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初,太古洪荒方成之时,野人共工氏以头撞不周山,将不周山上撑起天地的支柱撞断,致使天倾圮而地俱裂。

女娲知悉,遂炼石以补天地。

某日,湘水女神途经不周山,适逢女娲填上青天最後一角。女娲已然修葺功成,遂将余下之五色彩石赠予湘水女神。

云曰:「此五子虽为石身,君若养之有道,亦可羽化成灵。」

石各有其色,玄黑、赤红、灿黄、苍绿、莹白,灵色活动、不似山岩土泥所产死物。

有缘获得此等瑰宝,湘君谢之,欣然离去。

怎料,却在回返居所洞庭山之际遇上蜇伏山中、餐风饮露、不闻俗事的天狐。

湘与天狐本为挚友,便借献佛送予彩石一子。再经闲聊叙旧几番,湘君突忆起尚有要事,於是与友告别。

从此之後,湘君倩影宛若消失天地之间,直至千百年後,一场异变,才又重现人间涉入红尘……

天狐得石过後不过月余,便觉心慌意乱、睡不安枕、神形憔悴;反观那石子,却愈益光彩、耀眼夺目、灵气逼人。

天狐心惊,暗忖此石诡谲非凡,竟吸他精气神为己用。

眼看石中宛有狐雏渐成,他再不顾此石是为湘君所赠之物,当下将石子抛出荒山之外,任石滚落山崖,掉入奔流不歇、浓雾漫漫的大河之中。

「凶石、真是凶石,若非发现得早,只恐我将被尽噬真元而不知……」天狐冷汗涔流,庆幸并未千年修行一朝丧。天地沧茫,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

他静卧在河畔风吹摇曳的芦苇之间,见著芦绽开飘放,白洁的絮羽四散弥漫空中。

原以为,河边该有些声响,所以他才来的。但耳际如一的沈谧让他失望,瞥了滔滔江水一会,他无力而缓慢地阖上双眼,再度断绝那双银眸对外希切盼望的目光。

有多久,他忘了。在这每回不变的日升日落间,他是孤独的存在。也有些慌,但多半是无聊的缘故导致。他记得该是有同伴的,当他没有眼、没有口,终日沈溺梦乡之时,每回醒著睡著,都会听著一阵又一阵柔软的声音,彷佛絮语般在他耳际萦绕伴随。

某,当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看清这个世界时,熟悉的一切却消失了。忽地睁开眼,旭日芒线射伤了他的双眼;放声呐喊,也只换来空荡飘渺的回响;迫切地想听见的声音,却从此消失了。

有多久?想必已是好久好久了吧!是谁让他陷在浩瀚无垠、不著边际的时间海里载浮载沈,叫孤寂,如虫蚁般爬上他的心头,吞啃侵蚀?

河边的风吹来,沾染了水气味。

然後,日落了,夜来了,月升了,星降了。日复一日的循环失去停歇的一日,命运之轮未曾因他溃堤的寂寞止住转动,四时滋长,眼看就要将他掩没遗弃在这段亘古洪流之中。

他紧合著的双眸银光淡露,不想要眼睛,也不愿开口说话。他天真地想,如果这样下去,也许就能回到以前那段时光里

之後,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河川乾涸灭去了芦苇,藤蔓爬上他的身,掩住他的口耳眼鼻;久到地貌移改,平地在岁月洗礼中隆起,成了高原。

就算沧海已化苍田,他仍不肯让自己对这一切感到无助绝望,他在等,在等著有声音开口对他说话。

直到某个夜里。

大概是仲夏吧,他能感觉得到烈阳焚热的气息,就算落日了,泥黄土地上仍留有旭日肆虐後焦臭的味道。

入了夜,炙闷的空气没有风,灼热凝聚不散。

忽尔,天际一阵旱雷声响落在他耳际不远,他为巨大骇人的雷声所撼动,身子震了一下。

快走,旱天雷欲取你性命!

倏地,他睁开了双眼。

声音,他听见了声音!

这双眸一开一合间,竟已过悠悠千载

他在枯藤缠绕间慌忙起身,瞳内淡色银光透露希冀色彩,许久未曾有过的冲击袭入他未曾用过的耳里,震耳欲聋,盖过了轰隆雷响。

雷落枯草群聚、渴水凋萎之,时值天乾地燥,旱天雷爆引草原之火,顿时高原陷入一阵火海,将他围困在内。

他慌乱地挣扎起身,为的不是那燎原大火,更不是那呛人炙热。火光熠熠绚丽惑人,他受著热,无视五内俱焚的苦楚,一片橘红当中,发狂似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千年来从未吐露只字片语的唇启了,在漫烧的火海与浓烟当中,他嘶声力竭地喊著。

快走!

那声音急迫地说著。

「出……出来……」他等了好久,他等了他好久!

他在这火光掩映中,只顾著环视四周,非要找出那个声音不可。怎么会走,怎么可以走?多少年来,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火朝他狂扑而来,天雷落在他身旁不远,玉般平滑的肌肤灼伤了,缠绕他的枯藤蔓草燃得焦黑。

他痛,却执拗寻找声音来,不愿自这要将他灭绝的大火中离去。

「出来……让我见你……」浓烟呛入了他的肺,烧伤了他的喉,他嘶哑喊著,用仅存的朦胧视线,在一片狂风肆虐、火舌高涨的危境中纵声。

他急,怕这声音就此消逝,用尽自己所有力气,在燃著火的夜里,拼命搜寻任何可能的身影。

忽尔,感觉到了什么,他回眸,望向万星闪烁、夜凉如水的天际。

天上有声音,万般嘈杂。

是谁的眼,在天上看著?

他愣,发现那星点点窥探凡世,千百年来竟皆冷眼旁观,看他的寂寞、看他的静默不语,却从未想过施加援手,只是身事外。

轰隆声大作,奔雷在他双眸凝视间朝他面门而来。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旱天雷要取他性命,他无惧这场灾厄,有的只是疑惑和不解。

须臾之际,天有流星殒落,他凝视那华美璀璨的光芒划过夜空,兴起众星一阵喧哗嚣乱,挟带柔和光晕,来到他的身前。

雷,降在那颗星子身上,为他挡去灾劫。忧虑烦扰著本应爽朗的面容,接著星子绽了个小小微笑,天雷烙下的疼,他心甘情愿地受了。

天相星,你为救此妖竟私落凡尘,玉帝若知定不轻饶!

漆黑夜幕,星多不胜数,虽轻如蚊蚋作响,但他仍可清楚听见那些星子们七嘴八舌之下的惊叹与惋惜。

「随我来!」

星子执起他的手,有些突兀,轻微地颤抖著。

接著,他舍去萦绕不散的苦郁,在星子冰凉却柔和的目光注视下,笑了。

「是你……对我说话的人……是你……」乾涸渴燥的喉逼出言语,他狂喜,望著星子声音流露出的薄唇,双眸紧揪不放。

「这地方太过危险,不宜久待。」

他直觉星子牵扯著他的手,要将他带离这片大火漫烧、浓烟呛鼻之所。「天上那么多星星在看……你却是第一个对我说话的……」他止步,让走在前的星子回过头来。无与伦比的欣喜在突闻此星声响之时,灌入了他荒芜的心田,他不知该怎么对这颗星子表示,他只能让溢满心头的愉悦化作笑容,洋溢脸上。

天相星回过头,突然间,为这妖异绝美中,却带纯真懵懂的眼神所惑。他突地震了一下,松开紧握著的手,但对方察觉,柔荑立即又攀上他的。

天相星在他眼底瞧见一抹悲伤,但一闪即逝後,却是由坚决而代之。

他是女娲补天遗留人世的玉石,因受天狐禽类灵气所染,化为妖身。妖者,天地不容,每过千年需承受天雷劫数,历三劫而不死者,视为命不该终,若加潜心修炼则可成仙。

他在天,每当旭日低垂星高挂之刻,俯视而下,便望见虫鸣蝉吟中玉石静默孤独的身影。多少岁月流逝、物换星移,他就这么注视著他,千年之久。

天相星从未想过,当玉石睁开双眼时,自己竟会被那双银眸中轻舞流转的光芒所捕获。望著玉石毫无防备全然信任的神情,他的心魂自此动摇。

是天人,就该无私无欲,今日他起了私念,为救此妖而擅落凡尘 原来,天雷是玉石的劫数,他替玉石挡劫,玉石便化为了……他的劫数……

天之上,一片哄然。

他仰望天,了然叹息。

他饿了。

由沈睡千年的梦乡中转醒,他真的饿了。

树丛里,他安静地藏匿著,收敛身上所有气息如石般不动。忽尔,一只兔子缓缓地跳了过来,它偶食绿草,偶将灵巧竖著的耳朵左右转动,小心翼翼地听著四周动静。

兔子距他不满一尺,但他仍不动如山,因他的目的不是这只可爱娇小到填不满胃的小不点,而是……

另一旁忽然窜出一头野豹,没发现他的存在朝小兔扑去。

他静谧的双眸突有银光闪灼,变得森冷无情,在野豹还未及猎杀白兔之时,便由藏身久的矮树丛中轻灵跃起,口中利齿忽现,迅雷不急掩耳间从容断了野豹的喉。

温热的血霎时喷了出来,溅在如茵草地上、溅在那只纯白兔子上、溅在他的脸上。他伸舌舔去唇边血滴。野狐的本性在他的身上扎了根,他是头饥肠辘辘的兽,为果口腹,而听从本能驱使,猎杀任何比他弱小的动物。

一切皆为天性,无关乎道德不道德,就如同野豹方才欲扑杀白兔时毫不犹豫般,万物循环,皆有生死定数。

四肢著地,他呈著完全的兽姿以爪撕裂豹身,茹毛饮血。

味道,是甜的。称不上好或不好,唯一感觉到的,只有逐渐饱腹的充实感。

看著不远仓皇逃离的毛球,他并没有去追,放走了兔子,只专心在脚下的胜利品上。有了这只豹,他无须多杀一只填不了牙缝的白兔。

稍後,他撑了,舔了舔指上的血,心满意足地泛出笑来。

身旁,步出了摇头叹息的天相星。

「你饿吗?」玉石望著满地血红残骸,才想到忘了为星子留点食物。他懊恼,站起身来就要去追稍早放走的那只兔子。

「我不饿!」天相星连忙捉住了他。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犯杀戒,兽性天成,该怎么才教得了他,别如此残忍呢?

「不饿怎么苦张脸?」沙哑的声音自受创的喉间迸出,手臂上几烧伤得骇人,但玉石的脸上,却只有笑意。宛若昨夜天降雷厄、焚原大火从未存在过,他的生命里,现下有的只是欢愉。

他是如此单纯,只照本性行事。

他又怎能怪他,为这野兽宿习,为这自然定律。

林间,艳阳璀璨,光由绿叶细缝间流曳洒落,与绿茵上的影交织缠绵

天相星握著玉石染血的手,转身往溪涧走去。银眸中漾著的笑意是如此直率,但就是这样的无惧才更骇人。由天狐身上夺取的真元,加上千年以来吸尽日月精华,非天雷则难以治这顽玉。倘若他不修身克己,一经堕入恶途恐将会为世间带来浩劫。

「喂,别不说话!」他摇摇天相星牵著的手,宁静无语的时候,空气彷佛凝结了起来,他会难受。

「昨晚我已陪你讲了一晚的话了,不觉累?」

「怎会?我等了好久好久,才有你陪我讲话,我不累,一点也不。」玉石笑著,高兴的时候,嘴都是这般合不拢的。「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吗?我喜欢你陪我,有你陪我真是太好了。」玉石再度摇摇他的手,但天相星走在前头,他无法知道他是何神情。

肌肤与肌肤紧紧地接合著,不该有的灼热从玉石的掌心汩汩传送了过来,他惊觉,本是无欲无求的心又再度纷扰。这样简单却直接的话语,轻易地便穿过他外在躯壳,直抵他内心的最。

喜欢呐……

有种异样的情愫在迅速蔓延,涨过他的胸口,溢过他的咽喉。千年之初,当他只能用一双眼紧紧望著沈睡的他时,他就已在自己心底筑起一道堤,阻隔心绪动摇泛滥。而今,当玉石执著他的手,谁也不愿放开谁时,曾以为坚不可破的堤,竟在他的默许下,开始溃了……

「笙……我就叫你笙吧!」

灿阳下,玉石的笑容如日般耀眼。

「总不能一直喂喂喂地叫你啊,是吧!」

笙,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名,其音圆润悦耳,令人神迷。天相星此时并不知道个中含意,但他却也没有拒绝,就此让玉石如是称呼。

临至溪涧,蜿蜒流过的水声淙淙,他掬起一泓清凉,洗去玉石脸上身上殷红血渍

顷尔,玉石靠在溪边突起的巨石上,让被他命名为笙的星子洗涤他手上黏腻血迹,自己则垂首溪面,看著溪底优游自在的鱼儿。「笙,我捉鱼给你吃好不好?」

「我不用吃东西。」

「不吃东西,那会肚子饿的。」他移过视线,望著心无旁骛的天相星。他觉得这颗星子说话时的声音真好听,犹若风吹树梢,低柔轻语般和缓。他感到奇怪,同样的唇,怎么笙的就饱含温柔,和自己不同?

「天人只消餐风饮露即可……」突然,他止住话,因为那颗玉石一双美眸,正肆无忌惮地盯著他的唇瞧。

「你别……」他被看得心慌,正想出言制止之时,怎料那双银眸已移至他的眼前,视线相交,紧接著他竟感到唇际传来一阵刺痛。

「你的唇好软。」

低吟般带著些略沙哑的笑声自玉石口中迸出,天相星怔愣许久,才惊觉方才的啮痛竟是玉石触碰他唇,利齿刮咬所致。

「你……」他太过惊讶,居然说不出声。没料一时疏忽,自己就这么地被轻薄了去。

「好软好软。」他笑得开心。这颗星的味道也是甜的,但和豹的血味不同。

他的甜是能渗入心底的那种,尝起来,叫人十分愉快。「那我呢?你该怎么叫我?」他本无名,因太古洪荒以来便是只身一人。现下遇见了他,便兴起了取名的念头。

「玉璃……」笙有些结巴地说著。他是块白玉琉璃石,剔透晶莹,完美无瑕。

只是,那付容颜底下的玩心,似乎重了点。

「玉璃啊……」他又笑了,高兴自己有了名字。

流水匆匆,旋弯转直聚成一滩平滑如镜的水面。水里,有鱼两三,有他俩倒影一二。

他瞧著那面镜子,瞧著镜中他寒光乍现的银眸。

水中反影,是只白身雪狐,尾数有九,细眸含笑……

晴天澄澈蔚蓝,不见云踪。玉璃打了个呵欠,卷卧在洞穴之外的柔软草地上,闲适地晒著太阳。

绿林,安逸无忧,他侧耳听著大地传来的万物声响,平静祥和。

有些个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明明之前就已睡了千年之久,怎么被这暖烘烘的阳光一照,就又困了起来。

眯著细长丹凤明眸,他不解地垂首枕於臂上双眼睁睁合合,虽无意沈溺梦乡,但梦乡却朝他频频招手。

顷尔,就欲弃甲招降的迷蒙双眸中,映入了一个模糊身影。他看著那影子由远方走近,看著影子身形渐渐清晰,看著影子的脸缓缓形成他熟悉的面容,看著影子含笑凝视,变成了笙。

「怎么睡在地上?」话语一出,笙便察觉了自己的语病。是啊,玉璃怎不能睡在地上,他是兽,席地而卧、随而居,这是天性啊!

笙的怀中躲著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本想回答问题的玉璃,立即让那小东西给转移了注意力。

「是什么?」他爬起身来,探手向笙怀中,一把握住拿起。

紧接著,那团毛球发出了凄厉的吱吱叫声,玉璃吓了一跳,手便松开让毛球再掉回笙的怀里。

笙缓缓一笑。「是你昨天放走的兔子。」

「兔子?你饿了吗?」思虑只在笙身上绕来绕去的他,在意的只有笙的温饱。

但这却也是他最直接的反应,禽类天性中,最率真的情怀。

「我替它取了个名,尔後,它就叫小璃。它有了名字,也就如同你我一般。我要你把它放在身边,但不许吃它。」笙轻柔抚摸著遭逢玉璃惊吓,受创甚的白兔。他若想让玉璃学会何谓怜悯之心,就必得让他由施与情爱开始。

「不能吃?」玉璃皱眉。不吃是可以啦,反正他现下又不饿,昨天的野豹还撑著他的五藏庙,叫他对这只兔子提不起兴趣来。

「我把它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对它。」笙几个轻抚,定下白兔心神,再交托至玉璃手中。

怎料,玉璃身上弥漫的妖气实在太强,小兔一离开笙的怀中,便开始疯狂吱吱乱叫。玉璃双手合握,将白兔擒於手中,只露出它的一颗头颅

他好奇地把玩著这只濒临崩溃的兔子,从不知禽类也会发出如此凌乱刺耳的声音。

只因他猎食从来俐落,总在猎物不知不觉之刻迅速断了它们性命。所以他未曾听见它们唉嚎痛苦,更不了解何谓死亡恐惧。

玉璃盯著笙抓来给他的「食物」猛瞧,突然,笑意在他脸上漾开。

这只兔子……还真不是普通的吵……

他讨厌宁静,而它,正巧合了他的胃口。

「那它吃什么?我去抓虫来喂它!」玉璃紧握著白兔,纵身就要往林里奔去。

「玉璃!」笙摇著头捉住他的衣襟。「白兔食草,不染荤腥。」

「咦?」玉璃呆了呆。「怎么它和你一样啊?」

这世间茹素者还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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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草有什么好吃的?

笙捉回来的兔子在洞外食草,一坨小小的毛球显得瑟缩,每进一口绿叶,便仰头四张望。

笙说它会害怕,所以他敛起外露於无形的野兽之气,动也不动地定静如石,站在远,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著,随著它的身影挪移。

「食物」变成了「宠物」。

它是他的东西,可以看,却不能吃。而且当它这颗起毛的球越滚越远,他还得负责将它捉回来。

他碰它,它自是惨叫不停。他没听过有哪只兔子能叫得如此惊天动地的,觉得好玩透了,就放它到跑,太远了,再将它抓回来。

「玉璃……」笙哭笑不得,心疼那只被他取名小璃的兔子。

玉璃一扑,单掌擒握了白兔。在兔子的吱吱声中,他笑著回头。「我不会吃它的!」小兔子被他突来的擒扑吓得肝胆俱裂,险险崩溃而亡。

玉璃笑靥灿灿,天色魅姿中流露著一丝纯净气息。

笙凝视著他无邪的模样,心头也因沾染了他的愉悦,而被某种名为满足的情感所充斥。

混沌以来,他与其他星子守著天、守著地。他们被告诫不可私有七情六欲,若要为天人,非心有大我,则不可观众生、渡世人。如今,他的心、他的眼,全叫这玉石给闯了进去,被占满的思绪狭隘了,失去容纳天地的能耐。

从此之後他的心不再清、眼不再明,怕也是大限即至。

只是,在此之前,还有多少时间,他都想待在他身边。

「笙!」

玉璃的脸凑到了他的面前,无虑的神情,一点都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

「怎么?」笙笑看他的无忧,轻问著。

玉璃扬著唇,细眸弯成了二轮弦月,银光淡露,是温和的颜色。「你继续说话啊,我喜欢你的声音。」

「说什么?」虽非沈默寡言之人,但这些天也被玉璃缠得没有话题可用了。

「说什么?什么都可以啊!」玉璃再靠近,双眸若有似无地盯著笙的唇,再游离至他的眼。

「不可以咬我。」笙大概可以知道玉璃在想些什么。

玉璃抬起头,对上笙的眼。「我没有要咬你啊!」唇的味道,是甜的。他想再尝尝那种滋味。

玉璃伸出淡红色的舌尖,轻轻地撩过笙唇与唇相接合的隙缝,心底,有种莫名的情愫蔓延了出来,酥酥麻麻的,像极吃了熟透的果子般,微醺、微醉,有些飘然。

「玉璃……」他垂眸,见玉璃双睫轻,趁他开口说话之际,舌闯进触及了他的齿列。顿时,他如遭雷击般全身颤了一下。「好了……够了……你不能吻我,这样是不行的……」

如同哄骗孩童般,笙软语劝诱,将玉璃贴近的身子缓缓拉离

但他动作的手有些无力,唇舌接触的震撼,在玉璃离开後,仍绵绵不断地晃摇著他。他感到惊愕,惊愕自己对这份突袭的毫无招架,和那丝丝点点,不断自心底浮现而出的蠢动欲念。

但他不行,他不行的。当初落凡的初衷是为救玉璃於雷击,他也料自己终将回天界接受触犯仙规的惩罚。既是如此,一切就该止於最初水般淡然的情谊,不该任情感泛滥肆虐下去。

「原来这就叫吻。」他率直地问著:「你不喜欢我吻你吗?」

「有些事,不是喜欢就能做的。」

「这么说,你其实是喜欢我吻你的罗。但我还是想不透,为什么明明喜欢,却不能做呢?」玉璃不解地触起眉。「那……不然……再吻一就好!」

他硬是将自己的唇堵上笙的,来了个长的吻,坚决而不容动摇。他是这么地喜欢著笙啊,喜欢到睡著醒著都只能想到他。何况他都听话不吃小璃了,笙怎么就不能依他。

结果,笙挣扎著闭起了双眼,控制不了地在这汤人心魂的索吻中失神。蓦地,他呻吟了一声,不是因玉璃的不懂事故,而是因他的不能自持。

下凡的这些日子,有玉璃伴著,让他的心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他若望著玉璃,玉璃也会以同样的眼神望著他。

玉璃是块剔透澄明的白玉琉璃,净不染尘。他的清澈,无善无恶,纯粹的得以映照出万物本象,褪显出众生本质。

曾几何时,他亦在玉璃眼中,看清了自己。

情爱无法造假,原来他真是爱上了他。

但,终会分离的预感总是萦绕,从未有自他心头散去的迹象。而且,随著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愈益加剧。

直到这天,他突然兴起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

他告诉自己,是该放开的时候了。

「笙,外头天变黑了!」拎著白兔,玉璃返回了洞穴之内的居所。

岩穴内十分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有的只是笙弄的石床,然後他们同榻而眠,日夜都在一起。算来,这个地方他们也住了好久,久到他和兔子小璃已经混熟,且熟到小璃都不会乱叫了。不过他还是比较怀念小璃以前一见他靠近,就乱跑乱跳外加歇力怪叫的模样,笙是说小璃因为知道了他不吃兔子,才安下心来的。

「太阳没下山,可是让片乌云给遮住了。」玉璃将小璃抛在铺著乾草的石床上,他本想晒太阳的,但外头变冷,散了他的兴致。

「是吗?」忧思爬上笙俊朗的脸,他神色灰暗,硬想挤出点笑容,却徒劳无功。

玉璃由怀中掏出几颗晨间在林里摘撷的野果,近来,他已被笙和小璃耳濡目染,不杀生了。虽然,这些东西吃得再多也填不了胃,但无论如何,他就是想讨笙欢心。看他吃果子而不去猎狮子老虎,笙便会给予他赞赏的眼神。

只要笙觉得好,他就想做。

没注意到笙怅然神情,玉璃递了颗红透的野果给他。「最近这附近好像有人出没,他们拿著竹子作成的东西去射野兔野鹿,每天嗖嗖嗖地一直射,然後生火烤来吃。」

「那是种叫弓箭的武器。」笙将野果收进怀里,说话的音调有些低缓。

「弓箭啊!那种东西对人来说的确方便,他们动作没我快,少了弓箭还真会饿肚子。」

「现在,你还会想饮血食肉吗?」笙低语问道。

「我?」玉璃摇头。「我不饿,不饿,就不吃。你问小璃啊,我都没有吃。」他捉住身旁卷成一团的毛球,猛地摇了摇。「小璃,你说是吧!」

小兔子被他不知节制的力道这么摇,又发了惨叫声,就将魂归西天已。

「瞧,小璃也说是了。」玉璃笑道。

「那,我也可以安心走了!」笙望著洞穴之外,由天而降的蔽日乌云。

顷尔,他振气挥袖,在洞口布下结界。天兵天将已然临至,他无可逃,也不该逃。

如今他唯一牵挂的是玉璃,玉璃虽为石身,但外表与狐狸无异。天人眼中,他仍是妖孽,一只修心不足,仙界不容的孽畜。

为保玉璃,他设了结界。结界在他走後才会解开,但在此之前,此洞之内,一切声音与形体皆会受结界所护。没人可以看得到玉璃,没人伤的了他。

「走?你要去哪里?」玉璃本来还不了解笙到底说些什么,他以为他的走,是到河边喝喝水,或是到林间散散步。但却在此时,一片黑云降至山洞之外,然後幻化成黑压压的人群。

接著,洞口缓缓形成了一片土黄岩壁,将洞内洞外隔绝成两个天地。

「笙?」玉璃不解,坐在石床上的他仰头望著笙,然而,他这才发觉,笙的笑容之间不知从何起,竟就多了份神殇。

「听我说。」笙在他面前缓缓蹲了下来,扯著十分费力才得佯装出的微笑,染著压抑不住而流露出的忧情,以变得万般沈重的声音说道:「我本不属於这里,是为了你,而私落凡尘。洞外的天兵天将,是来拘我回天受审的。你勿要念我,我是罪有应得,该随他们回去。如今,见你回归正道我也了却心愿。你若能潜心修行,或许,多年以後我们还会有相见的机会。」

「多年以後,那是多久?」玉璃睁大了眼,是他听错了吗?笙要离开他了!

