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切的转折都发生在那个夏天,闷热而烦躁的季节,苏联解了体,主席下了台,天安门广场变成了自由市场,学生罢课,工人罢工,所有不应该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全都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那个夏天,注定是个劫数。

门框擦了很多了,一点灰尘都没留下,苏微甚至可以从班驳的油漆面上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支离破碎得不像个人样。

很好,苏微满意地洗干净抹布,又用香皂仔细地洗干净双手,然后,把一条雪白的围巾挂在门框上,仔仔细细地打了个结。

剩下的事情很简单,只要把脖子套进那个结里,再把脚下的凳子踢翻,所有的烦恼就烟消云散了,一点都不麻烦。

「苏微!快去看热闹去,××商场被烧了!那火叫一个大……咦?苏微你干吗呢?」一个男孩从外边打开锁冲了进来,精神亢奋地念叨一通之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没什么,我擦玻璃呢。」苏微神色自若地解开围巾,轻巧地跳下来。

「拿围巾擦玻璃?」男孩显然不太好对付。

「是啊。」苏微面不改色,说得天经地义,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商场?市中心的那个?」

「当然了,还能是哪个呀!前两天咱们俩还跟那个胖售货员吵了一架,今天就被烧了,报应啊。」男孩眉飞色舞。

「怎么会烧起来的?」

「听说是游行队伍出了乱子,我也不太清楚,反正火特大,把半边天都烧红了,快走,咱们看热闹去。」

「都给我站住!谁也不许去!黄建峰,你老老实实呆着,和苏微一块做功课!马上就要高三了,玩心这么重怎么了得!你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你就更要小心一点,别让父母操心,跟你们说过多少了,火场莫入,你们怎么不听呢……」苏微当老师的妈妈威风凛凛地堵在了门前。

「妈,您……您今天下午不是有课的吗?」苏微悄悄把围巾塞在了枕头下面。

「别提了,乱哄哄的怎么上课啊,我早就说过学校不能把教学楼建在马路边上,校长就是不听,说什么把操场建在里面便于维护,其实说穿了不就是为了出租门面挣外快吗,真是误人子弟……」苏妈妈发起了牢骚。

苏微和峰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偷偷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拿出了课本开始用功。

「你们两个听着,这几天谁也不许溜出去看热闹!别学那些大学生,吃饱了撑的搞绝食,这下出乱子了吧……」护犊心切的苏妈妈把教室从学校搬到了家里。

「喂!你刚才干吗呢?」终于等苏妈妈进了厨房,峰子偷偷问苏微。

「没干吗。」苏微埋着头画几何图。

「胡说!别以为我是傻子,你要不说清楚我就告诉你妈妈!阿姨――」

峰子不管不顾地大声喊起来,吓得苏微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别!千万别!」苏微吓得脸色煞白。

「干什么啊?」苏妈妈不明就里地在厨房答腔。

「您今晚上做什么好吃的啊?我在你们家一块吃好不好?」 峰子一本正经地问,得意地看着苏微。

「傻孩子客气什么啊,我早做了你的饭了。」苏妈妈笑着说,苏微松了一口气。

「谢谢阿姨!」黄建峰甜甜地回答,轻轻关上了门。

「说吧,怎么回事?」

苏微重重地摇了摇头,环抱住双腿,整个人蜷成了一只大虾。

「信不过我?我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 峰子拍了拍苏微的肩膀。

「我知道……」苏微茫然地盯着枕头,那条围巾就在枕头下面。

黄建峰想了想,拉起苏微的手,向厨房喊了一声:「阿姨,我们俩到楼顶玩会儿去。」

「我就知道你小子坐不住,早点下来啊,马上就开饭了。」苏妈妈一点没在意。

天台上没有人,太阳火辣辣地,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峰子没有松开苏微的手,反而拉得更紧了:「你可别打算跳下去啊,你不活我可还要活呢。」

远传来人群的嘈杂声,天边有一抹土黄色的云。

「说啊,到底是为什么?你以为是玩游戏吗?」 黄建峰用力地按紧苏微的肩膀。

「这么激动干什么?我跟你开玩笑呢。哈哈!又上当了吧。」

「你小子少跟我玩这套!你以为我连你是不是认真的都看不出来?咱们可是从小混到大的!」

苏微无意识地在地上胡乱地画着,不去听峰子在耳边唠叨,不知道是谁家的电视开得好大,新闻发言人正在讲话……反革命暴乱……

「苏微!」峰子终于忍不住向苏微咆哮,拉回了神游的一匹小野马。

不说不行了吗?

「我……我爱上了一个人……」

「早恋?那也犯不着自杀啊!」黄建峰啼笑皆非。

「那个人……是男的。」

「啊?!」黄建峰显然没想到,瞠目结舌地愣住了。

「哈哈,没想到吧?真不要脸呢,是不是?」苏微从容地拨开肩膀上的那只手。

黄建峰一震,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慌乱中胡乱一句话错出了口:「你疯啦?」

苏微没在意,仔细地摘掉袖子上一根头发茬:「是啊,我也知道我疯了,所以才不想疯下去啊。」

「不……不是,怎么……怎么会……」黄建峰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苏微忽然问:「你去过精神病院吗?」

「啊?」黄建峰没反应过来。

苏微笑着转过身去,看着天边那抹云:「我去过。」

不再理会旁边的那个人,苏微继续说:「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医院了,全是树,很高很高的,就像森林一样,走在里面,不小心的话,会迷路呢。」

「真的啊?」峰子傻傻地接话。

「真的啊。那个树林的空气好极了,就是有点黑,阳光照不进来。旁边是住院大楼,全都安着铁栅栏,那些病人就在栏杆后面唱歌,唱的可好听了,真的,我从来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歌呢。」

「不是吧?我听说那里的疯子都是被绑起来的。」

「你说的是那些重度的病人啊,有狂躁攻击性的。一般刚进去的病人都可以在病区里随便活动,后来病情发展了,越来越严重,慢慢地就开始胡言乱语,丧失理智……然后就被关到重病区去……不知道那时候,你会不会来看我呢?」

「你胡说些什么啊?」

「不是胡说啊,是真的,我如果没疯的话,怎么会爱上男人的啊。黄建峰,你要是愿意呢,帮我照顾我妈妈,好吗?」

「别瞎说!你才不会被抓进去!」

「就是啊,我才不要被抓进去,我宁可自寻了断,就像这样,轻轻一下,什么都不怕了。」苏微的手指在脖子上流畅地一划,黄建峰吓了一跳。

苏微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吓着了?笨蛋。」转身往楼下走去。

峰子一下跳起来挡在苏微的面前:「你别这样!总有办法的!咱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你放心,有人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就跟他拼命!我死也不会让你被人抓走!没关系的,啊?」峰子揽住苏微的肩膀,语无伦地安慰:「你不是一直想当播音员的吗?你要考广播学院的,你成绩那么好,一定能考上的,你千万别胡思乱想,没事的没事的……」

苏微使劲想要挣脱峰子的手,两个人在天台上无声地角斗,没有观众。

苏微终于不再挣扎,靠在峰子怀里喘着气,峰子的T恤很快地湿了一块。

峰子抱住苏微的头:「不怕,咱们一起去找医生,能治好的,一定能,你相信我,啊?」

过了好久,峰子终于感觉苏微的头轻轻地点了点。

黄建峰松了一口气,忽然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起来:「那个人……不会是我吧?」

「不是……」苏微的脸也红了。

那个人是住在附近的一个邻居,比苏微大了七、八岁,每见了苏微都会笑着打招呼,苏微却总是红着脸飞快地溜走……

「哦,那就好。」黄建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最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了……」

「呸!」苏微笑了起来。阳光下两个少年的笑,分明有着浓浓的苦涩。

……

接下来的一年里,苏微经历了很多事情,峰子拉着他跑遍了D城的心理诊所,收集了无数的资料,苏微第一听说了性倾向、性心理、性变态,也受尽了无数的白眼和鄙夷……直到终于有那么一天,黄建峰愤怒地骂起来:「狗屁什么江湖郎中!苏微你别听他们的,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就不信了,同性恋怎么着了?碍着谁什么事了!」

一句话踢了一城庸医的饭碗,书桌前台灯下又多了两个孜孜不倦的好少年。

第二个夏天,苏微考上了外地的一所高校,黄建峰接父亲的班当了一名列车员。

多年以后,苏微仍然感谢那场震惊全国的大火,虽然这么想实在是缺了大德。

***

秋天的校园是美丽的,这座与世隔绝的象牙塔有着很古老的历史,还有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传说――最为著名的就数8号楼四层的厕所了。据说曾经有两个男生抱在一起吊死在这间厕所的窗户上,很多人绘声绘色地说,如果在午夜时分照这间厕所的镜子,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镜子里的窗户上,有两个抱在一起的影子……

在众多的传说里,苏微最喜欢的就是这一个。

苏微喜欢在晚上走进这间厕所,这间闹鬼的厕所很少有人来,但是尽责的清洁工还是每天都打扫得很干净。苏微希望能看到那两个诡异的影子,有太多的问题想要个解答,可是传说终究是传说,苏微从来没能见到那两个人。

黄建峰只跑了两个月的车就辞了职,在一所外资公司当了个小跑腿,工作强度远比薪水高上好几个海拔,他倒干得有滋有味,成天坐在火车上天南海北地折腾。

每隔上一段时间,峰子会来探望苏微,大包小包地抗着苏妈妈捎来的好吃的,有一居然带了一整坛子泡菜!峰子怕摔坏了坛子,一路上抱着坛子没敢撒手,见到苏微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快接着!真够累的!一路上被检查了好几,都以为这破坛子里装了炸弹呢,让我一直抱着不撒手。」峰子没好气的抱怨,晒得黝黑的脸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日子变得真实而快乐,不再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偶尔在午夜惊醒,苏微也会坚强地告诉自己:「没关系!天塌下来也还有朋友替我撑着呢!」

朋友,就和泡菜水一样,时间越长,越显味道。

转眼到了冬天,春节回家,桌子上放着大红的请贴,那个人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热闹,苏微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峰子没有拦他,只是拍着他的背:「想喝就喝吧,喝醉了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

峰子不知道,这是苏微第一喝酒。

酒精火辣辣地在体内燃烧,明明很热,手却冰凉,那年头正流行王朔的小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苏微模糊地想着,感觉着火焰的燃烧,那么热,热得眼睛像被辣椒烫到一样,胃里乱刀齐发,疼得肝肠寸断。

那个春节,苏微是在病床上度过的,饮酒过量引发胃出血,主治大夫一脸严肃:「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你以为多喝点酒就算长大成人了?」

苏微苦笑着摇摇头,你以为会开方就算好大夫了?

峰子一脸自责:「早知道你不会喝酒,我说什么也要拦着你。」

苏微笑着看看天:「难得冬天出太阳呢,真好。」

转过头来拍拍哥们的手,没事的,总要走到这一步的,走过来了就好。

***

开学了,苏微报名参加了学生会的广播123站,这让那个满口客家话的学生会主席大为兴奋,这所南方学校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方言,惟独缺少正宗普通话。早在苏微刚进校的时候,广播站就已经盯上了这个形象嗓音都属一流的好苗子,无奈落有意流水无情,苏微只用一个白眼就把广播站派来纳贤的『星探』送回了姥姥家。

学生会主席干脆把广播喇叭挂在了苏微宿舍的窗户外边,每天用人海战术对苏微的耳朵进行椒盐普通话的轮番轰炸,终于使得苏微折戟沉沙弃暗投明,主动投诚拜在了广播站门下。

学生会主席踌躇满志地在欢迎新成员的会议上讲话:「我们的广播站总算是有声有色了。」

苏微满腹狐疑,我是声,色是谁呢?

色是比苏微高两级的学姐,人称广播站里一枝。

学姐对苏微很照顾,学生会里有什么好东西总忘不了给苏微留一份:大到内部录象的门票,小到广播站聚会的剩饭,学姐一一偷渡乐此不疲,只可怜心虚迟钝到极点的某学弟,把漂亮姐姐抛过来的绣球看成烫手山芋,接也不是,扔也不是,每天挂着黑眼圈辗转反侧夜不成寐,衣带渐宽,皮带渐长。

最难消受美人恩,最是消瘦美人恩。

红颜经不起太长的等待,站终究是成了站在别人手里的,只是每每见了苏微,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便流露出无限哀怨,活脱脱现代版西子捧心,直把苏微捧得心眼发酸鼻眼发涩晕头转向。

寄言天下女儿心,一见倾心之前,先打听一下对方的性取向,牛郎织女总还有两只小牛犊陪着一对痴男怨女隔着银河明送秋波,可怜那祝英台到死也没弄明白梁山伯喜欢的究竟是男是女。

广播站的事业倒是真的办得有声有色,苏微的声音吸引了一大批忠实听众,渐渐地学生会开始拉拢苏微『走穴』,主持个舞会联欢会什么的,苏微从来老老实实听从调遣,为给毕业鉴定加分,也为那缺油少盐肥荤瘦素的免费盒饭。

只是从来不接解说比赛的案子,实在是因为不懂,十几个大小伙子争来争去地跟个破皮球较劲,不是吃错了药就是忘记吃药了!

唯一一破例是在第二个秋天,就是那一,苏微认识了陈东,一个注定纠缠他一辈子的傻大个。

***

我们的基本国策是: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学校在每年新生入学的时候都会搞一新生运动会,借此考察新入校的学生里有没有『可造之柴』,炼钢也好,烧烤也罢,总之是为四年一度的大学生运动会做个备份,点燃圣火烧个轰轰烈烈。

新生辅导员找到了苏微:「大广播员,给个面子吧,解说新生排球赛。」

这面子不得不给,对方正是站姐姐的男朋友。

只是丑话总要说到前头,推辞出场不是耍大牌要高价,纯粹是因为完全外行丢不起那份人哪!

辅导员哥哥自是有备而来:「没关系,我们给你配个助手,他是懂球的,可惜普通话不好,你呢,照着他的话念就行!」

懂球的助手口沫横飞眼神乱闪,一口山东话不知所云:「拍球在饿国有……」

「排球在我国有辉煌的历史,在8年代,中国女排的姑娘们取得了不俗的战绩……」女排干你们什么事?你看场上那些个新生蛋子,哪个像能在国际比赛上叱咤风云的模样?

这话自是说不得,只是越来越后悔上错贼船,为什么要觉得欠人家站姐姐一份情呢?感情这东西本来就没有对错嘛。为了还个人情居然破了例来解说什么比赛,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可怎么推辞?

苏微脑子里翻江倒海犹自沉吟,殊不知以后再没有类似的情况可供推辞了。

场上红军蓝军你来我往已是难解难分,解说台上却耍起大牌消极怠工,苏微再也懒得当翻译机器,自顾自和周公有个约会,助手看不下去用胳膊肘捅他一,他便抬起头照着牌子念一比分,然后接着做春秋大梦。

新生辅导员眉头紧锁后悔不迭,原以为拉了大腕撑场面可以造个声势,没想到请来一尊睡佛念经打坐,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脚,真真是请神容易送佛难。

一局终了,红队技高一筹,15:1拿下胜利果实。

辅导员在场边招手,向苏微指指手中的矿泉水瓶,狼子野心不言而喻,妄图用一瓶矿泉水贿赂苏某人嘴下留情,打起精神好好工作。

苏微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糖衣留下炮弹退回,该吃该喝决不耽误,爱说不说是我自由。

红队新生毕竟是没甚经验,刚赢了一场便趾高气扬自以为稳操胜券,一群人围着个傻大个唧唧喳喳没完没了,看样子是个主力。

苏微大口喝着水,虽说刚才没废多少力气,也还是口渴了,再加上是不钱的东西,不喝白不喝。隐隐约约听出傻大个说的是东北话,虽然不是标准普通话,却也比平时听到的川普广普乱七八糟普入耳得多了。

只是不听还好,一听险些气炸了肺。――「那个解说员是怎么搞的?他是报分还是报丧啊?有他那么解说的吗?跟念讣告似的――享年15比1…………」

该死的家伙!敢拿我的专业水平开玩笑!

狠狠一眼瞪过去,那家伙却已转过身去,让苏微一对白眼剑走偏锋,只有背影上大大的球衣号码刺眼地清清楚楚:1号。

1号,很好,我记住你了!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苏微恶狠狠叫住新生辅导员:「还有矿泉水没有?给我来一箱!」

「有的有的!」辅导员点头如捣蒜,回头招呼手下连箱子一块搬过来:「给你送到宿舍去?」

清如水明如镜拒腐蚀而不沾的广播员眼睛一瞪:「送宿舍干什么?给我抬到解说席上去!」

当!当!当!三瓶水跺上解说台!拿起瓶子向场上瞄准,黑社会老大头也不回地问山东喽罗:「你说这矿泉水砸在脑袋上会不会开?」

不等助手答话,苏微一撸袖子,鸣锣开战!

新生辅导员不明就里,暗自得意这行贿干得漂亮,看苏微摩拳擦掌,分明是准备全力以赴,掀起赛场新高潮!

冤家果然路窄,正赶上红队1号发第一个球。

可怜1号还不知道自己已然得罪了天下第一小气鬼,拿起排球正打算飞出一记世界波,莫名感觉脊背发凉,甩甩头没在意,轻挑皮球轻松过网。

场边厢外行解说员声音森冷:「现在发球的是红队的『死』号,我们知道,在排球比赛里,最基本的功夫就在于发球,对球员来讲,发球技术不过关就绝对不是好球员……」

山东助手跌破眼镜,怎么一会儿功夫睡猫变了醒狮,居然能讲出如此精辟的言论?

眼看红队发球得分,外行解说员继续评论:「当然,发得出好球也不见得就是好球员了。对一名技术全面的排球队员来讲,综合素质才是最重要的……」

新生辅导员感动莫名,赶紧吩咐身边学生:「看看这矿泉水是什么牌子的?赶快送一箱到他们宿舍去!」

骨碌碌一瓶水下肚,眼看着『死』号继续发球,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被冻得手腕发软,皮球开过去居然差点失误,好在勉强过网,没丢了面子。

苏微哪肯错过这机会,一张嘴已经恶毒地喷个天女散:「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烂的发球呢!」

是没见过,外行解说员从来不看球赛。

「不过没关系,大家千万要稳住,不要心急,抓住每一个机会……」苏微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主教练,成功安抚了红队的支持者,顺嘴下一句又溜了出来:「瞎猫还能碰上死耗子呢。」

山东喽罗脸色死白,连忙狠拉老大的袖子,却被一记矿泉水暗算了肋骨,黑帮老大掷地有声砸下来两个字:「闭嘴!」

谁说干这行不需要天赋的?我们的苏某人解说球赛是外行,损起人来可是一流,红队流年不济惹火了睚眦必报的一代名嘴,除了自认倒霉又能如何?眼看着苏某人不放过一点机会,把他们贬得一无是,尤其是那个『死』号,一会说他动作太慢一会说他跳得太低,赢了球说他们运气好,要是对方水平再高点他们就会死得很难看;输了球说他们水平太差,主要是队员技术太糟糕……糊里糊涂便溃不成军,泼天冤枉输掉了第二局。

可怜新生辅导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后悔加心痛,只得埋怨自家孩子不争气,怎么会自乱阵脚白白把大好河山拱手相让?

冤死了『死』号傻大个,一句话招来灭门之祸,注定了这辈子鸡飞狗跳不得翻身。

一逞口舌之快的广播员喝下了三瓶矿泉水,施施然兵发五谷轮回之所去者。

偏偏『死』号不长眼,不偏不倚走在苏微前面,大大的1字张牙舞爪,直看得苏微心头不爽恨不能一脚踹去!

一双眼如鹰似犬,死死盯着前面的背影,该死的,长这么高干吗?木头桩子一个!

迟钝的家伙愣就没感受到危机,边走边耀武扬威地活动筋骨,黝黑的肌肉纠结成团,亮晶晶的汗水反射着阳光,直刺得外行解说员热血上涌天旋地转,直到第三局开战也没反应过来。

两组队员偷偷喘气,没人敢去提醒神游太空的解说员,全场观众不明所以,傻不楞蹬观看红蓝默片。

眼看红队终于拿下又一局,新生辅导员计上心头,催着双方放弃场间休息,直接进入第四局,两队成员做贼一般你来我往,一心只想速战速决。

苏微一个大意失却荆州,耳听得红队成员兴高采烈欢呼雀跃如梦方醒,无奈大势已去只得悻悻作罢,包袱款款正要谢幕却见不识趣的傻大个递过一个光辉灿烂的笑脸,登时怒火满腔夺过话筒继续胡说八道。

「在这里,我要代表全体观众向蓝队的同学们表示由衷的敬佩和感谢!你们顽强拼搏,英勇善战,奋起直追,不骄不躁……总之是虽败犹荣,为我们奉献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祝贺你们!」

众位看官本来就因为没有解说而迷迷瞪瞪,一听此话哪里还辨得清是非?稀里糊涂跟着苏微热烈鼓掌,掌声惊动了场边打瞌睡的系主任,满面春风走上来亲切接见蓝队的小伙子们:「同学们!祝贺你们!希望你们继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球员甲低声问旁边的队友:这老头没睡醒?

球员乙回答得巧妙:不光他没睡醒,我看那解说员也在热昏!

球员丙一语中的:可怜,你看红队那帮人脸都青了。

观众们也在交头接耳:到底谁赢了?蓝队,没错,你看两队球员的脸色就知道了,红队那帮人跟吃了泻药似的!

谁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新生辅导员冷汗淋漓上前握手:「谢谢!谢谢!苏微同学辛苦了!」拜托你快点滚!

苏微心知肚明满面春风:「哪里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以后有事您说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看你还敢再烦我!

新时代的『贾克礼』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定一定!」再请你我是孙子!

一拍两散,从此各不相干。

两个主角一战成名,不分胜负,一个出尽风头成了校队主力,一个恶名远扬再没人敢来拉伙结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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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子该过还得过,教室、厕所、广播站,三点成一线,苏微穿梭自如不亦乐乎。

傻大个过关斩将拿了个新生比赛最佳奖,站姐姐受人之托送来一份表扬稿:小荷才露尖尖角――评最佳球员陈东。

『小荷』?苏微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拿起笔唰唰唰换掉了题目: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新鲜出炉的表扬稿引起一片恐慌,人人都觉得像悼词,却又抓不出错来。苏微还是不解气,联系学生会主席把自个儿窗前的广播喇叭移到了陈东的窗户外边,一天三遍追悼会,直把个欢蹦乱跳的校队主力说得生不如死。

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家易结不易解。

黄建峰来看苏微,正好听见第一百零一遍悼词,不由得连连苦笑,不晓得这只『老骥』是怎么惹上了苏大炮?

苏微哪里肯放过告状的机会,拉住峰子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末了还加上了一句:「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一席话说得黄家哥们心如悬胆,这才知道交友不慎,幸好自己没惹到过这只小气鬼。

「就因为他说了那么一句话?」

「他这一句抵得上一万句!太恶毒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批评我的专业素质呢!」苏微依旧不依不饶。

「那你也该差不多出够气了吧?当心气坏了身子。」为哥们着想的峰子苦口婆心。

「不行!我跟他没完!」

「何必呢?你想,你这不是义务帮他做广告吗?这下还不人人都知道这么一号人物了,他的知名度提高了,你有什么好?」黄建峰更换策略。

「对哦,哼,饶了他这一,看他还敢再惹我!」小气鬼果然比不得在江湖打滚的老油条,懵懵懂懂钻了圈套,言听计从乖乖地撤下悼念词。

马拉松式追悼会终于胜利闭幕!

黄建峰偷偷擦汗,暗自庆幸当年没有白跑心理诊所,自己没去当老师真乃杏林之憾。

放心不下的某鸡婆临行之际偷偷联络被害者。

「你好,我是苏微的朋友。」鸡婆哥哥小心翼翼,害怕被害惨了的某人走投无路揭竿而起,那才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你好,有什么事吗?」陈大主力风度翩翩不惊不乍。

「那个……苏微这个人是小气了一点,但他的心地满好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苏微?是谁啊?」

「咦?」黄建峰直觉此人在装傻。

「怎么了?」

「就是你们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

「我从来不听广播啊。」

「不会吧?」

「不行吗?我真的没听过,你说的那个人叫苏微是吧?我下一定注意好好听一听。」

「别!千万别!其实也没什么好听的……」

「你到底是叫我去听还是不要去听?」

两个人鸡同鸭讲,黄家哥哥落荒而去,陈大傻蛋从此成了苏氏广播最佳听众。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苏微知道了排球场上的陈东,陈东听上了喇叭里苏微的广播。

***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苏微发现8号楼四层的厕所窗户正对着学校的大操场。

这个发现让他很不爽,这意味着每当他在厕所里看落日的时候,都得顺便看见在操场上练球的校排球队。

夕阳无限好,可惜近绿茵。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合着看个夕阳还得搭配傻人秀?

