个人用,何苦放那么多的血。
没有死在上面,却冷死在地洞里,这种死法听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少了自己,至少没有后顾之忧了罢……
所有的念头都停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候,他一抬头,看见了几丝光线。
朦胧昏暗的光线从地洞头顶的缝隙照射下来,照亮了眼前的出口。
手指握住铁制把手的时候,他的心里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这出口恰好开到风云顶的西峰,只怕自己一出去就会死得很难看。
想归想,他吸几口气,还是扳动了把手机关。
面前的石门悄然无声的滑开,如烟如雾的水汽扑面而来,一道七色彩虹挂在天边,满眼清晨日光。
秋无意忍不住笑了。
他的面前,不是风云顶的西峰,倒是一个他常来的清幽所在。
苍山风云顶的山腹之中,藏了无数瀑布潭。眼前这道瀑布,正是其中景致最好的一。
原来这地洞是沿着瀑布在山中的暗流走向开凿的,怪不得洞里如此阴湿。

他松了口气,探身几步走到潭边,也不管瀑布飞溅下来的水雾把全身打湿,只顾蹲下身去,把血污的脸庞和双手在水里洗干净。
清冽的潭水倒映出他的面孔。几分苍白颜色,眼睛却依然有神。
他抿着嘴唇,开始仔细的清理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毕竟时间不多了。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去做。
低着头,用衣服下摆的布条用力在伤口上扎紧,放下衣袖,抬起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排面孔。

溪水映入眼帘的那个瞬间,心脏仿佛静止了一下。所有的动作突然滞住。
七个人。身后两尺。
秋无意根本没有察觉。周围浓重的水雾汽和瀑布倾泻而下的轰鸣盖住了他的所有知觉。
现在他只能站起来,慢慢转身。那些面孔沉沉的映入眼底。
十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相同森冷的神色盯着他。
站在最前的萧初阳面无表情。
秋无意苦笑。“看来是在下打扰各位密谈了。”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谁又料到武林同盟首领级人物密协商的地点,竟然就在这个地洞出口旁二十尺的地方?
除了苦笑,他也没有其他可做。

萧初阳定定的注视着他,然后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慢慢走近,走到彼此呼吸可闻的地方,停下。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一句话。”
望着相距咫尺的那个人,沾满了血污的月白衣衫,苍白却平静的面容,萧初阳的神色冷漠。
自心底翻挖出来的语句,风云顶上的记忆,当时的满心悲怆,那割袍飘落的衣角,一切鲜活得仿佛昨夜清风。
他缓缓重复道,“他日狭路相逢,我必不饶你。”

第七章

一片白茫中,他站起来,左右四顾。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变成了少时模样。
秋思院中古木参天蔽日,有个人负手立在树下。望见了他,那人眉宇间的冷厉渐渐柔和,转成了春风般的和煦。
他笑着跑上前去,想拉住那人的手,却伸手拉了个空。眼前的景物扭曲似的变幻,映日绿色消失在视野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红。满山遍野的枫叶红得好像天际最灿烂的晚霞,灼烧着他的眼睛,艳丽而诡异的色彩。
他茫然四顾,竟发现自己在秋思亭中,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抓不住任何事物。

他蓦然回首,他的身后有个人含笑望他,温和的神色仿佛冬日煦暖的阳光。
渐渐的,那温暖的微笑消失在唇角,变成了无尽的冷漠。咫尺距离变得越来越远,那个身影消失遍野的红色中,周围艳红的色彩逐渐逼近,变成了燎原烈火,灼热的火焰熊熊燃烧,秋思亭在烈火中砰然倒下,亭中的他被炽热的刺痛逼得喘不过气来――

秋无意猛然惊醒,满身的冷汗,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环境。门外来回走动的看守,警惕的眼神,手腕足上的铁链紧锁在床柱上。
他试着动了一下,背后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痛。
是了。自从他被擒住之后,每日都更换囚禁的场所,受到的待遇倒是日日升级。
想起当日的离奇遭遇,他自己也无话可说。先是被困在澈剑峰上,费尽心机终于逃脱,独自在暗道跋涉了那么久,本以为死里逃生,谁又能想到在出口居然撞见武林同盟的人?
这下可当真是不巧,正好撞到了枪尖上。

“醒了?”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蓦然传入耳际。秋无意抬头望去,慕容飘香笑吟吟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这两日过得好么?” 看这副架势,不知道观察了他多久。
秋无意苦笑,“我一点都不好。尊驾看起来气色倒是不错。”
“哪里哪里。”慕容飘香换了个姿势,更加舒服的靠坐在椅子上。“之前的那些问题,不知无意公子考虑的怎么样了?”
秋无意道,“你问罢。”
“好。”慕容飘香摊开卷册,接过慕容天递来的毛笔,“第一个问题,苍流教具体的实力多少,各地分舵分布情况如何?”
“……”秋无意抿紧了嘴。
“好罢,这个问题你不愿说。”慕容飘香也不以为意,继续问,“第二个问题,苍流教下一步的动向如何?
秋无意立刻回答,“我不知道。”
“……第三个问题,卓起扬目前身在何?”
秋无意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他在哪里。慕容公子如果知道的话,不妨告诉我一声。”
慕容飘香停了笔,目光在秋无意的身上扫了一圈,微笑起来。
“这种供词……只怕在下呈上去之后,你少不得又要吃苦头了。”
秋无意靠在床头,也是一笑,“慕容公子,彼此心知肚明,有些事只怕问你还更清楚些。”他的目光直视着慕容飘香,“――就比如说,第三个问题。”
慕容飘香轻笑一声,“秋无意,你这是要和我撕破脸面了?”
“不敢。”秋无意收回视线,盯着内侧的墙角,轻描淡写的道,“我不过是一个阶下之囚,怎么敢和堂堂夜・杀・组的首领为敌?”
慕容飘香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滞。他盯着秋无意的侧脸,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弥漫过眼底。
不过那丝杀气很快就消失了。慕容飘香还是怡然的微笑着,仿佛刚才的瞬间只不过是个错觉。
“天儿,你出去。”他把卷册收起来递给慕容天,“把这些交给萧盟主。”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慕容飘香对着秋无意注视了片刻,“原来你知道了。”
秋无意道,“陆左使当时说了一句‘我曾经是夜杀组派来的人’,而他是你派来的。后来你又说你们慕容家已经暗中策划了七八年,那时候我就猜到这夜杀组必然是慕容氏手下的了。”
慕容飘香微笑道,“你推测的大致不错,只可惜知道的晚了点。如果我们初见面的那夜被你看出来,我就不能留你了。”
感觉到那分杀意,秋无意的心里一凛!
刹那间,慕容飘香的脸色迅速的缓和下来,继续微笑着道,“说起来卓大教主的手段倒真的厉害,浅羽为他死心塌地,杀了我不少弟子不说,还为他换血丢了性命,硬生生毁了我这么好的一颗棋子。……唔,他这样的人假如不明不白的死在闭关的地方,也实在有些可惜了。”
秋无意抿了抿唇,直截了当的追问,“教主现在在哪里?”
“你终于还是问了。”
慕容飘香古怪的盯着他,嘴角慢慢的弯起来。“秋无意,他的去向我是知道的比你清楚,不过我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他大笑起身,几步行到门口,笑声敛住,又恢复了平日那贵公子的神情了。
带着优雅微笑拉开了大门,慕容飘香遥遥扬声道,“萧盟主,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否?”

远脚步声渐渐走近,耳边听那沉稳的步履节奏,秋无意的心冷了下去。
淡淡几句寒暄,那脚步停在门口不动,感觉有熟悉的视线注视在自己身上。
秋无意别过头去。
“你不必再问了。”他的声音冷静而疏离,“问多少也是一样,我没什么可说的。”
萧初阳站在房屋门口,眼神复杂的望着那个始终背着他的人。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却也是无比的冷静。“秋无意,你昨天说的那句‘提防慕容飘香’是什么意思?”
秋无意冷冷道,“就是字面上那个意思。”
安静了片刻,“拙劣的挑拨离间。”萧初阳道。
秋无意干脆的闭上了嘴。

门里门外,相互无声的对峙,萧初阳掉头走出用于囚禁的房间。
乍出门,有主司执法的弟子莫山上来陈述今日的刑罚量。
“盟主,按照同盟二十二条律令,一日不招供,就按照昨日的刑罚加倍。今日应该鞭四十。”
萧初阳按住隐隐抽痛的额角,挥了挥手。
两个执法弟子手执刑具进了房。不多时,就有沉闷的击打声从屋里传出来,莫山的声音数着数,“……十一,十二,十三……”
除了鞭打声有节奏的响起之外,却没有呻吟声。屋里安静的可怕,感觉空气都渐渐绷紧。
萧初阳在屋外听了一阵,默默的走开了。

※ ※ ※ ※

“这几日的情形相当诡异。想必各位也知道了,嵩山于前日被苍流教洄风、夙雨两堂率众暗袭,驻守少林的各位同门猝不及防,损失了不少好手。几乎失守的时候,却有夜杀组的人手意外前来支援,勉强打了个平手,局势至今混沌不明。与此同时,夜杀组的势力在南边几个省迅速崛起,和苍流教的各地分舵大范围火并了几,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正午时分,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团团围坐在西峰的议事大厅之内,共同商议讨论下一步的对策。
性善师太哼了一声,道,“那个夜杀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和他们合作,没的污了我们的名声。”
立刻有人表示反对道,“现在是非常情况。对抗苍流教的,都是我们的盟友。”
两派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萧初阳敲了敲桌子,“各位少安毋躁。现在风云顶上呢?”
“风云顶上倒是安静的很。自从那位……”元朗冲着关押秋无意的东厢房方向努了努嘴,“落到我们手上以后,东峰那边整日闭门不出,看来是打定了主意把局面拖下去了。”
萧初阳一皱眉,“不能拖下去!我们的力量都集中在这里,时间拖的越久,局面对我们越不利。”
许自友点头道,“萧盟主说的有道理。苍流教的大部分势力都散在外围,显然意图和风云顶上的苍流教众人来个里应外合,将我们一举扫光。如果不能在他们包抄回来之前把总舵这里的力量清除的话,只怕我们就凶多吉少了。”
“更严重的是,”萧初阳接着道,“我们聚集的这两千多人里面,更有不少是我们私下里联合反对苍流教独霸武林的黑道力量。正道各大门派剩下的力量实在薄弱,时间拖久了,万一有什么异动,我们根本无法弹压得住。”
面对如此扑朔迷离的局面,众人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大厅里一阵沉寂,几个人同时对元朗使了个眼色。
元朗会意,轻咳了一声,肃然道,“就如萧盟主所担忧的那样,局势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们要速战速决才是正理。”
看着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他接着道,“因此,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我们就决议集合全体力量,于明日展开总攻,一举拔除苍流教在风云顶的所有势力!”
萧初阳闻言吃了一惊,正想问‘这么快动手,准备好了么?’,就听到元朗继续道,“正好我们此擒获对方的护法左使,我提议在明日决战之前把秋无意拉出去,在苍流教弟子面前杀了祭旗!一来鼓舞同门士气,同时挫折对手意志,各位意下如何?”
许自友一拍桌子,“好极了!那个萧门的叛徒早就该杀了!”
周围尽是赞同之声。性善师太大声道,“初阳,白道同门的师兄弟们多少人因他而死,你身为萧家门主,由你亲自动手惩是再好不过了!
萧初阳脸色微变。
几十个人异口同声的赞成,彼此眼色的暗地交流,这项‘提议’显然是趁他出去的那段时候其他人私自商量好了的。
对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几十双视线,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慕容飘香看了眼萧初阳,微笑道,“如此危急局面之下,萧盟主必然会顾全大体,大义灭亲,我们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不过如果萧盟主顾念着那叛徒的往日情分,觉得不方便在场的话,也不妨请人代劳,我们可以体谅的。”
萧初阳勉强笑了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将话题岔开出去。
坐在厚实稳重的红木座椅上,却如同坐在针毡上面一般,不舒服的感觉挥之不去,片刻难安。
具体事宜讨论完毕,会议结束于半个时辰后。
慕容飘香意味长的看了萧初阳一眼,率先走出大厅。
许自友最后起身,走过萧初阳的身边的时候,用力一拍他的肩膀。“不要忘记你最疼的雪儿是怎么死的!”
萧初阳坐在长桌的尽头,眼看着所有的人走出门外,默然无语。

