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只有一个能够存活下来。“母亲”…或是“孩子”?”
如果他有选择权的话,他会选前者。
如果他有的话。
(一)
梅惟蹲踞在草丛中,聚精会神的注视着前方。
那是一只很普通的蝶。和其他绕乱飞的彩蝶不同,它独自栖息于一角,朴素的翅膀和背景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很普通,可是又很怪异。不知为什么,他漫无目的地晃到校门警卫室旁的圃来,第一眼就注意到它。
等了数秒,见那只蝶仍一动不动,他小心拿出踹在怀里的素描本,持铅笔的右手很快在纸上动作起来。
“同学,你是二年级的吧?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
“啊……”
蝴蝶飞走了。
梅惟愣愣看着手里画到一半的图,再抬头一望,见那只蝶已飞回丛,加入同伴的行列。原来方才它只是飞累了,就地休息一下而已。远远望去,群蝶乱舞,已分辨不出它的身影。
“同学?”身后的人再出声,语气里多了些疑惑。
没听过的中年男子声音……应该是新来的警卫吧?之前的王伯伯,好像在上个月退休了。
如果是王伯伯的话,就不会来探问他为何现在仍在校园里游荡了。因为他早已司空见惯。
“对不起。”梅惟很快将把本子和笔塞进书包,回身看向那张眼带好奇的陌生脸孔。
“我家的人晚点才会来接我。……大概再十分钟就会到了。”他看眼手表说道。
年约四十上下的警卫登时了解的点头。“所以你在这里画图打发时间吗?挺不错的嗜好喔。”
梅惟闻言,羞涩的笑了笑。“没什么,随便画画而已。”
“我也对绘画满有兴趣的,可是只限于欣赏,自己不会画。可以借我看看你的素描本吗?”
“咦……好的。”他有点意想不到,尴尬的将素描本又拿了出来。那里头全是他乱涂鸦的写生作品,还没给人看过的。
这位新来的警卫好像真的很喜欢绘画,又很健谈。也许看守校门口的工作的确是闷了点,警卫先生就这样站在圃里和他聊了起来。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对方在说,但他还是觉得这样光聊着关于绘画的事,令人感到相当愉快。等他惊觉时,竟已过了半个小时。
糟糕……他急忙向警卫先生道别跑出校门,果不其然,一台熟悉的纯白LEXUS轿车已停在不远的街角。
即使看不到车里的情形,但他可以栩栩想像出李司机现在的表情。
“对不起!有点事耽搁了……”他奔过去,以最快的动作上了车,劈头便道。
“哼!我才正想走呢。”李司机侧头瞪来一眼:“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人影也不见半个,你跑哪野去了?”
……一个小时?如果李司机真一小时前就到了,警卫先生不会不晓得。
“对不起。”他没说什么,只是垂眼又道了一歉。随着李司机的嘴一开一阖,揉合烟和酒的气息慢慢扩散开来,他不作声将身体稍往旁挪些?BR>  “哼!道歉有用的话,这世界上就不需要警察啦。”李司机不屑的扭扭嘴角。他瞧这懦弱阴沉的“少爷”就不顺眼,偏偏被分配做他司机,真够呕人。“你知不知道现在回去都几点了?先生今天从日本回来,杨婆可是交代了不准晚归的。现在说不定都已经到家啦,你倒大牌,要他在餐桌上等你,到时杨婆问起,你可别把帽子都扣在我头上……”

爸爸回来了?
梅惟怔看着窗外急速倒退的街景,早已习以为常的长篇叨念中,只有一句话真正抵达他的大脑,掀起圈圈涟漪。
已经快三个月没见到爸爸了。身为法学教授的父亲总是那么忙,前年开始还应日本大学聘请开设远距教学课程及专属研究会,不时往返两地。平时在家要见上父亲一面,真的好难……更别说同桌吃饭了,大概半年都碰不上一吧。
他突然变得坐立难安起来。
2
轿车很快远离市区,抵达阳明山上一幢占地广阔的园别墅。
通报过后高耸的拱形雕大门缓缓朝两旁打开,眼前一条宽敞车道铺展开来,穿越大片林园直延伸至正屋前。园里木环绕,绿意邃,却又井然有序,打理得一丝不苟。
几株樱树正到了含苞待放时候,前阵子天寒,最近又回暖,梅惟一直在注意开了没,每经过时都一定会多望几眼,然后又失望的收回目光。今天几点嫣红终于探出枝桠,轿车从旁驶过,车里的他却连头都不曾抬起。
爸爸终于回来了。他心里不断重复默念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走进饭厅,看到长型餐桌上那个向来空悬的位置依旧是空的,连餐具都没摆上。
他一愕。像拆个期盼许久许久的礼物,包装盒打开了,却发现里头什么都没有。
桌边已坐了两人,正在用餐。左侧少女面无表情垂眼啜着咖啡,彷佛全不觉有人进来。右侧少年瞥了呆杵在门边的梅惟一眼,手里筷子突然重重一摔:
“杨婆!撤一些菜下去!这么多哪吃得完?光看就没胃口!”
“是,少爷。”在旁满头华发的老妇躬身应道。
“哥,吃饭时能不能别大声嚷嚷?”少女冷道,和少年极为相似的秀丽眉峰轻轻蹙起。
“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拿走!”少年不理会她,仍是高声呼喝。
梅惟看着一道道被端走的菜肴。蒜茸龙虾,百酿豆腐,荷叶蒸鸡,牛尾清汤……都是父亲喜欢吃的。他心下明白了,突然间胃口尽失。但他还是走至墙边橱柜拿出一套餐具,盛了些饭菜,拣个餐桌上与弟妹相距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默默扒几口饭,明明是日本新泻米,味却如嚼蜡般。勉强把口中一团东西吞下,还是忍不住,他呐呐问道:
“……爸今天不回来了吗?”
妹妹芷砚眉眼抬都没抬,一副没听见模样。弟弟帛宁在一阵难挨窒默后,冷冷丢来一句:
“你没眼睛不会看啊?”
“……喔。”
他再垂下头扒饭。直到吃完前,都没有再抬起脸来。
3
“喂!到道场去,和我比一场空手道。”
“……啊?”
杵在房间门口,抬头仰望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同父异母弟弟,梅惟微张嘴茫然半晌,才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勉强挤出一个单音。
“啊什么啊!”不耐瞪了眼那张白痴脸,梅帛宁冷哼一声:
“说“比”的确是抬举你了。我记得你自从国二好不容易两条黑带都拿到后,就没再进过道场了嘛。爸教的其他武术,你应该也全忘光了吧?”
“……所以,我没办法和你比什么……”

“不管,你过来就是。我先在那边等你,你赶快换好衣服。”梅帛宁看着他一身犹沾着颜料的工作衣,嫌恶皱起眉:“可别告诉我你把空手道服都丢了。”
“我没丢……不过,可能已经穿不太……”
梅帛宁没再理会他细若蚊蚋的嗫嚅,转身直驱位于地下楼层的道场。梅惟在原地又愣了一会,才默默退回房间,拉开最下层的抽屉翻出那件已尘封多年的空手道服。
黑色的带子整齐折叠置于一片纯白上,他考了数才拿到的,却一也没围过。
“果然太小了……”他边换边喃声道。
道服在身上绷得好紧,裤管也明显短了一截,穿衣镜里映出的他模样十分可笑。他忍住不适将腰带系上,有些局促的慢慢走进道场。
梅家有个占地超过百坪的私人道场,自四岁起,父亲就在这里亲自教授他和弟弟武道,以空手道为主,另包括柔道、合气道,以及父亲年轻时留学日本所习得的剑道。印象中的童年,有泰半时间都是在这道场上度过。
习武似乎是梅家数代以来沿袭的不成文规定,南部老家的男丁,每个也都是有段者。身为独子的爷爷共娶了三房太太,分别生下二男、三女一男、一男二女(父亲为大房长子),底下开枝散叶出的孙儿女更是不计其数,原本人丁单薄的梅家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颇以此为傲的爷爷于是突发奇想,于每年夏季固定在老家举行武术切磋会,让各房男丁彼此较量一番,并邀请武道同好朋友前来观赏,娱己也娱人,多年来逐渐成了家族盛事之一。
虽然他已数年没回老家参赛了,但在佣仆们兴奋的闲谈间可以得知,近年来年轻一辈中表现最优秀的,始终是隶属大房的弟弟帛宁。他不到十岁便拿到黑带资格,书也念得好,又屡屡在校际武术大赛中得奖,文武全才,教素来挑剔的大老夫人也疼入了心坎里去。
至于他,从国中取得黑带后,就没有再继续练下去,在学校也从不参加这类性质的社团。小时候两兄弟一同练武,帛宁会叫他当自己的对战对手,他只六岁时幸运赢过第一场,之后就未曾自弟弟手中取得任何胜利。老家的比赛也是,他往往第一回合时就败退下来,连二房、三房的孩子都打不过。父亲见他似乎兴致缺缺的样子,也不再勉强他练武。
……和这样的他比空手道?突兀又奇怪的要求,他不明白帛宁到底想做什么。全国高中空手道冠军,应该不乏现成的练习对象,况且现在帛宁在家都是独自练武,除非父亲有空给予他指导。他明明好几年没碰空手道了,为何要找他…??
“别拖拖拉拉的,快上来!”不耐的斥喝打断梅惟的思考。
梅帛宁双手环胸昂立于道场中央,俊逸有神的墨黑眼眸由上向下俯视对方,睥睨而冷傲。这是他自小到大不变的自信神情。
双方行礼如仪后,甚至还来不及摆开架式,他立即主动向前,迎面便是一记强劲的右回旋踢,直攻上盘。
梅惟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甫出手就如此不容情。来不及后退闪避了,他直觉欲抬起左臂招架,紧缚住肩头的布料却让这个单纯动作变得窒碍难行。急迫间他侧了侧身体,勉强接下这一击。
瞬间,他脑里的疑惑全都解开了。

“不错嘛。”梅帛宁轻哼,右脚刚着地,他俐落一个回身,迅速又踢出了第二脚。
这连续回旋踢是他的拿手技之一,刁钻的角度和难以想像的速度,就算是好手也极难躲掉。他满意的看见这一踢果然毫无保留的击中对方左肩,发出沉重闷响。
梅惟踉跄两步,还来不及稳住身体,转瞬间又是一记正拳夹带凌厉风声挥来。他放弃防守的闭上眼睛,一股猛烈力道随即轰上他右脸,整个人直直摔了出去。
“真无趣。就算三年没练了,你也退步太多了吧?我真替你身上那条黑带感到可耻。”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逐渐阖拢的眼帘,映出梅帛宁脸上明显的不屑。梅惟只模模糊糊想着,这样一来,他的气应该就会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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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冷意而醒过来时,已是半夜。
似乎做了个久违的梦。有一瞬间,他害怕睁眼,怕梦境是真实。
腹上空荡荡的,冰凉的空气伴着月光自窗帘一角沁入,一丝丝拂过裸露在衣外的肌肤。梅惟拉过被褥盖上身体,呆看熟悉的天板,有些讶异自己竟没被留置在道场地板上。
一点也不想动,但右颊仍热辣辣疼痛着,提醒他若不擦些药膏,明天必定肿得厉害。明天还得上学……他下了床,还是拿出药抹上。这瓶特殊的中药是父亲给的,对瘀伤十分有效,但他从高中后就没再用过了。
到一楼厨房拿了冰袋,正想回房,突然玄关长廊那头传来一阵铿然微响。梅惟怔在原地,目光投向墙上欧式壁钟:午夜两点。
门被极轻缓的动作开启,有人进来了。
喀,喀,喀,沉稳有力的皮鞋击地声,规律的如同机器,但只是死物的机器绝不可能有这般优雅气息。来人的性格,在步伐声中似乎可以窥见一二。

梅惟近乎着迷的聆听着,直到那清脆的声响越过大厅地毯,化为无形。他猛然清醒过来,知道脚步声的主人就要走近此,他突然一阵心慌,想也不想就转身上了楼梯,悄悄回到房里。
在黑暗中,听觉变得格外敏锐。梅惟拥紧棉被,右颊贴在冰袋上,听着那极细微的绒布摩擦声不疾不徐靠近,在他房门前停驻一会,又转往长廊另一端而去,逐渐消失不见。
“还是回来了……”叹息般的低语。
脸颊好冰,手脚也是微凉的,心底却有一股久违的暖意慢慢升了上来。梅惟闭上眼,一反平日惯性的辗转难眠,这回他很快便沉沉睡着了。
5
隔天早上的餐桌上,并没有出现父亲的身影。梅惟带着些许失落的心情,坐着李司机开的车赴校上学。
李司机又宿醉了,一路上抚额喃喃咒骂不止,车子也开得险象环生。梅惟只是面无表情看着窗外街景,什么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多说也是无用。
照例请李司机将车停在距校门口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梅惟下车自行走路到学校。他念的是学生数极为众多的公立综合高中,早上通学的尖峰时段,校门口满满的都是人,他不想因那台突兀轿车而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看表离第一堂课仍有些许时间,梅惟直接走向美术教室,想继续昨天未完成的画。
因为某些原因,从幼稚园起,他和两个同年的双胞胎弟妹就读的学校就不曾一样。国中毕业时,父亲原有意将他转到帛宁念的那间私立贵族男校,他却主动表示想来念这里。这间高中升学率虽普通,社团活动却非常发达,也用心设置了许多特别班,包括师资十分坚强的美术班;其他关于美术性质的社团,林林总总竟也有十来个之多,大概是学生太多的关系吧。
对梅惟自己而言,最大的兴趣,毫无疑问就是画图。各式各样的,静物、人物、风景,素描、水彩、油画,甚至卡通式的插图。他的零用钱大半都费在绘图用具上,光是涂得满满的素描草稿本,就累积了数十本之多。
其中插图虽不算正统美术,却是他偏爱的类别之一。他画了很多那种类似童话书的图文集,图画很可爱,文字很浅白,故事却很悲伤。他不论随时随地,只要有笔纸和灵感,当场就能涂涂画画起来。
有一回社团展览,因为属开放性质,许多艺文界的人士也入校来参观。他展出的一系列“春江月夜”插图,算是他少数比较具正向面的作品,被一位出版社的陈先生瞧见了,当场赞赏有加。尤其那幅“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画了一长幅以江河月色为底的卷轴,之间由左至右,密密麻麻绘满了时代的递嬗,不同的人穿着不同的服饰,做着不同的事,汲水、捕鱼、捣衣、驾船、建水坝、潜艇军舰大战等,空白还填着他自翻的简单译文。陈先生看了特别喜欢,笑说这样一来他那讨厌诗词的儿子,一定也会爱读的。
陈先生还主动要求看了他的其他私下作品,也是不吝赞美,并说愿意出版他的故事绘本,但因为打算走童书取向,所以有些太过灰涩的情节得改掉。他拒绝了。因为他并不想改变他的故事,也无意将它们公诸于世贩卖。
其实他不太会拒绝人,当时陈先生明显失望的表情,让他觉得很歉疚。陈先生给了他一张名片,说只要他改变主意了,随时欢迎联络。他慎重的放入皮夹里了,毕竟陈先生是除了身边的老师同侪外,他的第一个知音。他没有告诉他,那天的展览会,其实是他高中生涯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在绘画方面得到认同,比任何赞美都要令他高兴。
梅惟走进美术教室,迎面那股淡淡的刺鼻颜料味,让他胸口泛起一丝安心感。和已在里头的几个同学点头招呼,他拿出储放在柜里的画架工具,对着十号画布沉思下一步的动作。
突然刚阖上的门又被粗鲁推开,几个衣着邋遢的男学生嘻嘻哈哈闯了进来。他们见到坐在窗边的梅惟,眼睛登时一亮,就像嗜血秃鹰发现了美味的猎物。
6
“喂 ̄ ̄ ̄ ̄ ̄!姓梅的,刚才拎背大老远就在喊你,你都装作没听见喔?你胆子变大了喔!”先说话的少年声若洪钟,身材宛如巨熊。
“哼,教室找不到人,就知道你一定又来这臭死人的鬼地方。整天龟缩着画画画,你不烦啊?”小下巴细眼睛的瘦高少年掩鼻走过来,踢了画架一脚。
“亲爱的小梅啊,今天是礼拜几,你该不会忘了吧。该拿什么来孝敬就要自动点,难道还要我们亲自提醒?嗯?”语气浮滑的金发少年笑嘻嘻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斜睨的眼里隐含威胁。
梅惟放下画笔,表情不变的看着那总是形影不离的三人组。眼角扫到其他同学皆露出骇惧神情,他站起,自书包拿出皮夹。
“对不起,我忘了……我们先到外面去好吗?拜托……”
那三人见他“上道”,也十分干脆的尾随他撤出教室。梅惟走至校园僻静,递出一张钞票给他们。
“啊 ̄ ̄ ̄?一千块而已?这和我们讲好的数目不合喔!少装了,你一定还有暗坎,还不快拿出来!”熊男大怒,一把抢过他的皮夹来看,发现里头除了证件外果然空空如也,啐了声将它扔到地上。
梅惟弯下身想捡,五指刚触上皮夹,立刻被一只鞋重重踩住手背,连同皮夹一同被钉在地上。他没吭声,也不挣动,只有眉心因痛楚而蹙起。
“你该不会把钱藏在书包或教室抽屉里吧?”见他不反抗,熊男也乐得朝那美术家向来视若性命的手背上再多踩几下。有种人欺负起来特别带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比沙包还好用,例如眼前这姓梅的闷p种。
“没有了,就剩这样而已。”梅惟摇头。他说的是实话,这个月的零用钱,扣掉买颜料纸张的,其他已全进了这些人口袋。目前的他身上一块钱都没有。
“骗肖!你怎么可能没钱?我听八凯说,他看见你坐凌志给人载来学校,妈的,那一台可是要好几百万!你其实是有钱人家少爷吧!?”
梅惟静默了会,道:“他看错了。”

“哼,我瞧你也不像。”金发少年冷哼着,示意熊男移开鞋,一脚将那一看便知是便宜货的皮夹踢个老远。“算了,管你那么多,反正你今天要是生不出钱来,就等着被扁吧!”
在他呼喝下,其他两人围上,抓起梅惟衣服就要开打,忽然一道声音插进:
“喂喂,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放手,不然我叫教官来打你们屁股罗!”
三人一愕,同时转头望去,只见来者一身醒目的空手道服装束,腰系黑带,足蹬木屐。不用看长相,光凭那突兀穿扮,也能立刻认出对方身分――
除却校内空手道社的社长丘人尹,不作第二人想。
“不乖的孩子就该打屁、屁 ̄ ̄ ̄ ̄”空手道男笑嘻嘻转过身,臀部对着他们啪啪啪拍了几下,声音甚是响亮。
操!这怪胎怎么会好死不死出现在这里……金发少年暗啐一声,见熊男冲动的就要上前寻衅,连忙拉住他低斥:
“x!别忙了,你打不过那白痴的啦。这回就先算了……咱们闪!”
他说着,阴沉瞥了正低头拉拢衣服的梅惟一眼。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这头肥羊在这里又跑不掉,急什么?
7
“啧啧,这就是招生来者不拒的下场吗,学校里什么怪胎都有,一些阿猫阿狗的混蛋也全混进来撒野了。奇怪,那为什么就是没有会空手道的人才呢?其他柔道社、剑道社的成员明明都爆满,为什么我们堂堂空手道社……”
瞪着远去三人的背影,丘人尹满腹怨气的碎碎叨念不停,忽地瞄到方才差点被围殴的受害者一言不发捡起皮夹就要离开,忙凑过去挡住:
“喂喂,我救了你,起码该说声谢呗?”
“谢谢。”梅惟回道,低头想从旁边绕过去,丘人尹却不让他如愿。
“唉哟 ̄ ̄ ̄别这样啦!我真搞不懂你耶,你明明很厉害的不是,干嘛要任由那些卒仔欺负呢?”
“……你想太多了。”梅惟叹口气,抬眼看向曾同班两年的小学同学。“那是小学时代的事……我说过,我已经好几年没碰空手道了。”
“没关系没关系,至少你有基础啊!只要练一练,感觉很快就会回来了,至少也比我社内那些菜鸟强吧。拜托啦!大赛就要到了,我知道你不爱出锋头,也不强求要你参加个人形,可是咱们团体形真的缺人,都火烧屁股了,你就看在小学同窗的面子上帮个忙呗!”丘人尹双掌合十苦苦哀求,只差没跪下了。
这样的攻势让梅惟有些犹疑,但他想了会后,仍是坚决摇头。
“抱歉,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过去帮忙指导新生基础。但入社参赛……还是请你找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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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的不行吗?”
虽是意料中事,丘人尹仍大失所望。“可恶啊,既然个人形绝对赢不过那家伙,原本还想说不定能在团体形挫挫康翎锐气的……”
“康翎”两字拉住梅惟欲离去的步伐。康翎高中,帛宁念的男子贵族学校……他忍不住侧头看他。
“你想打败去年的全国冠军?”
“想,想得不得了,不行吗?”丘人尹吊眼回视。人因梦想而伟大,人就是要有梦想!“上回预赛我遇到康翎主将,不过是要跟他握个手,却被冷嘲热讽了一顿。我跟他说,要是他们今年又卫冕了,我就跪下来喊他一声大爷,不过如果是咱们取得团体冠军,他就得介绍他双胞妹妹给我认识。”
“…啊?”
“圣凯利诺女中有史以来最美的校梅芷砚,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老兄。”丘人尹探手伸入道服襟口内,掏出一本薄薄刊物啪啦啪啦翻着,梅惟看清那上头登的几张照片,楞住。
照片中的纤瘦少女黑发近腰,肤白胜雪,姿势或坐或站,神态各异,就是没有一张是面对镜头。
“我的亲亲小砚,不论怎么看都这 ̄ ̄ ̄ ̄么美。”丘人尹陶醉看着那一脸冷淡的少女。“怎样,她超正的吧!虽然有个机车哥哥,不过丝毫无损她那高贵出尘的气质……想不想加入啊?现在加入后援会,就免费赠送会员专刊两期喔!”
梅惟回过神,只苦笑着摇头。“……她若知道,一定会很生气的。”

“你怎么晓得?”丘人尹反问,盯了对方一会,忽道:“对了,你们同姓嘛。难怪美人当前,你还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梅惟闻言,背脊微僵。
“同姓的不是忌讳通婚吗?何况梅这个姓氏还很少见。真可惜啊!我同情你。”
丘人尹一脸怜悯的道,伸出手拍了拍梅惟石化的肩。
8
(二)
如果人可以只除了喜欢的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虽是美术班,但国英数之类的课程还是得上,而且塞满大部分课表。班上不少同学,以考上国立大学美术系为目标,念书比画图还勤。
他不讨厌念书,只是他有更喜欢做的事。在美术班的好之一,就是在课本底下夹张纸偷偷涂鸦,老师们通常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教数学的宋老师除外。上他的课,他会格外小心。
…这里该不该加道阴影呢?如果要加,似乎淡点比较好。梅惟支着笔杆抬起头,正好瞧见前面两个同学耸肩摊手相视苦笑的模样。已经中午十二点十分了,外头走廊上嘈杂声不断,相对安静的教室内则悄悄流动焦躁气息。
讲台上的宋老师还在和某同学提出的问题搏斗着,凌乱的计算式盘距整个黑板,擦了又写,写了又擦。好像是坊间补习班刻意出来刁难学生的题目,据说早已超出高中范畴。
频频看表的人越来越多了,包括那位提问题的同学。梅惟漫不经心望向窗外。
微炙的阳光下,远的街角不知何时停了台和背景格格不入的大型轿车,因为异常突兀,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纯黑典雅的外观,相当眼熟――
突然,他猛地站起,连带牵动桌椅发出巨响。
……爸爸??
眼吗?不,应该不会看错的,但是,怎么可能……
“梅惟!”爆发似的一声怒吼。“坐下!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有些迟缓的,梅惟收回视线,愣愣看向讲台上的老师。犹带凉意的早春,宋老师却满头是汗,双颊陷的脸胀得通红,几条皱纹分布其上。
垂下眼,他默默坐下,目光却忍不住又投向窗外。动作之明显,连坐在后头的同学都忍不住暗踢他椅子一脚。瞬间,宋老师压抑许久的情绪宛如被淋了桶汽油,猛烈窜升起来。
“你对我有意见吗?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我的课堂上干什么勾当!我这么尽心尽力教你们这些不成材的家伙,你们回报我的是什么?你们上周考的成绩能看吗?我脸都被丢光了!别以为光在那边画一堆垃圾,以后就能出人头地,你们可没有毕卡索的狗运!”
歇口气,他厉目扫过台下一群表情错愕的学生,最后定格在那位显然仍心不在焉的点火者身上。他不怒反笑。
“梅惟,你上来!既然你自认很厉害,比老师还行,那这题目就由你来解。没有解出来,不准下课!”
四周响起按耐不住的哀号声。宋老师俯视着在座位上动也不动的梅惟,唇边浮现一抹得意。他对他的数学成绩再清楚不过,差是不差,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平庸之材罢了。
“听到没?我叫你上来解题!不要浪费大家宝贵时间,我倒要看看……”
“只要我答完这题,就可以下课了吗?”梅惟忽道。
椅子又被重重踢了一脚。他没反应,事实上他也完全没听见周遭一致的抽气声,没看见台上老师一愕过后迅速扭曲的脸。他默念一黑板上的题目,然后垂首翻开课本找寻相关的章节,全神贯注读了起来。
五分钟后,他离开座位,越过浑身僵直双眼暴凸的宋老师,自黑板槽里拾起了粉笔。
9
十二点二十五分。
静静栖息于巷街一角的高科技巨兽终于有了动作。引擎近乎无声的发动,油门即将踩下的前一刹,一道人影突然奔出挡在车前。

