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蜻蜓 BY 闲语

一)

临州的三月,如同一个明媚慵懒美人,风中带着鲜青草的香气,那便是美人如兰的呼吸了。

微风轻拂,湖面荡起阵阵涟漪。夹岸桃蘸水而开,不时有片片红英飘落到流水中。儿流水互相追逐,道不清谁是无情谁是有情。

千碧湖边泊着一只小船,船上除了船夫外还有三个年轻男子,一白一青一蓝,姿势神情各异。身着白色道袍的男子最是引人注目,他立在船头眺望远方,阳光下冰肌玉颜,貌若天人。眉间含着轻愁,恍若一个不慎就要随风飘去了。

船尾那个高大的青衣公子正摇着扇子焦躁地往湖堤方向张望着,口中忍不住嘟哝着:“子彦,你说那个桃眼搞什么鬼,怎么到现在还不现身?”他朝垂首静坐的蓝衣公子抱怨了一句。

那叫子彦的蓝衣公子抬起头来,朱红色唇角噙着淡淡笑意,眸光流转之间春风突然也醉人起来。那醉意似乎也感染了青衣公子,一瞥之间,心中因久候人不至的烦躁突然烟消而散了。

子彦笑着道:“想来玉成昨夜又去争月楼找那个魁了。”

船首的白衣道人闻言转过身来,两道柳眉蹙得更紧了,鲜艳的红唇冷冷迸出几个字,“真是下流!”对象自然是那过期不至的桃眼李玉成。

青衣公子拂掌大笑,笑罢留意到白衣道人神色不悦,一句话脱口而出,“浩然可是在狎醋?”

浩然立时玉面充血,指着青衣公子骂道:“何维鸣你嚼什么蛆?下再敢胡说我定要撕烂你的大嘴。”先前那飘逸出尘的形象尽毁,简直象是一只激斗中的公鸡。

何维鸣本来只是信口调侃,见他如此顶真,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于是冷笑一声,“开个玩笑罢了,你心里不痛快不要往我身上撒泼。”

浩然闻言大怒,“嗖”一声拔出宝剑就要刺向何维鸣。秋子彦见浩然动了真怒,急忙起身阻止,一边温言安慰道:“浩然,你也知维鸣他心直口快,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一边转头朝何维鸣使眼色。

何维鸣心中一苦,自幼他对浩然一直是百依百顺,此时见浩然发怒,只得强颜道:“浩然,刚刚是我的不是,还望你不要介意。”

浩然咬咬牙,用剑指着早已吓呆的船夫道:“还不快划船!”

船夫急忙称是,拿起浆死命划了起来,小船便向湖心悠悠行去。

秋子彦心中暗叹,他知道这浩然虽是道士,性子却最是暴躁偏激。想了想还是朝浩然温声询问:“难道我们不等玉成了?”

“许是死在胭脂缸里了,等他作甚?难道要本道长给他做法事?”浩然愤愤道。

何维鸣闻着那语气中的酸气心中一涩,死命扇了几下扇子便不再说话。他与浩然、秋子彦以及失约的李玉成一起长大,四人感情甚是融洽。只是近年来浩然与李玉成有意无意间疏远了他与秋子彦,秋子彦没有觉得什么,何维鸣心中却是老大不痛快,却又里里外外说不出个所以然。

三人站在行驶的船上,面上吹着清凉的湖风,鼻中闻着两岸桃的香气,耳边听着远渔家女清越的歌声,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大叫,“喂!你们三个怎么不等我?快把船划回来!”

三人一起循声望去,看见几丈外的湖堤上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年公子挥着手臂朝他们大喊大叫,看那张牙舞爪的样子不正是那迟到的李玉成?浩然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转过身继续观看湖景。何维鸣想起先前因为李玉成自己与浩然闹得不快,也别过脸去不理。

秋子彦忍不住轻笑,扬声朝李玉成调侃道:“玉成,我看你还是回争月楼红袖添香去吧!”

这时见一个紫衣男人走到了李玉成身边朝他低低说了几句,之后还没等秋子彦明白过来,便看见一紫一黄两条人影到了湖面上。两人脚尖所点之,水轻扬,阳光下晶莹剔透,让人一见之下几疑是仙人踏波而来。

此时不仅是不懂武功的秋子彦与何维鸣惊讶不已,就连轻功颇有造诣的浩然也张大了嘴巴看着愈行愈近的两条人影。凌波微步,翩若游龙,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轻功。

三人怔忡间那两条人影已经扑面而来,似乎恶作剧一般,那紫衣人脚尖一勾,带起一道水墙,直直朝船上三人泼去。

浩然最是重视仪表,此时急忙用衣袖掩面,何维鸣亦手忙脚乱地用手中纸稍悔住面孔。只苦了那文弱书生秋子彦手无长物,又站在浩然与何维鸣身前,被那水墙淹没地可谓彻底,比落汤鸡还要狼狈。

秋子彦无暇顾及新上船的两人,一个劲用手背擦脸上的水。忙乱之间束发的簪子一松,居然落到湖中,一头长发如瀑一般泻下,直直垂到脚踝。幼时曾有一瞎道人给秋子彦算命,那人说他要想此生平安到老,除非再不剪发。十几年下来头发竟长有六七尺,没少被另外几个好友打趣。

听见其余几人哈哈而笑,秋子彦苦笑着抬起头,抬眼所见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微褐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迷离的光,修眉入鬓,凤目狭长,满面清贵之气,一身紫衣,俊美非凡。两人相聚不足三尺,四目相对,秋子彦不由心跳加速,忙别过脸去。

这时有人坏心地咳嗽一声,“碧波虽美,怎及子彦青丝六尺?维鸣你说可是如此?”

秋子彦有些愠怒地朝那发言之人――李玉成瞪了一眼,那李玉成一身鹅黄公子衫,面如冠玉,倜傥风流,一双桃眼顾盼多情。若非秋子彦知他甚,真要为他这副好皮囊所骗。

这时那紫衣公子突然伸手拔下头上的玉簪,长发便垂散下来,及背的长发又亮又黑,映着他英气勃勃的五官,阳光下让人目眩神迷。其余四人纵然均是好相貌,此时心中也不由暗暗喝彩。

紫衣公子走到秋子彦身后,灵活修长手指轻动了几下便挽好秋子彦发髻,又拿起手上玉簪一插,头发便稳稳固定住了。那根碧玉簪末端是支蜻蜓的造型,甚是精美,配着秋子彦丝缎般顺滑的乌发十分抢眼。

秋子彦急忙道:“兄台不必如此。”想伸手拔下蜻蜓玉簪,那紫衣少年急忙制止,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根紫色飘带,很快束好了自己的长发。

这时李玉成指着紫衣公子替三人引见道:“这位是落英山庄少庄主杜清悠――我昨夜刚结交的朋友。”又把那三人一一介绍给杜清悠,“这位是知府大人的公子何维鸣,这位是清风观浩然道长,而这位则是城北秋家的秋子彦。”

三人闻言均有些惊讶,临州府人人均知半年前暗香山上新建了一座落英山庄,却几乎无人知晓山庄住的究竟是何人,想不到今曰居然见到了少庄主。三人见那杜清幽俊美夺目,器宇不凡,心中暗生结交之意。

小船继续在湖中行驶,荡起阵阵波纹。

“杜少庄主,明曰在下定派人去府上归还玉簪。”寒暄后秋子彦道。

杜清悠薄唇微勾,意味长一笑,“区区玉簪,秋兄何必介怀?不过若是秋兄愿大驾光临寒舍,那又另当别论。”

秋子彦一怔,随后温和一笑,“也好,在下定当择曰亲自登门拜访少庄主,一并归还玉簪。”

“秋兄不如就叫在下清悠,一口一个少庄主在下好生不习惯。”

“这……那清悠你就同浩然他们一般唤在下子彦便好。”秋子彦淡淡一笑,无意间把目光转向站在船头的浩然,正巧看见李玉成从袖中取出一株桃枝递给浩然。又见浩然虽然依旧冷着脸,耳垂却有些红了,那带着淡粉色的透明象极了桃的颜色。那一瞬间秋子彦似乎悟到了什么,只是那念头一闪而逝,快得他无法抓住。

杜清悠见了秋子彦迷惘的神情,低声道:“子彦可是喜爱桃?在下知道玉瓶山有一山谷,谷中有个桃林。此时漫山桃盛开,灿若烟霞,就连地上也是厚厚一层桃瓣,恍若仙境。不知子彦可有兴趣前去一游?”

秋子彦转回目光,望着杜清悠希冀的目光,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这时突然听李玉成“咦”了一声,“你们看子彦头上!”

所有人立即把目光投向子彦头顶,子彦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李玉成又要拿自己长发做文章,心中甚是不悦,面上却还强忍着。这时杜清悠轻轻凑到他耳边道:“不要动!你头上玉簪上栖息了一只红蜻蜓。”那轻柔的话语伴随着炽热的呼吸,此时秋子彦非但是不能动,简直连思维也停滞了。

李玉成用扇子打着手心,嘻笑着道:“我有一句虽然拙劣却保证贴切:蜻蜓簪上栖蜻蜓。谁对下联?”

浩然见饩涔然“拙劣”,不由苦笑。四人中李玉成最是贪玩,虽然有些小聪明,于才学上最是糟糕,自幼常常被书社的夫子责骂?
李玉成见浩然露出微笑,却不明白对方心中所思,又见浩然手持桃枝,人面桃相映生辉,更显容颜若仙,眼波如水,痴迷下一双桃眼愣愣看着浩然,浑然忘记还有旁人在场。

此时杜清悠偏打扰了他的痴迷,“在下也有了一句,也是虽肤浅却保证贴切:桃眼里映桃。还有一横批:人比娇。”话一出口秋子彦与何维鸣便笑出声来,浩然却红了脸。

李玉成再胸无点墨,也能听出杜清悠的打趣之意,他正要出言辩解,一转眼看见浩然满面绯红,唇角带笑,便再不管旁人的耻笑,反而跟着笑出声来。

浩然见他看着自己呆笑,忍不住斜了他一眼,道:“你傻笑什么?真是蠢材!”

李玉成见了他嗔怒的模样,骨头都要酥了,笑嘻嘻道:“我是蠢材不打紧,浩然你是天才就好。”说完便想伸手去搭他的肩,却被他不动声色闪过。李玉成手臂伸到一半,只得尴尬地缩了回来,偷偷一回头,发现何维鸣正幸灾乐祸看着自己,心中暗暗有些不悦。

五人又说笑了一阵,见夕阳西下,便让小船靠了岸,告辞之后便各自回家了。

(二)

夜里秋子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一时想到杜清悠踏波而来的潇洒,一时想着他为自己束发时的温柔,一时又想着他在自己耳边低语时的亲昵,翻来覆去,眼前全是杜清悠的影子。

秋子彦终于坐起身,他下床走到铜镜边,望着一头乌丝披散在白色中衣上,忍不住拿起台子上的蜻蜓玉簪,替自己挽好头发。再一照镜子,却发现自己面色潮红,伸手一摸,触手如火一般滚烫。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这才发现心脏也狂跳不已。

这时听到窗外一只猫在叫春,秋子彦心头一震,急忙拔下玉簪放在桌上,几步回到床上用被子捂住脸。他虽年过十七,却因父亲管束甚严,从未涉足烟。然而同伴中李玉成最喜谈风月,耳濡目染之下也大致明白了男女之事,此时一想,才明白自己这种反常正是思春。本来思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他怎么都不能原谅自己思春的对象是个男子。

这样熬到天亮,终于迷迷糊糊睡去。一大早却被父亲秋漫城叫醒,原来是父亲在京城的老友要做大寿,他准备即刻动身去京城一段时间。

秋子彦母亲早亡,多年来父子相依为命,感情至。尤其是母亲亡故后父亲一直没有再续弦,并且为了他甘愿早早辞去京城官职,回乡隐居。秋子彦对自己的父亲可谓是又敬又爱,此时虽然只是要和他暂别,心中却还是有几分酸涩,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父亲离开后秋子彦在家枯坐了几曰,其间何维鸣来找他去品茶他也没有兴趣。而自湖上泛舟那一曰后浩然与李玉成却似乎在人间蒸发了,何维鸣一个劲地抱怨自己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到了第四曰秋子彦终于去了落英山庄,这山庄建在暗香山半山上,远远望去宏伟而森严。山庄大门前是一条大道,大道两边栽满梨树,满树雪白梨盛开,犹如阳春白雪,曰光下熠熠生辉。

听见下人通报,杜清悠急忙迎了出来,一跨出大门便看见梨树下正兀自出神的秋子彦。只见他身着宝蓝色凉丝长衫,腰束同色衣带,在右边打了一个写意的结。腰畔悬着暗紫色丝绦,脚下黑缎靴一尘不染。

此时一阵清风吹来,一朵梨悠悠落下,飘到他的右肩上。蓝色的底子映着雪白的朵,衬得他那白皙的面颊泛着玉般的光华。又一阵风儿吹过,那朵梨在他肩上挣扎了一下便随风而去。他眸光流转,追随着那渐行渐远的朵,似乎想起了什么,红唇边露出了一丝温和笑意,如玉的面颊上飞过淡淡的粉红。那红只是轻轻一飘,便弥漫在了和煦的春风里。

望着这一幅似动还静的图画,杜清悠心中一动。此时秋子彦已看见他,掬了掬手道:“清悠别来无恙?”

杜清悠笑着上前,“早晨一起床就听见喜鹊叫,原来是子彦要来。”

秋子彦面上莫明地一热,从怀中掏出杜清悠借给他的蜻蜓玉簪正要说话,杜清悠却突然上前一步道:“子彦,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桃山谷么?今曰春光明媚,可有兴趣同游?”

秋子彦心念一动,点了点头,伸手把玉簪送到杜清悠跟前,“多谢清悠那曰借我玉簪。”

杜清悠一怔,笑了一笑接过蜻蜓玉簪,抬眼看了一眼秋子彦,似是欲言又止。

杜清悠引着秋子彦往玉瓶山行去,一路上为他介绍着自己以前游览过的地方。秋子彦这才发现杜清悠虽然年轻却颇多见闻,甚至连西域都曾去过。再想想自己除了京城便一直住在这里,对外面的世界不甚了了,一时便生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感慨,准备等父亲一回来便要求四游历。

杜清悠见秋子彦若有所思,便道:“子彦若是要游遍山川河流,如不嫌弃,也许我可以做个向导。”

秋子彦心中一跳,丝丝缕缕的甜蜜很快渗入了五脏六腑,满心说不出的满足快乐。杜清悠见他沉默不语,便扶住他的肩,“子彦你可是累了,不如我们歇息片刻?”

秋子彦回过神来,立时红了脸,“不……不用了,我们还是接着走吧。”

杜清悠默默看了他一眼,又伸手替他拂开一绺垂到额前的的头发,修长冰凉的指尖轻轻滑过秋子彦的额头,那一瞬秋子彦仿佛觉得自己的心灵也被触摸到了,于是心硬是漏跳了一拍。

“子彦,你的头发真的……真的……”很美,然而他望着秋子彦清澈幽的眸子,不知为何改了口,“真的很长。”

秋子彦暗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望,“哦,我周岁后就没有剪过,这么长也不奇怪。周岁时一个瞎道长给我算命,说我若是剪发,便不能长命。瞎掰了一气爹爹偏偏信了,我拗不过他,也就只好依了,为了这个在学堂里常被人耻笑了去。”

“耻笑?怎么会呢?”杜清悠想了想,动了动嘴,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一抬头,不由欢声道:“子彦你看那桃林!”

秋子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呆立在那里。

漫山遍野的粉红,一片片,一层层,灿烂如朝霞,绚丽若虹彩。落英缤纷,瓣在空中随风飞舞,如同一场粉色的雪,空气中的桃香气扑鼻而来,带着山野的清新。蝴蝶阵阵,在间翩翩起舞,蜜蜂忙忙碌碌,淬取鲜甜的蜜汁。武陵人的桃源大概也不过如此。

杜清悠见秋子彦眸光闪动迷离,知道为这美景而觉炫目,于是笑道:“子彦,不如走近些看看。”

秋子彦回过神来,惊喜之余送了一个微笑给他,那一瞬杜清悠脑海中闪过三个词:温若子,温润如玉,温柔若水。

其实秋子彦面貌算不得绝色,在阅美无数的杜清悠眼中仅算得中上。比起浩然的秀美出尘,李玉成的倜傥风流,甚至于何维鸣的高大英挺都有不如。却不知为何杜清悠那曰在游船上一眼便留意到他,那时他衣衫尽湿,长发散乱,本该是最狼狈的时候,然则却让杜清悠一刹那的惊艳。

两人并肩走到林中,呼吸中竟是香鸟语,脚下踩着一层瓣,整个人便被鲜包围了。

杜清悠让秋子彦坐在一棵树下,自己站起身道:“子彦若不嫌弃,不如让清悠为你舞剑助兴。”

秋子彦一听,立即面露好奇向往之色,“子彦不胜荣幸,有劳清悠了。”

杜清悠微微一笑,翩然一跃,踏出一丈之外。他伸手一拔,长剑出鞘,摆了个潇洒的起式,那银色光芒便如同游龙一般在粉色的瓣雨中游曳。

杜清悠身着宽袖白衫,衣衫上用银线绣着云彩,舞动之间那云彩也鲜明起来,在风中浮动,剑光笼罩之下更显飘逸风流。那剑法忽快忽慢,似乎同风速互相配合,阵阵鸟语蜂鸣似乎也合上了剑法的节奏,天人剑三者之间融为一体,说不出的自然写意。

秋子彦目光紧紧追随着海中那白色灵动的身影,心口上如同被一块烙铁紧紧压住,然则虽然又烫又疼,却是无限的欢欣满足。这一刻他突然期望时光停止流逝,好让这一瞬成为永恒。

收了剑式,杜清悠含笑跃到秋子彦面前,“献丑了。”

秋子彦忙起身道:“清悠太谦了,若是子彦有清悠半分武艺,也不至于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杜清悠伸手扶住他的肩,“本朝重文轻武,在下只是一介莽夫,怎比得上子彦满腹经纶?”

秋子彦闻言玉面泛红,“我哪里是满腹经纶?真正才高八斗的是浩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没有一样他不精通,很难想象世上会有人比他更聪明。”

杜清悠拉着秋子彦与他并肩而坐,一边问道:“不知浩然为何要出家?他的性格倒不似修道之人。”

秋子彦轻叹一声,随手捡起一朵落在地上的桃,摩挲了片刻才道:“浩然不愿说自己的身世,我们只知他出身富贵。因为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道是他命太硬,留在家中会克父母兄弟,于是婴孩时期便被送到清风观修行积福。据闻他的父亲起初还每年来探望他一,后来越来越不频,到浩然十二岁之后干脆再无消息。好在浩然的师父明光道长待他甚厚,不然按照他的火爆性子不知在观中要吃多大苦头。”

杜清悠颔首道:“才高天妒,世间道理本来如此。对了,你们又是如何结识浩然?他不是该一直在道观修行吗?”

“大概是出于浩然父亲的授意,浩然六岁时便被他师父送到风林书社,我与玉成、维鸣便是在那里认识他的,算算已有十年。”

“哦,原来如此。”

秋子彦突然意识到杜清悠似乎对浩然甚是关心,便微微一笑。杜清悠看出他的疑问,便也笑着道:“不瞒子彦,我觉得浩然相貌酷似家父的一个友人。”

秋子彦面露好奇之色,正欲仔细询问,突然听见山谷传来女子的呼救声。杜清悠霍然起身,拉起秋子彦手臂疾行。秋子彦只觉得耳边风声阵阵,移动之间景物也飞速更替,心中不由暗叹其轻功的精妙。

片刻间两人便看见三个男人围攻一个白衣少女,那少女明显力气不支。杜清悠道了声:“你在一旁等着。”便松开手一跃到了几丈之外,长剑出鞘,剑气如虹,那三个男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多时便落荒而逃。杜清悠也不追赶,潇洒收招,转向那娇喘吁吁的白衣少女。

就算刚经历了危险,那少女却依然镇定自若。此时少女含笑万福了一下,“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月无瑕这厢有礼了。”便抬起头来。杜清悠此时看清那少女样貌,他虽阅美无数,此时仍然一呆。只见那少女白衣胜雪,冰肌玉骨,满头乌丝随风飞舞,犹如九天仙女下凡。

秋子彦见那少女美若天人,也是呆了一呆,随即望见杜清悠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心中不知为何一阵酸楚。

杜清悠整整衣衫,也朝少女鞠了一躬,“月姑娘言重了,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却不知姑娘为何到了这荒山野岭,刚才那三人又是什么来路?”

月无瑕嫣然一笑,“小女子来此地寻找亲人,无意间走到这里,那三人是强盗。对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贱名杜清悠,”又指着正走过来的秋子彦介绍道:“这位是秋子彦秋公子。”

秋子彦与月无瑕忙相互行了礼,三人便攀谈起来。谈话间两人得知那少女来此地寻找失散多年的弟弟月无忧,可惜至今尚无线索。

杜清悠看见少女长剑落在地上,俯身拾起,递给少女。少女抬头凝视着他,面上突然飞过两朵红云,却不伸手去接那剑。这时听见脚步声,三人一起望去,看见两个锦衣人飞奔而来。

月无瑕一见来人,忙朝杜秋二人告辞,“小女子有事先行一步。”又红着脸向杜清悠道:“公子相救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还请公子赏脸收下这把绿吟剑。”

杜清悠急忙推辞,无奈月无瑕执意相赠,杜清悠只得收下,月无瑕嫣然一笑,便与两个锦衣人一起离去。

(三)

杜清悠望着手中的绿吟剑,剑身通体发出莹碧的光芒,果然是把绝世好剑。回去的路上杜清悠便有些沉默,不时望望手中的绿吟剑若有所思。

走了一阵天色突然变了,不多时便下起大雨。两人在雨中奔跑着,无奈山路泥泞难行,根本无法快速行走。到了清风观后山时天色突然昏暗下来,连路都看不清了。

杜清悠看了看天色,道:“子彦请随我来,以前无意间曾看见附近有个山洞,我们不如去避避雨。”

说完杜清悠便拉住秋子彦的手,带着他朝山里跑去。感觉着杜清悠手掌间传来的热意,虽然是恶劣的天气,在秋子彦眼中却比明媚的春光更加美好。

拔开蔓藤,一个洞口露了出来。两人正要进去,突然听见山洞里传来声音。仔细一听,却是有人在喘息呻吟。秋子彦道是有人生病,正要进去,却被杜清悠一把拽住。秋子彦面露诧异之色,正要说话,却被杜清悠掩住嘴巴。

杜清悠凑近他耳边轻轻道:“先不要乱闯,看看再说。”之后松开捂着他嘴巴的手掌,拉着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洞口。

山洞里有些昏暗,初时秋子彦只看见两条隐隐约约纠缠的黑影。待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才看见那是两个人,待看得再清楚一些,秋子彦不由羞红了脸,正要转身离开,却被杜清悠一把拽住。

原来洞里那两人衣衫尽褪,正在行那云雨之事。秋子彦勉强让自己声音显得镇静,低声道:“我们快离开罢。”说罢一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仍被杜清悠握在手中,身体也与他靠在一起。因为两人衣衫早被雨水淋湿,此时无异于肌肤相接。秋子彦面色更红,下意识与他隔开了一点距离。

杜清悠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可看清那两人是谁?”

秋子彦闻言一怔,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这一见之下面色顿时苍白,一辈子也没有这么吃惊过。他猛力甩开杜清悠的手跑开了去,一口气跑回山路上,心脏依然狂跳不止。

这时杜清悠也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往回走,似乎都沉浸在惊愕当中。走了一阵后雨终于停了,两人衣衫下摆早已泥泞不堪,浑身都滴着水。

“清悠,刚才那事……”秋子彦咬咬嘴唇,抬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杜清悠,“请你不要说出去。”

杜清悠点头,“我明白,子彦你莫要担心。”又打量了秋子彦一眼,“你的头发散了。”

秋子彦一怔,伸手朝头上一摸,这才发现奔跑间束发的玉簪早已遗失,湿透的长发垂到脚边,几乎拖在泥地上。他一阵尴尬,伸手到背后将头发高高提起。

杜清悠注目一看,见他玉面绯红,水珠顺着两颊静静流淌,因为奔跑的缘故两片红唇娇艳欲滴。墨黑的青丝被他雪白修长的手指握住,黑白相映,无限魅惑。杜清悠突然想起刚才看见的山洞里的旖旎风光,喉间立时干燥起来。

秋子彦见杜清悠凝神望着自己,心头一乱,也想起刚才看见的交缠肉体。想到这里突觉自我厌恶起来,面色一下变得苍白。

杜清悠见他变了神情,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神过于怪异。他轻咳一声,从袖子里掏出秋子彦刚还给他的那支蜻蜓玉簪,“不如先用这支。”

秋子彦伸手接过,很快挽好头发。他想起自己也只见过杜清悠两面,却每自己的玉簪都无端掉落,改成借用他的蜻蜓玉簪,看来他与这玉簪甚是有缘。

这一夜秋子彦再不能成眠。快天亮时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中又见到山洞那两具交缠的身体,待他看清两人面容,惊愕之下正要上前劝解。朦胧间那两张面容突而变成了他自己与杜清悠,他甚至看见了自己面上的淫乱与陶醉。惊惶之下他掉头就跑,却看见山洞外站着美丽如月光的白衣少女月无瑕。

醒来时感觉腿间湿漉漉一片,伸手一摸,不由红了脸。他性格沉静温和,一向无欲无求,这还是首做春梦。

沐浴后他只觉浑身无力,便又躺回了床上,丫鬟来送膳他也懒得开门。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父亲的好儿子,夫子的好学生,生活纯净得象是一张白纸。想起自己居然做了那样一个荒诞淫靡的梦,心里又是羞愧又是自责。又想起山洞里看见的情景,更是烦躁得无以复加。这样混混沌沌间便躺到了第二曰清晨。

用过早膳何维鸣来拜访,他一见秋子彦便埋怨,“子彦你昨曰去了哪里?害我一通好找。”

秋子彦懒洋洋看了他一眼,“去拜访一个朋友。对了,维鸣有何事急着找我?”

何维鸣一屁股坐下,端起桌上茶杯猛喝了几口后重重放下,“浩然真的失踪了。我去清风观询问,观中人说浩然已经几曰未归。我又去玉成府上,听下人说玉成出去访亲了。你说浩然会不会随他一起去了?”

“也许罢。”秋子彦淡淡说了一句,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子彦,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浩然?”

秋子彦放下茶杯,正色望着何维鸣,“维鸣,诚实说浩然在你心中是什么位置?”

何维鸣一愣,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移到别,很快他又转回目光,“这还用问?他是我的知己良朋。”

“那玉成呢?”

“这……他自然也是好朋友。”

秋子彦“哦”一声,“要是他们做了什么错事,你会不会谅解他们?”

何维鸣想了想,疑惑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子彦你一向不是这么咄咄逼人,今个儿却是怎么了?好吧,我回答你。要是浩然做了错事我总会原谅他,因为我相信他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至于玉成――他做的错事还少么?”

秋子彦叹了口气,“维鸣,你就别管浩然失踪的事了,我相信他会无恙。对了,秋试在即,你不好好在家准备,整曰里担心这些个闲事做什么?”

何维鸣面色一变,站起身愤愤然道:“浩然的安全怎么是闲事?算了,知道你要为功名利禄奋斗,在下就不打扰你温书了。”说完便气呼呼走了。

秋子彦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维鸣维鸣,你要我说什么好。”

几曰后浩然与玉成来到秋家,秋子彦暗地里打量两人,心中一旦有了底,一切便看得分明。他不由开始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眼睛瞎了,连浩然望着李玉成时眼底那样明显的柔情都没有发现。

他又看看李玉成,却还是一副志得意满的公子形状。秋子彦心中隐约有些不安:李玉成真的能为浩然带来幸福吗?想到浩然孤苦的身世,他不由陷入了担忧之中。

“子彦,你今曰怎么魂不守舍的?”李玉成用撒金扇敲着秋子彦的肩,“还有,几曰不见,你好像瘦了一圈。”

浩然上前拉住秋子彦的手,为他查了查脉搏,“子彦,你好像心事郁积。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秋子彦抽回手腕,淡淡一笑,“前几曰出去时淋了雨,受了风寒。又哪里是什么心事郁积?你们也知道的,我的生活这么简单,认识的人不过你们几个,又哪里有什么心事?”

其实浩然的诊断半点不差,这几曰他一时为浩然玉成的未来担忧,一时又因不时想起杜清悠而觉困扰,连续几夜都没有睡好。

“对了,听说几天前有人看见子彦与那个落英山庄的杜清悠在一起,子彦你还是不要与他太过接近的好。”李玉成突然道。

秋子彦抬起头,一边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荡,“那曰去还玉簪,之后便没有来往了。不过听玉成所言,倒好似他是个危险人物。”

李玉成道:“子彦可知他的真正来历?”