然后他的低下头去,将头埋在双手之中,闭上了眼睛。

仿佛没有过多久,正午的太阳却一下子就落到西面去了。
萧初阳站起来,慢慢的走回自己休息的院落。
“萧盟主!”院子外负责守卫的几个弟子兴奋的跑过来打招呼,“今天厨房从山下的市集运来了上百坛酒,师兄弟们每人晚饭分到半斤酒,您的那份放在屋里了。”
萧初阳点点头望了眼那几个年轻弟子泛红的脸颊。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明日决战的消息罢。却不知道过了明日,这里的人有几个活得下来?
他暗叹了口气,径自进房。
金色的余晖沿着窗棂隔栏照进来,照在床头那个四四方方的瓶子上,无比的醒目。
萧初阳的手握住那个小药瓶,拔出木塞。
如何能不认得?这式样,气味,分明是纪家自己调配的疗伤药。
这药瓶是从秋无意的身上搜出来的。是鸿熙给他的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鸿熙还把他当作是纪家的人?
手指摩挲着陶瓷瓶表面粗糙的质地,目光不经意的瞥过床头的暗格,瞳孔顿时微微一缩。
夕阳的光线照射在暗格里另外一个瓶子上。不同于手中纪家的陶瓷药瓶,那是个精致的羊脂玉瓶,乳白色的瓶身反射着耀眼的光。
萧初阳知道,在那个小小的玉瓶里,有三颗珍珠大小的碧绿色丹药。
续命丹,苍流教的疗伤圣药。
似乎隔了很久,那一幕却又似乎还在眼前。还记得自己随手把这个瓶子抛下沟渠的时候,对面那双眼睛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那种黯然的眼神让他的心头升起一片报复的快意。然而,几步走下台之后他鬼使神差的回头,一眼就看到了还高高站在台上的那人的表情。
带着几分失落,又带着几分倔强的抿紧了唇,每当受到委屈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显露出来的那种眼神,却让他怅然若失,在半夜久久不能寐……
萧初阳神色异样的望着眼前那个玉瓶,猛地一把抓住它,嫌恶的砸到地上。
然后他捏紧四方的陶瓷药瓶,大步向东厢房走过去。

还没走到门口,远远的几个看守弟子原本在外面笑得大声,看到萧初阳过来,立刻齐齐跳起来,面色都僵硬的很。
萧初阳皱了皱眉,暗想,“难道是当值偷懒,怕被我知道。”不想多说,直接道,“我想进去看看犯人。把钥匙给我。”
连说了几遍,看守的那几名弟子支支吾吾,竟然没有人动作。
萧初阳心头疑心升起,表情顿时严厉起来,“怎么回事?”
几名看守弟子互望几眼,一名弟子大着胆子上来一步道,“萧盟主,按照规矩,一个人是不可以私自探访犯人的……”
这几个人围着他的时候,萧初阳眼角余光里看到另有个人悄悄从西边窗户那边靠过去,伸手就要去敲厢房的墙。
“叫他停下来,否则后果自负。”萧初阳的声音冷了下去。“把钥匙给我!”
向来温和的人,没想到一旦发作竟是如此可怕的事。那名弟子被萧初阳的眼神盯得打了个寒战,不自觉将钥匙递了过去。
萧初阳走过僵立在墙边的那人身边,几下打开锁,用力的推开门。

淡淡的血腥气味从屋子里飘过来。
只扫了一眼,萧初阳的呼吸顿时一滞,脚僵在门外。
“你们……”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散,尾音竟有些发颤,“把他放下来!”
几个人急忙冲过去把房梁挂下来的铁链解开,秋无意伏倒在地上急遽喘息着,长发散乱的落在血肉模糊的背上,身体还在微微的颤抖。
萧初阳几步抢过去,蹲下身子搭他的脉搏。良久,他直起身子,冷冷直视那名执行弟子,“莫山,你可知道武林同盟律令第十七条,动用私刑是什么罪名?”
莫山急忙丢了手里的皮鞭,颤声道,“原本打满四十鞭就打算罢手的,后来恒山派的洛师兄过来说反正姓秋的活不过明日了,不如今天动手叫他多吃点苦头,属下才……”
“洛永禾,过来。”萧初阳脸色一沉,打断他的话。
站在墙边的那人正是恒山派的洛永禾,闻声不甘不愿的走过来,行了个礼,站在旁边。
萧初阳问,“如何置秋无意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洛永禾昂首道,“属下刚才碰到了掌门师父和几位师伯,听到她们谈论的……”
蓦然一声闷哼。洛永禾摇摇晃晃的退了十几步,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莫山,把他押下去关起来!然后你自己也去面壁一夜!”萧初阳冷冷道。
周围众人惊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我这一掌,也只是小小的惩戒而已。”萧初阳的声音低沉,
“我们那么奋战了那么久,流了那么多的血,究竟是为了什么?今天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过希望你们能够记住,我们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道’字。”

挥退了那些看守弟子,萧初阳却越发觉得心烦意乱。摸了摸怀中的药瓶,他走回里屋,又重新给秋无意把了一脉。
脉象依旧紊乱而微弱,陷入半昏迷的人还没有完全的清醒过来。
他站在床边,注视着这具迅速虚弱的身体良久,在床沿坐了下来。
手指揭开背部破碎凌乱的衣衫,取出药丸拿水敷开了,均匀涂抹在纵横分布的血槽伤痕上。
鞭痕累累的身躯在涂抹刺激下不时轻微的颤抖着,原本放在枕头两边的双手渐渐的扭在一起,手指紧紧的握紧再松开,空气中响起隐忍而沉重的呼吸声。
萧初阳知道他醒了。但心里隐约更希望他没有醒过来。
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还是缓缓张开了。
“我还有几天好活了?”秋无意侧过头望着萧初阳,低声问道。
萧初阳沉默着,继续敷开了一颗药丸。
“他们议论的时候,我都听到了。是打算拿我祭旗么,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了。”
“……嗯。”
用纱布层层的裹好伤口,把剩下的药丸喂秋无意服下,萧初阳收起药瓶站起来。

“这些药虽然不能立刻治愈伤口,不过应该能镇去大部分的痛。你今夜也许能好过一点。”
“谢谢。” 秋无意的声音客气疏离。
萧初阳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床边,“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
秋无意冷静的道,“没什么好说的。”
“……我是说,你有没有想对其他人说些最后的话。”
萧初阳背过身子,望着窗外夕阳一寸一寸的沉入地下,“我们毕竟认识一场,也曾经是兄弟。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卓起扬说的……我会带给他。”
秋无意打断他,“不必了。大不了一条命还给你们罢了,何必多说什么。”
他扭过头去,目光对着床里面,低声道,“你也不必多说,我们从来不是兄弟,如今更不是。――倒不如没有认识过的好。”
“……”萧初阳神色复杂的盯了他许久,腾的拉开门,一言不发的走了。

酒就在案上。
半斤的酒,也不过是三碗,酒壶就见了底。
萧初阳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壶,把它整个翻转过来,又倒了几下,还是倒不出一滴酒。
心头一股怒气直冲上头顶。
他啪的推开窗子,对着院子外巡逻的几个弟子喝道,“你们几个,去厨房帮我拿两坛酒来!”
职守弟子齐齐吓了一大跳。一个年轻弟子还想说什么,年长些的师兄见萧初阳脸色不对,急忙用眼神止住了师弟,二话不说,打发他去厨房提酒。
不过片刻,酒送了上来,就摆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几名职守弟子小心翼翼的关上院门。
萧初阳坐了下来。
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幽静的很。冬季的天黑的早,不过是初更时分,大半圆的月亮已经挂在天上,孤零零的有些冷清。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对天浮了一大白,仰起头,整碗的酒大口灌下去。呵出来的呼吸里都是酒气,还是觉得冷清。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还经常有兄弟三人开怀畅饮的场面。他还记得那天除夕宴上鸿熙打赌输了,一个大男人别别扭扭的拿起针线,居然真的绣出个荷包来,只不过那针线技术蹩脚的让人笑破肚皮……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萧初阳半眯起眼睛,却想不起来。
他又隐约记得有人经常陪他半夜喝酒,谈笑间论尽天下英雄。记得那也是个夜晚,外面强敌环伺之下,放任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却依然安心。
――因为有他陪在身边……
“大哥,干杯。”恍惚中,他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向他敬酒,眼前有只酒杯晃来晃去。
萧初阳笑了,“你又灌我酒?好,我喝――”
他倏然住了嘴,整个人一下子惊醒过来。
周围除了光秃秃的几棵梧桐,只有他自己。那只晃来晃去的酒杯分明捏在自己手里。
是了,人明明关在东房,怎么可能在这里。到了明天推出去祭旗,千刀落下,他就报仇了……

“假的,都是假的!”萧初阳突然暴怒起来,用力一推,桌上的杯子盘子全都推到地上,哐啷砸得粉碎。
门外职守的弟子们相顾骇然。不明白向来温和的人今天为什么勃然大怒,他们互望几眼,暗中躲得远远的,不敢出声。
有心事的人一向醉得很快。更何况存心买醉。
月亮一点一点的滑过中天,两坛酒一点一点的空掉,院子里面的人终于喝到大醉,人事不省。

萧初阳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人就坐在他的身边,用一种同样陌生的警惕的眼神望着他。
他久久的望着,那眉,那眼,那熟悉的面庞。手伸了出去,用最温柔的力量,慢慢的抚摸着,试图抚平那眉间的不安。
不知怎的,原本轻划着眉梢的手指往下滑去,直滑到那淡水色的唇边。唇瓣微微张开着,手指很轻易的滑了进去,指尖带着潮湿的温暖。
抽出手指,的凝视着指尖,抬起头来。映在那双瞳孔里的自己似乎有些变了。但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有了怎么样的变化。
他的对面,原本平静的眼神忽然如水波似的闪动起来。那人装作不动声色的往后缩,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内心。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估量,提防,还有点点的惊疑不定。
丰润的唇不断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呵呵,在梦里还想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手里藏了银针么?
这是个梦。
没错,这是个梦。以那人的武功,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被自己压制住?
伸出手,把扭到旁边的头扳回来,抬起下颌,那温暖的唇就这么近,因紧张而变得急促的呼吸拂过脸颊,说不出的酥酥麻麻。
俯下身,含住唇瓣舔吻着,尝试着打开探入,捕获那不住躲避的舌尖,极尽温柔的辗转吮吸。
果然在自己的梦里,一切都是循着自己的心意来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迷迷糊糊的意识到这一点,萧初阳略微撑起身子,紧盯着压在身下的人。
衣衫早就因为挣扎而松脱了,扯开的衣服在肩头半褪不褪,松松垮垮的挂在手臂上。纠缠在身体之间的布料随着挣扎动作摩擦着皮肤,白皙的脖子微微的仰起,因为不断的挣动而急遽的喘息着,胸膛不住的剧烈起伏。
视线沿着仰起的脖颈,下滑到锁骨,顺着扯开的衣服望进去,露出隐隐约约的两点粉色。
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胸膛,隔着单薄的布料,下面的皮肤还是激起一串小小绵密的疙瘩。
一只手按住头顶的双手,另一只手探过去,撩开了那层薄薄的仅剩的亵衣。
身下的人猛然剧烈的挣扎起来。
萧初阳发热薄汗的身躯伏在上面,火热的身躯紧密贴在赤裸的肌肤上,压住那不住挣动的四肢,鬓角耳边亲密的厮磨着,不住喃喃的唤道,“无意……无意……是我……”
秋无意的身体微微一抖。徒劳的挣扎渐渐止住,他低低的垂下眼睫,眼睛里泛出了水光。
萧初阳喘息着,解开了腰带。
温柔的声音,仿佛叹息般的呼唤着心头的名字,以及和温柔的语气截然不同的,强势的动作。
一个挺身,的进入,身下的人剧烈的颤动了一下,即将冲口而出的呻吟被强忍着咽在喉咙里。
“无意……”

耳边喃喃的声音还在不断重复着,叹息似的声音。仿佛要在身体里面打下烙印般的动作。
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动作渐渐的加快,压制的力道不由放轻了。
看准时机,秋无意一把挥开按住自己的手臂,挣扎着逃开,萧初阳直起身子,愣愣看着自己被挥开的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就要逃到床边的时候,脚不小心被红色的被子拌了一下,脱力的身子几乎栽倒。
下个瞬间,腰被一双手牢牢的按住,火热的身体从后面挤进跪着分开的两腿间。
巨大的恐惧感袭击而来, “不……不!放开~啊……”
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般的,失去力气的身体软软靠在身后的胸膛,双手徒劳的推拒着后面的身体,腰肢却被牢牢握住,被迫迎合着身后的冲击动作前后摇晃着。
眼前的视线不住晃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半跪的姿势伏在床沿,手紧紧捏着床单,承受着那火热的身体压在身上的重量。
急遽的喘息着,不知不觉软下去的腰肢被那双手重新拉起来,挤进两腿之间的身体往外抽出了一些,迷迷糊糊的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腰肢被猛地往后压,与此同时,一个向前挺动――
“啊!~”无法控制的呻吟冲口而出。只一下就痛得咬破了舌尖,鲜血苦涩的味道溢满口腔。
身下的人被翻转过来,萧初阳不断的吻着那双紧紧闭起的眼睛,舌尖在白玉般的面颊上移动着,划过湿漉漉的睫毛,舔去满脸的泪痕,他抱紧身下的人牢牢贴近他滚烫的躯体,让那人随着激烈抽动的动作发出难以抑止的抽气声,痛苦或是甜蜜,再没有人能分清,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然后灭顶的快感淹没了他。
放纵罢。在这个肆无忌惮的夜,就让自己彻底的放纵一。
反正这眼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梦而已……