一开始,苏微总是看看落日便走,后来,苏微从操场上发现了乐趣。

傻大个真的很傻,总是因为发球技术不过关而被教练骂得狗血喷头。排球队的董教练是出了名的火暴脾气,常常因为队员犯下的一点小错而咆哮连天,人送外号董存瑞――专门炸碉堡!

不知道老董和陈东较上了哪根筋,几乎每训练都能看见董教练火冒三丈地追着陈东满场臭骂,知道的是排球队训练,不知道的准以为是老爸教训逃学翘课不听话的不肖子!

看得苏微哈哈直乐,恨不得冲到场上呐喊助威,帮着董存瑞炸掉东东号碉堡,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不几天,校广播站隆重推出系列报道:记一个慈父般的好教练――董××。

一篇文写得是有血有肉感人至,再加上煽情主播倾力奉献,真真是声情并茂,把一个为新中国体育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的新好男人刻画得栩栩如生。

不明真相的陈东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懊悔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对教练恨铁不成钢的苦心孤诣体会不刻,辜负了好教练的良苦用心,从此下定决心发奋图强,刻苦训练,以实际行动报答董教练。

一代名师董存瑞终于遇到了苏微这个伯乐,自然也是感知遇之情,决心以慈父形象洗心革面,收拾起脾气重新做人,让众弟子如沐春风,师徒们齐心协力,亲如一家。

师徒果然如父子,绿茵场上少了一道风景线。

唯有苏微感遗憾,有苦难言,只能对着傻大个的影子磨牙。这才叫阴沟里翻船,玩了一辈子鹰,反倒被一只笨鹰啄了眼睛。

是金子总会闪光的,董存瑞的系列报道让当局发现了苏微的政治天赋,组织上交给苏微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广播站新任站长。

苏微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广播站站长=免费内部录象=单人办公室=毕业鉴定加分=……关键的是早上不用出早操,这对低血压患者可谓天籁之音。

苏微一咬牙一跺脚:「我接!」

从此走上仕途不归路。

世间难觅后悔药,苏微上任没多久就后悔不迭,站长工作虽然轻松,偏偏要负责播发学校新闻,想来一间破学校能有什么新鲜事?无非是天天对着喇叭给领导们歌功颂德溜须拍马,只几天就把苏微弄反了胃。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怎好意思板凳没坐热就主动撤漂?只是心底发虚脸皮发热,看谁都像在笑话自己,自觉从此矮了三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期末考试如期来临,压力过大状态不佳的苏某人败走麦城,两门红灯。

真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给家里打了电话不回家过年,卧薪尝胆准备补考。苏妈妈倒也没在意,嘱咐了几句便包袱款款看外孙去也。

黄建峰不放心,请了年假过来陪太子攻书,黄家二老是有名的耍家,退休以后双双出游,从来没想过什么欢聚一堂的陈年旧俗。

树梢树枝树根根,亲山亲水有亲人。

满心话登时说不出来,一头扑在亲人怀……

可怜苏微满腹的委屈诉不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毁了黄建峰的新大衣。峰子自然是软语温存百般安慰,只是越说越觉得不对劲,那么多事情都抗过来了,苏微怎么可能会因为一考试失利失却了雄心壮志?

问来问去终于问出了名堂,苏微的牢骚全围着那个傻大个打转!

黄建峰犯了难,没治了,这小子害的是相思病!

又是一场禁忌恋啊,只怕开不结果。

黄老师苦口婆心谆谆教导,那个傻大个爱不得!

苏某人哭鼻子掉眼泪,爱都爱了我有什么办法!

爱了?你爱他什么?

不知道……一开始觉得好玩,谁知道怎么逗他都不生气,傻不楞蹬的……傻大个。苏微笑里带着泪。

一声长叹,黄建峰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乍见朋友发痴。

两厢无言,这可比两年前难办得多。疯病倒还可医,这傻病哪有妙药?

那个傻大个在哪里?我去会会他。

他家离得远,不回去过年的,这会儿八成在操场上练球呢。

他不补考吗?

他是他们年级前三名。

黄建峰眼眉上挑,敢情!你知道得不少啊?

苏微脸烧红云,半天憋出一句,三好学生的名单是我负责播的。

苦也!这么文武双全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哪肯抛却美满因缘大好前程,跟你这个小疯子相看两不厌?!

想是这么想,说却哪敢说?只是看苏微的脸色,知道他八成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会哭得塌天黑地永无宁日。

心一横眼一闭,少不得为了哥们走上一趟,刀山火海也要闯!

***

苏微的情报果然准确,排球场上一个孤单的身影,数九寒天居然只着运动服。

黄建峰脱下已经被蹂躏成酱菜的大衣,满面春风上前套近乎:「嗨!哥们,一块打成吗?」

傻大个乐呵呵回一个热气腾腾的笑脸:「成啊。」

峰子挠挠脑袋:「我不会打啊。」

「没关系,我教你。」

一来二去拜了师徒,黄建峰趁热打铁继续套近乎:「哥们是叫陈东吧?咱们见过。」

「没错,我记得你,你是苏微的朋友。」

峰子小心试探:「你对苏微印象怎么样?」

「不怎么样。」

糟糕!「为什么?」

「以前满爱听他的节目,可现在居然只播新闻了,可惜了那么好的嗓子去拍马屁。」

这家伙说话爽快,我喜欢!只是……这根红线怕是牵不上了。

「嘿!哥们的球打得还有点水平,你真不会?」

「真的不会,以前只练过足球。」

「是吗?我也喜欢足球。」

「真的?」

两个球迷相见恨晚,兴高采烈讨论起球经,把正事一股脑儿忘了个干干净净。

不穿大衣的下场是黄建峰当晚便高烧不退进了医院,可怜苏微相思病未愈还得侍侯哥们,两个人的新年过得是凄凄惨惨分外冷清。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黄建峰满面羞惭打道回府,临行前送给苏微四个字:「好自为之。」

***

相思难耐,相思成灾。

四层的厕所成了苏微的革命根据地,每天埋伏在窗口监视着排球队的一举一动,从小做眼保健操的良好习惯帮了他的大忙,用不着望远镜也能把傻大个盯个清清楚楚。

可恨傻大个锋芒在被却浑然不觉,天天乐呵呵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偶尔抬起头,恍惚看见四层厕所有人影闪过,便嘻嘻一乐,喊一声「鬼啊――」,把四周追随的姐姐妹妹吓得呜哇乱叫。

直气得苏微蹲在地上掉眼泪。

渐渐地就不敢再去了,这个人和自己根本就是异面直线,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的时候。偶尔在路上看见,远远地就先绕开,不再敢去看一眼。

梦里,开始有个大大的1字,张牙舞爪地向自己示威追杀,拼命逃窜气喘吁吁地醒过来,不该湿的地方全湿了。

身体越来越糟糕,血压已经低到了危险线,校医开了一大堆的药,告诉苏微若是再不见效就立等住院。拿着药走出来,一头碰见两个人扶着陈东往里走。

一下子就把什么都忘了,冲上去惶惶张张语无伦:「怎么了怎么了?」

倒把傻大个吓了一跳:「没什么,打球的时候崴到脚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马上就要联赛了你还不注意点?!伤得怎么样?我看看!」心急地蹲下去就要剥傻大个的鞋。

吓得陈东往后躲:「不用了不用了,没什么大事,我让大夫擦点药就行。」

拉扯之间惊动了医生,两个队友赶紧把陈东架进去,傻大个回头留下一句:「同学,谢谢你啊。」

苏微茫茫然回一句:「不客气。」眼睁睁看着人家没了影,想起那一声客套到极点的「同学」,忽然意识到傻大个压根就不认识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一个用力站起来,登时天旋地转,手里的药撒了一地。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蝶也愁。

终于下了决心向学生会提出来退出广播站,理由充分而简单,身体健康问题。

学生会主席怎肯答应放走顶梁柱,干干脆脆两个字:不行!

不行也得行,苏微甩手撂了挑子,开张假条住了院。

峰子背着泡菜又来了,眼见得朋友人比黄瘦,当年学来的心理战术彻底失灵。吭唧了半天,摸出了一本书。

苏微接过来一看:《少年维特的烦恼》。

忍不住喷饭,你拿这东西给我?

黄建峰也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嘛。

这东西,我不要。苏微把书推回去。

那,这本怎么样?黄建峰又拿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该死的,你以为我得了绝症吗?

其实,我觉得还有一本书更适合你,可是没敢拿来。

哪一本?

《悲惨世界》。黄建峰一本正经。

我呸!苏微笑了起来。

哈,能笑就好,这本才是真正要送你的!黄建峰隆重推出新东西:伟大领袖的经典著作,《论持久战》。烈女怕缠郎,坚持就是胜利!

滚!苏微终于忍不住发噱。

两个朋友嘻嘻哈哈乐了半天,直到小护士进来赶人,峰子收拾东西走人,晚上的火车。

苏微目送哥们出去,嘴角淡淡地笑,心情好了不少。翻翻床上的书,忽然想到峰子还是少送了一本:《百年孤独》。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一个月医院住下来,功课落了不少,学生会主席法外施恩,恩准苏微请假暂退。学校新闻从此没了苏微的声音。

老老实实补习功课,两耳不闻窗外事,算起来联赛已经打过了,不知道陈东打得怎么样,也没心思问了。

日子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是三点一线变成了两点一线,四层的厕所是再不去了。

在路上遇到那个人,苏微不避不让坦然走过去,反正是不认识,谁在乎!

只有一,远远地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子谈笑风生走过来,苏微立刻拐了弯,当时没什么感觉,晚上上自习的时候才开始觉得心里好象扎了一根刺,很久以前就扎了进去,竟捱到现在才痛起来呢。

于是上床睡觉,一觉醒过来,也就没事了。

期末考试成绩不错,身体恢复得也还好,又重新干起了播音的活,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就这样捱过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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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捱到了大三,眼看着就要成为毕业生了。

暑假回家,黄建峰又换了工作,没以前那么忙了,兴致勃勃拉着苏微去喝茶。

三言两语客套完毕,黄建峰把话题扯到了他最关心的事。

那个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苏微老神在在回答得滴水不漏。

放弃了?

不放弃又能怎么样,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发展的嘛。

试都不试怎么就知道结果呢?黄师傅嗤之以鼻。

你什么意思?真打算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你搞清楚好不好?明明是已经跳下去了嘛。

……

反正就剩最后一年了,大不了一拍两散毕业走人,就当从来不认识。

看着苏微低头沉吟,某牙婆展开三寸长舌继续游说,那个人挺可靠的,就算不行也绝对不会给你难堪,相信我,没错的!

另类媒婆把一出《拉郎配》演得是活灵活现。可怜苏某人早已失了方寸,稀里糊涂成了黄氏地下婚介所的第一单生意。

要不然,试一试?

只是这决心哪有那么容易下的,就算下了决心,又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机会的。好在毕业生的功课清闲,苏微只好继续施展追魂大法。

于是乎,四楼厕所又开始闹鬼。

一年没注意,排球场上又多了许多新面孔,那个人的状态似乎不及从前,主力地位岌岌可危。董存瑞另有新欢,陈东再也不是董教练的掌门弟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董大炮的火暴脾气难以收拾,排球场上的精彩风景线涛声依旧。

苏微苦笑着摇头,还是发不好球吗?

傻大个仍是老老实实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认认真真打球训练,认认真真上课自习,认认真真挨教练的骂,只是不再往四楼的窗户上看,不再喊那一声让苏微心碎的长腔吊板。

笑渐不闻声渐杳,多情却被无情恼。

周末的下午,排球队的训练提前结束,陈东擦着汗往宿舍走,班上一帮女同学拦住了他。

陈东,晚上一起去吃饭啊,刘燕燕过生日。

众女生个个枝招展,寿星妹妹夹在中间,含羞带怯,暗送秋波。

傻大个莫名地红了脸,好啊,怎么不早说呢?我没准备礼物啊。

哎呀,不要客气了你人到了就行!众女子嘻嘻哈哈风流云散。

如果,只是如果,陈东此刻稍息立正向后转,向前十步走,向右看齐……就会看见一只笨鸟跌跌撞撞扑趴逃窜,羞愤而去……

早起的笨鸟有虫吃,苏微明白这个道理:再不动手,只怕傻大个就要被那个叫什么燕燕的鸟叼走了!

生日宴会开展得和平友好宾主尽欢,不知不觉华灯初上,陈东进了8号楼。

8号楼到晚上只开放两层楼供学生自习,男生厕所在二、四层,很少有学生会爬到四楼上厕所,再加上那个闹鬼的传说,使得四层的厕所在理论上和陈东是绝对绝缘的。

说来也巧,这一天二楼厕所的生意特别的好,陈东排了半天队,终于还是上了四楼。

苏微不及多想,抓起一本书便跟了上去。走了一半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的居然是英语字典。顾不得许多,跟着那个人走进去,等着时间差不多了,匆匆地把书放在洗手台上便溜了出来。

想象着那个人一定会追出来喊:「同学,你的东西忘拿了。」苏微浮想联翩,脚步放慢,越来越慢,慢得几乎是太空踏步。

等了几乎有一个世纪,苏微终于忍不住了,刚要溜回去看看,却见陈东空着两手匆匆走出来,根本没注意旁边还站了个人,径直下了楼。

只留下一只笨鸟,目瞪口呆,变了木鸡。

回到宿舍,一眼看见了那本《论持久战》,终于斗志激昂,越挫越勇,下定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其实是破罐子破摔,苏某人撕破了脸皮豁出去了。

机会这东西说来真是个怪东西,你找它的时候,它跟你捉迷藏;一个不留神,它却接二连三地送上门。

第二天晚上,苏微发现陈东又进了8号楼。

开始苏微也没在意,忽然发现二楼厕所又是一堆人在排队,不禁大喜过望飞上四楼守厕待兔。

果然,只一会儿,苏微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渐渐临近,赶紧躲了起来,打算制造一场人为巧遇。

陈东显然是被洗手台上那本英语字典吓到了,自言自语来了一句:「不会吧?这小子昨天到现在还没走?见鬼!」

苏微忍不住喷饭,果然是个傻大个!

听见那家伙小心翼翼一一打开隔间,苏微叹口气,走了出来。

结果是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傻大个一声惊叫,转身就要跑,声音凄厉得厕所玻璃都打颤。

苏微被傻大个的惊叫声吓得差点心肌梗塞,倒吸一口凉气,跟着也是一声尖叫。

陈东这才反应过来,拍着胸口直喘气,是你啊?

苏微没好气地抱怨:「你叫什么叫!吓了我一跳。」其实本来是打算好好说话的,谁知道一开口就变得这么冲,苏微后悔不及。

陈东显得手足无措,显然是知道自己失态了有点尴尬,愣了一下忽然指着苏微背后的窗子喊:「鬼啊――」

这表情这动作苏微太熟悉了!分明就是一年前那个以此来取乐女生的招牌吊板!一下子钩起苏微的伤心事,恼羞成怒奋力反击。

苏微一下子跳到了傻大个的背后,双手紧拉住陈东的领子:「在哪里?在哪里?」

「喂……你松开手行不行?我快被你勒死了!」

苏微松开了陈东的领子,却直接抱住了陈东的胳膊:「你别吓我,我……」另一只手却偷偷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傻大个还在装模作样:「你拉我胳臂干吗?你洗手了吗?脏死了!」

然后一回头,天,这才发现苏微居然晕过去了!

苏微偷偷地乐,任由陈东把自己抱在洗手台上,傻大个身上的烟草味道让苏微皱起了眉头,什么牌子的老烟枪啊?这么呛!

一阵凉水泼过来。冻得苏微直哆嗦,脸色发白,嘴唇变紫,怎么看都像个鬼!

陈东开始害怕了。一抬头,看见镜子,镜子里的窗户上,有两个人正抱在一起!

傻大个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赶紧回头,才发现,不过是自己和苏微映在窗户玻璃上的影子罢了。可是还是害怕,陈东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喂!你醒醒,别害怕,我吓唬你的,对不起,你快醒过来……你他妈的快点醒醒啊!」

苏微忽然睁开了眼睛,迅速挣脱了陈东的手:「吓着了?笨蛋!」

陈东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装的?怎么装得这么像啊?」

苏微得意地笑了起来:「哈!我有低血压,只要按住胸口,脸色就会煞白,不知道吓住过多少人呢!」大仇得报,苏微心里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眼见得陈东面色铁青转身进去,苏微方才悔悟,自己居然弄巧成拙,这下惨了。

一瞬间什么滋味都有,心痛,绝望,再加上刚才游戏过火导致大脑缺氧,一阵晕眩,勉强撑住洗手台,半天才缓过劲来。

陈东从里面出来,看见苏微还没走,正觉奇怪,苏微已经打起精神最后一搏:「生气啦?不至于吧,你不也吓了我一把吗?扯平吧。」

暗自打了个赌,只要陈东稍一摇头,自己立刻转身走人,从此再不痴心妄想。

傻大个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跟着苏微走了出来。

「你是广播站的那个苏微吧。早就在听你的广播,今天才对上号。」刚出厕所,傻大个立刻恢复成那个风度翩翩的绝对主力。

好可爱的家伙,原来傻大个怕鬼啊。

有了这个发现,苏微轻松了不少,哎,就算是交个朋友也好啊,这个人,会是个不错的朋友呢,连黄建峰也这么说过的。

「我知道你是陈东,常看你打球呢。」

「是吗?我打得不好,见笑了。」傻大个显然很得意。

「是不好,你发球总出界。」哼哼,你得意个什么劲啊?刚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我苏某人最见不得这个了。

一时又忘记了,眼前的这个人是特别的。可惜苏某人总是舌头比脑子转得快。

一句话噎得陈东脸红脖子粗,半天方尴尬地自打圆场:「哈哈,一般实力强的主攻都有这毛病,郎平的发球就很臭。」

无奈有个人不懂得饶人且饶人的道理:「不错,我感觉你已经把郎平的缺点学得炉火纯青了。」

可怜傻大个嘴拙舌笨不是苏微的对手,只好转移话题:「这几天怎么没听你播那马屁新闻呢?」

苏微眉头一皱:「我退出广播站了,功课太忙。」

「真是可惜,我就靠听那东西减肥呢,每一听就吃不下饭。」陈东说得很恶毒。

「我也是,每播完都吐。」苏微颇有大将风度地付诸一笑,让陈东的话锋落了个空。傻大个憨憨一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偃旗息鼓甘拜下风。

眼看下了三层楼要到教室了,陈东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昨天晚上上厕所怎么那么磨蹭?我担心你害怕,等了你半天也不见你出来。」

天知道是谁在害怕。

「恩……我早就走了啊。」苏微难得地红了脸。

「那怎么你的字典一直就摆在洗手台上?」

一句话换来一声惊呼:「糟糕!我又忘了把那本字典拿下来了!」

***

两个人不常见面,可是彼此却感觉越来越熟悉,每天陈东在操场上练球的时候,苏微就站在四层的窗台看着。给他加油,也给他闹场。陈东还是老老实实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认认真真打球训练,认认真真上课自习,认认真真挨教练的骂,然后,快乐地向四楼递上一个鬼脸,听上面扔下来一声笑骂:「臭球!」

这声音怎么那么熟呢?可惜傻大个一直没想明白。那个新生排球赛上的外行解说员,早被神经粗得可以当安全绳的傻大个忘在脑后了。

苏微开始忙着毕业设计的课题,该死的学生会主席坚持要苏微站好最后一班岗,死活不同意他辞去广播站的工作,经过讨价还价,苏微终于得以卸掉了站长的帽子,不再播发那令人作呕的马屁新闻。

又恢复了以前快乐的日子,教室、厕所、广播站,三点成一线,苏微穿梭自如不亦乐乎。陈东很少到8号楼上自习,苏微偷偷把在四层厕所看球当成两人心照不宣的约会――虽然傻大个也许压根就没想到那一层。

人是最不知道满足的动物,苏微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眼看着一天天时光流逝,该说的没来得及说该做的没来得及做,苏微着急上火,牙疼脸肿。

通常在这个时候,就该有个配角上场了,或是媒婆,或是红娘,或者干脆就是见不得许大官人的小青姑娘。黄建峰什么也不是,没办法时刻守在苏微跟前听候调遣,只能在电话里出些馊主意。

你干脆就跟你直说了吧,省得麻烦。峰子说得轻轻巧巧,苏微听得心急火燎。

这还了得?你还要命不要?

脸都不要了要命干么?

也是。苏微病急乱投医,听了某江湖郎中的歪理,准备跟傻大个拼命。

拼命当然需要勇气,苏微的心理建设一口气做了快两个月;如果,傻大哥这么做……如果,傻大哥那么做……总之,把一切的可能性都设计到了,反复论证仔细推敲,争取来个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不成功,便成仁!傻大个敢反抗,就来个倒打一耙,死不认帐,假装无辜,顽抗到底!总而言之,我被搞臭了,你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可怜!傻大个你招谁惹谁不好?偏偏遇上了这么个冤家!

周五,校队比较,对方是上联赛的冠军,打得很艰苦,还是输了。苏微在四层看完了比赛,看见陈东那么全力以赴那么认真的拼命,即使到了最后也不肯放弃,想起峰子曾经问过自己爱他什么?不知道……

记得当初在四层看傻大个训练和比赛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对一句无心的话耿耿于怀,为什么会紧咬着这个傻大个不放,直到……那一,陈东在比赛的时候被对方队员冲撞,头破血流却咬着牙撑下来取得了胜利,赛后还主动拍了拍对方球员的肩膀。苏微忽然发现自己心如刀割,也只是为了陈东的伤口,更因为……这一陷下去,只怕再也爬不上来了。

可恶,他为什么要那么宽容!宽容得什么都不经意,却在不经意之间把什么都赢了去!

看见陈东输球后笑着祝贺对方的胜利,苏微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在赛场边损人的那一幕……还是忍不住要笑,全世界都知道苏微针对的是他,只有当事人傻傻的蒙在鼓里。

傻不楞蹬的……傻大个。

看见陈东进了8号楼,放下书包上了四层,苏微开始偷偷地乐;二层厕所正空着,你上四层去干什么?

坐在陈东的桌子前,翻开陈东的笔记本,密密麻麻的笔记,一笔一划工整得像在板书。翻到最后一页,苏微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傻大个的笔记上端端正正写着几句话:

苏微有一本英语字典。

苏微有英语字典。

苏微有字典。

苏微有

苏微

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后面还抄着一首诗,是苏微曾经在节目里大力推荐过的: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苏微阖上笔记本,悄悄搓了搓自己的脸,有点烫。

「你小子?干吗挤我的位置啊?」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个人,是他。

苏微眨眨大眼睛:「我想上厕所,你陪我去吧。」

「少来!我刚从那回来,才懒得再跑一趟呢。」陈东嘴上回绝,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苏微耸耸肩,站起来要走,陈东赶紧跟了上来。

上了四楼,苏微回过头:「你不是不来吗?干吗跟着我?」

「我高兴!我要装鬼吓得你尿裤子上。」

「呸!还不定谁尿裤子呢。」苏微走了进去。

陈东哼着小曲,坐在楼梯上,开始抽烟。

一只烟抽完,苏微还没有出来,傻大个起了疑心,站起来找人。

推开厕所的门,陈东开始喊:「苏微,好了没有?怎么这么半天啊?苏微,苏微,苏……唔……」

一只手捂住了陈东的嘴,接着贴上来的是苏微的唇,凉凉的,又很热,陈东的脑袋嗡得就大了……

暑假里黄建峰塞给苏微的黄色小说此时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由此及彼,由前及后,三下五除二攻城掠池,连苏微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顺利。

傻大个先是迷茫,后是紧张,然后是兴奋,最后是糊涂,迷迷糊糊便做了俘虏,后来居上,无师自通,反守为攻,直捣黄龙,把苏微折腾得死去活来,后悔都来不及。

霎时间雨停风住,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苏微挂在傻大个的肩上偷偷地乐,全身都痛,可是很快乐,快乐得想唱歌。

傻大个终于清醒过来,呆了半晌,冒出了一句「对不起」。

苏微盯着两个人映在窗户上的影子,轻轻笑着,回了一句「没关系」。

没关系,因为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可是,我不告诉你。

傻大个不再说话,扶着苏微下了楼。

夜已经了,校园里没什么人,好在毕业生宿舍关闭的时间要晚一点,否则,苏微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翻窗户。

傻大个一直不说话,连告别的恶化也没留下,苏微盯着那个背影渐渐远去,心头忽然就酸酸的,酸得整个人都呆掉了。

第四章

陈东再没来过八号楼。

不光是这样,以八号楼为半径的五十米的范围内,几乎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除了在操场上练球的时候。

即使是在练球的时候,傻大个也绝对不再往上瞟一眼。

苏微就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了,陈东是在躲着自己。

不甘心啊,苏微设想过无数的结局,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苏微开始拼了命的追围堵截。

为什么?!

其实,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认不住要问个明白。

傻大个不说话。

你说啊,为什么!