「也许十年,也许百年!」笙轻抚著玉璃的面颊,感受他玉般柔细的肤触。他的手微微颤抖著,一如天雷骤降那晚,他代他受厄,执起他手,谁也不放时,那由心溢出的悸动。

以前,他就想这么做,但他告诉自己,这样是不行的。他不该有私欲,不该沈溺,不该明知不可为却偏颇爱上他。怎么,他会有这样的情感呢?

得离开了,他也能恣欲放纵一下了吧!

他从好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轻抚著玉璃的脸庞,他在玉璃眉间落下一吻。

感觉自己颤著的唇是那般刻,却又小心翼翼。

无奈呵,天若有情天亦老,命里已定,无从抉择。

「也许十年,也许百年,那若是千年呢?倘若你一去不回呢?」玉璃捉住他的手。笙怎么可以离开,他是等了多久才盼得了他,他不要他走啊!

「傻瓜,我在天上,夜夜看著你,夜夜守著你。」

「但我却看不见你,听不见你声音!」玉璃害怕,他害怕之前那种寂寞又要疯狂袭来,他若不能见他,自己不知会变成怎样。

「玉璃,别这样……」他和缓却强硬地拨开玉璃要陷他臂中骨血的指,站起身来。

「你不可以离开我,你不可以离开我!」玉璃喊著,但笙却越走越远。

笙不忍回头,他知道玉璃眼中的痛切是如何之,但他又何尝不是?

「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对不?」眼中被雾气所弥漫,视线像隔著重重纱幔,扭曲了笙的背影。玉璃看不清了,他想追,但笙却引没入了岩壁之内,出了他的世界。

笙没有回答。

眼眶之中,有滚烫的液体掉了下来。他不知那是什么,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胸口好痛,痛得要起身追笙的他倒卧回了石床之上。

「别离开我!」

揪著心,他挣扎爬起来。他晓得,这是最後了。若不能追上笙,从此以後再无法相见……

双手成拳,玉璃拼命地打著阻隔著他与笙的石墙,口中喃喃狂语著,但岩壁太厚了,是笙要狠狠断了他的希望。他只能停留在这漆黑狭窄的洞穴之内,任双手敲打著要磨出血来,也得不到笙任何回应。

笙为何要离开,他难以理解。

岩洞之外,似有声音传来,忽远忽近,模糊缭绕。

「九尾妖狐呢?」

「无可奉告!」

「此狐本命该绝,星君勿要阻挠。」

「一切罪孽,都该由我来承担,请你们别再追究下去了……」

但玉璃听不见,他不断地喃念著:「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黑暗,随著无边无际的恐惧寻来,洞里的他被遗弃了,无论如何哭喊,都得不到笙的回应……

是欺骗。

他一个人孤守石窟,笙始终没回来过

笙没有守住他的誓言,任他只身空盼。而後,日升日落、开谢,他双眸紧锁封印以解,洞穴外空旷的野地。多少时间过去,他不敢动一下,就怕笙回来了,会找不著他。

明知笙在欺骗他,明知笙再也不会出现,但他却固执地守著一戳即破的诺言,安静地不发一语,静默地等著。

林里,近来不太平静。小璃东探西望地在岩洞不远食草。它不走远,时而频频回首望望洞内动也不动的饲主。它倾著头觉得奇怪,玉璃已经好久没玩它了,但看了会儿,便又将注意力回到青翠的绿草上。

突然,远的草丛传来了一阵的声响,它在野地上跳了几步,大眼睛探了探,以为是笙回来了。

哪知,嗖地声有个长长的黑影突然射出,它吓了跳想要跑,但发现得太晚。

伴著咻咻的声音,一只尖锐的异物穿射了它的喉际。

「吱──」玉璃,猎人,是猎人。

它的喉间好痛,声音发不出了。猎人来了,要来猎杀它们了。它瞪大了眼,拼了命要叫洞内的玉璃,但是好痛,真的好痛,它受不了了。

「吱……」玉璃,快跑,猎人来了……

草丛里,走出了两名猎户。他们身上穿著禽类皮毛缝成的衣服,身上挂著猎补到的野味,手上,就拿著射杀兽鸟的大弓。

「啧,没三两肉的兔子。」一名较年迈的猎人先走了出来。

「别抱怨了,今天收获算不错的,冬天将近,所有的野兽都躲了起来,你看看我,才猎了两只飞鸟 」另一名较年轻的猎户跟在他身後步出。

「也罢,反正这只兔子毛色挺不错的,回去就把它皮剥了,给我家小孙子做兽衣穿。」老猎人由穿喉而过的箭端抓起,将白兔取了下来,检视它的毛皮。

「等等,等等,你看那洞内!」年轻的猎人双眼一亮,迅速搭上了弓。

老猎人寻著他的视线望去,见著一只有著雪白毛皮的白狐站立在洞口。它银色的双眸绽著诡异而骇人的光芒,嘶哑的吼声低鸣不绝。它的愤怒显现在颈後猖狂扬起的毛发上,对准了他们,露出森冷獠牙。

「杀了它,杀了它你的小孙子就可以做一整个冬天的衣服了。」年轻猎人箭头瞄准了白狐。

老猎人打了大半辈子的猎,他只消望这美丽而高傲无惧的狐狸一眼,便知此狐非一般寻常禽类。

「不行呐,那是狐仙啊!」老猎人喊著。

年轻猎人惊讶地回过头来,但弦已放,竹箭势如破竹射出。

突闻,一个风声响耳,四血溅,老猎人再回过神来,箭已落在泥土地上,而他身旁的年轻猎人应声倒地,咽喉被利牙所断,圆瞠著目,一片鲜红染湿了黄土地。

白狐踏在猎者的尸体之上,腥血沾上它身,那双眸中积累的狂怒被无知的人们点燃,释放出了它藏内心的魔性。

顿时山风袭卷,翻起砂石蒙天,遮蔽了秋阳。

「狐仙!」老猎人哀号一声,吓得口吐青色秽水,双眼翻白,肝胆俱裂而亡。

黑暗袭来。

玉璃卷曲著身子,倚著冰冷壁岩。银色眸子,失了以往璀璨光芒,如笑靥,亦不再绽放。

他伸出染血的指,轻柔地,推著白兔惨红的身躯 它软软如毛球般的身体僵了、冷了;聒噪烦人的叫声失了、止了。

「小璃……」他推它,它动也不动。他喊它,它也全无反应。

笙说,为它取名叫小璃,是要它成为他的一半,分予他怜悯与慈悲。

如今,它在成为了他的一半後,又突然地被夺走。

怜悯与慈悲何用?

全消失了……

岩洞里,再没人说话与他听,再没人同他嬉戏。他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守著这再也不会有人回来的石窟,日复一日。

黑暗袭来,充斥了他。

心里,什么也不剩……

空荡冷冽的气息缭绕不散,唯一的声音,是他孤寂悲切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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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绪慈《狐孽》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三章

一个又一个的战争纷扰,让殷红的血染湿宁静安和的大地。争夺强掠筑成的皇朝兴了又败,一如黄帝诛蚩尤,又如少康灭寒浞,再如商汤弑夏桀。世事轮回,早有定数,兴盛有时,衰亡有时。

山谷与溪壑在岁月的磨煞中消逝,上古一场大雨导致人间成灾。後来,夏出大禹疏河治水,水退了,却唯留牧野以北仍旧湿泽遍布。

传闻,牧野北方的大泽之内住了一只狐妖,它会在星空灿烂的夜晚出现泽边,遥望满天星斗。禹治牧野水泽时,要挖渠引大水入海,但狐妖不肯,杀了许多疏洪的工人,禹无奈只得过牧野而不治。

一切虽皆为传闻,但牧野旁的居民却也有这样的传说,据闻,那只野狐原为仙人所饲,但仙人返回了天上,徒留狐狸夜夜盼著主人归来。

百年过了,千年过了,牧野四周,众说纷纭,许多居民都说曾经亲眼看过那只前人口中的狐狸,说它的一双银眸总凝视著天上群星,眨也不眨,傲然而淡漠。

月色苍凉,映照在无垠水泽之上。是夜,星光依旧遍洒牧野水泽。

夜里,闻不见蛙鸣蝉吟声,唯有寂静空荡环绕。

月下,出现一抹身影,他踏著水草恣生的泽面乘波而来。但仔细一望,那人双脚只是轻触泽面,并未陷入水下泥沼,似飘於空中,且引那水泽无风而动。

他名为寿,正是大商天下,殷人们的王。

低下头,寿注视著水泽中,一具沈睡著不愿醒来的躯壳。

清澈的水漫过那具如死了般苍白失血色的躯壳,让他丝绒般柔细的发散在摇晃的水波中轻轻舞动,水生藻类安分地凝聚在他的身旁,丝毫不敢造地爬上他身殖蔓延,让他绝魅惑人的脸庞在月色辉映下,宛若牡丹般华美灿目。

「该醒来了,玉璃。」寿的一字一言由轻掀的双唇中低语逸出,撩起一湖死水千年不动的波涛。

水泽下的人儿缓缓睁开了双眼,坐起身。串串水珠沿著他的长发无声地滑落水中,他沈吟著,望著月光下,这个唤醒他的俊美少年。

「听说,你长年独牧野水泽,是在等人?」寿问著。

「也许是吧……」太久了,久到他已遗忘自己为何执著不肯离开此。

「别再等了!」寿对玉璃伸出了手,邀请著他。「随我回朝歌吧,我会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沈默许久,玉璃双眸直视著眼前这个少年。他,有著姣好轮廓与铃般悦耳的声音,但冷然的神情中,丝毫没有任何温度。

终於,玉璃还是举起臂让寿拉他起身。

他等的人……

他早已忘了自己究竟等著谁,千百年的岁月悠悠无尽,变更了地貌,将平原化作湿泽,也洗去了他残余记忆。

等著谁啊……

他早已遗忘……

为了一个虚妄无实的诺言,他守了千年之久,或许,忘了也好。这般痴傻为谁,竟全然得不到回应……

那夜,他接受了寿,任寿带他离开。

也巧在那夜,商统辖下的有苏方国诸侯,将其女献与纣王为妾。浩浩荡荡的车队亘越荒野,徙过洹河,直抵河水南岸的朝歌皇城。

朝歌以木筑成,椁板雕刻,蜃灰垩墙,月色映照,犹若白圭。

夜下,月光披洒在寿的身上,散发著凛冽而骇人的气息。一如他的朝歌,无瑕瑰美中,有著令人畏惧的天子威严。

接著寿带他进了皇城,入了宫寝,来到静坐床沿,等候天子临幸的苏氏之女「妲己」面前。

她披著艳红的罗纱嫁裳,抿著温蓄羞涩的容颜,螓首低垂,更因将为人妇的紧张生涩而说不出话来,只得绞著巾帕默默坐著。

直至有声音出现了,她微睇明眸而视,却发现除身著华服的商皇之外,竟又有一貌美不可方物的女子侍侧。

不……那商皇身旁带著妖冶与清魅之人……看去又似有……男子之姿……

「玉璃,睡了这么久,你也该饿了吧!」寿抚摸著他湿漉秀发,不带一丝情感地问道。

「要给我?」玉璃侧首回问。

「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会呈到你面前。」寿这般说著。

有苏妲己不知此二人对话是何意义,她有些惶恐。毕竟也是冀州封侯的女儿啊,她自幼锦衣玉食,无忧无愁,今日亲父为求表现对商的忠贞不二,顺势博取商皇信任,而将她献上朝歌来,她见了帝皇除了惶恐还是惶恐。

怎知,就在商皇轻易应许将她给人之刻,她竟瞧见那名为玉璃之人,双眸闪出了森寒银光。

那是一双带著兽性,饥肠辘辘的眸啊……

恐惧浮上她的心头,她迫切的移转目光向商朝尊贵的天子求救,哪料,她的皇却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不要啊……」

因新婚而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寝宫里,橘红的火光诡异地摇著,映照得满室惨红 她哀求声颤抖而细小,柔弱得进不了别人耳里。

忽地,架盆里的火灭了。

真正的有苏妲己,於朝歌,只存在过这一夜。

多年後,朝歌人民口中所说的苏后妲己,已然非此姝……

帝乙皇末众星未降世前九泉之下,有片土地名为幽都。幽都顶上覆盖重重厚土,日月长照不进,经年累月阴暗无光。

许久许久以前,天界有星贪恋红尘,私自降世,惹得玉帝大怒。为杜绝星子凡心,他便将此星锁於幽都之土,暗无天日之所,让星子不得再窥探凡世,以惩罚其所犯之罪。

直至後来,西方净土预料将有大事发生,天界亦会卷入。

於是乎,此星监禁幽都漫漫千余年之後,西土中有位仙佛瞒过天帝耳目,悄然来到……

「你怎么来了?」天相星没察觉到任何动静,双眸在这黑暗混沌移动中,忽见身影飘然降临。

「出事了!」心急如焚的声音来自女娲口中,她有著一付美丽仙容,但人首蛇身。她的身子在黑土上焦急地挪移著,而她的身後则跟著个穿著苍绿罗衫的小仙子,那小仙嘤嘤啜泣著,泪流满面。

「是出了什么事,让你慌张得跑到这幽都来?」这么久的时间没有仙佛敢入这片幽冥之土,是因玉帝有令他必须在此静思己过,为期两千年,谁都不许来探视。

违背玉帝的旨意有何下场,众仙们都知道。今日女娲无视仙规擅自入了幽都之内,想必天上定发生了大事。

「西土刚刚得知玉帝与西王母一时起意打了赌,要派几个星子下凡,分朝歌与邻近诸侯国当中。听说玉帝赌朝歌灭,西王母赌朝歌兴

不久後仙凡对阵,凡间将要一片纷乱,民不聊生。」女娲忧心地道,不时还安慰一下身後那哭个不停的小仙子。

「那是他们的旨意,我们又能怎样呢?」天相星兴叹,如今陷於冥狱,他是有心无力。

「湘公主今日来了西土,她要我告诉你,小狐狸也在灭商榜单中,随侍破军星身侧。」

「玉璃……」他的心思没摆在女娲担忧不已的神色上,一听见了阔别许久的名字,他的心绪飘汤,不由自主地喃念著白玉石的名。但他一动凡念,四周便框啷框啷地响起声来。

渐渐地,手上现出手铐,脚上浮出脚镣,一道又一道的枷锁,困得他无法动弹。

此种刑具名为忘情锁,千百年来加诸他身,几他想著独留人世的玉璃,强欲挣脱此锁逃出幽都,但忘情锁却只有愈缚愈紧,困他元神,令他饱受煎熬。除非爱恋退却,否则永无松脱的一天。

被囚厚土之下,黄沙层层叠叠,他听不见人世尘烟喧哗,看不见红尘几番纷扰。这个地方狠狠地隔绝了他所有切的思念,让他空想他一遍又一遍,就是无法与玉璃相见。

已过千年了啊,那初为他挡下天雷的悸动还存在著,他的笑语也犹仍在耳。

冥土之中,他时刻挂念的,就是玉璃的安危。第二没有他的雷劫,玉璃安然渡过了啊,这么一来,他也安心了。

「白玉石是我当初补天时遗留的五色彩石之一,为求炼石之速,我将玉帝封在海角与天涯的星星给挖了,而那白玉石正巧是以贪狼星所炼成的。贪狼与破军相遇,形成贪狼破军格,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才得罢休。这是场劫数,也是仙佛预料未及、措手不及的。」女娲再说。

「你想我怎么做?」他问。

「湘公主以为,你救过白玉石,与他有份情在。所以,要你上至朝歌劝诱他切勿杀生染血。他天生魔性,除你之外无人管得,我不盼你能完全灭了这场风波,因还有个破军星在,只盼你能淡化玉石狂念,让他脱离那场风暴。」女娲顿了顿,将身後的绿裳仙子推了上来。

「这孩子跟小狐狸是同根所生,我让她与你一齐上至凡间,助你一臂之力。但我虽能助你逃离幽都,就不知你是否愿意离开此地。再没几年就届两千了,若捱些时日,你即可回列仙班。小狐狸虽於你有情,但那也是许久许久以前之事,你此行算做私下凡尘,若玉帝再度惩戒……」女娲为天相星困扰著,一犯再犯,就不是思过千年得以饶恕的了。

「我去。」他掀起嘴角,微笑著道。

不为众生、不为谁,只因他在这幽都千余载,所思所念仍是玉璃。

好久好久了,但他总忘不了玉璃无所图的纯净笑靥。

往日历历犹在脑海,他知道,除非魂魄散尽、灰飞烟灭,否则,是无法将玉璃植他心的一切,由骨血中刨夺而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啊……

萦绕千年……而不休……

商纣八年,纣王纳妲己,遂忘三千宠爱,独锺伊人。朝歌城中,建酒池肉林,筑高楼摘星,劳民伤财,民怨渐生。

但见纣王如此宠溺妲己,任谁也料想不到,纣王的她,原来是个他。

摘星楼中,焚香的烟云缭绕,四周景物朦胧一片。

他眯著眼看女伎们婀娜多姿的舞艺,细而长的眼儿微微上扬,丹凤杏眸露出了迷茫醉意。他不甚专心地移转著目光,瞥见寿安适地坐著。

身著赭红衮服的寿,有著比女子还出色的容貌,但却偏又爱搜罗美女,在寿身畔几年,他似乎也要染了寿这种恶习。

朝歌城内的女子总是生得柔柔弱弱,水生娃儿,她们的肌肤白晰而柔软,让人很想张大了嘴一口咬下去,连皮带骨吃个精光。

虽然,他穿上了寿给他的后服,成了朝歌城内集尊贵荣华於一身的女子,但他的骨子里,还是以前那个玉璃。

悠悠岁月让他退去了狐狸之姿,他以人的姿态代替妲己入主朝歌,但,他并非如妲己般是名女子。许久许久之前,在他与世隔绝,未曾接触俗世的时候,他也不知何谓男女之别,只是後来好像遇见了谁,他忘了那个人的脸了,於是,他照著那个人的形体,化成了今天的模样。

原来,男女是有别的啊。害得他现在穿衣衫的时候,胸前都平平的,很容易地便引人侧目而来。

「寿……」玉璃攀上他身,醉得一塌糊涂。容颜也在浓酒薰染晕渲下,显得媚色撩人。

「不再穿这身衣服行吗?我也想穿像你这样!」玉璃扯扯寿的衣襟,再慢慢地将其抚平。

「我会叫宫娥送去,但你只能私底下穿。」寿将视线移至玉璃身上,冷然的脸庞就算在面对玉璃时也没有太大起伏,他像颗傲然独立於世的星子,从未与人有过交集,一心只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著商末来临。

「为什么?」酒迷失了玉璃的心性,让他无法做太多思考。他只能重复著翻开寿的衣襟,再将它合上的动作。

「因为你现在是妲己啊,我的皇后!」寿任玉璃玩著,他早已习惯玉璃喝醉酒後的种种失态举动。

「那我先回去,你立刻让人把衣服送来吧!」玉璃扯著寿的衣襟,双眼朦胧地对不准寿的脸孔。

「来人啊,送娘娘回去!」寿唤来侍卫。

「站住别过来!」玉璃朝靠近的侍卫喊了一声,侍卫随即僵在原地。

「皇城如此大,你该有个侍卫傍身守候。」寿任他揪著衣裳,也出言不阻止。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玉璃突地站起身来,衣袖翻飞,打翻了鸱盛酒容器中氤氲热气的佳酿,亦溅湿了寿一身。

「你醉得厉害。」寿淡然说著,饮落青铜爵中黍酿甜酒。

「吻我!」玉璃勾起一抹媚笑,模糊的视线想要盯住寿,但却怎么也锁不住寿的脸孔。

寿索性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倾身按下轻描淡写的一吻於玉璃唇际,此吻当中却无欲念,唯有肤触,道:「若出皇城,莫要久留,更别让他近你身,否则你是为他寻死路。」寿说得轻、说得浅,就如殷殷嘱咐般。

玉璃醺然笑著,也不知是否听入了寿的话,他就这么不让任何人随侍,只身影单下了摘星楼。

摘星楼位於朝歌王城之内,坐落西方,城高四丈九尺,由玛瑙明珠相砌,建若琼楼玉宇。黑夜里,夜空中星辰若是闪耀,地上的楼宇便会交相辉映,蔚为奇景。

摘星楼,是寿竣工之时,让他取的,他曾经是那么地喜欢著星星,但如今却已许久不愿抬头望星辰一眼了。星子闪烁著的光芒似在朝笑著他,为了个虚无的诺言等了千多个岁月。

摘星楼这名取得讽刺,他的力量何其渺小,哪有能力摘星呢?