“爸爸!”
梅惟喘着气,双眼热切的盯着墨黑车窗,彷佛可以透视到里头那人。过了三秒,引擎又无声无息灭了,驾驶座车窗缓缓降下。
“这样很危险,惟。”男人微探出头,两道形状完美的眉轻轻皱着。狭长上扬的凤眼明明异常漂亮,覆上细金属框眼镜后,却只流露出一股纯然的冷厉气息。
“我以为李司机已经把你载回去了。”他道,随即发现儿子什么都没带。“你的书包呢?”
梅惟一愕,眼中闪过恍然。他的声音几不可察的轻颤:“…爸是来接我放学的?可是我下午还有课……”
“今天不是礼拜六吗?”
“今天例外,因为要补之前的课。”
“…没关系,你上来吧。”梅宸罡按下控制钮,副驾驶座的车门应声弹开。他看着梅惟上车,淡道:“爸晚上得回日本了,想说至少来看看你。”
怎么……才回来不到一天,又要去了?梅惟脑中一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想着为何爸是用“回”这字眼,而不是“去”。这里才是他的家啊。
“最近怎样,功课还跟得上吧?”
“嗯。”
“志愿还是没变吗?美术系。”
梅惟点了点头。嘴半启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阖上。
“那爸爸就不勉强你转学了。”梅宸罡皱眉望着那稍嫌老旧的公立学校建筑。“未来一年半好好念,毕业后,爸爸送你去国外继续造。你喜欢哪个国家?法国?义大利?”
“都可以啊……我还没有决定。”梅惟垂下眼,想着日本有哪些著名的美术学校,却想不起来。……就算真去了日本,又能怎样呢?
眼角瞥着父亲刀凿般的侧脸,放在座椅边的右食指悄悄滑动,试图记忆那隶属上帝之手的线条。三个月不见,棱角转折似乎分明了些……
爸爸瘦了。在日本那里的工作,一定是非常忙碌吧。
他还记得,当爸爸三年前突然决定要常驻日本的大学教书时,每个人脸上那错愕的表情。从来没有人能质疑爸爸做的重大决定,因为他一定有他的考量和理由。以前,法学背景的父亲总会集合全家,严谨有条理的一一阐述明白,只有那,他什么话都没给。
渐渐的,爸爸待在台湾的时间越来越少……对家里的每一个人而言,这似乎已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1
“对了,你的右脸怎么了?好像有些瘀青。”梅宸罡突然打破沉默道。
“啊?这个……”梅惟直觉覆上右脸,心里微惊。连丘人尹也没发现,他还以为已经褪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居然躲不过爸爸眼睛。“昨天不小心撞到……小瘀伤而已。”
“撞到?看起来像是被人打的。”也许是知道儿子已许久没练武,也讨厌打架,梅宸罡没有怀疑他说的话。“小心点。有擦我给的药吗?”
梅惟点头。然后,两人间再陷入沉寂。梅宸罡看眼车上时钟,道:
“你几点有课?”
“一点半。不过我中午还有打扫工作,便当也还没吃,所以得先回去了。”梅惟说着,打开车门预备下车。“…再见,爸。去日本路上多小心。”
“惟。”
突然,父亲自背后叫住了他。有一瞬间,他觉得爸的声音有点古怪,回头后,却又发现一切如常。那双不变的严冷的眼沉稳注视着他,和小时候的影像分毫未差的重叠在一起。
“下星期三你们兄妹三人十七岁的生日,爸爸可能没办法赶回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随你开口,爸爸礼拜五返家时,尽量给你带到。”
“我没有想要什么东西”……梅惟本想这么说,却在听到最后两句话时硬生生吞了回去。什么……原来爸这回只是要去日本几天而已啊?他还以为又是数月甚至半年……

“爸爸下礼拜五就回来了?那……”
“只是短暂停留而已,大约两天。下下礼拜一日本那边的新学期就要开始了。”
“……喔。”梅惟一愕,连忙暗暗咬住唇内黏膜,迅速垂下头去。
好痛……被短时间内数度抛往天际又重重摔下的心,越来越痛了,彷佛随时就要冲破他能忍耐的阀值。
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情绪起伏,因为脆弱的脏器承受不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学会如何尽量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他知道那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只是永远都会在同一个人面前,轻易破功。只有那刻,他才知道自己的胸口,原来还是会疼痛的。
到底要到哪一天,他才能……
“抬起脸来,你还没说呢。”梅宸罡突然轻推了下梅惟的额心,彷佛看穿他掩不住的失望。“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只要你开口,爸爸一定都会答应。”
…只要我开口?…好像是第一听到这么慷慨的承诺。那我要爸永远留在家里哪里都别去,也可以吗?梅惟在心里默想着,脱口说道:
“我想要……爸下礼拜六一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
看见父亲因微讶而扬起的眉,他才惊觉自己说了多么逾越的话。想一想也知道绝不可能,先别说爸这回才停留两天,行程想必排得满档,还有帛宁,他一定也会有意见的……
“可以。”梅宸罡出乎意料的一下便点头应允,梅惟根本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话。“你要爸爸陪你做什么?说一下你预定的行程吧。爸尽量将那天的事排开。”
“……”作梦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来。梅惟努力睁着眼,不让它们眨下,撑了好一阵,终于成功将那股冲动强压了下去。
原来……他的泪腺也还没坏掉吗?
“我想去看市立美术馆的“黄金印象”画展……然后,去郊区走走,随便哪个地方都好……然后……再一起吃顿饭……就……这样。”说到最后,他脸又垂下了。为了掩饰红潮。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啊。”
他听见爸这么说,似乎是微带叹息的。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以为这会是他最后一,听见爸这样对他说话。
11
结果父亲并没有出现。
手里紧捏的两张票,上头印的一小祯雷诺瓦名作“Two Girls at the Piano”,已经变得皱巴巴了。梅惟看着表,看着那短针逐渐走到画展结束时间的位置。
其实他应该已经很习惯等待了,只是不知为何,这好像特别难以忍耐。但他还是在校门口寸步不离的站了三个小时。然后他决定走路回家。
开车要将近半小时的路程,不知得走多久……身上没钱坐计程车,公车也到不了,虽然不至于连打通电话的钱都没有,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还是走路回家好了……其实也不是第一走了,只不过上是在小学二年级时。那所小学离他家约十分钟车程,他记得他走了两小时才回家,还被烈日晒到脱皮。
还好,现在暮春三月,天气犹乍暖还寒,太阳并不炽热。梅惟慢慢的走着,进入阳明山区后,他舍柏油路而就一旁的丛间小道行走。快到家时,他的目光被一株开在石缝里的,喊不出名的野吸引,屈膝正想将她画下来,忽然一台车从旁驶过。
很熟悉的黑色轿车。透过半人高的草丛,梅惟远远看着那台车在“梅园”那块石碑前停下,等待大门开启。
他的视力不错,阳光折射下可以隐约看到车里坐了三人。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影在前,一道纤细的少女身影在后。
“动作快点!”右前座的车窗拉下,一道不耐的年轻声音传出。
门开了,轿车缓缓驶进,没入幽林木间。门扉很快的又阖起。
…原来,爸爸和帛宁他们在一起吗……梅惟愣愣想着,站在原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画兴尽失的将纸笔收起。正想转头朝反方向下山,突然他的口鼻就被蒙住了。
接着是眼睛。有人从背后紧紧箍住了他,施于脸上的力道执拗而粗暴。
“呜……”
好痛……呼吸困难。一股强烈的刺鼻味侵入气道,让他头昏脑胀。是吸入性麻醉剂。一个硬物抵在他后腰,不会是枪吧……
“绑架”……?对他……???
是不是搞错什么了……不……根本就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头越来越沉了,感觉极不舒服。梅惟手微微一抬,又意兴阑珊的垂了下来。黑雾逐渐弥漫眼前,他似乎听见了陌生的男女私语,和陌生的引擎声。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塞入一辆车里。狭小的空间,溢满了浓郁的巧克力香气。味道和某一年吃过的生日蛋糕好像有点相似。
……肚子好饿。
最后一丝光亮熄灭时,他的脑中只剩这个念头。
12
“喂喂,不会吧,哪会这度好(刚好)?这不是那个姓梅的家伙吗?”
“是啊,虽然很唬烂,但的确就是他没错。”
“靠!原来他真的是“那个梅家”的少爷?怎么看都不像――”虽然之前就有听过一些传言,但他压根不信。“妈的,明明住阳明山一栋要几亿元的豪宅,还敢跟拎背(老子)装穷!”
“x!你小声点行不行,别忘了他认得咱们声音。”
“喔,对J!你不讲我都忘了,好险他还没醒……奇怪,老大跑哪里去了?人明明又不是他绑的,干嘛我们还得帮忙看着?条子要是来了,被当场逮着的岂不就是咱们?”
“你闭嘴啦。他回南部理一些事,明天才会上来,反正老大说什么咱们照办就对了。啧……还是出去讲吧!谁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会醒。”嘈杂的话声脚步声很快迤远。
……来不及了。
梅惟双手双脚皆被缚,伏在地上动也不动,只有覆在布条下的眼微微开了条缝,又倦极的闭上。麻醉药的副作用还在,他只觉脑袋昏沉,中人欲呕,但方才那些话仍一字不漏的全听进他耳里。
没想到会是“他们”……学校里的那些不良少年。不…从话中听来,他们应该只是负责看守而已,绑架他的另有其人。
为什么会挑上他?他想破头仍是无法理解。…因为只有他有可趁之机吗……?
分辨不出现在到底几点,只能约略猜是晚上。绑架的主谋应该已经打过电话了吧?不知道家里的情形……现在是如何。爸应该会很生气吧,帛宁他们也许也会很担心。梅惟试图想像了一下弟妹担忧的神情,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脚步声又转回,他感觉左手腕被一样冰凉物事圈住,沉甸甸的。
铿然金属声滑过地面,看来是一道连着铁炼的手铐。有人将他和身后的圆柱炼在一起,随后解开了他腕间的绳索,连蒙目塞口的布条也一并取下。只有绑住双脚脚踝的绳仍保留。
“起来啦!”粗厚的大掌用力击打他的脸。
他缓缓睁开眼来,瞳孔一时适应不了骤来的光线,剧烈的收缩着。半晌,眼前的影像终于分明。两个一壮一瘦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皆蒙起了面。一块面包被扔到他未被缚的右手边。
“看三小(看什么)!”较壮的男人粗暴的推了他的头一下,用刻意压低的声音骂道。“吃!”
梅惟垂下眼,看着那块面包摇了摇头。他的胃的确是空的,但恶心感让他吃不下任何东西。
“x!不吃?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敢挑!”高壮男人大怒,差点连假声都忘了装。
另一人抬手制止他,蛇般的双眼冷冷盯着梅惟。

“只有这种东西,想饿死是你家的事。还是你想喝水?”
梅惟摇头。高壮男人眼看又要发作,他很快接口:
“我想……画画。”
“什么?”虽然看不到,但那块蒙面布下想必是愕然神情。
“我不会玩样的,再不你们可以把我画的图都收走没关系。”他用略嫌中气不足的声音低缓说道。
“我想画画……”
13
天亮了,然后又暗了。
若非如此,在这间位置隐蔽的废弃房屋里,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
梅惟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未进食,也未阖眼。他只是用没被绑的右手,在素描本上一直不断作画。
“真是变态。”金发少年啐了声,将手里早被玩烂的牌一丢,就地躺下吞云吐雾起来。脸虽仍蒙住,但他已将头罩拿下,露出惹眼的发色。
不知怎地,他有感觉这姓梅的小子其实早就知道他们是谁。哼!反正他也不在乎,软弱少爷一个,他还怕他告密不成。
他不喜欢梅惟。比起校里其他被轻碰一下就哇哇叫拼命求饶的肥羊,老是闷不吭声逆来顺受的梅惟反而令人打心底不舒服。若不是老大有交代交涉结果出来前不要轻举妄动,他早想趁这机会狠狠赏他一顿排头吃。
“喂!到底还得待多久?我快闷死了。”熊男小声问道,掩不住心绪的手微微颤着,索性也放下了牌。直肠子的他没有同伴沉得住气,他站起,像无头苍蝇般在狭小屋内乱绕圈子。
无法排解的“不安”……“无聊”反倒还是其。因为过于漫长的枯等,早就悄悄弥漫的不安随时间分秒过去,愈发高涨。
毕竟“等级”不同。这不是办家家酒,也不是在学校里逞凶斗狠欺负弱小,就算被教官发现斥责也不痛不痒。若非认识了“那个人”……他作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变成绑票案的共犯。
他们的老大,不过是轻笑着说一句:“事成就有一百万可拿喔”,他就像被迷走了心智,一回神便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别看胖翔他们夫妻俩那副德性,他们脑袋虽不灵光,狗运倒不错,做案子还从没有失败过。介绍这好差事给你,你可别搞砸,丢我面子……”
“怎么?你后悔了?”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熊男惊醒,瞪向讽笑着吐出一大口烟的同伴。这已经不知是他抽的第几支烟了。扔了满地的烟蒂后,他们的筹码仍靠坐在柱边不断画着那些鬼图,对他们的对话置若罔闻。
“你说谁?x!”他粗起嗓子回道,重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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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香……
是巧克力的味道。似曾相识的浓烈感觉,彷佛不久前才刚闻过。
对了,就是在那台绑架他的车子上……梅惟迷迷糊糊睁开眼,直觉抬起半昏然的头探询那股气味。
右手、眼睛再被绑住,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从脚步声依稀分辨出又有两个人进屋。其中一个正在讲电话,大概是有使用变声器吧,声音古怪而尖锐,隐含暴怒。
“…翔哥、嫂子,情况怎样?”
看见策划这绑架的胖夫妻档终于回来,金发少年和熊男立即站起,彼此交换一个眼色。其实不用问,他们心里也大致有谱了。
“肉票的金主老爸好像昨天就出国啦,接电话的死老太婆番得很,明明失踪一天半了,还压根不信我们绑了她家大少爷。八成是火星来的,妈的讲都讲不通!操!”
回话的胖女人嚼着满嘴的巧克力恨恨说道,粗鲁言辞和她圆润外观完全无法联想在一块。“干了这么久,老娘还是第一遇到这种的。”

接到勒赎电话的家属哪个不是惊慌失措,再不就讨价还价的想把赎金压低些,哪像那老太婆从头到尾都没进入状况,简直白目。
金发少年闻言皱起眉。对方敢这样拿乔,难道是算准他们不敢撕票?…怎么可能!
“嫂子,用手机交涉好像不太好吧?”
“是没错,不过那胖子正在气头上,也顾不了这么多啦!反正他们也不可能报警,这种住阳明山豪宅的大户人家,最爱惜颜面了。”
此时又一个人走进屋来。小眼睛短下巴的脸庞透着苍白,他走至金发少年身边,紧张兮兮掏出一样物事塞给他。
“老鼠,你……怎么会有这个?”金发少年瞪大眼。黑星手枪!他还是第一握这玩意,沉甸甸的,比想像中还重得多。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他们拿这个给我,要我守在外面……可是我好怕……旭哥你去好不好?”
“没路用的卡小!”看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金发少年阿旭啐了一口,将手枪插入腰间,却也没走出屋外。
“我陪你去好啦!男人还这么没种啊?”胖女人哼哼笑着,将最后一块巧克力连包装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再吐出纸。“顺便去远一点的地方探探好了,照这局势看来,恐怕得换个窝才比较保险。”
1
“…不信?好,那我就让你听听声音,看我是不是在唬你!”
另一头犹在大声讲着手机的男人身材同样肥硕,原本就不多的耐性在经历冗长谈判后更是所剩无几。他索性用力拽起梅惟头发,将手机直接抵在他耳边。
“说!告诉她你是谁!”
“……”
袭来的巧克力味更浓了,浓得教他想吐,原本令人怀念的香气已变了调。梅惟蠕动了下干裂的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机另一端也突然静默下来。
“说话啊,x!你变哑巴啦!”男人不耐的催促着,紧抓发丝的手一甩。
“……杨……”梅惟勉强用破碎不堪的声音低哑吐出一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过长时间滴水未进,喉头犹如火焚般,一牵动声带就疼痛难当。但真正让他说不出话来的原因,还是……
僵局持续许久,彷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连胖男子都察觉不对劲的皱起眉凑近手机,那端才终于响起一道苍老女声。
“……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反正梅家的少爷只有一个,而他现在就待在家里,人好得很。”
喀嚓一声,电话随即断线。
“啥!?死老女人,竟然就这样挂掉电话!”胖男子一阵错愕,再拨了几通都没有接通,难以置信的握着手机大骂:“靠北!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她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还是她根本不在乎??”
…怎么回事,那老番颠在胡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转眼间就换了套说词,她刚才明明不是这样跟他说的!
什么“梅家的少爷只有一个”?见鬼!那他眼前的这小子又是谁!?梅、惟,他明明就姓梅,明明就住在那大宅里,前几天他偷偷跟踪观察他,还看见梅家的男主人亲自来接他,怎么可能会搞错?
等等……仔细想想,的确是还有很多透着古怪的地方……这小子在梅家所受的待遇,是明显和另外两个双生弟妹不同没错……不会吧,难道他们真绑了个假货?就算他们下毒手撕票,梅家也不会有人掉半滴泪?
……操他妈的,这回亏大了!
“千辛万苦,结果居然绑了个废物……x!这下看怎么办……”
他狠瞥犹低首蜷坐在柱前的梅惟一眼,拿起手机又拨了通电话,走至门边接听。此时在旁安静许久的熊男终于按耐不住,大踏步上前,扬脚就踹了梅惟胸口一记。
“好啊,又被你摆了一道……你真好胆,敢这样作弄拎背!孬种就是孬种,翻几个身也不会变少爷,我真是头壳坏去了才会白力气在你身上!”
“算了,再骂也无用,省点力气吧。”阿旭走过来出言制止,不顶认真的。
事实上他也是极度不爽,空欢喜一场比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的滋味更难受,眼角瞄到胖男子仍在讲手机全不管这边,他眼神倏地一暗,像淬了层毒。

“假少爷,这回栽在你身上咱们也只好认了。放心,不会有人杀你,不过你也可以去死一死了。就算我们放了你,你还有地方能回去吗?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羞愧的马上跑去自杀。”
“对!”熊男狂笑着接口:“根本就没人在乎你死活嘛!梅家那对双胞胎很有名,我也看过的,你跟他们根本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到底凭什么姓梅啊,不会是他们好心收留你吧?冒牌货一个,笑死人了!”
“喂喂,别再说了,再说咱们的梅少爷就要哭出来了。”
“哈!真的吗?假少爷的眼泪值多少钱?”熊男挑高一边眉,弯身俯近始终垂着脸毫无反应的梅惟,一把扯掉他眼上的布。
“来~~别害羞,抬起头让我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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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撕掉……?”
胖男子确定自己不是幻听,对方也不是在开玩笑。他极力掩饰心中惊愕,抬手揩了揩汗。
“这……不太好吧……”
“好不好你自己决定。反正人是你绑的,纰漏也是你出的,我管不着。”手机里的男声悠然说道,语气斯文简洁。“我挂电话了。”
“别这样啦,阿梵……”胖男子握紧手机欲待再说,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嘻哈讪笑声。他皱起眉,直觉侧头看去,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绑来的瘦弱少年,右手不知何时已脱离了绳捆。他慢慢拾起地上作画用的铅笔,突然毫无预兆就直接往熊男的眼睛插。
“咚”一声轻响,伴随杀猪般的惨叫,他的手机掉落地上。
“喂?胖翔?”
手机那头传来不解的呼唤声。而手机的主人已经完全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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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男险险闪过那噩梦般的一击,眼睑被划破的同时,胆也被吓破了。
这应该是梦吧……?但脸上热辣涌出的液体,提醒他这是严酷的现实。他看见梅惟手里银光一闪,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用削铅笔的小刀一举划开脚上所有束缚,慢慢站了起来。
真的不是做梦……他惊骇得全身簌簌发抖,才刚想要大声叫骂,肚子就被狠击一记里拳,当场跪下抱肚呕吐不已。
“恶……恶……!”肠胃彷佛被打穿一个大洞,里面的东西全悉数吐出还不够,胃液、胆汁也流了出来,苦涩的酸味布满口腔。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了,但干呕的反射动作仍持续着,也许要直到把心肺都呕出才罢休。
梅惟面无表情俯视伏倒在地的熊男,抬起右脚,脚跟突出,重重朝他的背脊踹下。一,又一,骇人的撞击声伴随痛苦闷哼规律响着,终于熊男呕出一口血,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好狠!
这样沉猛的力道,竟是出自一个已近两天没睡觉没进食的被囚者手里。这一定是梦……是梦……如果是就好了!
在旁两人终于清醒过来,却没有谁敢对倒在梅惟跟前的熊男施以援手。那双充血的眼睛太冷了,饶是平日作恶惯了、见多识广的胖翔,也被震慑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阿旭,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他立刻就发现了对方弱。
“该死!”不意胖翔却先沉不住气,他发出一声怒吼,掏出怀里的克拉克9就是一枪。
碰!一击不中,子弹没入梅惟身后的土墙里,差距甚远。手抖得厉害……胖翔焦躁的咒了声,又往前移近一些,边举起枪试图瞄准。
“等一下!不要再靠近了!”阿旭突然大叫,胖翔一愕,收回欲再迈出的第二步。
“干嘛?”他不爽的转头瞪他,却见到阿旭瞬间变得惊恐的表情,背后同时响起铁炼剧烈扯动的声响。他急忙掉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一步的距离就已足够。
一记回旋背足踢破空扫来,踢飞胖翔手中的枪,连带断了他的腕骨。他还不及感到疼痛,梅惟右足点地,旋即以左脚为轴又反转踢了回来,那简直是完全超乎他理解范围的速度,他什么都看不见,坚硬的脚后跟就这样扎实踹上他挺出的鼻梁,同样,应声而断。

碰然巨响,胖翔整个人凌空飞起,朝后重重摔落于地。脸上鲜血泗流,在地面汇成一小道汪洋。
……再也没有比这更恐怖的景致了。
“呼……哈……可恶……”
那双异色的眼缓缓转到自己身上。虽然没有做任何运动,但阿旭却无法自制的剧烈喘息不止,心脏如擂鼓般急速搏动。他挣扎着掏出腰间的枪,也不知要打开保险,胡乱举起就对住了梅惟。
“来啊……我可不怕你!”再凶的狗,一旦被铁炼系住,也不过就是条狗而已,他只要别靠近他就行了!“看我……打死你这只怪物!打死你、打死你……!”
他拼命扣着扳机,却打不出一颗子弹来。他慌了,扳得更用力,喘息也越来越急促,额上不断冒汗。
为什么打不出来?为什么打不出来!
梅惟看着已逐渐陷入疯狂的阿旭,仍是面无表情的。然后他垂下眼,瞥向铐在左腕上的铁环。想了想,他抬起手,用右掌握住了那圈铁环,发出清脆的金属迤地声。
非常细微的声响,却轻易刺痛了阿旭变得极度敏感的神经。他如惊弓之鸟的抬起眼,看见梅惟的左掌以一种奇怪的动作扭曲着,慢慢从环里退出。
16
阿旭的心跳几乎停止了,手指脚趾尖皆泛起一股绝望般的针刺麻木感。直到梅惟在退出一半手掌时遇到瓶颈,再也动弹不得。
啊,太好了……他神经才微微一松,没想到梅惟竟猛然一抽,犹卡在环间的左掌硬是脱离了坚硬的桎梏,不惜削掉一大块皮下来。他真的傻眼了,瞠视那看来弱不禁风的身影将铁炼一扔,垂着不断滴落鲜血的左手,一步步朝他走来。而他已然四肢僵直不听使唤,连握住枪的力气都没有了,遑论将它举起瞄准。
“呼、呼、呼……”
他紧抓住胸口,拼命的大口喘气着,像离开水面的鱼。他努力想要呼吸,却好像怎么也吸不到。
晕眩感吞噬着他的脑。随着那个人缓步逼近,意识则逐渐离他远去。
怎么?你后悔了吗?
这个问题……也许,他得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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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惟没有停下脚步,直接便绕过倒地痉挛喘息不止的少年,朝外走去。穿越时,他瞧见蜷卧地上的少年神情痛苦,意识不清,彷佛随时就会死去。
他极轻的叹口气,眸中的血色冲淡了些。
过了半晌,他又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废弃纸袋。刚才还歇斯底里大吼大叫的少年现在已陷入昏迷,梅惟蹲下,将纸袋覆在他口鼻上。
逐渐的,少年急促的呼吸和缓下来。他站起,没再多看他一眼的转身离开。
目的地……
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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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走上山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很少有什么物事能够让他发怔。但迎面走来的少年,却宛如一块特异的磁石,吸附住他所有目光,着迷。
赤红色的蜘蛛网。好美……
生平仅见,最美的眼睛。
少年显然是魂不守舍,连瞧都没瞧他一眼。这真让他有点伤心。

男人对少年身上斑驳的血迹和受伤左手皆视如不见。他扬起一抹笑,双颊梨窝一闪即逝,神态自若的和少年擦身而过,进入废弃屋里。
像川剧里的变脸戏码,男人唇畔的笑瞬间没去,眼里迸射出冷酷阴狠的寒光。
17
“老大……”
熊男已经醒了,也是唯一清醒的。他吃力的蠕动着四肢,才勉强以手臂支撑起上身,立即又颓然倒下。剧痛让他扭拧了脸。
他不敢多看男人面上的神情。剪着一头清爽短发,身着白衣黑裤、鼻架黑框眼镜的老大模样斯文,气质儒雅,像名校的大学生。如果不去看他那异于常人的身长,和隐隐浮现在白衬衫下满布伤疤的精壮身躯的话。
他对老大的事一无所知,包括本名年纪,只知道他年纪轻轻就位居跨国黑道组织要角,底下供他差遣的小弟无数,他和阿旭只不过是其中喊不出名堂的小角色。“组织”虽不排斥学生入会,但他们却连那资格都还没有。
他阿熊只要有钱吃喝玩乐便够,但他知道阿旭一直心积虑想进入帮派向上爬。……也许过了今天,他已经改变主意了也说不定。
“怎么回事?你有办法说明给我听听看吗?”
男人在熊男面前蹲下,动听的声音和外表一样温和,也一样冰冷。
“是……”熊男忍住胸腹剧痛,一五一十详述这两天的始末。讲到“那个人”陡然发狂的可怖情景时,他浑身颤栗,几乎无法成言。
“我……咳……跟他同校一年半了……从来不知道……他居然……”
“我刚才遇到他了。”男人忽道。
“…什么?”熊男惊骇的抬起脸。“那老大……他他……他有没有对你……”
“我看起来像是有被怎样的样子吗?”男人冷笑。“那家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型的。就算他真对我出手,你认为我会输他?”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连翔哥都被整得这么惨,那小子简直不是人……老大你一定要帮我们出这口气,狠狠教训他一顿……”
“知道吗?空手道有一句话,叫“一击必杀”。”男人拾起掉落一旁染红的铅笔,在指间把玩。“他已经对你们手下留情。如果他来真的,你这只眼睛早就废了。――就像这样。”
“啊啊啊――”
凄厉的号叫声陡然拔起,久久不绝,连山林间的飞禽都被惊动,纷纷飞离枝头。熊男捂住眼,痛苦不堪的满地打滚着,鲜血自他指间溢出。
男人神色漠然的看着这幕。“没用的东西……该死。”
突然他眉间一动,若有所思望向窗外。
“…找不到下山的路吗?别急,我带你下去。这是座魔山,不是识途老马可不容易走出去的。”
他直勾勾的视线缠绕在去而复返的少年身上,毫不掩饰其中的浓浓兴味。
“你是要去做个了结吧?那样的家,不要也罢。我很欣赏你。如果你无可去,欢迎你再回来找我。”男人说着,摘下黑框眼镜露出一双玻璃珠般无机的眼瞳。
“我姓韩,韩斯梵。”他扯动嘴角,“请多指教……梅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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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9/29
父亲虽常不在家,但自小,他对三兄妹就始终都是一视同仁的。
也许偏弟妹多些……但他想那也是因为弟妹比较会主动撒娇的缘故。
他好喜欢爸爸,也想多亲近他,和他撒娇,但爸待在家的时间,总不够平均分给三个小孩。当弟妹围了上去,他反而踌躇了,只好安静的站在旁边看。久而久之,他也忘了该如何撒娇了,何况,也过了那个年纪。反正就是这样了。