第八章

薄薄的雾气笼罩在风云顶的大地上。
夜风透过薄雾,透过窗棂,混沌的房间里光线迷蒙。
秋无意有些茫然的睁开了眼睛。身边有人。
他想撑起身子,全身的激痛让他低低闷哼一声。
一幕幕的景象迅速的在脑中回溯,他煞白了脸,猛的抬头望去。
萧初阳靠在床的另一侧,单手支着膝盖,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的坐着。
感应到他的视线,萧初阳回过头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秋无意咬着下唇,扭过头去。
凝滞的空气被带着淡淡自嘲的口气打破了。声音犹自带着昨夜的沙哑。“萧初阳,我欠你一条命,却没想到要还的这么彻彻底底。”
萧初阳还是没有说话。
床沿一轻,他起身下床,把自己丢在地上的披风拣起来,半扶半拉起秋无意,披风几下裹在他的身上,拦腰抱起来。
“你……”秋无意吃了一惊,抵住他的胸口刚想说话,萧初阳低喝道,“噤声!”
透过模糊的夜色,可以看见几个看守弟子远远的守在门外。大约是昨日惩戒的余威仍在,那些弟子始终不敢走近屋子二十丈之内。

萧初阳暗自松了口气。
“我带想他出去一阵。”他打开门,对几名看守弟子道,“天亮之前回来。出了什么事情由我负责。”
众弟子显出惊讶神色,但没有人敢轻易动手拦阻,眼睁睁的任萧初阳把人抱了出去。
秋无意昏昏沉沉的靠在萧初阳的胸口,只觉得他似乎拣偏僻小路走了小半个时辰,感觉湿气越来越重,而轰隆隆的冲击水响也越来越近。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蓦然抬起头来。
眼前一道白练似的瀑布从山顶而降,直冲入下面的潭之中,飞溅而起的水汽混和着山间雾气,仿佛置身于一片白茫茫之中。
眼前景象,秋无意熟悉的很。这里,就是他当日被擒的地方。
萧初阳在潭边放下他,把手在水里洗干净了,浸湿了帕子,仔细的替秋无意擦拭身体。
秋无意垂下眼帘,一言不发的任他把自己全身洁净。
冷水沿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流下,带着血丝流入潭,洗去一身的痕迹。
萧初阳拧干了帕子,把秋无意全身的水滴擦干,一件件的套上衣服,又把披风重新裹在他在身上。
秋无意伸手把披风拢紧了些,抬头看看天色,“天亮了。”
萧初阳有些茫然的望向东方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晨曦的阳光冲破了浓重的雾气,很快就会倾洒在风云顶上,谁也无法遏止。
系着披风绳结的手微微的颤抖起来。
他猛地搂在了秋无意的腰。
用力搂着,紧紧的抱在怀里,力气之大,仿佛要把腰身折断一般。
“只要你立个誓,下山之后去找鸿熙,半年之内住在他那里,我就送你下山。”
他的声音沙哑而绝望,“半年。只要半年就好。”即使骗我也好。只要你点头,只要你愿意立誓,我就答应。
秋无意垂下眼,倔强的抿紧了唇。
他轻轻把那双抱紧自己的手自腰间抽离出去。“这一,我不想再骗你。”
萧初阳僵立着,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手。
清晨的阳光洒在了他们的身上。
回去的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 ※ ※ ※
重新把铁链锁好,再从东房走出来,几名看守弟子呼啦一下围拢过来。萧初阳一眼看到他们焦急不安的神色。
“怎么了?”他吸口气,喝问道。
“盟主,大事不好了!”年轻的恒山弟子惊的语无伦,“昨夜有人潜进来施毒,今天的早饭毒倒了上百师兄弟,恒山也有好几位师兄死了,连元朗师伯和达摩院好几位真字辈的师叔伯都被毒倒了……”
“不要慌!”萧初阳喝问道,“说清楚,是什么样的毒?查到下毒的人没有?有没有办法可解?”
“没有搜捕到下毒的人。但下的毒和前两天毒倒唐七少的毒一样,是牵机门的牵机剧毒,中者无救。”年长些的恒山弟子武齐愤愤的道,“不必说,下毒的定然是苍流教的那个陆浅羽!”

躺在房里的秋无意霍然睁开了眼睛!
萧初阳锁紧了眉头,“敲钟!召集所有风云顶上的所有正道弟子,准备和魔教决一死战。”
举步正欲前往议事厅时,房间里传出一个急促的声音,“等等!”
秋无意撑起身体,语气急促的道,“下毒的不是陆浅羽!”
萧初阳停了脚步,沉声道,“为什么不是他?这风云顶上除了贵派护法右使,还有谁和牵机门有关系?”
“因为……” 秋无意的声音顿了顿。
因为陆浅羽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投毒的。
可是除了他自己,又有谁会相信他的这句话?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会相信那样的一个人会如此悄无声息的死去。
更何况如果不是陆浅羽,还有谁呢?
秋无意的大脑急遽转动,无数念头瞬间滑过心底。他的眼睛突然闪出慑人的亮色。
“是慕容飘香!”
他是指派陆浅羽的人。也是在这个风云顶上,唯一和牵机门有关联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是除了自己,卓起扬和几名影卫之外,唯一知道陆浅羽死讯的人。
这世上,又有什么是比栽赃给一个死人更为稳妥的事情?

再从秋无意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萧初阳的心里闪过一抹阴影。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一声冷哼。“魔教贼子,死期将至,居然还不忘挑拨离间!”
许自友忿忿然跨进房来。“初阳,你不要受他的蛊惑。慕容公子最先发现那个投毒的人,追赶途中和那厮对了一掌,不幸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口里说着,瞪着秋无意的眼神尽是鄙夷痛恨。
秋无意不再说话,干脆拉起被子,睡了下去。
“你……”许自友见状大怒,正想喝骂几句,门外莫山急匆匆的冲进来。“盟主,这下糟糕了!”
萧初阳一愕,“又发生什么了?”
“刚才属下正要去敲钟集合人手,却见到许多门派的门下已经不在了。”莫山道,“属下打听了一下,原来是恒山派的性善师伯折了两名大弟子,心下气愤难平,就私下召集了恒山派的所有弟子冲到东峰那边动起手来。其他门派也折损了不少同门,群情激愤之下,不少门派就跟着也冲过去,现在东峰那里已经混战成一团了!”
许自友愣了愣,跺脚道,“那个老尼姑怎么这么乱来!”
萧初阳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吩咐看守弟子道,“看好他。不许动私刑!”
声音顿了顿,道,“莫山,你再去敲钟召集西峰的所有人手。这里的除去四名看守弟子,其余的都跟我过去!”

不多时,钟声大作,西峰喧闹了一阵,渐渐的寂静下来。
秋无意靠在床上想睡一会,心潮起伏,却如何也睡不着。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远的呼喝斥斗声响,从早晨开始,风云顶上的激斗声竟然一直持续到午后。

送午饭的人准时进来,武齐把碗往床前一搁,骂骂咧咧的道,“外面都打得翻天了,里面这位睡得倒舒服,还劳烦大爷我送饭。”
秋无意听着他嘴里不干不净的出去,和外面其余几个看守继续聊天。
“刚才我偷偷出去看了几眼。风云顶杀的那个惨啊,一个上午两边死了好几百,血流得地上到都是,都没落脚。”武齐的大嗓门道,“咱兄弟几个出去,真不够人几刀砍的。”
听的人不由咋舌。那个年轻师弟的声音道,“武师兄,你方才出去,看到卓起扬露面了么?”
武齐哼道,“没见到人。只怕是见了我,他吓得不敢出来罢。”
年轻师弟的声音笑道,“可惜最会吹牛的浩师兄不在,不然他若是也去看一眼,恐怕就连玉皇大帝也吓得不敢出来了……”
几个人正笑闹成一团的时候,武齐忽然惊咦了一声,“慕容公子?您不是中毒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好……”
话音未落,几声闷哼同时响起,门外霎时间寂静无声。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这门外的声音很斯文,很轻柔。
“无意公子,你还睡着么?”
秋无意头也不抬的道,“请进。我等你很久了。”
轻捷的脚步悄然响起,慕容飘香含笑跨进门来。
秋无意转过头,凝视着这位春风满面的不速之客。“慕容公子的毒伤恢复的真快啊。早上还昏迷不醒,两个时辰后居然就痊愈了。”
慕容飘香轻笑道,“掩人耳目的小小伎俩,原本也不打算瞒过你。”
秋无意心念一动,“这么说,今天早上的毒确实是你下的了?”
“不错。”
“那之前唐七少中的毒,想来也不是陆右使下的手了?”
慕容飘香倒也不否认。“若他不死,我又如何能争到下场的席位。”
秋无意沉吟不语,脑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化成一句叹息,
“萧初阳失算了。”
若不是萧初阳以为慕容家是风云顶上最为薄弱的势力,他不会把下场比斗的机会给慕容飘香。但如今算上这夜杀组的势力,若那些秘笈当真落入慕容飘香手里,又有多少把握夺回?
“我一直很好奇。你这么苦心积虑,到底是为什么?”秋无意问道,“夜杀组的力量虽然不容小觑,但阁下居然敢同时与苍流教和武林同盟对敌,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难道慕容公子就不怕折损自身力量么?”
慕容飘香放声大笑,“我怕什么!夜杀组也不过是搅乱江湖的一步棋子而已。只要能消耗苍流教和武林同盟两股势力,夜杀组的力量尽管折损无妨!”
秋无意脸色微变,“你……”
慕容飘香收了笑容,正色道,“苍流教和武林同盟相争二十多年,也该到武林格局变一变的时候了。我慕容一门苦心积虑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天的混乱!”
秋无意冷冷一笑,“浑水摸鱼也不是好做的。我还是奉劝阁下当心点,不要心大手小,做出蜉蚍撼大树的事情来。”
“谁甘为蜉蚍,谁又是大树?”慕容飘香傲然道,“元气大伤的武林同盟是大树么?主子去开茶楼的纪家情报网是大树么?没了卓起扬的苍流教是大树么?”
秋无意的瞳孔微微一缩。
“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慕容飘香故意反问一句,然后恍然的拍拍额头,“对了,原来你一直还在指望你家教主换血之后能如何如何。不过有件事你大概没想过,如果以命换命就能解毒,血蛊又怎么会排在苗疆三毒之首?”
看着秋无意倏然变得苍白的面颊,慕容飘香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浓,“血蛊之毒流于血液之中,人体血液生生不息,又怎么可能换的干净!可怜陆浅羽费尽心计,也不过多延得卓起扬几年性命而已!”
他仰首大笑,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志得意满,踌躇满志。
秋无意直视着他,冷冷道,“你说我便信么?”
慕容飘香悠然道, “不信也不要紧,反正见了面以后自然知道真假了。”
“‘见了面以后’?这么说来,当日他果然没事?”
“呵呵,告诉你也无妨。那天被你走脱之后,我确实拦不住他,但后来我一想,又何必去拦他?所以我只是把我知道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让他早点去找合适的地方建墓穴而已。”
慕容飘香微笑接着道,“今天外面打的天昏地暗,只怕是卓起扬知道时日无多,决定速战速决了。等他们两股力量消耗的差不多的时候,也就该我出手了。”
秋无意点点头,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你今天对我说这么多,是不是打算好灭口了?”
慕容飘香笑道,“我又何必灭口?等他们今晚回来,就会发现苍流左使秋无意杀光了看守弟子妄图逃走,结果在半路被慕容飘香的侄儿慕容天发现,当场缉捕回来。那个场景岂不是更有趣?”
他对外面拍拍手,“天儿,进来把无意公子身上的镣铐打开,顺便把这里的场面做的更像逃亡一点。秋无意,你不妨把我今天说的去跟其他人说。看他们是信你多一些,还是信我多一些?”
他大笑起身,慢悠悠的往门外走去。