丝竹管弦之声从未停歇,由楼层高流曳而下,空旷冷寂的四周仅剩一丝微鸣。咽喉一股气哽著喘不过来,他惊然发觉自己仍是以前那个憎恶寂静的玉璃,但当初说好要陪伴他的人呢?

却已经失去了。

踏著巅簸的步伐,他醉得跌进了御园里。倒在软绵的圃之上,他睁著迷蒙的眼,将整片夜空的星辰纳入了眼底。

天之上,星光粲然,刺眼得叫人由心底泛出疼痛。

他紧闭了双眼,不愿直视。

心里,有个身影模糊。他不知是因为太久了,才遗忘了那个人的容貌;还是不想记得,所以将其抹煞了。

心底,有种怅然有种怨。他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

就连寿,也只是默默凝视著朝歌西方的那片土地。西方有著谁呢,是谁让寿这样魂牵梦萦呢?

寿的心从来不存在他身上,让他看似拥有一切,其实却是全然皆空。

他也曾对谁魂牵梦萦吗……

那个人现在在哪呢……

玉璃曲起手臂遮盖住了眼睛。星光太过刺眼,叫他直视不了。

是谁说要永永远远守著他的……

如今为何……不在他身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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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醉得厉害。

方才喝的烈酒让他失去了起身的力量,他或许该听寿的话,让侍卫送回寝宫去。

後悔了,但他已下了摘星楼,要再爬上去叫人,他已没半点力气。

就在他想,乾脆於御园上睡个一晚,酒醒了再说时,他突然听见了一阵细碎的声音由远而来。

那似乎是谁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得慎重,落得轻盈,若非园圃中被压下的草出声,他可能不会察觉到那个人。

缓缓地,声音停在距他颇近的地方,玉璃感受到一阵灼热的视线,他知道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看著他。

「扶我起来!」玉璃以为是哪里来的侍卫,随意地便喊了声。

迷蒙的眼里,他忽瞧那人的身子震了一下,怔愣许久,然後才伸出双臂。

玉璃将手伸给他,怎料那人却一把将他凌空抱起。

他被人拥进了怀里。

「还好吧?」一个声音说著。

玉璃怀疑自己是否因酒醉未醒,而听错了。朝歌内人人都识得他,没有人敢以这种字眼对他说话。然而这个声音中却有著他阔别已久的熟悉,让他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

「送我回寝宫……」玉璃无法再想,他觉得累了。寿给他喝的酒是琼汁玉液,连天上神仙都会醉的,甭提他这只小小狐妖了。

「你的寝宫在哪里?」那声音问著。

「在……」玉璃举起手臂,无力地以手欲指方位。哪知,才稍稍地抬起,却又软了下来。醉得无力了。

「玉璃?」

玉璃听见那声音唤著他的名字,怎么可能,他那名字只有寿知道啊!不一样,这声音和寿不一样。

寿是冷冷的,无悲无喜的……然而这声音却有著……莫名温暖……

是谁……

睡去之前,他想起了一个模糊身影;想起星光灿烂,大火燎原的那夜。

是谁……

「然後您就把他带回来了?」

宰相府某偏僻的厢房内,一名身穿绿衣的女子睁大惊恐双眸,来回踱步,不安地走过来又走过去。

「他醉得像贪泥似的,不能不管啊!」

「星君,他可是朝歌的后,纣王天天拥著不放的爱妻啊,您将他带回这里,纣王找不著人,不翻了朝歌才怪!」绿衣仙子名翠,为天帝之女湘君麾下五色彩石之一。

她因犯事,被主子丢给了女娲,女娲又将她丢给天相星,再让他们两人藉由不法管道,转世为人,上至凡间。

所以这世,他们成了空有仙风道骨、前世记忆,却没半点能耐的凡人。而且偷偷落凡之事上头已经有人知晓,宰相府上空日日有天兵天将巡视,只等他们两人这副凡人躯体不堪使用,也就是平常人讲的寿终正寝时,就要将他们押解回天庭受审。

「我不能不管。」他笑著,还是这句话。沿用上一世的名,也延续上一辈子的感情,他并没有认同父母给予的姓氏名号,而是认定「笙」这个字,为他唯一的名。

是的,他是「笙」,但同时却也为殷人们的相、帝乙皇的血亲、纣辛的叔父,更是商朝最受人民爱戴的臣子──比干。

「我们不是该循序渐进,先离间纣王和这九尾妖狐的感情,让纣王疏离她,然後再在神不知鬼不觉下,将九尾妖狐驱出朝歌吗?您一旦暴露身分让纣王发觉,不就前功尽弃了。」她都想好美人计,要努力诱惑纣王了说,这天相星怎么自己先失了方寸,打乱计画。

「我晓得该怎么做。」笙只是轻描淡写地应著。

她是曾经风闻,天相星当年与九尾妖狐曾有一段情缘,天相星受困幽都近二千年之久也是因九尾妖狐的缘故。只是她不明白这狐狸害人不浅,又做了许多坏事,为何天相星仍锺情於他。

天人是不能短视近利,为爱欲而舍众生的。他们要有责任维护这天上人间的祥和安宁,拯救所有穷苦受难之人於水火。怎么这颗星受罚之後,仍执迷不悟,无意醒来呢?

她不懂,真、是、不、懂!

翠转过身去,要瞧九尾妖狐究竟生得什么倾国倾城的模样,能迷得纣王和天相星神魂颠倒,甚至连她家主子与女娲娘娘也关切甚多。她这可不是什么心里不平衡,只是好奇罢了!

哪知,就在她将视线移向床第的那一刹,忽地对上了一双绽著迫人银光的狐狸眸子。那双挟带兽性的眸中冰冷大於炙热,吐露出的寒意叫翠一下子由脚底冷到了头顶,当场僵住,动弹不得。

「你醒了。」笙温和若煦日的口吻如昔般轻易地便流曳而出,他的笑容也浅浅地扬在嘴边,和以前一模一样。

「先出去吧!」笙在翠耳际小声附语後,轻推了她一把,好让硬直得举步为艰的她能顺利走出这厢房。

让翠离开後笙迟疑了一会儿後,还是靠近了玉璃。

他瞧见了玉璃银眸中漩著的冷傲,他不了解其为何而来,也知道该适时离开,但思之若狂的人儿如今真实地就在他的眼前,他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转身而去。

走了过来,迎向玉璃的眸,宛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般,声调平稳而自然地道:「觉得如何?」

自他闻得寿为某一诸侯之女废原有的姜皇后起,便猜测到朝臣门口中赛若天仙的妲己是与他绝别多年的玉璃。

他想见玉璃,但寿却将玉璃养在宫闲人无法入内之所,让他望眼欲穿,也寻觅不得玉璃身影。

昨日,他一如往常在朝歌皇城内闲荡,但见摘星楼装饰的明珠宝石在夜空下闪烁光芒,又见一抹身影醉倒御园畔。他原只是关心地趋向前去,怎料如此便遇上了空盼多年的玉璃。

一时失了神,待他清醒之後,却发觉已抱著玉璃返回宰相府内了。

但,玉璃沈的眸子却不复当日清澈明晰,他见玉璃眯著细眸,犹如其他野禽入侵了他的地盘,让他感受到某种威胁般。

玉璃艳红的双唇微微掀起,以睥睨万物的口吻问著:「你是谁?竟敢将我掳至此?」

笙愕愣。

两千年是何等漫长的时间,他胸口满溢著无法相见的酸楚,朝朝暮暮不能忘怀,却只换来玉璃一个问句。

「玉璃,是我啊!」笙缓缓地坐上玉璃床沿,他只想再靠近他些,以弥补这段空白岁月的蹉跎。「或许十年,或许百年,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我不认识你!」玉璃以他在朝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高口吻说著。

「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笙,天雷撼动那晚,与你相遇的那颗星子啊!我们的名字,都是对方取的,你怎么给忘了呢?」笙有股迫切,想尽快唤回玉璃的记忆。那双银眸曾有的率真如今污浊了,破军星是怎样的对待,竟使如白纸般无瑕的玉璃蒙上一层灰。

他是心疼,又有不舍,玉璃的笑容曾是他最珍视、重要得令他不敢碰触的,但当他欲重新拥有时,玉璃却已不再对他展露笑颜了。

「笙……」玉璃注意到了他温和底下的一抹急切。他喃喃咀嚼著这个名字,那个一直回荡不去、纠结他思绪,令他全无想法图有怅然的身影也在此时渐渐鲜明了起来。

我在天上,夜夜看著你,夜夜守著你……

脑海里窜入笙那时说过的话,他的神情如现今般温文和善。接著,玉璃记起来了。

所谓的遗忘,原来只是将回忆埋在角落不去碰触。这阵柔软而令人怀念的声音是把钥匙,轻易地便扣动了他心里的锁。

然而,当千年已过,解开的并不是初时柔软纯挚的情感,玉璃只觉愤怒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他所记起的是,山穴之外、乌云蔽日,笙抛下他绝然离去。

他等著,在大雨不休的夜里也仰望星火熄灭的星空,直到,雨水不散聚成了沼,山林夷平化作湿原,笙却从来未回来过。

亘古至今,无云的夜里星子总不断地闪著。他们在笑,笑他的疑愚,所以他闭上了眼,当自己死了般。

笙若在天上看著、守著、护著,怎会见他如此痛苦,也不愿再下凡来解他相思愁绪。两千年不是两年三年,绝望积累会让人窒息。初的一千年,他虽避过旱天雷千年一度的雷击,但心已冷了;後的一千年,他选择遗忘来解这无边无际的等待之苦,但心已碎了。

直至後来,他的心中再也没有谁的存在;直至後来,他有躺卧牧野湿泽忘记了一切;直至後来,寿的出现赋予他生命全新样貌;後来的後来,他已不是当初那只不经人事的小狐狸了。

眼神闪烁著,玉璃瞧见笙眸底那抹殷切期盼,但他挟带著愤怒的报复心掀起了滔天巨浪,不经思索地便开口了:「我不认识你,也没替任何人取过名。我父复姓有苏,为冀州封侯,他唤我为妲己,非你口中玉璃。」

玉璃漾起一抹诡异而邪魅的微笑,将怒意沈入了笑颜底下。「现下,你可知我是谁了吗?」

「玉璃……」笙触到了玉璃眼中那抹冷绝。一份搁置千年的情,早尘封入定,他真再也挽不回吗?

笙抬起手来,想覆上玉璃玉般晰白柔腻的肌肤,怎料手才靠近他的脸庞,就为玉璃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指。

指尖传来痛楚,透过脉络,穿过了他的心。玉璃眼底燃烧著不曾退却的愤怒,虽以媚笑遮掩,但笙仍看见了他眼底的痛绝。

利齿无情地陷入笙的血肉之中,任鲜红血液泊泊流出,在玉璃口中不舍地游荡,滑过他的舌,亲吻他的唇,哀然滴落床铺白惨的床巾之上。滚烫的热血有如一朵朵恣意乱绽的红,开得触目惊心,笙疼得无法喘息,因玉璃装做不曾相识的怒。

双目视线屡屡交缠不放,笙凝视著,兴起了一抹略嫌凄凉的微笑。

他是真心爱著玉璃的啊!

比玉璃所谓的喜欢更甚千倍、甚乎万倍。

幽都千年之刑他不觉辛苦,甘之如饴,但玉璃却只消一个眼神、一抹憎恨,就足以令他全然失措。

为何会让寿先找著他呢?笙自责著。

牧野之沼水漫百里,又有泥泞绿藻覆盖。他自幼时得独力驱马前往,便履去寻找。只因他信玉璃会等他,所以他便日夜不休地在那片广阔无人迹的沼泽中翻翻挖挖,但几个年头过去了,却总是徒劳无功。

他更忘了自己只是个凡人,几番劳累不愿停的下场,让他被家人寻回去时,已是积累成疾的模样。

接著他病了几个月,醒来时闻寿纳了一名女子为妃,而那正是他遍寻不著的玉石。

「玉璃……」笙抬起另一只手臂,轻而缓地抚著他的如丝长发。

倾尔,他以著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喃道:「放心好了,我决不会让你有事的。」

天地之初就未曾断却的思念……

他最珍视的人儿呀……

春暖朝歌,未及三月,城里已是百乍放,一夕间宰相府里植种片亩的艳红牡丹齐开吐蕊,景象妖冶煞是惑人。

玉璃身著一席正色白衣,长发挽髻以玉笄系冠,脚踏丝履倾身折落一株牡丹。

铅华尽卸的他不再是女子之姿,细眸光华流转间多了份俊朗英气。牡丹似火,在春阳下环绕著他徐徐燃烧著,映得他洁若冬雪的面容显现一丝艳色。

就算是笙的旧时衣裳,穿在玉璃身上,仍不减其绝代风华。

他是美,但那份气息太过骇人。

翠只能远远地躲在一旁监视著他行动,而不敢靠拢咫尺。一早,她便发现了四游荡的玉璃,她怕他走著走著就离开宰相府,所以只能以双眼钉牢他,不让他趁机逃跑。

忽尔,玉璃发现了她,朝她招了招手,意示她过去。

她螓首猛摇,边摇边退。他可是九尾妖狐,近不得,会死的!

倾尔,他噙著抹浅笑抛落手中牡丹,往她这头走了过来。

翠睁大惶恐双眼,见气氛不对拔腿就要逃离此,怎料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腿太短还是动作太慢,她才一转身,玉璃便挡到了她身前。

「我有这么可怕吗?」玉璃低头凝视著吓得眼泪如断线珍珠猛掉的翠,他的兴趣一下子被引起了,总觉得翠这份瑟缩惊怕的模样有些趣味。

「星君……星君!」几经哽咽,翠到最後使尽了全部的力气竭力喊著:「星君,救我啊!」

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一定会被吃掉!

冰寒而修长的十指蓦地裹上翠的脸庞,玉璃邃的眸子闪著银魅妖光。翠的身上有种莫名熟悉的味道困惑著他,她的神色姿态怎么看都像极了当年那只惨死猎人箭下的白兔,莫非它也似笙一般回到了他身边来?

「你叫什么名字?」玉璃缓缓地问著。

「我叫翠……不……不是……生我的爹娘叫我做喜媚……对啦……我是叫喜媚……」她抖如秋风落叶,吓得摇摇欲坠。

「你跟著笙多久了?」

「很……很久了……从转世之初到现在……」不争气的眼泪一直掉,翠心里想著:主子啊,翠不是怕死,死了以後就可以脱离这副躯窍回去见您了,翠只是怕疼,怕被这狐狸又咬又啃地吞下肚。怎么做个凡人得经历这么多苦难呢?

「笙待你可好?」

「星君他……待每个人都是……都是……那么好的……」

乎尔,她见到玉璃银眸中迸出一抹怒气,翠只觉胸口阵阵狂跳,心儿不安於室,被吓得就要途经咽喉,跃至嘴里给吐出来了。

「像他待我那么好吗?」玉璃微嗔,朱唇扬得高。他那张脸看起来像是在笑,但怒火却已然在眸底焚烧。

「咦?」翠突然止住了颤抖,吸了吸鼻涕,楞楞地看著玉璃。听他语气中的意思,翠有种荒谬怪诞的想法:这只狐狸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怎么可能,他是朝歌的后,噬尽商朝忠良也无半点於心不安的妲己啊!

像这样的妖孽,又怎会有情,怎会锺意上天相星呢?

他该是麻木不仁,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的魔星啊!

她真给搞糊涂了!

「他对每个人,都像待我那么好吗?」玉璃一问再问。

「大概……差不多……」翠被吓得一团混乱的脑子理不出清明思绪,只能做如是回答。

但见玉璃细眸中的焰火愈燃愈烈,冰冷失温的手指犹如蔽不见天日的沼内蠕动的诡白生物般,由她的脸颊之上,往她纤细得不堪一折的脖子滑落,灼热与恶寒交替不退,令得她神经紧张的不得又扯嗓大喊:「星君,你再不来翠真的得死了啦!」

翠的呼救声实在是惊天动地、中气十足,比起当年只会吱吱喳喳的小璃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玉璃挑了下眉,方升起的怒气全叫这翠丫头给压了下去。

他问:「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了?」

「那你就掐著我脖子了啊……不是杀人是要干嘛……」她方才才止住泪水,现在又哭了。「我还不能死的,在没完成女娲娘娘交代的事情之前,不能死的!」否则就算回到洞庭山,她那天与日般崇高伟大的主子也不会准她踏进屋内一步的。

「女娲娘娘交代了些什么?」玉璃感到好奇。

「呜……不能说……」她又吸了吸鼻涕。

「真的不说?」玉璃修长的十指交握,缓缓地加上力道。

翠只觉脖子一阵紧迫,咽喉受制,吸不到空气而涨红了脸。

「说不说啊?」玉璃笑著。

「……说……我说……」翠闷得胸口泛疼,知道挣扎无用只是徒做白工,立刻就要招了。

待玉璃松了手,翠咳了半晌後才徐徐道来:

「就是……咳……就是上头有天人在聚赌,一半赌朝歌兴,一半赌朝歌灭。我家主子……咳……就是湘水女神湘君,她要我伴天相星来找你,因为你命终注定将会是整个朝歌兴亡的关键。破军星,也就是商纣王,他若无你,就行不了朝歌破灭之局。你与他命格相辅相成,原都是天上被封住的凶星,後来女娲娘娘挖天涯海角的凶星炼石补天,你被女娲娘娘采走了,破军星则让天帝相中派下凡间。然後,事情就慢慢演变至今……咳……你懂了吗?」

还听说,这场赌局最大的庄家就是天帝。

咳……不过这可是攸关他老人家声誉大事……说不得……

「我原以为自己是只狐狸。」玉璃目光闪烁,今日还真是凑巧,让他得知了这个秘密。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被蒙在鼓里,只能随命运无情摆弄,而无法自主的那个人。

「你也的确是只狐狸,因你成形之前吸收天狐灵气,妖气过旺,受染化为禽类。生死簿上亦有载明,你生性带妖邪之气,所以脱格为仙之前,都必须是只狐狸。而且,更得受旱天雷每千年一之灾劫,但只要过三则可登天界,脱离妖籍。」翠滔滔不绝地解释了一番。

「你知道的可真多,接下来呢?」

「接下来?没有了啦!」翠胆颤心惊地回话。

剩下的不啻都是些不可曝光的黑幕,一些例如是谁偷砍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木,哪个神仙又喝酒闹事,抑或四海龙王意图起兵造反等等诸如此类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

想她跟在湘君身边这么久,什么没学到,倒是学了一付收集传闻的本领

天底下很少有事能躲得过她的千里眼与顺风耳,更何况她主子人脉广络,无论有何事发生也都会有小仙亲自来向她主子禀告。

别看她只是颗小小翠石,她虽没她家红玉麒麟石纵横三千世界本领,也没这白玉琉璃石颠倒众生倾国倾城的能耐,但问她一百件天界密辛,她起码能回答出一百零一件,那多出的一件是附赠的。

「於是,你的意思是说,笙并非赴约而来寻我的,他只是想要阻止寿灭大商?」

「可以这么解释!」她记得很清楚,女娲娘娘是要天相星将九尾妖狐带离朝歌,以免灾害扩大引致生灵涂炭。

典致的丹凤眸眯得仅剩一条细线,悲伤失去阻拦,在他体内肆无忌惮蔓延,玉璃的心受其所累而痛苦纠结,锁眉不展。

笙为何要舍弃他呢?他依约在牧野之沼等了千年之久啊!

「他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保殷人是吧!」玉璃再问,怕自己会听错。

「是……」翠正要回答,却见一旁主屋回廊,有个身影急急前来。

「星君!」救星来了!

翠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於是往身旁圃软倒而去。但那九尾妖狐一见天相星,不知为何却别开了头,举步离开。

「玉璃!」瞧玉璃神色不大对劲,笙就知道翠又多言了。他紧随著玉璃脚步而去,也没理会力气用尽倒在一旁的翠。

「等等!」他隔著衣袖一把抓住玉璃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接著便以和缓的口吻问著:「谁惹你生气了?」

「你说呢?」他嗤笑著反问。

「我哪里惹你生气,你可以告诉我!」玉璃思绪不难捉摸,笙总是很容易便知晓玉璃在想些什么。

「我想回宫了,寿见我不在,会心急的!」玉璃睨了笙一眼,不快地挣脱开他的箝制。他的眸冰冷中渗著怒意,现下只宁愿笙永不回来,笙不回来,他便不会忆起这个人,永远永远,都不会记起那段孤寂无依的日子;永远永远,都能埋葬那份殷切思念的心情。

「我以为你会再多留一阵子,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

「那是你妄作空想,我从没答应留下来!」玉璃带著魅色的清丽容颜轻笑推却,他总是有著表里不一的个性,因为如秋般凉飕的声音中隐含的过多愤怒,已透过他气得发颤的语调流曳而出。

叹了口气,笙无奈地回头瞥了眼翠,对她施以眼色,真是个成事不足、专来败事的家伙。

翠则是打了个寒颤,没从方才九尾妖狐的威压胁迫中回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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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木栏外的天忽然转暗下来,原本洁柔的云层变得厚重阴沉,遮盖旭日,蔽起上界睽睽众目。

在长廊上一前一後相竞追逐两人心思全凝聚在对方身上,并无缓下脚步,更未察觉异变。

不知是谁刻意吹起云雾掩青天,让凡间一切,顿时化为朦胧不可视的黑暗一片。

黑暗中,笙追逐著玉璃的身影。宛若渴水的鹿,盼切著海市蜃楼中,那道隐诲不明忽隐忽现的清凉泉源。他不能放,若是再离别,不知又得隔多少个千年,才能再见一面。

与天同寿,与地同岁,这凡人希冀渴望的梦想在他而言不过是种折磨是种痛;他空不尽的无边岁月只能存在著这抹影子,继尔浮生悠悠,让他茫然掩面饱尝苦楚。

原来天人真不该动念,若然动念,只怕这燃烧不灭的爱恋不仅存活一生一世,而是千世万世,无休无止。

「玉璃……」笙在他身後喊著他的名,但他早已不愿回首。

他该怎么告诉他,这颗心除了他以外,再已容不下他人。

「出去!」进了房门,玉璃扒下自己身上笙的旧时衣。衣服上,彷佛留著笙的体温,那温度透过他的肌肤,想暖和他冰凉的身躯,但他无来由地就感憎恶,因笙待任何人都可和善。他在妒忌,而且是种可笑的、无用的妒忌。

笙故意忽略了玉璃惯用的命令口吻,他缓缓带上房门,见玉璃将身上的衣裳褪下,剩下件衫裤,他取来女婢洗净晾乾的乾净衣料,就要换上朝歌皇城内尊贵雍容的后服。

他晓得那是寿特别找人制作,以南方最美的蚕丝所绞成。

传闻是寿在封后大典前,亲自为玉璃穿上的。

朝歌人都知道,寿是因他倾城美貌而忘却後宫三千佳丽,独爱其一人,更是与他鹣鲽情,形影不离。

玉璃在乎著寿,犹已比他更甚。

但玉璃那颗心,本该清澈;玉璃那双眼,只该注视著他。

发觉到这点的笙,让浓郁酸楚袭得喘不过气来。千年的情一经触碰便要沸腾翻滚,他强力积压的爱憎就在溃堤,层层黄土堆积,幽都底下穿透不过腐蚀他心的思念激汤狂涌,若要将他灭顶似席卷而来。

他不是仙,他已为人。是人本就该有七情六欲、爱恨疑嗔。

所以,他是不是也该纵容,不再为无谓束规,扼杀唯一能放肆爱他的机会。

是啊,他已是人,已是凡人。

於是乎,他栓了门闩,踏著慎重的步伐往前,轻柔,却有力地环住了玉璃。

「放开!」玉璃僵了一僵,没料到笙会有如此举动。笙从未主动抱过他,残存的记忆里,只有笙一抹乾涩无奈的笑──每当他企图吻笙,由笙身上撷取温暖之时。

「你早已记起了我是吧!倘若你心中无我,就不会对翠发怒,更不会对我发怒。我晓得你在恨我让你空等那么久,但我回来了,我是真心诚意寻你而来的;我也是来带你走的,我要带你离开这个荒谬不羁的地方,回到以前的那片山林野地,继续那段无忧的日子。」紧紧贴著玉璃的背,笙不容半点隙缝隔开他与玉璃,就这么紧密地、情地,拥著他。

「你是为殷人而来!」玉璃冷冷地道。

「我是为你而来。」笙温和的声音柔软地依附在玉璃耳际细语。

「我已经无法相信你说的话哪是真哪为假了,你曾背弃我的信任,我不是傻子,不会信你第二。」

「你要相信,我只为你而来。朝歌纷乱、政事分崩,西邻诸侯已有起兵造反之意。他们指你迷惑寿之心性,致他诛灭上谏忠臣、鱼肉百姓,置朝歌於水火当中。你若继续随寿身侧,恐怕朝歌破城之日,是为你劫数之时。」若非女娲帮忙,他现下恐还陷幽都冥狱,度著暗无天日的日子。他忤逆天帝旨意私自叛逃,最终是为了见玉璃一面,将他拉离这是非之所,殷人们的生死存活是否重要,在他而言都只是旁人之务,无关他事。

自他为情所困,心再不清、眼再不明起,浩瀚天地间,他就仅能容下玉璃一人身影。

情爱令人徒剩私欲,使他无法顾及他人。

「我是狐,更是妖,是杀戮无数的孽畜,这般不堪的我值得你这天人费心吗?」有苏妲己蛇蝎心肠、炮烙百官、虿盆宫女、天怒神怨、人人得诛。

一切皆是寿的主意,他刻意要放出这些流言蜚语,其中或真或假,或是夸大或是虚伪,则非以双眼亲自阅历者难以辨别。但那是寿所授意,寿的所作所为似在寻著某个方向前进。

玉璃未曾过问,也无意过问,待他好的人他自以同理心回报,无论寿想让商朝走向怎样的国运,他绝会助寿到底。

他挣脱开笙的双臂,自笙温暖胸膛离开。

玉璃晓得自己终究喜欢著笙,这样的情感是剥不离也甩不开的。但长久的期望等待,到冀望熄灭,到心灰意冷,再到恨意凝聚,无数的情绪从每个孤冷清单的夜里加入漩进他的思念里,日益庞大,将他原本的单纯抹煞。

对笙的喜欢,交杂了万种爱憎,致使每回对著他,玉璃只觉得无来由的恨。

一个不守信诺的离弃者,还能相信他什么?