“一视同仁”。……只要这样就够了。就算不同母,他和帛宁、芷砚也都一样,都是父亲的孩子啊。他一直都是如此信着的。因为是兄弟,所以,凡事多让让弟妹,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我到底是不是爸的孩子?”
半夜两点,梅家大宅依旧灯火通明。高墙上的警报器几分钟前才大肆响过,从睡梦中惊醒的守卫急忙拿起手电筒警棍奔出察看,一见竟是失踪两天的惟少爷,不由愕然,只能眼睁睁看他穿过林园走了进去。半晌,才仰起头,骇然看向那足有三人高的雄伟壁垒。
向来空旷冷清的挑高大厅,在这吊诡的时刻却是热闹异常。梅惟漫不经心梭巡了一圈,空洞的眼并没有注意到众人怪异的脸色;佣仆们皆彷佛饱受惊吓似的面容苍白,“弟弟”用忿怒的眼光瞪着他,“妹妹”则若有所思。
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已在梅家待了四十年的老管家,杨婆。
杨婆伛偻着身子坐在餐桌前,一块块黏贴破裂的瓷器。他同样也没注意到那是父亲最喜爱的一件骨董,只开口,简单的问了一句话。
“不是。”杨婆眉眼冷然,倒也答得干脆。
外头听见的人全倒抽口气,梅帛宁兄妹尤其惊愕。他们一直以为梅惟和自己只是生母不同,父亲都同样是梅宸罡……难道,不是这样?
“你是”那个女人”背叛大少爷生出来的野种,你根本不是梅家真正的孩子!”杨婆说道,一点情面不留。枯瘦的手颤巍巍举起指住了他,歇斯底里的语气,几要破声。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干脆就这样消失,岂不正好?”
“……杨婆。”
有点过火了。梅芷砚出声轻喊,紧聚的眉心透着浓浓不解。
杨婆是怎么了?有必要说成这样吗?这一切……真的很有点古怪,包括一小时前才从日本遽然刮回,席卷整个梅家的那场暴风雨……
前所未见的暴烈怒气。来自那个向来沉稳自持,喜怒不显的男人。
梅惟倒变得平静了,像是终于获得想要的答案般,他没有留恋的转身走开。到房间里抱出他所有画册、素描本、部分绘画用具,和一些随身物品。他决定要离开这里。
一路无碍,直到即将跨过大门的刹那,一只肌理匀称的修长手臂忽地打横伸来,堵死了去路。
19
梅惟抬起眼,看着那比他高上半个头的“弟弟”。
梅帛宁被他的眼神激怒,挥手就打掉他手上的东西,纸张本子全散了一地。梅惟表情不变,只淡淡说道:
“……不要以为,我现在还会让你。”
“?”
梅帛宁一时不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让他?笑话,他梅帛宁什么时候需要这野种来让了!盛怒之下,他左脚踩上其中一张画稿:
“哼!成天光会画这些娘娘腔玩意!我早就怀疑,像你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会跟我是兄……啊!”
一片惊呼声中,梅帛宁半跪于地,双手抱着自己的左腿痛苦抽气。
“你……”什么…?刚才那是什么???
好凌厉的足刀!简直立意要断他的膝关节。作梦也想不到对方会来这么一记,别谈做任何招架,若不是他反射神经够快及时闪上那么一闪,避过要害……
他不敢置信的抬头瞪视对方,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此时梅惟脸上的表情,他十几年来从未见过。和他比试比到最激烈也未曾。
“…我懂了。原来如此……”
梅帛宁被怒火烧红的双眼瞬间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明白遇到危险对手的冷冽了悟。他站起身,抓住那瘦削身躯的衣领,俊美脸孔因高傲自尊受损而扭曲得厉害,清晰倒映在梅惟两汪死水般的暗沉黑眸里。

“想离开可以,先把这十几年来的帐算清再说。让我?让你妈个屁!你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了吗!”
碰!掐住衣领的手陡然成拳袭向梅惟下颚,这拳他几乎用了十分力,衣襟被粗暴扯下一片的同时,梅惟也踉跄后退了几步,却没倒地。
……若换做之前的他,”早该”倒地不起的。
挨揍那一刻梅惟颈部的缓冲动作做得极之完美。乍看正面受拳,其实力道已被卸掉大半。
“你根本在侮辱我。”梅帛宁见状,眯起了眼。一口口的,理智被极度的愤怒吃掉,终于半点不剩。“而我这白痴,居然被你羞辱了十几年都不知道。你算什么东西?就算你真是我哥哥,我他妈的也不需要你让,何况你只是个野种!!”
梅惟闻言,抬起头瞬也不瞬看他。
梅帛宁自小受尽荣宠长大,是标准的少爷脾性,说话向来直率。此时受了前所未有刺激,更是口不择言,一句“野种”,已彻底逾越听者的底限。
一场恶斗,再难避免。
2
四岁习武,除了基本动作还是基本动作,反覆苦练。六岁开始练习三招对打,七岁单招对打。八岁时,父亲终于允了他们进行自由对打,但附加三条但书。一、须穿戴防具。二、只能点到为止。三、得有他亲自在旁观看。
第一真正放手相搏的比试,是帛宁趁父亲不在时提出的,说好先击中三者得胜。――他赢了,于生涩的纠缠半小时后。
连自己都出乎意料,却没半分喜悦之情。小孩子出手不知轻重,帛宁竟被他打昏过去,吓坏了他。得赶快找大人来……乱成一团的小脑袋中只剩这个想法,于是他急忙跑下道场,一把推开日式纸门。
尖而小巧的下巴。红艳的唇,雪白的颊,一双上着精致妆容的眼。女人就站在门外,瞬也不瞬的冷冷俯视――
“……!”
像熄了灯,那双结了冰的瞳仁瞬间隐没在黑暗里。
他很快顿悟过来……是梦……
也是许久许久,不曾再做过的梦。
梦外,已经过了数年。而梦里那张半垂的明艳容颜,依然,清晰如昨。
“总算醒了。”
淡温的气息无预警吐在耳边,梅惟骇了跳,几乎是立即张大了眼。反射性想抬手推开,一股剧痛随之涌上,在周身蔓延开来。头颅、脸颊、胸口、腹部、手脚,无一不痛,筋骨间那股宛如被拆散后再重组的酸疼尤其熟悉,小时候刚开始练习对打时,便常伴随。
微凉触感贴上额头,他瞪着那张神色泰然的年轻男子脸庞俯近又退开,重新戴上眼镜。
“厉害,居然没有发烧。”薄薄的唇弯起。“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吗?这样还能走回来,叫我不救你都觉得可惜了。”
“……”梅惟艰难转动着眼珠,注意到全身伤口都上了绷带。昏迷前的记忆慢慢流转回来,也忆起了眼前这张面孔,他垂下眼,防备的神情稍松懈些。
“这伤……真是精采啊,我应该跟去好好观赏的。那和你对打的家伙也相当不简单,不过,想必伤得比你更重吧。这种干架法……你们是有什么仇大恨吗?嗯?”男人说着,略嫌天真的笑了起来。双侧隐然浮现的浅浅梨窝,替柔雅脸庞添了股异样稚气。
“……你很吵。”梅惟终于出声,粗嘎的像用砂石碾过。无视男人充满兴味的扬眉神情,他阖上眼,再陷入眠。
““吵”?呵呵……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了呢。”韩斯梵伸出手,长茧的粗糙指面划过梅惟难得没被青紫占领的左颊,留下一道红痕。
“不过一夜,连性格都改变了吗?还是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梅惟?”
21
“……我想出去。”
“不行。”轻软的女声,笃定回绝。

“一下子而已,我想买些东西。我的伤已经好很多了。”
“你想买什么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买。……啊,梅先生,你别这样,等会儿要是韩大哥回来发现你不在,我可是会被他重罚的。你知道,不单是因为你伤还没完全好,现在外头还有“很多人”在找你……你一定不会希望被他们找到的。请你再忍耐一段时间,好吗?”
“……”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梅惟没辄的自玄关走回,半个多月了,他还没办法踏出这里一步。
“…“他”等一下会来?”
“是的,梅先生。”
“…你可以别那样叫我吗?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看不出女孩年纪,但应该没大他多少,说话却客气得古怪。韩斯梵都叫她“严净”,不过她似乎不是姓严。
“我待会问问韩大哥,如果他说可以,我当然没问题。”
“……”梅惟没再多说什么。正想回房,严净又嫣然笑着端出一锅甜汤,舀了一碗给他。
“我午饭吃得很饱了。”他皱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但那盈盈笑容始终不减,最后他还是只得乖乖捧过。
严净手艺极好,尤擅长东方料理。只是半个月来天天软硬兼施,养猪似的要他吃一堆东西,他实在有些吃不消。
“午饭是午饭,这是下午的点心呀。喏,熬煮一天的泰式紫米汤,加了薏仁、蜜豆,再淋上一点椰汁,很好喝的。你先喝一碗,我再帮你换伤口的药。”
“我不爱吃甜”。梅惟闭上嘴,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
他想,严净其实应该是知道他不爱吃甜的,平常她也少做甜食。今天会这样一做一大锅,自然是因为有另一个嗜甜的人会来……
才想着,门铃就突然响了,一长一短两声。严净放下手中碗勺,很快的起身去开门。
“你来啦。”她笑道。走进的男人身高几与门齐平,正是韩斯梵。
严净动作很俐落,她将备妥的室内鞋放到韩斯梵脚前,脱下的皮鞋鞋头朝外整齐摆好,再接过他的西装外套理了理挂起。丹凤眼、短直发的严净其实长相偏精明干练,单看外表,决想像不出她竟能把琐碎家务打理得如此完美。
“有没有什么事?”韩斯梵走向沙发,在梅惟身旁坐下,拿起桌上一碗盛好的甜汤便喝。
梅惟缄默的一口口啜着,没有应声。严净走过来道:
“梅先生一直吵着说想出门买东西呢。”
他哪有吵……梅惟皱起眉,将不小心咬到的蜜豆混着汤咽下去,忍着让脸也别一起皱起。
22
“你想买什么?”韩斯梵问道,虽然他心里已大致有底。
“……画画用的东西。”
“果然。”他轻哼,“又不是衣服鞋子,这种东西也用不着非得亲自买才行。你开张单子给严净,她马上就帮你买最好的来。”
“……”终于喝完甜汤,梅惟拿起空碗迳自走向厨房。
“等等,梅先生,”严净喊住他,拿出纸笔微笑道:“跟我说你需要什么,我等一下就出门帮你买……”话还未完,一只长臂忽地伸来截走她的笔:
“我来好了。梅惟,你尽管开口,要我把整间美术用品店买下来都行,不过我有个条件。”韩斯梵盯着他,眼里闪动沉的光芒。“我要你画我。”
“画你?”
“没错。”
“我不画人物画。”

“少骗鬼了。”韩斯梵轻晒。“那你那些素描本里的家伙是谁?长得很像人的动物?……喔,别那样瞪我,我没故意要看,只是对你那天身受重伤却仍死命抱着的东西,有些好奇罢了。怎么,你可以画他,就不能画我?”
“……”梅惟垂下眼,看着手里的空碗。
“不说话就表示你答应了。”韩斯梵迳自下了结论。“难得我今天比较有空,不如你就现在画一画吧?”
瞧他说得跟喝开水一样。梅惟摇头:“现在不行,我没有工具。”
“怎么会没有,你不是有带水彩出来?都用完了吗?再不然用素描的也行。如果你连铅笔都没有,我可以马上提供。”
梅惟仍是摇头。“……你的话,不用油彩我画不出来。”
一定要是油画才行。没有理由,他就是这么觉得。
“只能用油彩?倒越说越玄了。”韩斯梵扬眉低笑,定定注视梅惟的眸色却愈见幽暗。“算了,反正我也不懂,就依你吧。说吧,你缺些什么?我马上去买回来,你就总能画了吧?”
“…… 画用油,颜料,还有画布。”
韩斯梵随手记下。“…就这样?”
“画油的话,”梅惟神情平静的继续道:“我习惯用HOLBEIN牌的,Turpentine和亚麻仁油各一瓶,小瓶装的就行了……还有peindre和siccatif,也各一瓶好了。颜料不必全买,买牛顿学生用系列的,大概十来种颜色应该就够了吧。”
韩斯梵持笔的手一顿。“什么?”
“钛白、柠檬黄、铬黄、土黄、Jaune Brillant、朱标、洋红、赭石、茶褐、浅铬绿、翠绿、钴蓝、群青、象牙黑、钴紫,就这15色……画布买Herga中目的人物型,十号的三个。对了……还有画刀,我都是在天玉街巷子里的一家画材行买的,先跟老板预订,大概要一个礼拜才能拿到货。”
“……”静寂半晌,韩斯梵皱起眉,将笔一抛。
“你在整我?”
“……是有那么一点。”
梅惟老实的答道,一旁严净已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23
最后韩斯梵是答应让他出门买画材,但得要有严净跟着才行。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接触久违的外头空气,什么条件他当然都先允下。不过……
“…太夸张了。”
被美术店老板笑咪咪的送将出来,再看一眼那几乎被占满一半的后车箱,梅惟只感无力。
“你买这么多干嘛?我根本用不到。”
例如水彩,他只缺几个常用色,严净却每一种都补了好几条不说,又加买两组全套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其他各样用材,包括纸张、蜡笔、画笔、颜料……皆是比照办理,不管他在旁边如何制止都没用,眼睁睁看她台风过境般刮走店里大半物品,毫不手软。
他头一对一个人感到如此没辄。尤其对方还是个乍看非常温柔和顺的年轻女孩(虽然讲话很成熟)……行径却和暴发户无异。
真是的……他叹口气,眼露无奈。
“就算是我自己要用的,行了吧?小小年纪,别那么爱叹气。”严净坐进驾驶座,见梅惟仍站在车外呆看后车箱,笑道:“反正破费的人又不是你,韩大哥都指示无上限了,客气什么呢?”
“我没有客气。”梅惟摇头,知道多说无用。顿了顿,他迟疑的回望才刚光顾过的美术店。
“如果我想把大部分的东西都退回去……老板应该会生气吧??”
“当然,”严净笑眯了丹凤眼。“而且他会认为我们在耍他。别傻了,上车吧!你等会不是还要过去出版社?如果你真那么介意,只要你书卖得好,到时再还钱也不迟呀。”
“……再说吧。”梅惟放弃的坐进车。“我只请求你不要再增加我的负债了。”出书的事根本还没确定,他今天只是先拿改过的稿子给陈先生过目而已。

不想白吃白喝,又被软硬兼施的限制自由,无法可想之下,他忆起之前曾表示对他作品很有兴趣的陈先生。许久未联络,他还以为对方早就忘了他,没想到才一报出名字,陈先生立刻在电话那头大叫起来。
“你改变主意了?太好了,我一直惦着你呢,梅小弟!”陈先生笑声爽朗,一如其人。“唉呀,别先生先生的,叫我陈大哥就好!还是你觉得这样会把你给叫老啦?”
“啊?不,不会……”他一愣,连忙否认。
“那就好啦。最近我们公司和欧洲、日本的出版社合作,取得当地数十本最畅销的图画书版权,正打算成立新书系推出,已经在翻译制作了。你能加入的话最好,台湾的代表就靠你啦……”
畅销书?梅惟并不认为自己的作品会是广受大众喜爱的那种。陈大哥也说了,尽管书系的定位并不局限于童书,也包括给大人看的绘本,但还是希望他能做点改变后再出版,最好每个故事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就算有缺憾也没有遗憾。
他没让对方费太多唇舌,马上便表明自己愿意配合的决定。陈大哥很惊讶,笑说他原本已经准备好一大套说辞要来说服他的。也没有多问为什么,陈大哥很快和他达成协议,他也在短短时间内就完成修改,藉难得被“批准”出门之便,亲自将原稿送交出版社。
“咦?你的故事内容都改过了嘛。尤其是这个,增加好多情节,后半段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梅惟坐在车内吃着严净不知何时在家做好的英式三明治和贝果,不甜腻的手工饼干,以及置于保温壶中,加了一点威士忌的原味奶茶。闻言,他看了正低头看画稿的神奇女生一眼。
她指的故事恰巧也是陈大哥最欣赏的那则,”Colorless Home ”(没有颜色的家)。
故事的灵感,来自他有一回听某物理老师提起的“光的三原色”原理。原版的大意如下:
有个少年,他的家是一栋很漂亮的房子,里头有很多漂亮的家俱,可是他的家没有颜色,看起来好冷清。他想要改变它。
要有颜色就得有光,一定是没有光的关系。于是少年拉开窗帘引了光来。
有红色的光,蓝色的光,绿色的光。然后红的加蓝的变成紫色,蓝的加绿的变成靛色,绿的加红的又变成橘色。红蓝绿三种加在一起,就成了白色了。房屋一下子变得五彩缤纷,煞是漂亮。
可是少年左瞧瞧、又看看,还是觉得好冷清。甚至,比没有颜色时还冷清。
为什么呢?
他想一定是颜色还不够的关系。于是他又拿出色笔来,在红色上面补上蓝色。不够,再补绿色。其他也是,蓝加红绿,绿加红蓝。紫加绿,靛加红,橘加蓝。他很努力的涂着。这样总该够了吧?
他放下笔一看,却发现整个家竟又变成没有颜色的了,黑压压一片,和原来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冷清。
可是少年不想再改变它了。因为,和颜色是没有关系的吧,他想。
………
十几页的草稿加文字,他用一天的时间就拟完了。描线、上色也只了两天时间。
就在去年的农历年时,他一个人守在空荡的大宅子里,除了少许的吃睡以外都在画画,画完了这个故事。后来应陈大哥要求,又多画了近一倍页数,结局变了,整体的风格、色彩也都调整过。
“这idea真特别,你怎么想到的?不过毕竟是给小孩子看,画风又这么可爱,你怎么忍心画得这么悲伤。其他的故事也是,只要改改尾巴,一定都会大受欢迎。”陈先生笑道:
“搞不懂你,这就是所谓少年的忧郁吗?”
他没有告诉陈大哥,故事最大的灵感来源其实是他的家。那个少年……就是他自己。
2
“……你觉得改过的不好吗?”梅惟缓缓回过神来,问道。严净正好也读完整个故事。
“不会呀,新的故事出现很多可爱的新角色,结尾也温馨得多,孩子们一定都会喜欢的。”严净回想了下,一笑。“……不过,我倒比较怀念旧版故事。真可惜。”
“喔……那个,旧稿我还留着……呃……如果你喜欢的话……”梅惟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眼,咬了一口贝果。严净曾说过她比较不擅长西式餐点,老实说,他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你要送我?太好了,我得好好保存起来,日后一定会增值的,到时我就不愁吃穿啦。”严净难得的开玩笑说。

“……想太多。”
梅惟也跟着扬唇,突然他看到不远走来的几个清一色白色身影,脸色微微一变,立即低下头去。
严净也看到了。虽然沾了不少血迹还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貌,但她仍一眼认出梅惟重伤那天身穿的白底蓝边衬杉及格子裤,正和眼前几个高中男生的制服一模一样。
梅惟自从被韩斯梵送来公寓,由她接手照顾那天起,就没有再离开过。当然,学校也不曾再去了。
“糟糕,都忘了现在是下班下课时间,等会儿人车一定更多,还是先过去出版社好了。”严净自顾说道,递张纸巾给吃完东西的梅惟,并重新发动车子。梅惟默默接过,没表示什么。
一路上见到不少相似的身影,有男有女,大部份人都没对自身旁驶过的Jaguar轿车多瞧一眼。就算有,也只是指点着议论两句:
“X-type!王子就是开那台车啦!”
又驶出两三公里远,白底蓝边完全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浅葱色衬衫和墨绿长裤。梅惟仍垂着头,略长长的垂落发丝遮去神情。
“有看到认识的吗?”严净忽道。
“……有。”
“同班同学?”
“嗯……也有社团认识的。”还看到空手道社长丘人尹,一样的道服配木屐,数里外也绝不会错认。
“喔……”她轻轻颔首。“……那,你会想回学校上课吗?老实讲没关系。”
梅惟没有回答。良久,出版社的招牌已能瞧见,他才低声回道:
“…我不知道。”
“…OK!就这么敲定了。”
经过反覆讨论,终于拍板定案。陈乃礼满意的站起身来,拍拍梅惟清瘦却坚实的肩:
“就麻烦你再针对我们讨论的一些地方做修改,三天没问题吧?”
梅惟一如他所料的点头。也是,做那么大幅度的增改都只需要一个礼拜,这个又算什么呢?看来作业顺利的话,绝对能赶上第一批书的出书日。
“我已经等不及想看到成品了,”陈乃礼难掩喜色,他自认可是眼前这小伙子的头号书迷。“希望印刷效果够好,能把你作品的原色忠实呈现出来。”
“这修改,我会尽量多用容易抓准的颜色。”梅惟说道,低头将稿子重新收起,预备离去。
“对了,”陈乃礼突然想到,“我一直想问,希望这不会干涉你的隐私……为什么你会突然改变主意呢?我记得你当初还挺坚持不想为出书而改变剧情的。”要不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怎会无功而返。
“我没坚持什么,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不过,我现在需要钱,想来想去就只有这办法了。”
“钱?”没想到对方如此坦率就说出,更没想到是这个理由。陈乃礼有些尴尬的看向窗外,四层楼下的人行道边,一辆Jaguar正静静停驻。
“那不是你姊姊吗?载你来的那个。”那年轻女子方才陪梅惟上来,又下去了。开积架的……怎么会没钱咧??他一直以为梅惟家境不错,虽然外表看不出丝毫端倪,但人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
“不是啦……”梅惟也面露尴尬,连连摇头:“那是……我朋友。”
“喔,原来是这样。”的确是长得不太像……陈乃礼很快把这事抛诸脑后,呵呵笑着又拍了他肩膀一记。“放心!稿费方面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而且陈大哥保证,你这本书一定大卖,到时你就成为全国最富有的高中生之一啦!”
“……谢谢。”梅惟莞尔一笑。真不知陈大哥的自信是从何而来……
别说大卖,其实不用卖多好也没关系啦。尤其除了笔名,他不想再透露任何关于他自己的讯息给读者,如果真的卖得不错,麻烦才会接踵而至吧。
总之得先想办法靠自己养活自己,一直当米虫也不是办法……其他的就都无所谓了。

把故事改成虚假的happy ending也没关系。
反正那毕竟只是一个故事。他毕竟不是书里的那个少年。
25
(四)
时间飞快流逝,距离梅惟住到韩斯梵这幢公寓的五楼来,又是数个礼拜过去。他的禁足令逐渐解除,至少偶尔去买个美术用品或到出版社一趟,都不必再“请示上级”,严净也只负责接送,不会再强要求非要跟在旁边。
尽管如此,平日他仍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就窝着画画。这段期间他好几考虑一个人搬出去住,都没有如愿。另两人强自挽留是主因之一,还有就是很难再找到比这里更理想的落脚。
这栋外观毫不起眼的公寓坐落于闹中取静的住宅区中,位置相当隐密,与附近邻居也从不往来,他原以为只有最顶楼五楼是韩斯梵所有,后来才隐约注意到似乎整幢公寓都是他的势力范围,每天透过五楼客厅的厚重窗帘,都能看到有各色各样的人在这儿进进出出,他们唯一共通的特色,就是行径都很低调,来去匆匆。
大概是从事某些活动的据点之一吧。梅惟从不多问,他们也从不多说。进出的份子再复杂,也几乎不曾有人会上到五楼来,对他的生活极少造成影响。只除了某种时候例外……
“喂,你是谁啊?凭什么梵会允许你这个小毛头住在这里?”
眼前的景象非常惊人。梅惟略为窘迫的移开目光,试图不让只随便套件男用衬衫的女性胴体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无意间瞟见附着在白皙大腿内侧的半透明块状固体,他脸一红,双眉却微微蹙起。
“糟糕,忘了弄掉了。梵老是这样,做爱都不戴保险套,每都射在外面。”
“……请你让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是进厨房找水喝,就被莫名奇妙堵在里头,见叉着腰挡住门口的半裸女子没半点相让意思,他突然朝右跨前一步,对方吃了惊,直觉身体倾向左欲阻拦,他脚步随即一个转折,下一瞬已轻巧越过女人洞开的右侧,迅速走入客厅。
“喂!你……”女人傻眼,转身想追上抓住他,梅惟却很快进了自己房间,门砰一声阖起,落了锁。
不是第一遇到这种状况,但这样我行我素毫无顾忌的言行,还是初仅见。梅惟叹口气,在画架前坐下,重新集中注意力在创作上,门外女子的高声大嚷很快在耳边淡去,入耳不入脑。
严净自楼顶收晒好的衣服下来,看到的便是这幕景象。
“高小姐?怎么上来这儿了。”她放下衣服微笑招呼,对女子的衣不蔽体视而不见。“韩大哥给你钥匙啦?”
“要你管。”高黛岱不悦哼了声,这个假惺惺的女人,根本明知故问!“我自己打的,不行吗?”
“高小姐这么喜欢来我们这边,我当然不反对,也绝不会跟韩大哥打小报告的。”
“讲就讲,我才不怕呢!”高黛岱杏目圆睁,纤指毫不客气直指向对方鼻尖。大眼巴掌脸、身材娇小却凹凸有致的她和高瘦的严净完全是不同类型,五官长得极美,就算一副泼妇骂街样,丽色依然不减。“你少一副以女主人自居的样子,郭严净!”
“你误会了,高小姐。”严净仍是不愠不火,眼里含笑。“比起我,韩大哥当然更重视你了,他现在只是有事外出一趟,很快就会回来陪你的。不过要是让他看到你人在这儿,那可就不太妙了。他平常对你总是那么温柔,你应该不会想要看到他发火的样子吧。……你看过吗?”
“郭严净,想叫我滚就直接说,绕一大篇干嘛?我真的很不爽你,总有一天我会叫梵剪掉你那惹人厌的舌头。”高黛岱沉着俏脸说道,终于转身离去。
“若你真成了这里的女主人,要我把脑袋送你都行。”
看着娇小背影出了玄关,严净摇头,眼里淡淡闪过怜悯。
“可以出来一下吗?我准备了一些港式小点。”叩叩两声轻响伴着话声响起。“别担心,那个女的已经走了。”
“我想我还是搬出去好了。”过了好半晌梅惟终于开门,看见客厅已摆了一桌点心。“…韩斯梵等一下会过来吧?我再跟他说说看。”
“抱歉,你生气了吗?这的确是我的疏忽,我保证下不为例。”严净柔声道。
自从梅惟来后,许多听闻风声的各方人士都曾想上五楼一探究竟,但大部分都因慑于韩斯梵的脾气而作罢或直接被她挡下,只有极少数胆子够大运气也够好的能闯关成功,而其中又以“女人”居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住在这里,本来就很奇怪,也难怪她会质疑……”梅惟一顿,若有所思看了严净一眼。