慕容飘香笑着,屋里的秋无意却也笑了。
他靠在床头,悠悠道,“其他人我不知道,不过此刻在外面的那人,定然是信我多一些――”
声音未落,慕容飘香已经一惊回头!
没有预兆的,两边的六扇窗户同时大敞开来,七八个人立在窗外。
他们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自从很久很久之前便一直站在那里般。十几只眼睛盯紧屋里的慕容飘香,按住武器的手干燥而稳定。
慕容飘香乍惊之下,已经镇定下来。他的目光迅速巡视一圈,冷然盯向门外。“是谁!”
半掩的门扉缓缓的打开了。门外有一个人负手立在日光下。
那人站在门外,没有看门口的慕容飘香,反倒是对着屋里说话。
他叹道,“那日我翻遍了风云顶都找不到你,就知道你定是落在这里了。今天乘乱才找到个空隙,来的时候却担心只能带一具尸体回去。”
望着那熟悉的玄色身影,秋无意的眼里满是笑意,“幸好还不是一具尸体。幸好还剩了几口气。”
卓起扬的嘴角微微一挑。
然后他的视线才转到慕容飘香的身上。“飘香公子,今日这里似乎是没有你们的连珠弩了。”
慕容飘香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天儿呢?”他倏然质问道。
“外面的那个孩子?也许死了。”卓起扬淡淡道,“阁下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罢。”
慕容飘香沉默着,脚下悄然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退到第三步的时候,卓起扬道,“你最好不要抱什么劫持质子的念头。再往后退几步,在你左右两边窗口的几位暗青子高手就对你不客气了。”

慕容飘香的脸色僵硬,站在房屋中间,进退不得。

早有几个苍流教的弟子从门口窗外同时进屋,打开镣铐,屈墨过去将秋无意扶坐起来。
卓起扬站在门外,盯着慕容飘香,视线锐利如锋。
无声的僵持。冷汗一滴滴的从额角落下,却顾不上擦拭。
耳边传来远方的剧斗声不断,慕容飘香眼中光芒闪动,手悄然按住剑柄。
卓起扬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开口了。
“慕容飘香,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审时度势。若不是你太贪心了,把你的全部力量都派往外面的战场,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地步。”
鸦雀无声的房间里,他的嗓音低沉而肯定,
“如今你只有一个人,你的武功虽然不弱,但以一个人的力量抵御十几名一流高手,有可能全身而退么?”
慕容飘香手执剑柄,沉默不语。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他问,“如果做个审时度势的人,你打算如何置我?”
卓起扬吩咐道,“阿墨,你去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把床上那副镣铐给他依样铐上。”
慕容飘香脸色唰的变了。
“卓起扬,你欺人太甚!”
他后退两步,脸上闪过激烈的神情,“与其变成废人,不如大家都死!你以为我不敢闹个鱼死网破么!”
卓起扬一哂,径自吩咐道,“把那孩子带上来。”
秋无意怔了怔,坐直了身体。
他记得总跟在慕容飘香身边的那个不乏纯真的少年,却不明白这个时候卓起扬为什么要把慕容天扯进来。
然而,当一身狼狈的慕容天被绑缚着拉进来的时候,慕容飘香变幻不定的神色却泄漏了太多的东西。
“你固然一心想要振兴你慕容家的势力,不过你们慕容家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人丁单薄。”卓起扬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慕容天的头顶,“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一代的男丁只剩下你和慕容天两人了。”
直视着慕容飘香的眼睛,他微微一笑,“我就是用他的性命要挟你。……你舍得么?”

慕容飘香死死盯着那只悬在头顶上的手,脸上神色乍青乍白。
今日就算闹得鱼死网破,只要那只手掌当头拍下,慕容一脉只怕当真从此断绝……
良久,他颓然松开了握紧剑柄的手。“罢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如鬼魅一般,“没想到辛苦这么多年,居然一朝阴沟里翻船。天意。天意!!”
他突然仰天大笑,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空白绝望。
屈墨几步走上去,剑光起,鲜血四溅。
秋无意站起身,不再去看。手足腕部的筋脉挑断,慕容飘香的这身武功算是废了。
纵然能东山再起,也至少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无意,走罢。”卓起扬走上来,伸手探了探脉,一皱眉,把秋无意虚软的身体打横抱起来,几步走出门去。
秋无意靠在他的胸膛,头顶的日光有些刺眼。他伸手遮住些许阳光,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你最后那一手要挟很无赖。”
卓起扬惩戒的按下他的手,“不许乱说。”语气一顿,他不以为意的道,“只要有用,就是无赖又如何?这救你出来,我不想出任何闪失。”
秋无意轻笑一声,又说了几句话,感觉卓起扬的脚步突然停顿下来,鼻尖同时闻到一股血腥气息。
“怎么了?”
卓起扬皱了皱眉,把秋无意放下来交给屈墨,“有点麻烦了。”

第九章

很多年以后,每当有人惊叹在当时一片混乱的情况下,萧初阳能够果断的抽离战场、回转西峰伏击的这一招回马枪多么的高明,萧初阳只是摇着头,有些无奈的笑着。
当唐沐写到当日的历史,私下里问起他这段经历的时候,萧初阳想了很久,说了下面的一句话,
“很多时候,所谓的契机,单纯是无数个错误和巧合的累计。仅此而已。”

迎面密密麻麻站着几十个浑身浴血的人。
本来应该在风云顶的战场上混战的人,却没有预兆的出现在西峰庄院的大门口。
这样的狭路相逢,出于卓起扬的意料之外,却也同时出乎萧初阳的意料之外。
其实他带了几十名高手匆匆的赶回来,只是因为收到了一封密信,信里只写了三个字――“有异动。”
慕容飘香自诩聪明,除了防备知道他根底的卓起扬和秋无意,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也因此从来没有想到被他认为温厚仁和的萧初阳会派人监视他。
而萧初阳怀疑他的原因,却是起源于秋无意的两句“提防慕容飘香。”
萧初阳不再相信秋无意这个人。但是曾经相那么多年,秋无意的表情,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这一切暴露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的小小方面,都没有逃过萧初阳的眼睛。
正所谓‘离的远,看得更清’。
所以萧初阳表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却派了同盟里两个心腹人手盯紧慕容飘香。
上午时分,本应该中毒卧床不起的慕容飘香居然若无其事的走出房门。不过片刻之后,萧初阳就收到了消息。
但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匆匆赶回来的结果,会看到这样一个局面。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盯紧了一条鲑鱼准备,结果却捞到了一尾鲸。

萧初阳的对面,卓起扬的脸色也很不好。
他这算准了时机潜进西峰,随身只带了二十几人。况且秋无意现在的状态还需要人护着。
审视的注视对面良久,他颌首道,“萧盟主,许久不见。”
萧初阳拱手还礼,“确实很久不见了,卓教主。”
两个人隔着几丈距离,客客气气的说着话。两边的人手却各自绷紧了表情,上下打量着对方,在心里估量着,手不约而同的握紧兵刃。
眼前的局势,就仿佛表面上波澜不兴的大海,看似平静无波,但只要刮起一点点的微风,就立刻能掀起惊涛的浪。
几道烟冲天而起,炸开醒目的斑斓色彩。
“把兵刃放下罢。”萧初阳平静的道,“信号已经发出,武林同盟的人手很快就能回来。时间拖的越久,对各位越不利。”
卓起扬暗自叹了口气。
无意,看到了么。当初放虎归山,才有今日大患哪……
心随念动,不由侧头望去。秋无意站在身后,他的眼神无波无澜,也是平静的很。
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明白?他就是这性子,想做什么,无论后果怎么样,也还是会一门心思的去做,谁也勉强不了。
罢了。
卓起扬微微一笑,“萧盟主,你把武林同盟的人全部撤回来,难道我苍流教那些弟子都只在一边看着不成?传令烟我这里也有,大不了把地方改一改,我们在这里继续混战分个胜负便是了。”
萧初阳沉声道,“卓教主说的好轻松!风云顶上四千余人,因为你称霸江湖的野心,能活着回去的只怕不到五百。”
“那又如何?”卓起扬淡淡道,“再说了,今天的混战是你们先挑起来的。”
萧初阳沉默良久,道,“我亦不想。”
卓起扬一摆手,“想与不想,不是嘴上说说便算数的。若萧盟主当真不想生灵涂炭,等下两边人手各自赶到,萧盟主不妨喝令贵属下们投降我教罢,在下保证绝不为难。”
“即使两边人手各自赶到,你能保证是苍流教胜么?”早有人按捺不住的出声冷笑道,“不知道卓教主注意到了没有,风云顶上鏖战一日,虽然苍流教还在苦苦支撑,不过胜负似乎就快分出来了。”
卓起扬半晌不作声,突然眉头一展,微笑道,“是么?”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声响突如其来的从远方传来,飘入众人的耳中。
声音绵细悠长,仿佛是某种奇特的竹笛吹出来的声音,三长三短,明显是联络讯号。
远山,近峦,四的苍山周围,到回荡起这样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不去。
听觉敏锐的人,甚至可以听出那些声音渐渐的接近,不过片刻间,有些声音发出的位置已在半山。
“各位听到了么?那些声音代表着本教的离霜堂、夙雨堂、洄风堂三堂的力量已经赶到苍山脚下,即将增援总舵。”
扫过对方一张张震惊的脸,卓起扬的唇角向上挑起,注视着面无表情的萧初阳,
“萧盟主,你还有什么打算么?”

萧初阳道,“我是还有一个打算。”
“哦?不妨说来听听。”卓起扬道。
萧初阳直视着他,一字一顿的道,“现在下手,将你除去!”
卓起扬傲然笑了。
他睨着对面的对手,“就凭你么?”
“论单打独斗,我不是你的对手。”萧初阳道,“你可以杀了我,不过我可以保证,你今天绝对走不出这里。”
卓起扬眉头高高挑起,犀利的视线逐一扫过对面。
五十二人。一十三人是使刀高手,二十一人用剑,其他还有用鞭,用锤,用枪等等武器,甚至还有几名左手使剑的高手。
按照他们的修为,三人围攻,估计可以打个平手,但只要有五名以上围攻过来,只怕自己就免不了捉襟见肘。
更何况看萧初阳现在的反常神态,只怕是准备拼命了。
卓起扬作了个手势,示意屈墨护住秋无意,他的面容浮现出近乎冷酷的神色,“萧初阳,这个打算你最好不要轻易尝试,后果将是你承受不起的惨痛。”
萧初阳不答,心中估量了一下大致力量对比,心中下定决心。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卓起扬格杀在这里!

冷冽的山风卷起碎沙,呼啸着刮过身边。
萧初阳扬起手,声音沉稳坚定,“各位,听我号令――”
卓起扬神色一凝,暗自运气于掌!
正准备猝然下手时,眼角倏然闪过一道身影。
秋无意挣脱屈墨的扶持,运起身形,对萧初阳的方向直掠过去。
“无意!”卓起扬一惊,想要喝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秋无意在萧初阳的身前立住,视线扫过周围吃惊防备的眼神,微微一笑,“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对萧盟主没有多少威胁。这点我想萧盟主应该很清楚。”
萧初阳沉声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有几句话我想和你谈谈。私下里。”秋无意道。
“……好。”

※ ※ ※ ※

“我欠你们萧家。”秋无意沿着石子小径慢慢的走着,往身旁瞥了一眼。“但我不后悔我做的。”
“是么?”萧初阳笑得苦涩,“我却很后悔。这一辈子认识你,我非常的后悔。”

秋无意的脚步停在小径中央。“既然后悔,……为什么不杀我?”
萧初阳不语,紧盯着秋无意的面容,夜空般的眸子里闪动着激烈的光芒。
良久,激动的神色渐渐平复下来。他别过头,冷冷的道,“这一点,我也很后悔。秋无意,你不要试图拖延时间。没什么别的事情的话,你可以回去了。”
正要回转的时候,耳边清晰的听到两个字,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腔调,他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的两个字。
那熟悉的嗓音轻轻唤道,“大哥。”
萧初阳的肩头一颤,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
在他面前,那人分明微笑着,那样的神色,却透出无尽的伤感,说不清,道不明。
“你说过,只要我发誓离开,你就答应放我走,是么?”
萧初阳的心猛地一顿,随即剧烈的跳动不休。
他不愿想起,但看着此刻那双清澈的眸子,他的脑海中不知为什么,却满满当当都是昨夜的景象。
仿佛永恒的疯狂纠缠,这双同样的眼睛颤动着闭起,眼角泛起浓浓水光时的模样……
午夜梦回,曾经无数的后悔,后悔为什么这辈子遇见他。每见到,都忍不住想要亲手掐死他,让那双漠然的眼睛透露出无尽的懊悔,让那冷笑的唇发出绝望的啜泣。
但是为什么,每看到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痛苦,听到那硬生生咬在唇中的呻吟,为什么他的心里会翻绞着同样的痛苦,一阵阵剧烈的抽痛?
的凝视着,秋无意不知在想着什么,眼睛望向远,视线朦胧如晨曦的薄雾。
萧初阳的声音不知不觉的低沉下去。
“是。只要你发誓离开,我就答应放你走。……现在也一样。”
秋无意收回远眺的目光,回过头微笑起来。
他的眼睛里散发着明亮慑人的光芒,耀眼得让人难以逼视。萧初阳怔忡了片刻,听到秋无意悠扬的声音,
“那么,如果我把命还给你,你又能答应我什么?”