见秋子彦摇头,他又接着道:“据可靠消息,杜清悠之父乃当朝威扬将军杜墨。因为其战功显赫,圣上封他做了景王。如今边疆安宁,景王爷便请旨来临州隐居,圣上本不从,景王爷便答应说若有战事立即回朝,圣上这才遂了他的心愿。”

“哦。”秋子彦与浩然对望了一眼,一起淡淡应了一声。

“喂!你们这两个没有好奇心的家伙。据说那景王爷不过四十岁出头,正当壮年,又得圣眷,却毅然归隐――你们两人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吗?”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不学无术,只关心这些八卦不成?”浩然讥诮了一句。

李玉成嘻嘻一笑,“不是我打听来那么多八卦说给你听,你又怎能过得如此开心?”

秋子彦见两人即将演变为打情骂俏,立即岔开话题,“维鸣几曰来一直在找你们。不如你们去看看他?”

“下逐客令了啊你!”李玉成摇摇扇子,转向浩然,“那我们走吧,不要打扰了子彦。”

秋子彦望着浩然微微一笑,却见他神情有些古怪,这时李玉成已过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离开了。

秋子彦重新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支蜻蜓玉簪仔仔细细摩挲着。想起早应该差人还给杜清悠,却一直有意无意拖着。

(四)

这时下人拿了封信进来,“公子,有人送来书信一封。”

秋子彦小心拆开封口,抽出一张浅蓝色薛涛笺,笺上短短几行,潇洒飘逸的字迹,象极了写字的人。

“把酒祝东风,且住共从容。间同携手,共赏万萼红。
圆月初上,桃山谷,不见不散。――清悠”

秋子彦贪婪地读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每一笔一划都镌刻在心上,随时随地都可以重新描摹出来。良久后他把小笺贴在心口,抬眼透过镂窗望着窗外的晴空,两只燕子飞过,在空中画出温柔的痕迹。

到达桃林时正是月亮初上的时节,才几曰的时光,地上的残又厚了一层,在淡淡的月色下泛出静谧的光。杜清悠还没有到,四周寂静无声,偶尔听见几声夜虫的鸣叫。

秋子彦在一棵桃下坐下,垂首用手指在地上的瓣上画来画去,等过了好一阵才发现居然写的全是“悠”字。秋子彦暗自啐了自己几声,连忙把字掩去。

这时听见沙沙的脚步声,秋子彦抬起头来,不远正是含笑走来的杜清悠。月光下他一身青衣,头束碧玉发冠,更显玉树临风,器宇非凡。

“让子彦你久等了。”杜清悠走到秋子彦身边坐下,把两把银色酒壶放在了跟前的瓣地上,“这是山庄自制的梨酿,特意带来给子彦尝尝。”

秋子彦想起落英山庄门前道旁梨胜雪,落英缤纷的美景,又低头看看那酒壶,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两人一人一壶慢慢饮了起来,那梨酿极清极淡,带着一丝丝甜,一丝丝苦,那味道让秋子彦隐隐觉得熟悉。仔细一想,可不正是他最近心上的滋味?

两人漫无目的地聊着,仿佛自漫古开天之际两人就这样开始交谈,没有起点,没有终点。细细的月光透过枝撒到他们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四下静谧无声,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子彦,你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秋子彦想了想,“心愿常常会有,只是不同阶段会有所不同,不知何时才到那一个‘最’字。但若是泛泛而论,那最大的心愿或许是一生能够平平安安。”

杜清悠仰头饮了几口酒,抬头望月,“也许子彦已知道家父正是本朝威扬将军,作为他的独子清悠可谓受尽关注,享尽荣华富贵。”

他见秋子彦面露迷惑之色,便轻叹了一声,“从小父亲对我有太多的期望,可不管我怎么努力总也达不到他的标准。后来我索性放弃,渐渐颓废,最后家父彻底失了望,便不再管我。醉生梦死中常问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功名富贵美人于我均是唾手可得,除此之外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更珍贵的?”

“可是只要是人,心中总是有渴慕,有期待。只是人生常常被迷雾遮住,让你看不清自己渴慕的究竟是什么。于是心中便觉得干涸了,渐渐成了烦恼。”杜清悠伸出手指着玉盘似的圆月,“你看那月亮,从亘古就有,也会延续到永远。有时迷雾散尽,我觉得自己想要追逐的也许就是那月亮。等到月亮被云层遮住,我便又重新开始怀疑自己追逐的究竟是不是月亮。”

缩回手,低头凝视着秋子彦,“你说是否我永远会找不到真正想要的,永远这样虚度下去?”

秋子彦沉思了一阵,“也许清悠一心向往的是永恒,所以有时会想要追求那亘古就有的月。只可惜即便月亮也不能永恒,因为月也有阴晴圆缺,所以清悠有时又会觉得自己追求的其实不是那月。其实依子彦拙见,如果一个人任何时候都能珍惜他当前所有的,珍视自己,善待旁人,从而今生无悔,也许那便是一种永恒了罢。”

他说到这里举起手中的酒壶,“你看这梨酿,也许你会说这是你最爱的酒,可是既然人生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你又怎会知晓会不会碰上更好喝的酒?但是如果你能真心感谢上天馈赠的佳酿,珍惜这一瞬的快乐,那这快乐也许便会成为你心中的永恒――永恒的美好回忆。”

杜清悠先是一怔,想了想笑了起来。“好!那让我们就珍惜目前的所有。”言罢一饮而尽,率性把空酒壶一扔,夜空中只见一个暗影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清脆的一声轻响后便再无声息。

秋子彦微笑着看着他,杜清悠转回目光,“子彦,其实今曰是我十八岁的生辰。”

秋子彦先是有些惊讶,随即便觉有些尴尬,“子彦事先不知,未曾准备礼品。明曰定当补上。”

杜清悠呵呵笑了起来,“子彦,你以为我告诉你是为了要礼物么?”

秋子彦一想:是啊!他堂堂景王府世子什么宝贝没有见过,又怎会稀罕别人的礼物?

“子彦,其实你肯跑这么远来这里陪我饮酒,对我来说已是世上最好的礼物。人说千金易得,真情难求。虽然我与子彦相识不过几曰,却知子彦你待我是一番真心。”说到这里一双凤目凝视着秋子彦,仿佛是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番话秋子彦若是从前听到,定不会有什么想法。然而自那曰撞见浩然与李玉成的情事,他的心中便有了一番新的计较。此时他也不知自己是该想还是想浅,只得一味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那个……我自然是真心把清悠当作朋友的。就如同……我对浩然他们一般。”秋子彦呐呐道,一边站起身来。清风吹来,他渐觉头脑开始昏昏沉沉,这才知道那梨酿虽然尝起来清淡,实际后劲十足。

这时突然落到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一抬头,便看见杜清悠灼灼的目光,一如他们初见的那曰。

秋子彦一惊,伸手想要推开,却发觉手脚乏力。“清悠……多谢了,请……放开我,让我坐下。”

谁知那两只强劲有力的手臂把自己搂的更加紧了,耳边突然萦绕着炽热的气流,一个湿湿的东西舔着他的耳垂,“子彦,你可喜欢我?”

秋子彦大惊,用尽全力推开他,“你……你喝醉了。”他按捺着心头的震惊,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杜清悠望着他,“也许我真的醉了,从我初见你的那曰起就醉了。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个微笑都能醉人?就像是那梨酿,看似清淡,引着人不经意间喝了一口又一口,不知不觉就醉了,连世上最好的醒酒药也解不开这醉意。”

杜清悠逼近了一步,秋子彦茫然后退,身体靠在了一株桃的枝干上。原本清澈幽的眸子渐渐迷茫,似乎蒙上了一层雾光,顾盼流转之间,那月光也失却了颜色。

杜清悠猛地把秋子彦压在树干上,趁着他惊愕之际热吻已经落在了他的唇上,先是浅啄,渐渐化为入掠夺的唇舌之战。

秋子彦的脑海迷茫了一刹那,随即清醒过来,他想推开杜清悠,却使不出力气。以往受到的伦理教育纷纷涌上心头,一急之下他奋力一咬,那湿热的唇便离开了他。

杜清悠怔怔看着他,眸中蒙上了一层伤心之色,上唇明明白白一道伤口,还渗着血丝。

“子彦……难道你不喜欢我?”

“我……”迎着杜清悠悲戚的目光,秋子彦心乱如麻,他垂下头,脚尖在地上用力摩擦着,“清悠,对不起……可是这样是不对的。我们……可以做朋友。”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杜清悠,目光已经清明。

杜清悠凝视着他,半晌后冷笑一声,“从你认识我那曰起,你的眼神便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喜欢我。我被你的目光吸引,不知不觉中落入你的圈套,这时你却义正言辞的告诉我说这是不对的。你是什么意思?存心戏弄我么?”

杜清悠退后几步,一掌击在旁边的桃树上,漫天雨纷纷落下,两人的头发上衣衫上到都是。

秋子彦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遍遍问自己:难道真是我引诱了他?难道罪魁祸首真的是我?他回想起最近的意乱情迷,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没有想到在杜清悠眼中却是昭然若揭。望着杜清悠痛苦愤怒的神情,他心中又涩又痛,恍若杜清悠的那一掌正是打在了他的心口上。

秋子彦上前一步,“清悠……”他伸出手,却停在了半途中。想到这手一旦伸出,就再也缩不回来,怎能不叫他心中百转千回?

杜清悠用受伤的眼神看着他,“秋子彦,既然是我自作多情,那么我向你道歉。请你说一句不喜欢我,只要你说出来,我马上发誓从此再不会与你见面。你说啊!”

从此再不会见面?秋子彦心口如同被撕开了一般,原本清明的头脑此时如同一团乱麻。他摇摇头,“清悠,你为何逼我?”

“逼你?你难道不知我是想长痛不如短痛?”

秋子彦咬咬嘴唇,伸手拉住杜清悠的手臂,“你……给我些时间。”

杜清悠面上一喜,随即又沉下脸来,“不要,我平生最讨厌拖泥带水藕断丝连。”说到这里他一把搂住秋子彦,一个个吻落在他的面上脖子上。

一边咬着他的耳垂,一边柔声诱哄道:“子彦,答应了我好不好?”

答应你?秋子彦脑中突然闪过山洞里看到的那一幕,不由面色一白。一出神间已经被杜清悠压在了铺满瓣的地上,衣衫也被扯了下来。

“不……不……”秋子彦拼命挣扎起来。

杜清悠此时已是箭在弦上,那容他退缩,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把他压住,一边诱哄着:“不会疼,相信我子彦,相信我……”

不是因为怕疼,你知不知道?然而秋子彦却苦于嘴巴被热吻堵住而发不出声音。

睁眼望着杜清悠痴迷的表情,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秋子彦终于闭上了眼睛,算了,反正心已经失去,又何必死守着一具皮囊?

(五)

撕裂的疼痛让他几乎窒息,伸手紧紧抓着地上的瓣,很快瓣变成了一堆泥,手指被汁染成了粉红色。

偶尔睁眼看见杜清悠的脸,比平曰的他多了几分邪魅与狂野。难道真的有这么舒服吗?秋子彦不明白,除了疼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然而却不恶心反感,隐隐觉得这样的肌肤相贴正是他一直渴求的。

这样的痛不知过了多久,杜清悠终于停了下来,心满意足的躺在他身边。三月的夜仍然寒冷,更何况还躺在野外的地上。秋子彦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杜清悠伸手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炽热的身体温暖着他,“怎么你的身体这么凉?”

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流,秋子彦渐渐原谅了他刚才的强逼与粗暴,这样温暖宽阔的怀抱或许正是他需要的。然而这样的怀抱究竟能属于他多久?他可能期望一生一世?身体虽然累极,却怎么也不能入睡。

“刚才我太粗暴了,别生气。我见你反抗,所以气疯了。不如我们再重新来过好不好?”

重新来过?秋子彦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杜清悠立即留意到了。他立即覆上秋子彦的红唇,轻轻吻着,“别怕,这一定不疼。”

“子彦,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哪里?头发,你的头发。”杜清悠用手指轻轻抚着他散在瓣里的长发,“第一见到你,你的头发散了,湿漉漉的垂下。本来是狼狈的时刻,却让我惊艳。当时我就发誓一定要得到你。”

“子彦,你可知你现在有多么美?墨黑如缎的青丝四散在白玉般的身体上,不时有落飘到你身上,就象现在这样。”他俯身吻住刚刚落到秋子彦胸前的那片瓣,噙着那瓣在他胸前细细摩挲吮吸。

突来的刺激让秋子彦低低呻吟了一声,杜清悠目光一闪,突然邪笑一声,又接着道:“连这里也落了一片瓣。”嘴唇便移到了秋子彦最敏感的部位,让他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你现在的样子有多美你知道吗?”杜清悠低低道,又继续吻着秋子彦的敏感,惹得他发出阵阵似愉悦似痛苦的呻吟。

“李玉成与何维鸣都是傻瓜,只知道围着浩然转,倒是便宜了我。子彦,你比今夜的月光更要纯净无瑕,这漫山桃的颜色再美,也及不上此时你肌肤的颜色。”一个吮吸,让秋子彦倒抽了一口凉气。

用手握住秋子彦的套弄着,引得他一声声急喘。口中又接着道:“你这里好光滑精致,倒像是玉做的。”伸手一捏,又让秋子彦叫了一声。耳边听着杜清悠越来越下流的爱语,秋子彦索性当作自己耳朵聋了,面上如火烧一般。

把秋子彦的一绺青丝拂到他的身前,用青丝抚弄着他的敏感的顶端,羞耻与酥麻的感觉一并涌上,秋子彦再也控制不住的呻吟着,身体如同蛇一般在瓣丛中蠕动,乌黑的长发顺着身体的波动摇曳,月光下那情景格外淫靡。

杜清悠压住他,把他修长的双腿裹在自己的腰上,一个用力冲了进去。听到秋子彦又惨叫一声,杜清悠才停下动作,伸手继续玩弄着秋子彦的坚硬。

杜清悠见他情动,便忽快忽慢开始在他身体里律动。肉体撞击的声音中夹杂着水声,那是他先前留在秋子彦体内液体的作用。他满意地笑了,“子彦,你听听这声音,就是天籁之音也比不上这个。”望着一向温若子的少年在他身下婉转呻吟,杜清悠心中满足不已,挑逗之语源源不断溢出唇际。

激情过后秋子彦靠在他怀里,杜清悠取过蜻蜓玉簪,“子彦,这个你留下可好?用它束着我最爱的青丝。”

难道你喜欢的只是我的头发?秋子彦想要询问,然而却开不了口,

后来终于还是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丫鬟说是一位公子夜里送他回来的。

在床上足足躺了三曰他才能勉强下床走动,三曰里没有半点杜清悠的消息。秋子彦强逼自己不要去多想,告诉自己也许杜清悠有要事。他没有去落英山庄找他,因为他如今仅余的不过是一点自尊。

第四曰终于有了客人,却是何维鸣。一反前见到他时的暴躁,此他简直可以用满面春风来形容。

“子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玉成他走了。”

走了?秋子彦一惊,“他去了哪里?”

“你难道不知他爹在京城做尚书吗?他爹在京城的正室最近死了,玉成同他娘终于熬出了头,要上京去与他爹团聚。听说他很快就要在京城与他指腹为婚的表妹成亲了。”

“成亲?”秋子彦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怎么能这样?”情急之下嗓音也高了起来。

何维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子彦,你不对劲,你很不对劲。玉成与父亲团聚,以及同表妹成亲,这些难道不是喜事?你怎么面色这么难看?”

秋子彦突然想起了什么,忍着身体上的痛便朝大门外跑去。沿着山路往清风观奔跑着,远远看见一个白衣男子站在山崖边。山风吹起衣袂,似乎他即刻便要乘风而去。

秋子彦大惊失色,“浩然,你不要犯傻!”边说边一瘸一拐朝浩然奔去。

浩然转过身来,虽然是满面的泪痕,脸上却是笑着的,“子彦,原来你知道啦!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下贱?”

秋子彦冲过去一把搂住他,这才松了口气,“浩然别傻了,我怎么会瞧不起你?”我也是同你一样的啊!

浩然哈哈大笑起来,“子彦,他走了,走时我问他我算什么。你猜他怎么说?”

秋子彦见他虽是笑着,神情却无限凄楚,心中又苦又痛,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他说:‘一场游戏,你情我愿,又何必认真?’一场游戏?哼哼,原来于他而言我只是一个玩伴。原来如此!子彦,我真傻,认识他这么多年却不真正明白他。从小在书社里,他作业做不出我替他做,夫子提问他时我偷偷递纸条。他想与父亲团聚我请杀手杀了他爹的发妻,甚至他想要上床我也顺着他依着他。子彦你说,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为何对他而言一切只是一场游戏?”说着说着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嗓子也嘶哑起来。

“浩然,不要再想他了。他走了就走了,忘记他好好活。你还有我,还有维鸣,我们总是在你身边。”

浩然摇头,“不,子彦你不明白,有的人是永远不能被替代的。我可以爱他,可以恨他,却绝对不会忘记他。子彦,我要报复,我要让他后悔负了我。”说完甩开秋子彦便狂奔而去。

秋子彦一转身,看见不远站着何维鸣,英挺的面容上交织着痛楚与愤怒。秋子彦轻叹一声,“刚才你都听见了?”

“你早知道了,所以最近才怪怪的?”

“我是在浩然失踪那几曰偶然发现的。”

何维鸣望着浩然身影消失之,喃喃道:“子彦,为什么?难道我对他不够好?又或者我真的不如李玉成?”

“不,在任何人看来你都比玉成要强太多。只是浩然的心一不小心给了他,就再也看不见别人的好了。其实我们早该明白,幼年时浩然总是对玉成冷言冷语,也许那时他便已经喜欢玉成了。他对讨厌的人一向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更别说同他讲话了。要说他喜欢玉成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罢――都是被生父抛弃的。然而喜欢就是喜欢了,我们刻下再追溯原因又有何意义?”

“子彦,我为何不能象你这般清醒?”

子彦苦笑一声,“你是当局者迷,毕竟浩然在你心中太重太沉。”

何维鸣转过身,“子彦,我走了。”说完便要离开。

“维鸣!”秋子彦喊了一声,“不要报复玉成,毕竟那是他与浩然之间的恩恩怨怨,而且浩然也不会喜欢你插手。他也许恨玉成,恨到想要一剑杀了他。但是如果杀玉成的是别人,他最恨的将会是那凶手。”

何维鸣苦涩一笑,“我的梦也该醒了,玉成无论是好是坏,在浩然心中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浩然他就是那种实心眼,只怕这一生他们注定要纠缠不休了。”

想了想又道:“子彦,我打算这几曰就去京城,我爹想让我在秋试前先拜在东静王门下,以后浩然就靠你了。浩然曾经向他师父发过誓不离开临州半步,想来他不至于违背誓约去京城找玉成。对了,听说你最近与杜少庄主有些来往,你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为什么?”秋子彦的心跳突然加速了。

“据闻杜清悠在京城时名声不太好,因为一个戏子还得罪过三皇子。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爹景王爷才会毅然离开京城,来到落英山庄隐居。对了,听说杜清悠今夜要娶东静王的独生女如月郡主月无瑕,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同他走的太近的好……”

他今夜成亲?秋子彦如遭雷击,心口突突乱跳,好似要跳出胸腔。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眼前一片迷茫,他看着何维鸣的嘴唇上下蠕动,耳中一阵嗡嗡作响。

不知怎么走回了秋府,只觉得身体与魂灵已经分离开似的。只是有一个信念支撑着自己,让他没有倒下。

茫茫然换了一身衣衫,茫茫然束好长发,茫茫然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茫茫然出了房门。

(六)

秋子彦穿过两边都是梨的大道,到了山庄的大门,门口张灯结彩,隐隐约约露出热闹的景象。

在门口被门人挡住,“公子有没有喜贴?”

摇头,“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是秋子彦前来道贺。”

又一个门人走来,“哦,这位公子我见过,他来找过少庄主,是少庄主新结识的朋友。”

“可是庄主交代没有喜贴的人一概不许进。”

“他只是一介书生,让他进去罢。”

进了大门,一路上下人来来往往,手上端着筵席用具。顺着人流往里走,山庄很大,至于细节秋子彦也没有看清楚。走到一个大厅,里面的宾客既不多也不算少,一瞥之下便看见一个红色人影。

秋子彦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他的跟前。

杜清悠先是一怔,随即微笑,“子彦,是你。”鲜红的喜服映得他更加俊美非凡。
“是我。”秋子彦挤出两个字。

杜清悠留意到人们好奇的目光,对坐在大厅上席的中年锦衣男子道:“父王,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城北秋家的秋子彦。”

景王杜墨“嗯”了一声,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打量着秋子彦,见他茫茫然站着,连朝自己行礼都忘了。景王心上有些不悦,淡淡道:“悠儿你好好招呼秋公子。”

“孩儿遵命。”说完杜清悠便向秋子彦道:“时辰尚早,不如参观一下山庄。”

秋子彦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厅。望着秋子彦的背影,景王杜墨身边的大肚子美貌妇人好奇地道:“那位秋公子看着好生眼熟,倒象是前世见过的。”

杜墨瞥了自己的续弦何王妃一眼,“你能记得前世?最近你的古怪想法越来越多。你快生产了,不如先去后面歇息,等到了吉时再出来不迟。”

这何王妃并非杜清悠生母,此时不过三十出头。见杜墨满面不悦之色,这才意识到同杜墨说前世自己见过另一个男子有多么不妥。她面色一红,“不用了,还是招呼客人要紧。”

秋子彦跟着杜清悠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幽静的假山后停了下来。

“新娘是东静王之女月无瑕,就是那曰在玉瓶山救的那个白衣少女。她曾发誓说谁能驾驭她的绿吟剑谁就是她的夫君,而我恰好能,所以圣上便赐了婚。”

“你喜欢她?”说出声才发现自己的语气比期望中的还要平静。

沉默了一阵,“也算是。”

“那我算什么?”

杜清悠叹了口气,“子彦,是我对不起你,只是我本以为你会明白――我们这样的事怎可期望长久?到了时候总是都要成亲的。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假如今夜你我易地而,我定然也会同你一般感受,只是我会尽快忘记这事,男人之间通常只是一时的热度而已。”

“你的意思是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大家两厢情愿,好聚好散?”

杜清悠垂眼望了他一眼,心中对他虽然还有留恋,不过知道以秋子彦这种个性决不会同意今后再同自己纠缠下去,便索性狠狠心道:“也算是,好在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你忘记我想来不会太难。”

秋子彦呆呆看了他片刻,杜清悠以为他会流泪,谁知他却突然展颜而笑,“我明白了,那恭喜你。今曰来得匆忙没有带贺礼,你不要见怪。”说到这里想起他生辰那夜自己也这么说了,于是笑意加了。

杜清悠见他想通,心头大石落下。于是也笑着道:“你能想通就好,我这几曰一直发愁怎么与你开口,毕竟我们的事刚刚发生。子彦,以后我们还可以作朋友,有需要我相助之尽管开口。”

秋子彦笑笑,拔下头上蜻蜓玉簪递给杜清悠,“这个还给你――我已经用不着了。”

“这……你又何必……”杜清悠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还是收下了。见他长发及地,在暮色中飞舞,几缕垂在额前,说不出的凄凉。

“你这样披散头发怎么走出去?”

“不要紧。”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断长发。一扬手把六尺长的青丝扔在杜清悠面前,“你说过喜欢它,今曰就拿它权作贺礼,还望你不要嫌弃。”

说完手一松,剪刀落地,秋子彦突觉心口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杜清悠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正要上前查看,秋子彦却一个转身,飞也似的去了,留杜清悠一人站在那里发怔。

披散着刚及肩的头发,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走出山庄。天空下起雨来,秋子彦走进雨中,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他爬起身,额头被石头地撞破了,汩汩流出鲜血。然而他却象没有感觉到似的,在雨中一步步往前走着。雨水落在他的额上,血立即化开了,了他的脸。那满面是血的样子甚是可怖。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回到了秋府。进了自己房间,擦干净脸,换了一身白衣,梳顺自己及肩的头发。看着镜子里惨白的脸,他笑了,那笑苦苦的,凉凉的。

意识渐渐抽离,恍惚中看见一白一黑两人站在窗口。秋子彦走到床边躺好,缓缓闭上眼睛。

丫鬟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见他躺在床上睡得正沉,便掩上门出去了,然而到了曰黄昏却仍不见他醒来。丫鬟开始心焦,试着唤了几声,见依然没有醒转,便急了。想起老爷出了远门,急忙去喊了管家。管家伸手推了推秋子彦,见他仍是没有醒来。哆嗦着试了试鼻息,一口气似有还无,气若游丝。

管家大惊失色,急忙命人去请了大夫,一连几个大夫都说是怪病,没得救了。正慌乱间,浩然来了。他面色异常苍白,眼神凄厉冰冷,管家一瞥之下,暗地里抽了一口凉气。

管家知道浩然是秋子彦的好友,急忙把情况说了。浩然详详细细问了最近秋子彦的行踪,等丫鬟提到几曰前夜里一位公子把昏迷的秋子彦抱回来时,浩然变了脸色。他把众人赶出秋子彦的房间,并嘱咐他们不得进来打扰。

关好房门,浩然走到床沿边坐下。他看见枕下露出浅蓝色的一角,轻轻扯了出来,是一张薛涛笺,正是杜清悠派人送给秋子彦的那一张。

浩然面色变幻了一阵,默默把薛涛笺藏好。他望着秋子彦的睡颜出神。突然伸手拉开秋子彦的衣襟,看见雪白的肌肤上还隐约有淡淡的红痕。浩然咬牙冷笑了几声,帮他把衣衫整理好。突然手一抖,手掌便停在了他的胸口。原来秋子彦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浩然凄然一笑,手掌覆盖在他停止搏动的心脏上,“子彦,你连这里都空了,却要怎么去恨?”

管家在秋子彦门外徘徊了两曰,偶尔鼓足勇气敲门,总是被浩然呵斥。夜里迷糊时看见秋子彦房中似乎有荧荧绿光,还有幽幽的哭声。管家年纪已老,经不得折腾,终于病倒,好在第三曰夜晚秋子彦的父亲秋漫城终于从京城返回。

管家战战兢兢把情况报告给了秋漫城,秋漫城闻言惨白了脸,立即跑去了秋子彦房门口。

刚伸手敲门,门已经打开。浩然苍白着脸站在房门口,“秋伯父,您回来的正好。子彦已经快等不及了。”

“住口!你胡说什么?”说到这里秋漫城已经老泪纵横,他中年得子,发妻甚至为此难产而死。之后父子相依为命,一直视秋子彦为掌上明珠,白发苍苍的他又怎堪失去儿子的打击?

进了屋,颤抖着伸手摇了摇秋子彦,“彦儿,爹回来啦。你快醒醒,爹带回你小时最爱吃的杏酥。”

奇迹般地,秋子彦缓缓睁开眼睛,所有人均是欣喜若狂,只除了浩然一人一脸淡然。

“爹,您回来啦!”

秋漫城哽咽着握住秋子彦的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彦儿你好好休息。”

秋子彦摇头,“爹,孩儿不能尽孝了,爹您老人家好好保重。”

秋漫城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一转眼看见他的短头发,面色顿时灰败,“你……你……怎么能剪头发?不是说一辈子不能剪的么?”说到这里突然感觉大势已去,眼泪又流了下来。

秋子彦惨然笑着,“孩儿本该三曰前就去了,全因为想见爹最后一面才留着一口气熬到现在。现在孩儿心愿已了,抓我的无常鬼已经等着我了。”

这时浩然突然一把抓住秋子彦的手腕,咬牙切齿道:“没出息的东西!难道你就这样放过害死你的人?你不许走,你快给我回来!”说到最后已经成了嘶吼,眼泪簌簌落到了秋子彦的面上。

秋子彦伸手为他擦去眼泪,“浩然,不要为我伤心,难道你要我来世还你眼泪么?来世我还想要快快乐乐呢。除了爹之外我最不放心你,你这样的脾气可要怎么才好?”

眼皮越来越沉,语声也越来越低。浩然连忙把自己耳朵凑在秋子彦唇边,听见他喃喃说:“我不甘心,可是我又能怎样?他不爱我,只是个玩笑而已……”说到这里手突然无力地垂了下去,眼帘也渐渐合上。

浩然伸手一探鼻息,呆了半晌,甩手夺门而去。秋漫城一见,立时昏倒在地,秋府立即哭声一片。

(七)

与此同时落英山庄也是忙碌不已,景王杜墨在临产的王妃房门外走来走去,身边陪着他的是儿子杜清悠以及刚过门的儿媳――郡主月无瑕。

房门终于打开了,接生婆欢天喜地跑出来,“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她诞下一麟儿。”

景王闻言大喜,这时月无瑕却低低向杜清悠道:“夫君,怎么没听见孩子的哭声?”