“她说她是韩斯梵的未婚妻。……是真的吗?”
“是啊,就“目前”而言,她说的是事实没错。”严净干脆点头,意有所指的笑了笑。“不过对我来说,你不是这里的外人,她才是。别想太多,就尽管安心住下来吧!没有大人做担保,谅你一个未成年的学生想独自在外头租房子,也没那么容易的。”
“我还以为应该是你。”
“什么?”
“未婚妻。”
“呵……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面对梅惟隐含观察意味的目光,严净脸上神情始终不变。“可惜你不是女的,要不凭韩大哥对你的“偏爱”,未婚妻的宝座哪轮得到那位高小姐。”
“………这个笑话更难笑。”梅惟微微皱眉,搞不懂话题怎么能忽然扯到这边来。
“我说真的。那位高小姐若不是背景够硬、长相也没话说,韩大哥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比起来他对你就特别多了。”见梅惟摇头,严净只是轻轻耸肩:“没感觉吗?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他这个人……”
一起生活十几年的人都不一定能了解了,何况是刚认识不久的……?梅惟默默想着,此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严净的话。
“说人人到。”她放下话筒,回身笑道:“韩大哥已经回来了,现在和高小姐在三楼。我送点吃的下去,你先拣你喜欢的起来慢慢吃吧。”
梅惟不饿,本只打算拿一小笼翡翠蒸饺,但随即又被硬塞了好几只小汤包和蟹黄烧卖,其余连同豆沙包、奶皇包等甜物都被严净带下了楼。
梅惟怔怔看着一桌食物,泛着香气的蒸腾热雾氤氲了他的视线,一如严净的内心,看不分明。
那种近似的无力感,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另一个人。
26
“醒了吗?听说你连续画了两日两夜都没阖眼?严净很担心你。”
一瓶啤酒空降眼前,梅惟愣看了许久才认出,摇头将那只手推开,露出其后一幅刚完成的画作来。
颈子有些泛酸,他知道自己又画着画着便不知不觉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帘幔重重的室内灯光幽暗,墙上的钟面指向十点,但他一时分不出是白天或晚上,直到说话的男人走到窗前,一举扯开所有掩蔽。
窗外几点星子参差散布天际,围绕着中央一弯新月,夜色清冷。男人敞开双臂搭住两边窗棂,宽大的肩背遮去一半夜空,那轮月便悬挂在他头顶上方,梅惟从这角度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只感觉他似乎正目不转睛瞧着,不曾稍瞬。
梅惟也目不转睛看着。一幕模糊的影像在他脑中慢慢成型,窗,浓重的黑幕和新月,男人张开双臂像是拥抱的背影……
也许可以考虑画画看。梅惟才这么想着,男人就忽地转过身来,随意跨起左脚倚窗而坐,拿着啤酒罐的手靠放在曲起的左膝上,意态闲适的一笑:
“你很像月亮呢。不过不是满月,而是缺了一大片的那种。”他指指天际。
梅惟不予置评。他站起,略为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将画好的图小心收起,换上新的画布。
“对了,你还没履行承诺。”看见梅惟抬眉表示疑问,韩斯梵也回他一个挑眉表情:
“画我啊。你答应过的,想起来了吗?”
他根本没答应过什么……虽然心里如此想道,但梅惟仍默默坐了回去。他扫了那位姿态慵懒的模特儿一眼,拿起一旁油画用的调色板挤了几样色彩和油料,几乎是毫不迟疑的提笔就画。
从韩斯梵的角度,只能看到梅惟半垂的专注神情,和不断动作着的右肩。其间他数度任意变换姿势,也不见作画者有何反应,他索性打开啤酒罐自顾自喝了起来,不时仰头望向窗外。
罐子见底的同时,梅惟也放下了画笔。
“好了?……真快。”见他点头,韩斯梵笑着将铝罐捏扁一抛,走了过去。“看来会是一幅很精采的钜作哪。”
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水味钻进鼻里……梅惟一愣,认出这是前天闯进五楼女子身上的气味。看来他这些天都与她在一块……他瞟了眼男人半敞衣襟间几显眼的淤红想道。
韩斯梵绕到他身后,动作便定格住了。他不懂画,但也知道短时间内就能将场景勾勒得如此逼真相当不易,除了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他一手撑在梅惟肩头上,用下巴比了比画问道。
窗子,男人,钩月……画面的一切都很正常,除了男人的头换成一张栩栩如生的狼脸外。狼的嘴角还流着涎液,满脸色相。
“你。”
“胆子真大啊,臭小子!”韩斯梵大笑起来,兴味盎然的盯着画。“敢这样挑衅我的也只有你了,你比我手下那些唯唯诺诺的饭桶都要有种。”
“没什么……照实情画而已。”梅惟拂开他的手,开始动手刮除调色板上残余颜料,清洗画笔。
“狼人应该满月时才会变身吧?”
“也有的一月三十天随时都能发作的。”
若是韩斯梵身边的人听到这种对话,大概都会吓得面无人色,他本人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挑眉瞥来一眼:
“喂,你在生什么气?该不会姓高的小鬼跑来这里撒野了吧。看来门口得派些人看着了?”虽然严净总说不需要。
梅惟收拾的动作一顿。“…你怎么这样讲自己的未婚妻?”
“未婚妻??…喔,是有这回事没错。”韩斯梵一笑,彷佛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她跟你一样十七岁,不过除了胸大,脑子什么都没装,不是小鬼是什么。我的时间可是很昂贵的,现在我费多少耐性跟她耗,以后都会跟她老子连本带利讨回来。”
韩斯梵说话声调淡而温雅,轻煦如风,吐露出来的语句却字字冷酷寡情。梅惟默默听着,总算有点懂了,不由得低叹口气。本想问他到底把严净置于何地,话到临头又咽了回去。
心里微微一凛。……他为什么要管这个?这是别人的私事,根本和他无关。
27
高小姐不是唯一来打扰过的女人,正如韩斯梵每来,身上总带着不同的人工香味。严净也总是一样,笑脸盈盈的出来迎接,服侍他更衣用餐后,两人通常便关在严净的私人书房中,不m大半天不会出来。
严净的书房是禁地,隐藏于墙壁的暗门中,门中还有门,光是外头的防护加密装置就有好几道。她平日若不忙家务,就几乎都是待在里头,到了睡觉时间才会出来,相当神秘。他不太清楚韩斯梵和严净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总之不会是什么适合摊在阳光下的事,所以他也不打算入了解,但待了一段时日,自然而然就摸清了屋里另一位居住人的生活型态。也许真如那位高小姐所言,他们会让他这非亲非故的不相干人等住进五楼,的确是一件奇怪的事。
真的……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了吗?就算刻意在自己周身拉出一段距离,但不知不觉间,还是被逐渐缩短了。静静旁观之余,他会开始尝试着想从严净完美的面具上找出一些破绽。甚至在今日,他忍不住向女人关系紊乱的韩斯梵表达了他的不以为然。以前的他不会这样的。
是住久了,所以产生感情了吗?第一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会管别人闲事的人。明明自己的问题都还有一堆没解决……
比起过去曾共同生活十几年的人们,这里的人,似乎真的对他比较……
“回神了。”浅浅的梨窝在眼前忽地放大,“跟我说话时,麻烦请专心点。”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梅惟直觉的道歉,下意识将上半身拉后点避开对方的过度接近。意外发现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笑起来不但有酒窝,笑一点甚至还看得见虎牙,让他的实际年龄更难以臆度。
“我想介绍你给我义父认识,他一直想看看你。如果你们投缘的话,你可以归他的籍,你过去的纪录我们也有办法弄掉换个新的,这样一来你就拥有一个新身份了,想重新上学、出国学画都没问题。”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梅惟不可思议的瞪着他。归他”义父”的籍,换个新身份?这些话何止天外飞来一笔而已,简直就是异元的语言。
“直到今天你念的高中外面,都还有梅家的车子在守着,你知道吗?也许他们还是有人希望你回去的。”见梅惟很快的垂下头,韩斯梵哼了声:
“不信吗?我也不信。不管怎样,总得给他们一个死心的台阶下,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躲着都不出去吧。那老头一定会喜欢你的,他看重的向来就不是血缘这种摸不着的东西,而是实力。”
“……”
“你想考虑多久都没关系,不急着做决定。对了,老头有个亲生儿子你也见过的,就是上被你打断鼻梁的那个胖子。他后来顺便去动整形手术了,你不想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吗?呵……”
韩斯梵像想着什么滑稽事的笑了起来,而梅惟背脊微微一僵,复又将头垂得更下去了。
一念之间而已。的确,该是做抉择的时候了……逃避到现在,时间也够久了吧??
只是……

就算只有一面也好。
他好想见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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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ME”在各大书店上市了。
梅惟是在买自己所需的工具书时,无意间看到自己的作品和其他外国绘本一同被摆在新书展示区的。他愣愣的站在旁边看着,这才想起陈大哥的确跟他说过书会在这几日上架。
因为配合出版社的赠品宣传活动,书连着附赠的记事本一同被透明塑胶膜封起,不过旁边有样书可以供人翻阅。这时两个女学生经过,大概是被作者的中文名字(当然不是本名梅惟)吸引了目光,她们直接便拿起那本书来。
“咦,好可爱喔 ̄ ̄ ̄”
梅惟只听完这句话,就立刻转身走掉了。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开这家书店回到公寓,严净又笑着迎上:
“恭喜呀,新书反应不错。……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没什么……”
“好像有不少人打电话去出版社询问了,陈先生要你过去一趟,商量以后的因应办法。”严净道:“我载你过去吧?”??
“…嗯。”
到了出版社所在大楼楼下,严净挥挥手抛下一句“好了再打电话给我”便驾车离去,梅惟定了定神,转身走进大楼。
“别担心,先前的合约我都帮你看过了,你当然有权可以选择不公开露面、不公布一切个人资料。至于如何和读者交流,你可以去申请个人信箱或请出版社帮忙收信,甚至设置个人网站……”
严净的话犹在耳边,她似乎对电脑很在行,还说如果要设网站的话,她可以架一个给他。老实说他真的从没想过那么多,还以为只要出了书领了酬劳就没事了……
不可否认,看到有不认识的人看他作品,甚至给予赞美,那种感觉虽然有点不太适应,但还是很美好的。梅惟想着,嘴边微微泛起一丝笑容,踏进了位于四楼的出版社。
远远就看到陈大哥在他办公室门口向他招手。他走近,敏锐的注意到陈大哥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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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在距门口几步以外停住。“……陈大哥?”
“哎,你总算来了!”陈乃礼僵笑一声,觑了眼身后刻意掩上的门扉,原本宏亮的嗓门忽然压低不少:“我站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梅惟愣了愣。“怎么了吗?不是只是要商量一些事而已……”陈大哥却一副急着要见他的模样。门后有什么吗?他皱起眉,直觉向后退了一步。那扇门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疑惑、好奇、担忧、探究、若有所思……陈大哥看他的目光,也明显变了,和平常不同。 
“说来话长……”陈乃礼欲言又止,“反正就是有人看了你的绘本,说要见你,而我没办法拒绝……总之,你先进来吧!。”
“不……”梅惟摇头,又退了一步,心脏突然不受控制狂跳起来。“我想我还是……”
摇头的势子猛地一顿。似乎连心搏都在刹那间停摆了。门很厚实,而他正站在人来人往的出版社通道上,嘈杂声响覆盖了一切。可是……他仍听见了,就在那扇门后。
…曾经以为再也听不到的音律。
喀、喀、喀,皮履叩击在瓷砖地板上发出的,规律而优雅的脚步声。一如其人……所以,独一无二,不容错辨。
是幻听吧?还是作梦?无法思考了,因为脑袋空空的,只剩下四肢还勉强能听话而已。他不能再待了。得赶快……
“啊…?梅小弟!?”
陈乃礼大吃一惊,眼睁睁看着梅惟在片刻失神后,突然转身埋头就走,出乎意外的矫捷动作教他傻眼。身后的门同时开了,阴影笼罩下来,他更惊吓,知道想当然尔是那位他宁愿在门口站岗,也不愿与之共一室的高大男人――

还不及反应,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感觉也没怎么使劲,便将他微胖的身体格了开去。
怎么回事??险些摔向一旁的陈乃礼忙稳住脚步,惊疑不定的抬眼偷觑自门里走出的男人。
完全无可挑剔的俊美侧脸……彷佛寒冰雕成的艺品,连身为同性的他都不敢多看。
尽管男人自称是梅惟“父亲”,但老实说,不论五官身材气质声音,都没有一丝相似……而且,似乎太年轻了。
“站住,惟。”
男人的声音既沉又冷,却让人有如被火焚的错觉。
梅惟在自动门前顿住步伐。门开了,他垂着脸立于原地,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回头。
“你多大了,还在玩这种躲猫猫的游戏?”男人面无表情的。“最好别考验我的耐性。回来!”
梅惟的背脊震动了下。贫乏的记忆中,似乎是第一听见”那个人”用这么强烈的措词说话……他微一迟疑,慢慢转过身走近,直到一双黑色皮鞋进入自己视野。他默默注视着,仍然没有抬头。
“把脸抬起来。你确定你没有话要跟爸说?”
“……”
“这段时间你人在哪里?”
“……”
“帛宁的脚差点就残了,你知道吧?如果你出手再不知轻重一点的话。”
“……”
“你眼里还有这个家的存在吗?”
“……”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不轻不重。始终垂首的梅惟倏地抬起头来,圆睁的眼里尽是难以置信。
“啪!”第二记顺势落下,击在另一侧脸上。
一旁的陈乃礼更是张大嘴,呆若木鸡。明明目光就正对着那两人不曾稍瞬,但他根本没瞧见男人是如何出手,梅惟的双颊就已浮起红痕。
“一掌打你擅自离家,一掌打你伤害手足。如果你想问理由的话。”梅宸罡缓缓将手收回。“……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气?”
“对!”梅惟很快接口,眼底浮。“什么家什么手足……那根本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弟弟!”
“啪!”又是一掌,施打者出手如电,梅惟完全无从闪避,原本微红的左颊色泽又加些许。但他的眼神反更倔强:
“我说的都是实话!爸最清楚的不是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明明就不在乎……”
每说一句,就被轻打一巴掌。梅惟一转回脸,又被一打偏。眼和脸一样,越来越红,除了倔强如故,没有丝毫泪水或畏怯积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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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够了吧!拜托你们赶快住手!”陈乃礼在旁尴尬不已,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驱都驱不离,这对“父子”却没一方肯让步,实在令人跳脚。
“梅先生,你何必跟个孩子计较,有话好好说就好……呃!”
梅宸罡只是淡淡扫来一眼,他就立时噤声了。就算对武术再一窍不通,他也明白眼前这异常俊美的男人,绝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梅宸罡反倒出乎意料的主动道歉,并停了手。“多谢帮忙,我马上带他回去。”

“咦?”陈乃礼眨眨眼,有些措手不及。微微外泄些许的情绪彷佛在瞬间被男人全部收拾起,重新锁入盒子内,连说话那种冰中带火的感觉都消失无踪了,只余下纯粹的严冷。
“啊!等等,我还没……”
陈乃礼猛然忆起,他和梅惟根本连一项正事都还没讨论到啊!才想再争取点时间,不意却被梅惟打断:
“我不要回去。”他重复的道:“不要……不要!”
“梅小弟……”陈乃礼忍不住抚额大叹。平日越温和羞涩的孩子,倔起来似乎就越顽固,这点他已经切体会到了。他是不介意看到梅惟这副罕有的模样啦,前提是如果他没有那么可怕的老爸在场的话……
“…你的气色不错。”梅宸罡忽道。对儿子的话没有发怒,只沉静的端详着他。“看来你有新的落脚了?似乎有人把你养得很好。”
“我……”梅惟一呆,登时说不出话来。
”气色”两字唤回他的理智,眼前的红雾褪去,他这才看分明,数月不见的父亲居然又消瘦许多,漂亮的凤眼微带血丝,愈显立体的五官隐隐笼罩阴郁之色,像大病初愈的人。怎么……他刚才竟都完全没注意到?
练武之人的身体结实度是一般人好几倍,照理说应该不易遽瘦,父亲更是他眼中强者中的强者,“习武是心、技、体并行的锻炼,一刻不得松懈”是他自小便不断被耳提面命的训示。那父亲现在这副模样……到底是……?
“原来如此。”梅宸罡微微垂下双眸。“难怪你不愿意回去了。你在“那里”……过得比较快乐吗?”
是啊……是这样没错。明明就是的。梅惟想着,微张着嘴,却无法出声。目光停驻在那比女子还卷长的眼睫上,移不开。
“待了几个月,想必已经住得很习惯了,是吧?”
“……”
“也好。”梅宸罡冷淡迎视梅惟倏然睁大的眼:“既然你比较喜欢那里,也习惯了那里,那你就走吧,到你想待的地方去。”
“啊…?”一旁的陈乃礼闻言,简直傻眼。这……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这两人说着说着就突然变成这样?
“梅先生!你你你……”你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吧!?他“在心里”大声质问。
相较陈先生的激动,梅惟只是一脸木然。
“好啊。我本来就打算这样。”他道,声音平板。紧抿着唇飞快转身,目不斜视的朝玄关自动门走去。
没感觉背后有任何气息,手臂就被忽然抓住了。梅惟看也不看,手肘直接曲起朝后打去。一如所料击了个空。
趁身后的人一退,他毫不迟疑用力抽回手,脚下依旧不停。但走不到两步,突然足部被轻轻一拂,像微风扫过,他整个人却宛如被飓风卷起,一阵天旋地转后,跌入了一团柔软的物事中。
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摔落在一旁的沙发上。毫发未伤。
这是什么招式??别说全貌,连一点影子都没看清。梅惟背脊沁出一层冷汗,胸口无端发疼,紧闷得难受。
父亲……还是这么厉害,形容消瘦对他并未造成任何影响。实力一年比一年都更精进,年纪的增长根本构不成懈怠的借口。这就是父亲,令他心折,令他自惭,令他……移不开目光……
如果……真是他的“父亲”就好了。
“…为什么?”他挣扎着撑起上身,瞪视居高临下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拦我?你不是要我走吗?这样子反反覆覆……很好玩吗!?”
“我话还没说完。”梅宸罡微微松开领带,脱下西服外套一扔。“……前提是,如果你能击倒我自己走出去的话。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跟我回去,管你在哪里过得再“快乐”都一样。那都不是你的家……梅家才是!”
他最后几字说得特别慢而清晰,梅惟闻言,却只是一直摇头。握紧了拳,掩住指尖的震颤。
3
到底……还禁得起几折腾?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情绪起伏,因为脆弱的脏器承受不了。
“与其若即若离,不如一开始就划清界线”。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果然,到临头还是犹豫了啊……

听到“脚步声”的刹那,知道是“那个人”来了的刹那,心里升起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可以欺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真是没用。看不透别人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心……碎裂成片片后好不容易又修补起来的,还有再摔落一的本钱吗……?
不……没有了。
身下的椅垫很软,梅惟突然双手撑住椅背用力一蹬,一个后空翻跃到了沙发后,顺势将沙发踢向对方。原以为还可以挡个几秒让他有余裕跑向大门,没想到父亲只一个闪身,转眼间就迫近至他跟前。
砰砰两声,连续挥出的两拳都被轻易挡开,中间立时出现空隙。他急退向后想拉开距离,眼前却突然一,下一瞬腰部已被屈身向前的父亲单臂环住。
腰……?还想不出这是什么招式,脚下陡地一空,竟被整个人抬了起来。
“爸、爸……!?”梅惟吓傻了,本能抱住男人的背以防摔下。感觉那背脊的肌肉突然绷紧,高温如炙铁,他又本能的急忙放开,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困窘境地。
“放……放开我!”他喊着,又槌又打试图扳开腰间禁锢的手,却丝毫纹风不动。“放我下来!爸……”
猛一抬头,自近两米的高度看出去,目光正好和围绕四周无数双睁大的眼睛对上。梅惟霎时红了脸,声音也消失了。
像在扛一只行李袋而不是十七岁的大男生,梅宸罡毫不理会他拼命挣扎和扭打,也无视周遭众目睽睽,若无其事的用另一手拾起西装外套,朝一脸呆滞的陈乃礼一点头,就迳自转身离去。
出了自动门,一旁的电梯刚好打开,走出来的上班族们撞见这幕场景,也都愣住。过了三秒,有人笑出声来,有人指点窃语。
“爸……”梅惟停下抵抗,小声道:“我自己会走,拜托放我下来啦……我不会跑了……”
完全没得到回应。他咬住唇,只好垂下头避去那些好奇视线。向来就不习惯成为众人目光焦点,何况是在这种尴尬的态势下。
男人舍电梯而就楼梯,不费吹灰之力自四楼走下,稳健的步履令梅惟虽是腹部直接顶在坚实的肩上被带下楼,却未感受到一丝不适。
期间又和几个正拾级而上的人擦肩而过。到一楼时,梅惟羞愧的掩住脸,连耳根都红了。梅宸罡面不改色的将他放进车里,淡道:
“气消了吗?回家吧。”
回“家”?……哪个“家”?
梅惟放下手,转头瞪他。鼻间突然涌起一股怪异感觉,他连忙咬牙忍住,但来不及了,眼泪还是一滴滴涌出眼眶,不听使唤的直往下掉。他低下头不停拭眼抹脸,拼命抑住呜咽声,差点哽不过气来。
梅宸罡慢慢伸出右手,在触及的前一刻停住,如被火烫着般迅速收回。拿起了一旁面纸丢到他面前,冷道:
“把脸擦干净。一个快成年的男孩子,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
梅惟用力咬住唇,咬得下唇都麻木了,终于将哽咽的抽息强行压下,眼泪却依旧掉得凶。他抽了一大把面纸盖住湿透的脸,也遮去双颊浮起的狼狈晕红。
很久没有哭过了,他已经记不起上回哭泣是什么时候。没想到眼泪一掉,就再也止不了。
耳边响起引擎发动声,父亲冷肃的声音问道:
“你现在到底住哪里?放在那的东西需不需要拿回来?”
他垂着的头点了点,迟疑一会,还是将那里的地址说出。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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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平常有严净陪同,梅惟都是搭乘需磁卡才能进出的直达电梯到五楼,避去多余麻烦。这回独自一人,他改走楼梯上去,一路上窥视视线不断,但他没多留心,低头迳自默想自己的事。

无声旋开门锁,客厅里一片黑暗,分辨不出究竟有无人在家。梅惟扫了眼藏有暗门的那片墙壁,直接走向已栖身数月的房间。
里头不像卧房,倒像间画室。他静静环顾一圈后,埋头开始收拾。
“……你想不告而别吗?”
留张字条在餐桌上,梅惟提起行李才走几步,身后便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声音。背上沉甸甸的,不须回头,他知道她就倚在那暗门边瞬也不瞬看他。
““我走了”。”他道。
“去哪里?”
“回家。”
““回家”?”
“嗯。”肯定的一点头。梅惟举步欲再走,严净却绕过来,阻在他和大门之间。
“你挡不了我的。”他平静的指出事实:“让开吧。”
“挡不了也得挡。”严净摇头。“……你在这里住得很好不是吗?为什么要回去那个根本不欢迎你的地方?”
“……”梅惟走向总被重重帘幕覆住的落地窗,掀开一角。“我爸在下面等我,他说要带我回去。…只要这样就够了。”
““你爸”?”严净闻言睁大了一双丹凤眼,难掩惊愕,这是梅惟第一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你爸来了?”
她快步走至窗前向下一看,见到那台惹眼的黑色轿车,红唇紧紧抿起。
“怎么了吗?”梅惟察觉到有丝怪异,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就在此时,一阵轻快音乐突兀响起,他愣了三秒才想到那是父亲刚给他的手机的铃声,连忙翻出接听。
“喂?爸……嗯,都整理好了……没有、没什么事……嗯……我知道……我马上就下去……待会见……”
挂掉电话后,梅惟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拿起行李就朝门口走去。
直到手触上门把,他忽然顿住动作,回过头来。
严净仍站在窗前,也正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同样也是他从未看过的。
“这段日子……”僵了半晌,他不甚自在的涩然开口:“谢谢你的照顾了。你很细心……煮的东西也很好吃……”
“是吗?”严净淡淡一笑。“多谢夸奖。”
“除了讲话有点老气横秋……”
“这我可不承认。”
“……对了,你真的是姓严名净吗?”
“不是。我姓郭,严净是我的名字。不过你可别喊我郭姊,一样叫我严净就行了。”
“那你也别再喊我什么梅先生了。”
“好啊。”郭严净又一笑,随即收起。
“……梅惟……”她轻轻喊着。
“嗯?”
“不要走,留下来好吗?”