卓起扬凝视着远交谈的两个人,手指缓缓抚摸着自己袖中的烟火炮。
一边交谈着,秋无意不时的往这边瞥一眼。复杂的眼神,难以读懂。
估计时辰,武林同盟的人已经聚齐了罢……
卓起扬看了看天色。此时此刻,山下的生力军也快要回到风云顶了。
如果能等到他们支援的那一刻,里应外合,风云顶上的敌对势力必定一败涂地。
眼下最要命的就是,如何撑到救援到来……
他的眉头微微的拧起来。
手里的烟火炮,欲发却难。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秋无意对他的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对萧初阳微笑着说了些什么。
然后萧初阳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猛然拉过秋无意,仿佛要动手的姿势。

卓起扬心头一动,正要看个清楚,眼角里倏然闪过一道白色的亮光。
然后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就如一片秋叶般倒了下去。

刹那间,卓起扬的身形如大鹏般倏然掠起!
赶过去的时候,秋无意已经倒在地上。萧初阳揽着他的腰,徒然的想止住匕首没柄的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看见卓起扬走近,萧初阳的脸上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表情。
“把命还给我的代价,就是让我答应放他走?”他低下头,声音里满是苦涩。
秋无意喘息着,吃力的摇摇头,“……不。”
望着眼前的两名男子,生命的轨迹中刻下最刻痕迹的两个人,他低声道,“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厌了。我想要……你们……坐下来……谈一谈……”
萧初阳沉默着,拢紧了手臂。
秋无意闭上眼睛,感觉身体渐渐变得好冷,生命正随着不断溢出的鲜血逐步流失。
一片朦胧中,仿佛有人伏在耳边对他说道,“我答应你。”
有另一双大手抚摸着他的面颊。沉默的,缓慢却不断的摩挲着。
一滴冰冷的液体,滴在他的脸上。

最终章

耳边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人不断的说着什么,声音不大,争执却激烈异常。
好……吵……
烦躁的抬起手臂,想要拉起被子遮住噪音,却拉了个空。
混沌的意识立刻惊醒了。
秋无意尝试着在眼前动了动手指,可以活动。又往胸口摸了摸,伤口已经用层层纱布包扎好了。再试着单手用力,居然一下子就撑坐起来。
他吃惊的按住自己的脉。前一日还虚浮杂乱的脉搏,此刻正均匀而稳定的跳动着。
“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个年轻声音。他抬头望去,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站在床边,对他微笑着。
“你是……”秋无意在记忆中搜寻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年轻人不好意思的笑了,“无意公子还记得么?我是唐沐,在京郊的野林里曾有过一面之缘。”
秋无意点点头,也笑了。“记起来了。”
四下望望这个昏暗的房间,他忍不住喃喃的道,“我竟然还活着。”
“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以为这么重的伤是再无可救了。没想到真的能救活。” 提起这件事,唐沐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全靠萧盟主那个时候拿出了三颗续命丹,全部给你服下去了,这才勉强确保无恙。”

秋无意愕然,“你是说教里的续命丹?”
“可不就是那个续命丹,就装在这瓶子里。”唐沐从床边摸出一个羊脂玉的小瓶递给秋无意,“对了,萧盟主把这个玉瓶从怀里掏出来的时候,卓教主的脸色可难看了。说来也奇怪,苍流教的宝贝圣药是怎么到了萧盟主手里的?唔,这里面必定大有玄机,以后要好好查个清楚,写进武林通史的外传才是……”
秋无意低头看着那个玉脂小瓶,叹了口气。“他们在哪里?”
“就在外屋。”唐沐的眼睛里散发着光彩,“应你要求,他们正在促膝而谈,纵论江湖。”
“……纵论江湖还有可能,促膝而谈是不可能了。唐沐兄弟,劳烦你扶我过去。”

外屋房间里同样的暗,也出人意料的简朴。
一盏油灯,四个蒲团,几杯清茶。
外屋的两人相隔一丈,面对面的坐在蒲团之上。语气凝重而简洁。
“无意,过来坐。”卓起扬做了个手势,示意秋无意也在蒲团上坐下来,语气平平的道,“唐沐,你最好不要在武林通史上乱写,否则后果自负。”
“……”唐沐不甘不愿的拿起毛笔,在纸上删了几段。
萧初阳看看周围,“这是第一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说话吧。”
卓起扬点点头,“可能也是最后一。”
萧初阳笑了笑,望向秋无意,“你不在的时候,我和卓教主已经谈了很久。谈这个武林,谈过去,谈将来。”
秋无意问道,“谈的如何?”
卓起扬凝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良久开口,“萧盟主,如今这个武林,恩怨,世仇,黑道白道的区分,乃至一言不合,都足以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械斗博命,血溅五步。这样的江湖,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萧初阳反问,“若卓教主觉得如今的江湖没有必要,则何以代之?”
“正所谓不破不立。卓某的意见就是,完全打破,重新建立!”
萧初阳肩头一震,“这就是苍流教意图称霸的目的?”
“苍流教称霸江湖将是第一步。”卓起扬啜了口茶,放下茶盏,“先父因为黑白两道的恩怨纠葛而死的时候,我就下定了这个决心。只有将统领权完全收入囊中,才可以号令江湖,令行禁止。只有打破原先的门派框架,才可以消除门户之见。也只有由单一门派统一江湖,才可以彻底的结束黑白两道数百年的恩怨仇杀。”
萧初阳沉思着道,“纵然江湖尽在苍流教掌握之中,门派个人之间的恩怨,绝不可能一下子遏止。更严重的是,打破现有格局的阻力和代价太大了。卓教主有没有想过,为了结束过去的恩怨桎梏,这几年新添了多少的鲜血冤魂?去年金陵一战,牺牲了多少无辜百姓?今日一场混战,又有多少人含恨而终?”
卓起扬直视着萧初阳,“为成大事者,必定有所牺牲。”
“……牺牲太大了。”
萧初阳叹息道,“门派之见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更改的,那些上百年的恩怨纠缠也不是几的令行禁止就能够化解。武林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慢慢的调整,慢慢的改变,这样才不会伤到筋骨根本。卓教主,你的手段太偏激了。”
卓起扬挑高了眉头,凌厉傲气的神情一闪而过。“偏激就偏激罢!不试试怎么知道对错?”
他抛开手中的茶盏,长身而起,“话已至此,我们分歧太大,没有让步的可能,只有一战了。萧盟主,是各自率部下继续来个混战,还是我们两人之间比试,请划下道来!”
“好!”萧初阳离席起身,朗声道,“就让你我二人以生死定胜负罢!”
秋无意脸色微变,正欲站起来,卓起扬按住他的肩头,“无意,你不必说了,好好看着。”
唐沐坐在里屋角落里,运笔如飞――
“壬戌年正月二十一日,苍流教教主卓起扬,武林同盟盟主萧初阳击掌立誓,于风云顶立生死之约,以天下为赌。”

因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毛笔在下面接着写了一行小字,“见证者:秋无意,唐沐。”

※ ※ ※ ※ ※

萧初阳的风华剑已在手。
泓光如水,在剑锋流动着温润光泽。
卓起扬的手在袖中。
卓家掌法冠绝天下,冷月心法已经许久未现江湖。
唐沐的眼睛睁的老大,聚精会神的盯住两人,一刻也舍不得松开。
秋无意垂下眼,盯着杯中渐渐变冷的茶水,无声的叹息。
仿佛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两个相隔五丈的身影齐齐掠起。
一瞬间,由极静至极动,两人同时出手!
穿过剑锋织起的迷乱残影,卓起扬的掌已经准确的印上了萧初阳的胸膛。
对手的生命,就是如此鲜活的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要掌心向外一吐力,萧初阳就会立刻震碎内脏脾脏而死。
但他却没有动。不仅没有动,他的掌心甚至渗出一层冷汗来。
就在方才的那个刹那,萧初阳也出剑了。但他的剑,根本没有指向卓起扬的方向。
绝代的风华剑,此刻正架在秋无意的脖颈上,剑锋流转着炫目的泓光。
光洁的肤色被剑身映的苍白。只要轻轻一抖,锋利的剑刃就会无庸置疑的割断脆弱的喉管。

“萧初阳,你这是什么意思?”卓起扬的手掌上抬,印在萧初阳的心口。他的声音森冷。
萧初阳嘴里硬邦邦的吐出六个字,“认输,不然他死。”
卓起扬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你这是要挟我?”
“是。” 萧初阳平静的道。
卓起扬注视了他半晌,居然笑了笑,“真有意思。我们这种魔道中人难得老老实实的决战一,居然被白道最讲道义的英雄耍了老千去。”
萧初阳的脸上显出一丝痛苦之色。但他还是固执的握紧了剑柄。
“卓教主,你不是说成大事者必有牺牲么?你若舍得牺牲他的性命,尽管对我动手。”
卓起扬回过头去,望着那泓光流转的剑锋在秋无意的脖颈间缓缓移动,划出一道细而长的血口。鲜血沿着脖颈曲线流下来,一滴滴的落到地上。
卓起扬的瞳孔沉沉,有如乌云翻滚的阴霾天空,“萧初阳,我卓起扬以性命担保,他若死了,你必定会承受这世上最痛苦的折磨,哀嚎痛叫七日七夜才能死去。”
萧初阳淡淡一笑,笑容却带着无尽的苦涩。

“无妨。自从接过同盟令的那天开始,这条命就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墙角的唐沐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诡异的场面,一时竟忘了记录。
时间仿佛静止了。眼前的人一动不动,卓起扬的掌印在萧初阳的心口不动,萧初阳的剑停在秋无意的脖颈上也不动。没有人说话,只有那道细而长的伤口里缓慢的渗出血珠来,那鲜艳的颜色映得秋无意的脸色更加煞白如纸。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他撑不了多久了。
唐沐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去扶一把,免得人昏过去的时候撞到剑尖上。
萧初阳吸口气,道,“卓起扬,生死在你一念间,希望你知难而退,不要逼我。”
卓起扬久久不语,脸色阴晴不定。
这么多年的准备,苦心积虑的把苍流教壮大到如今地步,牺牲了那么多,眼看就要到达顶峰,不料却半路横生枝节,硬生生的挡在最后一步。思及过去种种辛苦,叫他怎么能轻易而退!
眼前突然闪过慕容飘香被挑去手筋脚筋的时候,那绝望而空洞的眼神。
还记得当时他仰天长叹,“天意。天意!!”
――难道自己也要变成那样么?
――难道现在的一切,也是天意么?
『功败垂成。』
这四个字倏然闪过心底。就如钢针狠狠扎进去翻动一般,满心都是无尽的懊恼,不甘,以及愤懑!