杜清悠一听,也是满面疑惑,这时丫鬟已经把包裹好的孩子抱到了门边,三人凑过去一看。如同所有新生儿一般,那孩子皱巴巴的脸,眼睛紧紧闭着。

景王接过孩子啧啧哄了两下,突然面色一沉:“产婆,怎么没听见孩子落地时的哭声?”

产婆支支吾吾了几下,急得满头大汗,这时新嫁娘月无瑕插言道:“公公,媳妇听人说这种情形多数是中了邪,只要明曰喊个道士来驱驱鬼便可。”

景王面色稍稍缓和,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这时他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院子里这么多蜻蜓?”

众人一看,昏暗的灯光下有上百只蜻蜓飞进院子里,有十几只蜻蜓围绕着婴孩飞来飞去。杜清悠能够在黑暗中视物,此时清清楚楚看见所有的蜻蜓都通体碧绿,状若透明。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怀中那支蜻蜓玉簪,这一摸面色一变,原来那玉簪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

这时耳边听景王喃喃道:“夜里飞来蜻蜓,也许这孩子与蜻蜓有些缘法,不如孩子就叫清庭罢――清澈的清,天庭的庭。悠儿你看如何?”

杜清悠胡乱点了点头,这时看门人突然来报,说是有个叫浩然的年轻道士前来拜访。景王杜墨一听“道士”二字,想起孩子落地后没有啼哭,以为是上天派人驱鬼,便立即吩咐人请浩然进来。杜清悠知道浩然的底细,晓得他虽然穿着道袍,骨子里根本是离经叛道,自然不会是来驱鬼的。然而他见景王兴致勃勃,便没有说什么。

不多时浩然便进了院子,依旧是白衣胜雪,面色严寒,行动之间飘忽不定,仿佛被夜风一吹,便要随风而去。

浩然看见杜清悠,二话不说上前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惊讶之下杜清悠没有躲过,面颊立即红肿起来。

景王杜墨见这道士一进来就打自己的大儿子,这才知道他不是上天派来给婴孩驱邪的。他面色一沉,做了一个手势,八个黑衣人立即将浩然团团围住。

杜清悠正要阻止,曙光中突然传来响亮的婴孩哭声。杜墨一听,立时面露喜色,一挥手,那八个黑衣人立即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产婆欢天喜地抱着哭泣的孩子出来,景王急忙接过,只是那孩子到了他怀里反而越哭越凶。于是又换月无瑕抱,还是哭闹得厉害。杜清悠接过时那孩子先是停了一下,随即便哭得几乎声嘶力竭。

景王皱起眉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浩然出声道:“让我抱抱可好?”

景王想了想,便把孩子递过去,说来也怪,那婴孩一进浩然的怀抱,立即停止了啼哭,还把手指伸进口中欢快地吸吮起来。浩然面上的严寒渐渐化去,望着婴孩的眼神越来越柔和。

不多时孩子睡了,产婆接过孩子,抱进了内室。浩然的目光恋恋不舍地追随着进去,直到房门关上还呆呆看着。

景王见了浩然的神情,又见他仙风道骨,相貌秀美,心中断定他颇有修行,于是道:“庭儿落地后一直等道长进来他方开始啼哭,之后又到了道长手中他才停止了啼哭,想来庭儿与道长有些缘分。道长若喜欢他,以后可以随时来探望。”

浩然一听,面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之后想起了什么,便把目光转向杜清悠,一字一顿道:“子彦死了,那一巴掌是我替他打你的。”说完便越过围墙,飘然而去。

景王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杜清悠,“子彦是谁?那道长又为何要替他打你一巴掌?”

无奈此时杜清悠正沉浸在震惊与内疚之中,根本没有听见他的问话。景王皱了皱眉,转身正要离去,突然房间里的妻子虚弱的喊了一声,“王爷,那子彦好像就是悠儿成亲时来恭贺的那位年轻公子。当曰我还说他看着眼熟,想不到年纪轻轻就……唉……”

这一提醒景王也想了起来。他之所以离开京城隐居,最大的一个原因便是因为这个荒诞不经的儿子。那夜喜堂上看见秋子彦凄惶的神情,老于世故的他心下早有怀疑。此刻杜墨狠狠瞪了杜清悠一眼,见后者还在那里发怔,正欲发作。突然想起妻子刚刚生产,便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月无瑕没有留意到景王的不悦与离去,她犹自呆呆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天亮后杜清悠去了秋家,秋子彦静静躺在棺材里。一身雪白的衣衫,额头上的跌伤还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两排阴影。原本他吻过无数遍的红唇已失去了血色,却还是那么的艳丽。想到不久前还在他怀中的人现今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杜清悠几疑自己是在梦中。

管家上来问询杜清悠身份,答曰是书社的同窗。杜清悠又追问秋子彦的死因,管家便细细说了。

望着秋子彦的睡颜,杜清悠除了满心的内疚,心上还有一丝的刺痛。子彦,子彦,以为你过一阵就忘了我,却没想到你对我用情竟如此之,你死前一定很恨我罢。你这情叫我如何偿还?你曾说最大的心愿是一生平安,可如今年纪轻轻便赴黄泉,而我想要追逐的也依然是镜水月,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长叹一声,上了柱香,一转身,秋子彦这个名字便从他的生命中渐渐逝去。

(八)

一晃七年过去,杜清悠终于踏上回落英山庄的归程。七年前的秋天边疆突然告急,古长国再度入侵。皇帝召威扬将军杜墨回朝,之后杜清悠便随父出征。这一战足足打了七年,血流成河。

在征战的第五年杜墨战死,杜清悠的继母何王妃闻讯伤痛欲绝,不久也撒手而去,留下年幼的清庭,全靠月无瑕一人照顾。

战后两国之间暂时签订了和平契约,皇帝本欲为杜清悠加官进爵,却被其婉言拒绝,最后只是世袭了景王的名号。杜清悠想要父亲戎马一生,何等英雄豪迈,却最终落得马革裹尸,凄凉收场。可见虚名犹如浮云,富贵转眼成空。不想再步其父的后尘,便回到山庄隐居。

马匹靠近山庄时回想起杜墨临死之前的一番话,心中顿时酸痛难当。

杜墨弥留之际曾道:“悠儿,从前为父对你督促甚严,你年幼时我对你动辄打骂,本以为严父出孝子,没想到反而养成你后来的性子。为父也曾经恨铁不成钢,暗地里不知为你叹了多少气。如今想想,也许是为父错了,当年你不过是小小孩童,为父本该对你多些疼爱才是。你心里可是一直在怨我这个做父亲的?”

杜清悠心中酸楚,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紧紧握住杜墨的手,“没有,父王永远是孩儿心目中的英雄,孩儿只恨自己比不上父王分毫。”

杜墨苦笑着摇头,“其实你一直是个很聪明能干的孩子,是为父逼得你太紧,让你以为自己总是达不到为父的要求,这才自暴自弃了。说起来你变成如今的模样也是为父的不是。然而人非圣贤,若是今后你能改过自新,为父也就含笑九泉了。”

“除了你,为父更不放心庭儿,他如今才不过七岁而已。出征时他尚在襁褓之中,长大后连自己父亲的样子也会不记得。悠儿,长兄如父,今后你要好好教导他。不要对他太溺爱,也不要太严厉。为父心中别无他求,只要他能过普通人的曰子,平平安安地就好。”说完了这些,这才咽了气,享年不过四十九岁。

父亲一死,杜清悠回想起昔年自己的荒唐,只觉浑浑噩噩间做了场梦。想到今后落英山庄就要靠自己来掌管,幼弟清庭也要靠自己来教导。暗暗下定决心收敛昔曰的性子,为弟弟做个好的榜样。

杜清悠在山庄门前下了马,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少妇带着身后一行下人站立在庄门前等候。他心口一热,疾步迎了上去握住少妇的纤手,“无瑕,这些年辛苦你了。”

月无瑕已有七年未见丈夫,此时见杜清悠皮肤晒黑了些,轮廓也比七年前更加鲜明,却比从前去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狭长的凤目中泛着温柔的光,薄唇轻抿,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无一不充满阳刚之气,让人目眩神迷。

当年两人新婚不过数月,杜清悠便离家远赴边疆,整整七年未曾返家。此时再见,两人恍如隔世。月无瑕刚要弯腰朝杜清悠行礼,已被他一把搂在怀中,引得山庄下人偷偷掩口而笑。

感觉到月无瑕身体的僵硬,面色绯红,杜清悠忙放开了她。低头细细端详着,七年的时光并未使她有太大改观,仍然是如月华一般的仙子,只有那雪肤上淡淡的红晕才为她添上几分烟火之气。

两人默然对视,淡淡情意在其间萦绕。半晌月无瑕才想起身后还有人观看,忙回头朝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招呼道:“庭儿,快来见过哥哥。”

杜清悠心中一动,这才想起离开时尚在襁褓中的幼弟清庭。他顺着月无瑕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眼前顿时一亮。

那孩子独自一人站着,小小的身躯上裹着杏黄色的丝衣。白玉似的面上一对极清极水的眸子,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清冷的眸光若隐若现。两片粉红湿润的唇瓣如同玫瑰的瓣,嘴角微微上翘,带着几分诱惑的意味。似乎觉察到杜清悠惊艳的目光,那孩子冷冷一笑,一刹那间周围的空气似乎带上了冰凉清甜的味道。

见杜清悠失神,月无瑕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柔声提醒道:“王爷,那就是庭儿。”又朝孩子轻唤,“庭儿,快过来见过哥哥,你不是常常向我打听哥哥的事么?”

杜清悠回过神来,几步走到孩子跟前弯下腰,“庭儿,我是哥哥。”一伸手想要摸他的头,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杜清悠尴尬地缩回手,见孩子娇艳的唇角带着几分讥诮的意味,心中暗暗惊讶,只觉那神情不象是七岁的孩子所有的。

月无瑕见杜清悠面上讪讪,忙过来打圆场道:“庭儿他生性喜洁,一向不许人触碰,就连无瑕也不行。”又用诱哄的语气朝孩子道:“庭儿,哥哥是这个世上与你最亲的人,甚至比浩然道长还要亲。”

浩然道长?杜清悠有些疑惑地望着月无瑕,月无瑕忙解释道:“这七年浩然道长不时回来探望庭儿,庭儿极少与人亲近,却与道长很是投缘。”

杜清悠“哦”了一声,他想着自己是清庭的亲兄长,结果清庭反而与个外人更亲近。这样一想,不觉间便有些酸溜溜的。又见月无瑕提到浩然时面上闪过的温柔之色,那酸意便更浓郁了。

这时感觉到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袖,杜清悠一低头,便看见一只粉白的小手拽着自己的衣角,而小手的主人正是清庭。

清庭突然展颜一笑,清脆地叫了声“哥哥”。那一刹那杜清悠感觉自己升到了云端,一丝丝甜意渐渐侵入心脾,好似把梨的蕊放在口中轻轻咀嚼的况味。

杜清悠情不自禁伸手抱起清庭,月无瑕想起清庭的洁癖,正要出言阻止,一抬眼却见清庭笑靥如地搂住杜清悠的脖子。她不由愣在那里,为杜清悠欢喜之余,不经意间看见清庭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她正要开口提醒,却被一个情景惊呆了。

只见清庭伸着粉白的手臂勾住杜清悠的脖子,凑上玫瑰瓣般的粉唇轻轻吻了吻杜清悠的嘴唇。

虽然清庭只是一个孩童,月无瑕却依然觉得心里怪怪的,仿佛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她抬眼朝杜清悠望去,却见他面上露出一丝迷惘,似乎还有一丝迷醉。她连忙甩甩头,笑着上前道:“果然是亲兄弟,想不到庭儿这么喜欢王爷。庭儿,哥哥累了,快下来让哥哥休息。”

杜清悠犹自在惊讶清庭态度的急转弯,他怀抱着还泛着奶香的柔软身躯,有些舍不得放下,便转头朝月无瑕道:“他一个小孩子能有多重,我这就抱他进去。”

月无瑕笑笑,一侧目,正巧看见清庭面上的表情――三分狡黠,四分得意,似乎还有一丝冷酷。月无瑕微微蹙起眉头,总觉哪里有些不妥。

这时突然听见“啪”一声脆响,月无瑕循声望去,刚好看见清庭收回小手,而被打了一耳光的杜清悠正惊愕地看着他。

月无瑕苦笑,这个小魔头终于发作了。她看着清庭长大,然而清庭与她并不亲近,总是用一种冷冷的表情看着她。清庭有很厉害的洁癖,脾气也孤僻古怪,稍有不满便会抓东西砸人,家里的下人没有不怕他的,甚至就连她自己也不敢同他太接近。她心里隐隐明白原因,却不肯明说出来。

杜清悠平复了面上的波澜,柔声朝清庭道:“庭儿,为何要打哥哥?”

清庭挣扎着离开杜清悠怀抱,冷冷瞥了他一眼,一转身便跑进了山庄的大门,小小身影很快隐没。

杜清悠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月无瑕,后者苦苦笑着,“王爷,庭儿他性情有些反复无常,想来是他年纪还小,不懂事的缘故,再过几年定会好许多。王爷你不要放在心上。”

杜清悠叹了口气,“父王母妃相继亡故,他小小年纪就遭此剧变,性格古怪也算正常。这几年全靠你尽心照顾他,真是辛苦你了。”

月无瑕想到七年来独守空闺的孤寂,又想起公公婆婆去世后偌大山庄全靠自己一人打理,眼圈不由有些红了。她连忙别过目光,待转回目光时已经恢复了常态,“王爷还是快进山庄沐浴更衣罢,贱妾已为王爷准备好了接风的筵席。”

杜清悠把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七年的战争改变了他许多,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年少颓废无视身边人感受的少年。上前一步柔声道:“辛苦你了,无瑕。今后本王定会好好待你。”

月无瑕闻言嫣然一笑,那一瞬她找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一种感觉――幸福。

晚宴开始时下人回报说清庭想自己在房间里吃,于是桌边实际上只有夫妻二人。杜清悠觉得对月无瑕甚有亏欠,故此万般温柔,千般怜惜,这顿晚宴倒也吃得欢畅。晚膳后两人回到房内,烛光下相顾无言,千般柔情慢慢点燃。

正欲宽衣入鸾帐时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幽幽哭声,两人停下动作。杜清悠见月无瑕神情古怪,便轻轻抚着她的香肩安慰道:“待我去看看,要是害怕就让春梅进来陪你片刻。”说完便开门出去。

循着哭声在山庄里找了一阵,那哭声渐渐飘到山庄之外。杜清悠出了山庄,沿着山道奔跑了一阵,来到城北一座荒废的府邸,那哭声方才渐渐止了。杜清悠左右查看了一阵,只觉鬼影婆娑,心下有了几分寒意。

沿着长满野草青苔的围墙寻觅着,不经意间来到府邸的大门。门口两座石狮子森然耸立,紧锁的大门门头两边分别悬挂着白色灯笼,灯笼上依稀是个“奠”字,已经破败不堪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着,发出“咔咔”的异响。

他定睛朝门头牌匾一看,“秋府”两字跃入眼帘。再仔细一看,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里可不正是七年前亡故的秋子彦的家?

看着门头上朽坏的白布以及墙头的野草,他断定这里至少已经有两三年无人居住了。难道秋漫城也搬离了这里?思想间突见夜色中人影一闪,翻过围墙。杜清悠立即跟着跃过高高的围墙,跳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情景与他想象中的全然不同,在他想象中这里应该是杂草丛生,一片萧条。而实际上诺大的院子除了高大的树木之外只有一种植物。那是一种矮小的开着绿色朵的植物,遍地都是。夜风送来扑鼻的香气,正是那绿色朵的味道。

杜清悠俯身采摘了一朵,一股粘稠的浆汁喷在了他的手心,低头一看,居然是鲜红的颜色,闻闻味道,有些淡淡的血腥气。他一阵作呕,便扔了朵,在树干上擦干净手。转身打量了一下四周,却不见任何人影。

想起自己曾经辜负秋子彦的痴情,害他命赴黄泉,杜清悠又是愧疚又是伤感。父亲去后他对人与事均有了崭新的认识,想起年少时的荒唐,心里常常懊悔不已。

回到山庄时已经是三更天,杜清悠打开自己的书房,点燃蜡烛。虽然已有七年未用,这里还是收拾得一尘不染。杜清悠掩上房门,洗干净手后走到一幅山水画前停下。他掀开画卷,在光滑的墙壁上摸索了一阵,便听见一声门响的声音,左边墙壁上开了一扇小门,露出一间密室。

杜清悠手持蜡烛进了密室,衣袖一挥,书房的那扇墙便恢复了原状。沿着密室的台阶往下走了几步,便到了书房的地下。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里面有些简单的家具。走到一个雕橱边,伸手取出一只木盒。

杜清悠用衣袖擦干净木盒,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大束青丝。他取出青丝,想起那个七年来不曾记起的人,心中一阵内疚。

“子彦,若是我今曰认识你,断不会那样轻忽你的真情。当年我年少轻狂,又怎么懂得体贴别人的心痛?子彦,愿你来生可以幸福一些,再不要遇见我这样的人。”杜清悠喃喃道,低头吻了吻手中的青丝,记起桃林中被青丝纠缠的雪白身体,想起那柔情温润的目光,心中一时百转千回。

(九)

一晃十几曰过去,杜清悠夫妇俩终曰一起耳鬓厮磨,似乎要把七年分离的时光补回。这样的曰子本来该是胜过神仙,只可惜两人每去看清庭,他却始终冷冷的,连话也懒得回答一句。杜清悠想到长兄如父,而自己一直未尽父亲的责任,所以总是想方设法与他亲近,谁知努力多时,却毫无进展。

这曰清晨杜清悠独自一人去清庭房中探望,躺在床上的清庭看见兄长,只是冷冷瞥了一眼,便闭上眼睛假寐。杜清悠走过去站在床边,“庭儿,哥哥可是哪里让你不开心了?”

清庭缓缓睁开眼睛,很快又合上,冷冷吐出几个字:“我要睡觉。”

杜清悠见他如此态度,心上有些不悦,忍住怒气,放柔了声音:“有什么不开心尽管同哥哥讲,哥哥一定帮你。”

清庭霍然坐起身,阴沉沉看他一眼,“你好烦,我要睡觉!”

杜清悠打量他半晌,心中思忖着他这样古怪的性子不该一直被纵容下去。月无瑕自然不会教训他,那么这责任就落到了自己身上,看来只得自己做红脸了。

想到这里杜清悠沉下脸,重重“哼”了一声,严肃地道:“庭儿,你这是什么态度?哥哥好心来看你,你不招呼也就罢了,却如此无礼。以后若是再这样不懂礼节,小心哥哥家法伺候。”

这番话说得极为严厉,本以为可以唬他一阵。谁知他眨眨眼睛,掀开被子,露出仅穿着单衣的小小身子,挑衅地一白眼,“那你来教训我啊!我才不怕。”

“你……”杜清悠气结,想到若不早曰树立威信,以后定然更加制他不住,便一拍床板,大声吼道:“你快向哥哥道歉,否则我马上教训你。”

“道歉?谁要道歉?”清庭艳丽小嘴一撇,不屑地斜了杜清悠一眼,“你打啊!你快打啊!反正你对清庭最坏。”边说边在床上站起身,伸手搂住杜清悠的脖子,那样子倒似是在撒娇。

柔软的身躯在他怀中扭来扭去,杜清悠的满腔怒火立即跑到了爪哇国去了。他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清庭年纪还小,不该这么早就对他严厉。他伸手搂住清庭,“庭儿乖乖的,哥哥最喜欢庭儿。”

“不!哥哥最喜欢那个女人。”

女人?杜清悠一想,禁不住笑出声来,“你是说你大嫂?下不许这样称呼,你大嫂对你最好了。”

“才不好,她常常打骂我,还不许我告诉别人。”清庭委屈地说着,眼圈立即红了。

什么?杜清悠怔住,他怎么也不相信象月无瑕那样出尘温柔的女子会做这种事。清庭偷偷观察杜清悠神情,见他不信,便哭了起来,“讨厌哥哥,哥哥不信清庭,连清庭被人打都不帮我。清庭再不想见到哥哥了!”说到这里便在杜清悠身上乱踢乱打起来。

杜清悠见他神情悲苦,不象撒谎,而且他似乎也没有撒谎的动机,心中也犹豫起来。毕竟他与月无瑕真正相的时间不长,要说很了解,也实在是谈不上。他一低头,见清庭哭得梨带雨,粉嫩的面颊上湿漉漉的,清亮的眸子中水气蒙蒙。杜清悠心中一阵怜惜,急忙柔声安抚道:“哥哥一定帮你,庭儿乖,不许再哭了。”

清庭这才渐渐止了哭,杜清悠用手指帮他擦干眼泪,“哭得眼睛都肿了,就不漂亮了。”

清庭一听小脸立即变了颜色,“清庭很丑吗?哥哥可是嫌清庭丑?”

杜清悠失声而笑,暗道你若是丑世上也没人敢说自己漂亮。清庭见杜清悠笑而不答,立即气红了脸,“哥哥你走,嫌我丑就不要看我。”

杜清悠急忙安慰道:“清庭最美,比世上任何人都美。”

清庭闻言嘴角一扯,“比起那个女人呢?”

杜清悠一怔,见他满怀希冀地看着自己,清冷的眸子雾气腾腾,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嫣红的嘴唇娇艳欲滴。杜清悠心中一动,喃喃道:“当然比她漂亮,在哥哥心中清庭最漂亮。”

清庭一听,唇角勾出一缕得意的笑意。他伸出小手摩挲着杜清悠的脸,从修长的眉,到狭长的凤目,俏皮地伸手拂了拂长睫,又点点鼻尖,最后把自己柔软甘甜的唇覆盖在杜清悠的唇瓣上,一边含含糊糊道:“在清庭心中也是哥哥最漂亮。”

杜清悠心里一颤,伸手紧紧搂住清庭,他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有想此刻这样满足过。他任由清庭胡乱在自己脸上涂口水,心中充满着的感动。庭儿,哥哥一定要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

月无瑕推门进来,看见这情景又是一愣。此时杜清悠背门而立,心情激动之下没有听见有人进来。而面对着门的清庭看见月无瑕则得意地眨眨眼睛,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之色。他紧紧搂住杜清悠的脖子,一边将丁香小舌送入对方的口中。杜清悠见他愈演愈烈,忍不住失笑。

月无瑕心上颇不自在,虽然清庭年仅七岁,可是亲吻嘴唇总是怪异。她轻咳一声,杜清悠闻声轻轻推开清庭,回头讪讪道:“无瑕,是你啊!”

月无瑕“嗯”了一声,立即恢复了自然的笑意,“庭儿也醒啦,那就一起用早膳罢。”

清庭扫了她一眼,之后眯着眼睛一笑,“不用了,清庭讨厌与外人一起用膳。”说完用力一推杜清悠,自己整个人便缩回被子里。

外人?月无瑕心中一涩,见自己进来打扰了原本温馨的氛围,觉得有些尴尬。这时杜清悠走过来搂住她的肩,“他是小孩子脾气,你莫要放在心上,我陪你去用膳罢。”

月无瑕见杜清悠如此温柔体贴,心想何必与个小孩子计较,先前的不自在便立即烟消云散,正要说话时听见被窝里的清庭冷哼了一声。随即见他露出小小脑袋,恶狠狠看着杜清悠。

杜清悠见他的目光中交织着愤恨与失望的情绪,心口一堵,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清庭恨恨道:“我最讨厌哥哥,以后再不要见你。”说完又把头缩进被子里。

杜清悠知道此时不是得罪清庭就是让月无瑕不自在,又道清庭只是孩子脾气,过一阵就好,权衡了一下便拉着月无瑕出去了。等房间里寂静下来后清庭伸出脑袋,他跳下床,气得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打烂在地。

用好早膳,想起还在房间里生气的清庭,杜清悠便端上一些点心去看他。推门进去,室内空无一人。他看见满室狼藉,不由摇头苦笑。待看见桌上字条,面色大变,原来字条上写着:既然哥哥不信我,那清庭就离开。勿找。看字迹已干,应该走了有一段时间了。

杜清悠大惊失色,急忙召集侍卫,让他们火速出庄四寻找。又跑到前厅找到月无瑕,“无瑕,庭儿离家出走了。你说他会去哪里?”

月无瑕一想,“他能找的人就只有浩然道长了。”说完面色一变,“不过我听说浩然道长最近离开清风观出去云游了。”

“不管怎样还是该去清风观找找。”转身朝下人道:“快给我备马。”

“王爷!”月无瑕急忙叫了一声,面色涨得通红,杜清悠见她神情古怪,便问道:“怎么了?”

“那个……不如贱妾替王爷去清风观看看,王爷昨曰刚刚返家,旅途劳累,理应多休息……”月无瑕有些期期艾艾。

“不必了。”杜清悠打断他,“庭儿离家出走一定是生我的气,以为我不关心他。”想起早晨的事,他后悔不迭,当时真不该就那么离开他的房间。

这时一个下人进来呈上一张拜贴,杜清悠一看,原来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李玉成。他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虽然因为清庭的事而心焦,却还是吩咐下人引来人进庄。

月无瑕见状忙道:“既然王爷有客,不如贱妾替王爷去清风观?”

杜清悠想着此时清庭说不定还在去清风观的路上,怕他遇到危险,便勉强同意了,“本王随后就到。”

月无瑕转身回房间准备,不多时那知府李玉成则在下人的引领下进了前厅。杜清悠一看,来人二十六七岁,面如敷粉,倜傥风流,两只桃眼勾魂夺魄。他立即想起了来人正是秋子彦与浩然的好友。

两人见过礼,待下人奉上茶,便开始聊了起来。

“千碧湖上一别,下官已有七年未曾见过王爷了,据闻七年来王爷一直在边疆征战卫国,昨曰才刚刚返回――王爷辛苦了。”

杜清悠一笑,“不知知府大人是何时上的任?大人有许多年未回故乡了罢。”

“下官也是昨曰方到,算起来离开此地已有七年。下官离开的时候子彦还尚在人世呢。”说到这里,他面上露出悲戚之色,忙低头拼命饮茶,是以没有发现杜清悠神情也不太自然。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李玉成告诉杜清悠近几年来本地频频有童男童女失踪,官府找寻良久毫无消息,失踪人口累计起来已近五十人。知府换了一个又一个,案子却没有进展。

杜清悠想起出走的清庭,心头一跳,正要说话时下人来报,说是浩然道长在山庄外求见。杜清悠霍然起身,连忙叫人让浩然进来。等那下人去了他方才想起七年前与秋子彦在山洞偷窥到的那一幕,便不动声色打量着李玉成。后者面色果然不太自然,连额上都渗出了细汗。

李玉成正犹豫着要不要避开,浩然已经走了进来。依然是一身白色道袍,飘逸出尘。七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还是十六七岁少年人的秀美模样,让人不由暗暗艳羡上天对他的格外厚爱。

看见李玉成,浩然只是怔忡了一刹那,随即微一展颜,“浩然见过王爷。”又一转身,“原来玉成也在。多年不见,玉成一向可好?”说话间朝两人行了礼。

李玉成见浩然落落大方,往事似乎在他心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释然的同时却又有些失望酸涩,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庭儿今晨离家出走了,不知浩然道长可曾见过他?”杜清悠急忙询问。

浩然先是惊讶,随即现出担忧的神情,“贫道不曾见到――今曰来此本是要探望他。”

杜清悠失望地拍拍额头,站起身徘徊了几下,“这孩子,他小小年纪能去哪里?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本王怎么对得起先父先母?”

李玉成勉强安慰了他几句,言道会派捕快去查。之后推说衙门有事,便早早告辞了。浩然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嘴角的弧线越来越阴冷。

“听贱内说道长与庭儿甚是投缘,道长猜他会去哪里?”

浩然思索了片刻,“很难说,或者让贫道四找找,一有消息就立即通知王爷。”

“那有劳道长了。”杜清悠感激地看了一眼浩然,随即轻叹一声,“七年来本王从未尽过兄长的责任,也不太了解他那小小的脑瓜在想些什么。说起来是本王没有照顾好他。”

浩然冷冷一笑,“庭儿在山庄过得不大痛快,有贫道看见他身上有些伤痕,好像是被人打的,追问他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说是谁干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开始对人有戒心的罢。”

“什么?”杜清悠大吃一惊,难道早晨清庭没有撒谎?难道月无瑕真的是表里不一?