求你……不!我不求你!不能把最后一点点的自尊也输掉!

吸了一口气……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你说出来,我改。

傻大个低着头,慢慢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

……

是因为……我是男的吗?

半晌,傻大个低低地说,如果,你是女孩子……

可我根本就是男的!你早就知道!

对不起……

你只会说这一句吗!

……

你,有没有,有没有,喜欢过我?

……求你,求你说话啊,你说啊,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你说出来,我再不问了。

终于,还是求了你,最后一点点的自尊……也被我撕破了。

……

你说啊?如果没有,我马上就走,再不纠缠你。

……你他妈的快说啊!

我……我不是同性恋……

苏微扬起了手,傻大个不躲不避,抬起脸等着挨巴掌。

手在半空中重重落下,硬生生拐了个弯,苏微,平生第一打人,一巴掌带着风声,狠狠抽在苏微自己的脸上!

一巴掌,砸碎了所有的梦想。

***

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苏微把自己关进了四楼的厕所里,就那么坐在地上,哈哈地笑,笑得弯了腰,还是忍不住要笑,哈哈,你这个笨蛋,笨蛋啊!

砰!苏微砸碎了那片倒霉的镜子。

明知道不可能的,明知道的啊,却偏偏不甘心,偏偏不死心,偏偏傻得一定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在这所学校臭名远扬混不下去,大不了和他行同陌路,就当谁也不认识谁。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明明是可以快乐的结果,却那么狠地伤了心!

老天爷!你站出来!我哪里做错了!你说!

你说啊,我改,我真的会改,只求你,别这么伤害我,我求你!

原就不该抱希望的,不该以为自己也可以有追求幸福的权力,笨啊,你这个笨蛋啊。

镜子的碎片反射着冷冷的光。

校医给学校打了个报告,建议学校对所有教室和附属设施的玻璃和镜子进行一检修,前两天,八号楼的厕所因为日久失修,镜子砸下来割破了一名学生的手,差点造成肌腱断裂。

***

苏微学会了打麻将。

D城人人都会打麻将,这里的孩子别的字也许会不认识,但「中、发、白」绝对是清清楚础。

苏微跟着老乡,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学会了。然后,用了半个小时,赢光了老乡的钱。又用了三个小时,把赢来的钱再输了出去。

输赢,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同学打断了苏微的乐趣:「你的电话。」

是黄建峰。

苏微拿起话筒,只说了一个字:「滚。」

转过头来招呼老乡继续,不把损失夺回来誓不罢休。

黄建峰一天一个电话。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怎么,没出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神经过敏了,我好得很,好得不得了,从来没这么好过!

一句话便把峰子特快专递到了苏微身边。

黄建峰一声长叹,我错看了那个王八蛋!

不关他的事,是我自不量力。苏微笑得如沐春风。

黄建峰这是真的没了办法,苏微跟没事一样,峰子想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苏微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一,不许你去找他,别把我的脸丢尽了!

一句话断了所有的后路。

愿赌服输。

送走了朋友,苏微继续打麻将。

手气好得可怕,老乡们送了苏微一个绰号「大侠苏一刀」,刀刀见血,见血封吼。

连做梦都会笑醒呢。

只是每笑醒便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树影,轻抚手腕的伤,笑得喘不过气来,什么都好笑,那个校医,那个峰子,那个输钱的老乡……那个自不量力以为自己很坚强的笨蛋。

睡不着的时候,也不敢胡思乱想,便把白天打过的牌一张一张地回忆一遍,清晰地像过电影,在和第十二圈牌的时候,准时起床。

居然,连低血压也不药而愈了,根本不用担心起不来。

风水轮流转,苏微的手气由红转黑,一黑到底,险些输掉了身家性命,终于痛定思痛悬崖勒马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这下子更觉寂寞。

苏微去了三色公园。

三色公园其实没名字,圈子里的人这么叫它,男色,女色,中间色。

这里入夜以后热闹非凡,寂寞的人在这里寻找快乐……和堕落。

苏微坐在角落里,面沉如水,紧锁的眉头下一双愤世嫉俗的眼,似乎对一切都恨之入骨的模样,让人不下联想到某仇视社会报复社会的公安部A级通缉犯,搞得一干人等纷纷坐鸟兽散,剩下几个胆大的也不敢往这个方向瞟一眼。

苏微不知道为什么没人理他,他打定了主意要跟第一个来和他搭讪的人走,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可是害怕总比寂寞好,总比绝望好。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一点一点向外渗透出来的寂寞与绝望啊。

直到第三个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对苏微说:「回去吧,你还太年轻,别糟蹋了自己。这个圈子里,每个人都不容易。」

忽然就那么心一疼,一下子泪如泉涌,这么多日子以来的委屈和愤怒全部爆发出来,哭得附近的警察全部紧急待命,以为发生了凶杀案。

回首向来萧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苏微在节目里一首接一首地放着流行歌曲。

李克勤的《风雨夜归人》,一首粤语歌,充满了恶毒的诅咒。

我恨你!永远恨你!破灭了,和你终身相守的希翼!

听着苏微自己也哈哈地乐。

学生会主席愁眉苦脸地过来提意见:「苏微,能不能把那首歌换掉啊?咱们学校那四大名捕联名跟校长告状,说是大家伙天天对着他们唱什么『我恨你!永远恨你!』……」

四大名捕指的是学校里最出名的几个难对付的老师,每年考试都要抓一大把不及格的。

苏微显得很无辜:「是吗?怪不得这只歌点播率这么高呢,我还纳闷呢,一点也不好听。」

一句话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苏微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政治天赋。

苏微撤下那支歌,校园里却仍然传唱着关于四大名捕斗苏微的美丽传说,仍然是一堆人不及格,一堆人斗志昂扬得高唱「我永远恨你!」……

爱之,恨之切,四大名捕兢兢业业,高举严打大旗,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苏微隔岸观火,笑论风云,毕业班,真好!

那个傻大个……算了,不想他!

广播站唱响离别之歌,眼看着过完年就该放假,放完假就该实习,实习完就该毕业了。学生会的换届工作基本告一段落,苏微也终于清闲下来了。

新年舞会上,苏微和陈东打了个照面,傻大个显得更傻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苏微像对陌生人一样笑着打了个招呼,什么也没说。

***

苏微开始联系工作的事情,学校提供的几个单位都不太理想,苏微想回家乡找个满意的职业。黄建峰帮他联系了几个地方,要苏微趁着元旦回去一趟。

正收拾行李,陈东敲开了苏微的门:「苏微,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

傻大个看看宿舍里的其他人,红着脸,吭哧了半天,苏微一耸肩,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来。

苏微径直走到了操场边的篮球架下,一屁股坐下来,没看陈东一眼。

操场上没什么人,对面就是八号楼,苏微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过8号楼了。

「说吧,什么事?」

陈东涨红了脸,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苏微有点不耐烦。

「你不说我走了啊。」苏微站起来掸掸裤子。

「别!你别走!苏微,我……我知道你恨我……」陈东急得一把拉住苏微的胳膊。

苏微不置可否,冷冷地盯着陈东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傻大个犹豫着撒了手。

苏微一声冷笑,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我……伤了你的心。

你是来道歉的?不必了。

不是!我,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等我一年?

等你?等你干什么?苏微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种台词好象是在小说里读过。

等我,等我明年毕业,我跟你去D城。

好啊,我等你。苏微笑得很轻松。

陈东一楞,显然没想到苏微会这么轻易得放过自己,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不生气了?」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苏微答得玩世不恭。

傻大个张口结舌答不上腔。

没别的事了吧?我走了。苏微转身离开了操场,没再回头看一眼。

冬季的风冷得刺骨,苏微紧紧衣服,一溜小跑回了宿舍。

远远的,唱诗班传来悠扬的歌声,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

峰子帮苏微找了个电台的工作,机会很好,可是电台的领导不满意苏微的嗓音。

你听过方桥的播音吗?我们要的是那样的,声音浑厚,有感染力,小伙子,你的声音太脆了。大腹便便的台长官架十足。

方桥?就是那个每天下午五点在收音机里拉皮条的煽情酸主持?不好意思,我宁可一头撞死!苏微背起背包扭身便走,把大肚子台长气得血压严重超标。

峰子跟着苏微跑出来,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哥们儿啊,你这张嘴啊……

等峰子好不容易笑完了,两人进了路边的快餐店。

还有别的单位吗?你帮我看看。

黄建峰摇头苦笑,你刚才一句话得罪了全D城最出名的电台主播,哪家电台还敢要你?

不干播音也行啊,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苏微说得理直气壮。

黄建峰气得无话可说,一口气干了一大杯可乐,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交上你这个朋友!

不是你上辈子作孽,我这辈子作了孽。苏微按住峰子的杯子,哥们儿,欠你的,一辈子怕也还不完了。

峰子的眼睛红了。

实习,设计,论文,毕业。几乎是一夜之间,苏微离开了校园,成了社会新鲜人。

在一家小报社当了文秘,很清闲的一个工作。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苏妈妈跟苏微商量,想把家里的这套房子卖了。这房子是苏微的父亲留下来的,当年苏爸爸因公殉职,在单位房改的时候,按烈属的优待政策,苏妈妈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下来。

你姐姐他们单位开始实行房改了,需要好几万块钱,他们两口子挣钱不多,负担也重,实在拿不出来……你姐说了,这钱就算向你借的,等缓过劲来一定还给你!

怎么是向我借的?这房子又不是我的。

这房子,本来是打算留着给你娶媳妇的……苏妈妈说得很困难,言语里是的歉意。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苏微抱住妈妈的肩,妈,我们单位有宿舍,您别担心,告诉我姐姐,这房子不是我的,她要还钱的话,就还给您好了。

苏微搬进了单位宿舍。

这下子更自由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踩着钟点进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皱着眉头叹着气:现在的大学生啊,哪像我们那时候,每天早早就到了办公室,打开水,擦地板,整理文件,勤快着呢。

苏微当没听见。

其实,苏微还算是兢兢业业,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常常是一过中午便没了人影。

闲暇无事的时候,苏微拿出了旧日的课本,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只是,看不了两页,便看不下去了。对面办公室有个喜欢提携后进的老新闻工作者,看不得大好青年庸庸碌碌辜负青春年华,鼓励小同志要努力学习业务知识,开拓视野,为新闻事业贡献力量。苏微倒也听话,拿起纸笔跟着前辈后面拾牙慧,不长时间便有豆腐块登出来,渐渐得竟能独当一面了。

办公室主任又不满意了,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来越不安心本职工作,总觉得不满意,这山望着那山高……

主任,「闭」字怎么写来着?苏微不紧不慢打断了主任的唠叨。

闭?哪个闭?主任没反应过来。

闭嘴的闭!枪毙的毙!原形毕露的毕!

啊?这三个「闭」好象不是一回事吧?主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吗?我还以为都差不多呢,反正都没什么好下场!苏微端起茶杯出了门,留下一片窃笑声。

忽然接到了陈东的电话。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照例只剩下苏微留守。快入冬了,天很冷,苏微打开了空调,沏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坐在电脑跟前,向扫雷英雄榜15秒记录发动猛烈攻击。

电话铃就响在第一冲锋号角之后。

苏微按了免提,嘬一口碧螺春,等着对方说话。

「喂,你好,请问苏微在吗?」熟悉的东北腔,不是傻大个是谁!

苏微一口喷掉了嘴里的茶!该死,舌头烫了个泡。

陈东不明所以,还在那边「喂」个不停,苏微怒冲冲抓起了话筒。

干什么!

吓了傻大个一跳,苏微?

有话快说!苏微不耐烦地按下鼠标,开始第二冲锋。

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怎么找到我的电话的?

我,我问了你的同学,费了不少时间,不然我早就找到你了。

班上知道苏微地址的寥寥无几,连同寝室的室友也不知道的电话号码,居然被这个傻大个打听出来了,这小子是克格勃吗?

苏微放缓了口气,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苏微不耐烦地继续扫雷。

是这样的……三总司分到咱们学校要人,已经和达成了初步意向,可是我的材料都寄出去快一个月了也没消息,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

三总司和苏微单位是一个系统的,待遇好,每年都挤得头破血流。

你?要来三总司?苏微的口气有点酸,这家伙怎么什么便宜都占足了?

是啊,我说了要跟你来D城的。陈东的声音有点模糊。

苏微沉默了半晌,手倒没闲着,利索地按着鼠标,眼看胜利在望却一个不小心误中暗算全军覆没,该死的!

对不起,我现在忙得很,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你自己再打听一下吧。

哦,那……麻烦你了。傻大个显然很失望,半天都没挂电话。

再见!苏微阖上话筒,继续打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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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眼看着年关将至,单位早早地放了假。

苏微的懒觉破了记录,不到十二点不起床。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没法不迟,D城冬天几乎就看不到太阳。

打开房门,苏微的懒腰刚伸出去一半就硬生生得打住了,傻大个就站在眼前,一脸羞涩的笑。

苏微揉了揉眼睛,没错,不是做梦,是陈东,活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一会了,门卫说你大概还没起床,我就没敢叫门。

毕业了?

还没有,这过来面试的。

通过了?

通过了。

恭喜啊。

能不能……进去说?好冷。

再冷也没东北冷吧?

东北有暖气啊,而且没这边这么潮。

苏微想了想,咱们去我办公室聊吧,有空调。

别介啊,没必要,进屋就行。

屋里太乱,而且……我不太习惯让外人进来。苏微说得很直接,傻大个的脸色发白,不知道是不是冻坏了。

那……算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也就是顺便来看看,你……我走了。

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认识路,陈东没回头。

苏微关上门睡起了回笼觉。

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摸着肚子出门找吃的,被门卫老头叫住了。

小伙子,上午你同学来找过你。

知道,谢谢啊。

那孩子一大早就来了,在外边冻得够呛,我叫他去敲门,他还不干,说你身体不好,起得太早受不了。

是吗?

他找你什么事啊?等了那么大半天,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没什么事。苏微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出了门。

街上没什么人,大多的铺子都关了门,眼看着要过年了,反而更显冷清。苏微找了间小酒馆,要了一瓶啤酒几个小菜,一直坐到了晚上。

真的很冷,冷得一颗心也被冻出了裂缝。风,吹迷了眼。

***

第二天一早,苏微上了火车去了姐姐家。

姐姐的房子装修得挺漂亮,上小学的外甥正是调皮的时候,天天缠着这个不常露面的舅舅,把苏微搞的不胜其烦。吃饭时,苏妈妈问起来:黄建峰怎么没跟你一块过来?

他回老家了。苏微夹了一筷子肚条给妈妈的碗里。

听说他有女朋友了?

是啊,长得还不错。苏微淡淡地回答,然后,在苏妈妈叹第一声气之后赶紧放下碗筷躲进房间,却还是没逃过老妈的追剿:你什么时候也带了女朋友回来给我看看啊?

快了,哪天真带回来吓您一跳。苏微悄悄地说。

年节刚过,苏微就提早回了单位,一个人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吓了办公室主任一跳。没两天,苏微就被正式调到了对面去,从此成了一名光荣的狗仔队员。

工作开始忙了起来,每天在几个兄弟单位之间来回跑,搞些鸡毛蒜皮的小道消息,倒也玩得有滋有味。三总司更是常来常往,连分长得了孙子没请假的事情也被他生拉活扯拽上了光荣榜,不几天就和分上下打成了一片。

某一天,苏微在分人事办看到了陈东的材料,被随手堆在一堆过期文件里。

人事办主任说,其实陈东的情况还可以,但学校没其他人牌子硬,又是外省的,所以……

他是我学弟,出了名的老实人,人品不错,成绩好,光奖状就有一大堆,你们可别欺负老实人啊。苏微皮笑肉不笑。

一句话的事情,就这么顺顺当当了结了。有时候,一万张奖状也抵不上熟人一句话,这世界就是这么个道理。

苏微看着人事办主任在同意接收函上盖了章,破天荒地揽了档闲事,我跑一趟吧,正好顺路。

自己掏钱寄了快递专递。路边的冷饮店在放着怪腔怪调的流行歌曲: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叫我欢喜又害怕未来……

陈东又打来了电话。

三总司同意接收我了。

是吗?

苏微,你……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来?

关我什么事?

我……我给你写了封信,你要是收到了,请给我回个电话。

喂!喂?该死的,敢挂我电话!

大爷,咱这儿的报纸每天都几点来啊?

今天的报纸不是来过了吗?

那,信件包裹什么的都几天来啊?

信件都是和报纸一块来的啊,你已经都翻过好几遍了啊。

是吗?不是下午也有送报纸的吗?

那是晚报,单独送的。

哦,那什么,谢谢您啊。

没事,等女朋友的信是吧?我保证一来就通知你。

……

苏微落荒而逃。

***

苏微:

你好!

不知道为什么,每见了你嘴都特别笨,想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所以,给你写封信吧,大概能说得清楚一点。

我知道你恨我,所以才会对我不冷不热的,对不起!是我伤了你的心。你在广播里放的那只歌,让我知道,你大概是怎么也不会原谅我了。

那一天你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你,没胆子透了。

我喜欢你,从我第一在广播里听到你的声音就开始了,只是当时我不知道。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躲开你,也许是我潜意识里知道不可以离你太近,明明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结识的,像那我的脚葳了,在医院碰到你……那个人是你吧?当时我没注意,后来才想起来那是你的声音,一直没机会当面谢谢你。

和你成为朋友是我最快乐的事情,那个时候我打球的状态不如以前了,心里一直闷得慌。你在八号楼看我打球的时候,我总能发挥得特别好。

这一年多来我想过很多,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多久。每想到你在恨我,我都很难受。你的那个朋友骂我是懦夫,他说得对,我是欠揍。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是当时那件事情给我的冲击太大,明知道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却笨得什么都没有了才后悔。

如果,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就把这封信退回来行吗?

如果,你还愿意……能不能打个电话给我,号码是1235678。

没有落款,干巴巴的一封信,苏微看了一整天。

给黄建峰打了电话,你去找过陈东?

没有啊。峰子的口气一听就不对头。

瞎说。

啊……其实,是碰巧碰上的啦。

碰巧?

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骂他了?

也没骂什么脏话,就是说了他几句。

说什么了?

啊……记不起来了,反正就是说他不是东西敢做不敢当什么的,还说,错过了这一,他会后悔一辈子!

何必呢?

他来找你了?我就知道他肯定会后悔。

苏微挂了电话。

在陈东的信上写了一句话:「我原谅你了。」然后,去了邮局,把信退了回去。

连苏微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是爱他的,明明忘不了,明明是真的原谅他了,为什么要拒绝?为什么不肯再去接受这样的一份感情?是受伤太了吗?应该不是的啊,伤口早就愈合了,偶尔有些痛有些痒,但其实已经没有大碍了。

三瓶啤酒下肚,苏微终于有了醉意,抱着脑袋看月亮,忽然就想起了一年以前的那个公园,一个男人对他说:「回去吧,这个圈子里,每个人都不容易。」

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张信哲在唱,既然爱了就不后悔,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背……

再多的苦,让我自己来背,不忍心,不舍得,让你和我一起受苦。

身体越来越糟糕了,总是要靠着酒精的麻痹才能睡得着,午夜时蓦然惊醒,一脸的泪。

好象,自从认识了他,眼泪就没断过。

黄建峰说的没错,错过了这一,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苏微开始后悔,后悔自己退回了那封信,悔得肠子都青了。好几拿起了电话,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记住那个号码。

那个号码,是多少来着?

苏微开始收拾行李,打算回学校看看,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也许,他已经去实习了。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苏微正在打电话联系火车票,旅游高峰期,车票紧张。

门没锁,傻大个站在门口听着苏微打电话。

你要回学校?是来找我吗?

苏微当即变了木乃伊。

好半天,硬硬地转过身子,忽然像上了发条似的一下子就跳到了陈东面前。

你来了?你来干什么?来实习还是来看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理我了……一连窜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把陈东都砸蒙了。

我……

别说!你听我说!你这一别想再逃了!既然来了就不许再朝三暮四!你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杀了你!你听到没有?我跟你同归于尽!

你声音小点!傻大个吓得东张西望。

苏微一把把陈东扯进门里落了锁。

野兽一般的拥抱和撕咬,地狱一般的疼痛和喘息,天堂一般的快乐和呻吟……痴迷的眼神、狂乱的动作,燃烧着两具年轻的身体,激情冲破了极限,火山爆发一般,炽热的岩浆包困了两个孤独的世界。

还是疼,疼的想哭,如果说上一自己还是快乐的,这一却是五味杂陈,酸、苦、辣,全部冲破包围圈,撕开了层层的防护,把一颗心挤压得变了形。

陈东轻声得叹息,湿漉漉的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心被那声低得几不可闻的叹息悬到了半空,苏微忽然意识到,自己压根就没给过陈东说话的机会。

我……是不是弄错了?

什么错了?

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啊。

你没收到我退回去的那封信?

收到了。

那你怎么……

你说过,要跟你来D城的。

你不怕我不理你?

怕啊。

那你还敢来?

陈东不回答,双手一收,把苏微紧紧抱在怀里,半天,低低地说,我不是做梦吧?你变得好快。

苏微狠狠咬住了陈东的胳膊。

***

苏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看看表,还有点时间。

陈东还在睡,轻轻打着呼噜,一声,两声,苏微边数边笑。

陈东胳膊上的那个牙印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整整齐齐的一个圈,苏微好奇地按了一下,陈东一颤,醒了过来,脸刷得就红了。

苏微的脸也红了,慌乱中随便捡了句话来说,你吃了没有?

废话,当然还没吃,苏微暗自骂自己,忽然想到这句话有点暧昧,一下子羞得头发都冒烟了。

傻大个愣愣得回答,还没啊,你早上都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我一般都不吃早饭的。

那怎么行?身体才会受不了的,你再躺会儿,我去买点吃的。

苏微钻进了被窝里。

陈东打来了豆浆和油条,南北通行的中式早餐。

你该实习了吧?

是啊,就在三总司。我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说想提前过来熟悉业务,他们就同意了。

多长时间呢?

一个月。然后回去答辩,答辩通过就可以毕业了。

苏微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啃油条。

陈东偷偷的抬眼看苏微,你真的不生我气了?

你,上回去的时候,冻着没有?

没有啊,我身体挺好的。

真的?那就好。我……那么说你,你生气了吧?

说我?说我什么了?

说你是外人啊。

陈东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你别说,你这屋子真是够乱的。

滚!

***

苏微今天破天荒地早退了。

下午上班没多久,苏微就溜回了宿舍,敲门的时候,心跳得脑袋发涨,总觉得陈东已经离开了。

还好,没有,陈东还在,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你怎么回来了?不上班了?

不是,我想起来一件事,要问问你。

什么事?

苏微吭哧了半天,下了决心,一字一句地问出来,你……不在乎我是男的了吗?

出了一身的汗,苏微低着头等着审判,不敢看陈东。

等了半天,傻大个从背后过来把苏微揽在怀里,低低得在苏微的耳边说,对不起。

苏微打了个哆嗦,这三个字,永远是碰不得的一道伤啊。

陈东在耳边继续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了,我受够了没有你的日子了。

……

过了很久,苏微轻轻地笑起来,还是你的肩膀哭起来比较舒服。

傻大个愣了一下,你还在谁的肩膀上哭过?

哈!不告诉你!

***

一个月就是一辈子。

苏微像是世界末日前夜一般挥霍着快乐,拉着陈东跑遍了大街小巷。D城的小吃是全国最有名的,苏微拉着陈东一家一家得吃了个遍,直吃得傻大个长了一脸的青春豆。

晚上,两个人一起去看通宵电影,躲在最后排悄悄亲吻,然后,靠在一起沉沉睡去。

被工作人员叫醒时,电影早放完了,陈东一脸的苦笑,俩人的钱包都没了。

还好,损失不多。

两个人饿着肚子走回去,边走边互相埋怨,嘻嘻哈哈地惊破了清晨的宁静。

陈东还在遗憾,可惜了钱包里那张照片,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照片?谁的?苏微心轻轻得跳,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哪张照片不慎流失?

麦当娜啊,原版的耶,我们同学从国外带回来给我的。

你去死!

陈东开始写实习报告,苏微蹲在地上为他收拾行李。

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干好,苏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几件衣服一会儿放进去一会儿拿出来,折腾了半天。

哎呀,别磨唧了,那几件衣服就不带了,反正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

还是带上吧,万一……苏微住了嘴。

万一什么?就算忽然变天我也知道买衣服穿啊。

也是啊,我瞎操心个什么劲啊。苏微强笑着继续收拾。

对了,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租房子住?陈东头也不抬,就像在问要不要一起吃个饭那么简单。

好啊。苏微不在意地笑着,把一大包方便面放进去。

真的?陈东一下抬起头来,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

去租房子啊,三总司让我们解决住房,你干脆和我一起租吧,我们这儿太不方便了。

租房子?

是啊,我们总得有个家吧?

家?苏微像鹦鹉学舌,结结巴巴。

你……没想过?