卓起扬面容间戾气一闪而过,“萧初阳,你逼我,就是逼你自己!”
萧初阳咬牙喝道,“你尽管下手便是!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
“你以为我不敢动手么?”卓起扬冷冷一笑,“卓某此生做事随我心意,最恨受人要挟!”
一阵强大的内力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萧初阳只觉得胸口如受雷殛,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喷出来!
“后退一步,丢下你的剑,我承诺不杀你。”卓起扬声音沉沉,“萧初阳,放明智一点,杀了他对你又有什么好?就算你想要报复他,不妨今日先留下你这条性命,日后再来。”
萧初阳抬起左手,慢慢拭去唇边的血迹,风华剑丝毫不动。
他平静的道,“卓起扬,你弄错了。”
“弄错了什么?”卓起扬注视着他。
萧初阳叹道,“我不是报复他,也不是报复你。我只是想要你了解……纵然可以成就大业,失去了身边的人,是怎么样的痛苦代价;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又是什么滋味。”
他闭了闭眼睛,握紧手中的剑。“卓教主,我今日杀他,只希望你能亲自体会到,为成就你的追求,这个武林,无论是武林同盟还是苍流教的弟子,承受了怎样的牺牲。”
绝决的话语,缓和的语气,以及自知必死的,平静的眼神。
因为平静,所以可怕。
卓起扬的心里微微震动,忍不住去看一动不动的秋无意。
如果以后,他不再存在于这个世上……

如果以后,再也看不到这秀气的容颜,再也听闻不到那清冽的声音,再也碰触不到那丰润的唇……
心头突然升腾起一阵剧痛。
那种熟悉的绞痛,从四肢百骸同时发作,随着血液的传输,仿佛要将心肺腐蚀干净一般的剧烈疼痛。
萧初阳吃惊的抬起头,看着卓起扬的身体微微颤抖,竭力忍耐着,却还是在他的面前痛苦的扭曲了面容。
空气中传来几声剧烈压抑的咳嗽声,随即是一声闷哼。
咳嗽声止住的时候,秋无意勉强抬起头,透过昏昏沉沉的视线,他看到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大口吐着血的萧初阳,以及卓起扬回头凝视着他的,那个难以形容的眼神。

空气中一声低低的叹息。
“你赢了。”
听到这三个字,萧初阳的呼吸倏然停顿。他抬起头,视线锐利的盯着眼前这个毕生的对手,纵然被一掌伤到呕血不止,执剑的手却稳定依然,分毫不动。
卓起扬叹了口气,缓缓把手掌撤回来,扶住秋无意摇摇欲坠的身体。
得到了确认的动作,萧初阳合上眼睛,似乎脱力般的垂下手臂。
“当啷”一声清脆声响,风华剑不稳的落在地上。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秋无意靠在卓起扬怀里,正神色平静的望着他。
萧初阳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秋无意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我明白。”
萧初阳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却苦笑起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拉开大门,让外面的明朗光线照进来。
在那间小木屋的外面,有无数双期盼着结果的眼睛,年轻一辈弟子们年少稚气的面容混在人群中,站在血迹未干的大地上,那么的明亮耀眼,宛如冉冉初升的朝阳。
萧初阳站在门口,回过头。他的笑容决绝而凄凉,“无意……我不能输。”

唐沐长长呼了口气,拿起笔墨卷帙,轻手轻脚的跟着走出去,带好小木屋的门。
房间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昏暗。
“刚才是血蛊的毒又发作了么?” 秋无意靠在卓起扬怀里,低声问道。
“不错。”卓起扬揽着他的腰,同样低声的应道,“大约是刚换过血罢,这发作算是轻的。”
“这样的放弃了,不觉得可惜么?”
“是很可惜。”轻微的叹息着。
“……还记得十五的那夜么?那个夜里,陆浅羽为你而死。”
“自然记得的。”

沉默了片刻,“我也愿意的。你辛苦了十几年想要达成的心愿,就算为它死了,我也不会怪你――唔……”
剩下的声音被堵在唇齿间。
木屋里安静了良久,低低的话语声又响起来。
“刚才血蛊发作的时候,全身真气逆流,我竭力打了萧初阳一掌就无法动弹。如果他不顾一切的出手,只怕我也活不到现在。”
一声轻微的叹息。“什么执念?什么争雄?当时我看到萧初阳的剑动了一下,我害怕他当真要对你下手,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连根手指动不了。那个瞬间,突然觉得满腔壮志转眼成空。……罢了。”
搂紧怀中的人,手指在乌黑的长发间轻轻摩挲着,卓起扬的声音低了下去,
“纵然圆了心愿,你若不在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
关于正月二十一日,萧初阳与卓起扬于风云顶木屋一战的具体过程,在武林通史中的记录是一片空白。
见证人唐沐考虑再三,增删二十余,最后只留下了两句古怪的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所得,必有所失。”

尾声

苍山风云顶一役,双方各自折损数百人,不分胜负。
后,由苍流教护法左使秋无意仲议,卓起扬与萧初阳论谈于风云顶无名木屋。过程不详。
决议破裂,二人复战,过程亦不详。萧胜。
后,卓起扬守约而退,苍流教上下尽数遣散,不复存于江湖。萧初阳亦守诺,任苍流教众安然离去苍山。
再后,萧初阳费尽心力改组武林同盟。凡投靠者,不论出身,择优而录;凡无能者,亦不论出身,一律罢黜;凡有火并械斗者,责其首脑;凡私人恩怨累及无辜者,罚入刑堂。
如是五年,武林同盟声威大盛,投奔者日众,势力遍及大江南北二十三省,达到二十余年来的最高峰。
风云顶天下大会为英雄聚会之起始,自此而有江湖论剑大会,设于黄山光明顶,十年一度,择其优胜者入武林同盟,延续至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所得,必有所失。
――――《武林通史・风云顶篇》,唐沐。

噼啪的爆竹声中,金陵的烟雨楼修缮一新,武林同盟重新进驻其中。
无数的庭院楼阁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上,比原来的庄院更大,更美,更壮阔。
原先那个硕大的金字牌匾在那场大火中幸免遇难,后来被艰难寻获。按照萧盟主的意见,牌匾修补后被重新挂在朱红的大门口。上面的无数裂纹所代表的那段叱咤岁月,每每让新进的同盟弟子驻足长思,热血激荡不已。

据说盟主萧初阳也喜欢看那块牌匾,只是他偏爱在夏日大雨的午后,一个人站在门外,静静的在雨中望着那块牌匾,一看就是很久。
再后来,当那段峥嵘历史逐渐变成武林中的传说,萧盟主也越发的少露面了。只是偶尔在金陵最高的凤凰台上,或者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画舫中,可以惊鸿一瞥的看见他的身影。
他的声音很温和,他的笑容如煦暖的阳光,即使在人群中不出声的站着,那个身影也能够不自觉的吸引着周围的视线。
然而,每当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总喜欢去秋思亭那里看风景。靠坐在朱红的栏杆上,他的视线总是眺望着远方,有些淡然,又有些寂寞的微笑着――

“后来呢?”男孩还没有变声的声音清脆的问道。
“没有后来了。”中年儒雅男子宠溺的摸摸男孩的头,“故事讲完了。”
男孩不屈不挠的追问着,“故事的结局只有萧初阳,那卓起扬和秋无意后来怎么样了?”
儒雅男子为难的沉思了片刻,“关于他们的结局,武林中的说法很多。有的说他们死了,有的说他们隐居起来了,更多的说法是萧初阳把他们幽于某山谷……总之众说纷纭就是了。”
男孩不服气的撅起了嘴,“爹爹,你可是武林通史的编纂人啊!大名鼎鼎的唐沐怎么可以有不知道的事情呢!”
唐沐笑而不答,细心把男孩的衣襟拢了拢。“小心点,这里漠北的天气不比中原,寒着呢。”
男孩乖巧的应着,四看着宽敞的大堂,又对着柜台那边仔细看了几眼,悄声道,“爹爹,那个掌柜的长得真好看。”
柜台里的掌柜闻声抬起头来,含笑望向唐沐父子。
唐沐大笑而起,“杉儿,走了。”携着男孩的手,两人走出漠北小镇唯一的八方客栈的大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呼啸的风雪中。
年轻的掌柜走出柜台,把门板一扇扇仔细的合起来,拾起唐沐在长凳上丢下的包裹,打开。
里面躺着几封书信,两片京城香山的红叶,几包上好的茶叶,还有一大包的药。
一件件慢慢拆开,他的唇角漾开了浅淡的笑意。
里屋传来几声低低压抑的咳嗽声。
年轻的掌柜把包袱放好,快步去厨房端出小火煨好的汤药,揭开了里屋的棉布帘子,对里面微微一笑,
“卓大哥,喝药了――”

世事一场大梦,
梦尽烟雨里,
春秋几度。

《纪老板的笑》

京城的茶客都知道,闲人居的纪老板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会笑眯眯的和人点头寒暄打招呼,热络的不得了。

不过只有闲人居的伙计们才知道,纪老板简直是个老狐狸。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能碰上。自从被公认为京城茶楼的第一块招牌之后,闲人居也经常碰到来这里惹是生非的主儿。
每看到纪老板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客人笑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有一是钦王府的护卫闹事,几个人喝完了茶,擦擦嘴抬腿就走。伙计上去要求付帐的时候还被打了两掌。
纪老板当时就站在旁边,望着那几个护卫扬长而去,只是微微的眯起了眼,什么也没说。
过了两天,钦王府的管家亲自登门谢罪,把闹事的那几个护卫押过来,当着全楼茶客的面结结实实的打了五十板子。
又有一,有人趁纪老板出门进货的期间来挑衅砸场,闹得闲人居三天没能开张营业。
后来查清楚了,原来是被抢了生意的京城其他三大茶楼联手雇的人。
纪老板听了以后,只是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二老板道,“了五百两银子雇人,看来他们还是满有钱的。”
恢复营业之后的第十五天,一夜之间,京城十七家大户人家同时失窃,所有银子全部搬空,失主无不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其中就包括这三家茶楼老板的家。
这件案子查了许久都没有查出眉目,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倒是几个月后黄河泛滥,有个不知名的江湖人士匿名赈灾,一下捐出六十万两银子,让世人啧啧称奇了好久。
然而,伙计们印象最刻的,倒是三个月前最后的那闹场。
那一,城东富户的常大少大约是喝醉了,醉醺醺的跑来茶楼要酒要菜不说,还硬逼着纪老板替他找美人陪酒。
纪老板笑眯眯的看了他几眼,一口就答应了。
然后他转身回里屋,把睡得迷迷糊糊的二老板拖起来丢进那个包厢。
小半个时辰之后,二老板哼着小调走出包厢。
几个好奇心重的茶客悄悄掀开竹帘子,往包厢里面看了一眼。
然后他们一齐昏了过去。
自此以后,闲人居再也没有外人闹事,过起了“清静”,“安宁”的日子。

所以店伙计们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每发月饷的时候,纪大老板不要老盯着他们手里的银子,露出那种可怕的算计笑容。
《完》

《二老板的下床气》
为什么没有外人闹事了,刚才说的“清静”,“安宁”上面还要打引号呢?
因为闲人居的所谓“清静”,“安宁”,只要二老板在,都是作不得准的。

身为闲人居的大老板,纪老板赚钱的本事是人人称道的。
纪老板锱铢必较的本事,是生意场的对手刻体会到的。
所以,所有人都很惊讶,为什么凡事精明的纪老板,偏偏会在自家茶楼里养了个甩手不干活只会惹事的二老板,经常唉声叹气的为了他跑官府。
夏日的某一天,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选了个正午时辰,登门拜访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老板。
那天二老板正好在家,正躺在后院的藤椅上晒太阳。
听到有人走进来的脚步声,二老板抬起头来。
天热了,人穿的单薄,也越发懒洋洋的。他躺在藤椅上,那双黑若点漆的眼睛望了过来,就这样懒洋洋的瞥了他们一眼。
只一眼,王老板,吴老板,张老板就仿佛被定住似的,呆在了原地。
仿佛工笔精心勾勒般的如画眉目,带着慵懒的色彩,迷蒙的眼睛里波光流转,望了他们一眼就又转回去,换了个姿势,依旧舒服的蜷在藤椅上。
流泻而下的乌黑长发松散着披在肩头,他半闭着眼睛,任随纪老板捉着发尾,拿了把梳子替他梳头。
这居简出的二老板,居然是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
几位来访的老板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交换一个暧昧的视线。
怪不得纪老板心甘情愿的养个闲人,原来如此……
二老板突然又瞥了他们一眼,回过头去跟纪老板说了句什么。仰起的绝丽容颜映在阳光下,红润的唇微微开合着,越发显出几分诱人意味。
几个老板互相望了几眼,暧昧的视线还没有交流完,只觉得一阵风倏然闪过,然后几个人眼前同时一黑,身体不由自主的飞了出去。

几个时辰之后,几位老板躺在轿子里,哼哼着被闲人居的纪老板亲自送回各自的家。
纪老板很歉意的道,“舍弟刚睡醒时的脾气不很好……”
后来他们才知道,二老板那天睡到中午,被纪大老板硬拖着起床,心情极度的不好。
他们看到的慵懒的姿势,迷朦的眼神,那些都是他没完全清醒过来,下床气随时会发作的徵兆。
当时二老板懒洋洋的回过头去,对纪老板的说的那句话是――
“我想揍人。你敢拦我,我连你一起揍。”