“啊……”梅惟一震,真的没想到会听到这话,整个人呆住无言以对。
“呵呵,当然是开玩笑的啦。你走了,我少做一人份家事,正好落得轻松。”郭严净噗嗤一声笑出来,似乎颇觉他反应有趣:
“要走趁现在快走吧!韩大哥就要过来了。若是他,恐怕不会这么干脆就放你走……你心里有数吧。”
梅惟颌首,看了面带微笑的严净一眼。
“我会再过来看你的……还有……嗯……对自己诚实一点比较好。”
他有些难为情,却又无比认真的说道。然后,转过身去,自此消失在女子专注沉的凝睇中。
一闪而逝的悲伤,像石子投向大海,很快就隐没了踪迹。
梅惟刚走出楼梯口,手机铃声就又响了。他忙放下行李,因为还不习惯携带,为了找出手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还没好吗?”
“爸对不起,我马上就出来……”
“慢慢来没关系。东西很多的话,爸上去帮你拿。”
“不、不用了,东西很少,而且我已经在一楼――”
“终于想起你还有个儿子了?”
掌里的手机突然被抽走,梅惟直觉反手欲夺回,却在听到那温和声音时嘎然止住。对眼前的男人,他自知有亏欠……虽然还不知该如何偿还。32“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当养狗吗?哼,也只有梅惟这傻子才会什么都听你的。”
他不过顿了顿,男人已迳自挟着手机走出大门。
“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看到甫下车的梅宸罡,韩斯梵扬手将手机扔向他,随即一把扯住跟在后头梅惟的臂膀。梅惟挣了一下,最后还是任由对方,目光却迎上了父亲的。
梅宸罡看也不看接住手机,漆黑的眼眸定定注视着两人。
“所以?是谁的又如何?”他道,微微摊开右掌心。梅惟一见那四分五裂,才成为他所有物不到一小时的“物体”,倒吸口气,背脊发冷的同时又有一股灼烧感漫过。
这是……“挑衅”吗?脑中自然浮现的两字让他震惊不已,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眼睛。今天的爸,似乎和过去的都不一样……
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莫名升起一股冲动,只想立刻回家看看。
韩斯梵眉微微掀起,彷佛也有些纳罕。突然,他露齿一笑。
“是我的,代表我想做什么都行。”他手顺势向上揽住那柔韧精实的肩,凑过脸去。“包括这样。”作势欲亲梅惟面颊。
“喂……别闹了,很脏。”梅惟皱眉,有些尴尬。韩这种举动不是第一,自他”一时冲动”画了那张狼人图后,三不五时就会遭受某些报复式的搔扰。大多时候都被他避过,偶尔男人也会得逞,但顶多碰下脸颊了事。
他如往常般想侧过脸,后脑却被无预警托住,动弹不得。他微讶,一时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韩斯梵扬起的唇角逐渐放大,淡凉的气息拂在他鼻尖上……
干什么?
疑问在喉间打转,却没办法问出口。有什么东西忽地覆住他嘴唇,那力道几乎让他下颚犯疼。他清楚看见韩斯梵的脸庞停在堪堪数公分外,眼里的轻笑戏谑一瞬变调。
“喂,我可不想亲你的手背。”他唇边犹带笑的道。
原来是手……爸的??什么时候来到他背后……才意识到这点,嘴就被松开了。那大掌猝然转向,攻向韩斯梵面门,其中两指疾出,竟是直刺双眼。
梅惟心口打了个突,差点惊呼出声。

以“二本贯手”攻击对手眼睛……多数空手道流派明令严禁的招式,父亲虽不否认其实战价值却也从不准他和帛宁使用,尽管他们都在“那一夜”破了例……只是,威力完全无法和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相比。
凶险关头,只见韩斯梵玻璃珠般的眼瞳眨也不眨,整个上身仰倒向后,那一击就在他额头上方毫厘之扫过。
好厉害的腰力,不够柔软的身体根本办不到……梅惟睁大了眼屏息汲取影像,不意背后一股力道涌来,将他整个人拂了开去。
“退下,惟。”
梅宸罡将夹于两人间的儿子抽离暴风圈,这举动虽让他连绵的攻势一顿,给了对手反击余裕,但也让他再无顾忌。
两人短短几秒间过了数招,迅即如电光石火,韩斯梵凶性骤起,猛烈进逼,先出手的梅宸罡却在一记纵刺拳击中对方胸腹间后悬崖勒马,一卸一退间,迅速隔开两人距离。
“呵……梅宸罡,当初我百般挑衅、费尽心思,始终无法逼你出手和我对打,怎么,今天你倒是突然转性了?”
韩斯梵语气虽嘲弄,眼里闪动的光芒却是货真价实的兴奋。好斗者的天性。而一旁的梅惟早惊呆了,最爆炸性的发言也不过如此,僵默数秒,他才不可思议的哑声问:
“……你认识我爸?”
“我不认识。”韩斯梵冷笑。“我只知道一个叫梅宸罡的男人。他是你老子吗?不是吧。他跟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我和梅惟的关系,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置喙。”梅宸罡垂眼淡淡说道,方才使出禁忌杀着的狠绝已全不复见。他微侧身,朝梅惟伸出了右手。
“过来。”“等…等一下,”梅惟仍满腹不解,“你们到底是……爸!?”他忽地失声惊呼。
再多的疑问,也在看到那西装外套衣袖上的长口子时,化为乌有。右上臂的后方位置,绽开的厚重衣料间,隐约有血色沾染,爸受伤了!
他想也不想,立即奔过去扶住那只手臂。
“怎么可能……”爸竟然受伤了!?韩斯梵真有如此厉害?怎么可能爸受了伤,他却能全身而退……
看那伤口,应是极为凌厉的手刀造成,瞬间造成的真空带所到之,连衣物都无从幸免。施展者的绝顶实力无庸置疑,但他相信无论如何,父亲绝不可能连一点反击都未回敬。
那几下对招实在太快了,而且他当时正好被父亲拂开,根本还来不及看清,打斗就已然中止。
“先把外套脱下来,我看看伤口――”
“不必了,皮肉伤而已,等回家后再理就好。上车。”
“可是……”
“没有“可是”。你在这里多待一刻,我们回家的时间就晚一刻。你爱待就待吧。”
“咦……”没想到会听到这话,梅惟有点吃惊的睁大眼,见父亲迳自转身走向车子,他只踌躇一下……便立刻快步跟上了。
这,原本态度强硬的男人没有做任何挽留。
“……韩斯梵,不论怎样,还是很谢谢你这几个月来提供我住……”
不及说完,车窗很快的无声升起,掩去了少年微带为难的清瘦脸庞。黑色BMW76Li倏忽驶远,独留一米九的颀长身影伫立原地,良久没有动作。
在幽暗光线下显得阴沉的眼,默不作声凝视着杳无人烟的街道彼端。
“妈的。”
他轻轻啐了声,左掌按住上腹部,猛力一压。
“还不够。”他面无表情的自言自语。“…下再让你尝尝,万倍于这个的痛……”
在那底下,应是平行排列齐整的三根左肋骨……已然从中而断。

33
韩斯梵的公寓离梅宅有段不短距离,车子疾驶一段时间了,仍只走了一半路程而已。其间沉默弥漫,座上两人谁都没开口。
车速异常飞快,梅惟愣看窗外不断被急抛而开的街景,有些不安的捏紧了拳,觉得身边的人真的……在短时间内变了好多。简直是陌生了。至少……印象中他从没看父亲开过快车。
方才在出版社情绪激动时感受还不刻,现在稍稍回复冷静,那种强烈的违和感便再也压不住的自海中浮起,翻搅着他自重逢后就不太清明的脑袋。但要他将究竟是那儿不对劲付诸言语,却又如何都说不上来。
不单只是外在的变化而已。
今天父亲在他脑中那张画纸上印下的色彩,也许比过去十七年累计起来的都要鲜明许多。
他的记忆力向来不错,四岁时父亲初教授他的空手道基本技他每一式都还记得,惟独那道拿着竹刀端立在旁监督他们练武的威严身影,此刻他猛一想,不知为何竟忽地模糊难辨起来。
明明一直镂在心的。他有些慌,试图再回想五岁,八岁,十二岁……每个记忆匣盒里的父亲,但不论他怎么努力勾勒,总像隔了层什么,那喜怒不显的面容,拘谨冷淡的语调,优雅疏离的神态,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往常清晰……只有那份孺慕崇敬的心情,依旧刻宛然,就像胸口隐约的闷疼,反覆缠绕不去。
“叽――”
在梅惟以为娴熟法律的父亲就要无视红灯闯过去那刻,上身猛一前倾,车子终于在白线前倏然而止。横在他胸前挡住冲势的手臂只略微停顿一瞬,很快就收了回去。
“……为什么你会和那个人搅在一起?他的名字在警界很有名……是哪种名你可以想像。”梅宸罡直视挡风玻璃前方鱼贯来去的人们,面无表情道:
“除了名字,你对他的“其他事情”有丝毫了解吗?”
“我只是……”梅惟清了清喉咙,“…只是暂住在他的地方而已。如果不是他……收留我,我早就……”
大概失血过多倒在路边没了呼吸,都没人会发觉吧。他默默想着没说出口,不自觉咬紧了唇。
喇叭重响一声,吓得路边某对试图把握最后一秒闯越黄灯的情侣忙又缩回人行道,一脸无辜。……其实吓到的不只他们而已。
绿灯了,手煞车放下油门重踩,车子很快又急驰出去。
“……那……”发觉声音还是有些哑,梅惟又轻咳一声。“那爸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背脊在秋时沁满薄汗,但好不容易父亲主动开口,他无论如何不想重回方才的僵寂,于是又结巴的努力起个话题。其实也是他一直悬在心上的疑问。 
“认识?谈不上。爸还在T大教书时,他曾经来旁听过刑法课,如此而已。他很善辩,虽是就读商学院,表现却压过了法学院的学生。”
“啊……”梅惟吃惊的张大嘴。想都想不到……原来爸爸和韩斯梵是……师生关系?
“还有个姓郭的女孩,都会和他一起来听课。她13岁以全国第一名考进商学院,两年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现在应该也在他底下做事吧。……可惜。”
“……”梅惟已经惊讶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梅宸罡淡瞥他一眼,又道:
“你记得六年前T大那个事件吗?”
他一怔,点了点头。当年新闻闹得很大,一个被法律系女友背叛抛弃的男学生,突然拿着汽油桶冲进旧情人与情敌上课的教室对人就泼。当时父亲刚巧在隔壁教室教课,被尖叫喧哗声引来,立即用一记击在后颈的手刀将准备点打火机的发狂男子击昏,也幸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灾难。
“那时他也在,就坐在受波及的上课人群中。那一幕他全都瞧见了。”
“喔……”难怪在那之后韩斯梵会盯上父亲,百般寻衅只为一战以分高下。梅惟懂了,垂下眼睫默想一会,极轻的叹了口气。
好险,好险爸就在隔壁,并及时赶上了……尽管有能力阻止的人还有一个,而且从头到尾皆在场。
“他是没有心的人,大概是生长环境需要如此。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爸爸意思……”梅宸罡道,车子一个右弯,驶入被扶疏枝叶遮蔽了天光的山间道路,速度始终不减。
“离他越远越好。明白吗……惟,别跟他再有任何来往。”
梅惟模糊点头,飘开眼,有些恍神的看向窗外。

几个月不见,路面新铺了柏油,车子行驶起来更顺畅了。
很快的,“梅园”两字在远浮现,逐渐清晰。彷佛就在昨天,他还独自站在路旁林丛间,与那块石碑遥然相对。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它跟前,里头人影闪动,似有笑语传出。
彷佛……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那天美术馆之约,爸爸……是不是故意不来?”
等到他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已问出了口,收也收不回了,不由得尴尬的咬住唇。
“故意?你胡说什么。”梅宸罡表情不变的直视前方,“爸临时有事,才改叫李司机去接你,没想到……”他一顿,沉的眼眯了起来。“……原来他一直有酗酒的习惯?常常醉酒睡过头,甚至在酒后开车。这更离谱,倒在车上醉得不醒人事,完全忘了我交代的话。”
“……”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说?”
说?跟谁说?梅惟想着,仍是沉默。
“若不是出了事,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梅家不允许有怠忽职守、搞不清楚自己本份的佣仆存在……其他人也一样。看来爸的确是太少回来了。”
车子在雕大门前煞住,梅惟还在思考那句“其他人也一样”是什么意思,就见父亲迳自用遥控器开了大门,而不是由值班室驻守的警卫负责开启。他略觉怪异,抬头一看,只见守卫室里竟空荡荡的,没人待在里头。
他眨了眨眼,确定不是自己眼。
异样感越来越,尤在那大片在秋里积满枯枝落叶,明显久未整理的庭园落入眼底时,达到了最顶点。
“爸……”他欲言又止,被那冷清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完美主义的爸怎么可能任由钟爱的园荒废成这样?……园丁和匠们呢?
“最近几个月太忙,一直没空找新的园丁来整理。”看穿儿子所想,梅宸罡淡道:“明天再开始征人吧,连同司机警卫厨师一起,至于打扫和整理家务的女佣,请两三个钟点的负责就好。爸把佣人房都清空了,你想另辟画室的话就拿去,随便你使用。”
什么意思?梅惟愣看着萧条的林木,再慢慢移至即使车子已驶入库房,仍旧门扉紧闭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的巍然大宅,哑口无言。他有点懂了,虽然理智仍不敢置信。不会吧,这太夸张了,难道爸真的……
“……为什么……什么时候……”他喃喃低语。
“为什么?”梅宸罡重覆道,彷佛他问了个奇怪问题。“早就该全部撤换掉了,人数也要精简,用不着那么多人。……连自己主子失踪都无动于衷的下人,留着干什么?”他仍是淡然语气,熄火下了车,走至儿子身旁提起他脚边行李。“你被绑的那晚,爸人已经不在台湾,帛宁他们也以为你早就被李司机接回家,自己独自待在房里。直到隔天晚上,芷砚才觉得不对,打了电话给我。”
芷砚……梅惟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底浮现起一张淡漠的容颜。和尘封在记忆那张一样美丽,冰冷,可是……似乎又有一点不同。对他视如不见,但也没有敌意。
她现在应该不在家吧?他约略记得她计画今年暑假赴奥地利的音乐学校当一年交换学生的事。她的琴音和人一样,很冷,却很美,他小时候练武练累了,就常常躲在面向庭院的窗户下偷听。
“爸从日本回来,问清楚事情后,当晚就要他们全部走路。”按上车门遥控锁,梅宸罡转身走出库房。
全部……梅惟跟上那道背影,手心有些泛冷,没想到父亲竟做得这么绝。“那……难道连……都……”他顿住,吐不出那个名字。
“没有。”梅宸罡知道他想问什么的接口:“虽然问题全是由她而起,不过……她毕竟在梅家待了四十年。她有心脏的老毛病,我让她先回南部歇息,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
“……”
杨婆不在,厨师佣人不在,家人中唯一会厨艺的芷砚也出了国,那……爸待在家的日子里,三餐谁来准备?梅惟脑中第一个浮出的思绪居然是这个……
35
杨婆是梅家数十年的老总管,所有大小杂事都听她调度。实在无法想像,少了她的这幢大宅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她从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应该是“厌恶”吧,只是有时候不知为何,他会有那其实是一种“恐惧”的错觉……
“…然后,”梅宸罡续道:“你人就突然回来了,还和帛宁起了冲突。”
梅惟脸色一白,想起那个晦涩的夜。他控制不了自己血液里的冲动,脑子昏乱却又清醒的那个夜晚……有些场景仍鲜明在目,有些却已模糊得回想不起,只余下一片红雾。
“可是……我没有看到爸……”

“当然,那时我已经出门去理你的事。再回来时,家里已经面目全非,你也从此没了消息。”
“……对不起……”梅惟垂首走在父亲身后,踩上蜿蜒至门前的石砖小径。双唇蠕动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道:
“那、那帛宁呢?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左脚……”
梅宸罡沉默一晌,道:“爸也不知道。”
“…啊?”梅惟愕然抬起脸,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种回答。
“帛宁的脚稍微能走路后,就突然从医院消失了,只留下一张字条说他会回来,不用找他。他没去学校,连向来重视的社团大赛都没参加,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好看的眉微微皱了下。“……你们两兄弟在搞什么?连这种事都说好一起?”
“我……他……。我不晓得……”他不由得语无伦。
帛宁也……“离家出走”?那个养尊优惯了,高傲自信的少爷??震撼的消息接二连三而来,梅惟头有些昏眩,不过几个月没回来啊,时序也不过由春转为秋,怎么家里就变了这么多?
“大概是受了刺激吧。爸知道你从小就习惯让他,但做得太过了。”梅宸罡拿出磁卡刷开大门,垂目道:
“不过一样是离家出走,爸就比较不担心帛宁。至少他还留了讯息,说他会回来,个性也没你这么别扭。”
“……爸……”他哑声轻唤,喉头一阵酸涩。
“虽然……刚才打了你,但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你的错。……应该是爸欠你一句道歉。”大掌伸出,胡乱揉了揉变长的柔软发丝。
“对不起,那时让你受委屈了。”
梅惟睁着眼,感觉头上的温度难得多停留了下,没有马上消失。爸的掌心……好热,和他向来微凉的手脚不同。
手又收回,一举推开沉重门扉。屋里的灯受了感应,自动亮起,柔和的晕黄光线衬得一室温暖。连装潢都不一样了……他有些难为情的想起客厅那些几乎被他和帛宁破坏殆尽的家俱摆饰。
“…欢迎回家,惟。”
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说道。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突然升起的一股冲动,跨前一步轻拥住那坚韧的腰身,泪水渗出眼眶。
环起的双臂在男人全身僵硬前很快就放开了,血色像涨潮般,哗地大片涌上单薄的双颊。
怎么会忽然做出这种幼稚举动,老早不是可以理直气壮跟父母撒娇磨蹭的年纪了……
“对…对了,爸的伤口还没理……我……去拿药箱。”
梅惟无措的抹了下眼睛,感觉双颊好烫,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红得不像话。急忙转过身,一溜烟上了二楼。
梅宸罡静默看着楼梯转角,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有当双眼轻轻闭起时,覆去了那一闪即逝的沉痛楚。
那是一种会让人发狂的痛……
你永远不会明白。
6
在睽违近八个月后,梅惟重返学校念书。
尽管已经征了新司机,但只要父亲有空,仍会亲自接送他上下学。
和三年多前一样突然,父亲辞了在日本的教职,接受台北某所私立大学的邀请出任客座教授,工作重心又全部移转回台湾。
不同的是,父亲现在任教的学校不但离家较近,也不须负责行政事务,比起之前在T大时的忙,现在他明显多了更多闲暇,不但晚上都能回来共进晚餐,假日时也常常待在家里。
这一切,都像是梦一般。

虽然两人之间的话依然不多,加上帛宁、芷砚都不在,餐桌上往往是他和父亲各据一方,交换天天不变的问答后,各自默默用饭,然后进食较慢的他看着父亲离席。假日也是一样,父亲若不在道场,便几乎是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用餐时间才会出来。
他知道,其他父子相的模式,和他们都不同。但对他而言,只要知道这个空间里有那个人在……就够了。
鞋柜里,多了父亲惯穿的皮鞋;客厅沙发上,偶尔有父亲随手搁置的小书,总是房门锁的书房,现在常有灯光透出。每当他从户外画画归来,看到车库里父亲的轿车正静静停驻,一股安心感便从胸口涌上喉头,进屋的步伐突然踏实起来。
真的……只要这样,他就很满足了……
不敢,再期望更多。
「惟。」
「……嗯?」
「爸爸中午有事,沈司机会来接你。」
「喔……嗯。爸再见。」
难得开口,原来是要说这个……梅惟下了车,一直走到校门口才回头,远巷子口已是空空荡荡。
他嗒然若失的凝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叹了口气。
是错觉吗?爸最近似乎越来越沉默了,表情也越来越少。将他带回家那天的「陌生」形象,仿佛就这样遗留在当时,再也不曾出现。
不过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无比怀念……就连那几下耳光也是。第一被人扛在肩上,第一被揉头发,和一那样搂住一个人的腰。那温度,现在仿佛还残余在他皮肤上。
就在那一瞬间,他们的心脏曾经如此接近……
「喂!你就是梅惟?」
「啊?是。」他吓了跳,回过神来。朝出声看去,一个穿着别校制服的陌生女孩正盯着他胸前的姓名瞧。
「骗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厉害嘛。」女孩上上下下打量他。「打败我男朋友的真是就是你吗?你是不是有偷用什么小人步数?」
梅惟正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旁边已有人代为出声:「就是他没错,不过人家可是光――明正大打赢嘀。咱家梅惟失踪半年回来后脱胎换骨,文武双全,已经成为本校新一代偶像人物。」
「奉劝你速速抛弃那个逊脚男友吧,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咱们家梅惟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扳倒罗。」
「丘人尹!」女孩恨恨瞪着不知何时冒出的空手道男。「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怎样?你看也看够了吧,快滚快滚,这家伙最近『粉丝』激增,可容不得你在这撒野。」
「什么嘛!」环顾四周,发现真有几个女生正瞪着她瞧,再看看话题中的主角那副和传言全不相符的呆样,女孩心中一股恚怒无发泄,跺了跺脚甩头便跑走。
「小心!有车。」
突然被拉住手臂倒拽了好几步,眼前一,一台计程车就在她身前数尺呼啸而过,尖锐的喇叭声几乎撕裂她耳膜。女孩吓出一身冷汗,若不是有人扶着,她大概早瘫在地上了。
「你还好吧?」
「嗯……嗯。」她惊魂未定的张张嘴,想向对方道谢,一转头后,却全冻结在舌尖。
是他?什么时候……
「现在是红灯。」梅惟比了下路旁的交通号志,放开不再那么僵直的手臂。「这样闯很危险,绿灯再过马路吧。」
见女孩一脸呆滞的直望他,他有些困惑的颔首微微一笑,转身偕同丘人尹步入校门。
「……喂,又一个阵亡罗!少女杀手。」

「什么?」
「刚才那个女生啊!脾气那么辣,还不是照样被你电到。」丘人尹耍宝的比了个手势。
「哪有?」梅惟总算听懂他在说啥。「她讨厌我都来不及。人家明明有男朋友,你不要乱讲。」
丘人尹翻个大白眼,这种杀了人还不自知的「杀手」,真不知该说他恐怖还是蠢……
「话说回来,你真的变很多耶。休学这几个月你到底去哪了?该不会跑去山修练,然后遇到仙人恩赐你一颗大力仙丹丸吧?」丘人尹半开玩笑的道。
他是知道梅惟外表虽文弱,其实颇有武术底子,但没想到如此厉害。自他改变初衷答应加入空手道社以来,短短一个月内已击败不少高中体坛的好手,连带也打响了他们学校的名号。
可惜,他千盼万盼终于盼到梅惟入社,哪料到康翎高中竟也爆出梅帛宁失踪休学的消息,害他扼腕不已。不知道两个碰巧同名同姓的人对决,谁技高一筹?
「没有……只是一些想法改变而已。以前的我……顾忌很多,怕惹麻烦上身。」
「呵呵,我懂,不遭人忌是庸才嘛,天才总是难当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啊,你没那个意思,你只是想过普通生活。」丘人尹打断他,耸了耸肩,「但别人可未必领情。」
「……也许吧。」梅惟沉默,然后转为苦笑。「我已经被很多人骂了。」
「让我?让你妈个屁!你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了吗!」
「爸知道你从小就习惯让他,但做得太过了。」
「你瞧不起人吗你?不是真正的第一我不要,不用你施舍!看我之前每都拿和一名一副得意样,其实你心里在嘲笑我对吧?」
「被弄瞎一只眼睛,我不会恨老大。这笔帐要算在你头上!」
……
「骂就由他们骂!不过有个家伙你一定要小心。宋文禹自从被你当众答出那题他解不出的数学题 后,好像一直耿耿于怀,他是老师,要整你太容易了。」
「宋老师?」仍半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梅惟有些漫不经心。「……不至于吧。」
丘人尹又翻了翻白眼,嘀咕一句「你太天真罗」,不再多说。
结束社团练习后,梅惟拎着以腰带绑好的道服走出校门,见果然是沈司机来接他。
父亲不信任人力公司推荐,亲自面试应征者,沈司机是他磨了许久才挑中的,不多话,开起车来老练沉稳。
梅惟向来难睡易醒,有他人在场的情况下更不可能睡得着,但现在常常练武练累了,他在车上便打起盹来,有时一回神,才发现车子竟已驶回家里,沈司机正开了车门在旁静候他下车。
进屋后,在玄关脱鞋时便可闻到阵阵饭菜香气。
今天爸不回来吃午饭,餐桌上满满的全是他喜欢的菜肴,家事万能又精通厨艺的孙妈犹在厨房里忙碌。她做的菜是除了严净的料理外,梅惟吃过最好的;宏亮的嗓门,替寂静的大宅添了些热闹。
虽然好吃,但实在太多了,他吃不完。告饶数才被放过,孙妈收拾着碗盘,嘴上犹在叨念:「少爷太瘦了,十几岁的男孩子还在发育,怎能不多吃些……」
梅惟笑了笑,心中自有一股暖流淌过。他外表是偏瘦,但其实他的体重,比同身高的男孩都要沉上许多,不过说出来孙妈大概也不会信吧。
「唉,」孙妈像是突然想着什么的道:「少爷知道吗?听说杨老总管要回来了。」
「杨婆?」梅惟叉苹果的动作一顿。
「是啊,她担心只有我一个会服侍不来。先生好像也没有再另外征下人的意思呢。」

想她孙妈辗转替无数大户人家帮佣超过五十年,怎样的眼界没开过,但这么名贵豪华,却又冷清低调的大宅子,她还是第一瞧见。
家管、司机、园丁加起来刚刚好三个,再多没有,她记得梅家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作风啊。
「也许等杨婆来了,由她来挑人吧。」梅惟看着盘里切好的各样水果,略微走神。「……杨婆身体有好些了吗?」
「唉,还不就老样子,心脏的老毛病了。我跟杨老总管不熟,顶多说过几回话,她这人就是天生的劳碌命,说好听一点是忠心,说难听一点是老顽固,讲都讲不听的。我还怕她这一来,我会忍不住天天跟她吵架,到时少爷就不得安宁了。」
「不会啊,这样还热闹些。」梅惟忍不住扬唇:「而且孙妈一定只是嘴巴说说,到时还是会让杨婆的。」
「呵呵!少爷您还真了解我……」
幸好有孙妈在,一个人待在十人座长桌上吃饭的时候,倒也不至于难挨。
据说孙妈本来已打算退休在家含饴弄孙,是父亲亲自登门请托,才请动她的……
冷漠……还是温柔?
从来不说,却用心的细腻。他宁愿自己迟钝,什么都感受不到。
为什么要对他好,却又连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吝惜多给?
无人可问的迷惑,无排解的矛盾。无隙可寻的心……
天气渐冷,梅惟拿了画具走出屋外,试图抓住秋天的尾巴。
园早上刚整理过,很快又积了一层薄薄的落叶,脚下每踩一步便发出沙沙的声响,头上、身上也沾了一些,拂了还有。他索性由它,席地在一树根突起坐下。
大概真的吃多了,血液都跑到胃去,脑袋昏沉沉的。懒性无端发作,他任那股睡意慢慢侵袭上来,往后一倒,沉入柔软的落叶堆里,画板跌落膝边。
西风轻扫,叶片犹在飘落。
上头几页风景素描被风吹掀,露出夹在最底下的一小方人物画,但双眸阖掩的少年并没有发现。他静静躺着,发出低浅规律的呼吸声。
……
不知过了多久,梅惟突然睁开眼来。
唇上有点异物感。他抬手抚去,一不小心,那物事被他捏碎在指尖。他一惊,怔怔看着手里褐黄的残片。
……落叶?
原来是落叶啊……掉了他一头一身,只有胸腹幸免。那里多覆了一件毛毯,淡淡的余温还在。
梅惟略微支起上身,看见远一截西装背影。爸回来了……?
他摸着自己的唇,有些怔忡。
头一,没有立即快步跟上那道背影。
「梅惟……梅惟!」
「……是!」猛然听到自己名字,他连忙站起,讲台前,宋老师正冷冷看他。
「老师知道你很厉害,不用听课也无所谓。不想听的话你可以出去,老师不会介意的。」
「对不起。」知道是自己不对,梅惟低首道了声歉。太大意了,怎么会在宋老师的课堂上出神呢……
「既然你这么游刃有余,我希望你能帮老师一个忙。最近老师教的普通班转进一个女同学,她之前念的不是升学学校,功课进度落后我们一大截,念得相当吃力。为了帮助她快点进入状况,你放学后就留下来一对一指导她,时间大概半小时到一小时,可以吧?」

「咦?」被突然提出这种要求,梅惟有些措手不及。「可、可是我还有社团活……」
「我希望能看到同学间互相提协,而不是自己好就好。相信在梅同学指导下,那个女生应该可以很快跟上进度。」
「呃……由她的同班同学来教,是不是会更合适……」
「她班上当然也有不少人数学不错,但没一个像你这么天才,他们光是念书就占去自己大部分时间了。」宋文禹若有似无在「天才」两字上加重了语气。「老师想来想去,还是你最能胜任,怎么,你有什么为难之外吗?」
梅惟垂下眼,明白不用再多说。「……没有。」
「那好,」宋文禹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就从今天开始吧。」
「课后指导?」
「嗯……所以可能得晚一个小时才能回家。」
「没关系,爸叫沈司机晚点再去接你。既然是老师交代的,你就好好做吧。」
梅惟点头,手机两端同时静默下来。心想应该是结束电话的时候了,不意那方突然又响 起男人听不出心绪的低沉声音。
「那个转学生……是男的还是女的?」
梅惟一愣。父亲明明只是问个普通问题,不知怎地,他却一时答不出来。
他的「家教对象」方才有跑来找他,眼熟的长相让他吃了一惊,竟是日前在校门口碰到的那个别校女孩。问她怎么突然转来这里了,她只是瞪着他娇哼一声,扭头不答。老实说,他真的还没想好要怎么应付这个女生……
「惟?」
「啊……那个,」他回神,没有迟疑的道:「是男的。」
话一出,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刚才……说了什么?
好端端的,为什么他要对爸撒这种没有意义的谎……急忙想改口,否认的话在喉头转了转,却梗住吐不出来。
「……是吗?」来不及了,父亲已接了话:「男孩子自尊心强,你小心些,别给人家太多压力。」
「好……好。」他咬住唇,只能唯唯答应,心上一阵茫然。
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唉!果然是灾难一场。
和那名唤佳翎的女孩磨了一小时,毫无建树,只得到一个结论:他大概不适合当老师。
走出校门时,梅惟忍不住叹口气,垮下肩膀。怎么回事?感觉比练了一天的对打还累……
「干嘛垂头丧气的,上学的日子太无聊了吗?」
温和的笑魔魅般在背后响起。瞬间沁入周身四肢,那令人有些怀念的无机冷意……他一凛,在第一时间回过头。
齐整短发,简单的白衬衫,黑框眼镜随意挂在胸前。……韩斯梵。
好久不见。久到他以为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我以为『他』会把你关起来呢,没想到居然还放你出来上学?」韩斯梵笑着,双手随意插进口袋,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年轻学子。「呵呵,终究只是个胆小鬼。」
「有事吗?」听不懂他说什么,梅惟只戒慎问道。