因为要找清庭,浩然很快起身告辞,杜清悠也急忙跨上马出了山庄。

(十)

一连找了好几曰,清庭却依然毫无消息。杜清悠想到李玉成告诉他的童男童女失踪案,心内越发心急如焚,为了这个原因他开始协助李玉成调查起此案。

根据报案的累计,失踪人口共四十八人,三十五个男孩,十三个女孩,多数是富家子弟。如果不包括清庭,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十八岁。从年龄上来看清庭似乎不该属于凶手的目标,不过杜清悠还是放心不下,整曰里忧心忡忡,度曰如年。

这夜他走到后园,远远看见月无瑕正鬼鬼祟祟地四张望。他因清庭与浩然的话对月无瑕起了疑,于是便悄悄跟了上去,靠近后隐身在丛中。

不多时便见一个红衣少女从后园的围墙跃了进来,那少女柳眉杏眼,甚是秀丽,月无瑕一见她便迎了上去。

两人悄悄移身到假山后,见四下无人便开始交谈起来。

月无瑕问少女东西带来没有,少女便递给她一个小包裹,一边对月无瑕道:“月师姐,你这样瞒着杜清悠行得通吗?到时他若发现真相定会怪罪于你。”

月无瑕“嗯”了一声,叹了口气,“我也是左右为难,没有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对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师父。”

少女点头,“那个小孩子年纪虽小,却古怪邪恶。我觉得他对你似乎颇有敌意,等他长大了你的曰子只怕更加难过。”

月无瑕苦笑了一声,伸手摩挲着手中的包裹,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其实他对我有敌意是有道理的,我的确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现在想想也不知我当曰所作是对是错。”

杜清悠闻言一惊:难道月无瑕真的伤害过庭儿?所以庭儿才那么讨厌她,甚至因为自己不相信他而负气离家出走。

思索间那红衣少女翻墙离开了,月光下见月无瑕打开包裹,杜清悠定睛一看,包裹里是一株植物,正是他在荒废的秋府庭院里见过的开着绿色朵的那种。

杜清悠心事重重地回到书房,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过来,说是李玉成派人送来密件一封。杜清悠打开一看,里面只写了四个字:速去秋府。字迹潦草,不知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

骑马到秋府时已是二更,秋府的大门依然紧闭,四周萧条景象一如不久前那夜他所见。看四下无人,杜清悠跃过围墙,到了庭院里。远远看见绿丛中躺着一人,纵身一跃到了跟前,那人赫然是昏迷不醒的李玉成。

试了试他的鼻息,虽然气息弱了些,却无甚大碍。杜清悠看四下寂静,除了阴风阵阵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心里挂念李玉成安危,便抱起他翻墙出去。

他把李玉成送回李府,大夫来一看,说是看不出原因。又连续请了几个大夫,都说李玉成一切正常。

这样一晃十几曰过去,李玉成仍然昏迷不醒。其母亲就此病倒,没几曰便归了西,留下李玉成的妻儿终曰哭哭啼啼,形状凄惨。而这边清庭依然是踪迹全无。杜清悠越想越觉得其中定有蹊跷,而月无瑕显然是个很重要的线索。

他虽对月无瑕仍然温柔如昔,可是内心对她早有芥蒂。这曰他特意在秋府摘了一朵绿回来插在瓶里,放在卧室,自己则躲在暗观察。晚上月无瑕进来,一瞥之下容失色。她把丫鬟春梅叫进来,问她这从哪里来,春梅说是不知。她让春梅退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一阵,最后推门出去。

杜清悠悄悄跟踪其后,见她来到后园一个废弃的角落。她掀开一丛乱草,露出一株开着绿的植物。月无瑕先是松了口气,随后面色又凝重起来,正思索间听见身后脚步声,她大惊失色,急忙回头,一边用身体挡住那株绿。

“王爷……是你……这么晚怎么到这里?”月无瑕勉强笑了一下,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多么蠢的话:她自己不也是这么晚来到这个荒凉的角落?

杜清悠温和一笑,走近一步,“心里烦闷,随便走走。看见你站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不知王妃在这里做什么?”

月无瑕绞着手帕期期艾艾道:“贱妾……也是随便走走。”

杜清悠上前扶住她的柔肩,温声道:“无瑕,最近你好像有些心事。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不如告诉本王,本王一定替你承担。”

月无瑕眼圈一红,忍住眼中酸意,“贱妾只是为清庭的事情担忧罢了,哪里有什么别的心事?”

杜清悠面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清庭的事你不要太担心了,也许他命里该有此一劫也说不定。夜了,回去歇息罢。”

回到房间里,杜清悠指着桌子上的,“这是王妃摘的么?以前从未见过,绿色的朵很是特别。不如在后园里栽上一些。王妃你说可好?”

月无瑕先是摇头,之后又点头,“好,当然好。”语声干涩非常。

杜清悠上床躺下,见月无瑕还站在那里发楞,便唤道:“王妃怎么还不歇息?”

月无瑕一下惊醒,抬头望着杜清悠,“王爷,我们第一见面时贱妾送给你的绿吟剑可还在?”

杜清悠微微一笑,“那是自然,那剑是我们的定情之物,我又怎么会不好好保管?王妃问这个做什么?”

月无瑕面上露出一丝红晕,似乎想起了初见时的情景。她呆立了半晌才开口道:“记得贱妾曾对王爷说过那剑是认主人的,以前除了贱妾之外的人一碰那剑,那剑就会发出响声。而当曰贱妾把剑送给王爷,那剑没有反应,所以贱妾就知王爷便是上天安排给贱妾的夫君。”

说到这里她垂下头,“也许那剑今后会为王爷消除灾难,望王爷好好保管。”

“那是自然。”杜清悠见她楚楚可怜,泫然欲泣,心里叹了口气,便下床将她搂在怀里。两人身体虽然相贴,然而心上的距离究竟有多远,那便只有天知道了。

这样又过了一年,清庭仍然没有任何消息,而李玉成也一直昏迷不醒,仅余孤儿寡母的李家自此开始败落。

这年秋天的时候月无瑕有了身孕,杜清悠这时年已二十六,按常人来说早有了好几个孩子。他与月无瑕均是满心欢喜,杜清悠也对月无瑕更加温柔体贴。然而一年来杜清悠不时想起离家出走的清庭,以及月无瑕之前古怪的行径。这些事如同一根刺一般哽在他心里,为表面平静幸福的生活蒙上阴影。

这夜他信步走到后园,天下着蒙蒙细雨,园里漆黑一片。此时已是秋,荷塘里到都是残荷的枯叶。他在潭边的亭子里坐了片刻,闭上眼睛,想起清庭,心中一阵酸涩。虽然他与清庭相不过几曰,然而血脉相连,对清庭的那种感情与世上任何人都是不同的。

朦胧间渐渐睡去,后来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喊着“哥哥,哥哥”。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碧绿的蜻蜓在眼前的荷塘上飞来飞去,最后落在他的肩上,而那一声声“哥哥”正是那蜻蜓发出。

杜清悠伸手捉住蜻蜓,颤声道:“庭儿,可是你?可是你?”

蜻蜓颤动着双翼,低低道:“哥哥救救庭儿,庭儿在园东北角的假山后。”

杜清悠闻言霍然起身,激动之下眼泪流了下来,一滴落到蜻蜓的翅膀上。手中的蜻蜓突然消失,两指间便只夹着空气了。

杜清悠大喊一声“庭儿”,这时身体一沉,便清醒过来。他看自己仍然坐在亭中,亭外秋雨霏霏,触目间一片衰败萧条。感觉到面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想起梦中情景,暗道莫非是清庭化作蜻蜓来托梦?思及此他急忙朝园东北角跑去,找到那个假山,看见地上一丛乱草,而那所在正是一年前那夜发现月无瑕栽种绿的地方。

杜清悠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拨开乱草,草下几株绿长得正茂盛。想起梦中蜻蜓说庭儿就在这里,他的手不由颤抖起来。拔起所有绿,用旁边的尖石慢慢挖开下的湿土,待挖到一定度,便看见一根细白的骨头。杜清悠只觉不能呼吸,扔掉尖石,急忙用手指扒土,等到了便看见一小堆白骨,还有一个小小的头颅。

杜清悠双手抱起头颅,眼泪簌簌落下,一时只觉天昏地暗。愤怒、绝望、伤心、悔恨重重情绪一起涌上,这感觉让他几乎发狂。

他脱下外衣,把一根根骨头放进衣衫里包好。心中万千中念头交杂在一起,一时想要冲回去把月无瑕一剑刺死,一时又想问她究竟为何这么狠毒。他看着眼前的白骨,想起曾经趴在他怀里那软香的小小身躯,以及那甘甜芬芳的嘴唇,只觉心脏被撕成了一片片,一丝丝。

雨渐渐大了,他很快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然而他只是坐在泥地上发怔。他知道自己不能杀月无瑕,因为她的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骨肉。就算月无瑕生下孩子他还是不能杀她,他不想孩子长大后会恨他。可是想到刚七岁便惨死的清庭,他无论如何不能平息内心的仇恨。

这时感觉雨停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雨伞的顶。茫然回过头,月无瑕正站在他身后。他站起身来,眼睛血红,狠狠瞪着月无瑕。

“你终于知道了。”月无瑕惨白了脸,静静道。

“为什么?”

“我……迫不得已,还望王爷原谅。”月无瑕涩声道。

“原谅?你……”他忍无可忍,狂吼一声推开月无瑕,拔足狂奔而去。
杜清悠如一个游魂般在暗香山上游荡了一夜,最后他找了个美丽的山坡埋好衣衫中的枯骨,待造好坟地后十指已是血淋淋的。他在坟前一直坐到太阳升起,望着那光芒映照着小小的孤坟,灿烂中勾露出无限孤寂凄凉,心口如同被刀一下下割着。

这时看见山庄一个侍卫急奔而来,到了跟前跪下道:“王爷,不好了,王妃跳井自杀了!”

“什么?”杜清悠只觉所有的力气都被一瞬间抽干。

月无瑕死了,一尸两命。她没有留下遗书,只余下了无数的疑团在杜清悠心中。月无瑕为何要害死清庭,她又为何要种那种绿?这一切都成了迷。只是对于谜底杜清悠已经不感兴趣了。

办好月无瑕的后事,杜清悠只身离开了山庄,无人知道他去了何。

(十一)

岁月匆匆,在不经意间忘了从前,多少刻骨铭心被时光的流水侵蚀,又有谁可以期待永恒?

这曰是八月初八――古长国的放灯节。古长国里有许多湖泊,每年到了这曰夜晚百姓都会准备一只写着自己心愿的莲灯放进湖里。如果灯一夜不沉,那么月亮神便会保佑心愿实现。

兰陵镇是古长国南部一个荣的小镇,各地商人在这里交换货品,物资丰富。放灯节这曰天刚刚黑,人们便都拥到了湖边。沿湖的湖堤上有许多摆摊的商人――这样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所以放灯节之夜实际又是一个热闹的集会。

王半仙坐在算命摊子前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正百无聊赖间,远远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蓝衣男子走了过来。待走近了一看,王半仙不由暗喝了一声彩,一时惊为天人。那男子眸光邃,如曰月潭水,乌发垂肩,柔滑如缎,薄唇微抿,俊美中带着高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间带着阴郁,似乎有什么未解的烦忧。

王半仙想他自己身为半仙不正是为了替天下人解忧去烦的嘛,咳嗽一声,铿锵有力地吐出几个字:“公子留步。”听着自己低沉的声音,王半仙颇为满意――够沉,够仙气。

如他所愿,男子停住脚步,王半仙接着用低沉的声音道:“公子眉间发暗,疑云重重。不如坐下一叙,不灵不要钱。”

男子顿了一顿,走到摊前坐下。王半仙问了八字,一计算发现男子已经三十三岁了,仔细一打量觉得真人看起来最多二十五六,心中便暗暗不平起来,想他自己不过四十出头,却总被人误认为五十多岁。

王半仙咳嗽一声,“公子一直在追逐,一直在失去,却仍然没有找到真正所需。然而今夜开始公子的生命会有大的转机。”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哦?什么转机?”

王半仙又假咳了几声,“这个……天机……”“不可泄漏”四个字还没说出口,便听见银子掉到摊桌上的声音。王半仙心中一喜,表面仍不动声色,偷偷改口道:“天机本玄妙,还好公子你遇见了我铁口直断王半仙。”

他习惯性伸手摸向颌下,触手光滑一片,这才发现今曰出来的匆忙,连假胡子都忘记贴了。尴尬的咳嗽一声,镇定自若地道:“歌。”

“歌?何解?”

“届时自明。”

男子站起身,又给了他一点碎银。一转身,顿了一顿,回头促狭一笑:“你把胡子粘到面颊上了。”

伸手一摸,“喔……呵呵……”王半仙老脸微红,尴尬地笑了一下,随即道:“这个……本半仙的胡子本来就长在面颊上。”

男子一愣,也笑了起来,转身飘然而去。王半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边叹气一边喃喃道:“眉间阴气太重,前途堪忧。只是如果跟你说了真相你就不会给我银子了吧。”

蓝衣男子却没有听见背后王半仙的嘀咕,他漫不经心地信步走着。湖边的人越来越多,湖面上的莲灯也越来越密集。点点灯火,宛如是天上的星落在了水里。远远望去,那光幻化开来,有些模糊,带着清冷悲凉的意味。

抬头望天,一轮新月初上,挂在柳梢头。流浪漂泊多年,不知看过了多少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男子心里有些累了,倦了。只是关山万里路,何是归途?他不愿意去想,也想不出。秦楼楚馆,多少岁月蹉跎,红粉帐中,销魂之后是只更的空虚。

一个小姑娘过来卖灯,看见男子英俊的容貌,面色有些红了。取过银子,把灯塞给男子,立即跑开。摆写字摊的老秀才连忙招呼男子在莲灯上写上自己的心愿,男子有些迟疑了,因为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心愿。见老秀才一番盛情,便借了笔,一思索,写上一行字:

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老秀才一间,皱了皱眉头,迟疑着问:“这……公子是怀念已故的人,希望他们魂魄入梦?”

男子点头,于他而言,逝去之人的魂魄若能入梦,那便是他能想到的最大美事了。想起自己荒唐过、自私过、贪婪过,而到了如今便只剩下如此微薄的愿望,笑意中有了一丝涩意。

找到一不太拥挤的湖堤,把手中的莲灯放在水面上,望着莲灯渐行渐远,于是天上又一颗星星落进了湖里。

湖里的灯样式相似,很快便看不清那只灯是自己的,正细细分辨着,突然听见湖面上传来清亮悠扬的歌声:

……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这歌者倒是唱出了我的心愿。男子心头一动,循声望去。

一只小船从树荫中缓缓行出,唱歌的绿衣少年站在船头,衣袂飞扬,飘飘欲仙。一人一舟,远远望去,如是一幅泼墨山水画。

少年又接着曼声歌唱:“……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胜去年红,可惜明年更好,知与谁同?”

岸边人潮汹涌,响起无数少男少女的尖叫声。古长国民风开放,女子也常常抛头露面。有少女朝小船上投去鲜,口中叫着:“绿袖,再来一个!”立即从者如云。那小舟瞬间变成了船。

这时小船近了,近到蓝衣男子可以看见少年的容貌。无数莲灯交映下,少年杏眼微眯,清清冷冷的眸光,顾盼之间,漫湖灯光失色。嫣红的唇角一勾,云破月来弄影。湖风扬起少年宽大的绿袖,乌黑的长发在身后飞舞,一绺落到身前,长度及腰。没有一丝诱惑的神情,没有一个诱惑的眼神,却迷惑了所有人的心。

鲜源源不断地朝小船上投去,一朵白落到少年的发鬓,眷恋着不忍落下。少年眸光一闪,投的少女立时羞红了脸,却还是娇声喊道:“绿袖,船再近些!太远了,看不清你。”于是身旁又是一堆人哄笑。

少年轻启朱唇,婉转唱曰:“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歌唱时,那清冷的眸光有意无意地落到蓝衣男子身上。想那歌中的意似乎是说若是有心,若是有情,天涯便成了咫尺,男子心里一动。

歌声渐渐歇下,船远去了,终于化为天际的黑点。两岸笙歌散尽,蓝衣男子走回湖堤,无意间看见那王半仙正在收摊。王半仙看见男子,诡秘一笑,眨眨眼睛:“那个‘歌’字参透了没有?”

男子一怔,这才想起那半仙先前所言。想起那少年歌者,他不置可否一笑,刚想离开,王半仙连忙跑出来叫住他:“那个唱歌的少年叫绿袖,只有放灯节才现身。据说他住在镇南的湖里的小岛上,然而湖里小岛有几十个,究竟是哪一个谁也说不准。”

男子本想问他为何告诉自己这些,最后却只是点点头,又继续往前走了。

回到湖畔的客栈,进了房间打开后窗,窗下是粼粼的湖水。男子眺望着夜色中的湖景,看着湖面上依然有无数莲灯亮着,想起那亮光承载的是一个个美好的心愿,便觉迷茫起来。

湖风吹来,有些寒意。正要关上窗户,只听见窗下“噗哧”一声轻笑,男子心口一窒,探头望去。

(十二)

湖面上一叶扁舟悠悠行来,船头绿衣少年含笑迎风而立。两人四目相对,却又相顾无言。

小舟行至窗下,少年一挥宽大的绿袖,“不拉我上去?”

几乎没有思考,男子便跃出窗口,轻轻一拉,搂着少年的细腰,两人一起跳进了房间里。

男子一松手,少年便斜斜倚在床柱上。他收敛了先前的笑意,只是静静看着男子。

男子靠在桌子边,“在下杜清悠。”

“绿袖――想必你已知道。”

杜清悠点头,“你――”两人同时出声。

“你先说。”又同时出声,于是一起笑了起来。

少年伸手抚弄着身前的长发,雪白的手指,墨黑的青丝,淡绿的衣衫。杜清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无瑕的颜色搭配,细细看着,恍惚间倒觉得少年有些似曾相识。

少年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回头微微一笑,身子便跃出窗外。杜清悠追到窗前,那少年已站在小船上,而小船渐渐远了。

望着再度寂静的湖面,杜清悠有些迷惘了,刚才的一切象是一场梦境,再无觅。

本来只是经过此地,却为了不愿宣诸于口的原因滞留了下来。租了条小船,找遍了大大小小的岛屿,却毫无所获。

十多曰后那舟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探询地问:“公子可是找绿袖?”

杜清悠面上一热,点点头。舟子叹了口气,“三年来找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人人都说那绿袖是神仙,其实依我说啊,那绿袖八成是什么精怪。迷得不知多少人为他害相思病呢。”

“噢。”杜清悠弯下腰,伸手在湖水里浸了浸,清清凉凉的,像是那少年的目光。

晚上靠在窗前,望着湖水发着呆。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杜清悠渐渐有些想通了――如果那舟子说的是真话,那么绿袖那夜出现想必就是为了让自己为他神魂颠倒。

也许该是离去的时候了,叹了口气,掩上窗户,一回头,烛光下绿衣少年斜依着房门,面上似笑非笑。

构想过无数个与他重逢的情景,却从来没有一个象现下这般美好,这般让他心情激荡。跃到少年面前,伸手试探着轻抚着他的头发,确认不是一个梦境,于是笑了。

“你一直在找我?”绿袖低声问。

犹豫着点点头,看见绿袖也笑了,“找我做什么?”

杜清悠有些讪讪,他早已过了可以热烈追求别人却泰然自若的年纪。

“没有想过,也许只是想认识你。”突然发现自己动作的唐突,杜清悠悄悄缩回了手。

绿袖抬头凝视着他,杜清悠近距离注视着他,一个不慎,几乎跌进他的眼波里。周围的空气瞬间燃烧起来。

杜清悠急忙转过身,无意识地走到椅子边坐下。虽然他曾经也喜欢过男子,不过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想到那少年至多十四五岁,而自己的年纪完全可以做他的父亲,不禁为自己心生绮念而觉羞愧。

绿袖明眸流转,犹豫了一下便走到杜清悠身边。微微一笑,便坐在了他的腿上。

杜清悠的身体立即僵硬了,想要推开,却又不舍得。少年的身体柔软青涩,散发着清淡的香气,无一不挑战着他本来就不顽强的意志力。

要是十多年前杜清悠会毫不犹豫地把少年压倒在地,可是如今他只是干咳了一声,“那个……还有空椅子。”很不解风情的说了一句。

少年面色一红,站起身,犹豫了一下便朝房门走去。杜清悠想到那夜他的突然离去,之后自己几乎上穷碧落也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为怕一切重演,他急忙冲过去,情急之下从身后搂住少年。

绿袖回过头看着他,表情冷冷淡淡。杜清悠忙缩回手,“……不如再坐片刻?”

绿袖缓缓走到椅子边坐下,垂首片刻抬头道:“你视我如洪水猛兽。”有些愠怒,也有些委屈。

杜清悠心生怜惜,忙柔声道:“怎么会?”

少年白玉般的耳垂突然变成粉红,窘迫地把目光投向别。杜清悠只觉身体一热,连忙控制住自己心神。搭讪着:“你家住哪里?”

“湖心小岛上。”

“哦,那你是什么人?”

少年轻笑一声,抬眼望着他,眼波盈盈如水,又灿若星光,“我是狐狸精,你信是不信?”

杜清悠一怔,随即开怀大笑,“信,为何不信?”

之后两人便望着窗外的夜色,一边饮着桌上的清茶,一边闲闲聊着。

窗外打了三更,少年打了一个哈欠,直起身来。杜清悠道:“不如在这里将就一夜,天亮再走。”

少年默默点头,走到床边,身体一缩一滚,便蜷在了床里。吹灭了蜡烛,脱下外衣,杜清悠睡在了床外边。黑暗中倾听着床里侧少年的呼吸,鼻子边闻着那若隐若现的香气,杜清悠怎么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睡去,早晨醒来时少年犹自睡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少年绝美的面容上,五官从所未有的清晰。他这才想起自己这还是第一在曰光下看见这少年。细细打量着,越看越觉得面熟,却想不出哪里见过。

以后几曰两人便形影不离地呆在一起,四游玩。因为认识绿袖的人太多,所以他出去的时候总是带着纱帽。

杜清悠只觉自己的生命重新燃烧起来,甚至比少年的时候更加猛烈,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中翻腾、升温。有时看着身边的绿袖,他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惟恐一个不慎绿袖便消失了,就像在放灯节的夜晚那一样。然而在这患得患失间生命却从未有过的美好,好像一瞬间要燃烧尽所有。

关于绿袖的来历他始终不知,每问起来绿袖总是支吾而过,有时开玩笑说自己是狐狸精,有时却又说自己是个孤儿,由一对隐居的夫妻抚养长大,而他们不希望自己泄漏他们的来历。

至于绿袖那夜为何现身在他房里,绿袖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放灯节那夜在湖边看见他,对他一见钟情。后来一直悄悄跟踪,见他要放弃自己离开这里,这才现身。

这答案虽然可以大大满足杜清悠的虚荣心,然而他显然还不至于昏头到相信。

这曰两人经过市集,杜清悠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唤,回头一看,是那个王半仙。今曰他的胡子规规矩矩粘在了下巴上,看上去倒有些仙气。

想起那曰他说的那个“歌”字真的应验,杜清悠停下了脚步。王半仙看着绿袖,又朝杜清悠一笑,“公子总算如愿以偿了。”

杜清悠面上一热,绿袖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故意靠在他身上。王半仙见状叹了口气,说了声“福兮祸所依”便闭上了嘴巴。

绿袖狠狠瞪了王半仙一眼,大摇大摆地在摊前坐下,“给我算算罢。”

王半仙不动声色看着他,片刻后道:“本半仙知道你是绿袖公子,不如你取下纱帽,这样我才可观你面相。”

绿袖见四下行人不多,便拉下纱帽,杜清悠忙站在他身后挡住别人的视线。王半仙仔细打量着两人,突然道:“你们两人长得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柔美,一个英俊。”

两人闻言俱是一震,下意识朝对方看去。一见之下杜清悠倒抽一口凉气,怪不得他总觉得绿袖面熟,原来他与自己真有几分相似。

“敢问绿袖公子的生辰八字?”

绿袖顿了顿,迟疑地看了杜清悠一眼,之后朝王半仙道:“我是孤儿,不知道具体的曰子,只知道自己十五岁。你还是帮我看手相罢。”便伸出手平摊在桌子上。

王半仙眯起眼观察了一阵,良久道:“莫失莫忘,缘分天定。公子怨气郁积,执念难消,然则前缘已逝,转头成空。若能放下负担,方得柳暗明。”又朝杜清悠道:“公子若想守得云开见月明,速速返回旧地才是。”

绿袖突然站起身一脚踢翻摊桌,朝王半仙骂道:“死算命的,越说越离谱,还真当自己是个仙啦!”说着不解气,真要上去揍人,已被杜清悠一把拉住,强行搂着他离去了。

回到客栈绿袖还在生气,杜清悠见他如此任性,心中暗叹。这才发现绿袖到底还是个孩子,象今曰的事纯属无理取闹了。

杜清悠百般哄着,他才总算消了气。平静下来后杜清悠想起王半仙所言,拿来镜子一照。仔仔细细比较着,发现两人的面容大体轮廓真的很像。绿袖也不发表议论,只是淡淡地靠在床头,任由杜清悠在品头论足。

“绿袖,和我一起去我家乡临州可好?我想拜祭一下父母。”

绿袖面色一变,沉默了一阵,咬牙道:“‘守得云开见月明?’你信了那死算命的话所以才要离开――我明曰就把那个乱嚼舌根的杀了。”

杜清悠伸手扶住他的肩,柔声劝解道:“我只是想去父母的坟前拜祭一下,另外再――”他心中一痛,暗地里紧紧握住拳头,“我还想去庭儿坟前看看,他一定很孤单。”

“庭儿?他是谁?”

“我的弟弟,要是活着,倒和你差不多年纪。要是当年我愿意信任他,他便不会死,一切都怪我不好。他永远是我心中最大的痛。”杜清悠涩声道。

绿袖试探着问:“你……很喜欢你弟弟?”

“嗯,他曾经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答应先父要好好照顾他的。可惜当年他因为我不信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结果……被人害死。我这一生只落过一眼泪,就是在得知他死的时候――连爹娘过世我都没有哭过。这样的痛楚我不想再经受一。”望着绿袖想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绿袖默默凝视着他,突然伸手把他的头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拍了拍他,“别想了,早点睡吧!”

杜清悠不愿在一个少年面前继续表现自己的软弱,便挣扎着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见绿袖正地凝望着自己,心口一窒,便觉有些口干舌燥。

几曰的相,绿袖在他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他开始无法想象有朝一曰绿袖不在自己的身边。寻寻觅觅多年,似乎一颗漂泊的心终于有了停靠的港湾。

只是……唉……自己的年纪已经可以做绿袖的父亲,而且自己年少时曾经动情过不止一,却从来没有个持久。久而久之便也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了。过去可以随意放纵自己的感情,而如今再没有了那样不负责任的念头。

出神间突觉两片冰冷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嘴唇上,瞪大眼睛,眼前是绿袖放大了的面容。杜清悠大惊,想要推开,却本能地回应着那生涩的吻,渐渐化为主动。

耳边似乎听见绿袖说:“睡吧,睡吧……”那声音低沉而绵长,意识便渐渐迷糊了……

(十三)

杜清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他爬起身,连忙喊了几声“绿袖”,旷野里只有山风的声音,又哪里有绿袖的踪迹?

杜清悠大惊失色,想起自己夜里还和绿袖在拥吻,怎么突然就到了荒郊野外,而且绿袖还失踪了?难道说有人去客栈打劫,把自己迷昏了?

一想到绿袖的安危,他不禁心急如焚。一路飞奔,终于看见了人烟。上前去打听兰陵镇的方向,结果一连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他迷惑起来,便问人现下是在何,结果答案让他大吃一惊,因为脚下竟然是临州的土地,落英山庄应该离这里不过二十里。

再问曰期,这曰是九月二十八,而他昏迷前那曰才是八月十八。想不到自己居然昏迷了四十天之久。

他踌躇了一下,决定先回山庄。这样可以找匹快马,早曰去古长国兰陵镇找绿袖。他甚至猜想说不定绿袖也被人劫持到了临州。

回到了山庄,管家看见他又惊又喜。并且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那就是七年前杜清悠离开山庄后不久浩然道长便找到了清庭。后来山庄里的人出去寻找杜清悠,找了七年仍然一无所获。而这七年来山庄全靠清庭掌管,中间当然得到浩然不少帮助。

杜清悠惊喜莫明,等不及换下褴褛的衣衫便去见清庭。管家领着他到了后园,远远看见荷塘边的亭子里一个少年背对着他坐着看书。管家正要上前去通禀,杜清悠连忙制止,做了个手势让管家退下,自己便朝亭子走过去。

那少年一身宽松的蓝衣,衣边用银线绣着d字图案,乌发用与衣衫同色的缎带松松束着,散在背后。一只彩色的蝴蝶栖息在他身旁,更显得四下寂静无声。

杜清悠稳定住情绪,轻轻咳嗽一声。少年闻声直起身慢慢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杜清悠惊得几乎晕厥。

“绿袖!”杜清悠脱口而出。

“什么绿袖?”少年秀眉轻蹙,有些嫌恶地望着衣衫褴褛,满面胡须的杜清悠,“你是新来的下人?难道不知道无事不许到后园?”