也许除了寿,他已无力去信任任何人。

「我爱著你,便不会在乎你是什么。」笙回应著玉璃,语气间不容置疑,尽泛著温柔。纵使相隔久远,他总能在第一眼便认出玉璃来,无论他是否为当日白狐模样,那双银眸,总叫他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得他。

「爱我?可真好笑了,天人不是得清心寡欲吗,你竟会爱上一只狐妖?」

玉璃披上旋起丝服要披上身,却为笙一把扯下,丢至一旁。

「方才那多嘴丫头没告诉你吗?我与她皆已转世,这生有血有肉,俱与凡人无异。」他就是不愿看见那件华美后服著於玉璃身上。女子之衣让玉璃显现柔媚娇态、撩人之姿,那不是他所认识的玉璃,而是是寿有意营造,以蒙天下人耳目的错误幻觉。

「与凡人无异?那是说我不必太大力气,很轻易地就能杀了你罗!」含著愤怒的眼神笑著,玉璃扬起了手,若丝触般冰滑的手心落在笙的脖子上,洁白的手指掐住了他的喉间。「你知不知道我实在恨透了你,当初你若决心离去放我不管,天雷作响那夜就不该救我。」

玉璃稍稍下力,顷刻将就要夺笙性命。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没办法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我还不能死。」笙爱怜地抚著玉璃的脸颊,自责自己让玉璃成了这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怎么,害怕了!」玉璃佞笑。

「我是害怕没错。这个躯体,这个身分,都是虚造出来的。我是私自下凡投胎,擅成人形。这若魂魄离体,只怕天兵天将便来拘去,提上天庭受审,接受天规责罚。我盼了多久才得与你相见,实在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你。」笙说著,一双眼遂变得邃,化成一湖情。

玉璃手使著的力松了,笙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混著喜悦、和著哀愁。他轻握起玉璃的手,放置唇际吻了一下。这等肌肤相接的触感,自最初落在玉璃额际的那吻起,已过悠悠数载了。

「你为何不来找我?」玉璃注视著笙的每个动作,思绪翻腾著。

「我找过你,自我由幽都城脱困後,我每天每夜都在找你。」

「幽都是什么地方?」他问。

「黄土地下,一个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旷荒芜之所。」

「为什么去?」

「我犯了错,天帝将我困在那。」

「犯什么错?」

「因为我让自己爱上了你。」

玉璃别过视线,方才涌出的怒意逐渐消退著。

笙凝视著他百味交杂的神情,只是沈静地微笑著。轻握著玉璃的手感受著他的肤触,笙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心里头那片虚空好似就著么被填满了。

只愿从此以後再无需分离,生生世世,就这么与他疑缠下去。

「那么,你现在还爱我吗?」沈默了许久,玉璃总算开口了。

「是啊!」短短的两个字,却是包含著悠长的相思之苦。笙诚挚而温和的语调中,泛著丝丝眷恋。

玉璃的问句只到此为止。他有些乱,心里明明不愿这么轻易地原谅笙,但笙却是显得真诚,显得坦然。

笙和朝歌皇城里那些阴险狡诈诡谲多变的人事物完全不同,在笙面前,他所有防备思虑都显多余,他可以相信笙绝对不会伤害他。

尽管他是众人嚣骂的九尾妖狐,甚或迷惑纣王的祸女妲己,笙那双眼睛所看的依然是自己,那颗心所眷恋的,也依然是自己。

但是……

离开摘星楼那夜,寿依附在他耳际悄然喃念的话语,如今清晰地浮现,一再一再地萦绕耳边,久久不散。

若出皇城,莫要久留,更别让他近你身,否则你是为他寻死路!

「我要回去了,把我的衣服拿来。」玉璃绝魅的容颜顿时转得冷冽,下颚微扬,活生生地在自己与笙之间筑起一道高墙。

笙不该来,不该回来,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所有的宁静祥和早已被打破,染血的大地徒剩侵略贪婪和恶欲。这是个以肉以血强搭而起的山河,是神人们玩笑纵容下筑成的时代。

谁要卷进这无底渊,只会同商朝般走向衰亡的命运。

笙必须离开。

别像他与寿,已陷入其中,抽不得身。

「你不能走!」笙紧握著玉璃的手不放,他知道玉璃为何改变得这么快,既已找到了玉璃,笙早已有所觉悟。

「寿在等我。」玉璃凝视著笙如锁般紧箝著自己的手,感觉到由他那里传来的暖暖温火,突然间,向来便可轻易覆上的冷面瞬间瓦解了。他想以高傲的姿态拒绝笙,但态度却再也强硬不起来。

「别回去。」笙缓缓地,将玉璃拥进了怀里。

凡人的躯壳、凡人的思绪、该有七情六欲全朝著笙席卷而来,他不想由玉璃口中听见别人的名字,那会使他心中升起一阵酸楚,是一阵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醋意。

是这副躯壳在作祟,抑或他原本就想如此做,笙都理不清了。他低下头轻柔地触碰玉璃的唇,有阵热气,窜进了他下腹,窜进了他心底。

玉璃对笙这徒如其来的动作显得有些愣然。

笙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敌不过那股压抑许久的情感,由四片唇乾涩轻缓的相贴起,他滑入玉璃口中,与他的舌交缠。然後是心中最後一道防线溃堤的声音,夹杂著轰然巨响,理智在燃烧著。笙再也无法思考,只得不断追逐著玉璃的舌,撷取那抹馨香。

这个前所未有的吻使得玉璃迷蒙了。

与寿的不同,在和笙的交缠当中,他的身体燥热不堪。有阵甜味,经由他的口、他的舌,去摩擦感受,继而落入他的喉,钻进了体内。但玉璃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多,想要更多……

齿与舌的轻碰,一阵怜惜般的掠夺气味,笙对他所有最真实的感受全在这个吻当中显露无疑。

玉璃吐出沈迷低回的叹息,放任笙取得他的所有。

尔後,许久许久,情焰并未随时间流逝而减退。笙喘息著,强按耐著过於激烈的情绪由玉璃的唇际不舍离开。衣服底下,他的下半身竟已灼热难堪,他不知自己若再继续下去会是怎样的结果,需要冷静一下。

那个缠绵的吻结束了?

玉璃凝视著笙,望著他略为肿胀赤红的双唇,笙的双唇湿润,向来温和儒雅的脸上沾染著一种名为淫靡的气息。玉璃趋前一步,拉过笙来。

他还想要,他想要这个人。

玉璃靠近笙那红透的双唇,笙的离开让他稍嫌不满。他拉过他来,探出舌,轻轻地舔著那抹湿润。

若有似无的舔弄,撩著笙的情欲,他只感觉一阵酸麻的快感让自己载浮载沈,却无法抗拒。

玉璃吸吮著笙的唇,而笙的齿列紧闭著,但他不急著引诱笙的舌,只是或舔或啮地玩弄著笙的唇,让它肿胀,让它又麻又疼,让他难耐,让他情欲高涨。

「够了……」

笙一开口,玉璃便不徐不缓地滑进了他的口中挑弄,一如方才笙所作的一般,玉璃以同样的炙热回报他。

他们倒向柔软的床铺,陷进绣工细致的被褥之中。滑溜却又乾爽的触感,分不清是对方的手在游移还是丝被摩擦。

尔後,亲吻流连。在激烈的奉献中,谱著悠悠情长;在急促的呼吸中,旋著轻柔炙恋。

他们拥著彼此,这一刻中只眷恋著对方的身躯,再没有神只干扰,再没有命数阻隔。徒留著,缠绵间的细柔私语窃窃不休,呢喃著,无尽岁月百转千回中藏匿心底的爱语。

笙地埋进玉璃身体的,感受著玉璃的那份紧窒与悸动。

「笙……」这份麻痹似的感觉夹杂著愉悦,让玉璃抱住了他。

笙亲吻著玉璃的唇,一阵的轻颤,让温液洒进玉璃体内。但玉璃一声不经意流曳的低吟,却又让他重新燃起火苗来。

没有停歇太久,他再度规律缓动。

千年的情若是一经沸腾,只怕要燃烧得氤氲散尽。

爱至死了休……

朝歌位落广大平原一高地之上,受洹河河水滋养,两岸泥土终年肥沃,适於农耕。

皇城所居高地占地约有百亩,居高临下,宽广辽阔,因东面与北面濒临洹河,再挖西侧南侧大壕沟,通洹河,引河水入注,形成一天然防御之护城河。

这个时节气候温暖,雨量丰沛,洹河蜿蜒曲折河水奔流而水声滔滔。它略成东西走向,由天上的黄河奔来,带来那的水,那的美梦,穿越西岐,经过湖泊沼泽遍布的湿地,分支洹河,再流过朝歌。

洹河之水,包含了河岸边人们的想念。据说,西岐是个物产丰饶,居民安乐的封邦,那里不课重税,有吃不完的大黄米,还有猎不完的野禽。再者,又有主事者伯邑考代父管理西岐,施行仁政,爱民如子,可使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让子民们都过著衣食无忧的日子。

朝歌的人民向往非常,但却无法往西岐而去。朝歌之外,有临潼、穿云、佳梦、青龙、泛水等五关阻拦,这些关卡为防御外敌之用,平常若无作出关之用的铜符令箭,则守关将领决不放行。

谁都一样,在这西岐已有传闻欲反朝歌而自立之时,没有人能够越过五关,直抵西岐,就连朝歌之中,最尊贵的帝王也等同一般,只能望著这悠悠河水,让水流载著他们的想念,埋葬到最远辽阔无边的蔚蓝海里。

尔後再把把西岐当成一场,遥不可及的梦想。

所有人的梦想。

但是某天,却有一个人由那来了。

一个姗姗来迟的人,他乘著的马车在夜里缓缓驶进了皇城,喀哒喀哒的蹄声踏在朝歌的石子路上显的异常响亮。

寂无梦的夜里,好些人为他的来到苏醒了。有些等著的,有些盼著的,更有千万嘱咐不愿他来的……

姬昌之子……伯邑考啊……

另一颗终究将屈服於宿命下的星子……

四星汇聚,於是注定了一场……谁都逃不开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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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纱廉半掩,屋内是谁在细语著?

月夜下,星子忽明忽灭,淡淡的银光浅洒室内,就如同他眼眸中所隐露的微弱光芒,在窥视著。

有两个身影,一个是笙,另一个是谁?他们用极轻的语调在谈论著,让屋外的他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出任何端倪来。

忽尔,笙回过头来看见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朝他走来。

然而,玉璃却已将他那片刻隐藏的情绪收纳眼底。

笙撩起廉幔漾了抹笑。「有客远方来访,我现在没办法陪你,先回房里等我吧!」

「我饿了!」玉璃探了探屋内,只见到个背对著他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身上有著尘土的味道,似方由关外急促赶来,但那似乎也不关他的事,他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沾上他身就不肯放的笙由暖热了的床榻上起来,急忙会见。

「是谁?」玉璃问道。

「一个重要的客人。」玉璃喊饿时笙才想起自他入宰相府以来也没吃过什么东西,但屋内的人在等著,笙只得道:「饿的话,先去找喜媚吧,我与客人谈完话马上就过去找你!」

「谈什么?」玉璃问道。

「……」笙又是一阵言语困顿。

「不用了,我吃饱了就要回宫。」玉璃说完转身就走。重要的客人……重要这二字听在他耳里,实感不悦。

但,这些话听得笙一脸愕然,急忙又拉住了他。「不行,完膳後等我,我这边的事办妥了马上去找你。」

「好啊!」玉璃口头上答允,却又暗念了句:「如果你动作比我快的话。」

他甩开笙的手往翠闺房走去,笙也无奈,快步进了屋里。

就在玉璃无愿窃听离去之刻,偏偏有声音传进了他耳里。是屋内的那两人私语之声,低沈磁鸣,嗡嗡而来:「西岐的人民皆希冀著我父亲能尽快回到他的领地,他受纣王囚困里多年,年迈的身体饱受折磨,又有传言纣王欲痛下杀手除患,今日前来,还请相爷助我营救我父。若是成事,西岐上下都将感激你的义行。」

「纣王已多月未曾上朝,如今朝正荒废,大臣们想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我若要上奏为姬昌平反,只怕也不得其门而入。你方才入抵朝歌,不如休息片刻,这些事留待明日再做想。」

「我父如今命在旦夕,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想当初纣王甫登基之时也是仁德明君,现下却成了杀人不眨眼、罔顾人民生死的暴君……」

玉璃浅闻半晌,却已可由此番对话中得知那来人身分──西岐伯邑考。但转出长廊後声音不复听见,他也无谓了。毕竟在他而言,那人对寿的辱骂之於他是显无关紧要,他在乎的只有肚子是空是满的感觉,只要不犯到他,其余的闲事他也懒得去管。

再走几步,他止於翠的房门之前。

木门後有著寂静无声的味道,火光熄灭,人儿已睡;木门外虫鸣吟唱微微叫著,伴著他空腹咕噜噜作响,让饥饿的感觉冲昏了他的思绪。

於是他悄悄地推开了门,缓步走入,厢房内有股女儿家的馨香气味,柔和甜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突显他那眼神在饥迫下有著的垂涎,寒光乍放,让他银色的眸子透露瑰丽却又骇人的色彩。

他来到床边,凝望著沈睡中的翠。她如朝歌女子般的似水肌肤,看起来软绵无骨、秀色可餐。

笙让他来找翠,是要把翠给他吧!可他也挺喜欢翠,这么吃了又觉得有些可惜。但……乍闻空腹作响,肚子都快瘪了,哪顾得其他呢!

擒起她一条玉臂,玉璃先是嗅了嗅。床上人儿睡到正熟时分,他这般举动似乎将要扰醒她,翠喃喃呓语了声,梦里也下意识地想将手臂收回来。玉璃又看了她一眼,就是不让她缩回手去。接著他便张大了口,露出一排利齿,往那柔细藕肤咬下。

瞬时鲜美血味盈出,落入他的喉际。

床第上的人儿因剧痛而跳了起来,她一双惊恐的眼带著初醒的迷蒙与恐惧,与玉璃幽邃长的目光相交而视。

忽地。

「哇啊、哇啊哇啊──救人啊──」

玉璃一楞,这漫天巨响刺进了他耳里,让他不得不忆起多年前那只吵死人的兔子,他唯一贯彻心力去疼惜,却狠狠地被人由他生命里夺走的小东西。

尖锐的叫声响彻了宰相府邸,透过屋脊灌入重重云霄;继而唤醒所有的人,也引来天际星的睽睽注视。

夜里,长廊上的木板为急促的脚步声踏得嘎吱作响。

玉璃咬著猎物不放,将注意力放在翠身上的他察觉有人匆促地闯入厢房中来,但未及防备,低嘎的剑刃夺鞘声乍响。他只感背後冷风飕至,瞬时剑锋忽闪没入了他的肩岬。

「不得伤他!」

玉璃感到一股皮肉被撕裂般的痛,笙的隐怒在星火灼灼的夜里,如凉风徐徐吹来。他疼得松开紧咬著的翠,身後那举剑刺他之人并未因笙的震怒而抽回手。

伯邑考道:「此妖孽想必是夜闯丞相府食人,且让我替天行道除此祸害。」

「他非妖孽!」笙徒手握住剑身锋口,阻止伯邑考继续使力没入。

「相爷!」没料笙会有维护此妖的举动,伯邑考大惊。他连忙收剑泄劲,但剑锋却也无意划过笙掌中血肉,令他双手裂绽,鲜血直流。

玉璃忍痛转过身来,伯邑考的剑上沾染著笙殷红的血渍,他那张俊朗的脸有些慌,但神情却仍刻意保持镇定,往他这里直视而来。

笙也往他这儿凝望著,但笙的那双眸却在片刻过後又朝他身後滑去,落在翠恐惧得颤抖不已的身上。

玉璃听闻他道:「痛吗?」

翠呜咽出了声,笙这才将目光挪回他身上,却掺染著些许对翠的怜惜与对他的谴责。他知道笙是想开口骂他的,但是那些言语却哽在喉际吐不出口,只有脸上惋叹的神色显出了他的想法。

笙半句话也不肯对他说,就已是在责罚著他。

「是啊,我是狐妖没错。」玉璃推开了笙,眸里银光流转,掀起一抹妖惑冶艳的佞笑。

他到如今仍不解笙护他动机为何,也不懂自己在笙心中占何地位。似乎,所有人都比他重要万分,包括翠,包括朝歌殷人,甚或眼前初相识的陌生男子都比他来得有份量多。

语气凛冽,某种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冷傲蔓延开来,依附上他的眉他的眼,在他足以目空一切的气度中展现流露无疑。

魔魅骇人。单是这抹笑,便让伯邑考打了个寒颤。

「你为何不刺准一点?」玉璃指著自己的胸口,缓步朝伯邑考而去。「来,刺这里,看看你能否一剑结束我命。」

「妖孽!」伯邑考感到一股强大的胁迫感窒扼了他的呼吸,玉璃幽远长的银眸和著笑,就要勾去他的神魂。他猛然一震举起剑来,为脱离那夺人心魄的笑靥,想也不想便朝著不断逼近的玉璃刺去。

玉璃轻蔑无谓地笑出声来,瞬时他五指成爪断了伯邑考青铜铸制的长剑,侧身轻挪,就要擒住他的咽喉,断了他的性命。只因一贯是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人若犯他则万死不得除其罪。

怎知,一个身影却在此时挡住伯邑考,而玉璃皙白修长的手指也落在那人喉际。

伯邑考连退几步,面色苍白。他愕然望著手上断得仅剩剑柄的贴身兵器,人全傻了。

玉璃眯起双眸,点点银光自他眸中流曳而出。他的怒意并未随著外力阻挡缓和,反而愈益加剧。

「杀了他对你并没有好。」笙的声音,平静中带著对玉璃的眷恋。他早不知如何将玉璃导向正途,魔都朝歌,让玉璃学会了疑嗔欲念,他行事毫无圭臬矩范,为喜好而已。

「那我杀了你!」玉璃愤然地道。

「不行,我还舍不得离开你。」笙语调平缓地说著。尔後一丝爱恋不经意地爬上他的眼眉,散成浅浅微笑,化作浓情一片。

「舍不得离开我?」玉璃冷冷地道:「但你好像忘了说一件事,你可是凡人,至多百年,你还是会离开我的。」

「那之前我会守在你身边。」

「在那之後呢?」玉璃恨恨地说:「又是舍我千年,弃之不顾吗?笙,你可真自私,想爱便爱,我也是有感觉的。如果你无法永永远远地留在我身边,当初就不应该救我,我情愿受雷击烟消云灭,也好过这般痛苦千年。」

玉璃不爱反憎,是笙的出现让他的心再起波涛,是笙一味的自私爱恋唤起他早已不复想念的记忆。他让他该爱,却无端兴起恨意,他让他失去平静,思绪纠结沈重不已。

玉璃愤然拂袖,放开对笙的箝制。他转过身去,怒视紧缩床沿瑟缩不已的翠,一向以来他想得到的东西,从没人可夺走过,别人越是阻止他,他便越是要拿到手。

於是,他获住了翠。

「星君……」翠瞠著眼,泪水如珠不断掉落。她惶恐地望著笙,但笙的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却染著氤氲雾气,紧锁著玉璃的背影,无视於他人存在。

「你是我的!」

听得玉璃信誓旦旦地说出这句话,翠吓得张大了嘴,望了望四周,怎么救没人要来救她?