想过什么?

没什么……等我回来再说吧。陈东低下头继续写。

苏微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子站起来,结果老毛病又犯了,一阵眩晕,又摔了回去。

你干什么?陈东急忙冲过去把苏微扶在床上,脸都吓白了。

苏微一把拉住陈东的胳膊,你,你是说真的?

什么真的?

真的要和我一起住?

当然了,要不然我大老远的跑D城来干哈?傻大个的东北腔还是那么有特点。

真的啊……苏微轻轻叹息,就算是真的,有怎么样呢?谁在乎天长地久还是曾经拥有呢?谁在乎?快乐就像高空的翻滚列车,上一秒可以是天堂,下一秒却是地狱。

你想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要是真的在一起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了,你敢反悔我会和你拼命的,我豁出去了!

傻大个愣了一下,笑起来,你要不要把下辈子也加上?我没意见。

下辈子?不要,只要这辈子就好,下辈子我才不要这么苦。

忽然想到,原来傻大个也会说酸得肉麻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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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苏微从来不知道租房子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单位附近的房价高得吓死人,以苏微社会新鲜人的薪酬来讲根本负担不了,苏微不得不把眼光放到一环以外。算来算去算得头发都白了,最后在东二环边上找了一个二楼的一居室。

房子小了点,但格局还不错,有单独的卫生间和厨房,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后面是一片荒地,很清净。租金也不贵,一百块,苏微交了三百块押金和三个月租金,口袋里就只剩下饭票了。

苏微硬着头皮给黄建峰打了个电话,峰子二话没说送过来一百块钱,进门看见苏微正收拾东西,一打听明白马上就炸了。

不行!你疯了?在单位住得好好的要搬出去!

谁来也不行!让他自己找房子去,你揽什么闲事啊!

谁?你说谁?陈东?那个傻大个?

……

黄建峰半天合不上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你们……你们和好了?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峰子颓然地靠在门边,算了,你们爱谁谁吧。

苏微赶紧解释,我,我也是刚刚才……

别说了,越说越乱,峰子苦笑着挥了挥胳膊,天知道祝福你还是该拦住你?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拉倒吧,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对不起?怎么那傻大个还没来,你倒先跟我客气上了?峰子冷笑着把钱摔在桌子上,转身出了门。

苏微追了出去,峰子,你别……你听我解释!

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跟你妈解释吧!黄建峰头也不回跨上自行车出了大门。

***

应该在晚上九点五十分到达的火车,晚点。

苏微八点半就到了火车站,在出站口一直等到半也三更。只知道火车晚点,却没人知道到底会晚多少,车站工作人员心安理得得在值班室睡大觉,「铁老大」的威风可见一斑。

十三号车厢。火车刚进站,苏微就看见了陈东所在的十三号车厢,傻大个就站在最前面。车门刚一打开,陈东没等列车员抬起踏脚板就直接跳了下来,听见身后一声抱怨,笑着冲苏微吐了吐舌头。

苏微没说话,他已经困得不行了。

陈东苦笑不得,叫你别来你偏要来,这倒好,咱们到底是谁接谁啊?

第二天下午,苏微把陈东带到了东二环。

房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窗帘是黑白格的,素净而大方,床单也铺好了,床头柜上还摆了个闹钟。

单人床?陈东疑惑地看着苏微。

啊……房间太小,搁不下了。

把床头柜撤了不就行了。

苏微涨红了脸。

陈东打开衣柜,他留在苏微那里的衣服已经挂在里面了。

你……没打算搬过去,是不是?

不是,我……

其实,昨晚上我就猜到了,你宿舍里一样东西都没动。」

陈东坐在单人床上,点燃一根烟,随手递给苏微一根。苏微下意识地接过去,直到陈东把点燃的打火机递过来才反应过来,我不抽烟。

不抽烟?不想,还是不会?

不会。

不会啊,不介意我抽吧?那就好。房租多少钱?我给你。

我……我不是那意思。

什么那意思?你放心,我有钱,刚发了奖学金。

苏微急得汗都出来了,陈东,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这个玩笑开得大一点,是不是?你根本没想到要过一辈子,是不是?不是不会,是根本不想!两个人玩玩就好,迟早有一天会各自分开,成家生子,是不是?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南方孩子怎么想的,总能把我骗得溜溜转!

苏微欲哭无泪,自己怎么会忽然间把最重视的两个人全给得罪了!

陈东,你听我说,我实在是没办法跟我妈妈解释。单位的宿舍方便,还免费,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你放心,我肯定会搬过来,但是单位宿舍还不能退,这样我妈问起来,我也能有话说。

那你的东西怎么不拿过来?别的不说,牙刷总该有一根吧,还有这床……

牙刷我还没来得及买,这床虽说是单人床,可我特意买了加宽的,应该挤得下。再说……房东有时候会过来……苏微红着脸说不下去了。

傻大个沉默了一会儿,摁熄了烟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吧。

走?上哪儿?苏微一脸茫然。

给你买牙刷去啊,大孝子。

***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陈东报到的第一天就带回来一个坏消息,单位安排他下基层。

去哪儿啊?苏微拿着工资条一笔一笔地核对,一个月三百不到的工资,怎么加都觉得差了点。

付县,听说离D城挺远的。

那么远!坐火车得两个多钟头呢,怎么今年三总司把你们支那么远?苏微觉得有点奇怪,其他人呢?

陈东没吭声。

这不明摆着欺负你没后台吗!不行,我找他们去!苏微跳起来。

别介!陈东赶紧拦住苏微,反正就三个月,不能刚报到就讲条件啊。

三个月?我这房子不白租了?

没白租,我周末还回来呢,我打听过了,礼拜五晚上七点的火车回来,礼拜一早上四点半走,挺方便的。

也只有这样了,苏微悻悻作罢。

还不到两个月,苏微就吃不消了。

陈东实习期间只有基本工资,两个人一共才挣四百多块,光陈东来回跑的路费就掉了一百多,再加上房租水电,剩点钱还不够俩人吃饭的。

陈东每个周末都回来,下火车已经将近十点了,公共汽车早停了,出租车又坐不起,苏微骑着自行车去接他,然后陈东再骑上车搭着苏微往回骑,苏微常常是坐在车后座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礼拜一凌晨三点半俩人再骑上车去车站,等陈东上了火车苏微再骑车去单位。休息得不好,再加上担心睡过头,搞得睡眠也糟糕,没几天就把苏微折腾得进了医院。

这下俩人终于懂了什么叫『一贫如洗』,陈东把毕业奖学金全拿出来给苏微买了补品,好在基本医疗费可以报销,否则苏微连住院费都交不起。

黄建峰拎着一大瓶蜂蜜来看苏微,一进病房正好看见苏微举着输液瓶往厕所走,赶紧接过去扶住苏微。

怎么就你自己啊?那谁呢?峰子的口气酸溜溜的。

他……他上班去了。苏微红着脸小声说。

喝!把你折腾得住了院他拍拍屁股上班去了?黄建峰提高了声音。

你小点声!他现在是实习期间,没休假的。

算了,你怎么样?严重吗?

还是老毛病,没什么大事,明天就能出院了。

那好吧,明天我过来给你办手续。

峰子把苏微接到了自己家里。

峰子从小就习惯了独立生活,做得一手的好菜,每天四菜一汤,把苏微当重病号养着。

峰子,你别做那么多菜,我真吃不下了。

你吃不下我吃,我吃不下喂狗!峰子显然还在生苏微的气。

峰子,我知道,你是埋怨我没把那件事情告诉你……

告诉我有什么用?你就不想想你妈妈?你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吧?

苏微低下了头。

还有,那傻大个到底是怎么想的,你问清楚了没有?他真的想清楚了?他就不怕别人戳脊梁骨?他家里那边怎么个情况?你们可倒好,跟小孩过家家似的往一块一搬就算过日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以为就那么容易啊!

……

我问你,你会做饭吗?炒菜搁多少油多少盐?灯泡坏了怎么换?水管漏了怎么修?厕所堵了怎么通?别的不说,我问你,安全套到哪儿去买?你好意思进成人用品商店吗?黄建峰像连珠炮一样把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砸了过来。

砸得苏微晕头转向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好,我知道,你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懂这些事。那个陈东呢?他懂吗?我接触过不少东北爷们,比你还笨,筷子掉了都不知道捡起来!就你们这俩活宝凑一块,还过日子呢,要不了三个月就得闹分居!

苏微瞠目结舌,完全没了主意。

你给我听好,从今天起跟我学做菜,不毕业不许回家!黄建峰威风凛凛下了命令。

啊?

啊什么啊?洗碗去!

苏微打破了无数个盘子,黄建峰一开始还能忍受,但当苏微差点把手指头一块切成菜以后,峰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原来有名师也不见得就能出高徒。

朽木不可雕也!峰子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傻大个身上,也许这块死木头能成材。

陈东终于从付县回来了,人晒成了黑碳,还长了一身的痱子,怎么看都像黑非洲。把苏微吓了一跳,一个劲地打听,付县那地方是不是还没解放?

傻大个红着脸不敢说话,他已经被训得找不着北了。

两个人晕晕忽忽回了东二环,黄建峰同志的最高指示绕梁三日:苏微,你,每天按时吃药,不许没黑没白地想吃吃想睡睡!真是的,又不是什么大病,一个低血压你愣拖这么多年!陈东,你,别把你们东北爷们那一套带到俺们这噶哒来,苏微要是再进医院我跟你不客气!

傻大个一脸旧社会,苏微,这黄建峰是你什么人啊?管得太……

后面几个字被苏微瞪了回去。

说是这么说,陈东还真是听话,自觉自愿地承担了各种家务活动。苏微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地搭把手,却越帮越忙,傻大个不得不勒令苏微停业整顿。

这一整顿,就再没了重新开张的日子。

两个人开始认真考虑销的问题,苏微从小就没什么经济头脑,一本流水帐连自己都糊涂。给陈东过生日搞个烛光晚餐,一口气出去好几百,害得俩人吃了好几天的泡菜下饭。傻大个冲冠一怒,夺了苏微的权,苏微顺水推舟,把一切权力上缴,由得陈东去筹划吃穿用度。

那间小厨房从两个人搬进去以来就没发挥过作用。陈东算了一笔账,自己开伙的确合算得多,俩人本来挣的就少,更得精打细算,峰子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陈东买来了油盐酱醋,在每个作料瓶上都标上了记号,没办法,两个人学了半天也拿不准味素和盐的区别,只好用个笨办法了。然后是菜谱,俩人研究来研究去还是不知所云。

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峰子?

你离开他活不了啊?不问他!

傻大个不知道,没有黄建峰,苏微也许还真就活不了。

峰子,『油烧至六分熟』是什么意思?『盐少许』是多少?还有,什么叫『勾二流芡』?……

……

峰子?怎么不说话?

把你那本破菜谱给我扔了!

书画琴棋诗酒,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字皆变更,柴米油盐酱醋茶。

不管怎么样,两个人的小日子算是热热火火过起来了,苏微总算学会了麻婆豆腐,陈东学会了麻婆豆腐以外的其他家务。

苏微开始觉得幸福就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生活有了规律,身体也开始好了起来,偶尔还是会做梦,醒来后总要不确定地摸摸身边的那个人,再沉沉睡去。

幸福就像是梦幻一样笼罩在四周,只要没人来打破这个梦幻,就可以一直不醒。

***

第一个惊破梦境的人是房东。

两个人刚刚习惯了在单位和东二环之间奔波,房东便通知苏微,他要涨房租。

一涨就是一百块,这下子是怎么也维持不下去了。

两个人开始找房子,苏微惊讶地发现,几个月工夫,D城的房价居然翻了一番。

细打听才听说,市政府开始急群众所急想群众所想,改造母亲河,大张旗鼓进行拆迁工作,搞得房源紧张,租金直线上扬。

陈东心疼得直抽凉气,群众可不可以不要母亲河,只要有间房子住?

答案当然是不可以。

求爹爹告奶奶总算摸到了一套平房,居然比原来还大了一点点,多出来一个小饭厅。卫生间是没了,上厕所得拐好几个弯,厨房是用石棉瓦搭建的违章建筑,没有天然气,得自己去抗煤气罐。房租还是一百块,房东说了,最多住到年底,这地方马上也要拆迁了。

不管怎么样先住下来再说吧,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临时落脚的地方。

新房子闹耗子。

闹得很厉害,每天晚上在房梁上开舞会。

苏微原以为傻大个除了怕鬼别的什么也不怕了,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陈东怕耗子。

苏微没敢笑话他,苏微自己也怕。

什么办法都用尽了,耗子药用了有一缸,老鼠夹摆了十多个,结果是老鼠不见少,人倒被夹过好几回。

一生气干脆不管了,人与鼠和平共,倒也相安无事。

新房子离俩人的单位都很远,每天都得起个大早踩脚踏车,其实公共汽车满方便的,可是两个人都舍不得二十五块钱买月票。唯一的好是锻炼了身体,两个月下来,苏微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肌肉。

然后又该找房子了。

很多出租房都拆了,房价高得像坐飞机,眼看着租期就要到了,什么都没着落,急得俩人眼睛都红了。

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机关刮起了精简风,苏微单位也没逃掉,三个部门合并成一个科室,老新闻工作者退了休,原办公室主任只手遮天,又成了苏微的顶头上司。

这时候的苏微还不懂得『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的道理,没心没肺地埋头干自己的事情。办公室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烧来烧去正好拿苏微当了炮灰。

很普通的一件事情:这一天,苏微正上着班,接到了房介所的电话,说是有一套合适的房子。主任正好不在,苏微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就风风火火去看房子了。到了房介所一打听,人家倒满客气,连说了三十多个『对不起』,说得苏微牙都疼了才弄明白,敢情人家打错电话了!没精打采地回到单位,办公室主任大发雷霆,说苏微不假外出,没有组织性纪律性。本来这时候服个软也就罢了,偏偏苏微一肚子火正没发……

结果是办公室主任差点中风,苏微的火气没了,工作没了,单位宿舍也没了。

机关的办事效率好像从来没这么高过,才半天功夫,苏微的一切手续就都办完了。

真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两个人的单位在一个系统,离得又不远,苏微知道,自己辞职的事情肯定在第一时间就传到陈东耳朵里了。

八点了,陈东还没回来。

耗子在房梁上开会,吱吱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大概也正在讨论拆迁后的去留问题。人要是像耗子就好了,挖个洞就能过日子。

手里薄薄的工资袋是结清的工资和福利费,一共是八百多块,不知道够交多久的房租?陈东怎么还不回来?是生气了吗?

胃开始隐隐作痛,还没吃晚饭呢。

咚!咚咚!敲门声吓了苏微一跳。

房东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我来通知一声,从明天开始,这一片就停水停电了,你们赶快做准备吧。

苏微赶紧跳起来,冲到厨房去接水。锅碗瓢盆,能用上的器皿都用上了,厨房变成了水房,地上湿滑一片。

砰!苏微摔了个大跟头。

这一下摔得不轻,脑袋重重地磕在门槛上,眼前蹦出来一团团金星,手上蹭掉了一块皮,火辣辣地疼。

陈东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苏微坐在地上,一身的泥水,旁边的塑料盆已经变了碎片。

陈东一个箭步冲过去要扶苏微起来,你跟谁打架了?小偷?

话音未落,砰!傻大个摔在了苏微身上。

哎哟!别碰我,晕!苏微一声惨叫。

两个伤兵搀扶着进了屋。

手忙脚乱地找出创可贴清理伤口,再把两个人打整干净,刚要松口气,苏微说话了:「衣服得连夜洗了,刚才房东过来通知,明天咱们这片就要停水停电了。」

一句话让陈东一口气忙到了夜。

好不容易把衣服洗完晾好,把厨房的地拖干净,一回头,苏微早就睡得优哉游哉的了。

陈东叹了一口气,给苏微掖掖被子,走出门外,点燃了一根烟。

天上黑压压的,没有星星没有月亮。D城的冬天就是这样,很少有天晴的时候,不像东北,一到晚上,满天的星又大又亮像要掉下来似的。陈东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

谁都没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陈东不问苏微为什么辞职,苏微不问陈东为什么晚归。两个人就像约好了似的把问题压在心里,变成一根小小的刺。

苏微跟陈东商量,实在找不到房子的话,咱们去跟峰子挤一挤吧?

要去你去,我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我不去!

不去就不去吧,再想想办法吧。

苏微骑着自行车满城疯跑,走遍了大街小巷的介绍所,结果是登记费地流,房子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

黄建峰找上了门。

你辞了工作?

……

快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报平安吧,她老人家打电话到你们单位找你没找到,刚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出事了,准备一下,她明天就过来。峰子叹了口气。

苏微这下慌了神,你怎么跟我妈妈说的?

能怎么说?你自己看看你这份狼狈样,叫人说你什么好!

你到底怎么跟我妈妈说的?

我说你搬到我那去住了,工作的事情……我撒了个谎,说你在我朋友的公司干着呢,你们赶紧搬过来吧,把你妈妈那边安抚好了再说。

也只有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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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陈东的脸阴得能拧出水来,不情不愿地跟着苏微收拾东西,那张单人床是派不上用场了,峰子的家搁不下。苏微喊了个收荒匠,2块钱就卖了。

峰子住在单位分的一套两居室,房子本来就不大,再挤进来俩大小伙子,更是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峰子倒是会想办法,从附近的学校搞来一张高低床,把原来的床换掉,自己睡沙发,高低床让给了苏微和陈东。

傻大个拉着个脸收拾好被褥,苏微,你睡上床吧。

苏微愣了一下,不太明白陈东为什么这么安排,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

黄建峰发了话,苏微,你就睡上床吧,这张床不太结实,傻大个上去还不压散架了!

傻大个涨红了脸,不是,我睡觉不塌实,爱翻身,这床声音太大,怕把他吵醒了……

不塌实没关系,别不老实就好。黄建峰笑着进了厨房,留下俩红脸关公大眼瞪小眼。

一夜无话,早上苏微迷迷瞪瞪起床的时候没注意,一头撞上天板,一脑袋白灰还没顾上擦呢,苏妈妈已经找上门来了。

少不得一番口舌。

三个人像地下党过关卡一般小心翼翼接受调查盘问,黄建峰把商场上那一套全使出来了,用尽浑身解数向苏妈妈阐明『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踢掉铁饭碗绝对是好事不是坏事』的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说得苏妈妈心悦诚服。

陈东打断了兴致正高的黄建峰,你们谈,我上班去了。

等陈东出了门,苏妈妈问起来,这小伙子是谁啊?听口音是东北人吧?

我同学。

我朋友。

两个人同时回答,苏妈妈点点头没再问,却像不经意似地冒出一句,东北人可不好对付啊,特喜欢打架,动不动就操刀子。

是……吗?两个人面面相觑,尴尬地笑。

借口要赶着上班,俩人逃命似的逃了出来,峰子请了假,陪苏微去应聘。

是下岗工吗?不是。那你不能享受优惠政策,报名费5,注册费5,一共是一百块。

苏微对峰子说,咱俩开个职介所得了,太好赚了。

就凭你?再好赚也得搞砸了!

转了一圈一无所获,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怎么办?去哪呢?

去房介所看看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拉倒吧,先把工作解决了再提房子的事吧,先在我那住着,我正愁找不着人帮我收拾呢。

两个人在路边摊上吃了午饭,峰子去上班,苏微回去送妈妈上车站。

从来没听你提过还有这么一个同学呢?苏妈妈向苏微说起陈东,个子那么高,是不是特爱欺负人啊?

没……没有啊,苏微的脸红了,他人挺好的,老实厚道,成绩好,打球打得特棒,是我们学校的主力呢……

行了行了,我还从来没听你这么夸过谁呢。苏妈妈打断了苏微的话。

苏微赶紧闭嘴。

你呀,尽给黄建峰添麻烦,住在人家那里小心点,别可劲造得跟猪圈似的!我看那个陈东好像不太好说话,你就少搭理他,咱惹不起躲得起……苏妈妈叨叨个没完。

这……这算哪跟哪啊!

唉……本来今天打算给你好好过个生日的。苏妈妈上车前忽然冒了一句。

生日?

是啊,今天是你生日啊,你忘了?

还真是忘了。

峰子煮了杂酱面,美其名曰「长寿面」。

苏微不喜欢吃面食,陈东却吃得很带劲,一连吃了三大碗还喝了一锅汤,撑得摊在椅子上,半天才缓过劲来,腆着肚子去洗碗。

苏微忽然想起来,俩人在一起这么久了,陈东天天拿着菜谱研究,变着样做些苏微爱吃的菜,从来没为他自己做过一面食呢。

黄建峰一个劲地乐:这傻大个是属什么的啊?看见面条不要命。

峰子,这面条真好吃,你多做几吧?

黄建峰促狭地瞟一眼苏微,喝!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个东北『银』,连口味都变了!

滚!苏微红了脸。

晚上睡觉前,傻大个递过来一个小盒子。

生日快乐。

苏微打开一看,一块手表,满精致的。

谢谢啊。

不客气。

两个人都有点尴尬,这还是第一送礼物呢,气氛有点怪。

苏微没话找话,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你会送我个祖传玉佩什么的呢。

没想到傻大个认了真,我们家是有个祖传的玉镯子,给了我大嫂了,按规矩那东西是要给长房的,我是老小,轮不上。不过没关系,你要喜欢的话,我给你买一个。

苏微开始头疼,自己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傻家伙!

关灯前苏微忽然想起来,打开那个盒子看了看手表发票的日期,没错,正是自己辞职那天。怪不得那天陈东回来得那么晚呢。

苏微嘴角上扬,低声地喊陈东的名字。

没有回答,陈东已经打起了呼噜。

睡!就知道睡!吃了睡睡了吃,你是猪啊!苏微愤怒地熄了灯。

***

苏微的运气一向不错,眼看着那八百多块钱得差不多了,总算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当文书,说穿了就是打字员。

待遇不高,但比较轻松,苏微打算先干一阵子再说。

峰子做了几个菜,陈东给他打下手,三个人乐呵呵地庆祝了一把。苏微和陈东联手把峰子灌得烂醉,酒后吐真言,峰子开始坦白交代:

苏……苏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不帮你拉关系找工作不?我……我就是为了让……让你知道知道,找工作有多难!你说你,跟……领导吵……吵个架就赌气不、不干了,你、你象……象话吗?

庆功宴不欢而散,傻大个拍拍苏微的肩膀,峰子说得有道理,你呀,是任性了一点。

我就是这样!你管得着吗!苏微恼羞成怒,一把拍开陈东进了屋。

陈东愣在地当间,旁边趴着一只醉猫。

苏微开始和陈东冷战。

其实,也不是真生了气,苏微自己也明白,峰子说的有道理,可就是拉不下面子来。偏偏傻大个也是个犟脾气,哄了一阵子不见效就不哄了,苏微暗自咬牙。

峰子没心没肺地跟陈东打听,你怎么欺负苏微的?我跟你没完!

气得傻大个想撞墙,这俩活宝真是能把人活活气死!

气人的事情不光是这么一件,陈东最近麻烦事不少。

傻大个脾气好,老实厚道,在单位结下了不错的人缘。人缘好当然不是什么坏事,可太好了也麻烦。

科长把陈东找来上课,国际国内大好形势,美帝豺狼险恶用心,海峡两岸统一问题,祖国大业复兴局面,天上地下一通白活,扯了足有仨钟头。

终于开始往中心靠拢,小伙子,是党员吧?

是?是就好,我就说嘛,早听说你表现好,思想红,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是党员!

当然了,也不是每个党员都能表现的让人满意的,我党内部还有极少数腐化堕落分子……所以,我们要加强学习!总司的赵总就跟我说过,要注意培养年轻人,培养中坚力量,赵总你认识吧?

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就是那个……个子高高,戴副眼镜,说话有点大舌头的上海人……还是没印象?他女儿你总该有印象吧?总到咱们单位来玩的那个小姑娘,比你小两岁,染个红头发……

陈东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我见过。

见过就好,见过就好,年轻人嘛,就该多接触接触,你们岁数差不多,肯定谈得来,那丫头挺不错的,活泼,外向,对你印象很好……科长摸出手帕擦汗。

陈东觉得后脊梁发凉。

陈东明白过来的时候,赵总的女儿已经坐在他旁边唱卡拉OK了。

这之前的过程傻大个整个稀里糊涂,明明是跟着科长出来办事,却被带进了歌舞厅,然后就巧遇了赵总一家子。赵夫人象考古专家研究瓷器一样把陈东上下考察了一遍,然后就像专家在他身上盖个『验收合格』的章一样,送他一个平平展展没有一丝皱纹的微笑。接下来就只剩下他和赵小姐了。

陈东嗫嗫嚅嚅跟赵小姐告别:对不起,我失陪了,我们单位有纪律,不得私自进出娱乐场所。我上班去了,再见!