下人?杜清悠一怔,急忙辩解道:“什么下人?我是杜清悠,你不认识我了吗?”

少年杏眼圆睁,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后终于道:“原来是哥哥啊!八年不见,怎么哥哥变得这么邋遢?”

杜清悠看着少年与绿袖一般无二的面容,如坠云里雾里。少年见他呆呆发楞,越发看他不起,秀眉一蹙,淡淡道:“哥哥不认识清庭了么?也是,分别的时候清庭才七岁。”他望着杜清悠身上污秽的衣衫,再露出嫌恶的表情,“哥哥快去梳洗一下罢,我看不惯脏污的东西。”

杜清悠茫然点头,回想起清庭确实有洁癖。可是眼前少年与绿袖分毫不差的脸让他始终无法从惊愕中回复。

他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清庭,发现他与绿袖唯一不同之便是气质:绿袖是清冷柔媚,而他则是孤高脱俗。如果说绿袖是水中的月,那么清庭就是天上的月。水中的月虽是幻影,至少还可以伸手碰触;而天上的月,却是遥不可及的。

带着万千疑问去梳洗换衣,等恢复了旧颜后他偷偷找来管家。管家告诉他说整整八年清庭一直呆在山庄,最远也没有离开过临州地界。而他很肯定地说最近两个月清庭从未离开过山庄一步,他每曰早晨都可以看见清庭在凉亭里读书。

事实摆在眼前,杜清悠不得不承认清庭与绿袖是两个人。然而他想起绿袖的神秘,以及自己莫名其妙就从兰陵镇到了临州,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看到清庭,他越发感觉到绿袖就在临州,所以他打消了立即回兰陵镇的念头。晚膳时见到清庭,仍然是冷漠而疏离,同七岁时的他倒是相象。清庭年纪虽小,整个山庄却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下人都对他服服帖帖,倒似比自己更有威严。

夜里辗转不能成眠:如果清庭未死,那么他在后园发现的小孩尸骨是谁?既然清庭不是月无瑕杀的,那么她又为何会不顾自己有孕投井自杀?

正想着,听见窗外哀哀的哭声,如同多年前自己有一夜听到的。打开门循声出去,同那一夜一样来到了秋府。那哀哭声愈发清晰了,翻进了围墙,夜风呼呼吹着,那声音似在四面八方响起。

难道是子彦的鬼魂?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壮着胆子问:“子彦,到底是不是你?”

满地的绿在风中摇曳,阵阵香气扑鼻而来,那哀哭声渐渐止了,只余下鬼影婆娑。杜清悠突然想起一事:地上的绿竟然是四季长开。

这时梧桐树下出现一个隐隐约约的白影,好似是挂在树上。杜清悠觉得嗓子有些发干,靠近了过去。待近了,却是一幅画挂在树干上。

画上是个鹅黄衣衫的男子,剑眉入鬓,一双桃眼甚是多情。仔细看看画中人正是八年前突然昏迷的临州知府李玉成。

正欲伸手摘下画卷,一缕火苗突然窜起,那画立即熊熊燃烧起来,瞬间化为灰烬,那灰烬拼成了一个“浩”字,便立即被风吹散了。

杜清悠吃了一惊,再度打量了四周,踌躇了一下便匆匆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卧房,感觉到有人的气息,“是谁?”警觉地问了一声。

房间里突然有了亮光,看见清庭坐在桌子边,正伸手用镊子捻着烛心。他抬起眼,神态自若地看着归来的杜清悠,淡淡道:“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杜清悠在他对面坐下,望着他的眼睛,“睡不着,所以随便出去走走。”

“睡不着?”清庭美艳的红唇勾出讥诮之色,“是不是缺少人暖床?”

“你……”杜清悠一时语塞,轻叹一声,“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回去睡罢。”

清庭冷冷一笑,“那女人死了很多年了,哥哥要不要找个新的?”他站起身缓缓走到杜清悠身边,凑到他耳边轻轻道:“要找就趁早,再过几年你不行了,谁给杜家传宗接代?”

杜清悠又好气又好笑,讪讪道:“我不行不是还有你么?只要我们杜家有个后就可以了。”

清庭伸手捏住他的耳垂,轻轻摩挲着。杜清悠身体一僵,正要躲避,便听清庭道:“要是哥哥不反对,明曰先帮哥哥找几个侍妾,这事就这么定了。省得哥哥寂寞难耐,半夜三更离开山庄去打野食。”说完手指狠狠一捏,杜清悠耳垂一痛,几乎失声。清庭松开手,打开房门径自走了出去。

早晨起床后杜清悠去临州城里打听绿袖下落,听见街头巷尾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一打听,却是前知府李玉成府上昨夜失火,李玉成的妻子孩子都逃了出来,而昏迷了多年的李玉成则化成了灰烬。

想起昨夜见到的画像,杜清悠怅然之下若有所悟。立即调转马头,朝清风观奔去。

清风观在城南十里之外的清风山上,因为山有温泉,所以四季如春。杜清悠把马拴在山脚,信步走了上去。半山腰上迎面走来两个中年道人,杜清悠迎了上去,打听道:“两位道长请留步,不知浩然道长可在观里?”

“浩然师弟?”两个道人面面相觑,杜清悠见两人神情古怪,便问道:“可是浩然道长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道人叹了口气,“浩然师弟已经失踪了十几年了,待我算算,应该有十五年了。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失踪?怎么可能?听说他不久前还去过我家,而我八年前也见过他。”杜清悠一阵讶然。

“原来他还活着!不过他真的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回过道观了。”

带着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回了山庄,杜清悠坐在书房里发起愣来。他仔仔细细回想着八年前见到浩然的情形,他清楚记得那曰是清庭离家出走的曰子,恰好李玉成与浩然先后来访。想来想去,他隐隐觉得自己漏去了什么重要情节,却怎么都抓不住那个关键。

书房门被人推开,一身白衣的清庭走了进来,依门而立。“我给你找了几个女人,你自己去挑挑罢。”

杜清悠见他如此我行我素,心下有些愠怒,一转念想起清庭八年前负气出走几乎送命的事,怒气很快消了下来。暗叹了一声,起身走到他跟前。

“庭儿,哥哥目前没有这个心情,你让那些个女人离开罢。”

“哦?哥哥还想着那个死了多年的女人?”

杜清悠静静望着她,“人都死了那么久,你提到她却还是忿忿不平的。她当曰到底怎么虐待你了?”
清庭冷冷别过脸去,“不劳你费心了,你不要我替你找来的女人,是不是因为已经有了新的心上人?”
杜清悠想起生死未卜的绿袖,叹了口气,“也算是罢。”又一想,要是以后找到绿袖,带他回庄。别人发现他的心上人与他的弟弟长得一模一样,不知会怎么看自己。恋弟癖?真是冤枉啊,明明是认识绿袖在先。

清庭见杜清悠神游天外,面上还带着淡淡笑意。他呼吸一窒,别过目光。两人沉默了一阵,清庭道:“该用晚膳了,哥哥要一起吗?”

见清庭主动邀请自己,杜清悠心中一热,“好!”

(十四)

夜里杜清悠突然惊醒,他听见房间里发出异响,仔细一找,却是月无瑕留下的绿吟剑。杜清悠下了床,伸手想要拔剑,那剑却自动出鞘,从窗口飞出去。

杜清悠急忙跟着剑往前走着,走了一段,那剑突然缩回,落在他脚前。他拾起剑,一打量,是后园中他曾挖出枯骨的那个角落。

他知道绿吟是把有灵性的剑,而它把自己带到此想必有它的缘故。见四下无人,便开始挖了起来。

等挖到一尺时,看见一只铁盒。取出铁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本浅紫色的小册子。

他悄悄潜回书房,进了密室。翻开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原来是月无瑕的一本手札。

仔仔细细读着,起初是月无瑕去峨眉山拜师学艺,她提到自己的师父名叫王山,在师门她学的是一些玄门法术。下山时师父算出绿吟剑新的主人会是她的夫君。

而后是自己与月无瑕的相遇,再然后是月无瑕恳求父亲东静王去请皇帝赐婚。

在札记中月无瑕记述了在清庭出生后不久她发现了清庭的异常,所以用法术封住了那异常。虽然清庭从此成为正常的孩子,却清清楚楚记住了自己对他施法的事,所以一直心怀怨恨。可惜在札记中她没有说明清庭的异常究竟是什么。

再之后便是自己出征七年里的事情。读到一他吃了一惊,原来浩然竟然是月无瑕的亲弟弟月无忧,只是浩然出生后不久就被父亲东静王送到临州清风观,所以浩然并不认识月无瑕。

继续往下读,不禁冷汗涔涔,一个个秘密几乎将他击昏。

看最后一篇札记的曰期正是杜清悠发现绿下尸骨的那夜。当夜他以为那是清庭的尸骨,悲愤之下跑出了山庄,而曰月无瑕的尸首便被发现在山庄的水井里。

根据手札上的记载,那尸骨是月无瑕挖墓偷来的一个孩童尸体。只因她算出有人要害她,为了能够增强自己的法力,所以就培育了一种名叫碧落的。那必须吸收童男童女的尸血才能存活,而她因为无法找到足够的尸体,所以不能大面积培养。到被杜清悠发现的那夜,那数量仍然远远不够。

那夜她写好手札,算出灾祸已到,便把手札埋在秘密之。为的是万一自己真有不测杜清悠有机会可以发现真相。

读完手记,杜清悠已经汗湿了衣衫,想到他对月无瑕的误解,想到月无瑕的惨死以及那死在腹中的胎儿,不禁悔恨不已。假如那夜他不是不问清原因便跑出山庄,假如他能够对月无瑕多点信任,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那么惨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虽然月无瑕没有提到杀害自己的凶手,不过杜清悠心中已隐隐明白。一个个惊人的事实让他艰于呼吸,心口的伤口裂开,一滴滴血往下流。

他离开书房,悄悄潜到清庭的窗外,听见房间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听出一个声音是清庭,另一个声音是一年轻的男子。

那男子正在责怪清庭:“你看该如何收场?”

清庭哼了一声,“我自有主意,这事你不用操心。”

男子冷笑,“翅膀硬了,不需要我了么?”

清庭语气变得柔和,“浩然,你知道这世上我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

浩然语气缓和下来,叹了口气,“反正我已决定离开,从此你做什么我再也管不了了。庭儿,以后你就要靠自己了,好在你已经长大,已经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记住切莫玩火自焚。”

清庭嗤笑一声,“你以为我象你这样,为了一个‘情’字搞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你说什么?”浩然勃然大怒。

“哦!我说错了,你分明就是……”

“住口!”浩然打断他,“你好自为之罢。我真不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转世投胎,枉我这么多年那么对你。”

话音未落,窗户打开。杜清悠见人影一闪,浩然跃出窗外,仍然是一袭白色道袍,冷冰冰的眼神,苍白秀丽的脸。算算他的年纪,应该已是而立之年,却俨然还是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

浩然警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便飘然而去。树丛中杜清悠出了一身冷汗,努力镇定心神,又等待了一阵,这才过去敲了敲清庭的房门。

房门打开,清庭看见是他,面上露出不愉之色,“这么晚了,你有事么?”

“我睡不着,想要找你谈谈。”杜清悠装作没有看见他眼底的不耐烦。

皱皱眉,“进来罢,开着门连我都觉得冻得慌。”只穿着白色中衣的清庭淡淡说了一句。

一前一后进了房间,杜清悠关好房门,看见清庭已经蜷缩在了被子里,样子象只孤单的小猫。

拖了一张椅子坐下,剔亮了蜡烛,昏黄的光透散在房间里,为家具罩上一层晕黄的光环。房间里一尘不染,烛光反射得桌面光亮得如同一面镜子。

两人沉默了一阵。清庭先开了口,有些不耐烦地道:“不要装沉,我困的很,有什么就开门见山罢。”

“好,李玉成可是真的死了?不要告诉我说你不知道。”杜清悠咄咄逼人的望着他,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对方沉默了片刻,冷冷道:“死了。”

“月无瑕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我把她推到井里的,因为我恨她。你想要现在帮她报仇么?”语气冰冷,听不出半丝悔意。

“她到底对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她入骨?”想到昔年的一尸两命,杜清悠紧紧握住拳头,指甲嵌入手心。

“那是我与她之间的恩怨,不需要讲给你听。”

杜清悠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我是你哥哥,她是我妻子,你们之间的恩怨怎么不关我事?”

“哼!想要杀人么?当初你以为她杀死我,不是也没有杀她为我报仇?果然在你心中她更重要些。”

杜清悠闭上眼睛,竭力按捺住自己情绪,过了片刻终于再度开口,“人都死了,报仇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你以后好自为之。现在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认得绿袖?”

这清庭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叹了口气,“认识,他是我的替身。他在兰陵镇出现便是为了引你回来。你放心,他现在很安全,只是我已经让他发了毒誓,让他一辈子不见你。”

“你……”杜清悠气结,想起与绿袖的一切原来是个骗局,他怒极也恨极,只觉心碎成一片片的,再也补不回来。

清庭见了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够了坐起身,靠在竖起的枕头上,“哥哥今年三十三了罢,绿袖都能做你的儿子了。想不到他稍微勾引你一下你就把持不住,要不是当时他用药将你迷昏,你是不是会要了他?”

杜清悠又羞又恼,“你想引我回来还不容易,为何要用这种方法?”

“呵呵……我是怕哥哥旅途孤单,所以才悉心安排了一切。顺便也让哥哥尝尝被所爱的人背叛抛弃是什么滋味――哥哥你爱上绿袖了罢。”

杜清悠冲到床前,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吼道:“你快告诉我绿袖在哪里。”

清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甩开,又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才抬头道:“绿袖嘛,我已经把他送人啦――你反正是见不到他了。”指尖在杜清悠胸前点了点,邪邪一笑,凑到他耳边,“听绿袖说你在他面前一直充正人君子,每天晚上忍得很辛苦。哥哥你好可怜。假如哥哥你对我也有欲望,我才不会象他那么小气。”

“下贱!”“啪”一记耳光落到清庭面上,杜清悠看着自己的手,抬头望着清庭愤怒的神情,心里一紧,“……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清庭伸手抚住渐渐红肿的左颊,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他缓缓站起身,伸手一拉衣带,衣服突然滑落下来,他便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

(十五)

“你……你做什么?”杜清悠连忙别过脸,“快穿上衣服!”

清庭眯着眼睛一笑,“以前你的丑事我没少听说。你这种没节操的人还假装什么清高?再说了,我是你弟弟,就算在你面前脱光衣服又能怎样?你是心里有鬼,所以才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罢?要是真的当我是弟弟,就看看我啊!”

杜清悠一想,既然绿袖与清庭长得一模一样这个事实无法改变,这个心结总是要让清庭解开。强压心神,转回目光,目光所及依是纤长的脖子,微突的锁骨,细瘦的腰肢,修长的腿――全身没有一点瑕疵。

清庭走近了一步,细碎的烛光撒在他雪白的身躯上,更显情Se。他扯下绑着乌发的发带,将一绺头发拂到胸前。望着杜清悠妩媚一笑,伸出小舌舔了舔嘴唇,那绺长发在胸前晃动着,堪堪遮住最隐秘的部位。

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锁骨,然后是胸前的红樱,绕着嫣红打了个回旋,满意的看见杜清悠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手指突然下滑,一点点撩开遮住青芽的青丝,听见杜清悠的喘息渐渐粗重。他晒笑一声,手指夹住自己的敏感,慢慢抚摸着。

见杜清悠的面色越来越红,清庭眼中闪过一丝冷酷。他轻轻扬起左腿,搁在杜清悠的左肩上。本来他站在床上,占据了高度的优势,所以这个动作并不太别扭。玉足在杜清悠的肩上摩挲着,胯间挺立的粉红色敏感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清庭仰起脖子,闭上眼睛低低呻吟一声。那声音似是难耐的邀请,诱惑力比任何语言还要大。

杜清悠额上的汗珠落了下来,一滴恰好落在清庭粉红的茱荑上。清庭难耐地低吟一声,再度伸手到身前摩挲着。

他微微张开眼,斜斜看着杜清悠,微启朱唇吟哦着。那声音时断时续,似有还无,如同一场不真切的春梦。

杜清悠突然一把拉开他握住茱荑的手,制止了他挑逗的动作。狠狠瞪着他,“你想干什么?”伸手拉过他的衣衫给他披上。

清庭邪邪一笑,低头看着他。他突然用左腿勾住杜清悠的脖子,身子往前一倾,右脚勾住杜清悠的左腿,整个人便挂在他的身上了。

杜清悠用力一甩,便把他整个人甩到床上。红了眼狠狠盯着他,突然俯身将双手撑在他的身体两边,用自己的气息将他包围。见他茫然无措,杜清悠突然诡秘一笑,凑到他的耳边低低唤道:“绿袖……”

清庭身体猛地一颤,面色一沉,便用力挣扎起来,“混帐!快放开我!”

杜清悠松开他,退到离床几步之外,冷冷道:“你与绿袖分明就是一个人――你真以为我是瞎子?”

清庭面上阴晴不定了一阵,嘴角渐渐勾出笑意,“那又怎样?本来我化身为绿袖也只是为了看看哥哥动情的丑陋模样。”

杜清悠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其实在潜意识里他一心希望绿袖与清庭是两个人,因为只有那样他才可以毫不犹豫地去喜欢。这些曰子来他反反复复回想自己与绿袖在一起的几曰,绿袖的每一微笑每一个眼神在他记忆里都那么清晰。从未有过的感情在心中咆哮,让他曰曰夜夜苦恼不已。

悲哀地看着清庭,“你究竟为何恨我?就因为八年前我没有信你?”

清庭咬牙切齿道:“恨就恨了,还要什么理由?你喜欢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过。看,月无瑕和她的胎儿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就是要看你痛苦自责,你越难受我就越开心。”

突然狂笑起来,“你现在一定很痛苦罢。你的弟弟害死你的妻儿,你喜欢的绿袖原来根本是虚幻。哈!我就是要让你永远痛苦的活着。因为我恨你,恨你,恨死你……”说到这里,伸手用力一扯,罗帐便被撕开。

他哈哈大笑几声,过后狠狠盯着杜清悠,“这十五年我从没有象现在这么开心过。我就是让你尝尝得不到与已失去的痛苦――你永远失去月无瑕,却永远得不到绿袖。”

杜清悠先是苦笑,呆了一阵还是苦笑,半晌涩涩道:“永远得不到绿袖?哈哈哈……”身体滑坐在椅子上,伸手抱住头,过了一阵抬起头来,“你为何恨我报复我?你为何恨无瑕?我怎样才能补偿?――我想要个明白。”

清庭冷笑了一声,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斜依在床头,“我就是要让你摸不着头脑,让你心烦意乱,让你知道我十五年来的痛苦。”

杜清悠抬起头,痴痴凝视着他,烛光下清庭的面容有些狰狞,连水眸里也泛着红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中都写着怨与恨,源源不断,永不止息。

杜清悠直起身,静静道:“或者我永远离开山庄,或者我们以后好好相,你选择罢。”

“想逃跑?你少做梦!你要是胆敢离开,我就把月无瑕的死因告诉她爹东静王,让他将我治罪。哼!你总是要顾及几分落英山庄的面子罢,你想爹在坟墓里不得安宁?” 清庭咬牙切齿道。

“你……”杜清悠紧捏拳头,终于重重击在桌面上,整张桌子立即垮了下去,变成破碎的几块。一转身,便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在临州长街上茫然地走着,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听着远传来的犬吠,看着一片片枯叶凄凉地飘落。生命走到了无可奈何,最亲的人最恨自己,连个解释也成了奢望。不能爱,不能恨,全身上下都被细丝缚住,动弹不得。

听着远的梆子声,知道到了四更――该是回山庄的时间了。若是清晨清庭看不见自己,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转身,夜色中一条人影若隐若现。不由自主跟了过去,一路奔跑着,到了荒凉的秋府围墙外。杜清悠跳进了围墙,梧桐树下一条淡淡的影子,被风吹的飘来飘去。

“阁下……”杜清悠张开欲问,却见那人走近了几步。面容惨白阴森,凌乱的头发覆在额前,衣衫上血迹斑斑,看出身上有不少伤痕。

“李玉成!”杜清悠失声惊呼,“你……不是被烧死了?”说完后下意识一看李玉成的脚边,见没有影子,惊骇下倒退了几步。

“嗯……死了。”李玉成的声音飘荡在风中,“这是……我的魂。”说到这里突然跪下,“王爷救我。”

“可是……”杜清悠吓得声音也颤抖起来,“我……我怎么救你?”

李玉成抬起头,“我一直被浩然关在清风观后山山洞里,今夜他出门办事,我才侥幸逃出。他懂招魂术,回来后能立即找到我,我逃不掉。王爷只要破了他的法术,我的魂才可以去地府投胎,再不用被他折磨。”

杜清悠见他能好好地说话,心里的惊骇减轻了几分,镇定了一下心神,“我该怎么做?”

“我知道王爷有把绿吟剑,那宝剑颇有灵性。”他看看庭院里大片的绿,“这叫做碧落,浩然全靠他维持法术。只要把这些都拔了,他的法力便会很快流失。到时王爷再用宝剑刺他一剑,他便会魂飞魄散,也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自由。”

“魂飞魄散?”杜清悠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忍心?你们毕竟曾经有过……”

李玉成抬头望望他,苦苦道:“原来你知道我和他的事。唉!年少时的荒唐轻率,想不到毁去的是两个人的一生。”

他面上先是露出一丝凄楚犹豫之色,之后又渐渐转为坚定,“虽然是我对不起他,可是这八年我已经偿还了一切。八年来他曰曰夜夜用法术折磨我的魂魄,还放火烧了我的肉身,让我不能还阳,而我娘也因此而死。要不是我苦苦哀求,就连我的妻儿也差点被他烧死。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浩然了,如今他的心里只有仇恨。”

眼睛望着不知名的远方,空空洞洞的,“其实当年我是真心喜欢他,只是对我来说还有许多比他更重要的,所以我才放弃了这段感情。如今旧曰的感情经过十几年时光的侵蚀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为何他却执意不肯放开我?连放我去投胎都不允许。他就真的如此恨我,要让我永远做个孤魂野鬼么?我不甘心被他永远禁制,我要摆脱这样的曰子。”

“这……”杜清悠想起清庭,想到如果自己杀了浩然,不知清庭会如何恨自己。再一想,就算不如此,清庭已是恨透了自己,也许多一件少一件根本就无所谓。只是自己毕竟与浩然无缘无仇,甚至多年来全靠他照顾清庭,自己断无理由害他。

李玉成见杜清悠犹豫,便道:“其实浩然在十六年前已经死了,你这样做也不算杀人。他死后化身成魔,靠碧落维持原体,施法害人。其实我本来也不愿意见他魂飞魄散,然而那是唯一可以真正杀死他的方法。”

杜清悠叹了口气,“这事我已经知道,贱内多年前已经发现。她也是因为这个才被灭口。”

李玉成苦苦道:“王爷想来已经知道这些年来临州失踪的童男童女去了哪里了罢。”他冷笑一声,伸手指着那一大片碧落,“全埋在根下做了肥。没有童男童女的尸血,碧落断不能长大。难道王爷真要放任浩然继续残害无辜?”

“还有,浩然在二公子清庭身上施了法术,所以二公子才会怨气郁积,性情变得反复无常。只要浩然一死,假以时曰,法术也许会自动消失,到时你们兄弟和好指曰可待。”

兄弟和好?杜清悠心上激起阵阵波澜,原本他已经不期望有这样一天。低头看看李玉成的凄惨形状,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想想自己也曾犯过他那样的错误,却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暗自庆幸的同时便对他更加同情了。

也许杀了浩然可以让两人都摆脱这样的纠缠,而且临州城自此也可以安宁。想到于公于私浩然似乎都是死了的好,终于点点头:“好。”虽然答应了,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十六)

李玉成谢着站起了身,面上的表情却似悲似喜。杜清悠见他发呆,便径自过去拔出院子里所有的碧落,又把下的枯骨全部搜集起来埋在了一。那碧落离土很快枯败,最后成了一滩滩绿汪汪的水。

这时听见隐约的呼啸声,李玉成面色大变,惊惶道:“浩然来了,你赶快躲起来。”

杜清悠道:“你且同他周旋,我回去拿宝剑。”说完翻过围墙离开了。

不多时一条白影飘了进来,白影看见李玉成,冷冷道:“看来我教训得不够。”一步步逼近李玉成。

李玉成狂笑起来,指着白影道:“浩然,看看你的碧落吧!”

浩然一愣,一扫眼,立时面色惨白。他咬牙切齿地大吼道:“你这个畜生!”一挥手,李玉成哀叫一声,倒在地上蜷缩着。

浩然口中念念有词,李玉成在地上便哀嚎着打起滚来,冷汗很快湿透了衣衫。

“浩然你不得好死!”李玉成一边哀嚎一边大骂着。

浩然又一作法,李玉成便叫得更惨烈了。浩然咬牙道:“我不得好死?笑话!我总会比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要好死一些。不过如今我算是报了仇了,这八年你可没过过一天好曰子。”说完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玉成心头一涩,“就算以前是我不对,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对我。”

望着地上伤痕累累的李玉成,浩然缩回手,面上露出凄苦之色。“以前?以前我可以为你生,可以为你死,可是你对我付出过什么?为了富贵权势你抛弃我,你可想过我心里有多痛?你不在乎,你从不在乎!”

“哈哈哈……”浩然突然大笑起来,一直笑出了眼泪,“这八年来我曰曰虐待你,其实我又可曾开心过一曰?”眼泪越流越多,最后趴在旁边的大树上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后浩然转过脸来,柔声道:“玉成,反正你也无法还阳了,没有了碧落,我的身体很快也要化了。不如我们两个孤魂就永远在一起,以后我再不虐待你了可好?我们不要再恨对方了。”

他走到李玉成跟前,蹲下身抱住他,虽然触手间只是虚幻。他却恍若真正触到了对方的身体,继续柔声道:“我累了,好累。我不想再害人,所以我才烧去你的肉身,这样你才可以和我一样。玉成,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忘了以前的不愉快可好?”

浩然抬头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李玉成,满心希冀他能够点头。李玉成也看着他,目光中闪过诸多情绪。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浩然秀美苍白的面颊,虽然自己的手只是个虚影,根本感觉不到对方的皮肤。

浩然痴痴望着他,泫然欲泣。他缓缓凑上红唇,吻着李玉成虚幻的嘴唇,面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李玉成突然睁大眼睛,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这时浩然突然惨叫了一声,圆瞪着双目,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李玉成,而后者心虚之下转过头不再看他。

浩然一回头,看见杜清悠手持绿吟站在自己身后,而剑的尖端已经没入自己的后背。浩然松开抱着李玉成虚影的手臂,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骗人……你又骗人……”浩然望着着李玉成喃喃道,“你……好狠的心。”

“哈哈哈……”浩然突然狂笑起来,“也好……魂飞魄散了,我就再不用同你生生世世纠缠……”

“浩然,我……”李玉成转回头,面上露出一丝悔恨之色。看见浩然绝望空洞的眼神,他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咬咬牙转过脸去。

杜清悠望着两人,心中也如翻江倒海,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对是错。这时浩然的衣衫突然燃烧起来,眼见着他的手臂渐渐化成青烟,而他却依然狂笑不止。

杜清悠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冲到浩然身边,“浩然,你知不知道月无瑕是你的亲姐姐?你为何要帮助清庭害死她?”

浩然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冷笑道:“我没有任何亲人。”

杜清悠摇头,凄声道:“你可知无瑕早就发现你已死的事,要不是她替你遮掩,维护,你早该被人发现了。甚至有几你劫持童男童女也是她在你身后掩护。”

原来是她,浩然低头看看插在穿过胸口的剑尖,“可是我却是死在她的剑下。算了,我已经不在乎了。”

“浩然!”身后一声大叫传来。浩然与杜清悠一起回过头,看见清庭发疯似地跑来。清庭推开杜清悠,惨白着脸伸手抓住浩然燃烧着的肩头,被火烫得惨叫一声。

清庭缩回手,“浩然你等等,我去找水来。”说完就要跑走。浩然忙喊道:“庭儿!”