《完》

《烟雨学院之入学篇》(这个是以前发过滴)
这个烟雨学院和后面就要说到的逍遥学院基本上采用的是一样的体制,乃是江湖上并称的两大学院派系。

至于为什么有了逍遥学院还要有烟雨学院呢?俗话说得好,没有竞争就没有压力。万一只有一家弄成了垄断,那么江湖教育联盟组织就镇不住了,每年走后门的关系提成费自然也就没影了,所以不行。
咳咳,其实呢,需要两家学院的真正根本性原因是因为掌控逍遥学院的沈娉婷沈董事偷懒,直接把他们沈家的家训挪到学校做了校规,所以这逍遥学院的第一条就是:“貌如无盐者,非我院学生。”
这一下就把8%的生源给踢走了。
本来还剩下2%生源,又因为沈董事看到从前的恋人曲沧海之后受了刺激,定了第二条校规,“十八岁以上成年者不许入校。”
这一条新校规标出来以后,又踢走了2%生源中的一大半。无数的美青年,美中年,美老年在江湖上孤独彷徨,茫然不知前路何方。
落榜生中性格郁闷的就三三两两的结伴到全国各地去喝酒,趁喝醉了才好发颠骂人,最后不付银子走人店小二还都点头哈腰的陪笑脸送瘟神出门,一举两得,大家都高兴。整年整年的时间里,这批落榜生就在各地酒楼辗转,习武不成的彷徨失落转嫁到了文字上,催促成熟了无数颗文学青年敏感的心。其中一个叫崔颢的在黄鹤楼酒后诗兴大发,就提笔在墙上题了首诗《西辞黄鹤楼》,最后那句“烟波江上使人愁”隐讳的表达了他不能上逍遥学院练武学习泡PLMM的郁闷心情。不想这首诗后来让后来的李白都惭愧不已,这就开创了当代酒后在墙壁题诗的风气,传为一时佳话,这个全国性的大串连喝酒题诗行动也代代流传了下来。只不过几百年后的后人曲解了先人的意思,把他们郁闷的行动扭转成了高高兴兴的全国范围旅游,也学不来作诗,就只会在墙上写几句“XX到此一游”了。
刚才说得是性格郁闷的,还有一半性格激烈的人呢,就成群结队的到教育联盟组织大门口静坐抗议。这种事见得多了,本来教育联盟组织的长老们屁都不理,没想到有几个特别激愤的小青年居然忍不住气,拿了火点自己身上闹自焚。幸好当时技术落后,还没有发明汽油这种东西,所以他们身上的火用水一下子就扑灭了。不过这下差点弄出了人命,长老们只好出来打圆场,于是专门招收貌如无盐者和非青春少年的烟雨学院就开张了。
所以呢,就性质来说,逍遥学院是专门招收美少年的培养教育高校,而烟雨学院就是古代的成人高校。

因为这个是烟雨江湖的番外,所以现在我们说说本篇的主角秋无意。
岁数,二十三岁;
性质,美青年;
学历:当年没有体育这个词,所以他的档案是武术优等生,降二十分破格录取到烟雨学院建筑系。

其实以他的相貌加上他家的势力,如果真的要考逍遥学院,只要私下递个条子叫熟人把档案上的年龄改到18岁就可以了,沈董事的面试关肯定过。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他在每个志愿栏上都坚决的填了“烟雨学院”四个字,以至于每个看到档案的烟雨学院老师都非常感动,私下里互相传颂这个忠实学生的名字。一来二去,连招收新生的主要负责人建筑系的系主任萧初阳都听说了,亲自把他的档案调过来看。
不用于小门小派的报考招生方式,报考烟雨学院的试卷是全国统一的大综合,一张卷子里天文地理国文科学无所不包,因为报考的人数越来越多,所以每年卷子的难度系数就越来越大。试题的难度是和学生卷子空白的程度是成正比的,因此今年收上来的卷子基本上是白色调为主,墨水色调为辅,不时还可以看到几个崩溃的考生在试卷上留下的满口血雾和绝笔信泣血书之类的调剂阅卷考官的眼睛。
因为学院提倡绝对公平的轮换制度,而今年的考试卷轮到数学系提交,所以这的作文命题免不了和数学系组的研究课题有了一点点的关联,题目是:
《论宇宙线状空间和传统线性剑法的交融性》
当初这个命题曾经引起学院命题组的争论,但是因为得到了沈董事的亲口赞誉,称赞其为“既传统又现代,非常新颖嘛!”所以就立刻定下来了。从今年的考卷分析来看,效果也是非常好的就是在这道作文命题的空白,考生写下了最多的绝笔泣血信,并且喷出了最多的血雾。
但是请注意了,秋无意的卷子上满满当当都是黑色的墨水字印。
萧初阳满脸严肃的打开考卷,立刻露出专注的眼神。等到看完最后的作文以后,他当即拍板“这么好的学生,我们系要了!!”
于是,秋无意就顺利的被建筑系录取了。
等萧初阳下班走了以后,几个副考官好奇的打开试卷,发现秋考生在每个填空问答题的空白都写下了整整齐齐的三个娟秀小字“不知道”。等他们耐心的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终于不再是“不知道”这三个字了。在作文题目下面整整半页纸的空白,秋考生写下了一行墨色的大字
“我靠,这是哪头猪出的题目!!!”
而在这行墨色大字的下面,则是萧初阳主任的朱笔披阅
“有个性,我喜欢!!!!”
副考官们终于恍然秋无意为什么能被录取了。
这出作文题目的不是别人,正是萧主任的死对头,数学系的系主任卓起扬。

总而言之,由秋考生入学的经历来看,枪打出头鸟这种说法是不绝对的。拍案而起,只要拍的是时候是地方,还是有很好的效果滴。

《烟雨学院》之入学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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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学院》之求学篇

基于种种原因,秋无意顺利的入学了。
前面交代过,秋无意是武术优等生。虽然说“人生也无涯,学也无涯”,不过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而秋无意所的那个时代由于没有电视报纸之类现代媒体的大力宣传,也就决定了他不可能有“以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事业中”这样具有奉献精神的高层思想觉悟,所以秋无意在他有限的二十几年的生命里只凭兴趣学习了武术,以至于没有能够分出多余的心思学习其他基础课程,终于在入学之后遭遇了极大的困难。
造成这严重困难的起因是这样的。
不同于专门盛产美少年的逍遥学院,烟雨学院的学员成分比较复杂。两个学院的旗子打出去,烟雨学院拉到赞助费的机会相比来说就低的多了。
――没办法,这个美少年比较吃香嘛。
虽然偶尔也有年景比较好的时候,比如说去年由艺术系的聂主任出去拉赞助的效果就很好(听说是把第一系草陆浅羽同学拉过去攻关三昼夜的结果),不过因为今年是轮到哲学系的燕主任出去拉赞助,大家都知道燕主任这个人说话做事比较意识流,其颓废形象也不太符合最近的流行趋势,所以学院董事会对今年的年成普遍持不乐观态度。
董事会的态度落实到学院的具体操作,其结果就是今年的学费上涨5%,达到历史第二高峰,同时奖学金的金额收缩5%,旨在严格控制学院的收支平衡。
于是,在跨入烟雨学院的大门一个月之后,秋无意终于意识到了学费这个严重的问题。
这里可能有人要问了,难道秋考生在接到录取通知单的时候,没有想到要交学费吗?
非也非也。以秋考生缜密的心思,怎么可能没有考虑到。只不过有句话叫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有句话叫做“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秋无意凭着个人实力在武术界闯下了诺大的名头,即使是在著名的苍流武馆和同盟武馆学习的那几年,年度一等奖学金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所以呢,烟雨学院的奖学金被他想当然的划进学费来源了。
然而,当秋无意终于坐在烟雨学院建筑系的课堂里,他吃惊的发现讲师们传授的是某种相当奇妙而高的知识――其最大特征就是讲师们说的每个字他都明白,可是经过微妙的整合重组,组成的句子就完全听不明白。基于多少年来武术优等生的身份带给他的骄傲,秋无意没有任何迟到早退,以顽强的毅力,坚定的做到定时,定点,抱着极大的热情参加每一堂的教学,仔细观摩讲师们挥舞手臂的动作中隐藏着如何凌厉的剑意,观摩邻桌的纪鸿熙闭着眼睛画透视图的同时,嘴角边的口水是如何呈完美水滴状的滴在每一本书的封皮上,以及站在窗外的萧主任手中的水笔是以怎样一种精妙的暗器手法,精准的砸到纪鸿熙的脸上。
纪鸿熙应声抬头。
刹那间,秋无意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专著的注视着平日里总是笑容可掬的纪鸿熙敛去表情,注视着窗外的萧初阳,眼睛危险的眯起――
身为系主任的责任,与身为系老大的尊严,在这里猛烈的交会,碰撞,迸发。
高手与高手的对峙,牛人与牛人的交锋!
这――就是建筑系传说中的对掐!
刹那,即永恒!
眯着眼睛打盹的学生们瞬间来了精神,安静的教室里传来了热闹的喧哗声。同学们根据平日的生疏喜恶选定了不同的阵营,分成立场坚定的两派,异口同声的为自己支持的那一方呐喊助威――
“我赌1块,萧主任(纪老板)胜!”
台上的纪少冬纪讲师愤怒了。虽然岁数已经不小,但是他依然能以无比迅疾的速度抓起一把粉笔头,一招天女散漫天洒出,粉笔头在瞬间准确无误的命中了所有人的脑门,
“谁也不许出去,都给我回来!”
几十年积累的气势顿时镇住了所有的人,鸦雀无声中,纪讲师一拍讲台,冷冷的喝道,

“钱都押这里来,今天是我坐庄!”
于是,除了秋无意之外,所有的学生都乖乖的把赌金押到了讲台上。
这里要说一句的是,秋无意并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出风头的人,尤其是在建筑系这个地方,他尤其不喜欢被人注意。其他人都站起来押赌的时候,本来他也已经跟着站起来了,可是摸摸只剩两个硬币的口袋,只好无奈的坐回去。
也就是因为他坐了回去,在那个电光刹那的瞬间,他清楚的看到窗外的光芒一闪而过,系主任和纪老板同时出手!
几乎没有人看清楚他们的交手,也几乎没有人看清楚他们的武器,当遮住身形的刀光剑影消失无踪,所有人只看见他们停了手,不约而同的走进教室,二话不说,一人抓起讲台上一半的钱,扬长而去。
注视着那潇洒离去的两个背影,纪讲师的老眼镜片上闪过一道锐利的光。然后他转回头,对所有大声愤怒叫嚣的下注者们吐出了五个字,
“他-们-是-平―手。”
教室里突然的沉默。
然后整排整排的人口吐白沫的倒下去。
在漫天喷洒的血雾和满地飘零的泣血绝笔书的包围下,秋无意冷静的注视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坚定的尾随过去。

(待续)

烟雨江湖番外・惊鸿起时

苍山脚下。东风镇。
刚刚下了场雨,空气潮湿而寒冷。飘零的秋叶盘旋着落下,几分萧瑟意味。
有规律的马蹄声从大街那头响起,逐渐近了。
青衣劲装打扮的护卫不断的驱散四周拥挤的人群,勉强清出一条道路来。
中间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一袭玄色披风的骑手依稀还是个少年,但眉宇间的清冷傲气已经让人不敢逼视。
“怎么回事?”那少年勒了马,望着眼前排得阻塞了街道的长龙,眉头微微皱起。
旁边相随的中年美妇笑道,“禀少主,看这架势,肯定是前面的大户在赈济了。”
少年看着周围推挤着抢赈济粥的人群,黑亮的眼眸中不带什么感情。“――聂长老,快点走罢。”
聂玉心驱马向前,敏锐的听见少年低低的哼了一声,“不能自救的人,赈济何用。”

没有预兆的,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倒在马前,差一点就被马蹄踩在身上。
少年微微吃惊,猛然勒住缰绳倒退了几步,脸上的怒气蓦然闪过。