赵小姐眼皮都不抬,笑眯眯喊一声『结帐』,跟着陈东出来了。

傻大个逃命一般冲上出租车直奔单位,把气急败坏的赵家小姐甩在了街头。

回到单位,一群同事嘻嘻哈哈上来恭贺赵总的乘龙快婿,半是羡慕半是妒忌,吵吵着让陈东请客。

傻大个斩钉截铁回了一句,我有朋友了!

掷地有声五个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终结了本来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

***

苏微摆下了鸿门宴。

黄建峰回老家过年去了,苏微在楼下的饺子馆要了外卖。傻大个心惊肉跳,不知道苏微打的什么主意。他知道苏微这两天要回原单位补办养老保险的手续,也知道机关单位的小道消息传播速度惊人地快,惟独不知道这小道消息传到苏微耳朵里已经面目全非了!

苏微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三总司今年刚分来的那个大学生,表面道貌岸然,实则衣冠禽兽,脚踏两只船,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向赵总女儿大献殷勤,结果被火眼金睛的赵氏夫妇一眼看穿……

苏微当然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也知道陈东不是那号人,问题是这赵小姐总不可能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傻大个如果真的是荤素不沾,怎么会惹上这位赵大小姐!

苏微钻上了牛角尖。

这一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结果就是……东北『银』的规矩:滚蛋饺子接风面,苏微要跟傻大个来个年终结算。

记得有一道颇具中国特色的脑筋急转弯是这么问的:什么帐越算越算不清?答案是『风流帐』。

陈东一向舌拙嘴笨不是苏微的对手,绕来绕去越绕越糊涂,也是,你要是没向人家献殷勤,那赵小姐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傻大个!

苏微咬着舌头步步紧逼:我看那赵小姐不错,你不如就娶了她吧,房子票子妻子儿子都有了!哪像我,要什么没什么!

苏微,你别这么说……

我知道,你不用说了,你要是过意不去呢,大不了结了再离,把房子骗到手再说,反正你在峰子这住得也不痛快,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苏微!你别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你有本事跟那姓赵的说去!说你是同性恋!说你喜欢的是男人!你敢吗!你有那个本事吗!你吃人家的饭办人家的事,今天赵小姐你推得干净,明天再冒出个钱小姐孙小姐李小姐你怎么办!你已经得罪了科长,你还敢得罪长局长吗!

你给我闭嘴!傻大个一声怒吼,苏微立刻断了电。

第二天,陈东向单位请了探亲假回家过年,只留给苏微一句话,别等我了,也许不回来了!

陈东说的当然是气话,人在口不择言的时候很容易胡说八道,然后……伤害了对方,也伤害了自己。

坐在北上的火车上,陈东为自己的那句话后悔不已。

不知道两个人怎么会走到这样一个局面的?陈东以为自己来D城之前已经把什么都想清楚了,以为最难的不过是取得苏微的原谅,可是苏微轻而易举地放过了自己。本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就像童话书里说的,『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幸福却显得越来越渺茫……

广播里在播放四川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只要我们勤劳动,不愁吃来不愁穿……

这歌词真是一种讽刺!陈东觉得眼睛涩涩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陈东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答应了要给苏微一个家,一个能挡风遮雨的地方,因为两个人的路注定了艰难,所以一定要有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到头来却不得不寄人篱下,明明是自己的责任,却让那个黄建峰抗了个实实在在!

总要有一件事情要由自己去抗吧?不能把所有的负担都推给别人。有些事情,要独自面对,至于后果,陈东不敢去想,他知道,有些问题,是碰不得的。

有道问题却不得不碰:苏微现在怎么样了?自己的那句话,简直是混帐透了!

***

空落落的屋子,冷清得连空气都像被冻住了。

客厅的窗户破了一块,陈东买来的玻璃,还没来得及装。冷风飕飕,天色阴沉得像要透过窗户压进来,把一切都压得支离破碎。那种从骨子里一点一点向外渗透出来的寂寞与绝望,像梦魇一般挥之不去,在这样一个时刻重新包围了整个空间。

陈东已经走了两天了。

后悔,后悔自己的任性和蛮横,后悔自己的小家子气,后悔自己的不讲道理,可是,后悔能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走了。

不知道两个人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曾经那么接近幸福,近得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幸福,却硬生生被自己亲手砸得粉碎!以为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再多的苦也可以捱得下去,却为了一个几乎是不存在的原因,让两个人发现了这段所谓的感情,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风吹得眼睛又酸又涩,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哭。头痛得像要裂开,好不容易找出了感冒药,扔进嘴里才发现水壶是空的,硬着头皮死命咽了半天,药片勉强进了喉咙,嘴里苦得舌头都麻了。

沙发上有一盒李宗盛的磁带,黄建峰的最爱,不知道为什么忘了带走。苏微下意识地打开了录音机,疲惫而略嫌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填补了房间的空寂。

我这样爱你到底对不对?这问题问得我自己好累。我宁愿流泪,也不愿意后悔,可是我害怕终于还是要心碎……

妈妈打来电话,要苏微回姐姐家过年。

姐姐家没什么大变化,小外甥还是很淘气,房子刚刚彻底清扫过,水仙和腊梅的香沁人心脾。

苏微心里一阵发紧,姐姐买房子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亲人求援,而自己和陈东,所有的负担都得独自去抗,同志的艰难,是连说都说不得的啊。

新年分外的冷清,姐姐家附近从今年开始严禁燃放烟爆竹,没有了鞭炮声的春节,就跟没有了粽子的端午、没有了月饼的中秋一样,让人难以接受。

陈东这会一定在放鞭炮吧?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还要串亲戚……他,不会回来了吧?

春节过去了,陈东果然没回来。

果然啊……

每天晚上陈东都会打电话过来,是峰子接的,长途话费高,那两个人又不对付,每的对话都只有寥寥数句。然后峰子放下电话告诉苏微,他叫你别生气了,他还有点事情,办完了就回来,叫你再等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呢?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怎么能连系起原本就脆弱的感情?等下去,也许只是一个委婉的说辞罢了。

那块手表还戴在手腕上,空荡荡的,苏微有点奇怪,自己的胳膊怎么会越来越细?秒针转动的滴答声大得可怕,总是在夜里被吵醒,滴答滴答,走吧走吧。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走吧走吧,给自己的心找一个家。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峰子披着衣服走进来,苏微,怎么了?

峰子,我,我找不到家了……

表针,滴答滴答。

眼泪,滴答滴答。

漆黑的夜,一个人在叹气,一个人在哭泣。

峰子叹着气,面子就那么重要吗?你宁可躲着哭,也不肯去接那个电话?

峰子,你不懂,你不懂。

不接那个电话,因为害怕。害怕那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峰子,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啊。

苏微的眼里满是恐惧,那种黄建峰从来没见到过的恐惧,即使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夏天,也从来没有出现在苏微眼里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这是一种何等沉重的恐惧啊!黄建峰隐隐觉得,这份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旋涡,把三个人牵扯进去,永无宁日。

陈东的电话越来越晚,越来越短。每当铃声响起,苏微总是死死地盯着话机不动,牙齿地咬着嘴唇,单薄的肩膀倔强地直挺着,等着峰子拿起话筒。那话筒就像有千斤重,黄建峰的感觉也越来越沉重,每放下电话都是一身的汗。然后,冲苏微苦笑,还是那句话。

要我等吗?好,我等。

等下去,也许还能等得到幸福,被电话线连系起来的幸福;不等的话,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陈东请了一个月的假,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节后的工作空前地忙,每天都有成堆的文件要打,一天下来,手连车把都握不住。

加班是家常便饭,空着肚子骑车回家,手冻得又红又肿,人累得脱了形。

一辆摩托车从后面骑过来,苏微没在意,稍偏车把往边上靠了靠。

车上是两个戴着头盔的年轻人,车开得飞快。经过苏微身边的时候,后坐的那个人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住苏微放在车筐里的公文包!

皮包的带子是缠在龙头上的,那家伙没得手,苏微被重重地扯倒在地上,那两个人已经借着夜色飞快地逃走了。

苏微站起来,还好,衣服穿得厚,只擦破点皮。

自行车的钢条摔断了,附近没有修车的,只有推回去了,伸出手,习惯性地看表,却发现,那块表已经摔坏了。

苏微发疯似地冲到了附近的钟表店。

修表的师傅摇摇头,不行了,这表的齿轮都撞散了。

进屋已经很晚了,峰子急得够戗,你跑哪去了?

他打过电话来了吗?

啊……你吃饭没有?我去给你热。峰子避开苏微的眼神匆匆进了厨房。

苏微靠在沙发上,蒙住了眼睛。

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腕,浸湿了那块破碎的手表,还有……那道几乎已经察觉不到的伤疤。

苏微,吃点东西吧?

苏微,吃点吧?他也许是有别的事情,忙忘了。

苏微,都这么晚了,别等了。你不吃不喝的算怎么回事!

苏微!

哭!就知道哭!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你还是不是男人!

铃――

谢天谢地你总算打过来了,我家已经水漫金山了!

别哭了,他明天就回来了。傻小子,该吃点东西了吧?

天!你怎么越哭越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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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苏微不知道,此刻的陈东,正走在冰天雪地。

苏微不知道,此刻的陈东,经历了些什么。

年节刚过,陈东跟父母摊了牌。

只有一句话:爸,妈,我爱上了一个人,是男的。

很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原子弹爆炸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母亲笑着给儿子织着毛衣,傻孩子就爱开玩笑,你又不是女的。

妈,我没开玩笑,是真的。陈东拿出了和苏微的合影。

父母颤抖着双手接过照片,很普通的场景,两个男孩子笑得从容而甜蜜。并没有什么过分亲热的镜头,可儿子的眼神是瞒不过父母的。

父亲一记耳光把儿子打得摔倒在地上,鼻血地流,陈东没有擦,摇摇晃晃站起来:爸,你打死我吧,不把我打死,我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好!我就把你打死!父亲咬牙切齿地狠狠砸过来一个瓶,砸在了陈东身后的墙上,摔得粉碎。

母亲一声尖叫,冲上来护住儿子,冲着男人喊:你干什么!把邻居们招来了怎么办!

父亲颓然地住了手,陈东觉得有些头晕,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弄脏了棉袄。

母亲手忙脚乱地给陈东止血:儿子,你胡说些什么啊?看把你爸气得!快,跟你爸赔个情,以后少开这种玩笑。

妈,我没开玩笑,是真的。那个人就住在D城,我答应了他,要跟他过一辈子。

父亲轮起了皮带。

***

夜了,陈东光着上身坐在被窝里,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不能躺,到都火辣辣地疼。

母亲坐在旁边抹眼泪,邻县有个村也有个同性恋,听说还是村支书的儿子呢,被他爸爸活活打折了腿……

陈东看着妈妈,原来二老也知道『同性恋』这个词,自己原本还犯愁该怎么跟父母解释这回事呢。

孩子,你别跟你爸治气了,妈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出来,天大的事情妈给你担着,是不是那个人,他……他勾引你?

妈!不是!我爱他!我真的爱他!就算你们把我的腿也打断掉,我爬也要爬回去!

这是自己第一说出对苏微的感情,甚至在苏微面前,陈东也从来没提过『爱』这个字。真的说出来了,陈东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对苏微的感情,比想象的得多。

母亲扬起了巴掌,两眼擎着泪,孩子啊,你是要把我们活活气死啊!

从小到大,陈东从来没挨过父母的打,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第二天,陈东没能起床。

胳膊肿得跟擀面杖似的,硬邦邦地不能曲不能伸,一件棉袄怎么也穿不上。母亲买来了白油,一点一点地给陈东敷上,破了皮的地方像火烧一样地疼。

母亲抽泣着跟父亲唠叨:幸好他哥哥姐姐都分家另过了,不然这事情让他们知道了的话,这脸往哪搁?

父亲低头抽烟,不说话。

陈东一阵心酸,从小自己就是父母的骄傲,而今,却成了让父母抬不起头的孽种!

晚饭后,陈东挣扎着下了炕,披上了大衣往外走。

干哈去?父亲在后面喝住了儿子。

我去打个电话。

不准去!

陈东站了一会,吸了一口气,爸,我要去打个电话。

母亲说了话,有什么事情非说不可的?电信局离这里好几里地呢。

我只说几句话,马上就回来。陈东推开门走出去。

父母没有追出来。

天很冷,路上的雪又厚又滑。

呼啸的风吹掉了帽子,吹得很远,陈东蹒跚着去追,追不上。两条腿不听使唤,每一步都吃力得像砸夯。

风夹着雪,割着脸和耳朵,漆黑的夜,看不清路面。

不能摔倒,不能!摔下去,只怕就爬不起来了。

电话线冻裂了,杂音特别地大。

是黄建峰接的电话,苏微不在。

峰子,我知道他不肯接电话,你告诉他别生气了,我过几天就回来。

***

寒风刺骨。

陈东跟父母进行着拉锯战。

父母没有办法说服儿子,除了打还是打。

儿子只有一句话,你们把我打死吧,不把我打死,我还是要回去。

打到后来,再也找不到一块能打的地方了,父母终于绝望地住了手。

陈东还是每天去打那个电话,只是越来越吃力,走得越来越慢,电话也越来越晚。每天晚上的这段路都像是一道鬼门关,陈东不敢去想自己究竟能不能挺过去,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挺过去。母亲开始跟着陈东,远远的,看着陈东进电信局,在外面等着,等陈东出来,再远远地跟着陈东回家。母子俩不说一句话,母亲不停地擦眼泪,那双枯黄瘦小的手,就像擦在陈东的心上,直擦得血肉模糊。

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着假期即将结束,父母拦着陈东不让走。直到那一天,峰子拿起电话第一句就是『谢天谢地你总算打过来了,我家已经水漫金山了!』

陈东吓了一跳,怎么了?

怎么了!他以为你不会打过来了,哭得一塌糊涂!

我明天就回来!

陈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父母出的家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火车,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持回来的。一路上水米未进,迷迷糊糊地转车,迷迷糊糊地下车,迷迷糊糊地进了门,没顾上跟峰子和苏微打个招呼,直接扑上床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后才知道,自己高烧5度,峰子叫了救护车把陈东送到了医院。

苏微居然没有再哭,他恶狠狠地对陈东说,下不许一个人回去,要挨打俩人一块挨!

陈东笑着点头,好!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很多年以后陈东想起来这件事情,奇怪地问苏微,那时候你怎么不哭了?

苏微淡淡地说,都流干了啊。

真的,眼泪是可以哭得干的。

不知道是不是背字走得差不多了,从陈东出了院,两个人的日子开始有了转机。

峰子托朋友给苏微换了个工作,干文秘,每个月工资元。

苏微这老实了许多,夹起尾巴做人,不敢给峰子惹麻烦了。

房子的事情也有了着落,黄建峰打听到以前的一个同事搬了新居,原来的旧房还没拆,听说是市里对那块地的用途意见不统一。

趁着神仙打架的工夫,黄建峰把那套房子借了过来。

还是平房,比以前的那套好不了多少,不过很干净,没有耗子。

俩人没敢再买床,把那张高低床用三轮车拉了过去。

陈东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晚上躺在床上,幽幽地叹气,唉,这笔人情债,越欠越多了啊。

怕什么?一笔一笔记下来,将来还给他!

说得轻巧,怎么还?你不是说过欠他一辈子的吗?

陈东,你以为峰子是为了让咱们还人情才帮咱们的吗?

我知道不是,就是有点不是滋味,你是我的人,反倒让别人操心……

去!说得跟个土包子似的!什么你的我的……

苏微悄悄地笑,两只手不老实地攻城略地,成功地转移了傻大个的注意力。

陈东终于熬过了实习期,开始享受补贴津贴奖金福利等一系列正式干部待遇,收入一下增加了好几百,傻大个一口气买了三斤排骨,两个人美美地大吃一顿。

苏微,我给你买个玉坠子吧?

不要,把钱存起来,咱们买房子!

好!

苏微在墙上贴了座右铭:要做金钱的奴隶,膜拜每一枚铜板!

没有钱也要吃碗饭,也要住间房,哪怕那老板娘做那怪模样!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

***

苏微开始尝到了快乐的滋味。

这么多年以来,总是心事重重,苏微几乎忘记了什么叫快乐。即使是曾经以为最接近幸福的那段日子,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幸福得飞起来的那段日子,也总是隐隐约约地有份最沉重的恐惧牵绊着内心,让心无法轻松地飞起来。苏微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直到眼睁睁地看着陈东遍体鳞伤地倒在面前,苏微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怯懦。

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面对过这份感情。害怕,害怕受伤害,害怕付出太多收获太少,就像那首李宗盛的歌:「我宁愿流泪,也不愿意后悔,可是我害怕终于还是要心碎……」原来,自己的内心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陈东,不相信他的感情,不相信他的勇气,不相信他的坚定。所以,才会无理取闹,才会把两个人逼得无路可走……

这么多日子以来,自己就是这么自私和冷漠地冷眼看着陈东吃力地撑下去,不闻不问,一味地依赖着峰子和陈东,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该做些什么。说起来,自己才是把陈东伤害得体无完肤的那个人!

守在陈东的病床前,苏微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自己不配,不配陈东这么付出!

从此以后,再不退后一步,天大的事情,两个人一起去抗!

不再恐惧,不再怀疑,不再担惊受怕,所以,也才真正地开始快乐,开始努力地去把握幸福,把握相爱的每一分钟。相信,两个人,总能撑得下去。

夏天,单位有个到东北出差的机会,陈东跟苏微商量,想回家看看。

苏微请了假,跟陈东一起回去。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有些事,无法回避。

陈东牵着苏微的手进了家门。

临进门的时候,苏微想挣开,陈东看他一眼,握得更紧。

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微微地颤抖。

父母亲看见了和儿子牵着手的那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把儿子拖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陈东也是一震,短短的几个月,父母的头发全白了!

陈东拉着苏微的手,缓缓松开……

爸!妈!儿子跪在了地上!

苏微也跪了下来,两只手,又拉在了一起。

父亲狠狠地一跺脚,转身进了里屋。

母亲慌慌张张地关上了院门,起来!大白天的,你们丢脸不丢脸!

儿子没有动。

母亲进了里屋,关上了屋门。

院子里,两个年轻人拉着手,长跪不起。

白的太阳直直地照着头顶,汗水沁透了脊背,痒痒的就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屋里传来了母亲撕心裂腑的哭泣,一声声,生生把两颗心扯得粉碎。

苏微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苏微从小就没了父亲,母亲一个人把姐弟俩拉扯大,其中的艰难和凄苦自不必说,孤儿寡母的酸楚,外人是难以想象的。母亲用瘦弱的肩膀抗起了这个家,不让儿子受一点委屈,坚强得像个巨人……

如果,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呢?苏微想不下去了。

陈东握紧了苏微的手,紧得每一个指节都生疼生疼的,苏微一凛,抬起头,陈东的父亲打开了屋门,走了出来。

起来!父亲的脸色铁青。

爸……陈东的声音沙哑得让人想起锯末。

你们起不起来!父亲扬起了手。

陈东一个寒战,手心一片湿热,苏微挺身挡在了陈东前面,大叔,对不起!

父亲愣住了,这场面看上去有点滑稽,五大三粗的儿子被一个小家伙挡在后面……

父亲放软了口气,起来吧,进去看看你妈。

是!两个人匆匆站起来往屋里跑,头很晕,苏微差点没站住,陈东本能地伸出手扶住苏微,被苏微推开了。

母亲靠在炕头,凌乱的白发遮住了眼睛,憔悴的脸颊满是泪水。

妈。陈东站在母亲跟前,母亲却一眼看见了陈东身后的苏微。

出去!你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我们不欢迎你,你走!你走!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喊,随手操起扫炕的笤帚扔了过去。

妈!您别这样!陈东拦住了母亲,不关他的事,是我,我……陈东说不下去了。

母亲死命地推开陈东,奋力地挥动着胳膊向苏微打去,苏微不躲不避,任母亲的巴掌在脸上留下一个五指印。

母亲吓住了,她没想到苏微会不闪开,一向善良而慈爱的母亲,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整个世界都混乱崩溃得令人难以接受。

苏微镇定地开了口:「大叔,大妈,我知道你们恨我,如果打能解决问题的话,你们打死我也不冤……」

「苏微!你别这样!」陈东打断苏微的话,挺直腰板面对着父母。

「爸爸,妈妈,这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有数不清的优点,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是个男的。我想过了,如果就因为这个原因和他分开,我一辈子都会后悔。我要和他在一起,我爱他!」

苏微愣住了,虽然做梦都想听到陈东说出那个字,可是真的听到了,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了。

父亲暴跳如雷,冲上来对着苏微破口大骂:「你……你这个狐狸精!你不要脸!你勾引男人……」

狐狸精?苏微忽然有点想笑,自己的父亲如果还在,会不会也这么指责陈东呢?一想到傻大个被骂做狐狸精……

陈东挡在了父亲面前:「爸!你不能这么说他!」

「不能?!」父亲气得跳起来,「不能?我让你知道能不能!」父亲操起擀面杖向陈东冲过来。

陈东本能地一闪,擀面杖落在了苏微脑袋上,很沉闷的撞击声。

就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地震,似乎是房子塌下来把自己埋了个严严实实,苏微感觉眼前一黑,耳朵里翁翁地响,有点站不住。隐隐听到陈东的喊声,苏微赶紧定了定神,冲着陈东说话的方向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

头顶凉凉的,苏微摸了摸,还好,没流血,只是鼓了个包。

陈东的父母也愣住了,父亲讪讪地放下了武器,母亲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陈东一脸的后悔,我要是不躲开就好了。

跟你说了我没事。苏微有点尴尬。

走,咱们先进屋,把东西放下。陈东提起旅行包拉着苏微进了自己的房间。

父母仍旧一动不动。

陈东的房间不大,布置得也很简单,可是很干净,看得出来经常都在打扫。炕头上贴着一张发黄的海报,麦当娜露着肩膀,张着一张血盆大口。

苏微笑起来,原来你真的喜欢她啊?

头刚一抬就不行了,天旋地转。

陈东赶紧把苏微扶上床,你快躺会儿,别说话了,睡一会儿不行咱们就上医院。

哪至于那么娇气啊?真的没事。苏微逞强地说,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一路上的疲惫趁着神经刚刚松弛便铺天盖地地袭来,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些乱七八糟地怪梦,好像有无数人在耳边嘈杂,乒乒乓乓地把脑袋敲成了架子鼓。

隐隐约约地听见好像是陈东的声音,好像是在跟人吵架,乱哄哄地,又听见陈东父亲的咆哮,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苏微急得出了汗,拼命地想醒过来,手脚却像被绳子死死绑住一样,怎么也挣扎不动,想喊陈东帮忙,嘴却张不开,就像掉在了另一个空间,眼睁睁看着出口就在眼前,却始终冲不过去。

嘈杂声越来越大,苏微甚至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了陈东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力量,一字一句地……

那个解说员是怎么搞的?他是报分还是报丧啊?有他那么解说的吗?跟念讣告似的--享年15比1……

同学,谢谢你啊。

喂!你醒醒,别害怕,我吓唬你的,对不起,你快醒过来……你他妈的快点醒醒啊!

你是广播站的那个苏微吧,早就在听你的广播,今天才对上号。

如果,你是女孩子……

等我,等我明年毕业,我跟你去D城。

咱们总得有个家吧?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了,我受够了没有你的日子。

……

忽然一声巨响,紧跟着是陈东母亲的一声尖叫,苏微一下子被惊醒,猛地坐起来,一身的汗。

顾不得穿鞋,苏微跌跌撞撞冲出去,一眼就看见陈东跌倒在地上,右手扶着左胳膊,煞白的脸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

旁边是那条惹祸的擀面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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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苏微急得嘴唇都在哆嗦,怎么了?怎么了?陈东!

傻大个勉强咧了下嘴,一个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笑。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

父亲面无表情,直直地站着。

还愣着干什么!医院!医院在哪里!苏微赤红着眼睛疯狂地向面前的两位老人咆哮。

母亲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院门,苏微一把背起陈东跑了出去。

白的太阳依旧照着头顶,陈东的胳膊软软地搭在身前,曾经那么有力量,让对手眼红的主攻手的胳膊,现在,却像一只断线的木偶。苏微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想了。

陈东的汗下雨一样地流,湿透了苏微的背,脑袋嗡嗡地响,好像还是在梦里,拼着命地寻找出口,苏微疯一般地向前冲。

医院就在不远,苏微像打冲锋一样飙了进去,声嘶力竭:医生!!!!

一声吼没把医生叫来,倒把陈东吵醒了,有气无力地拦住苏微,轻点声,放心,我死不了。

胡说!苏微转过来冲陈东开了火。

陈东的胳膊扎上了厚厚的绷带,硬邦邦的两根夹板,活脱脱的一个伤兵。

点滴室里没有别的人,天快黑了,终于有了一点凉意。傻大个不耐烦地数着输液瓶里的刻度,嘴里还开着玩笑,真是的,从小不生病,这倒好,打认识了你,就跟医院结成关系户了,早知道咱们直接在医院开间病房安个家多好。

苏微轻轻地笑,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对了,我问你,你怎么把我送到医院来的?陈东忽然想起来。

背过来的啊,怎么了?