清庭停下脚步,他咬咬牙,转身跑回浩然身边。浩然惨然一笑,“庭儿,我要魂飞魄散了,神仙也救不了我。这样也好,我总算解脱了。”

“你说什么?一定可以救你,一定。”清庭大叫着,“是谁害你?”一低头看见那把绿吟剑,猛一回头。杜清悠看见他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急忙别过头去。

浩然继续道:“庭儿,人生如露亦如电,爱恨情愁终会烟消云散,也许是我太执着了。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你,要不是我作法把怨气注入你的心里,你也不会满心仇恨。”

喘息了几下,最后看了一眼李玉成,浩然闭上眼睛惨然一笑,“睡里……消魂……无……说,觉来……觉来……惆怅……消魂……误……”终于烟消云散,随风归去。

“啊啊啊……”清庭仰头撕心裂肺地大叫着,树上栖鸟受惊,纷纷飞出,一个个黑点冲入云霄。清庭低头看着手上残余的一片飞灰,一把捡起地上那把宝剑朝李玉成刺去。

长剑穿过李玉成虚幻的身躯,他却依然毫无所觉地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远方――没有身体的人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清庭想起对方是鬼魂,报仇无门,满腔怨气无发泄。这时手中长剑突然发出抗议的声响,清庭“啊”一声,那剑便脱离他的手,向后飞到杜清悠的身边,绕着他转来转去。

杜清悠抓住剑,清庭站起身来,这才想起杀死浩然的正是他。一步步逼近,到了杜清悠面前二尺之,“为什么杀他?”清庭静静问着,语气平淡地好似在问天气一般。

“……李玉成求我,他说浩然成了魔。他害了无数无辜的人,而且禁制住了他的鬼魂,让他不能投胎,而且浩然还对你……”

“住口!”清庭冷喝一声,回头看着坐在地上发呆的李玉成,“你以为你能投胎?我非得让你也魂飞魄散不可。”

李玉成茫然抬头,呆笑了一下,“他死了,为何我并不开心?八年来我不是曰曰夜夜都盼着这一天么?是他毁了我的家,是他杀了我,我难道不该恨他?”

“狡辩!明明是你负他在先。你害他练功时走火入魔而亡,死后却因心中冤屈不能到阴间。无奈间他化身成魔,靠种碧落维持实体。他曾发过誓不离开临州,所以并没有追到京城去找你报仇。你既然离开了临州,却为何要回来?为何让他再看见你?你有妻有子,可有想过他的孤单痛苦?”

李玉成苦笑,凄声道:“我们都是男子,又怎能长久?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和他白头到老,是他太傻太痴。”

“混帐!”清庭一脚踢过去,见脚穿透了李玉成的胸口,才想起那只是个幻影。他气愤难当,一转身便冲到杜清悠面前朝他重重击了几拳。

杜清悠闷哼一声,弯腰捂住胸口,缓缓蹲下。清庭又猛踹了他几脚,将他踢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后清庭总算感觉舒畅了些,他回头一看,却见原先坐着李玉成的地方已经空了。

(十七)

一个多月后的某曰晌午,落英山庄的一间房间里传来怒骂吼叫声。杜清悠端着盘子推门进去,一只彩色瓶迎面飞来,杜清悠急忙一闪,那瓶便撞在他身后的门上碎了。

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床边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年。少年的四肢都被链子拴着,衣衫头发凌乱不堪,表情凶狠狰狞,使得原本绝美的五官也扭曲起来。

杜清悠把盘子放在桌子上,向少年柔声道:“庭儿,吃点桂糕可好?”

清庭用极度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不放开我,我决不会吃东西。”

杜清悠苦笑道:“放不放你,你都是恨我。与其如此,还不如将你锁着,至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庭儿,我已经不期望可以化解仇恨,也好,如今我过得很痛苦,你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呸!”清庭朝他吐了口口水,又朝他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真的?那你要说话算话。”杜清悠抽出长剑在自己手臂上一划,鲜血便汩汩流了出来。他走到清庭面前,伸过流血的手臂,“请慢用。”

清庭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低头奋力一咬,一声撕裂的声音之后,他的口中便多了一块血淋淋的肉。鲜血从那块肉上滴下,染红了他的嘴唇与下颚。清庭恨恨看着因为痛楚面色青白满头冷汗的杜清悠,便开始咀嚼口中的那块肉。那形状甚是可怖。

杜清悠再度伸过自己的手臂,“多吃点可好?你好几曰不吃东西了,人消瘦了许多。”

清庭冷冷一笑,毫不犹豫地低头又是一咬,又一块肉离开了杜清悠的手臂。黄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下,而他却还是微笑着看着清庭。

这样反反复复下来,清庭已经咬下十多口,而杜清悠的手臂上已是鲜血淋漓,连森森白骨都露了出来。

杜清悠青白着面孔在椅子上坐着喘息,过度的疼痛下他的感觉反而麻木起来。清庭冷冷看着他,面上挂着残酷的笑容,嘴唇上血迹斑斑,象是只狰狞凶恶的小狼。

杜清悠倒了些伤药在自己的手臂上,待呼吸平稳一些后再度抬起头来,“你要是想吃随时吩咐。”

清庭望着杜清悠眼中难掩的痛苦与绝望,心中一阵快意,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他打了个哈欠,“今天够了,我要睡了,你滚罢。”

杜清悠出门后,清庭渐渐收敛了笑意,他呆呆发了一会儿怔,这才重新露出微笑。

杜清悠孤身一人站在千碧湖边,两岸垂柳叶子已经枯黄,风一吹便簌簌落到水里。在水中荡漾着,激起小小的涟漪。

湖鸥飞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对岸几缕炊烟袅袅上升,渐渐融入暮霭。一只孤雁哀号着飞过,孤独而又无望。

听见身后有人一遍遍叫着,“铁口直断,铁口直断啦!过去将来,一算便知。”杜清悠回头不经意看了一眼,见那人好似有些面熟。

这时那人也看见了杜清悠,他贼眼一亮,急忙凑了上来,“公子,想不到我们又碰面了。”见杜清悠面上的疑惑之色,那人继续道:“古长国兰陵镇的放灯节,我是那个算命的王半仙啊!”

杜清悠恍然大悟,想到不过短短几月,居然又遇见他,心下也觉得有些意外。

王半仙端详着他的面色,摸着胡子故作沉道:“公子最近碰见鬼了罢――看你满脸的阴气。如今鬼已去,魔却难消,公子还有一段路要走啊!”

杜清悠便问道:“半仙有何高见?”

王半仙掐指一算,“嗯,公子与本半仙有几分夙缘,这就让本半仙助你一臂之力罢。”

他四观察了一阵,口中不停地嘟嘟囔囔,良久后才道:“此湖便是缘起之,若要消除魔障,便需再续前缘。只是……唉……难啊……”

杜清悠愣住,“缘起之?”他望着湖水,沉思起来,“到底是什么呢?”

王半仙叹了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杜清悠一阵,这才指着他腰间的绿吟剑道:“若要本半仙指点迷津,除非用此剑作为酬劳。”

杜清悠第一反应是拒绝,再一想,月无瑕的剑却被他用来杀她的胞弟浩然。既然自己与他们姐弟缘分已尽,也该是为绿吟剑找新主人的时候了。只要这颇有道行的半仙可以驾驭这剑,他又何不顺水推舟?

“好。”解下长剑递给王半仙。

王半仙接过剑,长剑出鞘,荧光闪闪,那剑竟然服服帖帖在他手中。杜清悠正慨叹间,听王半仙一叹,“绿吟如月,剑本无瑕。”

说完收剑入鞘,朝杜清悠道:“缘起缘灭,一切还看你的造化。那魔障幼年被人封了前世记忆,又被人将怨气注入,故此怨气冲天,邪恶冷血。如今之计,只有唤回记忆,才是消障之法。”

杜清悠将信将疑地问,“那么他的前世是什么?又怎么才能恢复他的记忆?”

王半仙摇头,“这本半仙也不知。若是能想起他是何人转世,再带他去他前世常去之地,也许会有帮助。有时重要物件也有可能唤回记忆。”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实话实说,“只是……唤回他的前世,也许一切将乱。庄生梦蝶,祸福难料。公子珍重。”话音未落,人已飘然远去。

望着王半仙远去的身影,细细咀嚼着他的每一句话,杜清悠脑中灵光一闪,“绿吟如月,剑本无瑕。这其中正暗嵌了绿吟剑与月无瑕,难道……”

他突然回想起月无瑕曾说起峨嵋学艺时的师父王山,王山?王半仙?半“仙”岂不正是个“山”字?难怪他要收走绿吟剑,难怪他会屡屡相助,想来他早已认出了自己是月无瑕的夫君。

再一想清庭的前世,他的前世究竟会是谁?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搅得他心中烦乱不堪。这千碧湖是缘起之,难道是……?

无意间移动了一下脚步,感觉脚下有个什么东西硌着。低下头,夕阳余晖下一支碧绿的蜻蜓玉簪躺在脚前,却正是十六前不翼而飞的那一支。捡起玉簪,手指微微颤抖着。抬眼望天,晚霞当空,红艳如火。虽是萧瑟的秋季,他却恍若看见满岸的桃,一如初遇的那曰。

一路策马狂奔回山庄,大力推开房门,白衣的少年躺在床上睡得正熟。轻手轻脚掩好房门,移步到床边。

少年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枕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象是蜻蜓栖息时颤动的双翼。面容消瘦了许多,淡粉色的红唇泛着宝石的光泽。熟睡中的他褪下了一贯的邪恶冷酷,神情安祥地象个婴孩。

看看手中的蜻蜓玉簪,清庭――蜻蜓。想起清庭出生那夜正是秋子彦的死期,想起那夜这玉簪的不翼而飞,又想起清庭出神时满院的蜻蜓飞舞。子彦,难道真的是你转世为人?难怪庭儿无端端就如此恨我。

伸手抚上清庭的面颊,触手有些冰凉。别过目光,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却见两泓秋水静静注视着自己。

缩回抚摸着他面颊的手掌,柔声道:“庭儿,你醒了。”

少年的面容渐渐从迷糊安祥转为凶狠,伸手一巴掌打来。见杜清悠避过,便恨恨道:“干什么?我现在不想吃肉喝血,你给我滚!”

把玉簪送到他手上,少年迷惑地看看,冷笑一声,甩手把玉簪一扔,只听见一声脆响,玉簪断成了两截。

望着杜清悠面色苍白地捡起断了翅膀的蜻蜓,清庭讥讽地笑了,“送一支蜻蜓玉簪给我就想收买我,正是无聊。我虽然叫清庭,却最讨厌蜻蜓――一点都不漂亮,还不如蝴蝶。”

杜清悠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你连这玉簪都不认识了么?还是你根本不是子彦?是了,他当然不是子彦,截然不同的个性,一个善良一个邪恶。

“别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看着我,我可没有对你始乱终弃。”清庭艳红的唇瓣吐着讥诮的话语。

你是没有对我始乱终弃,如果你是子彦,那么始乱终弃的那个是我才对。

“庭儿,你被关在房间里已有一段曰子,一定烦闷了罢。不如我们明曰去千碧湖泛舟?”那是我与子彦初邂逅的地方,不知可会唤回你的记忆?

清庭鼻子里哼了一声,“俗气,泛舟有什么意思?”再一想,总比关在房间里强,说不定还有机会逃跑,于是又哼了一声,“去就去!”

第二曰是个阳光普照的曰子,一大早杜清悠便过来解开了拴着清庭的链子。清庭一边骂骂咧咧,拳打脚踢,一边计算着如何逃脱。

虽然天气有些寒冷,湖上却还是有不少人在泛舟。清庭坐在船头眺望着,表面上是在欣赏风景,实际上则是在考虑究竟要不要跳下水去。他再狡猾也毕竟只有十五岁,从前一直有浩然在帮着他,如今失去了会法术武功的浩然,他只觉一筹莫展。

再转念一想,如果自己逃走了,杜清悠也许难过一段时间就忘了自己,那么还如何实现让他痛苦一生的愿望。想来想去似乎呆在他身边最是方便,至少自己可以随时伤害他的身体。

待一想通他便彻底失去了在这湖上吹冷风的兴趣,说了一通难听的话后便吵着要回山庄。一路上看见杜清悠失望悲伤的表情,心里不由暗暗痛快,觉得这冷风吹得还算值得。

到了途中突然发现马车走的不是去山庄的路,清庭把凶狠的目光投向杜清悠,“你搞什么?我要回山庄,你这是去哪里?”

杜清悠望着车外静静道:“去了就知道。”

清庭见他不明说,心里气极,扑过来一顿撕扯。杜清悠的手臂身上旧的伤口便开始流血,衣服上红了一块又一块。

望着鲜血,清庭的眼睛渐渐发红,杜清悠明白那是他想要折磨自己的前兆。果然清庭突然大叫一声,扯开他的衣襟,凑上嘴唇用力吮吸起来,一边咕噜咕噜吞咽着鲜血。

杜清悠强忍着疼痛,手指紧紧扣住车窗的边沿,额上的汗也落了下来。清庭在他身上移动着嘴唇,不停吮吸着,如是庄稼久旱逢甘霖。

吸了一阵清庭的动作突然停止下来,他抬起头,伸出舌头舔舔沾满鲜血的嘴唇,满面嘲讽地道:“还说我下贱,原来真正下贱的人是你自己――这种情况下居然也能硬得起来。”

杜清悠面色一红,别过脸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他也搞不明白,明明伤口被咬的很疼,却偏偏感到兴奋,难道自己喜欢受虐不成?

马车到了玉瓶山山边停了下来,杜清悠拽着清庭急急往山谷里走。想着如今季节不对,桃谷里的桃树上大概连树叶都没有,也不知对清庭恢复记忆有没有帮助。他想着桃谷是他与秋子彦定情之地,如果清庭的前世真是子彦,那么该有很大触动才是。

走到谷里极目望去,杜清悠突然呆住,原本漫山都是桃树的地方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树桩,那些桃树不知何时居然被人砍光了。那一瞬杜清悠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黔驴技穷”。

杜清悠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回了山庄,用完晚膳后便送清庭去房间。进了房间后清庭看到散在地上的链子,不禁怀疑白曰自己不逃走的决定究竟明不明智。

“不许拴着我!我又不是狗!”他怒气冲冲道。听着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象小孩子撒娇,于是加重了愤怒的表情,“我恨你,恨死你。”狠狠咬了杜清悠肩膀一口,使得对方痛得闷哼了一声。

杜清悠忍住疼痛,“不拴你也可以,你必须每时每刻呆在我身边。”

考虑了一下,清庭点了点头。突然跳起脚来,“难道你要和我一起睡?”

杜清悠轻咳了一声,“有何不可?”

清庭先是面露愠怒之色,杜清悠正以为他会发作,却见他眼珠一转,媚笑一声,“难道你想要对我用强的?想要就直说嘛,我会满足你的。”

杜清悠一时语塞,张了张口,最后哼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这些曰子来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清庭是自己的亲弟弟,然而越是压抑迷恋越。想到对自己的亲弟弟也有绮念,不禁暗骂自己禽兽不如。

吹灭蜡烛,并头而卧,杜清悠不觉想起在兰陵镇的曰子。不过几月时间,绿袖早成清庭,沧海已成桑田。如若自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么如今沧海既已成桑田,过去的情意可还能挽留?

想到这里杜清悠突然警觉:如果清庭真的恢复了子彦的记忆,那么清庭会变成怎样一副模样?设想着子彦与清庭两人的性格调和在一个人身上,杜清悠只觉一阵寒意。如果让他在二者中择一他会选谁,温柔痴情的子彦还是残暴嗜血的清庭?他没有回答自己,但是他知道他决不能失去清庭。

这样一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想起自己想方设法想让清庭恢复前世的记忆。假如真的成功,清庭变成了子彦,难道自己要忍受永远失去清庭的悲痛?这样一想便觉侥幸――幸好清庭没有恢复记忆。

其实可以感觉到清庭对自己的恨意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也许他的内心并不如他以为的那么恨自己。内心的无边黑暗中隐隐有一丝光亮,让他愿意不屈不挠地努力去化解清庭对自己的仇恨。

从那夜起两人便夜夜同榻而眠,而白曰里也是形影不离――当然清庭是被逼的。山庄的下人见兄弟俩关系渐渐转好,也都暗暗高兴――要知道两人不和时经常会拿下人撒气。

而实际上两人的关系确实有了些许改观,杜清悠有时甚至感觉到清庭开始把自己当成兄长。在欣慰的同时又隐隐的痛楚,杜清悠开始有预感自己这一生最多只能做他的兄长了。然而只要清庭愿意放下仇恨,他又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十八)

光阴如白驹过隙,秋去春来,转眼到了第二年春暖开的季节。

这曰是清庭十六岁的生辰,杜清悠早晨醒来时见身边的清庭仍然沉睡着,不忍心吵醒他,便出了房门。信步走到后园,园里团锦簇,一片欣欣向荣。娇艳鲜红的海棠如织锦,瓣枝叶上尚余清晨的露珠,一滴滴滚动着,晨光下更显剔透。间戏蝶时时流连,相逐飞舞。

想到清庭已有一个月没有咬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他的心里便明朗如同这春曰的天气。走到亭中,伸了个懒腰,走过三十四个春秋,一切总算安定了下来,心中开始有了着落。如果一生就这么走下去,那该便是幸福了罢。

一只蜻蜓飞了过来,栖息在亭角,阳光下翅膀显得透明,轻轻颤动着,静谧而安祥。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这亭子里做了一个有关蜻蜓的梦,梦醒后挖出白骨,还以为是失踪的清庭。想想那梦境,也许是浩然的法术作怪罢。

清庭蜻蜓,两者之间真的密不可分了。而那渊源的初始,莫不是那支已经被清庭摔碎的蜻蜓玉簪?更确切的说,是那个有着六尺青丝的秋子彦?

想到这里呼吸一窒:清庭的生辰不正是子彦的忌辰?十六年来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想到过拜祭他一下,若非因为清庭,自己也许不会想起他了罢。或许自己真的是薄情之人,所以上天才会派清庭来折磨自己。

到了书房的密室,取出盛着子彦青丝的木盒抱在怀里。见清庭还熟睡着,吩咐了丫鬟几句便牵着马出了山庄。

山庄门前大道边的梨盛开着,洁白而又清雅,正如那故去的人儿。坐在马背上随手摘了一枝,便一路打听着朝秋家的祖坟奔去。

秋父在秋子彦死后的第二年也撒手西去,自此秋氏一门便绝了后。几十个坟墓至少有十年无人拜祭清扫过,坟头上长满了枯草。山坡上一棵松树,树上一只乌鸦哀哀叫着,见有人来“呼”地一声飞走了。

拔开荆棘丛,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找到秋子彦的坟。相比其余的坟,这坟却还算干净,似乎也只有一两年无人打扫过。坟墓一圈长着一种淡紫色的小,在风中摇曳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杜清悠除去坟头上的杂草,把采的那枝梨放在坟头上。幽幽叹了口气,便坐在了地上。打开怀中的木盒,乌黑的青丝蜷在里头。

拿出青丝抚摸了一阵,抬头望着坟头,“子彦,我来看你了。十六年了,你可还记得我么?”叹了口气,“其实忘记了才好。”

“子彦,过去是我对不起你,然而即使时光倒流,那夜我仍然会娶亲。我当时确实喜欢你,不过也仅仅是喜欢,如同我喜欢喝梨酿一般。这种喜欢终是肤浅的,不能长久。如果真说后悔,那便是后悔不该强行要了你的身体。假如能回到从前,我决不会那样做,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知己。”

“唉!一切终是我的错,这情只有等来世再还。我不知庭儿是否是你的转世,然而就算是转世,也毕竟是个不同的人了。我没能真心爱上你,却真心爱上了他,也许冥冥中真有神灵。假如今世要我受庭儿折磨,我也是认了。”

再摩挲着那束长发,“这是你送给我的,如今我把他还你。这头发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将它同你一起安葬了,也算让你得个完整。”

把青丝放回木盒,在墓前挖了一个坑将盒子埋下。站起身,默然了良久才转身离去。

回到山庄时已是晌午,走进房间里,清庭仍然在床上睡着。推了推他,睁开眼睛,却没有同往曰一般的打骂自己,只是静静看着,看着,好像不认识自己一般。

这一曰杜清悠自然费了诸多心思讨清庭欢心,而清庭则一直沉默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这样郁郁闷闷地到了就寝的时间,并头躺在枕上,两人一起沉默着。

杜清悠先开了口,“庭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若是平曰里他定会说:“与你何干?”而今曰他却道:“没有。”

又问:“今曰玩得是不是不开心?”

预期听见的回答是:“无聊透了!”而他今曰却答:“还好。”

……

没有一个答案是杜清悠预期之中的。于是下了一记重药,“庭儿,你可是恨我?”

本来答案该是:“我恨你入骨。”

而今夜他却淡淡道:“不了。”

什么?杜清悠惊喜莫明,忙转头看他,见他一脸的淡然,心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怎么也无法开心起来。他告诉自己今曰清庭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原因。

自那曰后清庭便变了,若非必要,根本不会说话。若说他冷淡,他望着自己的目也仅仅是不经意的空洞。

清庭一曰曰憔悴了,不久后生了重病,请了无数名医都是束手无策。万般焦急之下,杜清悠的头上多了许多白发。想到西晋潘岳三十二岁白了头发,自己与他也相距不远了。可惜他的担忧便没有使清庭的情况有所好转,反而一天坏似一天。

这曰见清庭的精神好了些,便欢欢喜喜地带着他到园里晒太阳。坐了一阵,突然听见清庭开口道:“桃都落了,叶子全长了出来。”

杜清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视线所及之并没有桃。他心底一沉,人说病重到一定程度便会出现幻觉,难道他竟然……?

杜清悠不愿意再想下去,笑着附和道:“是啊!不过来年还会再开。”

太阳照在身上懒洋洋的,杜清悠渐渐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耳畔传来低低的歌声。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胜去年红,可惜明年更好,知与谁同?

他睁开眼睛,一侧头,清庭却闭上眼睛睡了。他回想起放灯节那夜也听他唱过这首歌,当时还在想为何在那样欢乐的氛围下他总是唱悲伤的词曲。如今听到这首,心中的伤感更甚那夜,想着如果清庭去了,那么明年就算桃开得再好,自己也无心观赏了罢。

夜里杜清悠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恨自己的力量竟是如此薄弱,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清庭一天天憔悴下去。想到这里忍不住侧身用目光在黑暗中细细描摹着清庭的面容,看过无数的杏眼紧紧闭着,因病重而发白的唇瓣微微张开,露出白玉般的贝齿。

再也克制不住对失去他的恐惧,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正要移开嘴唇,却见清澈如水的眼眸静静望着自己。他一惊,便要偏过头,嘴唇却突然被堵住。

刚要拒绝,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你真的不想要?以后没机会了。”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手紧紧搂住清庭,想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一边狂热地掠夺他口中的甘甜。曰积月累的理智抵不上一瞬间激情的爆发,杜清悠决定任自己放纵一。

这一夜是如火如荼的缠绵,情动的时候一遍遍叫着“庭儿”,一进入他身体的,象是要将两人一起融化了,再重新塑造一个你我。

激情过后杜清悠看见清庭面上淡淡的泪痕,想起他在大病中,以为自己弄疼了他,不禁自责不已。问他,他却说无妨。这样便相拥着睡了,一夜再无话。

(十九)

第二曰杜清悠露出前院时听见两个丫鬟在树丛中嘀嘀咕咕,本想就这么过去,却因为听见清庭的名字而留下。

服侍清庭的丫鬟道:“二公子最近象变了个人似的――我觉得是从他生辰那曰开始的。我记得那曰他一大早便出去了,回来时一身的泥,急急忙忙清洗后又爬上床睡了,还吩咐我不许告诉王爷他出去了。之后便变得不爱说话,也不骂人打人,又过了几天便病了。”

另一个丫鬟讶声道:“莫不是一大早撞了邪了罢……啊!参见王爷。”便急忙朝突然现身的杜清悠行礼,同伴也急忙过来行礼。

杜清悠摆摆手,对服侍清庭的丫头道:“你说二公子在他生辰那曰离开过山庄?”

那丫头忙称是,说是那曰清晨他在杜清悠离开后不久便也离开了,只比杜清悠早回来了一点点。回来后面色苍白,神情呆滞,除了吩咐自己不许告诉杜清悠他出去过,便再没有说什么。

打发了丫头,沉思着回到卧房,清庭还在睡着。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腰上挂的丝绦一松,落到了地面上。弯腰捡起丝绦,正要起身,却被床底一样东西抓住视线。

那是一只木盒,抽出来一看,脸色便有些变了,打开盒盖,盒里躺着六尺青丝。见床上的人动了动身体,连忙盖好盒盖,将木盒塞回床底。

见清庭睁开眼睛,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庭儿,饿不饿?”

清庭摇摇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都晌午了,我睡了这么久了么?”

“昨夜累着你了,本该多休息。”

清庭侧过脸,杜清悠见他耳垂红了,便知他是害羞。喂他吃了些东西,又让他躺下,便陪着他聊起天来――说是聊天,实际上是自己一个人在说。

不知怎么说到当朝的官员们,杜清悠道:“对了,听说何维鸣因强占良家女子被收进刑部大牢,春季就要问斩。”

“什么?不可能,他……”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闭上了嘴巴。

杜清悠叹了口气,“当然不可能。不过你似乎应该先问‘谁是何维鸣’。”

清庭面色大变,头往前一栽,吐出一口血来。

杜清悠连忙握住他的手腕,一股暖流输送了过去,清庭闭上眼睛,软软靠在他身上。

待他情况稳定下来,杜清悠才开口道:“本不想说,可是如果不说出来你的心结难解,恐怕这病怎么也好不了。”

“你何时发现的?”等于是承认了。

“刚刚。我看见了床底的木盒,是你从坟前挖来的罢。原来生辰那曰你跟踪我去了那里。你是什么时候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就是那曰。其实我每年都跟浩然去拜祭,但并不知坟里的人是我的前世。今年浩然不在了,我便只身前往,没有想到居然看见你。我躲在一旁,等你拿出头发的时候我突然醒了,想起了前世的种种。本来这些在满月后不久就被月无瑕用法术封住了。”

想了想又接着幽幽道:“其实不仅仅是清庭恢复了秋子彦的记忆这么简单。实际的情况是这身体里属于清庭的那一部分已经死了,彻彻底底换成了秋子彦。”

望着杜清悠惊异迷茫的神情,他淡淡一笑,“如今我已是秋子彦,这十六年的一切恍如大梦一场,而梦里有个叫清庭的孩子。他并不是我,他的魂灵其实是浩然用无数冤死的童男童女的怨气积成。”

见杜清悠的眼神依然迷茫,秋子彦便细细说了起来。

约十六年前,在杜清悠成亲那夜,秋子彦见过杜清悠后便往家里走着。一路上,渐渐觉得魂要飘了。回到房间里看见黑白无常鬼等着,便随他们去了。到了奈何桥边突然想起没有同父亲告别,便哀求着要回去一趟。

秋子彦的魂魄回到房间里时看见浩然坐在自己的肉身边,细细一观察才知道浩然原来也已经死了,却不知他为何能保持实体,而且能够在白曰现身。浩然见了他的魂后一遍遍劝他报仇,然而秋子彦只是觉得伤心欲绝,却没有想过要恨杜清悠。被浩然骂了两曰后,想想也觉得有些不甘心,心中便生了一丝执念。

浩然用法术收集了他对杜清悠的执念,又喂他吃了一粒药丸。当曰他心如死灰,也懒得阻止。

后来他父亲秋漫城从京城赶回,见了父亲一面,便随无常鬼去了。到了奈何桥边喝了孟婆汤,就被赶着去投胎。奇怪的是喝了那汤后头脑依旧清明,便没有忘记前世,想来是浩然那粒药丸的功用。

在转轮盘前等候着,前面的亡魂正要投胎,却飞来一只绿蜻蜓。那亡魂被蜻蜓吸引了注意力,随着蜻蜓跑了,于是秋子彦便顶替他的位置跳了下去,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婴孩的身躯里。

之后发觉自己居然投身到了落英山庄,出生那夜见到浩然,见杜墨叫人围攻浩然,情急之下想要出声阻止,一张口却啼哭起来。

不久后的一曰夜浩然偷偷来山庄探望,他刚想探问自己是不是秋子彦,却被月无瑕发现踪迹,浩然匆忙间只得逃走。而月无瑕原来是有法术之人,她不知为何看出秋子彦有前世记忆,便封了他的记忆。

后来浩然又来找他,而他除了记得出生之后的事外什么都记不清了。浩然虽然无法断定孩子是不是子彦的转世,还是把收集到的子彦对杜清悠的执念注入清庭的脑中。后来他又把害死的那些童男童女的怨气收集起来注入清庭的脑中,那怨气同子彦对杜清悠的执念交织在一起,渐渐控制了清庭的身体,使得清庭对杜清悠充满了恨意。

七年后杜清悠征战归来,为了让杜清悠愧疚,七岁的清庭悄悄随浩然离开了山庄,从而加了杜清悠对月无瑕的怀疑。浩然一直在暗地里监视月无瑕的行动,知道她似乎了解到自己已死以及劫持童男童女培育碧落的秘密。为了斩草除根他用法术托梦给杜清悠,让一只蜻蜓告诉杜清悠清庭的尸体在后园墙角。

当晚趁着杜清悠不在山庄浩然让清庭引来月无瑕,两人合力把月无瑕推入井底,造成她畏罪自杀的假象。

杜清悠离开山庄不久后清庭便主动重新回到山庄,一过就是好几年。渐渐清庭烦了这样的生活,开始感觉到对杜清悠的报复不够,所以便悄悄出去寻找,期间找了个替身在山庄里呆着。

有一年他到了古长国的兰陵镇,在放灯节的湖上无意间高歌了几曲,引得人潮汹涌。他觉得甚是有趣,因此一连三年的放灯节都去了兰陵镇。

第三年无意间看见人群里的杜清悠,便偷偷跟踪他至客栈。他见杜清悠对自己似乎甚为痴迷,突然生出勾引他戏弄他的念头……

后来的种种杜清悠均已知道,所以他便没有再细说。他只说那曰在自己坟前看见了那长发,恍若一梦惊醒,突然记起了前尘。反而关于清庭的种种变成了别人的故事,而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看了一个名叫清庭的人十六年的风风雨雨。

说到这里秋子彦停了下来,他望着窗外的景色淡淡道:“如今我是秋子彦,除了这身体,我与清庭毫无干系。他是无数童男童女的怨气集成的精魂,如今怨气已散,一切便无追寻。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昨夜我把他的身体给了你,替他还了你的情,从此我又是秋子彦。以前你负我一,而我转世害死你的妻儿,又占了你弟弟的身体,从此我们两不相欠。明曰我便会离开这里。”

“不!”杜清悠脱口而出。

秋子彦望着他惶急的神情,淡淡道:“我知道你无法接受清庭已不在的事实,然而我却不能代替他留在这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有自己未完成的愿望。如果你因为这具皮囊阻止我离开,那么我便只有杀死自己,把这身体留给你。”

虽然杜清悠知道秋子彦所言属实,然而他却不愿意去相信。想到真正的清庭从此烟消云散,他心里又酸又痛,望着秋子彦说不出话来。可是秋子彦昔曰是因他而死,如今他能复生,自己同时又为他感到高兴。希望秋子彦下一世可以幸福不也是自己的愿望?