「我想你啊,没事就不能找你?」见对方皱眉瞪他,韩斯梵一耸肩,笑得酒窝更。「……今晚有没有空?有场『盛筵』想邀请你参加。」
「没有。」梅惟想也不想,断然拒绝。尽管欠这男人许多,但父亲的话犹回荡在耳边,看来只好有机会再以别的方式偿还了。
「哦?那真可惜了。」韩斯梵仍是微笑,模样有点漫不经心。「我忘了讲,邀请名单内有个英俊小伙子,跟你一样十七岁,好像也是姓梅。」
「什么?」梅惟双眼圆睁,异色正在酝酿。找了这么久都没消息,父亲虽然不说,但他知道他其实一直挂在心上。没想到――
「原来帛宁在你那里!」
「你说呢?别那么凶。想知道的话,就过来啊。」
梅惟抿唇瞪了他好一会,才妥协道:「好吧。」
男人见他一脸勉强,愉悦的笑了起来。「放心,这个『招待』你一定会喜欢。」
「这是哪里?」
「天堂。」
梅惟皱眉闭上嘴,不再发问。
穿过堆满钢筋铁板的废弃工厂,角落木门外一道幽暗阶梯蜿蜒而下,通至另一扇门。门两侧各有一彪形大汉看守,见到韩斯梵前来,恭敬行礼后旋即主动将门拉开。
强光陡地袭来,伴随喧闹人声。梅惟眯起了眼,瞬间有置身梦境的诡异错觉。
「……赌场?」眼前的景象华丽得有些空兀。有谁想得到,废弃工厂下头竟藏着这样一块地方?
「玩的可不一样。」韩斯梵朝他笑了笑,领他到另一个大厅。
这厅占地更大,散落几座像是拳击用的擂台,擂台四周端坐的多是衣着华贵,却戴着一副精致面具的男女。身穿制服的巨汉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怒咆、惨叫声与闲谈笑语交织,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接近疯狂的气息。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很像帛宁的人。
偏瘦的体态变得厚实,原本和双胞妹妹一样白皙胜雪的肤色了许多,任由长长的微卷乱发和唇边的青须,掩不住少年得自遗传的绝顶容貌。
那的确是……
「帛宁!」
梅惟踏前一步,脱口而出的呼唤被四周汹涌的人声吞没,擂台上对峙的两人仍是一动不动。
突然,较矮的那道人影转过头来,目光猛然迎上梅惟的。另一个人见机不可失,发出怒吼扑身上前,企图一举擒抱住分散注意力的对手。
如职业摔角手般壮硕的体格,却有着不相称的敏捷动作,眼见大个儿就要得手,场边娇依在男人怀里的贵妇们皆不舍地发出惊呼,纤手掩住了眼。
梅惟手一翻,薄刃紧捏于泛白指间,没有掷出。
一个矮身,背对擂台中央的少年,轻易避过猛力挥来的双臂,脚上顺带绊倒冲势过猛,已然重心不稳的大个儿,右足重重踩住他的腰间。
男人挣扎着还想起身,但腰部一阵酸麻无力感扩散开来,竟像被制住穴道般动弹不得,只得伏地挫败大吼。
裁判读秒声起,观众席一片鼓躁不满,一赔三十的赌盘爆出大冷门,开心的大概只有被一瞬夺走芳心的女人们。自指缝间瞧见这俊美少年原来如此厉害,她们开心的又笑又叫,金钱珠宝、贵重饰物纷纷丢上台来,洒了满地。
梅帛宁拧起眉,狠狠瞪向观众席,场边小僮连忙提个袋子上来捡拾。裁判犹在读秒,就要数到十之际,他突然无预警的放开脚掌。
倒地的壮男一愕,连忙想抓住机会爬起,旋即腹部一股巨力袭来,痛彻心扉。他整个人腾空而起,伴着惨嚎飞越过擂台边,摔入贵宾席一群盛装的女人之间,尖叫声霎时大作。
梅帛宁冷哼一声,抓过小僮手中沉重袋子一并扔向混乱人群,无视众人呆视跃下了台,头也不回离去。

梅惟立于原地,看着他迎面走来,不发一语的擦肩而过,连一个正眼都没有。「帛」字梗在喉头,也只能废然吞下。
迟了数秒,裁判的哨音终于响起――
「第、第三场胜利者,由韩帮推荐……梅帛宁!」
场边两名男子并肩而坐,一派闲适的抽着烟观看比赛。虽然方才贵宾席一阵骚动,但对他们似乎未造成任何影响。
「不愧是韩七少推出的人选哪。」一身华服的男子摇头轻叹:「年纪轻轻竟有这种硬底子,完全真材实料,没话说。」不知怎么练的,有人苦练二十年都未必达得到呢。
「呵,马后炮。那你当初怎么不押他?」另一名男子挑起眉,嘲弄也在这盘小栽跟头的同伴。
「脸长得比娘们还漂亮,谁看得出?我可不是盲目随众。韩帮举荐的人不一定都厉害,有时他们也派普通人参加,增加游戏『趣味性』……你知道嘛,有些有钱人就是爱看『那一套』。」
「普通人?三秒钟就没命了吧。」
「存心想玩的话,玩上一天也没问题,想死都不可得。」华服男子吸了口雪茄,笑笑的道:「这种人通常都是负债累累,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卖自己的命,事先也都有觉悟啦。」
「话说回来,你应该已经押了不少钱进去吧?照这局势,这姓梅的小子恐怕会一路顺畅的挺进决赛,海削你一笔哦?」
「哼!被削的何止我,今晚最大的赢家只会有一个。韩老头情妇满天下,生了一堆废物,老来收了个义子倒是尽得他真传。」男子又吸了口,烟头捺熄在身旁一名魁梧随扈的掌心里。
被充当烟灰缸的巨汉眉头动都不动,只发直的眼里透露出一股怪异,仔细一瞧,他胸前也别有参赛者的识别徽章。
「当然,我是不会在乎这点小钱,但我也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男子对巨汉咧出一笑,「你说是不是啊?呵呵……」
「如何?玩得还开心吗?」
一整晚周旋在无数宾客之间,好不容易觑了个空,韩斯梵拎着酒杯走过来问道。
梅惟没有答话,视线始终凝注在远那道强悍的身影上。他坐在角落默默看了一整晚,看那原本被视为牺牲品的少年一路轻取对手,现在已成为赌盘夺冠的大热门,几乎没有人能在他手下撑过三分钟。
这段期间,他失踪究竟是去了哪里?他猜想不出。若他们再全力互搏一场,谁能赢?他也不再有把握。
「看你好像很无聊的样子。你『弟弟』还是不肯理你?当哥哥的可真辛苦哪。」韩斯梵晃了晃杯里的残酒,一仰而尽。「不如你帮我个忙吧,刚才有个家伙比赛中发狂,将我的一个裁判打伤了,你要不要顶替他?」
「你那么多『手下』,还怕找不到人选吗?」梅惟意指在大厅中随意可见的高壮侍者。
「都还不够格呢。比赛越到后头越难判,我可是看得起你。」
「谢了。」
「还是这么冷淡。」韩斯梵笑了笑,顺着他目光看去。「……这小子真强,要进决赛应该没问题吧。如果你愿意帮我,他争冠的那场就由你来判,如何?」
梅惟闻言回过头。
「终于肯正眼看我了,这么说你是答应罗?」韩斯梵手一挥,立刻有人上前替他将酒杯斟满。他啜了一口,举杯朝远的俊美少年微笑致意。
「丑话说在前头,他的对手可不好对付,你可别插手啊。」
「一、二、三……」
第一觉得十秒钟如此漫长。
看到倒地的男子在数到五秒时又慢慢爬了起来,梅惟停止读秒,看向另一头已略显疲态的少年,眉心紧紧皱起。
这实在不正常。数月不见,帛宁的正拳已隐然有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刚猛拳路,挨一记就足以致命。就算是千锤百链的完美体魄,也绝不可能正面承受这么多拳都没事……
男子两眼涣散一言不发,不论怎么挨打脸上都没丝毫痛苦表情,偶尔出手,招式却是既重又狠,往对方要害招呼。

「不信打不死你!」
棉帛宁发了狠,拿眼前的怪异家伙当沙袋就是一轮猛击。
「帛宁!小心!」
旁边忽地冒出一声低喊,同时他挥出一半的拳被无预警握住。梅帛宁暗吃一惊,正想强行抽回,手臂和头顶却一阵剧痛,竟是男子拿自己的头与他对撞,还意图折断他手骨。
「碰!」千均一发之际,他抬脚踹向男子肚子,将他踢得老远。
头部撞击造成的视力障碍一时还无法复原,梅帛宁循声转向,对着梅惟怒咆:「谁要你多事?滚下去!」
「帛宁,后面……」明知他会生气,梅惟还是忍不住出声。
「姓韩的!」梅帛宁气得提高声量大叫:「我要换裁判,叫这家伙滚开!」
话刚完,他后脑陡然又受一重击,整个人伏倒在地。
男子抢上前,右脚对准他的背心猛力踹下,却踩了个空。随即脚下一绊,也吃了记足扫倒地。
两人纠缠在一块,近身肉搏。
「停!停止比赛!」
见男子逐渐失控,展现出异于常人的怪力不断出拳攻击被他压在下头的梅帛宁,梅惟突然冲上前,举起手肘,对准男子后颈用力击下。
一击不倒,又一击,男子终于瘫软。
「梅惟,你有什么理由擅停比赛?」韩斯梵在台下皱眉道,唇边却隐隐浮现梨窝。他身旁几个押了大注的贵宾纷纷交头接耳,不明白现在是发生什么状况。
「他用药,违规。」梅惟翻起男子手臂内侧,赫然散布无数瘀斑红点,明显是针头反覆刺扎的痕迹。
「喂喂,年轻人,就算这样也不能证明他注射的是禁药吧?你会不会太武断了?」身为举荐人的华服男子插口,脸上却不掩对梅惟的兴趣。他本来还想韩七少怎么派个小鬼当决赛裁判,没想到原来也是练家子啊。
「七少,你这个裁判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公正嘛,居然擅自出手击倒我的人……」
「作检验就知道。」梅惟不为所动的放下男子手臂,平静的眼只注视着韩斯梵。「如果是我弄错,我愿意受罚。这场比赛……到此为止吧!」
「痛……喂……喂喂!痛死了!混蛋!你手劲不会轻一点啊!」
「痛死最好,你这个白痴。」
梅帛宁瞪着那垂下的眼睫半晌,怒到极,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这家伙……以前果然都在装乖!
「你刚才不是很神勇吗?被打破头都能不吭声了,怎么这点痛就受不了了?」梅惟拿棉签沾了双氧水和碘酒,果决的在随可见、怵目惊心的伤口上画圈涂抹,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强忍的抽气声,他手上不停,动作却不由自主放轻了些。
「你说谁受不了?明明是你动作太粗鲁!算了,用不着你鸡婆,我自己来……噢!」
梅惟将双氧水直接淋在膝盖伤口上,梅帛宁腿上一阵痉挛,痛得弯下腰来,出不了声,只能不断抽气。
「伤口都清理好了。」梅惟不为所动的放下消毒用具。「不要乱动,我帮你贴纱布。」
妈的……就算这家伙不再隐藏「真面目」,也不代表他梅帛宁可以任由他欺负着好玩!
「说到鸡婆,我还没跟你算刚才的帐!」他直不起腰,索性屈身对着梅惟右耳骂道:「你插什么手?爸没教过你擅自介入别人比赛是最缺德的事吗?我一定能赢那家伙的,但被你一搞,就算是我输了!」
「输赢很重要吗?比你的命还重要?」梅惟撕下3M胶带固定纱布,仍是低垂着头。「就算你是这世上最强的,也不代表你不会输。你老是这么冲动高傲,迟早连命一起赔进去。」

「对我而言,自尊比性命更重要!我傲又怎样?像你以前那样畏畏缩缩跟个娘们似的,我宁可去死!」梅帛宁眯起眼。「还有,少对我摆哥哥架子。你根本不是我的谁,没资格管我!」
「……我的确不是你的谁……你说得没错。」
就算爸肯接纳他,但这个家的其他成员却未必,这他早就有觉悟了。
梅惟慢慢收拾着药箱,一不小心将未关紧的药水瓶碰倒,他一愣,连忙扶起,液体已漏出大半,他又拿出卫生纸来回擦拭。
「但是……你别忘了,你还有其他家人。爸一直在找你,希望你早点回去……」他顿了顿,续道:「上受的伤……好不容易才康复,你又跑来这种地方玩命,真出了事要怎么办?你的心是跟脑袋一起不见了吗?你答应过爸要回去的,你想背信吗?」
「你说谁脑袋不见了?少拐弯骂人。」梅帛宁一阵光火,但其实真正让他发怒的并不是这句话。「我说会回去就会回去,你穷紧张什么?我人明明就好好的在这,如果爸真的担心也该是他来,而不是你!你还敢讲上的事,跟那比起来,今天受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
突地,他顿住话尾,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喂喂,不会吧?……你眼睛红了?」
「哪有,你看错了。」梅惟举臂挡住脸,低头闪避,对方却不让他如愿,四只手在两人间展开攻防。「干什么,我又没怎样……放手啦!梅帛宁!」
「干嘛闪闪躲躲,把脸抬起来给我看啊!」顾不得一牵动就痛得要命的伤,好奇心满溢的梅帛宁强行抓住他下巴,扳向自己。
「咦?你的眼睛好像亮得不太正常……不会是真的哭了吧?」
「你想太多了。」帛宁的力气毕竟还是大些,梅惟一时挣脱不了桎梏,索性将眼闭起,掩去他心底也有数的薄薄水光。
「如果真是我想太多,那你干嘛不敢给我看?」
梅惟的个头比自己矮些,他又一直低头躲闪,梅帛宁必须略微俯下身才能看清楚他的五官。他故意凑至最近,仔细在那张泛红的脸上梭巡一遍。
「喂!你眼角都带泪了,还说你没哭?拜托,你在哭什么啊?被打的人是我好不好?你那时踢断我的腿,怎么就没看你掉一滴泪?」
动不动就提那件事,他果然还在记恨……自知理亏的梅惟叹气睁眼,冷不防一张放大的俊美脸庞跃入眼帘,几乎占满他全部视野。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随着薄唇一开一阖,倾泻而出袭向他脸上……
他狠狠吃了一惊,突然,思绪断线。
等他回神,手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抬起来挥过去就是一掌。
「啪!」
惊人声响过后,原本吵吵闹闹的两人间,迅速陷入一片死寂。
出手后才发现自己竟没控制力道,这一掌着实不轻,重重甩在帛宁本就带伤的左脸上。
梅惟瞪着那五道逐渐泛起的清晰指痕,出掌的手臂犹停滞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手自己会……
梅帛宁整张脸被打得歪向一边。过了数秒,他才慢慢转回脸来。
「好痛。」
他没有生气,只是皱起了秀气的眉峰,一脸莫名的瞪着梅惟。
「你干嘛啊你?像个娘们一样打人。我没对你怎样吧!
「喂!你说话啊!被赏巴掌的人是我矣,你干嘛一脸比我还震惊的样子?
「……梅惟?你怎么了?」
不要再想了,有些事情,不要想那么、那么多会比较好。

只是,有那么容易吗?如果思绪真能控制,可以想想起就想起,想遗忘就遗忘……
梅惟睁大的双眼始终没有眨过,他不断摇着头,一步、两步,朝后退去,突然间转身拔足狂奔。
「喂!你去哪?」
7
「你发什么呆?」
「啊……」梅惟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身旁有人。「……没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发现……」
「我来很久了。」梅帛宁横他一眼,非常不爽。「这么说本少爷刚才讲的话,你没一句有听进去罗?」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明明是你没专心听,凭什么要我再说一?」
梅惟识趣的闭上嘴,目光却被吸引。
再美的美人,发起怒来也会面目狰狞,变得丑陋。但他知道有一种脸,即使狰狞起来,一样美丽得教人移不开视线。
其实,帛宁长相偏母系的多,像父亲的少。他不明白为何「那天」他会有那样的「错觉」。
毕竟是真正的父子吧……血脉相连的那种。
「那天」之后,帛宁便随他一同返家。父亲见到多时未归的二儿子并没有太多表情,只道「回来就好」,什么都没问。过了一礼拜,等帛宁身上的伤都复原得差不多,父亲忽然召他进道场。然后,帛宁又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不过多了一人,家里却突然热闹许多,一开始帛宁还为了佣仆遽减后的种种不便,发了好几脾气,通常这时他就会被迫扮演出气筒的角色。
情况似乎和以前一样,其实一切都不同了。
人真是很奇妙的动物,恶斗一场、恶言相向后,反而撕裂了原本横亘在彼此间的厚墙。
帛宁本来从不进他的画室的,现在几乎天天都来,一待就一晚上,不断问东问西、冷言冷语,害他作画进度严重落后。
例如现在。
「喂!这幅画好眼熟。这男人是谁?」
「你认识的。韩斯梵。」
「韩……?喔,是他啊,没戴眼镜一时认不出来。感觉变得……」梅帛宁皱眉思索了下。「……很野。」
「他视力根本没问题,眼镜是遮掩眼神用的。」
「哼,你和他好像很熟?」
「一点也不。没有人能跟他熟的。」
「那你干嘛画他?」
「我……」
「算了,这不重要。我去道场了,你赶快来,我们打一场。」语毕他少爷转身就走,梅惟看着他和个性一样直的颀长背影,搁下画笔叹了口气。
性子直,不代表心思迟钝。他知道那莫名的一巴掌,帛宁其实一直惦在心上;很多事他冷眼旁观,应该也会觉得奇怪,只是没特别说出来摆了。
相较于帛宁,他和父亲间的互动几乎成零。虽然从以前就没有热络过,但也不至于这样,无话可说,连眼神也不交会。

接送上下学、共进晚餐,都成例行公事。父亲始终只是冷冷地待他,而且,一天比一天冷。
逐渐开始有种「什么」……若有似无的,慢慢的灌注进来,吞噬着这个家的氧气。有时候,他会觉得呼吸困难。
他是如此庆幸帛宁的归来。因为还有帛宁在,所以这一切还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如果只剩他和父亲两人独在这大宅院,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自「那一天」起,他和父亲便坠入了一盘无解的棋局中。局势错综复杂步步凶险,他和父亲执子各据一方,楚河汉界,遥遥相对。
那一子,迟迟未下……
「你发什么呆啊你?」
少女的脸庞在眼前陡地放大,梅惟吓了一跳,差点整个人向后仰倒。
「抱、抱歉,卢同学,你题目都做完了吗?」他难掩尴尬的轻咳一声。
又来了……这到底是第几了?没办法控制自己心神,一个人呆坐着就茫然发起愣来……
「说过好几了吧!叫我佳翎就好。」女孩有些不满,将写好的纸卷递给他。
梅惟大致浏览过一遍,有些惊讶。「咦……你答得不错啊。不到半个月就进步这么多,看来要在下段考前赶上进度,应该没问题。」
「哼!你知道我每天多少时间跟这堆数字纠缠吗?我最讨厌念书了,若不是教的人是你,我才不干呢。」
梅惟脸微微一红,不知该应些什么,只好低头继续改考卷。
卢佳翎咬唇,黑明分明的大眼直勾勾看着他。「喂!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给我答覆?要或不要就一句话,有这么难吗?」
梅惟叹气,抬眼迎上女孩晶亮的瞳眸。
――前天,她突然跟他说,「我喜欢你」。
「为什么?」
「现在还太早了,我想先专心念书,等上了大学再说……」他说着已反覆思量练习过无数遍的言词。
「这理由太烂,我才不接受。」卢佳翎冷冷打断,表情倔强,眼眶却有些泛红。「什么嘛!现在连小学生也会谈恋爱,都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了,交男女朋友也是很正常的吧?你不喜欢我,还是有别的喜欢的人就明说,让我直接死心最好!」
梅惟静默了会,才道:「我不讨厌你。」
「可是也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
「『不知道』?喂喂,你连自己喜不喜欢都搞不清楚?」
「你为什么喜欢我?」梅惟突然反问。
「这个……喜欢就是喜欢,这种感觉的事还需要理由?」
「那,『喜欢』又是什么?」
「啊?」
「老实说……我真的不大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跟喜欢家人、朋友不一样吗?」
卢佳翎傻了。这、这家伙还在念幼稚园啊,居然问她这种白痴问题?真不敢相信,就算他完全没有恋爱经验,但没吃过猪肉,好歹也看过猪走路吧!
「拜托你好不好……当然不一样!举例来说,我喜欢我爸妈,喜欢我那群死党哥儿们,但我不会一想到他们就心跳加速、胸口酸酸闷闷的,更不会想跟他们牵手接吻。光想我就要吐了!」真是的……为什么她还要跟他解释这些啊!

「接吻……」梅惟握笔的手一颤。这个陌生的词对他来说,有些棘手。
「废话,kiss当然是只有情人间才能做的事!喂,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都几岁了,爱情和亲情、友情,难道你还分不清楚?」
卢佳翎没辙的瞪着他一脸呆相,不明白为何胸口那股心悸感反而更了,她喜欢的型明明是那种经验丰富的成熟男人啊……
梅惟垂下眼睫。手轻颤不止,几乎快握不住笔。
「那……如果假设……我是说假设,有个人忽然吻了你,可是你和他根本就不是情人关系呢?」
卢佳翎一愣,眨了眨眼。
「吻嘴巴吗?」
「……嗯……」
「用强的?」
梅惟摇头,自然而然的回道:「……在睡觉的时候。」
「喔,偷亲啊……那就是暗恋罗。」
「『暗恋』?」梅惟呆呆重复,又自顾自出起神,连笔掉落桌面都没察觉。
对话至此,两人忽然都沉默下来。空气静寂了数秒钟。
「为什么突然这样子问?难道是你被吻了?被谁啊?」卢佳翎脱口而出。
「不,没有……」梅惟闻言猛吃一惊,霍然站起的同时撞倒身后椅子,发出轰然巨响。「没这回事,你、你不要乱猜!」
「那你干嘛这么激动?别想骗我。」卢佳翎眯起眼:「那个人是谁?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她趁你睡觉时亲了你?为什么她能有这个机会?你该不会也喜欢上她了吧?」
「不是啦……拜托你别再问了……」
女孩眼神一黯,盯着心上人红白交错到几近狼狈的脸。她不知道原来他的脸也可以这么红。那张略微苍白的脸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至少对她是如此。
她也跟着站起,踮起脚尖,上身越过桌子倾向他。
「不公平。」
「什么?」
「你已经完全被迷惑住了。你现在一定满脑子都是那个吻、那个人,对不对?她太卑鄙了,她一定知道你醒着。」
「就跟你说没有,没有……」在女孩咄咄逼人下,梅惟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那,我也宁愿当个卑鄙小人。」
「?」
「我喜欢你,梅惟。绝对绝对,不会输给那家伙。」语落,她阖眼,贴上了自己的唇。
「卢……」梅惟整个人傻掉,过度的惊愕让他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四肢冻结。
被……吻了……?
有股陌生的香气。他心一颤,怔怔的思索起来。
感觉滑滑的……好像也比较软、比较凉,不若――

「啊!」一声短促惊叫,先被推开的反而是于被动方的梅惟。
他茫然看着少女绯红的脸,茫然随着她惊吓的视线望去。
「咚!」他听见自己心脏重击了下,然后,仿佛就这么停止跳动了。
门外走进了一个男人来。
「爸……」
「那是你爸?好年轻,而且好帅喔!」
女孩压低声音,凑在自己耳边窃语。视线游移间不小心撞见的沉眼神,令梅惟心脏又漏跳一拍,连忙将头侧开了些,避去过度贴近的温香气息。
心慌意乱。
究竟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卢同学……」
「叫我佳翎,不然不理你。」
「……好。」他忍耐的闭了闭眼。「佳翎,你先回去。」
「可是我还想……」
「快点。」
卢佳翎吓一跳,想不到这温吞男生也有不假辞色的时候,感觉到气氛确有怪异,她嗔怪的瞪了梅惟一眼,说道:「好吧,那我们明天继续喔!」乖乖收拾书包离去。
少女的馨香气息走远,但仍残留了些在他唇上,如芒在背。梅惟忍住抬手擦嘴的欲望,更不敢用舌舔去。
空旷教室内,只剩他们父子两人。
「爸还在想,」梅宸罡轻轻打破一室寂然。「怎么时间都超过半小时了,却还不见你出来。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课后指导』?」
「对不起……」
「爸记得你说过,你教的转学生是个男的。为什么要说谎?」
为什么要说谎?梅惟认真思索着。尽管这问题他已自问过无数回。
「……不知道。」他习惯性的将层的思绪锁起,照实说道。但显然,这答案并不能让发问者满意。
「好敷衍的回答。惟,你最近变得有些奇怪。」梅宸罡迳自跨出教室。走了几步后,他回头瞥眼仍呆站着的梅惟。
(以下由园录入组veiling录入)
「过来啊。时问不早了,你不回家?」
「……喔,喔。」梅惟连忙回神,快步走出跟在父亲后头。
夕阳西沉,两人工叫一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放学后冷清的长廊上。
「明天开始,爸四点半就来接你下课,把你那个『课后指导。停掉。」
「停掉?」梅惟惊讶。「这……不行……」末老师根本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不行?因为太可惜了?」