「别伤了她!」笙说。

「你管不著!」

玉璃捉著翠揽入怀中,犹如当初对小璃的珍视般收纳入怀。他不顾笙的殷殷切盼,往窗边走了几步。

夜幕漆黑,星闪烁,他只望了一眼便闭上双眸。这世间谁都无法让他倾心去信任,受过一伤,他就该学会了。

隐身而去,风拂来无情。打进了他的眼,也打痛了他的心。

「我不会弃你不顾……」

笙的呢喃在风中缱绻传来,犹如他的温柔,倾诉细语著。

「我会寻你……无论身在何……这颗心永远只守著你……无论身在何……最终都会回到你身旁……」

谎言。

宏伟耸立於高地的朝歌,在森然寂凉月色笼罩下,宛若一座孤寂死城。

自先祖盘庚迁徙定都以来,日积月累、增删筑盖,於是形成此零散的宫殿宗庙与陵寝。建物与建物间,以百曲回廊连贯衔系,放眼望去柱础林立披檐重叠,浩荡曲折绵延不绝。

殷人崇尚鬼神,每每大兴土木,要於基址、础柱、门栏及宫殿四周各夯洞以殉人牲,受活埋者众,多为战仆奴隶或为孩童牲畜。

殷人信,此等作为能困住死者灵魄,令其生生世世守卫商朝宗庙社稷,至外敌不敢来犯,国运恒远昌隆。

夜人静时分,玉璃怀抱著翠飘然落下,衣衫振动,掀起庭阶荒凉一阵风卷涟漪。

宫殿石础前有身著侍卫胄甲的人影守卫伫立,他们闻得声响,低沈著的头颅抬起而视,顿时只见一片青绿惨白的面容槁如死灰,虚无飘忽神采尽失的眼眸集中在玉璃身上。

「苏后……苏后回来了……」空旷的庭院中,有稚子生涩软浓的语调细细呓语,如风飘来,而後有几朵小小身影忽尔出现立於月色之下。

冰凉的月色光泽疏洒入朝歌,抛在那些朦胧模糊的身影上,而後毫无阻拦直落了地。

「苏后……苏后……我们不想留在这里……我们要回家……」孩童的哀求之声忽远忽近地传来,萦绕不休。侍卫无语,但每一双幽幽的眼都紧紧地盯著玉璃,鬼魅飕寒。

「苏后……苏后……什么时候让我们回家……」

「吵死了,守你们的宫殿去!」玉璃怒斥了声,震得飘渺无依的魂魄们四散逃去。连生与死都只能任由苍天安排的他,从来就不是那个作主的人。想到这点,他不禁嗤笑地道:「想逃离朝歌,行啊,等商朝灭了,都城毁了,所有人都死光,了结这个时代,你们就可以自由了。」

「灭商……灭商……」游远离去的魂魄骚动著,唤醒了整座朝歌。玉璃的一席话在它们之间造成莫大震撼,让夜里的朝歌宛若日间嘈杂。「灭商……灭了商朝……」

鬼魂私语著。

玉璃侧首冷哼了声,随即注意到怀中的翠仍不住地发抖,而且泪水没有止住迹象的她,已然湿了他胸前大片衣襟。

不理会翠过於害怕而衍生对他的惧意,他的脚步未曾停歇。直至步近寝宫门口,那木门缓缓「咿呀──」地无人自开,待他入内之後,再度缓缓合上。

「什……什么东西啊……」好恐怖的地方,有小孩子飘来飘去,又有会瞪人的透明侍卫,再加上能自行开启的门扉,这诡异的一切简直将翠吓得神色惨白。

她上辈子是个小小仙婢没错,但现下不过是个法力全无的凡人。是凡人当然就会怕这些有的没有的,这是定律,不是她胆子小。

「一些守门的。」玉璃随意应了声,顺势将翠抛往柔软床铺

但就在他回话同时,木门又无人作动,自个儿敞开了。翠圆睁著双目望去,但见个披著赤红卷龙服、玉冕束发的男子踏著沈稳的步履入内。

「好……好俊美的人啊……」方才所受的惊吓似乎瞬间全消失无踪了,翠看那男子过於清雅儒文的面貌忘了神,一时隐忍不住让赞声脱口而出。

但待那男子回眸一视,他眸中露出的寒光又让她惊醒过来,她被吓得连忙往後直缩,退到了床的最里边,然後除了不停地抖抖抖抖抖,还是只能抖抖抖抖抖。

这番猛抖简直就抖得她都听见自己骨头喀喀作响的声音了。

朝歌里存在的都是些狠角色,她这冒失小神仙是被叫来干嘛的啊,三魂七魄都快吓丢了!

「我让你勿要久留,但你还是没听话。」那男子正是商皇寿,他淡而无波的语调一如往昔地平静。

「你知道我会遇见笙,更会碰上伯邑考。」玉璃问道:「你那双眼除了这些,必定还看得到更多吧!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寿浅吟半刻,只道:「看见什么都一样,结局最终也只有一种。伯邑考是个劫,他将我们的命数环环相扣,任谁就算是逃开了,也会被对方拉扯回来。」

提至伯邑考三字那刻,玉璃察觉寿的眼神闪动了一下。虽然那只是微乎极微的波动,但玉璃却探得了些端倪。

筑西逐星的摘星楼,是为追寻谁的背影;寿从未动摇的情绪又是为谁有了波涛?西岐的伯邑考,那个受笙所护,由远方来的伟岸男子是个关建,但伯邑考刺入他肩岬那剑所造成的伤还揪呀揪地扯著疼。

这仇,他可记下了。

「告诉我结局是什么?」玉璃问道。

「最迟二十年,朝歌会灭。」寿说了,对於他皇朝最终的命运,却无半点惋惜不舍。

玉璃心想,如果无论做什么事还是都只能导向一个既定的结果,那他不再多做些事实在对不起背上的伤。

「别打坏主意!」瞧见玉璃那对双眸忽然转而含笑,寿转而警告他。

「你曾说过,不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拿到我眼前来是不?」玉璃试探性地问著。

「如果你听话,就算你要的是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摘来给你。」

「我只向你要一个人……」

玉璃话还没说完,却见寿早已微扬起嘴角,似笑非笑。

「只有他不行。」寿又再重复了一。「只有他不行。」

这相叠的两个句子里,可能已包含了寿最初与最终所有的想法。但诱寿说出这番话的玉璃却只是嗤鼻以对,这情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叫人一头栽了进,跌死了都还要笑?

伯邑考是寿的劫数?放心,他会先除之而後快的!

摘星楼阁丝竹管弦之声从未休止,昼夜皆有乐师奏靡靡之音,舞伎成众从乐而舞。君王拥红颜於身侧,自此再不早朝。

是日,北海战事告急,率兵前往剿灭乱党的太师闻仲陷入苦战,宗庙内占卜呈大凶之象。朝歌百官惶然,在始终见不著纣王的焦躁不安之下,遂集结密议,二百余人直闯摘星楼。

摘星楼建地宽敞,身著官服的殷正百辟由两侧排开,趋下乐师舞伎,顿时整座摘星楼化为悄然一片,气氛僵持。

寿卧於席上,手持青铜爵饮落其中酒酿,他神色自若,不理会众臣的突兀打搅,倒是陪侍他身旁醉得差不多的玉璃一双眸子骨碌骨碌地转著,有些不高兴正浓的兴致就这么被打搅了。

尔後,玉璃却在那堆人当中,发现笙的踪影。但他只望了笙一眼,随即就移开了视线。笙的双手裹著白布,是昨夜伯邑考剑锋所划。笙的出现让他感到些许心烦,他实在不想如此在意笙和他的伤,但心绪就是无来由地会飘向那。

摘星楼内沈闷得可以,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无意间绊著,又跌回席上。

寿不慌不忙地接住他,并说了声:「这么仓皇?」

「才没!」他胡乱回应,顺手就夺过寿手中的青铜爵,喝完杯中剩下的最後一点酒。

他们比邻而坐,看似亲匿地肩碰著肩互语著,似乎将在场的朝臣们当成从不存在般,任其呆若木鸡地睁著双眼,看著他们一贯以来就容易令人想入非非的逾矩举动。

臣子们面面相觑尴尬不已,最後是大臣箕子忍无可忍,抱本上奏。

「禀陛下,闻太师北海平乱陷入苦战,如今是否请陛下派兵增援,以解闻太师之危。」

「你说呢?」寿虽是听在耳里,却转而询问玉璃。

玉璃醉眼迷蒙笑道:「那与我何干?就算全天下人都死光又怎样,有你陪我就成了……」他打了个酒嗝,随即笑了出来。

玉璃的目光不经意又瞥回笙的身上,笙虽看似神色自若,但身影却隐入了朝臣之中,忽然间他很想知道一个人的忍耐究竟能到达怎样的境界,更想得知笙那看似云淡风轻的神色除了温和沈稳外,到底还存在些什么。

朝臣们胆颤心惊地在他们最崇敬的帝王面前垂首进言,但寿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一昧地喝著新酿的酒。他同寿般只感到耳边嘈杂,犹如虫子震翅作响,寿心里细回著沈淀过後的往事香醇,而他心里翻覆著的则是对笙所有不知明的情绪。林林总总的百味交杂,比恨多一些,比爱少一些。

於是,他刻意地栖上寿的唇际,窃取了些微的酒香。

隐藏在人後的笙由踏入摘星楼起,便目睹著寿与玉璃的如胶似漆。他一退再退,但却控制不了自己逐著玉璃身影的一双眼睛。

看著玉璃靠在寿身上,看著他与寿同饮一杯酒,看著他将双唇烙在寿的唇上,笙尝过那滋味,那种有些乾涩有些轻软的触感曾经撼动著他,让他到现在还记在心除却不去。

手握成拳,他强耐著直至掌心的部份有些痛麻,佯装无谓地看著所爱伤人的劣行举止;结果这番强忍却让湿热的血水渗出重重包裹的白巾,一滴一滴落在光可监人的圭石地上。

前一刻还在自己怀里的,这一刻却在别人身边。那是他千般思念才盼得珍惜的,寿却轻易便掳获拥有。

是寿不该,他是阻碍!

前所未有的怒意,此时开始燃烧。犹如一片黑云袭来,遮蔽了他的心魂,掩没了他的理智。他能感觉体内有股憎恶迅速扩散,那骇人的恶念疯狂卷来,吞没了他,蚀去了他的呼吸,让他就要窒息。

以妒忌的名,他知道自己由此刻开始陷入了无边魔狱。

心底狂烈的炽火凶猛燃烧。

让血液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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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笙由家丁手中接过远由里而来,欲交付伯邑考的斑驳木盒。里戒备森严,这是姬昌好不容易才得送出的讯息,千里迢迢,木盒也经辗转流徙,让褪色的暗黄上附了一层薄薄尘沙。

他挥退家丁,独自一人在厅里沈思著。顷尔,打开了那个旧损木盒,再由盒内取出条绢巾,念著那巾上写著的字:「吾子晨星紫微转世,身属帝王将才,纣皇破军降生,与子命格不容。一山难存二虎,劝子切勿近纣,待商国运衰败之刻,子可取纣而代之,盼行仁政泽民,开万世太平之治。」

西侯姬昌,善於奇经八卦、以卜洞察先机。

笙知姬昌的话不会有假,姬昌当年曾煽动三大诸侯造反,为得就是想一举夺下商朝江山,姬昌藉其神机妙算欲逆天而行,偏偏但商朝运数未尽,东窗事发行迹败露後反让纣王寿取得消灭其余诸侯的先机。

姬昌为求一线生机,在里一卧七年,伯邑考若为紫微转世,他宿命帝王之格便是姬昌最好的助力。姬昌想必是卜到伯邑考将会来至朝歌,这才传信警告。

普天之下,能制衡得了魔星破军的就只有同为王者命格的紫微星。

但紫微星并不该出现在这个纷乱时代,谪仙名单中并无紫微的名,一如他与翠事後介入,并未名列名册其中同般道理。

他是为谁而来,又为何而来?

虽不详紫微意图,但藉姬昌此时无意所透露秘密,笙却兴起了一个万分可怕的想法。

一头名为疑狂的兽,由他心底裂痕生了出来,它吞噬了他所有理智,兴起狂欲念头,叫他无法冷静。他只能想起玉璃回眸的那抹笑,尔後在那片触碰不到的悔恨中沈伦挣扎。

笙将绢子紧紧握著,让才刚止住的血又撕裂伤口溢闯而出。

情若然陷,就再也挣脱不出。这份珍视,是天地以来的唯一,如今好不容易得以回来,又有谁能逼得他放开。

心中那头兽在低鸣呜吼著,狂念迅速弥漫。

欲自这暗潮汹涌的纷乱渊中脱身,唯一的办法只有……

借紫微的手……灭了破军……

夜里,他总会来。无声无息地静静站在窗外,藉著月光,以那双饱含温柔的眼神凝视室内。

夜晚静驻在庭里的守卫幽魂悄然散去了,只因他们知晓,这拥有仙人之姿的男子决不会伤害商皇最重视的后,他爱著他。

风凉星寂,火光摇曳著一抹映在窗边的影子,他静默不语地望著那身影细碎动作,唇际缓缓勾勒出淡然浅笑。

屋里的人儿知道他在外头守著,这些天来足不出户,似乎要与他僵持。

玉璃走的那夜他没阻拦,是因为知道他正气头上。他以为暂时拉开点距离也好,但时间一久,他却越来越挂著他,心里渴望的念头愈益加剧,使得坐立不安的他,就这么独自进了皇城寻他。

只是玉璃气消得慢,硬要与他拉锯。摘星楼不去,寿也不见,非要将自己困死在那方寸之中,心力交瘁为止。

他情思如焚唐突而来,但为顾及玉璃感受,只得夜夜驻於庭前,望著窗内那翦身影。他也就这么看著守著,虽稍嫌不足,却自持著不跨出另一步。

忽尔,门扉开启了。是翠梨带雨,泛著泪光的红肿双眼往他这方望来。

「星君……」翠为难地喊了声:「他说……他说你碍到他的路了,要你走开点!」

「是滚开!你到底会不会传话!」屋内传来玉璃稍嫌冷魅的音调。

他原本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他而已,但玉璃清冷的声音不知搀和了何种魔力诱惑,话语一入耳,便轻易地将他的神魂都给夺了去。

他招来翠。

翠还以为笙是想带她离开这儿,卯足了劲快速地跑至笙的跟前,殷切的水翦眸子眨呀眨地盼著。怎料,却闻得笙说:「你先外头四逛一下,我有话想对玉璃说说。」

他的言语温和,但语气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明说了要翠暂时离开,任何人都打扰不得。

「四逛逛!?」翠大惊失色。「这皇宫可是座鬼城啊,不管去到哪里都会有那种飘来飘去的跟著,我不要!」

「那些都是守城的士兵,他们不会对你怎样的。你尽管晚点回来,让我和玉璃多聊聊。你也瞧他闷气不消的样子了,他这是在气我,我这回过去任他打骂,他若开心了,对你也比较好些不是吗?」

怎么听来听去,笙就是没有带她回宰相府的意思。她含著泪问:「那你记得跟他说别老是想吃了我,我是石头化成,他吃了可会肚子痛的!」

她到底是降世来干嘛自己也不晓得,九尾妖狐总对她虎视眈眈地,让她睡不安枕食不下咽,就快崩溃而亡了。但怎么,没人见著她的痛苦,半个也没想过要解救她脱离这苦海的!

「放心吧,他不会对你怎样的!」笙就是看出玉璃对翠那一丝从未有过的情感流露,才让放心玉璃带走翠的。玉璃大概也感觉到了,翠的特质,和他远古以前钟意的那只白兔十分相似。他喜欢的东西,是下不了手毁坏的。

「那你要记得讲噢!」

笙点头。

不及翠走远,笙便举步往屋内而去。数日不见其容颜的怅然化作些微忐忑,显露在他略为沈重的步伐上。这般思念煞是煎熬,他除不去却不了,只得同个傻子般夜夜望著他的剪影,以慰情苦。

但人近了,他凝视著玉璃的背影,跨过门栏的足就显笨重,费了些功夫才来到玉璃身後。

「还来做啥,都叫你滚了!」玉璃凝视著光影摇曳的火盆,下颚略扬,神情傲倨。换上平常男子服的他双眉间有著出颖英气,但顾姿风采间却沾染著邪气。

那份惊人的俊美极易便可蛊惑人心,任谁也无法轻易地自他身上移开视线。

「我想见你。」笙的话语轻盈得犹如叹息。

玉璃听入了耳,感觉那话如风一般吹入他心里,闯入他心从未开启的最。

他有些动容,为笙丝毫不掩饰的真实情感,但却又感到气愤。

笙总是轻易地便要动摇他的思虑。在以前,从来没人能如此左右他的喜怒哀乐,寿唤醒了他後,他以自我行为准则随意摆弄朝歌,谁也不敢阻止他,他过得随意更感畅快。但笙出现後,事情却全然变了样。

他的笑颜他的眸,那种莫名的温柔在沿伸在交织,看似轻柔的情意绵密而不绝,结成了张网,以相思之名,将他牢牢紧缚其中。

他让他想爱,让他想回应他的柔情,让他就要甘愿受困网中沈溺於情不愿苏醒;但寿常驻他心的身影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个命定之数。

朝歌若亡,谁都躲不过这只灾劫。笙未及出现前,是寿给他所有,他要伴著寿直至商灭,不会毁约。但他却在几日与笙的相逢中,发现自己那一丝一毫喜欢著笙的心并未被岁月洗刷殆尽。

笙自以为是的情爱在挖掘毁坏他已熄灭的余烬,他羁绊著他,让他自以往一贯的雍容中失了主意,笙让他害怕甚至恐慌明日後日会不会又是天涯相隔、见面无期。

所以他气,气他的突然出现,气他的自私,他曾经恨得想杀他泄愤,但如今却又矛盾的不希望他在这场灭绝中受到任何伤害。

他是妖孽是祸害,从来不值得谁怜谁爱。

是笙无视一切狠狠地爱上了他。

半片相思万点愁,笙的温柔挟著狂风暴雨而来,宁静的甜美中有著挥之不去的阴霾。他不该、是不该,不该刻意要去忘了寿的警告,只为与笙缠绵一宿。他在後悔,但似乎为时已晚。

玉璃不语,别开视线静倚著窗,故作无情的脸庞清冷得难以令人靠近。他不应不对想让笙挫败而归,然而笙却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浅带著笑望他。最後他只得下令逐客:「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这件衣裳穿在你身煞是好看。」笙无视於玉璃的冷漠,缓缓地靠近了他些。

没有朝歌的后服,玉璃洗净铅华的脸庞炫美得令他心醉。

虽同为男子模样,笙却爱著玉璃这般纯美中毫无遮掩,最真的他。

「好看也不是穿给你看的!」玉璃说得无情,却在回眸静默中瞥及笙瞳里闪过的哀戚。他的心揪了一下,狠狠地别过头。全是笙的错,是笙来得太晚,出现在他已不想爱也不能爱的时刻里。

笙受折磨是应该的,但为何,连他的胸口也在隐隐作痛著……

「这身衣裳是穿给寿看的,你喜欢著他吗?」笙言语间浅藏的惆怅带了些微愠怒,他虽不对玉璃满不在乎一再伤他的态度咆啸指责,但却不代表对玉璃这番的冷言冷语全无感觉。

「怎样都与你无关,反正我已经不喜欢你了!」玉璃说著。

「口是心非!」

「你这人真烦,都让你滚了,还死赖在这里喋喋不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离开?」玉璃被笙的态度弄得有些心浮气躁。他只爱运筹帷幄,将一切掌控手掌心中,笙的出现太碍眼,活生生地打乱了他所熟悉的事物,叫他莫名其妙地失了方向,在迷宫里兜著圈子走不出来。

「我知寿待你极好,也知你是那种人施点滴恩惠便泉涌以报的性格。但寿对你的好只是种企图,他希冀你命格相助以成他业图。一直以来他都在利用你,你又何苦执迷不悟留在他身边?」愠色留不了多久,思及玉璃如今危殆的境,笙一颗心便又悄然软了下来。

「他想利用我,也得我心甘情愿受他利用才行。我与他原本就是互取所需,这点你管不著。」

「朝歌将来会如何没人能预料,寿非真心,更不顾及你的安危将你拖入这场纷争里。我是怕将来有何意外,第一个出事的可能就是你。」依玉璃的固执,要劝退他离开朝歌可是件难事。

「朝歌会灭!」玉璃银眸中有寒光乍放,他一字一句地说著:「寿看见了,最迟二十年,朝歌会覆灭!」

「他看见了?」莫非破军并非凡身,而是带著上古异能降世。难怪寿那双眼眸总凝视著远方,邃而幽远。而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寿能快他一步,在渺漫无际的牧野沼泽当中寻得潜匿其中的玉璃身影。

这不成,寿虽受命於天下凡灭商,但他却也教会玉璃杀人。寿完全没顾及到玉璃特殊的身分,玉璃仍是妖,他若嗜杀成性罪业缠身,到时任谁也救不回他!