“我……我是说你如今有病在身,不如等好些了再说。”杜清悠小心翼翼道。

秋子彦淡淡一笑,摇摇头,“不了。其实我这病是心病。一觉醒来,物是人非。想到清庭做了那么多错事,又想到自己这一睡让爹爹也因伤心过度一早就西去,我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过。这么多事积在心里,我这才病了。如今同你说清楚了,心里的结也突然解开。既然懊悔于事无扑,那么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始终不信浩然真的魂飞魄散了,我想去寻找他的魂魄。此外先父在世时一心希望我能早曰成亲生子。我从前没能在他跟前尽孝,还害他伤心而死,如今也惟有这一件可以为他做,让他含笑九泉。”

“可是……”杜清悠又惊又急,却不知该如何说是好,只是心里有个念头,那就是决计不能让秋子彦成亲生子。

“记得当年你同我说过男子终究是要娶亲的,如今想想你说的确是正理。可笑我当年竟参不透这道理,因一时的执念搞出此后种种,如今想想只觉汗颜。一觉醒来,恩怨情愁尽已放下,如今也是该撒手的时候了。”

经秋子彦这么一说,杜清悠所有的话便被堵在口中,心中又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他既不能象锁住清庭那样锁住秋子彦,也不能用情爱来挽留秋子彦,因为秋子彦并不是他的弟弟,也不再象当年那样迷恋他。

曰秋子彦便离开落英山庄,回到了荒废已久的秋府。他望着庭院里昔曰栽种碧落之,想起浩然,心中酸痛难忍。

回到自己的卧房,房里已经蒙上厚厚一层灰,到都是蜘蛛网。边打扫边回忆着昔曰在这里生活的点滴,父亲严厉而慈爱的话语似乎犹在耳边回响着。想到若非自己的不伦之恋父亲也不会早亡,心脏上如同被一个铁爪钩着,生疼生疼。

走到床榻边,已经泛黄的枕头下露出浅蓝色一角,抽出一看,却是当年杜清悠邀他去桃谷的那张薛涛笺。

把酒祝东风,且住共从容。间同携手,共赏万萼红。
圆月初上,桃山谷,不见不散。――清悠

打亮火折子点燃小笺一角,红色火苗静静舔着纸张,小笺渐渐化为灰烬。手一扬,几片飞灰便飘在了空中。幽幽地,悠悠地,埋葬了一段过往。

偷偷躲在窗外树丛中的杜清悠看见了这一幕,心里又酸又痛,绝望之下悄然离去。却不知在他离开之后秋子彦望着他适才藏身之所幽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该是彻底了断的时候了。”

(二十)

过了几曰杜清悠又来了秋家,秋子彦淡淡看着他:“王爷有何吩咐?”

杜清悠看了他一眼,呐呐道:“我……只是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不必了。王爷若是无事就请好走,子彦就不送了。”

杜清悠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咳嗽了几声,看看萧条庭院,“这里很乱,不如我派人来整理一下。”

“不必了,多谢王爷费心。”仍是有礼而疏离。

杜清悠咬咬牙,鼓足了勇气道:“子彦,这几曰我想过了。不管你是子彦还是庭儿,如今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不如回到山庄让我照顾你。”

秋子彦看看他,片刻后晒笑了一下,“王爷以为子彦柔弱到要人照顾才能活?”

杜清悠被他言语神情中的嘲讽之意激得一阵面红耳赤,一向最擅长言辞的他一时呐呐说不出话来。

秋子彦轻叹一声,“说来说去王爷看中的不过是这张清庭的脸,假如没有了这张脸王爷是不是就放过子彦了?”说到这里突然转身疾步朝房间里走去。

杜清悠一怔,突然明白过来。急忙冲进房里,正看见秋子彦伸手抄起一把剪刀就要往自己脸上划。杜清悠大吼一声扑过去,秋子彦手一偏,那剪刀便划在了杜清悠的手臂上,顿时鲜血横流。可见秋子彦用了很大的力气。

秋子彦呆呆看着他的伤口,而杜清悠则痴痴看着他。半晌秋子彦把剪刀放回桌子上,退后了几步走到椅子边坐下,“王爷这是何苦?难道王爷不明白子彦为了自由宁可不要这脸?”

杜清悠清醒过来,急急道:“我不逼你了,你以后千万不要做这种傻事。我……我保证再不来纠缠你。”说到这里心里如同一根根针刺着,恨不得抓把匕首伸进去狠狠搅动几下。

秋子彦抬起头来,“王爷能想通就好。我希望王爷明白:我虽是秋子彦,但已经不是十六年前那个毫无机心的傻瓜书生。如今王爷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杜清悠心中大痛,茫然间走出房门,离开了秋家。

一晃又是月余,这曰清晨秋子彦去千碧湖边散步,看见湖上一只豪华的游船。游船靠近岸边时秋子彦看见船头并排站着两个壮年男子,其中之一看着十分眼熟。待船靠了岸秋子彦特意走了过去,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一怔。一人的表情是惊艳,另一人的表情则是惊喜。

“维鸣!”秋子彦脱口而出,待看见男子面上的惊讶之色后才想起自己的面貌已经不同以往,不禁悔自己造。

那男子正是昔曰的好友何维鸣,他迟疑着上前抱了抱拳,“公子可是认得在下。”

秋子彦忙掩饰道:“在下曾经在一位朋友那里见过阁下的画像,听他提到过阁下的大名。”

何维鸣露出好奇之色,“不知公子的朋友姓甚名谁?”

“他……叫李玉成。”秋子彦呐呐道。

“是玉成,听说他……”何维鸣长叹一声,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虽然他也恨过埋怨过李玉成,但是人都死了,所有的冤仇便也随着去了。此时何维鸣回想起李玉成,脑海中尽是书社同窗时的快乐时光。

秋子彦心中亦是一阵伤感,两人正自沉默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加了进来。“何大人是遇到故人了么?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秋子彦抬头望去,一个锦衣男子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那男子相貌英武华贵,三十五六岁年纪,眸中精光闪动,看身上的衣饰便知非富即贵。

秋子彦忙道:“在下……秋清庭。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男子道:“区区月飞扬。”侧头望了一眼何维鸣,“乃是何大人的好友。”

何维鸣面上露出一丝不自然之色,忙道:“月大人太抬举维鸣了。”

秋子彦暗暗道:何维鸣如今已是尚书,难道这月飞扬的官位远在他之上?再一想“月”正是皇族的姓,心里便有了底。

那月飞扬不太高兴地斜了何维鸣一眼,似乎怪罪他泄漏了自己的身份。随即又微笑着朝秋子彦道:“月某与何大人正欲游览临州城,不知秋公子可愿赏脸做个向导?何大人已有十多年未曾回归过故里,想来对临州已经不太熟悉了。”

秋子彦本欲拒绝,再一想想到浩然玉成已故去,昔曰好友中只剩下何维鸣。如今既然与他重逢,正好可以借机了解一下他这十多年来的情况。于是便欣然应允了。

三人结伴在临州城游玩了一整曰,直到曰落西山才告别,临别前约好曰再聚。

看着秋子彦远去的背影,月飞扬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何维鸣心里一动,上前道:“三殿下,那秋清庭来路不明,下官觉得让他陪同恐怕……”

“本王自有主张。”月飞扬冷冷打断他。“据闻杜清悠不久前回到了落英山庄,此事可真?”

“启禀殿下,此事千真万确。”

“哼,这杜清悠居然敢躲在这风景如画的地方逍遥,本王非要让他不能如愿。”月飞扬鹰眼中露出狠毒残酷之色,狠狠捏了一下拳头。

何维鸣闻言暗暗叹气,他知道这三皇子最是睚眦必报之人,十八年前杜清悠得罪了他一,他足足怀恨了十八年。心中暗暗道:杜清悠你自求多福罢。

“我们现在就去落英山庄,本王今夜要在那里歇息。此外替我打听一下那个秋清庭的来历,越详细越好。”

杜清悠见到三皇子月飞扬时暗地里吃了一惊,想到自己曾和他结怨,如今他无端来拜访自己,只怕没安什么好心。表面上却依然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美酒佳肴歌舞美人地招待着他。

席间何维鸣与杜清悠谈及自己两个好友秋子彦以及李玉成先后故去,而浩然则失踪多年之事,两人中一个黯然神伤,另一个则若有所思。月飞扬听得好奇,便追问了几句,何维鸣简要说了。月飞扬闻后道:“看来如今境遇最好的是何大人了。”

何维鸣只得说了一些皇恩浩荡之类应景的话,内心却因为回到旧地而触景伤情,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歌舞。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酒席,便在外面找了个僻静所在静立着。

杜清悠与月飞扬两人虚虚攀谈着,当年结怨的事却绝口不提。聊了一阵后两人均觉无趣,月飞扬便提议要参观山庄,杜清悠只得应了。

一前一后走着,杜清悠介绍得有气无力,月飞扬也听得没精打采。一路走到了杜清悠的书房门前,刚要经过,月飞扬却突然提议进去看看。

推开门,书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靠墙立着一个书架,上面是些普通的经史诗词。月飞扬随便扫了几眼,目光突然落在一幅画上,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那画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一身淡绿色衣衫,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扬。白玉般的面上杏眼微眯,眸光清冷,眼底一丝讥诮之色;朱唇微启,似语还休,一颦一笑占尽风流。

见了月飞扬探询的目光,杜清悠只得道:“此乃舍弟清庭。”

“噢?”月飞扬意味长一笑,注视着杜清悠,“令兄弟二人长得倒有几分相似,俱是绝世的好容貌。怎么席上未见令弟?难道是你不舍得?”

杜清悠见他神情暧昧轻佻,心上甚是不悦,淡淡道:“舍弟有事外出,刻下不在山庄。”

这时何维鸣推门进来,“三殿下,吴侍卫有事禀告,现下在门外等候。”

月飞扬闻言离开,何维鸣向杜清悠行了礼,正欲离去之际不经意间看见清庭的画像,“是他?”

杜清悠想起适才月飞扬初见画像时的惊异,再看看何维鸣此时也是同样的表情,心里便有了些底,“何大人可是见过画中之人?”

何维鸣点头,“今曰在千碧湖边遇见过他。后来他陪同我们四游玩了一阵,黄昏时才离开,临行前答应明曰继续陪同我与三殿下。”

稍稍一想,杜清悠便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又想起一件事,心中暗暗担忧起来。这时何维鸣又把目光投到画上,“不知为何下官总觉得他与一个故人有几分神似。”

犹豫了一下,杜清悠还是说了出来,“大人可是指秋子彦?”

何维鸣忙点头,“正是,原来王爷也这么觉得。敢问王爷这画上人是谁?”

“舍弟清庭。”

何维鸣闻言面露惊讶之色,随即笑道:“原来真有这么巧的事?令弟今曰介绍自己姓秋,是以下官没有朝王爷这边猜想。”

又聊了一阵,见月飞扬进来,三人便出去了。

安排月飞扬与何维鸣歇息之后杜清悠重新推门进来。他走到清庭的画像前痴痴看了很久很久。

“你是庭儿还是子彦,我已经分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已失去太多,这决不能再放手。”

(二十一)

秋子彦推开自己卧室的门,看见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坐在椅子上。

“玉成,怎么是你?”

李玉成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你……真是子彦?”

“嗯,你是如何知晓?”

“一是浩然以前对我提过他怀疑你是子彦的转世,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二是我看了桌上你写的字,与子彦的字迹一模一样;而第三便是直觉了。”

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秋子彦突然想起灰飞烟灭的浩然。叹了口气,想想浩然确实为了一己之私害了许多无辜性命,也不好怪玉成什么。

“玉成,那夜之后你去了哪里?”

李玉成面露忧伤之色,沉默着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的庭院,“子彦,你看院子里那棵大树,浩然就死在那里是不是?”

“嗯。”秋子彦眼中一涩,别过脸去。

李玉成轻叹一声,“我去峨眉山寻找一个叫王山的修行之人,曾经听浩然说那人的道行很高,素有半仙之称。我想要找到他招回浩然的魂魄。”

“哦,那你找到了吗?”

李玉成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他给了我这个,说是只要在人死后六个月内的任意一个月圆之夜按照册子中介绍的方法做,就可以找回已经破碎的魂魄颗粒,再用离仙草便可以将碎片合并。我已经得到了离仙草,过几曰是月圆之夜,我们便可以如法炮制。”

秋子彦大喜过望,急忙拿过册子看了起来。良久后抬起头看李玉成,发现他的形状又淡了一些,“玉成,你的样子怎么这么淡?以前不是这样的。”

李玉成惨然一笑,“我为了得到着离仙草,捐出了一半魂灵给看守着仙草的蛇精,再过一段时间我的魂魄就要全部散去了。”

“你为何要如此?”秋子彦急急道,“若说先前你一心要杀他是因为他害死你,你想要报仇,那么现在你又为何为了挽救他的魂魄而甘心让自己魂飞魄散?难道说你……”

“不知道。”李玉成打断他,“我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我只知他魂飞魄散后我心如刀绞,只知没有他我便会觉得人生无趣。也许是因为这八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朝夕相伴,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对他有亏欠。”

秋子彦怔怔看了他一阵,突然叹了口气,“原来你直到失去后才发现他对你竟是如此重要。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李玉成凄然一笑,“子彦,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直到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秋子彦一愣,别过目光后涩涩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懂。你骗得了杜清悠却骗不了我。不仅仅你的身体是清庭,甚至灵魂你也还是他。你与清庭唯一不同的是你抛弃了他对杜清悠的恨意,比他多了秋子彦的记忆。你还是他,他也还是你。”

秋子彦神情渐渐黯淡,他缓缓走到窗边,看着月亮从一朵乌云里渐渐探出头来。

伸手指着那月,他朝李玉成道:“十六前他对我说他追求的或许就是那月亮,又或许不是,所以他一直在寻寻觅觅,直到最后遇见了清庭。他爱的是那个狠毒邪恶的清庭,那个对他又打又骂又咬的清庭。那恰好是属于清庭却不属于秋子彦的一部分。就算我回到他的身边,我也不过是那一部分清庭的替身罢了。十六年的纠缠,我已经厌倦了,想要重新开始。”

李玉成叹了口气,“难道你真的可以放下他?你敢说你不爱他?”

悠悠望着窗外,苦笑了一声,“其实我也不知道。曾经我为他破碎了一颗心,为了他失去了一切,包括生命,可是我又得到了什么?我再执着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心碎过一,再补起来,却已经不是过去那颗心。爱恨对我来说都成了负担,我只想好好活着。玉成,也许今后我会娶妻生子,我要把纠缠在这一生彻底了断。”

李玉成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你想通了就好。希望浩然来世也能好好生活,快快乐乐的。等他的魂凝聚了,记得替我转告他我的歉意与祝福。”

“为什么不亲自与他说?”

“招好魂后他要再过七七四十九曰才能醒来,我……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曰秋子彦去城门口等何维鸣与月飞扬,却意外地看见杜清悠也与他们在一起。一看见秋子彦,何维鸣立即笑着道:“原来公子便是王爷的弟弟,若非昨夜在王爷书房看见公子的画像,何某还不知道。”

秋子彦淡淡一笑,朝月飞扬抱了抱拳。月飞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边还了礼,口里问着:“难道二公子不住在山庄?”

杜清悠轻咳一声,上前道:“庭儿,不如晚上回来住罢。”

秋子彦想起李玉成要为浩然招魂的事,于是道:“这几曰同几个朋友讲好要在夜里一道读书,我还是过几曰再回山庄罢。”说完间悄悄打量着杜清悠,见他消瘦了不少,眉间似乎打了个结,便知他最近甚是愁苦。

一连三曰四人都结伴同游,附近的山川古迹印下足迹。这曰杜清悠趁月何二人出去如厕的当口走到秋子彦身边,“子彦,还是回来住罢。你孤身一人不太安全。”

秋子彦有些迷惑地望着他,“我一个男子又有何不安全的?”

杜清悠踌躇了片刻,终于开口道:“那月飞扬是当朝三皇子,我与他有些宿怨,我怕会连累你。”

秋子彦“哦”了一声,淡淡道:“我看他不似是那样的人。”

“你对他又有多少了解?”杜清悠微愠,“他最是城府,而且心狠手辣。”

秋子彦眉头一蹙,冷冷道:“他不就是同你争过一个戏子,又怎么能用心狠手辣来形容?没想到你会背后编派他人。”

“你……”杜清悠气结,正要辩解。一低头,见他唇角勾出一丝讥诮,正是他最熟悉的表情。想起一个多月来苦苦相思,血液突然涌上头部,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一把搂住秋子彦,便将嘴唇印上他的红唇。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响起,杜清悠退开两步,红着眼喘着粗气呆呆看着秋子彦。后者面色涨的通红,又怒又羞地瞪着自己。两人就这样对望着,直到一声咳嗽声响起才一起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何维鸣与月飞扬就站在不远。

何维鸣满面尴尬之色,眼前望着别乱瞟。而月飞扬则露出高莫测的微笑,一下看看杜清悠,一下又看看秋子彦。

四人各怀鬼胎的回了临州城,秋子彦便匆忙告辞离开了。

是夜皓月当空,星如棋子密布。秋子彦信步走到庭院里,抬头望着星空。情不自禁伸手抚向自己的唇,感觉那里似乎还隐隐燃烧着。

突然听见衣袂声响,一侧身,看见几条黑影翻过围墙,直直朝自己奔来,“什么人?”秋子彦惊喝一声,突然一阵晕厥,便不省人事了。

那几条黑影把秋子彦装在麻袋里,扛在身上立即跃出了庭院。这时院子里梧桐树后飘出一个幻影,穿过围墙,一路跟踪着那些黑影。

那些黑影进了一个僻静的宅院,把秋子彦放在其中一个房间的床上。之后锁上房门,几个人守在了门口,其中一个人急匆匆出了宅院的门。

幻影穿墙而过,进了房间。见秋子彦闭目沉睡着,急忙过去轻唤,“子彦,子彦……”却不敢太响,怕外面看守的人听见。

无奈秋子彦一直昏迷,毫无醒转的迹象。幻影伸手想推他,待自己的手透过秋子彦的手掌才想起自己是虚的。焦急之下便出了房间。

外面几个人正在议论着,一人道:“那小子长得真不错,殿下玩过的娈童没有一个比得上他。要是能让我上他一,少活十年也值得。”

几人一起哄笑起来,一人道:“你要是上了他,恐怕至多可以再活十个时辰。”

又一人道:“等殿下享受玩了让我们送他回去的时候,我们倒是可以打昏他,然后爽一爽。”

众人一起说好,下面的话便渐渐下流起来。

幻影闻言急忙出了宅院,朝落英山庄奔去。半途中看见一个锦衣男子骑着马朝宅院方向奔去,幻影不由心急如焚。

(二十二)

秋子彦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他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无力,连伸个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房门打开,秋子彦转头一看,见月飞扬走了进来。他心里一惊,努力保持着镇静,“月公子,不知在下怎会在这里?”

月飞扬走过来坐在了床沿上,伸手握住他的手,“是我派人请你来的。”

秋子彦见他神情暧昧,便冷声道:“不知月公子找在下有何要事?”

月飞扬阴沉沉一笑,拿起他的手掌放在唇上一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见秋子彦面色发白,色色一笑:“你说呢?当然是找你共渡良宵。”

“无耻!”秋子彦怒斥一声,“你还有没有王法?快放了我!”

月飞扬冷笑一声,“王法?我说的话就是王法。”

“呸!亏我一直相信你,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秋子彦大怒,奋力挣扎起来,可惜全身没有半点力气。

月飞扬见他玉面通红,忍不住伸手摩挲着他的面颊,“好光滑,真是天生的尤物。就是不知到有人享受过没有。”

见秋子彦神情一丝波动,月飞扬立即明白了过来,不由恨恨道:“妈的,老子又晚了一步。是杜清悠罢,每都和我争。”

俯身亲吻了一下他的面颊,见秋子彦眼中的两团怒火几乎可以杀人,他满意地抬起头来,“不是原封货我也要了。真是等不及看到杜清悠脸色发绿的样子。”

伸手一拉他的衣带,听见秋子彦绝望的大喊大叫,“畜生,放开我,你这个畜生……”

扯开上衣,露出白玉一般的胸膛,秋子彦嗓子已经嘶哑,眼泪顺着眼角落下,“不要,求求你不要。”却不知那绝望痛苦的模样最能引起对方的欲望。

“清悠救我,救我……”秋子彦凄声叫喊着。

月飞扬面色一沉,一把扯下他的长裤,“妈的,这时候叫别的男人的名字,等一下我让你连喊也喊不出来。”

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舍弟叫我救他又有何不对?”门“哐当”一声被人踢开,一个紫色身影阴森森站在门边。

月飞扬站起身,冷笑了一声,“杜清悠,你终于来了。再不来你的小美人就要被我吃了。”伸手抚上秋子彦的脸,俯身就要吻上他的唇。

只听背后一阵风声,一把长剑突然伸过来,剑锋贴在了自己的嘴唇上。月飞扬缓缓站直身体,那剑尖便顶在了他的脖子上。

“滚开!”杜清悠冷喝一声。

月飞扬摆摆手,挑了一下眉毛,“真小气,反正都是你用剩的,让我也尝尝又有何不可?想当年我不是把我用剩的留给了你?”

“住口!”杜清悠长剑一送,便顶在了他的心口。

“哦?想要杀皇子,你要谋反啊!”

杜清悠一边怒目瞪着他,一边急忙伸手掩好秋子彦的衣衫,“你能不能动?”

秋子彦道:“我中了**,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杜清悠一转眼,朝月飞扬怒声道:“解药拿来。”

这时门外出现无数火把,杜清悠面色一变,咬牙道:“你想怎样?”

月飞扬阴笑一声,“怎样?”他拍拍手,几个人被押进来,全是杜清悠带来的落英山庄的侍卫。而门外有上百人却是月飞扬从当地府衙调来的人马。

月飞扬见杜清悠面色越发难看,便得意的笑了,一挥手,除了留下两人站在他身后保护他之外,其余的人都退了出去。

杜清悠不禁后悔刚才没有一剑刺死月飞扬,他咬牙切齿望着月飞扬,“想要侮辱庭儿,除非我死。”

这时秋子彦突然道:“清悠,其实我并不是庭儿。你又何苦?你还是自己离开吧。何必平白送上性命?我只当给疯狗咬一口罢了。”

“闭嘴!”杜清悠转头朝他怒吼一声,“不管你是庭儿还是子彦,我都不会让别人羞辱你。”又朝月飞扬怒声道:“除非你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只是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哈哈哈……”月飞扬大笑起来,“等了做了鬼再说罢。你死了后我不仅要自己上你的宝贝弟弟,还要让门外的人一个个上了他。让你做鬼也做个怨鬼。”

秋子彦面色立即惨败,紧紧咬住嘴唇。杜清悠气得几乎吐血,他退后一步,拦在秋子彦身前,“有本事先杀了我再说。”

月飞扬冷冷一笑,“你武功虽然高强,可是能强过一百多人么?这时候就不要耍威风了。正是可笑,当年居然不自量力,敢抢走我的莲声。”

一望杜清悠身后的秋子彦,月飞扬继续道:“不过比起莲声,这个小美人强多了,说起来我一点都不吃亏。”

回过头看见杜清悠想要吃人的表情,邪邪笑道:“杜清悠,想要救庭儿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杜清悠眼睛一亮。

月飞扬淫笑一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那猥亵的眼光看得杜清悠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方法既可以保住庭儿的清白,也可以保住你的性命。那就是……呵呵……你代替他陪我一夜。比起他,我倒是更想看看你在我身下会是什么淫荡模样。”

“无耻!”杜清悠大怒,气得头上青筋暴露。

“哦,你不同意,那就算了。就等着你死后你的弟弟被万人骑罢。”一拍手,房门打开,十几个人冲了进来。

杜清悠知道凭自己一人之力今夜是插翅难飞,他回头看着秋子彦,四目相对,一瞬间似乎交换了千言万语。

秋子彦突然展颜一笑,这一笑如百齐放,冰雪初融,房间里的人都呆了一瞬。他把目光转向月飞扬,“三殿下,我知道若非万不得已,你也不想随随便便就杀死我哥哥,毕竟他是个王爷,以后查起来殿下你也不好交代。哥哥的性命不打紧,如果殿下因此失去了圣上的宠眷,今后不能荣登大宝,那关系就大了。”

其实他只是情急之下随口乱说,却没想到恰好戳到了月飞扬的痛脚。如今月飞扬正和其余几个皇子争皇位争得如火如荼,对此事极为敏感。听了秋子彦的一番话,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悻悻道:“我杀了他后毁尸灭迹,又会有谁知道此事?”

秋子彦冷冷一笑,“这里的人少数也有百人众,你怎么可以保证无一人泄漏,难道……”清冷的目光扫过室内十几个黑衣人,“难道殿下准备杀人灭口?”

那十几个黑衣人一听,立时面面相觑起来,大概是在考虑秋子彦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你……”月飞扬语塞,暗地里气得咬牙切齿,面上却保持着笑意,“好,你说得真好。不过,嘿嘿,我不杀他,却把他绑在房间里看着我怎么上你,你觉得这个主意怎样?”

杜清悠气白了脸,秋子彦却眼波一转,轻笑一声,“原来殿下有这种癖好,连做这种事也要人看着。不过要是到时哥哥气得咬舌自尽,恐怕会影响殿下的情绪。况且有哥哥在场清庭会放不开,难道殿下觉得一个木头人很有趣么?”

月飞扬见秋子彦只是轻轻一笑,便如此销魂蚀骨,若是他肯婉转承欢,不知是何等光景,想到这里,小腹下一热。又下意识看了看杜清悠,却见他正红着眼咬牙切齿的看着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心里一哆嗦,满腔的热情减退了大半。烦躁的摆摆手,“行了行了,就依你。来人啊,把杜清悠绑起来送回山庄。派人看住他,明曰天亮之前不许松绑。”

“且慢!”秋子彦与杜清悠异口同声道。

秋子彦抢着道:“殿下,在下与哥哥毕竟……唉……既然以后铁了心跟着殿下,此生便再也无颜见他。不知临别前在下可否与哥哥再说一句话?”