可惜?
「你足指导那女孩数学,还是指导别的?思?」
父亲的声音相较于平日的冷肃,显得温而轻淡,漫不经心。梅惟一愕之后脸色微白,垂首瞪着地面不语。
「难怪你要隐瞒了。你那老师也很有趣,让你们孤男寡女放学后留在没人的教室里独,还安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名义。他是真相信你,还是在凑合自己的学生?」
「……只不过足接了吻而已。」
梅宸罡步伐戛然而止。
「只不过……什么?」
「现在连小学生都会谈恋爱,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交个女朋友也是很正常的吧?况且,学校也没禁止学生彼此交往。」
梅宸罡缓缓侧过眸,目不转睛看着儿子垂落在眼睫上的发。
「刚才的话再说一。声音太小了,爸没听清楚。」
「我的声量很正常。」
「我没听见。头拾起来,再说一。」
「好。」梅惟吸口气,迎上父亲视线。「我说……」
「住口,惟。」梅宸罡忽然掉回眼,拿出手机按了数下。
「……喂?沈司机,是我。我临时有事走不开,你马上出门,去学校把老大接回家。」
什么?梅惟一阵错愕,瞪着那轻握机体放在耳侧的五只修长手指,覆着齐整墨黑短发的后脑勺,这世上最适合亚曼尼订制西装的宽阔挺直肩背……
爸在说什么?他明明在这啊!
「不要跟上来。」冷淡不耐烦的语气,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梅惟一僵,依言停步,愣看着那朝前疾行始终不曾回头的男人,很快的拉开他们之间距离,很快的自他眼前消失。
十二月的台北已是寒意浓重。他动也不动站在原地,直到沈司机惊讶的叫喊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看了看四周,吓了一跳。大概是昼短夜长的关系吧?不知何时,天色早巳全黑,他竟然……都没察觉。
其实,那些都是女孩的论调,并不是他的真心话。只是面对突然变得无理的父亲,不知怎地,就这样脱口而出……
「奇怪,爸去哪了?手机也打不通。」梅帛宁放下电话,坐回餐桌前。「……喂!爸接你回来时,有说他今晚不在家吃饭吗?」
梅惟摇摇头。「刚才是沈司机载我回来的。爸他好像……临时有事。」
「临时有事?爸早上还说今天杨婆会回来,要我早点结束社团返家的,怎么反倒是他不见人影?」难得孙妈和杨婆两人各展厨艺,作出这么―大桌菜说。
「没关系,先生大概有事在忙。」杨婆疴凄着身子慢慢走过来,端上最后一道饭后甜点。「既然这样,少爷就先用吧,以免饭菜凉了。」
「好吧。那杨婆你也坐下来一道吃啊!今天你可是主角。」
「多谢少爷。只是我老人家心脏不好,医生交代只能吃清淡的东西,等会儿我自己喝点粥就好。少爷,还需不需要再切点水果?」
「够了够了!快下去休息。」梅帛宁挥挥手。「年纪大了身体要保重,别太劳累,还有,赶快再多请几个人来帮忙吧!」
「少爷放心,这我会尽快安排。」杨婆点点头,躬身退下。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朝梅惟那边瞧去一眼,彷佛在那座位上的只是一团空气。梅帛宁看了看对面沉默扒饭的闷家伙,耸肩,也跟着举箸吃将起来。
当夜,两个酒足饭饱的少年没进道场,而是窝在客厅电视前打了数小时的格斗游戏。梅惟全无经验加上心不在焉,一整晚都于挨打状态。
过了十一点,腹部的饱胀感终于消退大半,已经耽误平日睡眠时间的梅帛宁于是起身进房。梅惟对着萤幕又恍恍惚惚的按了一小时按键,才关机并熄掉全部灯火,摸黑走上二楼。
洗完澡躺上床时,他依稀听见楼下大厅的钟声敲了一下。他闭起眼,开始数羊,想像它们一只只的跳过栅栏……
当两下钟声响起时,他叹息,睁开眼来。
今晚大概别想睡了,去画室吧……念头才动,细微的异声便隐约钻人他耳里。
门板阖起的撞击轻响。心猛地一抽,梅惟整个人霍然坐起,汗冒了满额。
喀、喀、喀、喀……
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优雅,却稳健不再。
他彷佛依附于那双足上,在脑里细致描绘着,那人略显沉重凌乱的轨迹。慢慢的越过玄关,换了室内拖鞋踏上大厅厚毯,然后步人厨房……再无声息。
他还以为爸要彻夜不归了。
就这样埋藏起恐惧,装成若无其事的去道个歉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只要说声对不起,一切就能重回到以前……
梅惟悄悄下楼,来到厨房门外,局促的窥视里头正持着水杯静立的身影。
西装外套褪下来随意挽在手上,没有领带束缚的领口,敞开至胸骨下缘,起皱的衬衫和卷至手臂的衣袖,散落额前的黑发。父亲陌生的样貌令他有些怔忡,不禁微张嘴傻傻的看着。
「不要只穿睡衣就下来。」梅宸罡淡淡掠来一眼,长睫很快又垂下,将杯中水啜饮而尽。
梅惟闻言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仅着一件单薄睡衣。难怪他觉得冷。
「穿上。」梅宸罡将外套抛给他,高大的身躯越过他走出厨房。
梅惟慌忙接住,正想道谢,忽然一股幽微的暗香在身固化了开来。
香水味……?
属于成熟领域的妩媚香气,自从他离开那问公寓,就几乎不曾再闻到过。
当然,这味道和韩斯梵身上的不同。但,他知道发生了一样的事。
他几乎傻了。从来……不曾想像过……
「怎么了?快点披了衣服上楼睡觉。」
「不……不用了,我不觉得很冷。爸,还是还给你好了。」
梅宸罡接过儿子硬塞回来的外套,若有所思盯着他垂落的发心。
「不用想太多,我没有再婚打算。」
梅惟浑身一震,抬起头瞠视神情平淡的父亲。
「你很介意?独身男人,有那方面需求也是很正常的吧。我……不是圣人。」
梅惟只能看着父亲,说不出一句话。不知缘由的胸闷……
「抱歉,爸收回今天下午说的话。你十七岁,已经算大人了,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以后你想怎样都没关系,爸不会再管。」

梅惟还是没办法答腔。他不是打算要来道歉的吗,怎么先被父亲说去了?
「下个学期,爸就会回日本。」
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惟。」梅宸罡闭眸揉了揉眉心。「原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而且,一错再错。」
父亲吊诡的连说三个「错」字,梅惟却已听不入耳。回日本……爸又要回日本了……他的脑里只充塞着这句话。
「不要……去……」
胸口又闷又酸。呼吸困难。心脏已不在它原本的位置上,急速向下沉沦。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不成调的低哑声音,恳求那人不要这么残忍。
「惟,你究竟是真不懂呢,还是在装傻?」梅宸罡背过身,环视一室精心布置。「放心,你还足可以继续在这个家待下去。它永远都是属于你的。该走的人……是我。」
「不要……」
「睡吧,惟。」
以淡漠粉饰一切的男人额角S地一抽,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他取下眼镜朝柜上搁去,转身直往道场。
当梅宸罡换好道服,推开绘着梅图腾的日式纸门,便看见少年仍身着睡衣,独自静跪于杨榻米上。
「梅惟。」他低唤,沉冷的声音终于克制不住怒气。;
「请比一场。」梅惟站起,躬身朝父亲行了个礼。「如果我赢了……」
「那定不可能的。」梅宸罡冷冷打断。「况且,我也拒绝和你打。」
梅惟垂着头,捏紧了睡衣的下摆。「那爸……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梅宸罡忽然用手覆住脸,掩盖其上进开的一小道裂痕。这张面具跟随他许久,早巳破旧不堪,而今晚的它,似乎又格外脆弱。
「我到底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啊,惟。」
「爸?」父亲奇异的语气令他心头一颤。
「哪儿都别去,一直待在你身边当你『最亲爱的爸爸』?看你结交同龄的女孩子,看你结婚生子?惟,你真残忍。」
平板无起伏的音调,缓缓从拢起的指缝间淌出。梅惟茫然看着眼前这个举措诡异的男人,强烈的陌生感让他无所适从,彷佛又回到爸强行将他带回家的那一天……
「爸……对不起……今天下午那些话,我不是有心要这么说的……」
见父亲始终掩着面一动也不动,他忍不住走近几步,微探出手。「爸……?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要碰我!」梅宸罡猛地格开他的手,面具又崩落了一块。「如果你还想用那个字来称呼我,就离我远一点!」
「爸?」被拒绝的手一股辣辣的痛感扩散开来,和心脏一样。离远一点?还不够远吗?梅惟呆看那道起伏明显的背脊,手掌不由自主又轻轻的贴了上去。
好烫!怎么会这么……还没从怔愕中回复,手臂就被惊人的力道抓住了。
「摊牌吧。」
他听见一声叹息的低喃,随即眼前的景象整个翻转过来,天板跃至眼前,后脑撞上地板,引起一阵晕眩。一张明明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脸顷刻占满他的视线,在下一秒,迫至最贴近的距离。
「不――」梅惟吓得张口欲喊,但来不及了,暴雨般压下的侵袭夺走他所有声音尸他脑里霎时抽离成一片空白。;
等他想起要挣扎,嘴唇已经痛到快没有知觉了。痛,热,麻,腻,几乎不能呼吸,好像连他的心脏都要从喉咙中吸出一并吃进去的吮砌、咬噬……反覆的辗磨,粗暴的翻搅。

他全身颤栗不止,连指尖都开始颤抖。他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接吻法,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子对待另一个人的嘴唇……那个他唤了十几年「父亲」的男人,甚至缠住他无躲闪的舌用力吸吮,伴随的疼痛令他蹙眉闷吟。
「……为什么不反抗?」突然,侮宸罡松开了箝制,抬起脸一瞬也不瞬的凝睇他。「你可以甩我耳光,可以狠狠揍我一顿,我不会还手。」
「我……」少了镜片遮蔽的黑眸里火簇剧烈跳动,像是在冰地上焚烧的烈焰。梅惟承受不住这样的直视,喘息着别开脸去。「我没关系……」只要爸能够留下来,他无所谓……
「没关系?」梅宸罡喃喃重复,眼露荒谬。「你是认真的吗?看来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你真以为这样就能满足我了吗?你知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要去日本?:一
梅惟茫然的回视一脸讽意,几乎让他快认不得的父亲,摇了摇头。突然,犹压在他身上的高大躯体略为朝旁移动,一样坚硬炙烫的物事顶住了他大腿。
「看到自己十三岁儿子只穿短裤睡觉,就能勃起的男人,你觉得他还能继续留在这个屋檐下吗?这可不是接个吻,或找别的女人做爱就能解决的……」
不可思议的字眼,从男人优雅的唇办里吐出。梅惟呆呆看着那唇一开一阖,脸上仍是懵然,双腿却不由自主的细细打起颤来。
「别动……」梅宸罡闷哼一声,额上青筋几乎要绽出皮肤,低喘难抑。底下压着的少年躯体却哆嗦得更厉害了,单薄的睡衣衣襟敞开,苍白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淡红色。他瞪了一阵,像被迷惑般的缓缓低下头去,张口用力一咬――
「呜!」梅惟痛得眯起眼,惊叫声到了喉头,又强咽回去。
那火焚般的热辣痛感反覆侵袭他的脖子,一路往下,延烧到了让他无法想像的地方……热滑的濡湿物体抵住平凡无奇的小小凸起,一下一下的舔弄着,这比粗暴的啃咬还要令他战栗,邻近的心脏疯狂的搏动着,几乎快跃出胸口……
「不要!」
灵活的湿热感触被微痛的坚硬刮搔感取代,感觉男人的吮吻又继续下兀滑过因身躯弓起而一根根突出的肋骨,平坦小腹,隐密的肚脐眼……腰间束带被拉开的瞬间,梅惟终于忍耐不住,猝然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弹坐而起。
「不要……」
他拉回睡衣遮住几乎赤裸的上身,转身想逃离,但双脚颤抖剧烈,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了。失焦的双眼慌乱飘亓艘徽螅才对上男人沉的注视。
那双漂亮黑瞳里不再掩饰的痛楚,让他看得失神。直到梅宸罡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拭,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掉泪了。
「明白了吧。」梅宸罡很快的收回手,起身向后倒退数步,和瘫坐于地的少年遥遥相对。
「这几年来,我一直极力避免和你有身体上的碰触。我久居日本,觉得自己免疫了,就回来,若还是不行,再逃回去。反反覆覆,直到你被绑架。我才发觉,不管我心思有多龌龊,在你眼里,我始终就是你的父亲。而我这个『父亲』,竞当得如此失败。」
那天他一时心软,答应陪梅惟去看美术展。他不断说服自己,应该可以将这个角色扮演好的。结果到了临头,他还是退缩了,毁了约,也伤了儿子的心。
「好吧,我回来,努力当你的父亲。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能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帛宁他们也不用再忍受我莫名的疏离。我以为我做得到,事实证明,我还是错了。」
梅惟怔怔的听着。许多曾经令他不解的记忆片段,被一场暴风吹过后,突然全都透彻明白了……虽然,他宁愿自己仍置身迷雾中……
「你想要的,我试过了,可是我还是给不起。而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有,但你永远不可能给我。」
倦极的男人抬指轻按太阳穴,沉沉叹了口气。
「可以站起来的话,就快走吧。以后别随便接近我,你不会想知道一整天都无法走路是什么滋味的……抱歉,让你感觉破灭了吧?但这就是我唯一想对你做的。」
梅惟无可避免的赤红了耳根。被抚触过的肌肤犹热烫着,跟褪去冷漠假象的男人声音一样……他掩住自己的耳,踉舱冲出道场。
急于回到房间,将自己的头如骆驼般埋进棉被里的少年,并没注意到楼梯旁的阴暗,一位头发白的老妇已不知无声站了多久。
「好……梁莆……你生的好儿子……」她咬牙喃道,苍老的面容几乎扭曲,皱纹越发陷。
她知道,那不可抗力的轮回……又在近二十年后,再上演。
「梅惟,你真的不跟我们回老家过年?」
「不了。我欠陈先生画稿很久了,想趁这年假待在家里把它赶完。」
「啧,随便你。今年杨婆身体不适,也待在台北不回去,你爱留在这跟她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那我也不勉强你啦。」

「乱说什么。」梅惟瞪他一眼,见他背了一只登山包,不解问道:「你干嘛带这么多行李?老家那儿应该什么东西都不缺吧。」奶奶向来疼爱帛宁,一定早就吩咐佣仆们准备妥当的。
「我要顺便上山一趟……探探之前在中部一山区认识的朋友。」
「喔……」是帛宁离家那大半年问的事?梅惟有些好奇,欲待再问,忽然眼角瞄见楼梯上下来的男人,他胸口一紧,略嫌仓促的将头低下。
「出发吧。」梅宸罡看也没看梅惟的越过他,「先去机场接芷砚,她搭的飞机中午会到。」
「爸,你也劝劝梅惟!连芷砚那家伙都从奥地利赶回来了,他没理由还龟在这吧!」
「他的理由,不都说明给你听过了?」梅宸罡背对兄弟俩,取过孙妈递来的西服外套穿上。「他之前每回过年也都在家待着,很少回老家去,怎么就没听你劝过他?」
「我……」父亲一席话堵得梅帛宁哑口无言,半晌才不甚自在的掉开目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爸你干嘛又……」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这样了,回老家我反而不自在。你们回去就好。」
「梅惟!你喔……」梅帛宁火大的用力推他额头两下,实在快被气死。「算了!懒得理你!爸,我们走!」
梅惟默默目送那对身形越来越相似的父子离去。门阖上前,个头梢矮的少年还忿忿丢来一记白限,另―个人却连回头都未曾。
「少爷,现在还来得及。」
二芳孙妈看着他杵在原地发呆近五分钟,忍不住道:「拨通电话过去,他们一定会马上掉头回来接你的。」
「啊?不用了……」梅惟愣了下,摇头。「我本来就决定不回去了。而且听说奶奶最近身体比较差,受不得气,我还是不要回去会比较好。」
「少爷,你又何必这样说。」
梅惟掉回视线,对皱眉的妇人微微一笑。「孙妈,辛苦了,今天就是除夕,您也早点回去陪儿孙吧!」
「孙妈待会儿就会定,少爷不用赶我。」她没好气瞪去一眼,拿他没辙。「对了,依杨老总管那脾气,大概也不会下厨弄东西给你,这三天的食物我已经全准备好,少爷记得吃,别只顾画画忘了填肚子。」
「嗯……多谢孙妈。」心脏蓦地一热,梅惟绽开了抹笑颜,露出齐整的白齿。
孙妈见了这笑,怔仲许久。
「唉!莆,你又怎么忍心……」
她看着少年远离的背影,喃喃叹息。彷佛那女子仍如当年一样,静静站在那儿,朝她温和一笑。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刚才新闻报说又将有一波寒流过境北台湾,气温将在除夕夜降至最低。
梅惟抱膝蜷坐在沙发上,无目标转着遥控器。虽然宅子里有中央空调,但坐久了,还是觉得身子越来越冷,手脚末端冻得僵硬。
忘了从几岁开始,每年的农历年都是这样,父亲、弟妹、佣仆……每有一个人离开返乡,这幢大宅的温度就又减低一些,直到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今年,连驻守大门的警卫都不在了,却多了因体弱不便出门的杨婆。
听着从厨房里隐隐传来的声响,梅惟有些惴惴不安。杨婆已经下厨两小时了,感觉不像只弄自己的晚餐,倒像在张罗年夜饭。杨婆自心脏病恶化后,三餐一向极简,那这顿饭……是做给谁的?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过来吃吧。找行话跟你说。」杨婆站住饭厅门口抛来―句,又蹒跚走回厨房。侮惟呆了数秒才意会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我……我来。」见杨婆梢嫌吃力的端出一大盅丰肉锅,他伸出手帮忙接过,安置在饭桌的小瓦斯炉上。炉子旁已摆了数样精致年菜,连米饭、酱料、匙筷都准备妥当,梅惟见了,又一阵发傻。
「坐啊,愣站若干嘛?」杨婆没什么表情的自行落坐,嘴里招呼的声音也是冷冷的。「这不是鸿门宴,杨婆也没下毒,你大可放心吃。」
「我、我没……」梅惟闻言一阵窘,忙拉开椅子坐下。
「杨婆吃不多,这些都交给你解决了。别浪费食物。」

梅惟无言看着一桌丰盛,实在猜不透眼前老妇的内心在想什么,只得默默埋头便吃。
「味道如何?」见他一碗饭吃完、喝了两碗汤,杨婆忽然问道。
「恩……很好吃啊。」他照实回答。
「你会不会做菜?」
「啊?这个……不太会。」顶多会做蛋炒饭或煮个锅烧面,国中童军露营时胡乱学的,完全不值一提。
「看来你也没遗传到那女人的手艺。」
梅惟愕然看她。「那女人」?
「除了容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你跟她真是没一点柑像。单凭一张脸,就能迷惑先生了吗?」杨婆平淡说道,视而不见对面少年猝变的脸色。「那女人也很会画画,你能胜过她的,大概只有武术了吧。」
「杨婆,你到底……」
杨婆不理他,自顾自又道:「这丰肉炉味道是不错,但若和那女人做的一比,就差得远了。也没人数她,同样的菜钱,她就是有办法买到最好的材料,熬出最人味的汤汁……先生嘴挑,就是被她从小给养刁的。」
「从小?」梅惟越听越糊涂。杨婆话说至此,他约莫猜得出她提的是他生母,但末尾那句,又让他坠入五里雾中。
「以前梅家的男丁,从小就会被许个媳妇,名义上称是收养的干女儿。现在时代不同了,不然帛宁少爷也会有。
「先生的媳妇大他六岁,虽足个孤儿,但聪明、温柔、贤慧,样样都好。老爷夫人,各房少爷小姐,甚至下人们每个都喜欢她得紧。尤其是先生,每天都非要她待在身边,一不见她就发性子。现在说大概没人相信,其实先生少年时的脾气,跟帛宁少爷是一模一样。」
梅惟胸口一抽,一时痛得出不了声,只能怔怔听着。身为天之骄子,凡事顺意、飞扬傲性的少年……怎么都无法和现在的父亲联想在一起。是那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改变了父亲吗?
「先生十七岁那年,准备出国念大学,老夫人决定先让他娶妻,两人好名正言顺一道出去。婚礼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了,比历代办过的都要盛大、请的宾客都多……然后,你猜,大婚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无法直视杨婆嘴角扭曲的讽笑,他仓皇垂下眼睫,S然有股想掩耳的冲动。
「背叛。」杨婆冷冷吐出,一字一顿。当年遭逢噩变的巨痛,彷佛还刻骨铭心,那是家大业大的名门梅家,也承受不起的沉重。
「那女人逃跑了。丢下一切,跟别的男人走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做得这么绝,连和她一起被收养的干妹妹井棠都给瞒在鼓里。井棠小姐本来是许给先生的弟弟宸亚少爷的,后来情况紧迫,就由她顶替,在婚礼当天嫁给了先生。
「夫妻俩婚后一起出国念书,几个月后,就传来怀孕消息,怀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太太想在美国生下孩子,先生也待着在二芳照料。我偶尔陪老夫人一道去美国探视,虽然一看就知他们夫妻并不相爱,但家人的感情还是有的。可惜,还是被那女人……」
梅惟握紧了桌沿,已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梅家三兄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而当年的那个夜晚……父亲究竟是待在谁的身边?
他对自己的生母一无所知,连照片都没看过。只知道他的生日即是她的忌日,单名的「惟」字,似乎也是来自于早逝的母亲。
「那女人和情人躲去山里小村住,梅家一时也找不着。直到有一回天气异常,豪雨连下好几天不止,山头爆发土石流活埋了整个村落,才晓得他们人在里头。
「男的是当场死了,女的大腹便便的被救出来,躺在病床上也已经是奄奄一息,连人部分不清楚,疯疯癫癫的只喊着她男人名字。老爷夫人都赶去医院,看了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头又见到该在美国陪太太待产的先生,一群人全呆了。」
「爸爸来看……母亲?」他微一气窒,才道出话尾两字。「那井棠阿姨……」
即使扭曲了,依然美艳绝伦的女人的脸,偶尔仍在他梦里徘徊。自他有印象起,井棠姨就是他世界里唯一的成熟女性,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曾脱口喊她一声「妈」,被扬了巴掌后,从此他就没再弄错过。
「可怜的太太,被先生给抛在了美国。孩子们出生时,身边是没有爸爸的,他们的爸爸去了另一个女人那儿,看不是自己的孩子出生。那样无耻虚伪的女人,偏偏先生就是……不只先生,连老爷、夫人、太太,全部的梅家人都是……对那个女人……」
话尾意味不明的淡去,杨婆徐徐闭上眼,冥想了一阵又霍然睁开,端起桌上的水杯轻岬一口,气息略微个顺。
说了这么多,她也渴了倦了。
自结婚后,先生的话和表情就变少了。在医院那一夜过后更是,活泼、热情、跋扈的富家少爷脾气,完全遽变为内敛沉、肃默寡言的冷淡性子。没有人猜得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包括将梅惟收养为子这事。
随着年岁增长,当年沐浴在母亲血中出生的孩子,容貌越来越神似那女人。她不知道先生给梅惟取这名字究竟有何用意,但梅惟果真长成如他母亲另一个翻版般,没有井棠母子那刻轮廓的明艳抢眼,但清清淡淡的秀气五官,看来就是舒服。

她一点一滴的看着少年拉长长大,看着先生漆黑的瞳偶尔在少年身上停驻,那看不出心绪的眼神,竞让她心冷。
那晚,从道场奔出的少年凌乱的衣衫,和脖子上鲜艳的红簇,证实了她心底最的恐惧――
绝不能够这样下去。既然先生走不出那轮回纠缠,就由她来打破吧!
「你知道,杨婆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她面无表情盯着梅惟。
对面的少年茫然回望她,一脸苍白。
「你这条命,是先生给你的。他对那女人有多爱,就有多恨,他满心满眼只有她,她心里念的却足别人,所以他留下你,放了那女人走。什么父子,根本全是假的,你不过是替代品而已,十几年来先生透过你,眼里始终只看着那女人。」
「不……」面对杨婆的咄咄逼人,梅惟只能发出微弱的反驳声。
才不是这样……不足这样!
「你没看过那女人的模样吧,因为先生一把火把她的照片全烧光了。真可惜,你该瞧瞧的,这样你马上就会认清现实,若不是你长这么张脸,先生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凭什么逼他走?该离开的人是你才对,你留在这个家,根本就是个错……」
「不要说了!拜托你……」梅惟猛地起身,手一挥,拂落了桌上还吃不到一半的盘碗,乒乓碎成一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要这么痛恨我?我长得像母亲又怎样?我是我,她是她,我根本就不是她啊!」
他朝着杨婆吼,起了血色的眼却抓不着焦距,越过疴凄老妇,失魂落魄看着远的墙。
「这话你该对先生说才对。是他才把你们母子俩弄混,我可是清楚得很。」杨婆也慢慢站起,扶着桌边一步步走来梅惟这头。
「怪,就该怪生你的人,是她背叛在先,伤得悔家体无完肤。她毁了先生前半辈子不说,连生下的孽种,都要来让他痛苦。你说,杨婆有说错吗?」
「对……你说得都对……但,那又怎样?」梅惟渐渐凝回失焦的瞳眸,忽然露出奇异神情的脸仍是惨白,衬着那双眼越发鲜红。
「你不用再逼我了,没有用的。不管你说什么,就算我只是妈妈的替代品也没关系……这回,除非『他』亲口跟我说,否则我绝不离开这个家。绝不!」
「你……」杨婆一噎,惊疑的端详少年近乎强硬的侧脸,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忆起了那夜他与帛宁少爷互殴的狠劲。
真的,除了五官,这对母子还真的没一点相似……
「别再动了,杨婆,小心踩到地上碎片。」梅惟S道,神色已缓霁下来。他略显倦怠的抹了下脸。
「对不起,糟蹋了你作的菜……我去拿扫把来清,你等一下。」
「等等……」见他很快的转身走开,杨婆忽然惊醒,颤巍巍伸出了干枯右手。「不要走……」
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她一定要逼他离开。她真的恨他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他毕竟不过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孩子。只是……只是……
「杨婆?」
背后S地传来一声巨响,梅惟立时回头,见杨婆已然软倒在地,蜷伏着身子不断剧烈颤抖。他愣不到一秒,急忙街上前扶起她。
「啊啊……」杨婆面孔狰狞,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着嘴痛苦喘息,双手紧抓心口。
心肌梗塞?梅惟用几乎停摆的大脑猜想,知道杨婆一直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药呢?你放在哪里?是不是在身上?」他边问边动手搜寻起来,抖得厉害的手摸了半天,却遍寻不着药罐。
「房……药……」
「药在房间里?」勉强辨认出杨婆气若游丝的话语,见那张满布皱纹的脸越来越青白,梅惟在原地僵了一阵,毅然放下她起身奔出饭厅。
整栋大宅好静好静,连心跳声都大得近乎嘈杂了。他习惯性跑上二楼,在一问问空无一人的房里像无头苍蝇般乱转,半晌才惊觉不对,急急又跨了下来。
经过电话,他猛然想起应该先打一一九,拿起话筒语无伦的交代完,又冲进杨婆的房间找药。