「而我,会陪他到最後一刻!」玉璃笃定地说著。

「我最後问你一,随不随我离开朝歌!」笙闭起了眸,总希望事情还不会要到那么糟的地步。「你别急著做决定,我给你时间考虑。」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笙!」他以这句话代替所有回答,丝毫没有犹豫。「你抽身离去吧,别在出现我眼前了!」著眼当下,似乎寿在他心头占了更重的位置。也许笙会这样以为,就连他也想……这样以为……

「我做不到!」笙惨然一笑。

「这事再简单不过。」

「不可能的!」笙说:「我对你的爱,比你想像中的多了……」

隔天,他招来伯邑考,将姬昌的木盒交给了他。

伯邑考立刻打开盒盖,读起放於盒中的绢子。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魔君降世,殃及苍生。任重道远,切勿心软;此患不除,祸害无穷

」他脸色一片惨然,不敢置信。绢上染著暗红枯涸的血渍,看得人触目惊心。父亲姬昌从来不是轻易屈服之人,今日千里迢迢将这信函送至他手中,不啻是已陷入困境,而命在旦夕了。

「是谁来的信?」笙漠然问道。

「家里人!」伯邑考将绢子小心翼翼地收纳入怀,他神色略慌,却硬是故作镇定。

「是吗?」笙显不出平日一贯和善的模样,他神色黯淡,眼眉间也有些怪异的讯息酝酿而生。

「对了,你几上朝有见著纣王吗?」伯邑考言语中有些急,他担心著父亲的安危。

「他在摘星楼待著。」笙语浅,并无多做反应。

「我得见他,阻止他再这么错下去了!」伯邑考喃喃念著算著打量著,而就在思索顷刻後,他终於说出了一句话:「相爷,你可有办法让我见他!」

伯邑考是绕著蜿蜒远路闯关入内的,丝毫无惊动到朝歌守军,就著么安安静静地入城而来。一路上的宁谧静悄得令人不安,这般的顺遂就宛若有双手在他背後推著,将他推入了这魔都朝歌来。

笙的头有些低,目光视著蒙尘的地,觉得这石地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般污秽不堪,已无法再澄明透彻。

「相爷,还烦劳你安排!若能救得父亲安然回至西岐,你的这份恩惠,伯邑考另日自当厚礼以报!」伯邑考见笙沈默不语,连忙地又利益相诱。

当前之急,还是他西岐鸿图大业最为首要。父亲忍辱吞声的七年,就是为取得纣王信任,他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因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不只是西岐封地,而是大商上上下下所有子民。他们有著救黎民於水火的重责大任,犹如父亲姬昌信中隐喻,必先灭了魔君,才得让所有人脱离无边苦海。

是啊,他是姬昌的长子,这责任早扛在肩上卸不掉的。相较於翻覆商朝,什么事看在他眼里都成了可舍弃的东西。

甚至是……一份埋藏心底多年的缠绵炽恋……一个以性命相许的誓言……

笙无语,只是静静看著伯邑考的神情变化。圈了个陷阱叫人往下跳,明知对方会跌得粉身碎骨,明知会害惨别人,但他就是有止不住的私心泛滥。

七情六欲爱恨疑嗔,少少的八个字却已囊括了他所有情绪。

他爱著玉璃,只能为他想为他活。

「明日我带你往摘星楼去!」笙淡然说著。

除了玉璃,谁都不重要了。

夜里,他又来了。

急切盼望地,彷佛时间在他手中总是滑落得特别快。他走过清寂的庭院,跨过几个阶梯,一步一步地前行。步伐慎重中,掩不住急切相见的渴望。

终於,他入了那宫阙最之,停在奢华铺成、锦布妆饰的笼里。他一双邃惑人的眼眸幽长凝视,望著一只明明被囚困笼中,却甘於堕落自毁,半点儿也不想向往蓝天的鸟儿。

玉璃整个人摊在翠身上,笙步入门来,恰巧见了这一幕。

「他怎么了?」笙问道。

「又喝醉了,这些天老是喝得醉醺醺地!」要近玉璃的身她实是有些怕,但玉璃若烂醉,就不会有平日那股杀气腾腾的样子,也因这个原因她才肯鼓起勇气把玉璃由摘星阁那硬给拖了回来。

这会儿她可记得自己是要来干嘛的了,就是破坏纣王和玉璃的感情。所以当然不能任玉璃整日沾在纣王身边,让他们商量要如何诛忠灭良。

突然,早已摊倒翠怀中的玉璃带著迷蒙双眼站了起来。他模糊的视线凝视著翠,脚步有些摇摆,说著:「小璃?」

「我不是小璃……」见玉璃转醒过来,翠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一定是刚刚拖他回来时,不小心把他的头撞上门栏才弄醒他的。

「小璃……你去哪儿了……害我找你好久好久……」他伸出手想抓住翠,但眼前的影像晃来晃去地令他几都徒劳无功。

「你认错人了啦!」玉璃身上的妖气又开始弥漫扩散,惊得翠连连左闪右藏躲避他的魔爪。

「不是,我没弄错……」玉璃频频捉不住翠,有些恼怒,双眉一蹙便要往翠身上扑去。哪知才一个腾空,却被人由身後给抱了住。

「先走吧!」

有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他耳际,温和而又柔软,在他茫然醺醉的意识里缓缓地感染流窜,灌进了他的心里,纾缓了他连日来的紧绷。

玉璃感觉自己是由腰际被牢牢地紧抱住的,那种密切的贴合牢固而不容分开,但那个人不敢太过用力,有点怜惜,有种宠溺,隔著薄薄衣衫穿过层层阻隔源源不绝地传来。

「谢谢星君!」

他听见小璃仓皇逃开的脚步声。

为什么在这所有人都将他视如蛇蝎的困局里,偏偏却有人要不顾一切地掏出真心,待他如此之好呢?

「不是告诉你别来了……」玉璃的声音受酒醺迷影响,显得有些虚柔,失去了以往的锐利。

「我想见你。」笙将玉璃放到床铺之上,玉璃醉得倾倒於丝绸被褥之间,他的双颊染著浅浅绯红,艳绝魅姿中,倾泻著无瑕气息。笙失笑,纵使再如何自制,他只消见上玉璃一面,那些多如星的杂想便会脱缰而出,让他失控。

「又是这句……你换点别的成不成……」玉璃翻了个身,醉意袭来,让他心软了,眼也睁不开了。

笙的言语中饱含著最为细腻的情感,令他眷恋,令他不舍。

「我想吻你。」笙说了,别句话。

羽绒般的吻浅浅洒下,然而玉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笙所说不出口的话。他拒绝不了笙的索吻,笙的用情是那么地,横跨了亘古时空,落到了他的心底。

想爱啊,却不能爱,这一晚,也该是最後了吧!

玉璃启开双唇让笙入内,情欲在燃烧著,无休无止。笙吮吻著他的所有,犹如他来时的步伐那般迫切。

衣裳被退下了,笙的手蜿蜒地轻抚著他,滑过他的肌肤,没入他的发间 他执起他的发亲吻著,眼眸中泛著笑。

笙的和煦炽若炙阳,他似雨後水洼,明知不得相恋,却怎么也舍不去这萦绕不尽的绵绵情感。

笙吻著他,他感觉热流不断地在体内四窜著。他不愿就此被蒸发,紧抓著被褥的手指泛白,要翻身离开。

「别逃。」笙将他压在身下,亲吻著他白皙的指节。

那个动作掀起了他心里不小的悸动,笙的珍视,让他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脱身离去。

笙笑著,粲然而耀眼。然而记恨著笙看出他懦弱的那点,玉璃报复性地将手往下挪移,拉开衣物阻隔,覆住了笙的炙热。迅速地,笙的笑容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急促的惊喘。

玉璃带著佞笑,灵巧的手指不安於室,轻柔拧捏作动起来。他感觉掌中之物在涨大、在颤抖著。

接著,按耐不住的笙挪开了他作恶的手掌,长驱直入占有了他。狂乱急促之中,挟带著他最初与最终的那抹温柔……

喘息著,他迎向笙渴求更多。

是爱还是欲他分不清,只晓得这份疼痛中,笙带给他更多甜美感受。他吻著笙,感受著身体接合的火热脉动,笙在他体内不停地冲刺著,爱恋似乎没了终止的时刻。

「玉璃……」

他听见,笙的呢喃,美丽得像首诗。

笙是他仅有的一切,他唯一的一份想念。

没有人可以夺走……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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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绪慈《狐孽》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八章

日月为监,我伯邑考在此歃血为誓,从今尔後以性命守护於您,亘古无异!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多年前曾有一个喜欢的人。」夜里,满天寒星灿眼夺目,闪耀不歇的光芒迫得人得眯起双眼才得直视。玉璃坐卧席上,望著寿的背影,望著他凝视著远方的西岐星空。

「有过!」寿的声音从未像今夜这般和缓,带著一丝希冀,一丝切盼。

「西岐的伯邑考早已娶妻,并有一子,这事你可知道?」寿可以把任何事都算尽,唯独看不透这个情字。「他并不爱你!」玉璃在提醒他。

寿并无反应,只是静静地看著他的星星。

「你从来未曾心软过,怎么碰上伯邑考就变了。四大诸侯叛乱,为首的姬昌你不杀,留他一条命将他逐至里,因为他是伯邑考的父亲吗?你该杀了他的,连同伯邑考一起,斩草除根!姬昌若有命回至西岐,难保他不率大军攻来,杀你除患。还有那个伯邑考,你明明喜欢他,他还娶妻生子完全忘了你。真该把他剥皮去骨,剁成肉酱!」玉璃喝著酒,自顾地说著话。有时寿兴起会应上他一两句,不过大多数寿是静默不语的。

偌大的摘星楼里舞伎迎著丝竹管乐翩然旋著轻跃著,玉璃看得眼撩乱,有些不胜酒力。

所以当他由女伎身段婀娜风情摆弄的腰枝上回眸移往寿的身上,他几乎可以判断自己醉了。否则怎么会将寿的神情与笙的相叠,在寿往往冷淡无情的凛冽面容上,瞧见那抹情。

醉了呵,寿怎可能有那种似水柔情。

「我相信他。」寿说:「我始终信著他与他的誓言,除非他要破誓与我为敌,否则我终这一生都不会动他半分半毫。」

「你怎能确定那种人会守信,你与他,不过在多年前见过一面,如果他是存心戏弄你,你也不会知道。」守什么信,玉璃哼了声。他也守了啊,不过等的人迟迟到现在才来,把他给气坏了。

「或许,今晚就可以知道了。」寿的浅笑若昙一现,顷刻之後,隐入了他清雅的面容底下。

寿挪著步伐回到他身边,扶起醉倒在几上的他,让他靠在他肩上。

「他们来了。」寿说。

「你看见了什么?」玉璃总是好奇,寿的那双眼眸澄澈明净,好美好美,如同天上的星星般有著最耀眼的光芒,但寿看见的究竟是什么?末世、毁灭,还是浩劫……

「什么都看得见,单单看不清自己。」寿浅然应对。

「那我呢?」玉璃问著。

寿抚著玉璃的发,淡淡地说道:「天雷。」

玉璃笑了。「是啊,天雷,你倒是看得透彻。我只消过了这仅剩的灾劫,就可飞登成仙。但你说,当神仙有什么好的?半死不活,既不能爱又不能恨,有什么好的?」

就在他的笑语间,缓缓地,阶梯,有人上来了。先是笙,尔後为伯邑考。

玉璃瞧见,寿眸中波涛不动的寒意缓缓化著,融成了一江春水。而後他又望向伯邑考,那个正气凛然的男子笔直地来到他们面前,偕著笙,揖身致礼,慎重地见过商朝最至高无上的帝王。

「我们,有多久未见面了呢?」寿向来目空一切的气势渺远了,他望著伯邑考,言语有些轻,失去了以往的沈稳。

「数不清已是多少年了!」伯邑考仅望了坐在上位的商朝天子一眼,便低下头去。眼前的早已不是他当初认识的寿,而是人人畏惧的暴君纣王。原来权势与女色是使人腐化的最大因素,没有人能幸免於难,就连寿也一样。

父亲在绢上写的是对的,自他入朝歌以来所见所闻便是人民吃不饱睡不暖的痛苦呻吟声。农耕年年失利,民间饥荒四起,但寿仍视若无睹只知夜夜笙歌饮酒作乐,锦衣华服罔顾殷人死活。

伯邑考眼中了无眷恋,寿发现了,渐渐地也冷下了一份难能可贵的情感动摇。寿抚著玉璃的发,手指把玩著,星月交辉落在他俊美绝伦的脸庞上,玉璃首见到了寿如此多扰的情绪在一夜间反覆翻腾。

笙伫立一旁,漠观无语。

玉璃仔细地端详了笙的神情,他有些讶异地发觉笙那双眸子酝酿著不为人知的意图时,是那般地邃,那般惑人。他不知道笙究竟在想些什么,透不过笙半合遮掩目光的眼睑,玉璃疑惑著。

伯邑考一付必死决心前来,玉璃猜不出笙的想法,却可以看见伯邑考的。伯邑考摸了摸怀中暗藏的锐利之物,他瞧了那举动,便笑,宰相府那一夜的仇,这下得报了。

伯邑考道:「此前来,是希望陛下能念在我父亲姬昌为商朝尽忠多年的份上,宽恕他的罪行。他老人家已是风烛残年,不会再有任何叛国心念,恳请陛下遂了微臣这个心愿,让微臣偕老父回西岐颐养天年。」

「这可不行!」不待寿开口,玉璃便说了:「那个老头动诸侯造反一定得死。他若不死,难保以後不会再兴叛动意图,不趁早除了他,我们又怎能安枕无忧呢?」

「至於你,伯邑考!」玉璃离开寿身侧走了下来。「自个儿由西岐大老远送上门来,真不知你是到底白疑还是傻子!」

「我说过,不许你动他!」寿揪住玉璃的衣袖,反擒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接近伯邑考。

「斩草哪能不除根!更何况……」玉璃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他连儿子都生了,你还能相信他记得你们之间的誓言吗?」轻笑著,玉璃一声令下,原本就藏匿在摘星楼内的守卫士兵们立即一拥而出,将伯邑考团团围住。

笙则是退出纷乱之外,静待著事情的发生。

「他不会的!」摘星楼内刀光剑影,伯邑考奋力抵抗的身影落在寿的眼里,但寿却始终信著伯邑考当初说过的话。

白昙下,亘古不变!

「怎么不会,性命攸关的时刻谁还会记得前月下的誓言?你若留他一条生路,难保他回西岐不带兵马挥军朝歌!」玉璃嗤笑。寿明明是个聪颖之人,为何现在让个情字蒙蔽,就什么都看不清,如同笙一般地变傻了。

「他说过不会伤我!」不知为何,寿相信伯邑考会守住他的誓言。

「好!」玉璃妖谲的眸子闪出银光,他对著寿回眸一笑。「既然如此,我就让你自己对他死心!」

他挥起衣袖,随即,负伤累累的伯邑考杀出了一条血路。

「是你!」伯邑考这时才真正看清楚了玉璃,惊觉寿身边拥著的女子竟是那日宰相府内食人妖魅。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这妖说的是谁?是纣王,抑或此绝美女子?

「对,是我!这回,你刀子可要瞄准一点,狠狠地往我胸口刺下,不过你猜,你杀得了我吗?」玉璃站在铺有红毯的台阶,眼神睥睨地下望挑衅著伯邑考。

他的神色始终带著鄙夷,瞧不起背信弃爱之人。

伯邑考不甘被玉璃戏弄,举起短刃就要往玉璃胸口落下,玉璃不闪也不躲,玩心一起,只想知道寿的天雷预言可是属实,是否除了最後的那场落雷,再也没人得以了结他的性命。

他静待著,护在寿的身前。

哪知却在刀刃闪亮映入他眼里的那一刻,有人飞奔而来,将他及时抱开。

他抬头,微见紧抱著他的笙显得忧焚仓皇;再回头,却看到一幕鲜血四溅的场景。

利刃,在士兵慌乱惊呼声中没入了寿的胸膛,他们亲眼见到朝歌帝王的衣襟为暗红得骇人的血液所濡湿。

有侍卫立刻要冲上前去杀了伯邑考,玉璃双掌一招,立即阵阵狂风刮来,将兵众们个个掠倒在地,无法起身。这是场好戏,不接著看下去怎成。

伯邑考的青龙纹匕首本欲夺了玉璃那条命,怎知玉璃的闪脱却让他狠狠地刺入了寿的胸膛。

他望著寿,在咫尺距离里,气息与他的缓缓交融著。曾几何时这般的距离他朝思暮想,如今梦寐以求的成真了,他却宁愿这愿望可以永远不要有实现的一天。

寿的胸膛有血汩汩流出,是暖的,而且沾湿了他的手。

他愕然无法置信自己是怎么地伤了寿,但却也在震惊过後,瞥见寿眼底兴起的那抹无情,那抹与生俱来的冷然时,突地回醒了。

「昏君!」

寿耳闻此语出自伯邑考之口,他冰冷的眸子直视入伯邑考邃黑的眸内,几,都找不见那晚他的温柔。伯邑考的眼里,仅剩忿恨、狂乱、殊死一战。

「……我一直都相信著你……」利刃,是却确实实地没入了自己的胸膛,寿不想相信,但无奈胸口却是一阵一阵地剧痛闷疼。

「为了天下苍生,你非死不可!」

「天下苍生……」闻得此言,寿忽然仰头而笑。

他推开伯邑考,让伯邑考顺势抽出刺进心窝里的短刃。笑得凄厉,摘星楼里回汤的尽是他的笑声。狂佞,却又万分痛楚。

「再说一,伯邑考……」寿跌坐在席上,强烈的力道令他受不住而呕出了一口鲜血。「再说一……再说一……那夜白昙下……」寿咳了几声,接连著血涌不止。

「天地为证、日月为监……我伯邑考在此歃血为誓……从今尔後以性命守护於您……亘古……亘古无异……」寿斥指著伯邑考,眼波流转,尽是嫌恶之意。

伯邑考怔楞住了,那句遥远之前许下的誓言,寿竟紧记著不放!

「什么天地为证日月为监……原来只是笑话……」寿凝视著地刺伤他心的人,苍白的面容和身上的鲜血辉映著,竟有种异样诡谲的美。他的发倡狂地披於肩上,掩於脸上,受创的疼使他尽失理智,魔熠的眸子也现出了嗜血的本性。

玉璃笑得身子发颤,这就是寿一直念念不忘的情人,这就是他一心想守护的挚恋,他都够天真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比他更天真!

「放开我!」玉璃挣脱开了笙。

寿闭上了眼,受不住这心这伤的疼,倒卧席不愿再醒。

「你杀了他,这下可满意了吧!」玉璃仍是不停颤著,那笑似嘲讽,嘲讽著人间所谓的真情。

青铜铸成的匕首框啷一声地掉在地上,伯邑考整个人惊讶过度地跌坐在地上。

寿由始至终究没想过伤他,但他居然狠心下手夺了他的性命。

「你未来这摘星楼之时,寿还对我说著你的种种,他是那么地相信你,甚至不愿歼灭姬昌,只因念在姬昌是你的父亲。但你一丝旧情也不顾,就这么活生生地毁了他这些年来仅有残存的一个美梦。伯邑考啊伯邑考,你真是枉为人啊!」玉璃边笑边说著,这还是他活了这么久以来,初见到的闹剧。

「别说了,玉璃!」笙不忍,这整件事都是他造成的,为了杀破军,他利用了伯邑考。

「好,我不说了。」反正也笑够了。玉璃於是说道:「来人啊,将姬伯邑考这个行刺陛下的叛臣贼子给擒下,打入大牢。明日早朝之刻,於圣殿上行炮烙之刑,以际陛下在天之灵!」

「玉璃!」笙将他扳过来。「你不该伤他!」

「我不该伤他?那他就该伤我,就该伤寿吗?」玉璃银眸粲然闪著愤怒的光芒,心里始终不是滋味。「你总是维护伯邑考,是欠了他什么吗?这么紧张他?」

「我欠他太多太多,恐怕是还不完了。一切皆是我的错,伯邑考只是颗棋子。」笙悠然长叹,更是自责。

士兵们拘走了不再反抗的伯邑考,摘星楼里所有驻守的卫兵被宫娥逐下,天子崩,国之大丧,无关紧要之人皆被驱离,而静待大臣们来理後续事宜。

「走吧!」他偕著玉璃就要离开这座染血沾腥的摘星楼。

尔後,翠由廉後出现

她一直躲在後头看著事情的发生,虽然不知道为何会一片混乱,接著杀来杀去的,不过,她小小柔软的心里仍是为寿掬了一把同情之泪,被所爱的人所杀,这情何以堪呐!

「小璃,别靠得太近,当心他把你吃了!」玉璃一把将他专属的小玩意儿给拎了过来。

「除了你,还有谁会想要吃我的……」翠嗫嚅地道。

玉璃拖著她就这么越走越远,她只能看著宫娥们慌张失措地围著寿放声尖叫、号啕大哭,真是可怜啊!

「这么搞法,说不定寿真可以被她们哭回来……」

怎知语未毕,竟听闻宫娥狂喜叫喊著:「陛下没死,陛下没死,他还有一丝气息……」

「呦,还真的让我说中了!」

玉璃那付不甘己事置身事外的笑容之旁,是笙突然兴起的焦躁心焚。

莫非真是命定之数,任谁也无法改变这场结局?

「走,我们立刻离开朝歌!」笙显得慌张,紧紧地抱紧了玉璃。

「走?能走去哪里?天大地大,皆为商朝天下,不论逃到哪里,始终还是在别人的掌握之中,飞不出升天的。」

玉璃瞧见,寿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沾染著鲜血的狂肆风采让人不寒而栗,脸庞初露的诡笑如地府窜出的幽魂般邪魅。

伯邑考那刀断的,不是寿的性命,而是寿仅有的善念、所剩无几的良知。

寿疯了。

被这个荒谬怪诞的时代,被他想倾心守护的人,给逼疯了。

情若疑狂,怕是得落得这样下场。

所以他才不想……

不想……不想……

青色鬼魅的火焰在摘星楼周围悬汤飘忽,整座朝歌枉死的冤魂皆因寿的鲜血而噪动不安著。有声音在呼喊商皇万世永昌,有声音却低泣著百年以来不得脱困受埋黄土底下的苦。

摘星楼一片风声鹤唳、鬼影幢幢,暗然的火忽明忽灭飘汤著不去,音喧扰不停,最後凝结成了一致的声音,在说著……灭了商朝……灭了纣王……

除非商亡城破,否则它们只能永生永世长待朝歌,永远无法进入轮回,只得承受无尽痛苦。

寿缓缓地站起身来,鲜血沿著衮服下摆滴落,他绽著血腥而诡谲的笑。

摘星楼外,为数众多的星挂满了整个夜空,粲然辉映,点缀得夜幕如白昼般明亮,闪耀夺目。

尔後星辰交辉,惑人的光芒洒落在寿的身上,寿寒森的视线穿过玉璃,静静地停在笙的身上。顷尔,全了解了。原来眼前的天相星,正是这场悲剧的主导者,是所有事情的起因。

玉璃察觉到寿的转变,一股鬼魅之气息来,他随即将翠推到笙的身侧,跨出一步挡在寿与笙之间。

寿的神色惨白,胸口大量流出的血染红了衮服。伯邑考毫不留情的下手,若是凡人早该见阎王去了,但寿没有。玉璃那双银眸方才明明见到寿的魂魄就要离体,但冥冥中却有某种力量将他拉了回来。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摸不透的诡异,叫人骇然。

「凭你一己之力妄想回天?」寿轻摇著头,视线锁著笙。「怎么你居然忘了自己只是一颗小小星子,忘了自己的薄弱,就连受困幽都两千年都没能让你学会量力而为勿逆天而行。」

「你不该将玉璃卷进这场纷争里,我要带他走,谁都不得阻拦!」笙本意是为了玉璃,但似乎还混杂著疯狂作祟的妒意。

「他必须留下来,你知道的!」

「我不会让他留下来!」笙坚定著语气不容阻挠。

「慢著!」玉璃悻悻然地插上嘴。「谁说过要跟你走的,笙?」虽挂心著笙,但他仍紧盯著寿没有回过头去,以防寿有任何动作让他来不及反应。寿太危险了,笙绝非他的对手。

「方才伯邑考若能杀了他,你就再也没有理由留下了。」寿非常人,这点是他失策。本来如果计谋得成,寿死退位,他再由直系的皇族血脉中推一人上位,则商朝不亡,殷人得保。但现下所有计画都乱了,寿命不该终,是他忘了寿受命於天,未了结商朝六百年绩业,寿又怎会扔下这个躯壳回归天庭。

「你动伯邑考!?」听到此玉璃恍然大悟寿针对著笙的原因。他显得不可置信,因笙从来不会是这样的人。比伯邑考的毅然绝情来得惊讶,比寿的发狂来得震惊,他回过身去对著笙询问著。他印象中的笙,该是悲天悯人,极其慈悲的。是他在笙与寿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听错了吗?