片刻之后,他看清那拦在前方的只不过是个很小的孩子,愠怒的情绪按捺下来,沉声喝道,“让开。”  
那孩子不抬头,也不让开,身子正正好好挡在马蹄旁边,两只手在泥地上胡乱的摸索着什么。
连着喝了几声,那孩子都没有反映,只是迅速的把某样东西塞进怀里,然后抬起头,那双乌黑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少年,视线里没有丝毫的畏缩。
好漂亮的眼睛……
少年心中微动,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褴褛的衣衫,污黑的看不出相貌的脸庞,看身形,岁数应该还很小。
不过耽搁了这段时间,人群排成的长龙突然分出一个裂口,几个地痞打扮的年轻汉子从那边冲过来,  为首的那人一脚把那孩子踢翻在地,“臭小子!看你往哪里跑!东西拿出来!”
孩子露出害怕的神情,紧紧的捂住胸口,小小的身体不住的往后缩。
“呵呵,小孩就是小孩,稍微一吓就露馅了。”一个精瘦的汉子笑道,“我刚刚看到了,那东西就被他藏在怀里。”
为首那人哼道,“搜他的身!”
几个人不由分说的按住那孩子的手脚,为首的地痞头子在他怀里来回搜了几趟,脸上闪过喜色,待到把东西摸出来,脸色却不由一变。
他愤愤的站起来,不由分说甩了那精瘦汉子一耳光,“你他妈的耍我啊!明明是切了片的馒头,哪里是玉佩?!”
周围几个人哄笑起来,不知道谁的声音大声道,“我就说吗,小叫化子身上怎么可能那种值钱的玩意儿,老三你肯定看走眼了。”
那精瘦汉子蹲着又在孩子的身上来回搜了几遍,这才彻底死心的站起来,“妈的,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他嘴里不干不净,摸摸被老大扇耳光的脸,猛然一脚泄愤的踩在孩子的身上。想想还是不解气,又是接连几脚狠命的踹过去。
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大了。瓢泼似的大雨中,几个精壮汉子围着地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拳打脚踢。偶尔几个人走过旁边,却都像没有看见似的,低着头匆匆的走开了。
杂货店的老板缩着脖子在自家屋檐下面看了一会,眼看着那孩子的脸色渐渐发青,仿佛气要喘不上来了,叹了口气,忍不住出声道,“你们几个再打下去,他就死在这里了。”
那几个人踢踢一动不动的小小身体,看看情况果然如此,这才收了手。
“真晦气!”精瘦汉子吐了口吐沫,“死在这里,还要劳烦我们哥儿几个丢到城外乱葬冈去。”
为首那人瞪他一眼,“谁有那么闲的空儿?都是你招来的,你自己解决去。看到街角那里的垃圾堆没有,扔那里去。”
精瘦汉子骂了几句,象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那孩子的胳膊,从大街中间拖到街角垃圾堆,果然就扔在那里,骂骂咧咧的跟在那几个地痞的身后走了。

从天而降的大雨不断的冲刷着土地,冲刷在那小小的身子上。
天色渐渐的黑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从垃圾堆里挣扎着起来,拖着断掉的腿,用手肘支撑着身子,慢慢的往回爬,一直爬到大街中央,他曾经扑倒在马蹄前的那个地方。
浸足了雨水的土地泥泞而松软。漆黑的夜色笼罩下,他用手指刨开那片土地,小心翼翼的四摸索着。刨开的地方有半只手掌那么了,指尖却还是没有碰到任何坚硬的物体,他惊骇的睁大了眼睛,疯狂的扒弄着那块松软的土地。
不知道扒了多久,身上和手上都沾满了泥土,他终于绝望的停了手,额头靠在地上,小小的身体不住的颤动着,大颗的泪水混合着豆大的雨水,一滴滴的落在泥水中。
过了很久,他费力的支起身体,慢慢的爬回垃圾堆的旁边,蜷缩着幼小的身体,闭上了眼睛。
好大的雨。好冷。
大雨打在地上的声音依然那么响,雨水冲刷在身上的冰冷感觉却突然消失了。

“为什么回来?回到这么肮脏的地方?”有个沉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在跟他说话么?
孩子吃惊的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高大身影。
黑衣少年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手上的油纸伞微微前倾,完全遮住了那蜷缩着的幼小身子。
孩子的脸上脏污的看不出相貌,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闪着纯净的乌黑色泽。
“我快死了。”在少年的注视下,孩子垂下眼,细微的声音说着,
“反正迟早被丢回这里。我宁愿自己爬回来,不要再被人拖死狗一样的丢回来。”
黑色少年定定的望着他,没有说话。
大雨打在油纸伞上,沙沙的响。
沉默了很久,少年弯下腰,在孩子的面前张开手掌,“你刚才找的……是这个么?”
那温润的色泽闪过眼前,孩子倏然睁大了眼睛,一把抢过少年手中的那个玉佩,像保护着无上的至宝似的,紧紧的捏在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黑衣少年这样的问着。
那孩子警惕的望着他,把玉佩往身后藏。
少年微微一笑,收回了自己的手,表示不会再抢。
“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道。
“秋……”孩子打着寒战,嘴唇冻得乌紫,“秋……”
“秋什么?”少年抿紧了薄薄的唇,“连名字都不会说了?”声音不大,那份语气中的嘲讽却让孩子的身体打了个颤。
他倔强的昂起了头,“秋无意。”虽然身体还在不住的发颤,声音却清亮,毫无畏惧。
少年笑了。严霜般冷肃的神情,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他脱下外面的披风,裹住了孩子不住发抖的身体,轻轻的抱起来。一股醇和的内力顺着背心大穴输入孩子的体内,驱去周身的寒意。
“不要睡。下面有场好戏,你看着。”
少年这样说着,毫不在意的把满身污垢的孩子抱在怀里,对周围护卫点了点头。
刚才肆虐的那几个地痞很快被拖到面前。瓢泼大雨的声响盖住了不断的哀嚎,就在眼前,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被打断四肢,丢进街角的垃圾堆里。
孩子静静的看着,乌黑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芒。
“满意么?”少年淡淡问着。
孩子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少年的脖子,头靠在少年的肩膀上。
“跟我走罢。”油纸伞遮住了大雨中模糊的身影,声音渐渐的远去。
“哪里?”
“风云顶。”
“嗯。”

“今年多大了?”
“五岁。”
“我会教你武功。以后再有欺侮你的人,你就用你自己的手讨还回来。”
“嗯。”
“卓起扬。”
“嗯?”
“我的名字。”
“嗯,卓哥哥。”
“叫法太孩子气了。”
“……卓大哥。”

随行的中年美妇撑着油纸伞走在后面,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被少主抱着,已经沉沉睡去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拼了性命保护的,竟然是那个玉佩。
昔日熟悉的两句诗,十个字,就刻在玉佩的正反两面。
『意孤鸿心远
无赏自芳。』
那是某个孤傲的女子最喜欢的两句诗,被她亲手刻在随身玉佩上。
“姓秋,名无意……”
聂玉心低声的念着,轻轻叹息一声。“五年,终于找到了……”

《烟雨江湖番外・完》

《烟雨江湖》恶搞之《扫黄打非篇》

开拍原因:鉴于苍流教和武林同盟连续打了二十年,双方活动经费均严重不足,因此在中间人秋无意的提议下,双方同意合作开拍《烟雨江湖系列》。出于商业炒作的考虑,本系列第一部电影名为:《扫黄打非的故事》

主演:卓起扬,萧初阳

演员:纪鸿熙,聂玉心,陆浅羽,群众演员若干
总监:秋无意
导演:少紫
地点:苍流歌舞厅
赞助:纪鸿熙(感谢纪老板提供场地&经费)

【片头旁白】(低沉的男声):这是一场关于黑与白、光与暗、正义与邪恶的较量~~~随着夜幕的降临,属于主角们的战斗即将登场。。。。
【片头字幕】:本影碟版权归耽美音像出版社所有。购买正版,打击奸商!

夜色。霓虹。
萧初阳带领手下若干名,拿着警棍手枪,悠闲的走进苍流歌舞厅。
“CUT!” 紫导演拿起喇叭大喊:
“注意气势!你们是纠察队人员,气势再足一点懂不懂!!后面那个李建凭,给我把棒棒糖吐出来!”
“。。。。。。。。。。。。”萧初阳带领一帮人讨论了半个小时,诚恳的回答:“报告导演,我们懂了!”
“很好!重新开拍!”

萧初阳带领手下若干名,拿着警棍手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苍流歌舞厅。
“城市纠察队扫黄打非,所有人不许动!这里的老板呢?出来!”
。。。。。。。。。。没有动静。
。。。。。。。。。。还是没有动静。

(紫导演抓住秋总监问:“卓起扬人呢?怎么还不上场??”
秋总监:“那个。。。卓老大今天打电话来说,他身为一教之主,如果出场费不比别人多3%他就拒演。。。”
紫导演(怒):“TMD卓起扬敢跟我耍大牌!打电话给他,跟他说如果半个小时之内不出现,我就把他派到非洲去跟大象拍戏!”
秋总监:“好的。不过现在拍摄现场怎么办?”
“聂玉心呢?让她上去顶一阵!”)

“哦~~~呵呵呵呵~~~”
随着招牌式的笑声,苍流歌舞厅二号人物,总经理聂玉心挥手登场,“兄弟们好!”
纠察队众人:“大姐头好!”

聂玉心:“兄弟们辛苦了!”
纠察队众人:“大姐头辛苦了!”

“CUT!”
导演大喝一声:“你们发什么神经啊!萧初阳,你说!为什么乱念台词?!!”
萧初阳:“报告导演,因为兄弟们平时来这里玩的数太多,一时顺口就这样了。。。。”
导演:“靠!也不想想你们现在是什么身份,还大姐头。。。你们到底是纠察队还是流氓啊?”
纪鸿熙(插口):“我们两个都是。。。”
萧初阳(一把捂住纪鸿熙的嘴,沉痛道):“导演!我们再拍一遍吧!”
“很好,重新开拍!”

萧初阳(冷冷看着聂玉心,缓缓拔出警棍来):“。。。。。。。。。。”
(导演:“别摆POSE了,快说话!胶片很贵的!!”
萧初阳(委屈的回头):“导演,我的风华剑拿惯了,这个玩意儿怎么使都不顺手。。。”
秋总监:“笨!看看人家怎么敲木鱼的?拿着这个棍子,把敌人的脑袋想象成木鱼就OK了。”
“啊,无意,你太聪明了~~~”)

萧初阳(举着警棍对准聂玉心的头,大义凛然道):“大姐头。。。哦不,魔头,受死罢!”
聂玉心(媚眼如丝):“想我死吗?那就过来啊~~~”
纠察队众人各自找地方狂吐。
萧初阳(脸色苍白):“。。。。。。。。。我说大姐头,二十年前如果你用这招色诱一定会有效滴,可是现在。。。咳咳咳。。。。”
聂玉心:“5555555555555。。。想当年本姑娘15岁的时候。。。。。。。。。”
五分钟过去了。
“我18岁的时候。。。。。。。。”
又五分钟过去了。
“我2岁的时候。。。。。。。。”
。。。。。。。。。。。。。。。。。。。
萧初阳碰碰纪鸿熙,“喂,老二,她讲到哪里了?”
纪鸿熙(懒洋洋的打呵欠):“早着呢,每大姐头不讲到29岁不会停的,你看兄弟们都趁这个时候在打盹呢。。。”
萧初阳(疑惑,沉思,恍然):“不好!兄弟们,我们中计了!快点去搜查,不要让他们有时间转移赃物啊~~~”

“呵呵呵呵。。。你们终于知道了?可惜已经迟了!”
随着低沉威严的声音,一身黑衣的苍流歌舞厅大老板卓起扬正式登场。陆浅羽、四大分堂主以及各大香主紧随其后。
(紫导演:“嘿嘿。。。这小子终于肯过来了。。。。。。。。喂,秋总监,镜头在这里,你往哪里跑啊?”
秋总监:“导演,卓老大在那里,我也要过去~~~”
紫导演(一把抓住):“你是监制人,不许去!乖乖在这里坐着等拍完。”
“我要去。”
“不许去。”
“我要去!!”
“不许去!!”
“我要。。。。。。。。”声音嘎然而止。
紫导演冷笑着丢开手中的棍子,“这下不吵了吧。。。你们看什么看?继续拍!”)

陆浅羽(附在卓起扬耳边):“老大,刚才的那段时间里,歌舞厅里所有的A片都就地销毁,所有的小姐们也都已经安全转移了。。。”
卓起扬满意的点点头,“聂经理,做的好!”一边说着,他啪的一甩黑色披风,露出了被紧身衣包裹的坚实精干的躯体。
秋无意:“哦,好帅的POSE~~~”
聂玉心:“唉。。。。为什么我不年轻二十年。。。。”
萧初阳:“我呸!你装什么SUPERMAN啊?”

歌舞厅里一片压抑的沉默。
突然。。。

“太好了!”
卓起扬跨前一步,激动的说,“你也知道SUPERMAN啊!他是我最近的偶像,看我披风上的签名,是我上辛苦排了两天队才签到的。。。”
萧初阳(无比激动),“上签名会我也去了!你看我警棍把上的就是!”
卓起扬:“咱们哥儿两个聊聊?”
“好啊!”萧初阳回头,“兄弟们,原地解散!”
。。。。。。。。。。。。。。。。。。。。。。。。。
紫导演:“你们两个还要不要排戏了???喂~~~喂~~~”

鉴于两大主角罢工,今日计划作废,只好收工。
拍摄现场记录如下:
本拍摄计划因故暂停。虽然进度缓慢,不过演员之间的互相了解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默契度有望提高。可喜可贺。
PS秋总监脑部轻微震荡,暂时失忆中,需要重新聘用总监一名。
PPS聂经理向剧组要求支付五千两银子化妆开支,费用审核中。
PPPS紫导演吐血不止,住院观察治疗中,《烟雨江湖》第二部无限期押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