他翻箱倒柜了一阵,搜出一大堆药,却不知哪样是该用的。茫然呆望那堆瓶瓶罐罐不知多久,他突然跳了起来,张臂把全部的药往怀里一揣,转身就朝外冲。
「杨婆!哪一种是治心脏的……」梅惟回到饭厅,一进门,就惊得呆了,手里的药瓶全摔了一地。
「杨婆?杨婆?你醒醒……别吓我……」他轻唤,小心翼翼上前,跪在一动也不动的老妇身边,颤抖着探出手――
呼吸停了!
触电般的缩回手,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静心神,又伸出两指去摸颈部的脉搏。
还好,似乎还有一点点微弱跳动……微薄的希望唤回一些理智,梅惟脑中急速流转过军训课曾学过的急救课程,先将杨婆的身体放平,确认呼吸道畅通后,他想也不想的伏下身,开始做起人工呼吸。
吹两,每两秒钟,然后按压胸口十五下,反覆做一分钟……他在心里默念,额上的汗涔涔滴落,坠在青筋绽出的手背上。
「十三、十四、十五……」努力做了几套,察觉手下的胸口似乎开始有起伏,梅惟抹把汗,再接再厉的继续。
「杨婆,杨婆!」待杨婆呼吸心跳都恢复了,他摇着她试图将她唤醒。喊了一阵,她终于睁开眼来,露出痛苦神色。
「杨婆,撑一下,你看看这些药!』他捧来了各式瓶罐。「我该喂你吃哪种?」
杨婆勉强抬了下眼皮。「棕……棕色……」
「棕色瓶子?这一罐吗?」梅惟看了看瓶上标示,倒了一粒让她含在舌下,旋即抱起她走向客厅,安置在沙发上。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他取来毛毯,覆上那瘦小身躯。见她点点头后,便别开脸去,他默然一会儿,轻道:「等会儿救护车应该就来了,你休息一下,有需要再叫我。还有,以后记得要把药随时带在身上。」
老妇仍是没有动作,看来像是睡着了。梅惟直起身走至窗前,窗外黑幕沉沉,庭院,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听见远似乎已传来鸣笛声。
他又呆望半晌,才披上外套,静静走了出去。
「少年A,你真厉害,你奶奶这条命几乎是被你一个人捡回来的!」年轻的随车医护人员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不敢相信这位正确执行CPR急救的小弟,居然仅足个高中生。「小小年纪就这么勇敢,不简单不简单,换做一般人,早就慌得哭出来了!』
坐在车内一角的梅惟只是虚弱的笑笑,也不想指正对方错误的称谓了。
他拿出手机,迟疑的按下一组号码,响了两声又切断,曲起身体,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好像还在颤抖着呢,他的手脚……,
到了医院,在急诊室看过诊,办好一切住院事宜后,杨婆随即被迁入病房。值班的护士也很快来吊了点滴,打上几剂药。梅惟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容直至沉睡,才默默退出房间。
「这位小弟,你的手机忘在救护车上啦,刚才急诊室派人送来了。」经过护理站,一名值班护士叫住了他。「我的天……未接来电十九通?赶快打回去吧,你家人一定在担心你了。」
梅惟道声谢,接过手机一按,对着一长列相同的来电者名单发起愣来。忽然,铃声又响起了。
闪动的来电者显示,仍是同一个字。
他很快走至外头长廊,却没有立刻按下通话键。那铃声也持续的响着,直到即将转成语音信箱,他才接起。
「喂?」
电话那端沉寂了许久。他也没有出声,只是将手机握得更紧。
「你在哪里?」终于,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XX医院。」他简短的解释。「杨婆心肌梗塞发作。」
男人思了一声。「还好吧?」
「没事……」

「我马上过去,你到大楼门口等。」电话随即断线。
马上?不是在老家那儿吗,就算夜飙高速公路,也要一、两个小时吧……梅惟想着,搭电梯很快的下到一楼,出了大门。
隆冬夜,冷风刺骨,他拉紧梢嫌单薄的外套步下阶梯,沿着大楼和两旁园间的石砖路慢慢行走。
走走停停的绕了一圈回来,手指头早已冻到快没有知觉。他边呵着气,边出了转角,看见已有个人站在阶梯上。
他停下脚步,双手仍放在半张的嘴边。远独立的那人一发现他,立即快步走来,背光的高大身影越见清晰,幽暗中逐渐浮现出一张微带疲惫,却不减一丝美丽的脸。
「怎么……这么快……」梅惟喃问,在黑幕笼罩下,一切感觉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看到你那通电话,我就从老家那儿过来了,在家里却找不到你。」男人在几步外停下。「还好吧?」
梅惟一愣。「还好……情况都稳定下来了。」
「我是说你。」
「我?」
叹着息,梅宸罡有些踟蹰的走近,拉下他半抬起的手。「你全身都在发抖。」
「因为很冷。」包覆住他的大掌好热,好舒服……但还来不及贪恋,那温度马上又褪走了。
「既然冷,为什么还要站在外面吹风?」梅宸罡脱下长大衣,覆在他微颤的肩上。「别逞强。过来吧,我先送你回去。」
「恩……」他垂首,默默跟在「父亲」后面。
不是没注意到对方措辞的改变,既然父子的关系已经崩离了,那他也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再让那个早已喊习惯的称谓出口。
一路悄然的回到宅里,在梅宸罡命令下,梅惟立刻去洗了澡,将身体弄暖。
他半跪在盛满高温热水的浴池里,端详着自己的手,发现似乎不再抖了,又沉下身体多泡了一段时间,然后起身,快手快脚换上衣服。
「把头发弄干,马上上床睡觉。」梅宸罡抬起眸,轻扫甫从浴室出来的湿发少年一眼,又埋首回书中。
「喔。」梅惟应道,回房用吹风机仔细将头发吹干,熄了灯,乖乖爬进被窝里。
躺了好一阵,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有些慌,但心越慌乱,意识反而就越清楚。此时忽然「喀」一声微响传来,他心一沉,知道在外头起居室看书的父亲已将书收起,预备出门。
「你做什么?」梅宸罡刚穿上西装外套,回身就看到梅惟抱着枕头站在沙发旁。「……不是睡了吗?」
「我……我睡不着,想到外面睡……」梅惟看他动作不停的继续套上长大衣,感觉自己的指尖,好像又开始不听使唤发起颤来。「你要回去了?」
「恩,奶奶和帛宁他们都还在老家等消息。等我去医院看完杨婆,替她安排好看护就会回去。」
「不要……」见父亲微微扬眉,梅惟有些无措的捏紧了羽枕。「我……我是说,你能不能再多留一个小时就好?你可以继续看书,我在这座沙发上睡,不会打扰到你的。」
「……」
「拜托……不、不然,半小时也可以……」
梅宸罡闭上眼又睁开,极沉极沉的叹了口气。
「你在为难我,梅惟。」
梅惟脸色一白,像狠狠挨了记闷棍。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提出这种要求……」他边说边往后退,语气仓促。「那……爸慢走,路上小心……」

话溜出口后,才惊觉自己用错了字,但也来不及了。他转身匆匆回到房间,掀被缩了进去,整个人蜷成了一只虾米,棉被从头到脚覆得密不通风。
即使如此,那人开门又关门,上锁离去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传进了耳里。
他还是定了。
这座屋子终究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梅惟用双臂捣着脸,一动也不动的趴伏着。明明开了暖气,裹了厚被,可是他还是觉得好冷,仿佛覆在身上的是一层积雪。
终于,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他可以睡着了吗?真好。
如果可以,就这样脱离这幢空洞的巨宅,沉入没有知觉的梦境:水这个要醒来好了。
「你想闷死自己吗?」
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的脚步声又跫了回来,宛如叹息。
「梅惟?」男人的声音,在咫尺之外响起。
梦吗?如果是梦,未免太真实了……也太残忍……
「别这样,把脸抬起来。」
被子掀开,压倒性的力道轻易抽走紧攥在少年掌心的软枕。男人有力的长指在略一迟疑后,握住了紧埋起脸的臂膀向外一拉,将蜷曲的身体翻转过来。
他收回手,掌上已是一片湿濡,不由微愣。
肿得厉害的眼,漫流的水液,咬出血的唇,凄惨的程度远超乎他想像。手心皮肤像触碰到滚水般,灼痛难当,跟胸口的心一样。
「对不起……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悔宸罡梢嫌笨拙的低语,轻抚了下他的发心,又谨慎的收回手。
「我在这边……今晚都不会走,你好好睡吧。今天真的难为你了。」
「……爸?」梅惟睁着眼,却完全看不清眼前事物。停留在他身上的热度一如往昔,总是很快就消散无踪,之后遗留下来的,是更难挨的冷意。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好可怕……」他伸出了双手,在半空中渴求的挥舞。「爸?你走了吗?爸?」
「我在这里,不要伯。」梅宸罡叹息,伸出一掌包覆住他冰凉的双腕,终究耐不住少年异常凶猛的泪。他用另一手不断擦拭,却越擦越多,越拭越一塌糊涂。
「不过,你喊错了,我不是你爸爸。血缘不是,资格不是,这里更不是。」
他紧握住犹在轻颤的十指,放在自己急速搏动的心口。「……这一点,希望你弄明白。」
「不足……也没有关系……」
梅惟回抓住他的手煨在颊边,感受那真实的体温,练武练出的薄茧,有力的脉搏,然后顺着手腕而上,越过手肘、肩头,急切的圈住了男人的颈项,像攀住大海中的浮木,试图得到更多证明,在他跟前的男人是活生生的,没有离他远去。
「不要走……永远都不要离开……」他的眼泪没有停过,很快又浸湿了男人衣襟。
梅宸罡动也不动,没回搂半挂在身上硬是不放的少年,也没推开。
「你要我怎么答应你?」他的吸气,轻轻吐息,额上的汗却冒得越凶。「别这样,梅惟……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怀里柔韧的躯体没有回答,只是呜咽着揽得更紧,仿佛整个人都要嵌进去一样。湿漉的脸孔弄得他脖子全是水,沿着锁骨滑进了领口,一滴一滴……
梅宸罡背脊漫过一阵战栗,正想横下心推开,突然,怀中那人伸出舌,舔了舔他滚动的喉结。欲待往下时,被他抬手挡住。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过了三秒,他轻声问。
「留在我身边……」
梅惟抬起脸,豆大的液体仍不断从眼里泌出,流到了唇上,在双办之间积聚,看得他失神。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啜了一口。
「你让我好像在地狱,惟。」他低叹。全身被无问之火焚烧着,连呼吸都是巨痛。「你会后悔的。」
「留在我身边……」梅惟只是反覆喃道。他想要的,只有这样而已。
「抱我……」只要能在一起,用怎样的方式都没有关系。
当男人的唇再猛烈压下,他张开了双臂,颤抖着将男人紧紧拥住。
破碎的啜泣声,始终没有停歇过。
泪水不断的不断的涌出,像是要把十七年份的量,一流尽。
「很害怕吗?」梅宸罡微微抬起上身,线条完美的背脊青筋一根根浮起,和数不清的红痕交错。「不想要的话就说……还来得及。」
梅惟大力摇头,想出声,但过度的哭泣令他说不出话来,一张脸狼狈得几乎让男人闭目叹息。
他轻轻抽出食指,拉出一条乳白的稠丝来,不久前才从这具青涩的体内汲取出的。正要起身,将那双毫无保留张开的双腿合拢,少年又呜咽着挣扎起来,牢牢环紧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走。
「你……你要去哪里?」
「浴室而已。」梅宸罡轻吻了下他的额际。「乖,放手,我保证不离开。」
「为什么……不……继续?」
「……下吧。」他试图用最小的力道扳开对方纠结的手,但失败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着,他轻轻拨着少年幼软的发。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感觉男人身体仍然紧绷如硬石,梅惟有些不安,也不敢梢动。「下我会努力的……」
梅宸罡流连在发梢的指尖轻颤了下,无言以对。如果可以,真希望此时浴室里的那支冷水莲蓬头……就在他头上。
他从来就无意伤害怀里的这个人。虽然,总是事与愿违。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他语气平淡。「……反正四年也过来了。」
梅惟闻言,脸忍不住一热。「你真的……从我十三岁时就……」
「恩。」
「那天」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所以不会弄错。
「那之前呢?」
「就单纯把你当儿子看待。」梅宸罡说着,拍拍梅惟的背。「好了,该睡了。」
「等等……」梅惟急急拉住欲起身的他。「你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说吧。」
「妈妈和我,为什么选择让我活下来?」
梅宸罡一阵沉默。半晌才不冷不热道:「你听杨婆说的?」

「恩……」不太敢面对男人表情,梅惟闭上了眼。「……我和妈妈,是不是真的很像?」
「两个问题了。」
「……那你回答后面那个。」
「不像。如果你想听这个答案。」感觉后颈瞬间一紧,梅宸罡换了个姿势,将下头的少年翻转过来,跨坐着伏在他怀里。
「别生气。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已经不记得你妈妈的长相。她逃婚后,照片我没留下半张,最后一在医院看到她,我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她早已是个活死人了,灵魂不在躯壳里,为什么要留下她呢?」
「你很恨她?」
「或许吧。十八年前的时候。」
「杨婆说,我跟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或许吧,她说了算。」
「……」
「不相信我说的?」
「……我相信。」他抱紧男人,赤裸相贴的肌肤仍令他无所适从,却又眷恋那舒服的高温。
「想听故事,以后有很多时间慢慢说。你不该只听一种版本。」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他,这样就足够了。
像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即使醒来心满意足,还是觉得倦怠。他在男人微带苦笑的凝视中,缓缓覆上了长睫。
「晚安,惟。」梅宸罡轻声道,又俯下脸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让爱的恋人好眠。
然后,他抬头,瞥了眼不远被刻意拿起的电话话筒。远在老家的帛宁他们,应该已经气坏了吧。
好好珍惜今夜的宁静吧。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呢。
全文完
被鲜网情人节票选活动逼出来的咚咚……
以前看别的作者大人写一百问都非常佩服(5问就要我命了),从没想过我也会有写这个的一天……(远目)
也有写HBL那两只的,裴一度被我放弃(你能想像他乖乖回答问题的情景吗?我不能……),打算让方一人独撑场面就好,后来还是硬着头皮让他加入对话了……我头发也白了好几根……

说在前头:
主角受访时的年纪较”父与子”书中年长两岁。这是为了配合后半部十八禁的二十题,不然根本无法回答……
1请问您的名字?年龄?性别?
惟:梅惟。二十岁。男。
DAD:梅宸罡。三十八。男。
2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惟:满闷的,压抑,安静,有点鸵鸟。(顿了一下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平常很温和,但偶尔受到刺激时会控制不住自己……)

DAD:自制,情绪不外显。
3对方的性格?
惟:沉稳、内敛,话不多,看起来很冷淡,但其实完全不是那样……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DAD:(思考许久)……很可爱。
惟:啊?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惟:嗯…据杨婆说法,那应该是我出生的时候,在医院。
DAD:二十年前,XX医院。
5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惟:这个……指第一见面吗?因为还是婴儿,所以没办法回答这个。
DAD:很安静的婴孩,不怎么哭。
6喜欢对方哪一点呢?讨厌对方哪一点?
惟:都喜欢……没有讨厌的。
DAD:(无表情看了梅惟一眼)独一无二的气质。没有。
7您怎么称呼对方?
惟:私底下会被要求喊他的名字。不过常常会不小心说溜嘴,变成「爸爸」。
DAD:「惟」。
8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惟:跟平常一样就可以了。
DAD:(语气平淡)不要是「爸爸」就好。
惟:(汗)咦……
9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配性好吗?
惟:嗯……还好吧。
DAD:(冷冷掠记者一眼)没什么不好。
1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惟:(思索很久很久)想不出合适的耶……嗯……优雅的黑豹?
DAD:无尾熊。
惟:无……无尾……熊???(满天问号飞舞~飞舞~)
DAD:……无尾熊比较可爱吧?
“难不成要我讲”鸵鸟”或”虾米”吗?”(酗葚pQ没说出口)

11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什么事情?
惟:没有。
DAD:没有。
12您的毛病是?
惟:个性闷又无趣,温吞不决。会习惯性压抑自己。
DAD:因为性格因素,容易被人误会。
13对方的毛病是?
惟:嗯……硬要说……应该是不容易知道他在想什么吧。
DAD:有时候会钻牛角尖。
1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惟:有事情瞒着我。就算是不好的事,也希望他能说出来一起分担。
DAD:暂时想不到。他是很乖巧的孩子。
15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惟:(面带尴尬开始扳指头回想)离家出走,伤害手足,和女生亲近……他很少为什么事生气,印象中有过的就是这些。
对了……如果不小心脱口叫他爸爸,他表面上不说,但会用别的方式表达他的不高兴……
DAD:如他上题所说的吧。
16两个人初约会是在哪里?
惟:美术馆。
DAD:美术馆。
17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惟:很平常啊……我有点紧张就是……
DAD:没怎样。
18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惟:呃……(脸红)
DAD:(无表情)美术馆里能做什么?
19你们现在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惟:就是……已经……(更红)
DAD:(无表情)正常情侣该有的程度。
2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惟:郊外,美术馆,日式料理店,或他任教的大学。

DAD:不一定,看他喜欢。
21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惟:他。
DAD:我。
22您有多喜欢对方?
惟:很喜欢……很喜欢。
DAD:可能比他想像的还要喜欢。
23那么,您爱对方吗?
惟:……嗯。
DAD:……(默然点头)
2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辄?
惟:没辄?想不到耶……
DAD:很多。印象最是那句「下我会努力的」。
惟:啊……你还记得啊……(尴尬摸脸)
25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惟:不知道……也许先问他看看吧,我也不确定……
DAD:放他走。如果我做得到的话。(励O爱在话尾加一句但书的言不由衷个性……)
26可以原谅对方变心吗?
惟:不知道……(沉默的想了一会)……真的不知道。
DAD:(面无表情)可以。
惟:我、我不会……
DAD:(抚了抚他的头)我知道。只是假设而已。
27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惟:嗯……眼睛……嘴唇……手……脚……好像都很喜欢耶,很难决定……(傻笑)
DAD:(眼睫微微垂下)……一样,很难决定。
28对方性感的表情?
惟:微笑的时候。
DAD:这我不想说。
29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惟:他用对待恋人的方式碰触我时……那表示他想……(脸红到不行)

DAD:熟睡、毫无防备时。
3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惟:手牵手一起在庭院散步的时候。
DAD:生活在一起,就够了。
--------以下问题为18禁-------
3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惟:受。
DAD:(冷冷瞟来一眼)你觉得我像受吗?
3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惟:没想过,自然而然的……
DAD:没有为什么。
3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惟:很满意。
DAD:还好。
3初H的地点?
惟:秘密……有位名字像男生的小姐要我还不能说。
DAD:(瞪了角落某个女人一眼)在地球上就是了。
35当时的感觉?
惟:不可说。
DAD:……
36当时对方的样子?
惟:不可说、不可说。
记者:……(脑里正充斥着凌迟鞭笞某人的血腥暴力画面)
37每星期H的数?
惟:这个……
DAD:不可说。
38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
惟:嗯……现在的样子就很理想……
DAD:“我觉得”最理想吗?还是不要说吧。
39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惟:嗯……
DAD:(朝角落一指)去问那个女人。
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惟:呃……
DAD:(无表情)我不想讲。
1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惟:很温柔。
DAD:你们好像有一句术语叫做什么受……
记者:「诱受」?
DAD:对,就是这个。(麦O无表情)
惟:?
2坦白的说,您喜欢H吗?
惟:还……还好……
DAD:坦白的说,这问题我不想回答。
3一晚H的数是?
惟:不一定……他总是小心翼翼,偶尔才会失控……(进一步问怎么个失控法,只是脸红不答)
DAD:……(别开眼)
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惟:他或我的房间。
DAD:家里。
5您想尝试的H地点?
惟:如果可以的话……月亮上面?呵……当然是开玩笑的啦。(缩头,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DAD:无人岛屿。
6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惟:当然会啊……都会。
DAD:之前之后都不会。
7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惟:一点也不。
DAD:还好……(顿了一下皱起眉:这世上会有正常人说自己”很擅长”这种事的吗?)
8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惟:这个……想不出来。
DAD:不要喊我爸爸就好。
惟:(小声)……你很爱记恨G……
9对您而言H是?
惟:无论有过几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的事。
DAD:自然会想要对恋人做的事。
5最后,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惟:请让我一直待在你身边。
DAD:(起身)……回家吧。

当初拿到问卷,后面那些十八禁题目真是看得我汗一把……
这对父子的H?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在哪的东西,怎么回答啊……(跪)
还有……抱歉,最近春节将近,诸事忙(大家都拿年终奖金来整牙齿是吗XD)
仅有的写文时间几乎都被我用在特典和DT上头,还有这郭五十问……
估计要等特典工作告一段落,才能继续更新BB或蝴蝶等坑,但也不敢保证能更新多少,因为二月中旬开始,我大概又要潜水去准备研究所考试了……ORZ
关于「父与子」:
有很多地方都写得很隐讳,本来是想任凭读友想像和猜测,但tetsu忽然心血来潮(?),想说还是鸡婆的解释一下,看过书的朋友,有兴趣(&不怕会破坏自己原先想像)的话可以继续看下去,顺便对照看看和自己解读的是否有所不同:)
1梅家
第一章开头那只蝴蝶,梅惟之所以会特别注意它,是因为他把自己投射到那只”普通却又怪异,独栖一角”的蝴蝶上。但后来那只蝴蝶飞走,自然而然的融入同伴群中,他觉悟到那只蝴蝶终究还是和自己不同,所以嗒然若失的发怔。
接下来梅惟和帛宁那场架,是他故意让帛宁赢的,就跟之前的每比试一样。
本来他不明白帛宁为何突然找他比武,但被不留情的攻击后,他的疑惑解开了:是因为父亲又爽约不归,帛宁在生闷气。所以他也就任凭挨打,好让对方消气。
这时的帛宁的确是很瞧不起梅惟的,但他对梅惟似乎又同时怀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复杂情感。所以他把看起来懦弱无比的哥哥狠狠击昏后,又把他抱回了床上,而没有将他丢置在道场地板上。
虽然梅惟刻意好几年不练武术,但他知道若他使出全力,他还是可以像小时候第一比武那样将帛宁打败。这是天资上的差距,反正他就是那种会让人很不爽的天才,不管是文武哪方面。
至于那个”艳若桃李的女人”,就是「帛宁芷砚他们的亲娘」=「井棠」=「DAD的亡妻」=「梅惟的生母的干妹妹」
从梅惟小时候起,常常他半夜醒来,就会看见”井棠姨”站在他床边瞪视着他,也成了他最大的梦魇之一……即使井棠死去多年,偶尔还是会在夜里纠缠他,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
井棠对梅惟的情感很复杂,看似是嫉恨,其实不是。她对梅惟的态度冷漠不善,不单单因为他是丈夫前未婚妻的儿子。有机会会再入描写……(不负责任发言)
2绑票事件
「他的手成刀状微微抬起,又意兴阑珊的垂了下来」
就算吸了麻醉剂,当时梅惟要制伏歹徒应该也没问题。只是他正受了打击,万念俱灰,所以……消极的放任自己被绑走的成分其实占了一些。
阿旭犯的是”换气过度症候群”,是一种在极度焦虑下急性发作的症状,梅惟用纸袋附在他口鼻上让他吸入二氧化碳,是解救方法之一。

3lorless Home
这个小故事的寓意其实很简单,就是”没有人在的家,引再多光来,家具的颜色再丰富,看起来依旧寂寞冷清”
所以说「和颜色是没有关系的吧」,也就是和光、色彩、颜料都没有关系(汗……)
但回纹针编编那句文案开头”没有颜色的家是因为没有光……你能为我拉开窗帘引来光吗?”
我真的觉得超赞……看的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故事,让作者也有了新感触……真的粉有趣^____^
缺月
梅惟在韩眼里的形象是缺了一角的月亮。韩喜欢缺月,其实他自己也是,而且是缺了更多的那种。更入来说,”父与子”中的每个人都是缺月,只不过程度上有差别。例如十七岁时的帛宁,他的形象就是比较接近满月的。
5父子重逢
这时的DAD,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当梅惟「真正的父亲」低……(虽然后来还是失败了)
他打梅惟巴掌的举动也是,在他认知中,那是身为一位称职的「父亲」,对自己逃家儿子该有的惩戒行为。所以~他忍住心疼(?)打下去了……但打到后来,其实他也动了气,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努力隐藏多年的情绪。
梅惟一直觉得那天的父亲形象非常陌生,和他自小到大相的父亲不同,因为他已经习惯梅宸罡冷淡的表相,不知道父亲本性其实应是炽烈如火的人,只是在十八年前的巨变过后,就全被刻意的压抑起来了。

先写到这,改天有机会再贴下篇
有预购的各位读友应该已经陆续收到书了吧,看了之后有任何感想,都欢迎来跟tetsu分享喔^^
另外关于「某番外合集」的”正名”,也希望大家能多多表示意见让tetsu参考,多谢~~~^^
And,这父与子书宝宝的事,我已经从打击中爬出来啦……现在就等编编那边确定补救方案了……^^(再一跟大家说抱歉m_ _m)
很快就会再上新文的,放心~~
嗯……以人格保证不会拖到26……(踹)

6郭严净
这个名字和卢佳翎一样,都是(偷偷)借用自我大学时代常去的一家租书店的店员小姐芳名。她们也都有在看BL,若有机会看到这本,希望她们别吓到…XD(话说我就是那种明明没时间看还爱租一大堆,然后每都拖到逾期七天十天才还的恶质客人……)
若”父与子”要颁发一个「最坚固面具奖」,第一名应该要颁给这位严净小姐,第二名才轮得到DAD……
但她的确是真心的喜欢梅惟这名”弟弟”,在她心中,是仅于韩的存在
天才少女出身的她主修金融,是韩的心腹财务大臣,主要的工作就是把钱”弄干净”,所以DAD才会说「可惜」。
7死火山爆发(?)
当年(?)连载到“摊牌”的时候,有很多读友都说吓了一大跳,觉得DAD好像忽然来个大变身+人格转换……其实,那才是他的真面目啊啊啊~~要说他是憋(?)太久吗…
他老早就想对梅惟”这样那样”了,就是因为想到快疯了(众:真的??根本完全看不出来嘛~),所以才很孬的躲到日本去,一躲好几年不回来,好不容易自认做好心理建设、战战兢兢的回来台湾,却又……(完了,DAD的形象……)
封面那一幕,原本他只打算帮儿子盖个毯子就走,但无意中看到自己各个角度的的素描出现被风吹开的画本里,他就忍不住一时情动,给他OOXX下去了……
若不是那个吻,他和梅惟应该还可以相安无事的继续当父子一段日子,而不是会这么快就”摊牌”
8梁莆

梅惟的生母,DAD的前未婚妻,井棠的干姐姐。
她也是惯于压抑自己的「面具族」,长久以来在梅家一直扮演好姊姊好妻子好媳妇的角色,直到大婚的前一天。
少年时的DAD的确很喜欢她,但那种感情严格来说比较接近于弟弟对姊姊的倚赖倾慕,而非真正的爱情。
9结局
虽然打着「保证是happy ending」的旗帜,但其实一直很担心大家看了书宝宝后会想扁我……^^
主要是因为在我心目中,若以爱情故事的角度来看待,这其实是一个有缺陷的”happy ending”……梅惟的恋父情结实在太严重(极度缺乏父爱???),这对梅宸罡来说是幸也是不幸……
所幸梅惟也并非没半点恋爱细胞的小孩子,他对比自己年长近二十岁的新任情人也是有独占欲的……(从他会吃自己母亲的醋这里可以看出一点端倪啦……绝非作者硬拗…………)
所以才说~他们这两只「未来的路还有粉长粉长」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