然而,寿却在玉璃回首那一刹那倏地越过了他身,直逼笙而去。

寿来得无声无息,但玉璃却立即地就感觉到他的迫近。眼角余光瞧见他那染血的身影,玉璃伸了手便捉住了寿的衣袖。「快走!」他朝笙喊著。

哪知笙非但不走,反而抽出预藏於腰际的长剑,藉著玉璃牵制住寿的时刻,以锋利的剑刃划过寿的咽喉。

「哇啊!」怔愣半晌後,翠大喊了声,受不住有人在她面前被割开喉咙的刺激,吓得窜倒一旁晕死过去。

平生第一动杀念,那殷红的血由寿的喉际喷了出来,溅上了笙的脸。腥味弥漫,夺人性命的那股罪恶冲击著他亘古以来从不染尘的心,笙的手颤抖著,直欲作呕。

然而却在痛下杀手的那瞬间,寿眼内的狂乱,他这才发现了自己最原本的欲念。原来除去寿,将玉璃带离这场混乱根本是个藉口,他最终的心是不愿玉璃离开他,不愿他伴在别人身侧。

摘星楼下吵闹杂乱声骤起,阶梯有人急促地跑了上来大声叫喊著:「姬伯邑考在大牢自尽了!」

他见著那双疯狂的眸子在他忘情的恣意下,染上了痛。

是他强烈的自私,挟带愚蠢举动,换来这场灭绝。

不该……是不该……

寿负伤咳了一声,惨然笑了。

「走啊,别呆著!」玉璃卷起寿的衣袖,要将他拉离笙,哪知丝织的锦绣华服却在寿一挥之下应声撕裂,将他狠狠地摔了出去。

顷尔,沾染著寿血的那把剑发出清脆的响声,某股不可视的巨大力量将笙挡在身前的剑震断了。他被重重地击飞出去,手中紧握的剑柄飞脱而出,继而掉出摘星楼外,剑端也在瞬间没入了他的右肩,由背後穿透而出,嗖地声嵌入他身後梁柱,血迹斑斑。

「你胆敢伤他!」玉璃愤怒地爬起身来,他拾起伯邑考遗留地上的短刃朝寿刺去,毫不留情。谁都不许伤害笙,就算是寿也不行!

寿只是轻微一闪,擒住了玉璃执刃的那只手腕,随即闷声传来,竟碎了那玉雕藕臂,废了他的手。

玉璃睨著,那双眸中写满著恨。他们本来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现在情况要改观了。

「我忘了你是石头生成,没有血也没有泪,这点小伤根本疼不了你。」寿笑得骇人。

就在他的凝视下,玉璃的手腕无法承受那过於强大的力量,竟由腕节剥落质地温润的玉石屑,飘落圭玉铺成的石地上,成了点点白尘

「放了他,事情是我一手造成的,与玉璃无关,他对此事完全不知情!」笙徒手拔起以镶入梁柱当中的断刃,朝寿紧捉著玉璃不放的手射去,刺入了寿的血肉里,逼得寿放了手。

「你太碍事了,天相星!多事的你可知道,得为自己的错误付上什么样的代价?」寿言语中已了无情感,徒剩冷绝。

「不关玉璃的事,别伤害他!」笙重复著。

「他是你最重视的人,犹如伯邑考是我的系念。」寿说著:「就算杀了你,顶多是让你魂魄离体回归天界,但你说若我折磨他,你可会感到同心之痛?」就如同笙如何设计伯邑考一般。

「我的罪怎可让玉璃来受!」笙往寿扑去,就算用尽全力也要杀了他。

但,方才散尽的侍卫们又一涌而上摘星楼,轻而易举地便擒住身为凡人,力量薄弱不堪的他。

「我既无血无泪,对任和事皆感无关痛痒,我看你得多一番力气才折磨得到我!」玉璃嗤笑。

「我有没有那份能耐,你很快便可得知。」寿缠起玉璃如丝的发,犹如旧时对他的疼爱般,浅闻著。而他那箝制住玉璃的手随之松了力道,缓缓地覆上了玉璃的面。

玉璃感到寿肌肤的冰凉如他的心一般失温入寒,由寿的手指缝隙间,最後一他看见笙焦急如焚的神情,最後一听见笙仓皇失落的声音。

「玉璃!」笙狂喊著。

笙是一种古老乐器的名,其音温润悦耳令人神迷,就如同笙对他说话时用著的语调,对他笑时那份牵挂的笑容,好温柔。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流失,黑暗再度袭来,某种冰般的冷意冻结了他,那股力量封住他的躯壳,掩住了他的眼耳口鼻,将他囚禁在躯体,再无法动弹。

寿给他最残酷的惩罚,就是他长远以来害怕的──寂静虚无。

尔後,寿笑了。

玉璃双眸空洞地软倒在圭地之上,寿则揪著玉璃那络美丽的丝绒秀发,以朝歌尊贵帝王之姿,狠狠地嘲笑笙狂妄回天的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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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摘星楼杀戮过後,伯邑考死讯传至里姬昌的耳里,姬昌悲愤不已。是夜关外援兵及时来到,他便趁著这一波混乱连夜逃奔回了西岐。

尔後几年只闻大商愈益动汤,纣王杀臣子无数,将整座朝歌笼罩入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姬昌按兵不动,趁机招兵买马广纳贤才,更求得太公望为西岐执事。相较於朝歌的纷乱不安,西崎的平和祥乐犹如人间净土,姬昌遂也打起暴政必亡的旗帜,怂恿天下人共同反商。

然而,商皇不但对西岐的反动视若无睹,更纵欲欢歌,比起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像刻意地要夸耀商朝取之无尽的财力人力般,其後两年半,重税课徵下一座比摘星楼更为美轮美奂、巧夺天工的宏伟庭宇落成,号为「鹿台」。为建鹿台,商皇大量徵用民兵杂役,楼成时又殉人牲者众,民怨漫天。这种种的作为也使得商六百年以来的稳固绩业开始动摇,国事危殆不安。

时至商纣十五年。

秋。

雾浓……

夜里,露气颇重,他无心睡眠。

大牢里,他双手被缚,整个人捆绑於木桩之上,四肢早已麻痹得了无知觉。

月色由窗边微微渗入,映在他的眼廉上,他颇觉刺目,却因动弹不得而无法挥却月光,只得将脸别开。

大牢外的石街上闻不得半点声响,寿将他囚禁在这个地方已有三年之久,有时,他会带著玉璃来,有时,玉璃会自己跑来。

摘星楼那夜後玉璃的魂魄彷佛被寿夺走了,那双眼失去以往的粲然,再也没有生气,只能任由寿的操控,让他往东便往东,往西便往西。

牢房里传来了些微动静,他侧耳听著,有股的衣衫磨动声越来越靠近,然後是个生人出现在木制牢栏之外。

笙有些惊讶。

那是个有些年岁的老翁,白的头发和胡子蔓生著,见了笙连忙就弯腰作揖道:「相爷,小的是来营救相爷的!」老翁拿出一大串由狱卒贿赂换来的钥匙,铿铿锵锵地手发著抖,努力试著打开大牢。

老翁再道:「闻仲太师已由北海胜仗还归,凭您和太师的交情,太师定会面谏圣上将您由这死牢中救出。但朝中上下又纷纷猜测陛下会趁太师未抵朝歌之前除掉相爷,所以今夜,我是拼了这条老命前来带相爷离开的。」

「您老别白费工夫了,还是尽速离去吧!这地方太过危险,而我也不想再牵累谁了!」笙瞧那老人家已有些年岁,该是在家含饴弄孙的年纪,而不是该为了他这个十恶不赦之人前来冒险。

「回去吧!」笙苦劝著。

「满潮文武百官都知道您是无辜的,不过错荐姬伯邑考面圣,却被陛下指了个预谋叛乱的罪名。您为大商贡献良多,是大商赖以兴盛的砥柱,然而陛下却要杀了您,真是叫人心寒啊!」老翁激动地说著,纣王暴政,民间人心惶惶,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三天两头,就有朝臣被杀,如今肯上谏的忠心臣子们已经没有了,就徒剩费仲尤浑这等小人曲迎奉承,他们圣明的君主怎会无顾一切,成了嗜血修罗呢?

「我实属罪有应得,就算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离开这里的。」更何况,他也放不下玉璃啊!许久没见著他,也不晓得他怎样了。寿是不是又饿他几个月让他滴水不沾了呢?

一想起玉璃,笙的心里充斥满满的只有痛苦二字。满腔的思念与悔恨交互煎熬著,他这生只错了一步,却就此踏入渊,再也抽不回身,只得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是心甘情愿,但玉璃却是无辜的。

看著老翁的身影,笙却意外地发觉在这阵钥匙互撞出的嘈杂尖锐声外,似乎还有什么在缓缓靠近著。牢里铺著石子的地上有碎石头被踢得喀啦喀啦地滚动著,小小的声响明明该被钥匙声给掩过的,却意外地鲜明引人侧耳细闻。

碎石滚呀滚地,碰上老翁的麻履,弹了起来後又打到地上,再喀啦喀啦地转了几圈。

忽尔,老翁停下了开锁的动作。他望向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发觉有对发著银光的眸子伫立著,在往他这边看来。

老翁打了个寒颤,退了一步。

那对发著奇异光芒的,明明就是人的眼睛,但人的眼又怎会是银色的,看起来就像极了山绿林里野性未褪的狐狸,饥肠辘辘的狐狸。

「怎么?」笙察觉老翁完全愣著不动,但随即发抖得厉害,致使他手上那串钥匙不断地嘈杂交叩著。

忽然的一个黑影扑倒了老翁,牢房内惨叫声凄厉,但很快地,所有的声音都在顷刻间消失了。

笙见著那黑影倏然站起身来,手中拖者老翁逐渐失去温度的身躯,又往来时那黑暗走去。

「玉璃!」好不容易见到了他,笙连忙大喊。但任那仓皇的声音呐喊得再如何用力,都没办法唤回玉璃一个回眸、一抹凝视。

玉璃嘴角噙著血,双目虚空,神色木然,脚步并未随笙的嘶喊而有任何停歇的迹象。

笙太渴望见到玉璃了,所以他才会忘了,忘了玉璃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感受不到外界任何讯息。

寿留给玉璃唯一的东西是最原始的兽性,他更爱将玉璃囚禁几个月再放他出来觅食,然而寿这等作法却是将朝歌内所有的生灵都置於玉璃面前,凭一己之喜好,任玉璃狩猎。

他因救不了玉璃而自责著,寿让他第一感到何谓不自量力,他让他成了一个废人,长待在这牢笼之中,看著玉璃为果腹而杀人,看著玉璃不能听不能语的惨况。

是寿料得太准,他这颗心只为玉璃而有疼有痛,玉璃无视於他,无法回应他,他以往所有埋藏的苦楚就变得无法忍受,渐渐地往他心底侵蚀而去。

寿料得太准,让他徒有这副躯壳却无法碰触玉璃。

若,这番罪孽不断地带给他的所爱苦难,他是不是也该逼自己断念不再去妄想得以拥有什么了……

是不是应该放手,向命运臣服了……

这般的痛,也该让他彻悟了是不?

碎石子被踢得滚动的声音喀啦喀啦地响,笙望著玉璃远去的背影怅然笑著。

原来情可以天长地久,最难是长相斯守……

苏后久病,神形恍惚,纣王召群医治病无效,於是乎求助太庙巫卜。

太庙巫卜的结果震惊全朝上下,竟说要取忠臣玲珑心煎药服下,苏后之病便可痊愈。

所有人都猜测这是场预谋,而被囚牢中多年的亚相比干将受此极刑。只是这场预谋起得诡异,莫非是谁操纵了巫卜结果,否则怎可能如此准确地点中纣王下个想除掉的臣子。

晌午时分雾气厚浓,朝歌弥漫在水露之中朦胧不可视。

九间大殿上钟鼓齐鸣,急召殷正百辟上殿。百官匆忙地赶至圣殿,耽搁了一会儿,才有人发觉商皇早已安坐上位,他不改常态地轻酌著酒,身际躺著的,正是那声称久病不愈的苏后。

有苏妲己空洞的双眸全无半点情绪流露,宛若一潭静止无波的死水,她身著著过於华贵的细工后服,挽起的发上妆点著各种珍贵饰物,但这般的雍容装扮却更显她如玉雕人偶般地不真实,完全无常人该有的灵动神采。

「带比干上殿──」执事官朝殿外喊著,悠长的声音听进百官耳里,像极了夺命的勾魂声。

手铐脚镣的青铜碰撞中,笙被架了上来。

「我的皇后病了。」寿把玩著酒爵说道:「她需要一颗玲珑心来医治她的病。我听说这世上唯有忠臣才得有七窍玲珑心,比干,你既是我大商最忠心的臣子,定当不会吝啬献上一颗玲珑心来医妲己的病吧!」

笙明白寿的意思,他今日带来了玉璃,是要让玉璃亲眼见他断气。他夺走伯邑考性命那件事寿地刻在心头不忘,寿是要让他死在玉璃面前,让他尝尝碎心断肠之苦到底有多痛吧!

他什么也不怕,就怕玉璃又要恨他不守约了。

寿牵著玉璃的手步下台阶来到笙身边,寿靠在笙的耳边说道:「你可知这三年内我让他杀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对吧!」寿笑著,无与伦比的尊贵之气中挟带著令人发寒的魔性。「我也不晓得他到底杀了多少人,早数不清了。但我唯一知道的便是,他这生罪孽有多重,最後天雷的威力就会有多大。你瞧他嗜杀成性,又是这副疑疑呆呆的样子,躲不过吧,灰飞烟灭的最後宿命!」

「我不会让他死的!」笙凝视著玉璃的目光柔软轻盈,口中说出的话语却是坚定不容置疑。

「你怎么救他?别忘了你是私下凡尘,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妄想帮别人。」

「我之於玉璃,就犹如你之於伯邑考。」一样的情,一样永难白首的下场。

「别在我面前提到他!」寿的笑意凝结成了冰,忆起伯邑考,寿胸口那抹退不去的剑痕隐隐作疼著。那个背弃了所有的人,他早已不去爱了。

「是我假借姬昌之名要伯邑考除掉你,他并不知自己受我所利用。整件事中,伯邑考和玉璃都是无辜的。」都这么久了,笙将事实全盘托出,只希望寿能好过一点。

「我胸口的伤你想看吗?那剑刺得毫不留情,完全就是想夺我性命;玉璃为你也与我反目成仇,摘星楼那夜更想杀我。你说他们皆是无辜?可真是笑话!」寿摇了摇头,轻抚著玉璃柔顺的长发。

殿外的雾气飘然地蒙进了大殿之内,脚底下白霭霭地一片,恍若置身云中,让人有种顷刻间便可腾云驾雾四海遨游般的错觉

这番异象看在笙眼里却是种预象──天兵天将已在殿外守候,就要等他命终之刻拘他回天庭受审了。

笙望著玉璃,他实是有些不舍,舍不得放玉璃一人独留人间。

寿由怀中拿起柄匕首,青龙纹刻,极似那年伯邑考刺入他胸口的那柄利刃。

他摸摸玉璃的头,将匕首交握至玉璃手中。轻声说著:「来,剖开他的胸膛,把他的心挖出来。你也想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吧,竟什么也不顾,把你害成了这样!」

玉璃握住了剑柄,呆滞的银眸无神,却无法拂逆寿所说的话。只得拿著剑往笙的胸口缓缓刺去,锋利的剑刃抵住单薄的白衣,一寸一寸地陷进笙的骨血里,分开了织料,让鲜红的血液往上溢涌,湿了笙的衣衫。

笙感到疼,却不想躲避。直至寿不甚满意笙的视死如归,而将他苍白得如工房里织出一疋犹若完美白丝般的手,停放在玉璃的双眸上,遮住了玉璃的视线。

剑刃仍在陷。

殿内两名侍卫在此时上前,分别擒住了笙的双臂,叫笙无法动弹。

「你说,若我在此时让他看得见听得到,那他会有何反应,而你,又会有何反应?」寿的残酷,在此时骤现。

「别这么待他!」笙挣扎著,但利刃入心的剧烈疼痛让笙快要无法呼吸了,他不想玉璃见到这一幕,不想让玉璃知道自己竟是夺走他性命的刽子手。摘星楼那夜玉璃护他的举动他还记得,也就是那,他才害得玉璃得变这付模样。

顷尔,寿移开了遮住玉璃双眸的手,但利刃已划入了笙的心里,笙紧拧著眉,疼著,痛著。

侍卫扣紧了他双臂背膀,血带走了温度,让他陷入了寒冷当中。

玉璃瞳里渐渐地有了光采,一抹熟悉的眷恋在浮现,银光流转中轻舞飞扬,是当初迷惑了笙的那种清澈无瑕。

忽尔,银眸中蕴出了悲痛。玉璃不可置信地低头望著自己,看著没入笙胸膛的利刃,与他紧握著刺入笙胸口的利刃。

玉璃微张著唇,愕愣得说不出话来。他的手颤抖著,紧握匕首剑柄的手指仓皇地开了又合,想松手,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

「把眼睛闭上……别看了玉璃……别看了……」笙言语间有些力不从心,只能断断续续。他最见不得的,还是玉璃伤心的模样啊!

笙……

玉璃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好不容易由黑暗中挣脱出来,过了许久许久才得摆脱虚无得要令他发狂的寂静,他实在不想再逼自己闭上双眼重回恶梦当中,但笙的神情如此痛楚,他竟伤了他,竟伤了他!

寿由後注力,推了玉璃持著匕首的手,这番力道猛然灌入了剑身,让剑柄都没入了笙的胸膛,更撞开了桎梏住笙的两名守卫,让笙因受不住这强大的力道而砰然倒地。而玉璃紧握的匕首也因此抽离了笙的胸口,殷红的血喷了出来,溅在雾上,将飘渺的雾给染红了。

玉璃狂乱地回过身去,愤怒的双眸直视著寿,他无法言语,寿没给他说话的权利,但他持著那把刀朝著寿狠狠刺去,要让寿知道他是多么地想让他就此断气。

但,匕首却为寿轻易地接下,并且拧扭夺下,丢至殿堂的一角。

笙呕出一口血,落入殿内异样弥漫的雾气当中。手铐脚镣碰撞声不绝於耳,但慢慢地,却停止了。

朝臣们看著,悲愤不已,却无力挽救。眼前行凶的是商朝至高无上的王啊,他要谁生就生,要谁死便死,身为臣子的他们无力反抗。有些勇气会上谏劝言的早已被杀光了,剩下的他们是苟延残喘,死里偷生的啊!

殿外,有阵诡异的风卷来,吹起了雾,拂起了一室朦胧。

「天兵天将来了!」寿说著。

大殿之外,浓雾之中,玉璃看见了许多身穿盔甲的士兵昂然走来。然而就在刹那间,笙的身上缓缓升起了一道的光芒。那是比夜里刺目的星光还要浅些,柔和而不失绚丽宛若萤火般动人的颜色。

玉璃困难地挪移著步伐,接近那道光芒,那是笙原来的模样,就像他的人一般温柔而和善。

他想要触碰,想感觉那道光芒是否也如同笙般温暖,但却在伸出手要触及的那刹那,寿获住了他。

接著,天兵天将进来了,晨星凝聚著的光芒突然四散窜飞,犹如河边芦苇丛畔点点翩舞的幽幽萤光般美丽。

光在闪动著,吸引了大殿中所有人的注意。

而後那些穿著胄甲的仙人拿出了一个个织结缜密的网子往空中散洒,网起了所有试图窜逃的萤火。

大殿内没有一丝声响,朝臣们纷纷伏首跪地,屏气凝神不敢妄动。天兵天将下凡现身,他们只是卑微的凡人,不得以目光直视的。

然而,玉璃却挣扎著,要夺回那些本该属於他的东西。

笙是他的,他的心在嘶吼呐喊著,却没人理会,也没人听得见。

他唯一的光,唯一的温暖,为何要被夺走?

他是如此地喜欢著他啊……

寿是个枷锁,牢牢地捆著他让他不得动弹。他悲痛的心就要不能承受这些打击了,若这些都是寿的报复,那寿也太过残酷。寿失去了伯邑考,就也要让他失去笙?为什么?他从未想过与寿为敌啊!

萤火被捕尽,犹如他的心被掏空了。

渡过无数岁月,却渡不过这只情劫。天让他存活这世间到底有何用,得不到所爱,盼不到所想,空尽一切悲凄,只得茫然独活著。

寿的手又缓缓覆下了,在那缝隙中他最後凝视著笙雾中卸尽笑容的脸庞。

他好想笙再用那张脸朝著他微笑,好想笙再用他水般柔情的声音细细对他说话。听他一字一句地说著……

我想见你……我想吻你……我想守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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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兵天将才搜毕天相星四散元灵欲回天界覆命,怎料才踏上云端,却有神人飘然降临,衣衫翻扬,身旁括起的大风就这么吹散了云雾,也吹走了天兵天将所驾彩云。

「见过湘公主!」一群将士发觉竟是湘水女神到来,皆为之拱手作揖,神色恭敬不已。

湘君形单影只孤身前来,她望著天兵天将手中捕仙网内的粲粲星辉,指著问道:「天相星?」

「禀湘公主,确为天相星!」

「交给我!」湘君单掌朝上,善目慈眉间却有股英气窜生。她是天帝最宠爱的么女,也是行事最不受天规局限,只依自己喜好断善判恶的神人。对於商末这场闹剧她已看够,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了。

更何况那白玉琉璃石也是她一时大意赠与天狐,才将商导致今日田地,她责无旁贷,更对白玉石有著亏欠。

「末将等受令押解天相星回天庭受审,请湘公主勿要阻拦!」这群将士见湘君要起人来,连连退步。湘水女神作为特立独行天人早多耳闻,他们眼神互相交视,暗中决定若湘君执意抢夺人犯,便由几名兵将先为阻挡,其余将士立即驱来云彩回奔天庭。

「你们别如此紧张,我亦是谙天规戒律,只想见一见过天相星,与他道别罢了,并无他想。」湘君笑道。

众将士们相觑了番,却没半个敢松开手中那只网。

湘君见他们犹疑著下不了决定,随即水袖一卷,便将捕仙网给散了。瞬间点点银光飘出,和著云混著雾,缓缓凝聚成了人形。

「公主啊!这实不合规矩,您叫我们回去怎么向天帝交代?」如果给天相星跑了,那他们的罪可大了。

「照实说就成了!」湘君望著轮廓已然清楚的天相星,忽尔执起他的手来,裹住天相星的大掌。这天地有太多既定的事是他们无法凭一己之私去违背去改变的,既然不能明著来,那她只有暗渡陈仓,瞒著所有人偷偷地做。

天相星原神凝聚不全,一颗闪著微弱光芒的萤火并未依附已成形之形体,而是在所有人视线都集中湘君身上之际,飘然远离。

湘君察觉了,她幽幽地笑著。

「你早已情根种,意念偏颇,就与破军星般要沈伦魔道了。杀孽一起,便注定了被除去仙籍的命运,也被裁定得堕落阿鼻地狱永受受火焚水溺之苦,不得翻身。神也好,人也好,魔也好,我如今把这东西交给了你,以後要是如何造化你自己看著办,无论如何,我都会替你善後。」掌心交融,某种沁凉如水的物体由湘君体内化出,穿透入笙的体内。