你?吹牛吧?你背得动我?傻大个摆明了看不起苏微。

谁吹牛了?!当然是真的啦,不信,咱们再试试!苏微不服气。

试试就试试!傻大个站起来。

苏微蹲下身子把陈东背在背上,一使劲……直接趴在了地上。

傻大个笑得倒在床上直喊肚子疼。

苏微面红耳赤地分辩,是真的啊,我刚才明明一下子就把你背起来了啊。

陈东还要笑,脸却僵住了,慢慢站起来,愣愣地看着门外。

苏微觉得不对劲,赶紧回头,父亲就站在门口。

爸。

大叔。

父亲低着头,没往屋里看,过了好半天,重重地咳嗽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

是苏微的鞋。

苏微赶紧换下从护士那里借过来的拖鞋,甜甜地冲着陈东爸爸的背影喊了声:大叔!谢谢啊!

父亲没回头,摆了摆手,蹲在院子里点了一根烟。

苏微兴奋地冲陈东小声说,嘿!你爸冲我摆手了!

陈东趴在窗户上看着父亲,咽了口唾沫,苏微,有烟吗?

没有!

傻大个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烟瘾犯了……苏微?

干吗?

能不能帮我买……

不能!

傻大个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

***

输完液天已经黑了,三个人慢慢地往回走,谁也没说话。

走出了一条街,父亲递给陈东一根烟,抽两口吧,抽两口就不疼了。

哎!陈东如获至宝地把烟叼在嘴里,摸出火柴,一只手怎么也没法点。

父亲把火递过来,疼得厉害吗?

没事,爸。

父亲叹了口气。

晚上,陈东躺在床上,苏微烧了开水,先给父母亲送去一壶,然后过来给陈东擦身子。

疼得厉害吗?苏微轻轻摸着陈东的胳膊,重复着父亲刚才的问题。

傻大个一脸的苦笑,我这才知道,上我回来,爹妈根本没下死力气打我。

胡说,你那一身的伤哪来的?!

那都是皮肉伤啊,哪像今天,我爸一棍就揍我个生活不能自理!

是因为……我来了吧?所以他们特别生气。苏微觉得很难受。

你忘了?你说的,要挨打俩人一块挨?

……

看苏微不说话,陈东接着说,其实,这比上好多了。那时候,我心里真没底,老担心你会出事。这一,一想到你就在屋里,我说话都有了底气,结果,几句话就把我爸惹毛了。陈东傻傻地笑。

苏微的眼泪掉在了绷带上。

不说这个了,傻大个转移了话题,说点别的吧?

说什么?苏微擦了擦眼睛。

好久没听你念诗了,念一首来听听?

念诗?

是啊,当初在学校的时候,最喜欢听你在广播里诗朗诵了,特别棒!

好啊,你想听哪一首?

哪一首都行啊,你最喜欢哪一首?

那……苏微想了想,你等着。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缘的凌霄,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茵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还都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

舒婷的《致橡树》,苏微最喜欢的一首诗,从来没有在广播里念过。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不长的诗句,很快就念完了,沉默了很久,陈东痴痴地重复: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真好啊……」

苏微重重地点点头,是啊,真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苏微觉得,此刻的两个人,已经把幸福牢牢地抓在了手里。虽然陈东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虽然苏微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虽然父母亲仍然对他恨之入骨,虽然俩人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颗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靠得那么近,近得结为了一体,砰砰地跳动,每一声跳动都是一个字--爱!

爱你!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敲门声轻轻地响起来,很轻,像是在犹豫,又像是试探。

陈东愣了一下,高声喊,门没锁,请进!

苏微赶紧过去打开门,母亲正站在门外。

大妈……

陈东跳下炕迎了过去,妈!

别!你别下来了,小心摔着!母亲的言语满是不舍,我给你们熬了两碗汤,趁热喝了吧。

苏微注意到,母亲说的是「你们」。

谢谢妈!陈东接过碗笑嘻嘻地跟母亲撒娇,还是妈心疼我!

母亲没说话,把另一碗放在桌子上,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陈东端着碗发呆,叹了一口气,从小到大,我妈进我的屋,从来也没敲过门啊……

……

那一边,母亲翻着儿子的照片,叹了一口气,那个小孩,唉,念起诗来,让人心里直发紧……

父亲低头抽着烟,不说话。

萝卜排骨汤,盐搁多了,咸得发苦。

***

父母对苏微客气了很多,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可是再没发生过正面的冲突了。

苏微学着帮父母干活,笨手笨脚的,陈东爸爸直皱眉头,却强忍着不说话,任凭苏微瞎折腾,急得傻大个在旁边一个劲地出汗。

母亲心疼儿子的伤,翻着样做些好吃的,每也不会忘记顺手给苏微留一份。苏微一开始还很高兴,过了三天就受不了了,面条面片疙瘩汤,馒头卷菜包子,吃得苏微直反胃,还不得不装出一副馋鬼样,大口大口吃个干干净净。

背地里跟陈东抱怨,这几天把一辈子的面食都吃光了。

傻大个憨憨地笑,半天冒出一句,等回家我给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真的?苏微立刻来了精神,拿出当年练绕口令的基本功报起了菜名。

十分钟后,傻大个打断了苏微,洗碗去!再没完没了我让你连面条都吃不上!

洗着碗忽然想起来,陈东说的是「回家」,苏微甜甜地笑了,那两间见不到阳光的小平房,居然也可以有这么温馨的称呼吗?

家啊……

***

在父母家待了不到一个礼拜,陈东拖着胳膊和苏微上了火车。

父亲躲在屋里没出来,母亲把俩人送出了门,只说了一句话,写信啊?

嗯!陈东点点头,苏微也跟着点点头。

火车上人很挤,正赶上学生放假,俩人为了省钱只买了一张卧铺,陈东的绷带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好心肠的列车员破例同意苏微和陈东共享一张铺。

傻大个连连感叹,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苏微差点把这几天塞下去的面条全吐出来!

晚上,苏微坐在车窗前往外看,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陈东已经睡得很香了,苏微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转,让人又想哭又想笑。摸摸脑袋上的那个包,还有点疼,苏微暗自庆幸陈爸爸手下留情。

列车前进的节奏像交响乐,每一个节奏都让人快乐,那两间低矮潮湿的小屋,是两个人最舒适的家。一步步,随着列车的节奏,越来越近了。

陈东嘟囔了一句什么,苏微拿起水杯端过去,凑到跟前才发觉傻大个在说梦话:

老板,买包红塔山!

苏微差点把水直接泼过去。

中途转车的时候,苏微坚持拉着陈东找了家大医院看了看,片子照出来医生吓了一跳,说是幸好来看看,不然这条胳膊就废了!原来县医院给陈东正骨的时候用的药剂不合适,以至于骨头都有点变形了!

果然,拆开绷带看看,胳膊肿得发亮,医生啧啧地感叹,小伙子,够能忍的啊。

傻大个居然很得意地笑了,苏微恨不得敲烂他的脑袋看看,装的是不是头腐渣啊?

医生让陈东住院。

傻大个吵吵着要回去,说是自己本来在出差,哪好意思这么长时间不回去?

苏微咬着牙挤出一抹笑容,仗着陈东有伤在身不能反抗,没收了傻大个的钱包身份证,要走是吧?您请便!

然后给峰子打电话。

没两天峰子回了话,他到陈东单位帮陈东请了假,说陈东不小心摔了一跤,顺便和三总司的同志们共同学习了一下新出台的《劳动法》,学习成果很卓越--由于陈东是因公出差期间受的伤,所以应该按工伤理,休假期间不扣工资,奖金折半,医疗费用全部报销。

自打机关单位开始精简,工作效率就显著提高,没两天,三总司就把医疗费划到了医院帐上。

主治医生拿着银行回单亲切地向陈东表示慰问:小伙子,你放心,我们一定给你用最好的药,保证你欢蹦乱跳地出院!

苏微偷偷撇嘴,黑店!

胳膊很快消了肿,打上了厚厚一层石膏,俩人揣着一大堆药回了家。

陈东胳膊不方便,连穿衣服都得要人帮忙,更别提洗衣服做饭干家务了。苏微每天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要上班,还要照顾陈东,忙碌的日子像锅碗瓢盆奏鸣曲,简单而富有趣味。

陈东,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买!

真的?我想吃疙瘩汤。

啊?换个菜好吗?面条怎么样?

……

唉,好吧,我给你做!

……

这是什么?

疙瘩汤啊,好吃吗?

……原来糨糊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啊。

滚!

陈东的胳膊恢复得不错,很快就拆了石膏取了绷带,只是一剧烈运动便隐隐作痛。傻大个知道从此和排球场绝了缘,居然伤心得掉了眼泪。

苏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排球对两个人的意义。曾经是落日余晖下披着阳光的少年,曾经的四层厕所里痴痴的期盼,仿佛是一场梦。梦里没有幸福,而现在两个人的幸福,虽然实实在在,却是以梦为代价的,曾经那么美那么美的梦啊,就是这样,醒了,碎了,不在了。

想起那个夸父逐日的传说,追逐的脚步下,是点点血痕。

苏微拉住陈东的手,没关系,有我呢!

傻大个笑了起来,摸摸苏微的脑袋,硬了点,不如排球有弹性。

你找打!

***

出院上班,科长通知陈东,里进行人事调整,陈东的工作安排有变动。

组织上打算调你到二所去,那里正缺人手,急需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有什么意见吗?

二所是基层单位,三总司历来的发配之所。

没意见,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坚决听从组织安排。陈东说得很镇定。

二所所长是个个头矮矮的中年人,笑哈哈地拍着陈东的胳膊,小伙子,欢迎啊,我们的队伍越来越趋于年轻化,好事啊。

陈东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爽朗而风趣的新领导。

所长带着陈东办手续,体检,填表,盖章。

小伙子,住址这栏怎么空着啊?

我……借住在朋友家,不方便填。陈东有点不好意思。

悖≡缢蛋。所里宿舍多得是,回头跟后勤打个招呼,看哪合适你自己挑!

后勤组长是个长头发的漂亮女孩,笑眯眯地递给陈东一串钥匙,拿去,北二环东小区四楼的两室一厅,小是小了点,可是绝对安静,和女朋友住正合适!

不……不是。傻大个臊得脸通红。

哈哈,这么不经逗啊,长发组长咯咯地笑,这样可不成啊,我们这里专欺负老实人!

陈东接过钥匙撤腿就跑,长发组长在后面喊,别忘了到所长那里把表填上!

钥匙拿到了手,陈东却没来得及看房子。

所长在陈东填完表后指着一堆足有一尺多高的文件说,那张桌子是你的,你的任务就是在三天之内把这些东西全部录入到计算机里去!

陈东的眼睛直了。

所长笑着拍拍陈东,小伙子,你以为为什么没人愿意来二所啊?这里是最能考验人的地方,经得起敲打的才是好钢材呢!

从此没有了节假日。

工作忙得连轴转,连搬家的时间都没有。看房子,打扫卫生,搬家具,全是苏微一个人干。说来也怪,虽然又忙又累,苏微却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一点没有吃不消的感觉。

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了,苏微忽然有点拾不得了。这两间小屋,装过俩人多少的回忆啊,想起来,真是什么滋味都有。

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天气闷热得令人烦躁,这是在这小屋里的最后一晚了。停了电,屋里像个蒸笼,俩人干脆把床抬到了屋外。

夜风吹起来,凉快了不少。

陈东拿出了一大盒蚊香,别看傻大个平时大大咧咧,在这些小地方,还真是满细心的。

陈东把蚊香全点燃了,围着苏微的床摆了一圈。

摆着摆着来了兴致,傻大个干脆把蚊香摆成了心形。

苏微趴在床上看得痴了。

蚊香挡不住蚊子的攻击,苏微还是被蚊子骚扰得难以入睡,怕陈东操心,苏微装做睡熟了,陈东中间起来了好几,轻手轻脚地换上新的蚊香,让那颗心一直烧到了天亮。

苏微闭着睡装睡,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湿的,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总是埋怨傻大个不解风情,今天才知道,最浪漫的事,是有个爱人为自己点蚊香。

***

搬进新房的第一天,俩人把峰子请来,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

在峰子的监督下,俩人互相给对方戴上了一枚戒指,傻大个激动得手发抖,苏微喝多了,又哭又笑,连峰子的眼睛也红了。

幸福,沉重得让人叹息。

没有父母的祝福,这幸福,总像缺了点什么。苏微不敢奢求,上帝已经太偏爱自己了。

可是,陈东不这么想。

陈东开始给父母写信,一封接一封。

没有回信。

陈东接着写。

终于有一天,父亲打来了电话,你小子赶快给我滚回来,不然我打折你的腿!

吓了苏微一跳,怎么啦怎么啦?

傻大个憨憨地笑,我给他们寄了张关于变性手术的资料。

什么!

苏微尝到了气得吐血的滋味,这个傻大个,你你你……你到底长脑子没有啊?!

长了啊,傻大个很无辜。苏微,你听我说,我父母其实最担心的是丢面子。你看,这两回去,虽然闹得那么厉害,他们都没告诉我哥哥姐姐们。你想想,他们也知道我是铁了心了,真要是再逼我,我去做个手术回去,他们还不更丢面子吗?

你……你这不是讹他们吗?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陈东还是憨憨地笑。

苏微一身的冷汗。

好不容易等到工作忙得差不多了,陈东果然揣着一张要家属签名的手术意见书回了老家,苏微的假期已经用完了,走不开,壮士断腕一般送陈东上了火车。

然后,战战兢兢地数日子。

黄建峰打来电话,苏微,干脆过来住几天吧,也好有个伴儿。

苏微笑起来,峰子,别为我担心,我挺好的,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待着,我等他回家。总不能让他冷冷清清地进家门啊。

行啊哥们,成熟多了。

笑着放下电话,苏微轻轻地回答,因为有爱啊。

爱,不可以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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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父母真的是拿陈东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打,打过了;骂,骂过了。还能怎么办呢?

母亲抚摩着儿子的胳膊掉眼泪,一滴一滴,儿子的胸口像火烧一样地难受,却硬咬着牙关不松口。

妈,就当您没这个儿子,您就成全了我吧,求您!

孩子啊,你……你真的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妈,我只怕您和我爸,只要你们能答应我,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傻孩子!净胡说!

……

过了很久,母亲艰难地开了口。

我和你爸,都没什么文化,勉强认得几个字,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从你小时候,我们就知道,不能动不动就打孩子,要讲道理。你这孩子打小就懂事,不用我们讲什么道理,自己就要强上进。可没想到,大了大了,反倒闹起事来,我们哪知道那些个道理怎么讲呢?没办法,还是只有打,打在你身上,爹妈的肠子都疼断了啊……

妈……

我们是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喜欢上个男孩子。东子,你能不能跟妈说说,那个小孩有什么好?你怎么就……唉,就这么铁了心了呢?

妈,我也说不上……有时候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会喜欢上他的?可是一想到要和他分开,就难受得要命,好像他就长在我胸口,要分开就得从心口剜掉一大块肉似的。喏,就是这儿,这儿,靠中间这个位置,疼得要命。陈东认真地在胸前比划着,好像苏微就待在那个位置。

你……唉,你真的要跟他过一辈子?孩子,一辈子啊,你想清楚没有?不是三年两年啊?

妈,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跟他过上一辈子,我总是想,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呢?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我明天出门就被车撞了呢?可是,就算知道明天就死掉,只要今天我还能和他在一块,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他呢?他能真心对你吗?你这孩子从小就实诚,对谁好就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人家可不一定会那么对你啊。

妈,您放心……

我怎么放得下来心!母亲提高了声音,你说你,平白无故拿这么个东西给我们,手术?你这不是寒碜祖宗吗?你把那个苏微夸得跟朵似的,他怎么不去做手术?为什么让你做?你说你,真要变个丫头的话,还能看吗?!

糟糕!要坏。陈东赶紧转移方向,妈,您是说,只要他去做手术,您就答应?

对!母亲回答得痛快,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上了套了。

行啊,妈,您答应就好,等他做完手术我们就回来结婚。到时候全村都知道您儿子娶了个变性儿媳妇……

什么?你……你!母亲气得刚要发作,儿子已经嬉皮笑脸地递上一杯水,妈,我跟您开玩笑呢。

唉……

母亲败下阵去,父亲阴沉着脸走过来,陈东下意识地摸了摸胳膊。

怵啥呀?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行啊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能飞了,就不管爹妈了!不管爹妈不要紧啊,你小子连孩子也不打算要了是不是?成天跟个大老爷们混在一块,你不嫌寒碜我们还嫌丢人呢!

爸,您……您就当没生过我吧,这辈子欠了你们的,下辈子我来还!

还?拿什么还?你当我们把你拉扯大有多容易是不是?你是个人啊!不是小猫小狗!随随便便喂你点臭鱼烂虾你就能长这么大个子?早知道这样生出来就把你掐死!

爸,您现在掐也不晚,我保证不反抗。陈东一脸的苦笑。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这一我也不打你,两条路,要不然你跟那小子断了,要不然你跟我们断,自己说!

爸,您……您还是再打我一顿吧。陈东觉得头有点疼。

父亲愣住了,没想到儿子会是这样的回答,本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个小子,以为他真的不在乎父母了……儿子,是父母心尖上的一块肉啊。

爸,我知道我让你们伤心了,我也不想这样。我一趟一趟地回家等着挨这顿打,就是想要你们接受我的想法。爸,妈,从小你们最疼我,你们也常说,不指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就行。做儿子的今天求你们了,我保证,你们只会多一个儿子,和我一起向你们尽孝!以后无论怎么样,我绝对不会有一点怨言,至少现在,我不能没有他,更不能没有您和我妈!

这孩子,唉……父亲摇了摇头。

晚上,陈东躺在床上看月亮,不太圆,有点像那苏微买回来的锅盔,两毛钱一个,苏微一口气买了一书包,就点泡菜,两个人吃了一个礼拜,吃得脸都青了。

想给苏微打个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母亲问自己他有什么好?真的不知道,难怪苏微总说自己是傻大个,居然就那么听着他的声音就陷了下去,把一辈子都交代了。

苏微送自己上火车的时候,嘴瘪得都快哭出来了,陈东说了一句「别担心」,苏微马上回答「我才不担心呢!你赶快走,我才省心!」

黄建峰曾经开玩笑,说苏微是属鸭子的,肉煮烂了嘴也是硬的,还真有点像,哈哈。

陈东轻轻笑起来,看着窗外那个不太圆的月亮,你啊。

想你……

***

说不担心是假的,苏微知道自己其实很怯懦。

怎么会不担心呢?陈东哪一不是遍体鳞伤地回来?只为了求得父母的一声原谅,做儿子的是把命都豁出去了。

从相知相守的第一天起,两个人就知道,这条路,注定了艰难。可是,纵然是艰难,两个人搀扶着走下去,总比一个人的孤独强得多。

受了伤不要紧,只要还能找得到家,家里,还会有人,为自己舔舐伤口。

不知道陈东这一走,等着两个人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狂风暴雨?苏微总是做噩梦,梦里两个人,蹒跚地走在悬崖边上,手拉着手。

送陈东上火车的时候,苏微恶狠狠地说,不许打电话,省点钱,咱们还要买房子呢!

其实,是不能再给他扯后腿,这一,苏微知道,自己不会再害怕了。

陈东果然没有打电话,苏微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窗帘,新台布,甚至趁着商场促销的机会买了冰箱、洗衣机,这个家,越来越有味道了。

家的味道。

等陈东回来,一定会大吃一惊吧?然后,他一定会很生气地埋怨自己乱钱……苏微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没关系,看谁吵得过谁!

就这样,等着,等着他,回家。

***

回东北的第三天,陈东跑了一趟电信局,为父母家装了部电话。钱交齐了,手续也办好了,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回去等着吧。

等着?等多久?

不清楚,反正快了。

快了?在机关混了这几年,陈东知道,公务员嘴里的「快了」可长可短,苏微就常说,咱们国家的机关办事员在模糊数学理论上的造诣,相当于副教授水平。

没办法,也只有回去等着了。

父母没再逼陈东,叹气的数也比以前少了点。母亲甚至开始教陈东烙馅饼,和面的时候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那个小孩啊,一看就是不会做饭的。

嗯?陈东没听明白。

以后啊,你得多照顾自己了,实在想吃点啥了就回来,妈给你做。

嗯。陈东低头和着面,越琢磨越觉得母亲是话里有话,究竟是个啥意思呢?陈东没敢太乐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道理还是知道的。只是不由自主地就高兴了起来,心里像忽然开了一扇门,豁然开朗,亮堂了许多,手下也越来越有劲,一块面和得样百出,嘴里轻快地吹起了口哨。

母亲笑了起来,儿子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吃饭的时候,陈东殷勤地给父亲夹了一块饼,爸您尝尝,我做的,好吃吗?

父亲皱着眉头咬了一口,半天,点点头,还行。

陈东松了一口气,父亲却接着来了一句,一个大男人,成天围着锅台转,像什么话!

说是这么说,父亲却还是把饼吃了个干干净净。

陈东偷偷吐了吐舌头。

一个礼拜的假期飞一样地过去了,陈东又上了火车往家赶。

到家的时候苏微还在上班,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进去把陈东吓了一跳,赶紧退出来看了看,没走错,是这儿。

摸摸新窗帘新桌布,陈东皱皱眉头,以前的那幅还挺新的呢,干吗又买新的啊?浪费!

电冰箱?陈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打开看看,里面什么都没有。这不是摆谱吗!什么都不装你买它干什么!不行,等他回来我非好好说说他不可!

洗衣机?嗯,这东西倒还有点用,自己也早就想买台洗衣机了……不对啊,干吗买全自动的啊?多贵啊,买台双缸的不就行了吗?真是的,哪有这么乱钱的道理!看样子还没过退换期吧,回头让他退了去!

胡思乱想了半天,陈东忽然发现垃圾桶里的方便面包装袋,唉……就知道自己不在,这小子准是饱一顿饿一顿顿顿方便面,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陈东挽挽袖子放下行李直奔菜市,狠狠心买了一堆平时舍不得买的禽鱼肉蛋,回家做了一桌子菜,顺便把空冰箱塞得满满的一点地方也没剩。

洗洗手,陈东满意地看着一桌子劳动成果,刚想自我表扬几句,门一响,苏微走了进来。

你回来了?苏微随口打了个招呼,直奔饭桌,好像陈东不过是出去溜达了一圈。

啊?哦对,吃饭吧。陈东赶紧去盛饭。

苏微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吃得碗碟狼藉,看得陈东直心疼,一个劲地说「多吃点,来,多吃点。」

终于惹得苏微不耐烦,您老人家还会说点别的不?

别的?正好我想跟你说说,这窗帘……

窗帘?你发现了?苏微眼睛一亮,眉飞色舞,跟你说哦,我跑了好几个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满意的,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是漂亮,可是……

我还买了冰箱和洗衣机,以后你洗衣服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也省得一到冬天手就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唉,你说那商场够多缺德!说是促销商品不包送,害得我用自行车把他抬回来,用了足有一个多钟头才背上四楼,四楼啊,累死我了……苏微捶了捶肩膀。

那你快歇着吧,我去洗碗。傻大个果然上了当,慌慌张张进了厨房。

苏微笑得像刚刚偷吃了小鸡的狐狸,美滋滋地倚在厨房门口看着陈东洗碗。一颗心到现在才算放了下来,好像是悬了很久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忽然全身都累得使不上劲了。

拖着脚走过去,苏微从背后环住陈东的腰,脸埋在那个熟悉的、宽厚的背上,地叹息:你回来了,真好。

傻大个正在忙碌的手停住了,试探着向后拍拍苏微的胳膊,以后别吃方便面了,我多给你做点好吃的。

滚!你以为我是为了吃啊?苏微笑着骂起来,鼻子酸酸的,赶紧揉了揉眼睛。

我知道。陈东继续洗着碗,脸慢慢地红了。

晚上,苏微靠在傻大个身上,问个没完。

咱爸还好吗?

挺好的。

还生气吗?

不知道,他没说。

那咱妈呢?

也挺好的。

打你了吗?

没有。

真的没有?

真没有。

那……他们答应了?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

傻大个堵住了苏微的嘴。

夜了。

很久,陈东叹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苏微没说话,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夜色下的公园,一个男人对他说,回去吧,这个圈子里,每个人都不容易。

再不容易也要走下去,有些东西,不容错过。

***

日子流水一般地过下去,陈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连黄建峰也常常厚着脸皮过来打牙祭。

唔……这个宫保肉丁啊,刀功很重要,这肉丁一定要大小均匀,陈东,你还得多练练才行啊。黄建峰语重心长,边吃边评,苏微,别客气,来,多吃点。

气得傻大个直咬牙。

苏微把峰子拉到一边,大哥,你吃就吃吧,气他干吗?