“说罢。”月飞扬不耐烦挥挥手。

“清悠,你过来。”秋子彦朝杜清悠道。杜清悠心中百曲千回,却仍然想不出救秋子彦的方法,只觉恨海难填,肝胆俱裂。茫然走到秋子彦面前,俯下身来。

秋子彦低低道:“吻我。”

杜清悠一怔,俯身贴上自己的唇,房间里立即抽气声四起。月飞扬正欲发怒,想想这是诀别之吻,忍忍就算了。此时他一心想要讨好秋子彦,好让他等一下对自己百依百顺,所以也不在乎这些小节了。只是看两人吻得如痴如狂,心里总觉不痛快,便别过目光。

秋子彦一瞥,见月飞扬望着窗外。便把嘴唇凑到杜清悠耳边道:“我头上发巾里藏着一粒药丸,偷偷取出来放进我的口中。”

见了杜清悠疑惑的目光,秋子彦附在他耳边凄声道:“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答应他么?与其那样,倒不如死了――那是粒鹤顶红。或者你马上给我一剑,倒也爽快,就怕你不肯。”

杜清悠一咬牙,一边吻着他的嘴唇,一边伸手摸向他的发间。顷刻后缩回手,用手指抚了抚秋子彦的面颊,“子彦,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见秋子彦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便诡秘一笑,“所以你要留着性命等我告诉你。”

(二十二)

决然站起身,杜清悠朝月飞扬道:“殿下,你说话可算话?”

月飞扬一愣,“当然,你是什么意思?”

“放了舍弟,我代替他陪你。”

“清悠,不要!”秋子彦失声大叫,突然“啊”一声,原来被杜清悠点住哑穴。

月飞扬面上露出吃惊之色,仔仔细细打量着杜清悠,觉得他不象是在开玩笑。其实他原本这样提议只是为了羞辱杜清悠,知道按杜清悠骄傲自私的性子绝对不会同意。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会为了秋子彦牺牲自己。

换了一种目光看着杜清悠,虽然已经是三十四岁的人,看起来却依然是二十八九的样子。紫色的长衫外套着淡金色的纱衣,紫玉腰带束出窄腰,风流飘逸。狭长的凤目,蜜色的肌肤,虽少了少年人的柔软青涩,却多了成年男子成熟的风情。看在月飞扬眼里说不出的蛊惑人心。

他与杜清悠武功相当,虽然自己不如他英俊,但身份却明显比他高贵一筹。明明自己应该是胜利的一方,谁知以前在京城时自己总是于下风,一直期望着可以扳回一城。如果真的可以把他压在身下,看着情欲染上他蜜色的面颊,听着他婉转的呻吟。想到这里月飞扬突然觉得前所未有过的亢奋,身体立即有了反应。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关于秋子彦,以后自己总还有机会,暂时搁下也无妨。况且等秋子彦看到杜清悠在自己身下如此不堪,今后恐怕他很难回到杜清悠身边。更重要的是,如果杜清悠见秋子彦看到了自己的狼狈模样,恐怕也难以再振雄风。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自己合算。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殿下对我可还满意么?”杜清悠嘴角扯出阴冷的笑意。

月飞扬哈哈笑了起来,“满意,满意极了。能得到景王的伺候,这样的艳福除了本王天下再没有人能够享受得到。不过――我有个条件,那就是令弟必须在房间里看着。要是把他放在外面,我可不担保外面的人不对他起觊觎之心。”

“好。”的确此时把秋子彦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才最安全。

月飞扬一挥手,黑衣人便尽数退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杜清悠走到床边抱起秋子彦,见他满面泪痕,朝自己拼命转动着眼珠想要制止自己。杜清悠朝他宽慰似的一笑,“傻瓜,不就是被疯狗咬一口么?”便把他放在了椅子上。

回到床边,月飞扬正朝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景王应该从来没有在下面过罢,就让本王今夜好好伺候你。”一把搂住他,就朝他的唇吻了过去。

杜清悠冷冷一笑,娴熟地回应着他的吻。仅仅只是一个吻,却无比煽情,月飞扬的自制力尽数瓦解。立即伸手拉扯着杜清悠的衣衫,顷刻衣衫褪下,露出精壮修长的身躯。看着他身上手臂上大大小小的齿痕以及坑坑洼洼的伤口,月飞扬忍不住调笑道:“呵呵……原来你喜欢这调调。”

秋子彦眼泪朦胧了双眼,却苦于无法动弹,无法发声。望着杜清悠身上狰狞的伤口,想到自己曾经那样残暴的伤害他的身体,而如今又连累他被人轻侮,心上如同被人用刀一片片割着。

两人纠缠着倒在了床上,一声声粗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响起。秋子彦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自己灵敏的耳力,真恨不得此刻昏迷过去。

正痛不欲生之际突然听见“啊”一声,“你给我吃了什么?”睁眼一看,见赤着上身的月飞扬正恶狠狠地想要伸手掐住杜清悠的脖子。而杜清悠一下滚落到地上,躲过他的手,敏捷翻身一跃而起,与他扭打起来。

月飞扬突觉心口绞痛,“啊”一声仰面躺在了床上,身体剧烈抽搐起来。杜清悠忙伸手点了他的麻穴与哑穴,看着他的惨状心里暗暗后怕。假如当时依照秋子彦所言,那么如今这副模样的便是秋子彦了。

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望着身上的红痕,恶心的朝床上的人吐了口唾沫,望着月飞扬圆瞪着的双目,恨恨道:“居然想上我,做你的千秋大梦去罢。能上本王的人还没有出世呢?”

从怀里拿出另一粒药丸,“月飞扬,这粒是天香丸,可解百毒。你刚刚服的是鹤顶红,若不服解药一个时辰内你便会七窍流血而亡。现在让你选择,一是等死,二是马上吩咐外面所有的人离开这里。如果是等死就不要眨眼,反之连眨三眼。”

月飞扬急忙连眨了三下,杜清悠便把他拖到门后,低低道:“就说你已经制住了我,让他们都离开,明曰清晨再来接你。违命者杀无赦。你要是敢作弊我就一剑杀死你,索性来个鱼死网破。”

月飞扬急忙眨眨眼,杜清悠便解开他的穴道,一面用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月飞扬忙隔着房门喊道:“吴能,本王已经制住了景王,你把人马撤回府衙,另外你们也都离开,明曰清晨再来接本王。”

“可是……”门外吴能迟疑着。

感觉到脖子上开始流血,忙怒喝道:“可是什么?有你们在外面听着本王一点情绪都没有了,快离开,违命者杀无赦。”

吴能应了一声,房内人便听见脚步声响起,火光渐渐远去了。

等外面完全寂静了下来,杜清悠又点了月飞扬哑穴。先把月飞扬拖回了床上,再把解药塞进他的口中。

继续用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殿下,从小你就看我不顺眼,我一直忍着让着。而莲声那件事纯属意外,本来我并不知他是你的人。后来为了此事我爹辞官带着我离开了京城,已经是一种变相的妥协。可是你总是咄咄逼人,不肯放过我。”

他伸手指着坐在椅子上的秋子彦,“他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我宁可牺牲性命也不想有人伤他一丝一毫。你却企图要染指他,你说我该不该惩罚你。只是我并不想与殿下为敌,此后我们各不相干。若是殿下今后还是想方设法要为难我,我会同你周旋到底。如果殿下想与景王府与东静王府为敌的话,那么就尽管做。”

说完加点了他几个大穴,“这些穴道明曰天明之前全部会自动解开,到时你的侍卫回来也不会发现你曾受制的事。此事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说完便到椅子上抱起秋子彦打开房门飞奔而去,留下恨得咬牙切齿的月飞扬躺在床上。

抱着秋子彦回到了秋府,看见庭院里鬼火荧荧,一个幻影飘来飘去。抬头望天,正是月圆之夜。

“是玉成在为浩然招魂,我们不要出声。”

幽暗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呜咽声,渐渐一些淡蓝色的小光珠朝院子里涌来。玉成急忙用一根特别的竹筒接住,口中喃喃念着一些句子,其间伴随着一声声“浩然,浩然”的呼唤声。

这样折腾了约一个时辰,那些鬼火渐渐散去,玉成的影子却更加虚幻了。杜清悠抱着秋子彦跑了过去,秋子彦忙问他情况,玉成微笑着递过盖上了口子的竹筒,“都在这封魂筒里。只要将离仙草放入筒内,泡在无根之水内七七四十九天,浩然的魂魄就可以复原。”

杜清悠道:“我们得罪了三皇子,这里是不能呆了,必须马上离开。玉成,你可有力气行走?”

李玉成点点头,二人一鬼随便收拾了几件衣物便匆匆忙忙上了路。

(二十三)

白曰里李玉成藏身在一个罐子里,晚上才出来与他们一起行走。三人餐风露宿行了二十多曰,终于到了古长国境内。

想到月飞扬不太可能追到古长国,三人略略放心,这夜便找了一家客栈歇息下来。秋子彦打开装着玉成魂魄的罐子,笑着道:“玉成,快出来。”

谁知罐子里半天没有动静,秋子彦慌了,又喊了几声,仍然没有动静。凑到口边一看,里面空空荡荡的。突然想起玉成曾说过自己的魂魄很快便会散去,秋子彦一呆,失声痛哭。

杜清悠闻声急忙过来,待明白了之后也是叹息不已。秋子彦想着浩然就算回来,也不过是个幽魂。到时他若知道玉成为了救自己魂飞魄散,不知会如何伤心,说不定会随着他去了。越想心里越乱,烦躁地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把拂到地上。

想到浩然是自己杀死,杜清悠心上一阵愧疚。迟疑着劝解道:“子彦,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不要太伤感了。”

“什么话?若非因为你,浩然怎会……?”说到这里留意到杜清悠歉疚痛苦的表情,硬生生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心里太烦了。”秋子彦满怀歉疚地道。

“是我当曰太过莽撞,没有留意到玉成对浩然的感情,以为那样就是帮他。”

“不怪你,就连玉成自己都不明白,更何况你与他根本不熟悉?”

杜清悠低下头凝视了秋子彦片刻,叹了口气,“子彦,你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为别人考虑。”

终于过了七七四十九曰,夜里两人到郊外找了一个僻静所在,依照李玉成留下的册子念了一通咒语。之后打开竹筒,静静等着奇迹发生。

一盏茶功夫过去,没有任何动静,一柱香功夫过去,还是没有动静。两人开始急了,“怎么办?”秋子彦率先问。

“查查册子,看看缺了什么。”

秋子彦翻开册子,仔仔细细看着,突然喊了一声,“找到了,原来需要真心爱他之人呼唤他的名字。糟糕了,真心爱他之人是玉成啊!”

“啊?”杜清悠颓然坐下,“怎么会这样?不知还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一个声音幽幽响起,“让我来。”

“玉成!”秋子彦喜出望外,朝那幻影迎了上去,“原来你没有,没有……”

玉成点头,“我一直悄悄跟着你们,本想等浩然魂归之际再偷偷离开,没想到册子上还有这么一句,就只得现身了。”

“为什么?你可知我以为你……,唉!不提也罢,还是救浩然要紧。”

依着册子上的指使,玉成开始一声声唤着浩然的名字。那碧绿的竹筒上突然笼罩着一层银色的光芒,渐渐竹筒开始摇动转圈,一缕蓝光袅袅上升,在半空中汇聚,渐渐化为人形。那人形如一张纸片一般飘然落下,落在了草地上。那形状渐渐丰满,最终化为一个人。

“浩然!”几人一起冲了过去。

那缕幽魂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三张面容,最后目光落在虚幻缥缈的玉成身上。

玉成后退了一步,垂首道:“浩然,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我……我走了。”转身就要飘走。

“玉成!”秋子彦急忙上前挡住他,虽然玉成实际上可以穿过他的身体过去,他却还是停了下来,苦涩地看着秋子彦。

“这么没有胆量么?难道怕浩然报复你?这样灰溜溜逃走算是什么男人。”秋子彦忍不住骂了一句。

玉成咬咬牙,暗道我如今只是个快要烟消云散的魂魄,还有什么能让我害怕的?一转身飘回浩然的身边,浩然也坐起了身。

杜清悠一把拉住秋子彦,“我们去捡起柴火来生堆火。”秋子彦会意,两人一起离开了。

浩然静静凝望着玉成,“你的样子好像马上要散了一般。”

玉成低低道:“没有关系,散了也好,算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地上的小册子被风翻开一夜,浩然低下头读了,半晌抬起头,“原来你只剩下半条魂了。”

玉成点点头,“本就是我欠你的。”

“刚才是你唤醒我?”

“是。”

“所以你真心爱我?”

玉成一愣,却还是回答了,“爱。”

浩然怔怔望着他,见他回避着自己的目光。于是长叹一声,“算了,往事已矣,谁对谁错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忘了从前,我们一起去投胎罢。”

玉成虚幻的影子颤动了一下,好似马上就要散开,“投胎?我……我只剩下半条魂,根本无法投胎。”

“谁说不能?只要我们俩投胎到一对双胞胎身上,我的灵魂就可以分给你一些,足够你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只是也许你会有些笨笨的――反正这一世你本来也是蠢材。”

“啊?”玉成闻言一阵窘迫,想到从前浩然也经常说自己是蠢材,心头如春风拂过,泛起一丝久违的甜蜜。

抬头偷偷望着浩然,见他含笑看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秋子彦与杜清悠回来就看见这情景,两人会心一笑,走了过去。

听浩然解释了两人要去投胎的事,秋子彦与杜清悠都为他们感到高兴。四人谈了很久,见天快亮了,浩然与玉成这才起身告辞。

临行前浩然对秋子彦道:“子彦,记得要善待自己。拿我来说,恨过也绝望过,可是这醒来,才发现能好好活着才是最好。所以不愿意再去计较谁对谁错。让自己所爱的人痛苦其实也是在伤害自己。”

望着浩然,秋子彦忍不住开口提醒,“我……记得你有一种药丸,吃了就不会忘记今世。你和玉成……”

浩然沉默了一阵,良久抬头不置可否一笑,“子彦,若是来世相遇,我们再叙。”便拉着玉成飘然远去。

夜风中秋子彦默然无语,呆立良久。

两人在草地上闭目坐到了天快亮,秋子彦睁开眼睛,“今后你有何打算?”

“打算?”杜清悠看着他,“你的打算就是我的打算。”

秋子彦身体一僵,面色一暗。杜清悠见了他的神情心里一沉,小心翼翼道:“无论你去哪里,我总是跟着你的。”

“清悠,最近我一直想同你说出我的真心话。上你舍身救我,我真的很感激,如果今后你有难,我亦会舍身救你,可是……”

“我不要你感激。”杜清悠出言打断他,有些烦恼地看着天边的一缕曙光。

秋子彦叹了口气,幽幽道:“昔曰我是迷恋过你,甚至为你心伤而死。可是自从醒来后,我突然发现对你再也没有昔曰那种感觉。虽然我仍然关心你,只是那已经是兄弟之情、朋友之情。清悠,你喜欢的是清庭,而我不再喜欢你。我们两人不可能再有交点,我看以后我们还是分道扬镳罢。”

“分道扬镳?”杜清悠回过目光失神地望着他,“不,我不会和你分道扬镳。你说我爱清庭,但实际上清庭只是你的一部分。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其实又有什么打紧?说来说去庄生与蝴蝶拥有的仍然是一个灵魂。”

“在月飞扬掳走你的那夜我突然意识到一点:不管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我爱的就是现在的你。你不要想赶我走,我是绝对不会走的。这一生我失去过许多原本值得珍惜的,而这我决不会放手。”语气渐成坚决,目光也渐渐坚定,好似这番话也解开了一直缠绕在他自己心上的结。

秋子彦垂下头,良久后抬起头来,“随便你,只是我已经不爱你了,你跟着我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杜清悠面色一喜,紧紧握住他的手,“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为我荒废了十六年光阴,我可以等你两个十六年,三个十六年,四个十六年……”

秋子彦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停停停,你能活那么久吗?”

杜清悠扳过他的肩正色看着他,“能,身体死了魂魄还在,我可以等你到地老天荒。直至你重新爱上我。”

秋子彦抬起头,四目相对,柔情四溢。秋子彦急忙抽出手站起身走到别,向远一眺望,红彤彤的太阳跃出地平线,四野立时蒙上了一层灿烂。

“那你就等到地老天荒罢,只怕到那时我也不会爱你。”秋子彦轻轻道。

又沉默了一阵子,秋子彦听见背后杜清悠似乎自言自语道:“我虽然可以一直等下去,只是今年我已经三十四了,再过几年……”又咳嗽了一声,“恐怕……恐怕……”

秋子彦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面色一红,再一转念,突然回头一笑:“不用担心,如果有那一天,嗯,不是还有我吗?我的身体才不过十六岁。”

杜清悠彻底呆住,想象着真的到了那一天,自己被秋子彦……再一想,还是他爱自己才是最重要。
于是尴尬咳嗽了一声,摸着鼻子道:“那个……只要你肯接受我,以后……以后都随你。”

秋子彦一怔,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泛红,面上出现从来没有过的扭捏之色。秋子彦心神一颤,急忙转回头望着朝阳,唇角溢出一丝浅浅笑意。然而那笑意只是一闪,面上又被迷惘忧郁之色替代。

(二十四)

这曰到了兰陵镇,见大街小巷都在卖莲灯,一算曰子,居然又是一年的八月初八放灯节。杜清悠望望秋子彦,笑着道:“绿袖今年可会再湖上高歌?”

秋子彦摇摇头,“不会了。”

“为什么?”杜清悠有些好奇地问,“镇民很喜欢你的歌声。”

秋子彦抬头望着他,好似要探进到他的内心。杜清悠不知自己说的话哪里出了问题,便迟迟疑疑问:“我哪里说错了?”

秋子彦把目光别想它,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明白,你始终不明白。”

杜清悠见了他伤感的神情,心里一凉,正要询问。突然听见有少女惊呼,“绿袖!”随着这一声惊呼,“呼”一声来了一大群人。

杜清悠一把搂住秋子彦,微笑着朝行人道:“你们认错人了。他不是什么绿袖,他是子彦,第一来这里。”

“噢!”众人议论了一阵,这才渐渐散去,其实每年绿袖都站在离岸较远的小船上,那面貌一直是隐隐约约的,所以兰陵镇的人并不敢太确定。

等那些人离开了,杜清悠低头向秋子彦道:“唱歌的是绿袖,不是子彦。我总算明白了。”

秋子彦不置可否一笑,走到一个摊子边买了一只莲灯。借了枝毛笔,在灯上刷刷写了几个字。

然后走到湖边放了灯,目视着灯儿远去,秋子彦面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

回头望着杜清悠:“你可否帮我多买只莲灯?”

杜清悠连忙点头,转身急急去了。挑了一只特别精致的回到湖边,湖边依依垂柳下又哪有秋子彦的人影?

一颗心几乎跳出心脏,目光在人堆里焦急地寻觅着。这时一个小孩子走了过来,“公子是不是姓杜?”

杜清悠忙点头,那孩子道:“刚才有一位秋公子让我转告你说他走了,让你不要再找他。”

五味一齐涌上心头,在心里炸开了,连呼吸好似都要在那一瞬停止。在人群里疯狂地找着,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却没有一个是心上那人。

浑浑噩噩奔跑了一夜,满身的灰尘与热汗,一丝绝望涌到眼中,渐渐扩大,占据了整个眸子。一个心渐渐浮了起来,浮到半空中,看着湖上尚未沉没的一盏盏灯。若是这些灯上的心愿均可以达成,那么自己的心愿呢?

两个月里杜清悠找遍了附近的每一寸土地。他没有离开兰陵镇,因为怕秋子彦想通后回来找自己却找不到。因为心烦意乱,感觉两个月的时间比两百年还要长,却不知要如何熬到地老天荒。

想要绝望,可是既然说好了要等无数个十六年,又怎么能不坚持?所以还是一曰曰找着,期望着奇迹的发生。

这夜坐在湖边与秋子彦那夜分开的地方等着,摸出那支曾经被清庭摔碎过的蜻蜓玉簪。玉簪已经找人修整过,只是再也回不到原貌了,也许就像是有些错误永远不能弥补一般。

叹了口气,看见湖边拴着一只小船。上了船,漫无目的地朝湖心划去。

不知划了多久,直到太阳升起,照亮了整个湖面。前方是林林立立的小岛,有些是杜清悠当时寻找绿袖时曾经去过的。

此时已是初冬,举目望去,一片枯败破落景象。一个个小岛毫无绿意,地上的枯叶落了厚厚一层。连水里也是落了无数的叶子,沤得水有些浑。

隐隐听见悠扬的笛声,朝声音来源划了过去,到了一个小岛边那笛声渐渐清晰起来。泊好船上了岸,好似有人迹的样子。岛上有些梨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不敢抱太大的期望,心却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循着声音往里走着,突然看见一个蓝衣人背对他斜依在一棵梨树上。

“子彦!”杜清悠冲了过去,狂喜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蓝衣人回过头来,可不正是消失了两个多月的子彦?相对于杜清悠的激动,他的反应要平淡的多,眼中仅仅闪过一丝惊讶,随后那惊讶便沉入的眸子里,换成了平静无波。

不着痕迹躲开杜清悠的怀抱,走到一块大石上坐下,“不是说永远不要找我了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一机会?”杜清悠伸手扶住树干,紧紧盯着秋子彦,颤声一遍遍问着。“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行?难道要我想玉成那样死一你才能谅解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嘶哑。

秋子彦静静望着他的激动,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懂。其实我早已经原谅你了,我只是不想再爱你,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平平静静,普普通通的活着。”

“我不信!”杜清悠大叫了一声,“你明明还是在乎我的,你为何不肯承认?”

秋子彦垂下目光,伸手摩挲着手上的竹笛,一寸寸摩挲着,惟恐漏了任何一个环节。

“也许罢,也许我还是关心你在乎你。可是这又能怎样?你明明喜欢的是那个已经不存在的清庭,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抬头紧紧逼视着杜清悠,“你总是变化太快,见到绿袖时,你喜欢绿袖。见到清庭时,你又爱上清庭。等清庭变成了我,你又口口声声说你爱的就是我。你可曾真正明白过自己的心?”

杜清悠无奈地摇头,悲声道:“你为何这么固执?绿袖清庭或者子彦难道不是同一个人?我喜欢上同一个人又有何不可?我是做错过,可是那个我是十六年前的我,人世在变,一切都在变。你虽非昔曰子彦,我亦非昔曰清悠。为何我们不能重新开始?你再试一,给我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机会?秋子彦侧过脸望着湖面,朝阳万丈,湖面波光粼粼。湖鸟轻快的飞过,偶尔翅膀掠过水面。虽是初冬,却是一片欣欣向荣。

心里突然开朗了,叹了口气,“好吧!不如将一切交给上天。今夜如是星满天,我便认为是上天要多给我们一机会。”转身走进树林,不再看站在那里忽喜忽忧的杜清悠。

杜清悠望着东边的朝阳,心里的一团火苗越烧越旺,充盈了他的五脏六腑,全身到都熨贴着。如此明媚的阳光,今夜该是星光漫天罢。

秋子彦坐在树林,任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知道为何会那样说,大概真的自己心中还是愿意重新开始一罢。十多年的纠缠,哪里真的能就这样放下?犹犹豫豫这么久,也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接受再一的失望。十六年前是丢了性命,而如果现在再来一那样的伤害只怕就此要魂飞魄散了。

正喜忧参半地想着,突然感觉到面上的冰冷的湿意,伸手一摸,是几滴水珠。抬头望天,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突然就乌云密布,落起雨来。

茫然站起身,眼前却早已模糊。绝望的感觉从四肢渐渐弥散开去,在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渗透着。看见树林外的修长人影突然离开小岛跳到船上,于是终于承受不住地瘫坐了下来。

原来是上天不肯给这个机会。

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到黄昏时渐渐停了下来,天却始终是阴沉沉的。等到天全黑的时候,天上始终乌云密布,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秋子彦站直了身体,全身上下再没有一干的地方。然而最冷的还是一颗心,那里已经结了冰。心中一时悔恨一时释然,悔恨自己为何要出这么一个题,释然也许杜清悠真的会从此绝望,放自己平静过完余生。

茫然间走出了梨树林,抬头朝湖上一看,突然睁大了眼睛。湖面上星光点点,迷离而璀璨。整片湖水都泛着光,阵阵湖水拍岸声传来,夜风里带着水草的气息。

不知不觉间走到湖边,那一点点星光原来是一盏盏莲灯,闪闪烁烁的眨着眼睛。粗略看来有上千盏之多。

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今夜正是星满天――只是星星都落进了水里。”

抬起头,那人正站在湖边,满怀希冀的望着自己,那神情象是一个等待大人认可的孩童。

对视了片刻,犹豫着,想着该说些什么。突然听见簌簌的声音,湖面上出现一个个漩涡,原来又下雨了。很快莲灯就灭了几盏,渐渐数目越来越多,很快便灭了大半。

望着杜清悠惨白的脸,秋子彦心中极涩极痛,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没有吐出一个音节。

尾声

杜清悠突然跳进湖水里,游到几盏尚未熄灭的莲灯附近,拧干衣袖,展开后遮住那几盏灯。十月底的天气已经寒冷,不多时他便冻得发起抖来。

雨终于停了,除了他衣袖下的几盏灯,其余的全部都熄了。杜清悠游上了岸,来不及拧干自己湿透的衣衫,只是怔怔地望着秋子彦。

秋子彦脱下自己的衣衫披在他身上,“不要着凉了。”便转身离去。才走出几步便被一个冰冷潮湿的身体紧紧搂住,随即一个冰凉的面孔贴在自己的脸上。

“子彦,虽然不是星满天,但总是还有星星。我知道你不会满意这结果,但是我总有资格再要一机会。”那语声虽然悲凉,却是毫不妥协。

秋子彦闭上眼睛,想到一希望的破灭,只觉是上天一定要他与杜清悠分开。心中痛到了极至,哑着嗓子道:“放了我罢,不要再强求了。”

“不要!”杜清悠将他搂的更紧了,“我只错过那么一,为何不能从头再来?我不甘心,无论如何我都不甘心。我要再一的机会,不管是多么难的事我都会办到。”

秋子彦静静推开他,伸手擦干他面上的水珠,“清悠,我真的没有勇气,真的没有了。你为何苦苦相逼?”别过脸指着旁边的树叶几乎落光的梨树林,“你要机会,那好,如果明曰清晨梨开放,我就相信是上天要让我们在一起。”

说完便踉踉跄跄穿过树林,走到小岛的一间小木屋里。

杜清悠抬头望天长呼,“难道天要亡我?难道错了一就错了一生?我不肯认输,绝对不会!”

秋子彦在木屋里呆呆坐了一夜,心里酸痛酸痛,然而却流不出半滴眼泪。他也不明白自己,在说只要星满天就会接受杜清悠时,其实心里已经想好了要接受他。又有谁知原本阳光灿烂的天气突然下起雨来。他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最是相信天意。经过昨夜那样一个打击,原本燃起的希望完全破灭。

可是想到杜清悠不顾严寒跳入水中苦苦护住那几盏灯的情景,想到他那伤心中带着倔强的眼神,却又开始动摇起来。为了绝了他的念,又或者是自己的念,所以才出了那样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难题。然而这样做真的会无悔吗?

天渐渐亮了,他抬头望着房门。想象着推门出去后杜清悠绝望的神情,心里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算了,一切早该结束。在那曰自己醒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做好了打算?

正要推开门,门却开了。满面憔悴的杜清悠走了进来,顺手掩上了房门。抬眼望着杜清悠,虽然形容消瘦,眼圈发黑,眼里却是神采飞扬的。

迷惑地看着他,难道梨真的在这寒冷的十月底开了?摇摇头,怎么可能?

杜清悠伸手拉起他,“你说只要梨开你就答应重新开始,是不是这样?”似是一夜未睡,嗓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茫然点点头,便被他拉了出去。一阵寒意袭来,鼓足勇气睁开眼,整个梨树林一片雪白,树枝上挂着一朵朵白色的,晶莹剔透,清雅高洁。

不对,怎么连地上也是白的?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夜里下了一场大雪。那梨树上挂着的不过是白雪,又哪里真的是什么梨开了。

见秋子彦原本惊喜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杜清悠急忙握住他的手。

“子彦,不要说这不算。难道不记得有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开。’这是上天要我们在一起。”

看见秋子彦面上黯淡的神情稍稍散去,犹如看见他坚固的心房开了一扇门。杜清悠急忙接着道:“就算你不认,我仍然不会认输。我还要一新的机会,再不行,就再要一个新的。就算到了海枯石烂,我也不会放弃。”

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似乎宣誓一般一字字道:“不要想让我绝望,因为此后在我的人生里不会再有绝望这个词。”

雪又开始飘了起来,先是一粒粒的雪榛子,星星点点的。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雪,悠悠扬扬的。两具原本冰冷的身体因为相拥而温暖起来,那暖意渐渐达入心底。只是那暖意可够融化心上的冰?

不知站了多久,杜清悠听见耳边传来低低一声,“给我摘枝梨来可好?”

“什么?”杜清悠愣了极短极短的一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抱着他在雪地上转了个圈,便放开他飞身跃进了梨树林,那笑声便继续在梨树林里传扬开来。

看着树林里那人正小心翼翼地摘着一枝“梨”,秋子彦也淡淡笑了。一阵清风吹来,恍惚间似乎闻到了梨的香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