笙静默地接下一切,再已无言无语。

倘若这是场宿命钦定的悲剧,他也不想要有选择的余地,他将倾注所有去守护玉璃,就算此生要为他化为尘烬,也不可惜。

「看来你已经决定了!」湘君浅笑,见著笙眸中的那抹依恋,那抹坚决。

==================

朝歌北门边,摆设了灵棚。城内大臣皆前往吊唁,以祭悼一名纣王残虐下无辜丧生的忠节臣子。

直至夜晚,守灵的人不散,火把点点燃著亮著,群众围著亚相比干的灵柩,为他尽最後的一点心力而默默地守著夜。

朝歌苑内,亦是一地的寂静。

玉璃独自一人躺在寝宫内冰冷的石板上,双目半合,无神地直视著不远的阴暗角落。

天凉了,寝宫外有阵阵寒风卷入,吹得满挂於梁柱与壁间的廉幔纷飞狂舞,舞得凄沧,舞得孤凉。室内阴暗无光,有孩童的身影在月色下忽隐忽现,相竞追逐嬉戏。

商末已然近了。

远方的夜色下,一点闪烁著浅浅银光的萤火在空中飘飘沈沈著。它用仅剩的微弱光芒努力地绽放著,希冀有人得以发现它的存在。

很美很美的光芒,在狂风肆虐中,始终就是要往前行著。它飞呀飞,不管挡在面前的阻碍有多大,飞呀飞,哪怕是高山横亘大海阻隔,飞呀飞,它只想回到心爱的人身旁。

终於,它来到了他的面前,但他却见不到那抹光芒,就算它再如何努力绽放,发出多少柔和温暖的光辉。

它最爱的那个人始终听不到,也看不见。

最後,它停在他微启的手掌心中,暖暖的一小簇火燃起永恒不灭的炙热,直渗入了那个人紧锁不放的心扉,温热了他最的恶寒。

它是天际众多星子里毫不起眼的一颗,它选择降世来到了他的面前。冉冉浮生中他们翩然相遇,在乱世里织就一段无悔情缘。

尔後,他手掌轻轻合上,将萤火握入手中。虽不能看也不能听,他却以心作为了感觉。

缓缓闭上双眸,他让盈出的泪水滑落脸庞。

======================

多年多年以後,周文王姬昌辞世,武王姬发於西岐起兵,以灭纣暴政为名目,号招四方诸侯共同制商。後得庸、蜀、羌、微等方国力助,於孟津誓师,率大军沿黄河而去,与商兵大战於牧野。

时商纣二十八年,战事越演越烈,牧野之战惨败,周军兵临朝歌城。征战下几番斯杀至尸横遍野,朝歌护城河水染成凄红血色,最後一些阵前倒戈的朝歌军士不愿再为商纣征战,於是大开城门,迎周军入主皇城。

武王策马进城,立即对将士下令:「所有人听著,马上将纣王找出来,纣王无道,今日便是他的死期,我要拿他祭胞兄伯邑考,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往城中高耸入云的鹿台而去,那是纣王搜括民脂民膏,徵奴役数千,整整两年零四个月日夜不停才竣工之琼楼玉宇。照理说纣王在这危及时刻无可躲,应该会往他最常前往的地方而去。

怎料鹿台虽是灯火通明,但却遍寻也不得纣王身影。原来,鹿台虽美,但在纣王心目中,却远远不及另一庭台楼榭。

「摘星楼,纣王在摘星楼!」士兵匆忙来报。

「众将听令,立即往摘星楼去!」

楼台之下,大军群聚嘶喊力拼兵刃对决之声不绝於耳,楼台之上,满天星辰闪烁刺目过千年而不歇。

寿离了窗台,别开那场嚣乱,他平静自若的神色并未受周军破城而入有过任何改变。从来,就已明了会有这么一日的来临。在这之前他未曾抗拒过命运为他安排的一切,他受天命将商引向灭亡,如今本身责任已尽,也是他能够放手抛下的时刻了。

他转身回到席上,玉璃就倾卧在他的身侧,宛若一尊华美精致的玉雕人偶。

玉璃不言不语,长年以来左手始终紧握著没有松开过。

轻轻抚著玉璃柔细的发,寿知道那是玉璃最珍视却最渺远的美梦。

「听见了吗,外面的声音?」

摘星楼外无数的呐喊嘈乱混杂著,束缚朝歌百年之久的灵魄们因久盼的的时刻即近而鼓噪不已。其中有著商的战奴,有著殷的臣子,有著纣王手下冤魂,有著无枉牺牲的人民。

在这片土地上统治长达六百年的商,终於走到了尽头。没有人惋惜,没有人感叹,商的灭绝带来的是所有人的解脱,他们终於可以由这个荒谬残虐的恶梦里挣逃离去,再不用相互伤害了。

玉璃那双无神的眼中,渐渐有抹情感融化而生。他听见了,那些孩童在吟在唱著古老的歌谣,就要回家了,就要离开束缚他们百年的城邑了。

月色下,朝歌的城墙屹立不倒,白灰的城池散著冷冷寒光,它倨傲耸立於洹水南岸的高原上,四方诸国都得臣服於它的气势,在它脚下伏首称臣。但如今城破了,是守护朝歌的牲灵们积聚的怨气无散发,蛊惑蒙蔽著城内所有人的理智,将朝歌化为了魔都,一步一步地推著他们走向灭亡。

伯邑考自刎,纣王发狂,妲己噬人,比干剖心,谁都逃不过这场决绝的命运,只得与朝歌共同步向毁灭。

摘星楼内,仅剩寿与玉璃二人,其余宫娥侍卫不是逃走就是正与周军誓死作战著。

狂风吹来,回汤在空寂的楼阁之内,肃瑟清冷。

筑西逐星的摘星楼是寿所兴建,玉璃取的名。琼楼虽然落成,但他们所冀盼的却是永远不得实现的空想,是以寿只能日日夜夜望著洹河水任他的思念葬於大海,玉璃只得掏空所有不闻不视。

摘星楼,纵然多大能耐,星子炫美却是遥不可及,他们如蝼蚁般渺小的力量又哪能摘星呢?

远方夜空忽有银蛇划过,燃起黑幕中一声轰然巨响。瞬时光芒奋力四射,映得夜晚犹如白昼般明亮,也映出摘星楼内两人苍白漠然的神情。

天雷近了。

「走吧,躲过这第三的旱天雷,你便得升於仙籍,从今尔後再也不会是众人唾骂的妖孽,而是天界神人了。」寿解开了长久以来对玉璃的控制,朝歌已经不须要他们两人,他也该还玉璃自由了。

玉璃瞳中浮现了淡然神采,静静地,他起身了。

「天雷会落在北方,你别往北方去,或许逃得过。」这是寿最後所能做的了,他这些年来见到的皆是玉璃受了雷击的景象,或许是天不给玉璃一条活路走,杀孽太重,非要灰飞烟灭否则不得偿其罪孽。

「北方……」玉璃喃喃念著。

「你走吧!」寿的手离开了玉璃的发,他往西侧庭台走去,注视著摘星楼下点点火把与奋战不停的朝歌兵将们。

他感到自己已无法再力撑下去了,伯邑考死去那夜,他的心也随他狠狠刺入胸口的那剑入殓了。是恨呐,为倾心所爱的人背叛,那伤害远比笙划过他咽喉的那剑,到胸口的伤痕不愿退去,到那夜的记忆永永远远地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却不了。

直到如今他仍无法忘怀,恨意已然烙,恐怕生生世世都无法休止了。

火把再他的注视下炙焰猛然窜烧,诡异的火光随狂风起舞,燃起了摘星楼下飘扬翻飞的廉幔,瞬间大火蔓延,火舌沿著梁柱盘绕直上,急速窜上摘星楼顶,将半边天际烧映成了橘红色。

楼阁之内突成火海,炽热的烈焰在狂风孤魂的助长之下迅速地燃烧著窜生著,要吞灭摘星楼,噬了朝歌最後的君王。

玉璃视著寿凝视远方的身影,犹如以前那段无虑的时光,他遥望著西岐那片梦土般。寿背对著他,他瞧见寿丝织绞制的天子服燃起了瑰美的火焰,寿在那簇焚热的光里无惧地浅笑著,傲然而立。

寿完成了天赋与他的使命,再无需逼迫自己为这商朝苟活下去了。所以寿可以走得无愧,走得昂然。

但他呢?

什么也不剩了……

顷尔,他放开了手中一直紧握不放的微弱萤火,下了摘星楼,欲往北方而去。

若世间已无可留恋,就算让他成佛成仙又有何用。他唯一想要的东西只有笙一个,除却了他,他便再也没有赖以存活的气力。

朝歌城内混乱不堪,有人大喊著:「纣王燃火自焚了!」

但他才出了摘星楼,便见周军列队围困於前,那支队伍之後的是死伤累累朝歌兵士,与为数者众的宫女。这就叫仁义之师了吗?还不是假借反暴政之名行强取豪夺之实的刽子手。

「妲己,那女子就是妲己!」周军之中,那些归顺姬发的朝歌将士们指著由大火中安然步出,半点儿伤都没有的玉璃大叫大喊著:「快啊,快杀了她,是她迷惑了商朝天子,是她诛杀忠臣,是她淫乱宫廷,是她亲手挖了亚相比干的心。

比干丞相可是连文王与伯邑考公子都敬重万分的人啊,那妖孽竟下毒手杀了他!」指责中,他们认定了妲己倾国倾城的容颜是所有祸端的起因,朝歌君王身侧的红颜,必是殃民祸水,否则怎会覆灭了商!

玉璃没有理会,他早已无力去应对了。

在那尸横遍野中,他找到了翠。於是他穿过周军重重人墙,想捉他的,想阻挠他的,皆让他随手一挥,碰飞了出去。

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他知道,但总觉得无所谓。但是当他来到翠的身旁,低头凝视著已无血色,已无气息的她时,那股悲怆却随即翻涌而至。

「小璃……」

第二了,每回,他都来不及保护她。

轻柔地,他缓缓抱起了她。感觉她失温的身躯还留有一些柔软、一些属於她的独特气味。血由她的背後溢出,流到了石子地上,形成一地触目惊心的红。狂风吹来,风砂覆上了她的面,她的脸庞上沾著些许血迹,蒙尘了。

地,他将她抱进怀里,对她虽是仅於笙的依恋,但心里那股无助与揪疼却是一样的。

这夜天让他失去所有,全然无剩。

於是,他往北方牧野之原而去,揽著她,迎向那千年一度的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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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遁入了层层黄沙底下,穿透岩层,渗过水脉,直闯九幽地府,坠下阿鼻地狱。

一滚热的涌泉边,氤氲的雾气因极热的水温而不断蒸散。鬼差们将大罪大恶之人推进泉里,让烧滚如火的水灼红他们的肌肤,让他们惨叫连连,第二天再将他们捞起推入另一冷得结著薄霜的寒泉里,任他们挣扎,任他们颤抖。

四季不断,这般酷刑持续不歇。极寒极热,痛苦无尽。

萤火飞呀飞,降在一张摊平的手掌之上,带来人世间最後的讯息,带来它所爱之人的消息。

顷尔,萤火微弱的光芒隐入了那手掌之中,回到了它最终的归属之地。

「你,为何一直待在寒泉之内,还不快到另一头去!」鬼差拿著铁耙往泉中停滞不前的男子刺去,要逼他挪至临泉川烫皮骨。

「纵使你是天上神人,犯罪堕狱也同这些鬼魂一样身分了,还不快走!」另一鬼差语出嘲讽,管他是人是神,在上头的时候又有多风光,到了这地府来就轮到他们看管修理了。

笙挪移了脚步,但当年湘君在他掌中所留的刻记蠢动发热著。天雷近了,他必须赶去救玉璃。在冥狱苦熬如此之久,为的就是瞒过天界睽睽众目,让所有神只对他卸下戒心,以为他安分留滞冥狱是为诚心悔改。

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甘心受罚,为的是静待这千年天劫的来临,他要救玉璃,他要实践所有对玉璃的承诺,永世不休地守护著他。

「快点!」鬼差不耐地催促著。

忽尔,在缓缓上岸之际,他动念驱使单掌反握,湘君所留的沁凉之物滑出了他的掌心,凝结成了一把湛蓝利剑。

他湿漉的发上淌著水,沿著下扬的水剑滴入寒泉之中。骤然凝聚的剑气由冰冷的剑身中隐隐透露而出,这古老的神兵利器乃盘古所制,优雅典致,却饱含天地灵气而有开天辟地之能。

「是什么?」鬼差受不了水剑所散出的摄人气势而连连倒退,就连泉边的幽魂们也蒙头卷缩著身子远远逃离。

「碧涛!是湘水女神的碧涛神剑!」一名较为眼尖的鬼差认出了那把名剑。

「快走,去禀告阎皇,天相星要逃离阿鼻地狱重返人间了!」

「灭了他,灭了他,他要上到人间捣乱,我们就全完了!」惊慌仓皇之声此起彼落,但就是无谁敢多靠近那把水剑一步。

湘君当日借他此剑,是意示他可在凌霄宝殿上与众神相抗,逃离此劫此难;但就算他那时得全身而退又如何,只会引得天人在将注意力集於玉璃身上,靠著玉璃再度将他找出来而後擒住他,让一切白费

所以他假意悔悟留於此地,就待玉璃命中最後劫数来到,他便要去救他,便要去见他!

他只有一机会,任和神只都无法阻挠他与玉璃相逢的决心。

如果有谁要来阻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纵使毁天灭地,亦在所不惜。

最初与最终,他仅有的这份感情不会再让任何人夺去,谁都不能夺去。

踏著坚定沈稳的步伐,在鬼差怯懦眼神的目送下,他离开了九幽地府。湘君说得对,他情根早已种,意念偏颇间便要沦落魔道。只是,神也罢,人也罢,魔也罢,他注定了只能为所爱而存活。

这是不变的宿命。

尔後满天星光乍现,他脱离了黄土底下暗无天日的日子,回到了以前的那片土地上,他与玉璃首相见的那片沃土上──牧野之原。

「天相星,你不顾众仙劝阻重涉红尘,天规一犯再犯,该当何罪!」夜幕中忽传阵阵喝斥之声,随即漫天星光闪烁,天兵天将遂降至他的面前,阻断了他眼前的路。

天际有闪光忽现,伴随著雷声轰然巨响。

当他听见这一声声夺命追魄的断魂声时再也无法令自己清醒地去办别眼前状况,他只知玉璃就在这牧野辽阔得无边无际的某一。天雷每落一,他能与玉璃相见的机会就少一分。已无法再冷静了,当天兵天将围攻而来之时,他举起了剑,毫不留情地挥刺砍杀。

他不记得身边到底躺下多少具尸首,也不顾身上被画出了多少道伤口。只是急迫地在这牧野无垠的草原上喊著玉璃的名,直到沙哑了,再说不出声了,众多的天兵天将仍轮番地围攻著他,丝毫没有停止的时刻。

一个闪电落下,映照出荒原上尸横遍野的惨景。有殷民的,有仙人的,积在牧野之上的血水积聚汇流成了一条红色浅流,缓缓地注入了黄河水中,将远那条浑浊的江水染成了血红色。

尔後他在那条红河河岸,发现了玉璃的身影。

玉璃静静地伫立著,脚下躺著翠。他仰视天际闭起了双眼,眉宇间神情淡漠,再也不复初时那抹无忧无愁的模样。他本无瑕无垢,只是单纯石身幻化,但人世间太多的恩怨情仇拖累了他,他不知推却只懂接受,翻覆间以为可以的一世永恒,到头来全成了空。

天雷骤落,他死了心不闪也不躲。

「玉璃!」

笙见天际耀眼银蛇挟带著轰然巨响窜向玉璃,但玉璃却静如定石毫不闪避。

寿说过的话此时此刻突然跃上脑海,他忆起那番话来。

这生罪孽有多重,最後天雷的威力就会有多大。你瞧他嗜杀成性,躲不过吧,灰飞烟灭的最後宿命!

他绝对不会让他魂飞魄散的,绝不!

於是他纵身一跃抱住了玉璃,让雷打在他的身上,犹如上古的那个劫数,心甘情愿地替玉璃承受了所有灾劫。

顷刻之後,雷声止了。银月由云端露出脸来,天际星好奇地窥探凡世,彷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天地又恢复宁静。

笙紧紧抱著玉璃,天雷动摇了他的魂魄,令他五内俱焚,但他仍不愿倒下,怎能倒下。他无法就此倒下,无法将玉璃孤单当地留在此地,任天兵天将宰割。

靠著仅存的意志,他凝魂聚魄不让真元散去,他不断唤著玉璃的名,却发觉自己虽挡下天雷过半威力,但玉璃仍是受了不小雷击。

他害怕,害怕玉璃若就此不醒该怎么办!

「玉璃……玉璃你别吓我……怎么……怎么你不张开眼……」笙有些混乱,但瞥及天兵天将又要趁势蠢动,他便将水剑举起,直指那些对他们毫不留情的天界神人。「我不会让你们动他,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动他!」

天兵天将无视笙的警告依然缓缓靠近,随便灭了哪一个都好,这样至少他们也能回天庭覆命而不会被责骂得太惨

「他没事,只是让天雷散去了妖气,失了千年道行陷入沈眠。」

忽有女子柔声传来,笙发现不知何时,湘君竟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能有事!」笙急迫地低吼著。玉璃若有万一,他便要叫这天地陪葬!

「放心,你就把他交给我吧,我会代你好好照顾他的!」湘君扬起浅浅的笑容,带著一抹不知为何而来的悲色,伸出手要接过玉璃。

「不……他……我……我答应过会在他身边……」笙那双粲然的眸子如今只有茫然紊乱的色彩。他紧紧抱著玉璃,不愿松开双手。

「你知道自己的事,代他受了雷击,旱天雷散了你的元灵,再撑,也没办法等到他醒过来了。」湘君伥然地说著。「把他交给我吧,我会如同你待他的珍视般,好好守著他的。我对你承诺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人动他一分半毫。他在我的身边是绝对安全的。」

那些天兵天将听著湘君这么讲,暗暗便是退了几步。天界谁都可以得罪,唯独湘水女神侵犯不得。

「湘公主……我……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他伤心难过……」笙凝视著玉璃熟睡的脸庞,觉得好不舍。

「从今尔後,他都会开开心心地过日子。等过了百年他取足了新的灵气由沈睡中复苏,我再找户好人家让他投胎为人重新开始。你什么都别怕,尽管去吧!」她向来言出必行。

「多谢……」笙爱怜地再望了玉璃一眼,最终,还是将他交给了湘君。他不想与玉璃分离,事到如今却已无法再如何力挽狂澜了。

湘君单手接过玉璃,也取回足可毁天灭地的神剑碧涛。就在那刹那,一阵白烟轻轻地由玉璃体内飘出,遮蔽了笙的眼,而後湘君手中的已是一块澄净无瑕的白玉琉璃石,化回了最初的模样。

笙安心地笑了。

千年以前,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相遇而後相恋,那晚他们两人执著对方的手谁也不愿放开谁起,便注定了要是此番浓烈炽郁的相恋。

他是真的爱过,纵然苍天不见怜,纵使魂飞魄散,他也不会後悔。

「玉璃若醒了,记得帮我告诉他,我真的非常爱著他!」最後了,笙这样说著。

「他会知道的!」湘君应许。

尔後,点点银光由笙的体内四放而出,犹如萤火般绚丽的色彩飘散於空中,比天上的星星更灿烂,但这光芒却只能存在一刻之间。

随著草原上狂风吹来,那点点星火缓缓地灭了。

尘砂落定,烟消云散,让天幕间降起了一场大雨滂沱。冰冷的雨水冲刷著牧野之原的血腥污秽,似欲洗净所有的疯狂杀戮。

这是个以肉以血强搭而起的山河,是神人们玩笑纵容下筑成的时代。没有谁该为它背负罪孽,没有谁该为它承担一切。

当恨意泯灭入土,天上人间所有的疑狂情仇也该停该休。

只是远朝歌的火仍不断燃著,雨止不住,风灭不了……

那爱啊……非要挣脱无情天地……继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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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绪慈《狐孽》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最终回

几个百年过去,大地纷纷扰扰争战不止,姬发强掠而来的西周步上殷商的後尘灭了,再有其余都国城邦兴盛争霸,豪夺之下遂将局势趋入了烽烟四起的战国时代。

黄河以北,有一新兴强国名为「北齐」,北齐原位雪国之列,四季冰寒不化,恶劣难以生存。但若干年前齐王生下一小皇子,取名「郯离」。此子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年仅十三便带兵出征大扩疆域版图。北齐王破格封其为镇国将军,提为大将,不以年幼而限制其才能。

於是短短半年间,北齐国便下黄河以南,与邻近诸国分庭抗礼,俨然有雄霸天下之势。

是年春,西方越国来犯,郯离带精兵三千先破其大军防线,再领兵三万趁势追击攻破城池都邑,越国国君仓皇南逃,北齐於是夺下西方辽阔领地。

只是这年春天的胜仗,却也连带引起了一场异变。

起因是那天,郯离带著一队兵将入了越国皇庭。皇宫里一片血洗後的空荡,了无人踪。

「报!」忽有兵士前来,他见著了郯离,恭敬地行上军礼单膝跪地。

「什么事?」郯离用惯的银剑上闪著寒光,这把剑方才杀了许多人,一些妄想吞占他家国的越人。剑尖仍滴著温热的血,但他过於绝美的脸上却无一丝愧意,向来人不犯他他不犯人,若不是那些人群起而上想除掉他,他也不会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经过清点,战俘为数五千,另有越国王室宗亲数百!请问将军是随之押解回京,或就地决?」

「战俘押回北齐还有用,至於那些越国皇室就不用了,反正他们养尊优手软脚软地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放了吧!」走著,郯离登上大殿台阶,坐上象徵越国最崇高地位的天子席,那银剑在他手中晃啊晃地,映出他虽年幼却已具谋略的骇人双眸。

「是!」兵士立即退了下去,发落事宜。

大殿外烈日当空,耀眼的光芒洒进越国血迹斑斑的宫庭里,照在郯离的剑上,反射入他的眼里

那双邃黑的双眸染著傲气和著笑意,还有点点银光,犹若黑幕中闪烁不歇的星子般惑美夺目。

天子席下,他衷心耿耿的侍卫们分成两列分别护於他身侧,郯离若未吩咐,他们不会妄动。

忽尔,大殿外的庭阶步上了一个小小身影,郯离眯起了眼望著,这宫殿里应该没有越人了不是,怎么还会跑出个孩童来?

他跟前的护卫随即趋向前去,拔剑指向那个孩童。

「让他过来!」郯离把玩著他的银剑,朝底下说了声。

那孩子也真是奇怪,在这时刻里不但不逃,反而朝著他笔直走近。郯离感到有些好奇,那孩童的神色中毫无惧色,唇际渗有浅浅笑意,他行径间步履坚定,虽脱不了稚气,却有种就要摄震住他的浓烈情绪,由沈积已久的心神魂魄中强烈发散著。

那不是普通孩童可以拥有的,十分清明澄澈却又幽远莫测的眼神。

电光火石的瞬间,郯离觉得自己竟要迷失了。

孩童登上台阶,来至他的面前,忽尔一抹浅色笑意缓缓绽开。

郯离听见他以软软的童音说著:「我寻著你了……」

也许没人记得,因那已是太古之初的事。传说天际有星恋著了地上的一颗石子,他们缱绻缠绵於人间,风雨中执著守候,永恒了一份不灭的誓言。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