谁气他了?我这是在教他。峰子装傻充愣的本事真是一流的。

苏微不说话了,这俩人他谁也得罪不起。

黄建峰一口气吃了一个多月的白食,陈东虽说不耐烦,倒也还是老老实实好吃好喝招呼着,只盼望这位大爷能良心发现,不再来当电灯泡。

终于有一天,黄建峰拎着两瓶五粮液上了门,非要敬苏微陈东一杯。

苏微身体不好,他那杯,我喝了吧。傻大个端起两杯酒一饮而尽。

不行!苏微,是哥们儿就喝了这一杯,给我个面子!

陈东还没来得及说话,苏微一仰脖,一杯酒下了肚。

好!够爽快!峰子喊了一声,拿起酒瓶连干了三杯,眼睛有点发红了。

苏微还是不太会喝酒,嗓子眼里热辣辣地,又干又痒,一阵猛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陈东赶紧倒了杯热水给苏微灌下去。

峰子没心没肺地笑,才一杯就这样了?你当年的威风哪去了?

苏微也笑起来,是啊,当年那个喝得昏天黑地把自己喝进医院的少年,已经被自己远远地抛在脑后了。

唯一抛不掉的,是记忆。

所有的记忆,都和眼前的这个人联系在一起。痛苦的,快乐的,绝望的,幸福的,所有的一切,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情。

峰子显然有心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一瓶酒很快见了底,又打开了第二瓶。

峰子,怎么了?

苏微,我问你,你现在……幸福吗?

苏微的脸红了,转头看看陈东,傻大个尴尬地咳了一声。

转回来看着峰子,苏微没说话,轻轻地点点头。

那就好,其实这一个多月我也看出来了,陈东真的满照顾你的,我也就放心了。

峰子绝对是喝醉了!简直就是家庭伦理故事片的台词嘛,苏微直皱眉。

倒是陈东看出了问题,黄建峰,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没出什么事,峰子笑起来,我要走了,去海南。

什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我们公司在那边新设了个点,派我过去搞业务,其实早就该走了,我就是一直都不放心……苏微,以后自己多照顾自己,啊?

苏微不知道说什么,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连陈东也完全呆住了。

怎么了?我总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啊,来,喝酒,给我饯行吧。

……

苏微又喝醉了,陈东把苏微扶上了床,和峰子接着喝。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陈东在打扫战场。

峰子呢?苏微跳起来,我要去找他!

酒劲还没过去,一阵阵地犯迷糊。

别着急,他回去收拾东西了,明天上午的飞机,到时候咱们一块去送他。

***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头上,让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机场里人潮涌动,黄建峰穿着一件旧大衣,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陈东,你知道吗?峰子还是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这件衣服上,到都是某人的鼻涕和眼泪呢。

胡说!苏微的眼睛又红了。

我可没胡说,我今天之所以穿这件衣服出来,就是害怕你再毁我一件新衣服,来,有什么鼻涕眼泪的尽管抹上来!

滚!一下子被峰子的玩笑搞得什么气氛都没了,苏微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把陈东支去买报纸,峰子严肃起来,苏微,别难过,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知道,苏微闷闷地回答。

你们也算安定下来了,你呢,也该为以后打算打算,总不能在那家破公司干一辈子吧?

我知道,苏微还是闷闷地回答,其实,我已经通过某报社的初步考核了,过几天去面试,你别告诉陈东啊,我不想让他担心。

好样的!好好干,我知道你能行!

苏微重重地点头。

看着峰子转身离去,陈东拍拍苏微的肩膀,你有一个天下最棒的朋友!

苏微没说话,低头慢慢地走。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他……傻大个接着嘟哝了一句,酸酸的。

回到家,陈东递过来一盒CD。

这是他留给你的。傻大个显然对邮差的工作很不感冒。

还是峰子的最爱,李宗盛的歌,如风往事。

往事像一场梦,将我的心轻轻触动。从前的我没法懂,人生路怎么会困难重重?

踏过的路里,交织笑声与眼泪。起跌的半生,辗转着喜与悲。

你看那时间如风,不留痕迹将岁月轻轻送。不在乎是否活在掌声中,只求与你心意相通。

……

就算失落过,都不想改变往事。因那所有旧事,烙印在现在的我。

你我如此相同,用歌声倾诉悲欢感动。就算有苦衷,点滴尽在不言中……

你看那时间如风,告诉我们人生太匆匆。不在乎是否活在掌声中,愿从此心里轻松……

……

靠在那个熟悉的、宽厚的肩膀上,苏微跟着音乐轻轻哼唱,就算失落过,都不想改变往事。因那所有旧事,烙印在现在的我。

峰子,谢谢你,谢谢……

电话铃声响起,陈东拿起话筒,脸色一变:「妈……电话装好了?」

苏微也是一愣。

不知道父母在那边说了什么,只看见陈东把话筒递了过来,他们要跟你说话。

苏微忐忑不安地接过电话……

仿佛是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苏微终于放下话筒,陈东焦急地问,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苏微露出一个带泪的微笑,陈东,你有一对天下最棒的父母。

阳光下,两个相拥的人,泪流满面。

这一,我们终究没有错过。

爱,不可错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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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

2月1日,情人节。

陈东回老家过年,今天回来。

苏微不喜欢情人节,这个日子和春节挨得太近,每陈东都赶不回来,一个人的情人节,怎么也浪漫不起来。

今年算是老天开眼,春节来得早,两个人终于有机会能好好过一节了,算起来,这还是头一呢。

一大早苏微就心神不宁,不是打翻了茶杯就是碰倒了架,善解人意的组长笑着放了苏微的假:「行了行了快去给女朋友买玫瑰吧!」

苏微恨不得给组长立一个长生牌位。

旅客朋友们,本列车的终点站就要到了……

广播员甜甜的嗓音惊醒了陈东,睁开眼,车上的人都在忙着收拾行李,陈东打了个呵欠,用力揉了揉眼睛。

手机响了一声,是苏微发过来的短消息:快起来,大懒虫,我在二站台等你!

陈东不由得笑起来,苏微怎么知道自己在睡懒觉呢?呵呵。

二站台是发往M市的旅游车,M市离D城不远,是个不太出名的旅游城市。

苏微捏着两张车票等在地道口,远远地看见陈东随着人流走过来,拖着大大的行李箱。

苏微站着不动,看着陈东东张西望地左顾右盼,半天才找对方向,急冲冲地跑过来:「苏微,干吗呢?」

苏微拉着陈东上了旅游车。

车上人很少,两个人找到座位坐下来,苏微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累吗?

傻大个疑惑地摸摸头:累倒不累,可是……

苏微打断了陈东:我渴了。

哦,陈东找出茶杯茶叶去了锅炉间。

汽笛响了起来,火车缓缓启动。

陈东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向四周看了看,笑了起来:咱们,这是去哪啊?

M市啊,早就想和你一起去玩玩了,听说那地方有几个公园特别好。

哦,陈东点点头,弯下腰打开行李箱:妈特意让我带给你的酱牛肉和葱卷饼,正好当午饭,吃点?

苏微笑了起来,好啊,我还真有点饿了,好久没尝到妈的手艺了,怪馋的呢。

傻大个憨憨地笑,还有咱爸泡的人参酒,喝吗?

行啊,少倒点啊,你知道我没什么酒量。

葱卷饼中间还夹了油油的摊鸡蛋,香喷喷地让人胃口大开,饼已经凉了,有点硬,就上热茶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人参酒力道不弱,苏微才喝了一小杯就有点头晕,笑嘻嘻地跟陈东干杯:祝爸爸妈妈万寿无疆!

两个人轻松地笑起来,冬天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心里暖洋洋的。

M市就要到了。

出了车站,俩人找了个地方把行李箱寄存了,坐上了去西山公园的公共汽车。

一个家住M市的网友曾经反复跟苏微推荐过这个公园,这地方在市区边上,紧挨着一所高校,景色不是特别好,可是很幽静,附近的学生会在晚上来约会,白天基本上没什么人。

公园的景致比俩人想象的好得多,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绿草,就像是天然的地毯,路边的树高高的遮住了阳光,在林间小道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陈东饶有兴致地摘下一片树叶:还是这里的冬天好啊,草都还是绿的呢,不像东北,白茫茫一片。

苏微转开头,像是不经意地随便说了一句:听说,这个地方,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

什么?陈东没听明白。

苏微不再说话,俩人沿着小道慢慢地向前走,一只喜鹊在树枝上跳舞。

刚转过山脚,从前面的大路上迎面走过来两个男孩,看样子是附近的学生。高个子的那个穿着件红色的运动服,矮个子的一只手举着根冰糖葫芦,另一只手和高个子握在一起,大概是正在聊着什么有趣的话题,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掠飞了树上的小鸟。

都已经快走到跟前了,那两个人才发现了苏微和陈东,一下子就止住了笑,尴尬地撒开了手。

苏微的脸腾地红了,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被人抓到了一样,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匆匆往前走。

忽然,陈东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拉住苏微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笑着冲那两个人挥了挥手。

那两个男孩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笑着把手又握在了一起,红着脸冲陈东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苏微使劲想挣开陈东的手,可是傻大个握得太紧,怎么也挣不开。

两个人,就这样,拉着手,慢慢地走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俩人上了返程的火车,等车的时候,陈东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苏微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

火车快开的时候,才看见陈东气喘吁吁赶回来,手里是一束红玫瑰:情人节快乐!

苏微脸上发了烧:干吗啊?你酸不酸啊!

傻大个憨憨的笑。

仔细数一数,一共是11枝。

11枝是什么意思?苏微笑起来。

啊?我明明买的是一打啊,糟糕,被那个卖的坑了!

拉倒吧,快点!上车!苏微一把把傻大个推上了车。

火车缓缓离站,夕阳下的小城,美得让人陶醉。

陈东?

啊?

等咱们老了,就搬到这里来,好不好?

好啊,每天都去那个公园散步,你要是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你。我要是走不动了,你就搀着我。要是咱们都走不动了,就搬两把椅子在树底下晒太阳。

……

11枝玫瑰,爱你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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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

天气凉了下来,学校的舞会也办得勤了。

地球人都知道,一进了十二月,要想看女生的大腿,就只有等每周末的舞会了。

虽然票价高得离谱,一到周末,学校的大食堂还是人满为患。空气里弥漫着隔夜泔水的馊味道、廉价露水的香味、总也洗不干净的臭脚丫子味……红光满面的大师傅西服革履,一个响亮的饱嗝,散发出浓厚的大蒜味。

嘴里,是涩涩的苦味。

陈东坐在角落里,怔怔看着舞池里旋转的红男绿女,恍惚间有些许的迷惑。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的?

好象是下午看到了舞会的海报,夸张而煽情地宣称是学生会换届的告别留念,看到了那个人的名字,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抽了一下。

本以为已经对那个名字免疫了,一个多月以前,那个人天天在广播里放李克勤的《风雨夜归人》,搞得宿舍里人人都在哼:「我恨你!永远恨你!破灭了和你终身相守的希冀!」听得头也麻了心也麻了,整个人都成了齿轮,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转了。

那个人再也没出现过,以前,自己在操场上练球的时候,那个人会在八号楼的四层看着。虽然隔得很远,心里却知道他可以很清楚地分辨自己的身影,甚至,每当自己打出了好球,都能感觉到他兴奋的喝彩……

而现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刚才明明和在台上的他打了个照面,他的眼神却已经是波澜不兴,什么都没有了。

神经质的学生会主席开始发表椒盐味十足的告别演说,口沫横飞激情四射,全体学生会干部在他身后站成一排,那个人就在最边上,面无表情,眼神漫无目的地在会场中飘过。

两个人的眼神不知道是怎么碰在一起的,仿佛是被烫了一下,迅速地逃开,却仿佛是不甘心似的,又都不甘示弱地转回来,死死纠缠在一起。

然后,他笑了,很礼貌的笑,就像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普通朋友的笑,轻轻牵动嘴角,连一分力气也不肯多用似的笑。

忽然感觉胸口被一阵秋风穿了过去。

他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笑过,那个初识的晚上,得意而狡黠地取笑着自己的男孩,就象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隐在了波澜不兴的眼神后面。

「最后,我祝大家新年跨落!」学生会主席热情洋溢地结束了演讲,四周响起了无精打采的掌声,那个人转过去和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几个人低声笑了起来。

舞曲缓缓升起,那个人始终没有再向这个方向瞟来一眼,陈东揉揉眼睛,走出了大门。

寒冷的夜风透过薄薄的夹克包围住身子,冬天了,离开家乡这么久,第一感觉到了寒冷的味道。

操场上黑着灯,依稀可以看见角落里三三两两的对对情侣,远远的那个熟悉的窗口似乎有人影闪过,陈东扶着篮球架坐下来,绝望地哭泣。

一向是很讨厌这样的场合,乱哄哄的人群,臭烘烘的味道,糟糕透顶的音响……还有那个罗里八嗦永远辞不达意不知所云的学生会主席。

当初是因为喜欢播音才进了广播站,可是为什么自己要站在这个鬼地方像个皮条客一样声嘶力竭地主持见鬼的舞会?!

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糟过!

那个家伙也来了,就坐在那边的角落里,就在刚才,他们还打了个照面。

自己正在忙着调整音箱的位置,那个家伙却踩在了信号线上面,丝毫没有意识到站错了地方。

不耐烦地抬起头赶人,一时却忘记了说话,还是身边的伙伴开了口,客气地请他让开。

那个家伙像是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该死的!忍不住低声地诅咒。

「什么?」旁边的人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声,苏微装做没听见,对方也就闭了嘴。

舞池上方有几只苍蝇,在这个季节看到这东西还真是难得,苏微模模糊糊地想着,眼睛无意识地追随着那几个垂死挣扎的小东西,不知道怎么的就碰上了那个人的目光。

仿佛是被烫了一下,迅速地逃开,却仿佛是不甘心似的,又都不甘示弱地转过来,死死纠缠在一起。

忽然觉得很无聊,很多事情看开了也就无所谓了,当初以为石破天惊的那一刻,其实和苍蝇的垂死挣扎没多少区别……

「最后,我祝大家新年跨落!」学生会主席热情洋溢地结束了演讲,四周响起了无精打采的掌声,苏微转过头对旁边的人说:「新年跨落!」逗得周围的人吃吃笑了起来。

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舞会已经接近了尾声,学生会的接班人们开始做起收尾工作,原任班子集体撇退,学生会主席招呼大家去吃『散伙饭』,苏微找了个借口,一个人走了出来。

冬夜的校园分外冷清,远远的八号楼已经熄了灯,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再去过那个地方了,所有的欢乐和寂寞,就像被埋在了黑暗的窗户里面,没有一点痕迹。

因为是周末,宿舍楼还没有关门,苏微加紧脚步向大门走去,却看见门厅里站着一个人,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穿着那件熟悉的夹克。

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身形交错的那一刻,仿佛听见那个人叫自己的名字,苏微没有停留,自顾自地上了楼,把那个人留在了身后。

模模糊糊地想起四个字:擦肩而过。苏微终于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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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

在遇到他以前,陈东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爱上一个,从来未曾照过面的人。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校广播站的大喇叭就按在了窗外,每天课后都会播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通常这个时候陈东都在操场上练球,等到有一天他终于开始注意那个大喇叭的时候,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蜘蛛网。

蜘蛛网就连在宿舍的窗户把喇叭之间,密不透风,就像是要包围住什么。那个时候陈东还好笑地研究了一下,这么个看似严密,实质上却不堪一击的东西,能包围住什么?

后来陈东知道了,只是,已经太晚了。

情网恢恢,疏,而不漏。

……

在遇到他以前,陈东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只听到他的声音,就陷了下去,无法自拔,甚至――万劫不复。

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奇妙。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自己会改变了练球的时间,准时坐在宿舍的窗口,倾听那个人的声音。听他用低沉的嗓音,娓娓动听地朗诵起裴多菲的那首诗: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缘上升……

陈东从来没听过这样大胆的诗,赤裸裸地、光明正大地谈论着『爱情』――那个在中学的时候被视为禁忌,却永远都走不出少年梦境的字眼。

梦里的爱情,甜蜜、幸福,却充满了诱惑。

那个时候,陈东做梦也没能想到,现实中的爱情,却是如此地疯狂、曲折、惊世骇俗、波澜起伏……

那个夏天的晚上,陈东遇见了苏微――一个用声音俘虏爱情的人。

而陈东,则成了他唯一的俘虏。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原本八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忽然有一天,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相逢,相识,相知,相爱……相守。

不是没有困惑过,为这样一份不容于世俗的感情――那个时候,陈东不知道这是『感情』,他以为,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朦朦胧胧的,就像是坐在告诉行驶的列车上,远远看见路边一丛美丽的野,注定只能远远地看一眼而已。

可是当感情突如其来,来得那样猛烈,那样让人难以招架,却让人心生胆怯,望而却步。于是退缩,于是逃避,于是想放弃……当硬着头皮说出那一句「我不是同性恋」,那个人狠狠扇过来却又拐了弯的那个耳光,就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戳在心尖最脆弱的那一块,疼得眼前一片昏黑。

***

「22陈东,有人找!」宿舍管理员的声音从呼叫器里传出来,正坐在床上发呆的陈东被惊得一哆嗦。

走出宿舍楼,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正靠在门口的公告栏前,欣赏着来来往往的漂亮女生,陈东看着觉得有点眼熟,于是走了过去。

「请问……是你在我吗?」

「嗯,到操场上去说吧。」

还是熟悉的地方,跑道的另一边有人在练习短跑,对面的八号楼上那个熟悉的窗口,黑洞洞的,看不清。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陈东迟疑地问,努力回想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咱们见过的,就在这里,一起打过球,还有印象吗?」那个人冷冷地看着他,「我叫黄建锋。」

「黄建锋……」陈东想起来了:「你是苏微的朋友?」一提起这个名字,胸口一阵刺痛,就像是有一条小虫子,在吞噬皮肉。

「没错。」黄建锋冷笑一声,猛地一个拳头挥了过来,狠狠地打在了陈东的腹部:「这个是我替他还给你的,从今以后,谁也不欠谁的!」

陈东疼得捂着肚子弯下了腰,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直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

「姓陈的,算我瞎了眼!我以为你是条汉子,结果你TMD根本就是个王八蛋!你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有种你别搭理他啊,吃干抹津了你TMD拍拍屁股就走,你算是个什么东西!」黄建锋一边怒骂一边拳打脚踢,把陈东踢倒在了地上,硬硬的大头皮鞋踢得他嘴角流了血。

「我告诉你,别以为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就了不得了,天就要塌了地就要裂了,就有个姑娘要嫁不出去了……扯淡!地球每天都在转,就算这世界上全是同姓恋它也照样还得转!可是你自己呢,错过了这一,你还能找到下一?你得后悔一辈子!」

黄建锋打够了,恶狠狠地冲地上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陈东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颠倒的,篮球架子下方飘着云,整个世界都乱了套。

错过了这一,是不是就真的是――错过了一辈子?

上一见到他,还是在年前学生会组织的舞会上,那个冷漠而疏远的眼神,一直出现在梦里,仿佛是一闭眼就能看到,怎么也赶不走。

总是想忘掉,偏偏却总也忘不掉,那个狂乱的夜晚,紧紧的拥抱,急切的亲吻,渴望的呻吟……纠缠成一团乱麻,把心包围得死死的,心跳都乱了!呼吸都乱了!脑子都乱了!

陈东费劲地坐了起来,头很疼,全身都疼,眼睛有点睁不开……这家伙下手真狠,TMD!

回到宿舍,把同屋的几个哥们儿吓了一跳,围上来问长问短,陈东疲惫地摆了摆手:「没事儿,我自己活该。」

窗外起了风,晚上有雪。

陈东忽然跳了起来,冲到了窗子前,慌乱地张望:「喇叭呢?广播喇叭呢?广播喇叭怎么没了!」

哥儿几个被吓了一跳,楞楞地回答:「拆了好几天了,你不知道?」

「拆了?拆……了?拆了……」陈东傻了,喃喃地重复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两个字的意思。「拆了,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大家面面相觑:「陈东,你受什么刺激了?」

陈东一把推开了窗子,冷风忽地冲进来,把大家伙冻得浑身哆嗦。

「陈东!你抽什么风,想冻死我们哪!还不快……啊嚏!关上!」

风很大,吹得桌子上的笔记本哗哗地响,那首被自己工工整整抄录下来的诗,墨迹犹新……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

不由得呆若木鸡,原来,自己的心思,是早已经明明白白写了下来的,白纸黑字,抵赖不得。

「别以为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就了不得了,天就要塌了地就要裂了,就有个姑娘要嫁不出去了……扯淡!地球每天都在转,就算这世界上全是同姓恋它也照样还得转!可是你自己呢,错过了这一,你还能找到下一?你得后悔一辈子!」黄建锋的怒吼伴随着狂风在耳边呼啸,一直灌进了心底,仿佛要把心也撕裂了。

「啊――!」陈东迎着风,任冷风直冲冲地灌进了喉,满满的苦涩。

哥儿几个互相看了几眼,集体撤退,全都躲了出去:「哥儿们,慢慢疯吧,不奉陪了!」

……

冷清清的房间,破烂烂的窗棂,孤零零的人影,静悄悄。

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

毕业生的宿舍总是那么乱糟糟的,走廊里到堆满了杂物,水房里挂着衣服,空气里一股说不上的臭味,阳台上有人弹着吉他唱着歌――关上所有的窗,找个最冷清的地方。忍着最痛的伤,儿女情长统统都收藏。抖落一身的风霜,还要历经多少沧桑?就让热情激昂,放出万丈光芒,这只是最后的辉煌……

砰,砰砰!

「门没锁,推!」是那个人的声音――前任广播站站长,苏微。

陈东推开了门。

「苏微,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说件事。」

……

苍白的太阳无力地照耀着空荡荡的操场,那个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在阳光下越来越远,似乎是一秒中也不愿意后多待似的。远方传来悠扬的歌声,校合唱团在排练新年音乐演出的节目。

「我马不停蹄地忧伤,马不停蹄,向远方奔去!我马不停蹄地忧伤,马不停蹄,我来到这里……」

这一走了,大概就真的不会再回头了吧。

风很大,重重地冲击着胸口,鼻子很酸很痛,脑袋里乱七八糟地嗡嗡叫唤……你怎么搞的?怎么不会说话了!来的路上不是想得好好的,怎么一见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的么,不是想好了,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放手,一定要跟他说清楚的吗?怎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走远了,怎么就不敢拦一下呢?不管怎么着,至少也该跟他说声『对不起』啊,那个姓黄的说的没错,孬种!你TMD就是个孬种!

陈东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

第二天一下课,陈东就冲到了苏微的宿舍,开门的是苏微的同学:「你找苏微?他一大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晚上回来么?」陈东有点楞。

「他回家了,联系工作去了,至少要等下学期开学才能回来了。」

眼前一阵发黑……下学期?

「下学期回不回来都不一定呢,临近毕业了,大家都忙,反正不耽误论文和答辩就行。」

……

陈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整个脑子都乱了,他走了,他走了!

下铺的哥儿们招呼陈东去上自习:「快点!快考试了!上自习的人特别多,再不去九号楼就客满了。」

陈东摇了摇头:「你先去吧,我……等会儿再走。」

八号楼人不多,虽然是快要考试了,不过显然,大部分人的心思都还在新年的狂欢上,陈东走进了教室,坐在了那个熟悉的老位置上。

做完了两套模拟题,已经很晚了,抬起头看看四周,基本上已经空了。灯闪了两下,又重新亮起,这是即将关门的信号,陈东收拾了书包,走出了教室。

走廊的灯昏昏欲睡,把影子拉得很长很模糊,就像是鬼影。站在楼梯口,正要下楼,不知道怎么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就拐了个弯,径直上了四楼。

四楼的厕所还是一尘不染,没有人,灯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碎掉的镜子一直没修补,放射状的裂纹就像是蜘蛛网。

陈东打开水龙头,把头凑到下面用冷水冲了一把脸,很冷,冷得直打哆嗦,脑子清醒了不少。抬起头,破碎的镜子发生出扭曲的脸,灰白得像是死人一样,眼睛里满是红丝,憔悴得不成样子。

「真象个鬼啊。」陈东自嘲地笑了笑,猛地一个寒战,忽然反应过来,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抓起书包逃了出去。

「呵呵,你怕鬼?」那个人得意的取笑声,似乎就响在耳边。

陈东叹了气:「是的,我怕。不光是鬼,很多东西,我都害怕。」

***

第二年的冬天,陈东也成了一名即将踏入社会的毕业生。

从学校南门出去,向西走米,有个农贸市场,穿过农贸市场有条河,沿着河走大概1米,有个邮电局。

打长途电话不容易,每都要排很长时间的队。

排了大概有2分钟了,手里的纸条已经被捏得有点湿了,陈东小心地把纸条揣进了衣兜。

纸条上,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那个人的地址和电话。

不知道问了多少人,还特意到系里查了档案,最后是通过一个老师找到了报社的编辑……这张纸条才终于拿到了手。

快有一年没见他了,这样忽然打去电话,会不会显得太唐突?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已经……忘了自己。

说不定……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可是无论如何,总该试一试,试着去挽回――陈东相信,那个人,应该还在等着自己,他说过:我等你。

终于站在了电话机前,一下一下按下了不知道反复读过多少的号码,胸口砰砰直跳,心就好象要从嗓子眼里跑出来。气也喘不过来了,头上出了很多汗,甚至滴到了话机上,陈东赶忙掏出纸擦干净。

哗然就想起了他曾经在节目里介绍过的一首诗,宋之问的《渡汉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自己现在的心情,恐怕就是这样的写照呢。记得苏微虽然对这首诗赞赏有加,却对诗的作者宋之问评价甚低……

陈东不禁苦笑,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恐怕比那个宋之问还要恶劣一百倍。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拨通的铃声,陈东赶紧收起了心思,竖起了耳朵专注地等待对方拿起话筒……

……

沿着河走1米,有个农贸市场,穿过农贸市场,向东走米,就是学校南门了。

回去的路,比来时,长了学多。似乎是总也走不到终点,越走,越累。

那个人的声音是那样冷淡,没有丝毫的温度,就像此刻,河面上呼啸的风。

揣在衣兜里的纸条还带着体温,陈东不放心地摸了摸,却摸出了家里寄来的那封信。

信是大哥寄来的,年岁已高的父母希望儿子能回东北老家工作。父母亲文化都不高,所以也就特别希望儿子能有出息,知道陈东打算留在南方,虽然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儿子孤身在外要注意身体什么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要是缺钱就言语一声啊,家里给你寄。」

冷风嗖嗖地灌进了脖子,很冷。家乡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是漫天雪了,河面也早就结了冰,可以在上面尽情地滑来滑去……陈东紧了紧衣服,掉头向系办走去,登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

系办的老师皱着眉头埋怨:「怎么这么晚才来订票?不知道春运期间火车票不好搞么?学生团体票按规定是提前两个月预定,你这都拖了多少天了,何况你还得转车呢!」

陈东苦笑着跟老师磨唧:「没办法,本来都不打算回去了,谁知道忽然想家了,想得不得了。」

「唉,我尽量给你想想办法吧。」老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估计有点悬。」

刚出系办就碰见了班主任,一见陈东就把他拉到了一边:「你的材料寄过去没有呀?抓紧点,三总司可是个紧俏单位。」

「早寄出去了,一直没回音。」陈东沮丧地回答。

「那你托人打听打听,看看是怎么回事,实在不行呢就另找单位。」

「嗯。」陈东垂头丧气地答应。

……

期终考试的题目出奇地简单,大概是眼看快毕业了老师高抬贵手吧,早早地交了卷,陈东冲到系办打听订票的结果,果不其然――没订上。

「正好,你趁着放假去一趟D城吧,问问三总司那边什么时候面试?」班主任不满地唠叨着,「把资料要过去了又不回话,这么把人干吊着算怎么档子事!」

D城……苏微……

坐了一晚上的长途汽车,整个人都快散了架,好不容易打听着找到了苏微的地址,天才刚蒙蒙亮。

看门的老头很热情地招呼陈东:「你找苏微啊?他就住在那边那个门,你直接去敲门吧。」

陈东摇摇头:「不行,太早了他,他身体不好,起得太早会受不了的。」

「哈!那个小伙子喜欢睡懒觉,你要等的话,非等到中午不可!」

「没关系。」陈东笑着坐了下来,翻着桌子上的报纸,门卫老头把电暖气挪过来了一点:「冻得够戗吧,小伙子?看你直发抖呢。」

「是有点冷。」陈东感激地点了点头,凑到电暖气跟前烤着,「谢谢啊。」

「客气啥啊!」老头爽朗地笑了起来,「小伙子,会下象棋不?杀两盘?」

「好啊。」陈东来了精神。

……

下着棋聊着天,慢慢地打发时间,眼看着日上三竿,听到苏微屋里有了动静,陈东赶紧一推棋盘,冲了过去。

门卫老头楞了半天:「这小伙子是搞什么的?耳朵这么尖!」

苏微显然没想到,揉了半天眼睛:「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一会了,门卫说你大概还没起床,我就没敢叫门。」

「毕业了?」

「还没有,这过来面试的。」

「通过了?」

「通过了。」

陈东隐瞒了自己一下车就直接过来,压根没去过三总司的事实――不想让苏微以为自己是来托他帮忙找关系的,上电话里对方的冷淡让陈东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恭喜啊。」

「能不能……进去说?好冷。」

「再冷也没东北冷吧?」

「东北有暖气啊,而且没这边这么潮。」

苏微想了想:「咱们去我办公室聊吧,有空调。」

「别介啊,没必要,进屋就行。」

「屋里太乱,而且……我不太习惯让外人进老。」苏微说得很直接。

「那……算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也就是顺便来看看,你……我走了。」

「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认识路。」陈东没回头。

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了河边,陈东坐在了路边的石头凳子上,呆呆地瞪着河面,风吹起死水的恶臭,让人恶心反胃。

鼻子很酸,胸口很闷,陈东揉了揉眼睛,找出三总司的地址,背好背包站了起来。

路头有一家小旅馆,陈东走进去,要了一张铺,躺了下来。

一路上的疲惫和着睡意扑面袭来,很动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唤,陈东找了家小饭馆,叫了一大碗牛肉面,热乎乎地吞下去,出了一头汗。

热气腾腾地走出来,陈东站在河边,指着河面大喊一声:「嘿!我不会放弃的!绝对不会!等着我,我一定要再来的!」

附近散步的老太太被吓了一跳,骂了一声『神经病!』,飞快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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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食谱之烛光晚餐

街口拐角新开了一家西饼店,烤蛋糕的香味顺着风一直飘到了街这头,偏偏苏微的办公桌就靠着窗口……真是想不馋都不行。

忽然想起来,陈东的生日快到了。

原本郁闷的情绪忽然就高涨了起来,以前每到这一天只能偷偷地看他和一大帮同学去下馆子,看他喝得醉醺醺地跟人家勾肩搭背地爬回宿舍,看得心里酸溜溜的……

现在俩人终于在一起了,这样一个大日子,绝对不能错过!

一连几天苏微的脑子都在琢磨这件事,琢磨着这个大日子该怎么庆祝,旁敲侧击地跟陈东打听,结果傻大个说:「我妈做的长寿面那叫一个香,香菇、青蒜、黄、木耳……还要加上两个荷包蛋,那蛋做得才讲究呢,不老不嫩正合适,想起来都要流口水。」

长寿面?苏微嗤之以鼻,那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老土!

***

这几天苏微显得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在琢磨个啥?陈东懒得胡思乱想,反正苏微也不可能干出太出格的事情。

单位的活挺忙,都是些琐碎的工作,做起来虽然不要脑子,却总让人心烦。同科室的几个前辈不太懂电脑,尽搞出些乱七八糟的名堂来叫他收拾烂摊子,偏偏一个个都急得跟火烧眉毛似的,直把陈东整得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收拾得差不多了,踩着脚踏车往回赶,路过『廖记』的时候陈东停了下来,数了数刚发的工资,买了五元钱的凤爪――苏微吃起这个东西来没个够。

刚进门陈东就吓了一跳:「苏微,大白天的你拉什么窗帘啊?」

苏微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回来那么早干什么?我还没准备好呢。」

「准备什么?」陈东有点懵,「我买了廖记的凤爪,你吃不吃?」

「等会儿吃。」苏微不耐烦地翻抽屉,转了一圈后来到陈东面前伸出了手:「打火机拿来!」

陈东这会儿再迟钝也看明白了,桌子上一瓶红酒两个高脚杯,还有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插着蜡烛――苏微这是要给自己庆祝生日呢。

绿绿的生日蜡烛点燃了,映红了两张年轻的脸,轻轻说一声「Happy birthday!Happy everyday!」,大大的一捧红玫瑰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抽出来,香气袭人,映着烛光的眼睛幽幽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就陷了进去……

「苏微……」傻大个的呼吸开始变粗。

「嗯?」苏微的声音美得像梦――不愧是广播员的声音。

「你……」

「什么?」略略的紧张,略略的羞涩,略略的期待……

「你了多少钱?」

……煞风景的傻大个!

***

西饼店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服务小姐长得很漂亮,态度很亲切,空调开的温度正合适,蛋糕的香味浓而不腻……总之,一切都很让人满意。

服务小姐给苏微推荐了一款冰激凌蛋糕,说是店里的新品打九折,还送了一大包绿绿的蜡烛――于是苏微心甘情愿地掏出了小半个月的工资。

门口的鲜店很会宰人,红玫瑰居然要三块钱一朵,苏微咬咬牙,买了一打,店主对做成这笔生意显然很高兴。

红酒是在超市买的,苏微对酒不太懂行,看着包装不错就拿了,一结帐――一百三。

***

「一共是……大概三百多吧,没仔细算。」

陈东没有接着问下去,双手接过了:「谢谢!」

烛光摇曳,真是个浪漫的夜。

吹蜡烛,许愿,喝酒,干杯……酒不醉人人自醉。

柔柔的音乐缓缓升起,怪你过分美丽,怪我过分着迷……

陈东轻声说:「苏微,谢谢你,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没关系,你忘了,我会记得,以后每一年,我都和你一块庆祝!」

「好!」

轻轻的一个吻,淹没了彼此,爱,不可错过。

……

「苏微,你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么?」

「明天?」苏微努力地想了半天,醉了醉了脑子糊涂了,「不是生日,不是节日,也不是纪念日……那是什么日子?」

「明天是一号,交水电费和房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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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食谱之蛋炒饭

学英语要先学ABC,学数学要先学123,学音乐要先学多来咪……那么,学做饭呢?

是的,学做饭,先学蛋炒饭。

「你可别小瞧了这蛋炒饭,这里面学问大着呢!能把蛋炒饭炒好了那也不简单!」黄建锋一边掌勺一边指挥苏微打下手,嘴里还没完没了地唠叨,「真不知道你们俩怎么过的日子,这才刚刚月初,怎么就能把生活费得干干净净了!」

苏微尴尬地笑,实在说不出口,一顿烛光晚餐、水电费、房租,剩下的钱就只够吃白饭就泡菜的了。

一连吃了几天的白饭泡菜,实在是有点受不住了,用句梁山好汉的话来说,那就是「嘴里淡出个鸟来!」

正好隔壁老大娘家里来了乡下亲戚,送了苏微1个土鸡蛋,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吃――白煮吧,可惜了;做菜吧,没配料……于是苏微就来学做蛋炒饭了。

「先说这饭,蒸好了以后一定要趁热用筷子把它搅散了,这样炒出来的饭才松软好吃……记下了?」

苏微点头如同鸡食米。

「再说这蛋,一定要打散。打散你懂不?别以为随便和弄两下就得,要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不停地搅,直到你提起筷子的时候,不会有蛋液跟一块被提起来……喏,就像这样。」黄建锋不厌其烦地做着示范。

苏微飞快地记笔记,读书时候选修的速记终于派上了用场。

「然后是炒鸡蛋,注意要用猪油炒出来的才好吃。另外要掌握好要领,热锅凉油。简单地说,就是……」黄建锋一边利索地开火倒油,一边仔细解说,左右开弓,忙而不乱。

苏微偷偷吐了吐舌头,锋子怎么没去电视台教人做菜的栏目当把主持人?收视率保证低不了!

「好了!」黄建锋拍了拍苏微的脑袋,「别想些有的没的,学会了赶紧给我走人,别败了我的好胃口!」

苏微咽了口唾沫,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黄建锋关上门,对着饭桌叹了口气。

***

锋子的确是个非常非常优秀的老师,经过他如此细致的言传身教,苏微终于做出了一道不错的蛋炒饭――只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厨房同时乱得一塌糊涂。

陈东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味道不错,真的不错,不咸不淡,松软可口。

苏微很得意:「当然了,锋子亲手教我的,那当然错不了……」糟糕,忘记这俩人一直都有点不对盘了。

陈东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狠狠捞了一大口泡菜。

眼看着一大碗饭即将见底,苏微心里别提多得意了……忽然陈东『哎哟!』一声,捂住了嘴!

苏微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我看看!」

陈东慢慢从嘴里掏出个东西,是一片碎掉的蛋壳。

苏微的脸刷地就红了。

陈东的脸上放了光。

「苏微,我看,你的黄老师,还是教得不够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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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食谱之香肠

天冷了,该灌香肠了。

灌香肠得早起,去晚了就没有好肉了。偏偏天冷得像要杀人,风刮得跟刀子似的。D城的冬天不比东北,这里没有暖气的,屋里屋外一样地冷,不光冷,还潮,洗了衣服一个礼拜也干不了,空气里一股子霉味。

早早地爬起来,苏微还在睡觉,陈东小心地穿好衣服,轻轻关好门,推上自行车,直奔菜市场。

市场尽头排了一溜全是肉摊子,不过陈东的目标是倒数第三家――楼下老太太说就数这一家的味道最正宗、最地道!

摊子前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和了,清一色的全是老太太,陈东面不改色地走过去,老老实实排在后面等着。

夹在一堆老太太中间,这种感觉很尴尬,明明是冷得发抖的天气,陈东却热得出了汗。

买好肉,指定老板加工香肠,一共是斤,2斤川味的,2斤广味的。灌好了以后小心地搭在车上,一步一步推着走。

回到家顾不得休息,忙活着要把香肠挂起来。刚灌好的香肠很不好侍侯,稍微不注意就破了,肉全流出来,就得用绳子重新扎好。挂的时候也得小心,不能拖到地上去,不能碰破了,否则就更麻烦――这东西看得轻省,实际上也老沉的呢,斤,能把人累个半死!

挂好了要拿牙签一个个扎出几个洞来,挨着扎下去,汗水已经滴答滴答落了一地……

收拾完了,把手洗干净,煮牛奶,油炸馒头片,然后去叫那个人起床。

苏微一起来就看见了阳台上挂满了的香肠,登时就楞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弄的?这么多!」

傻大个傻傻地笑:「你不是说你想吃的吗?」

「我那是随口水说!就为了一句话,你……」

你,在那么冷的早上爬出被窝,忍着尴尬和一堆老太太一起灌香肠,辛苦地背回来,再更加辛苦地挂起来……你!

不只是一句话啊,我想要以后每一年的冬天,空气里飘散的,都不是霉味,而是浓浓的香肠味道。

……

一个月后,东北的父母收到了儿子寄来的包裹――2斤香肠。

包裹单的附言是这么写的:1斤川式的,那是『爱情』的味道;1斤广式的,那是『幸福』的味道。

是的是的,香肠的味道,就是幸福的爱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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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厕缘

自从学校把食堂承包出去以后,厕所的使用率就大幅度提高。

与此相对应的,是晚自习教室的人流调整:厕所设置相对科学的9号楼开始人满为患;而每层只有一间厕所的8号楼则门可罗雀。

对这种现象最为满意的是学生服务部,手纸和方便面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抢购一空,出现了万人空巷的局面。

笑得合不上嘴的经理表示,下一步的采购计划将是成人纸尿布,以彻底缓解广大师生在上课、开会、泡妞等敏感时段欲如厕而不能的尴尬局面危机。

这种情况已经引起了当局的重视,有关部门在进行了大量的调查研究论证扯淡之后,迅速提出了解决方案:在校医院内新增肠道专科,特聘一批医生护士专门给广大患者喂食黄连素、氟哌酸、生理盐水葡萄糖――顺便解决了部分领导子女就业难的问题。

广大师生纷纷表示,校领导的关怀使大家受感动,全校师生一定会紧密团结在以校长为中心的……(此段内容因引用数过多,这里不再赘述。)

当然,也有表示不满的,清洁工们已经开始罢工,因为工作量空前加大,以前扫厕所每天一,现在则增加到了一天三,而部分师生缺乏教养,在排队等候的时候干脆就把脏东西拉在了厕所外面,这就导致了矛盾的激化,据说已经发生了三以上的流血事件,让有关部门很是头疼。

社科系的同学们目光较为敏锐,他们展开了「论厕所内的人际关系」的辩论,并且准备在本月末进行最后的决赛,奖品极为诱人――校内厕所优先使用的厕所会员金卡。

……

陈东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报个名――为了那张会员金卡。

晚上的8号楼其实还是很热闹的,因为8号楼已经完全客满了,7号楼就承担了减员分流的光荣任务。在这里流连的基本上都是晚上出来晚了而没有占上好位置的读书郎,陈东就是其中一员。

他下午和同学出去庆祝生日,回来已经接近7点了,没办法,只有沦落到8号楼了。坐了一会儿,陈东开始觉得不太得劲,虽然因为晚上要看书而没有喝酒,但是被朋友灌下去的那两瓶饮料现在开始发挥作用,汹涌澎湃地往某个相对脆弱的器官奔流,汇成了排山倒海的一句话:「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8号楼的厕所分布情况很不理想,一、三层是女厕;二、四层是男厕。现在二楼的厕所已经很拥挤了,保安正在维护秩序,排队叫号,陈东咬咬牙,向四楼爬去。

四楼一向是空的,常年都没什么人,据说是闹鬼,而且闹鬼的地点就是厕所。其实每个高校都会有闹鬼的传说,而且版本一般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哪个看不开的笨蛋在哪间倒霉的屋子里自寻了短见,然后就有冤魂开始在午夜飘荡,发誓要把好端端的一座象牙塔搅成一锅粥才罢休。

四楼闹鬼的事情是这两年才传开的,好象是有两个男生抱在一起上了吊――就在厕所的窗户上。如果在子夜时分照这间厕所的镜子,就会清清楚楚地看见镜子里的窗户上吊着两个人。学校已经辟了好几谣,说是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可是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指天发誓,说是亲眼所见,所以呢,即使是厕所危机空前激烈的阶段,四楼的厕所仍然很少发挥作用,成为了最后一块没有被攻陷的阵地。

和陈东一起上楼的还有一个人,看样子好象是外语系的,手里居然还拿了一本外文字典,不知是不是打算连蹲茅坑的时间也不忘刻苦读书,陈东暗暗好笑。不过,能有个人陪着壮壮胆,倒也是好事。

厕所里果然没人,陈东迅速地解决了问题,低着头到洗手池洗了手,没敢往镜子里看。正要走,看见洗手台上放着那个人的字典,知道他还没出来,犹豫了一下,陈东决定等等他。

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陈东有点不耐烦,翻开字典,扉页上写着很清秀的几个字:外语FG3班,苏微。

苏微,陈东知道这个人,校广播站的站长,每天中午都会在大喇叭里胡说八道的那个家伙。陈东以前常听他的节目,因为他的声音非常有磁性,仿佛能把人的心都会吸引到喇叭里去似的。可是自从他当了站长,专职播发学校新闻给校领导歌功颂德以后,陈东就越来越讨厌这个人了,贱!

陈东哼了一声,转身就做,才懒得等他呢,早早离开才是正理。下了楼,又有点后悔了,忘了仔细看看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长什么德行了。

第二天的中午,苏微没有在喇叭里出现,换了个女的,千篇一律地朗诵着校领导如何关心爱护学生的丰功伟绩,声音有气无力,犹如198年底的国军电台。

陈东心里有点奇怪,那小子不会是昨天晚上被吓着了吧?

晚上,陈东又没有在9号楼找到座位,所以呢,当肚子开始召唤的时候,陈东决定继续向四楼冲击。

走进厕所,陈东吓了一跳,洗手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那本字典!天,他不会是一直都没出来吧!

陈东小心翼翼地走到厕所的隔间跟前,打算一间间地看看有没有人,忽然,门开了,陈东吓得一声大叫,把对方也吓得跟着叫了起来,这才听出来,是苏微。

苏微没好气地说:「你叫什么叫?吓了我一跳。」

陈东知道是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有点尴尬,也有点气,不知道自己是没事瞎操的哪份心,灵机一动,陈东指着苏微的背后,装出惊恐的样子说:「鬼……你背后有个鬼……」

苏微吓得一下子跳到了陈东的背后,双手紧拉住陈东的领子:「在哪里?在哪里?」

「喂……你松开手行不行?我快被你勒死了!」

苏微松开了陈东的领子,却直接抱住了陈东的胳膊:「你别吓我,我……」

他的手很凉,的确像是被吓地够戗,陈东心里笑得快憋不住了,嘴上还直抱怨:「你拉我胳膊干吗?你洗手了吗?脏死了!」

忽然觉得不对劲,陈东回头一看,这小子居然晕过去了!

陈东赶紧把苏微扶到水池边上,往苏微脸上洒凉水,苏微的脸色煞白,双眼紧闭,陈东开始害怕了。一抬头,看见镜子,镜子里的窗户上,有两个人正抱在一起!

陈东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赶紧回头,才发现,不过是自己和苏微映在窗户玻璃上的影子罢了。可是还是害怕,陈东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喂!你醒醒,别害怕,我吓唬你的,对不起,你快醒过来……你他妈的快点醒醒啊!」陈东终于忍不住要哭了。

苏微忽然睁开了眼睛,迅速挣脱了陈东的手:「吓着了?笨蛋!」

陈东楞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装的?怎么装的这么象啊?」

苏微得意地笑了起来:「哈!我有低血压,只要按住胸口,脸色就会煞白,不知道吓住过多少人呢!」

陈东气得无话可说,转身走进去办事。

出来后,苏微居然还没走,微笑着问他:「生气啦?不至于吧,你不也吓了我一把吗?扯平吧。」

陈东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个人其实满不错的,和以前想像的不太一样,点点头,和他一起下了楼。

「你叫陈东吧?我常看你打球。」苏微开了口。

陈东有些得意,嘴上还很谦虚:「是吗?我打得不好,见笑了。」很酸。

「是不好,你发球总出界。」没想到苏微一点也不给面子。

发球的确是陈东的弱项,每挨教练的批就是因为这个。只是本以为会听到几句顺耳的,却被批成这个样子,陈东只好自找台阶:「哈哈,一般实力强的主攻都有这毛病,朗平的发球就很臭。」

「不过,我感觉你已经把朗平的缺点学得炉火纯青了。」苏微说得很认真,陈东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今天中午怎么没听你播那马屁新闻呢?」陈东扯开话题。

「我退出广播站了,功课太忙。」苏微皱皱眉。

「真是可惜,我就靠听那东西减肥,每一听就吃不下饭。」陈东说得很恶毒。

「我也是,每播完都吐。」苏微一点不在意,反而跟着笑了起来,倒是陈东有点抱歉自己说的太过分了。

回到教室,陈东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才发觉,自己居然和这个原本很讨厌的家伙聊得很开心,好象老朋友似的互相开着玩笑,而他们,今天不过是刚认识。

***

全寝室的朋友们充分认识到了团结的重要性,陈东开始和室友们轮流占座,9号楼的那几间教室,到都成了同志们的宿营地。很久没到8号楼去了,也再没碰到过苏微,听说上面没有批准他退出广播站,只同意他辞去站长的职务,偶尔会听到他的声音,在讨论什么健康话题之类的。

陈东现在养了一个习惯,当他在操场上练球,每发出一个好球,就会下意识地往场下看看。

周五,校队比赛,对方是上联赛的冠军,打得很艰苦,还是输了。陈东有点沮丧,室友们已经在9号楼占了座,可陈东还是下意识地去了8号楼。

周末上自习的人很少,坐了一会儿,陈东上了四楼。

没有人,静静的,站在洗手池前,陈东掏出烟,开始对着镜子吐烟。

一只烟抽完了,陈东准备下楼,心里隐隐地失望,可打死他也不会承认在失望什么。

回到教室,自己桌前坐了一个人,是他。

陈东一下冲了过去,到跟前了才发觉自己有点失态了,赶紧定定神:「你小子?干吗挤我的位置啊?」

苏微眨眨大眼睛:「我想上厕所,你陪我去吧。」

「少来!我刚从那回来,才懒得再跑一趟呢。」陈东笑着回绝,心里却兴奋极了。

苏微耸耸肩,站起来要走,陈东赶紧跟上去。

上了四楼,苏微回过头:「你不是不来吗?干吗跟着我?」

「我高兴!我要装鬼吓得你尿在裤子上。」

「呸!还不定谁尿裤子呢。」苏微走了进去。

陈东高兴地哼着小曲,下午输球的烦恼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坐在楼梯上,陈东又开始抽烟。

一只烟抽完,苏微还没有出来,陈东起了疑心,站起来找人。

推开厕所的门,陈东开始喊:「苏微,好了没有?怎么这么半天啊?苏微,苏微,苏……唔……」

一只手捂住了陈东的嘴,接着贴上来的是苏微的唇,凉凉的,又很热,陈东的脑袋嗡地就大了……

四楼闹鬼的传说越来越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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