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天下(第二部)九星+番外 下
51
越往山谷而行,所见景色越是出人意表,最后到了山谷谷底得中心地带,却与谷外寒冷的气候截然不同,草木葱茂似锦,竟是春夏之景致。然而这样一片仙府福地,却不见人迹,甚至连飞鸟走兽也踪迹全无,原本的十分灵气中也透着三分诡异了。
清心谷……上一来是一年多前了。沐云几乎是没有看四周景象,抱着怀中的人在杂的树枝藤条中疾步穿梭而过,在某山壁伸手一按,一个恍若人工凿成的洞口露了出来。山洞并不,往前行走十多步后,竟是出奇的阔大,里间更是如人工建成的居室一般,虽久未有人居住已结满蛛网却是布置得大方舒适。
沐云揭开床幔,将一直紧搂在怀中的人轻放在床上,
“好了,到了这里,谁也打扰不到我替你疗伤了,我不会让你死的。今后不管如何,你江远的命都是属于我的了,任何人都休想从我手中夺走――就算你自己也不能。”
沐云缓缓抚摸着那依旧没有多少生气的面容,脸上露出了笑意。
“真有此事?!”男人一向悠闲镇定的手猛然间抓紧了座椅靠手。
“应该不会有假,主上您可亲自去证实此事真假。”
“……你先下去吧。”待下手离开,椅上的男人才缓缓站起身来,手依旧是紧紧抓着座椅两边的靠手,屏息沉默着,四周的气息异常安静,然而,他的眼睛却由于少有的兴奋紧张而微微发红了。
“若你真是如传闻中所说的重伤在身,那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尊贵的随王殿下――”温柔的语调和着冰凉的笑声让人寒入心肺。
每年宁朝皇城的秋天都很美,但今年此际却似上空笼罩了大片的乌云似的,怎么也不见透晴――住在皇城之中,天子脚下,有一个很明显的好,那便是信息灵通,但凡事都是祸福相依,譬如远居京城之外的人恐怕还在为些鸡毛蒜皮短斤缺两的事喋喋不休烦恼不已时,此刻京城之内却已是人人惊惶,尽管传闻圣上将会御驾亲征的消息很大程度上还可能只是空穴来风,但整个皇城中却以为此事沸腾了。
且不说当今昭帝在位近十年亲自阅兵的数是寥寥可数,更不用说御驾亲征,就说这人人心目中原本歌舞升平,却不知为何事如今竟会从宫中传出御驾亲征的风声。
京城茶馆内,有不少有识人士断言,这一定是谣言。皇上怎么可能御驾亲征,向来都是随王爷领兵抵御外敌的。
而此刻皇城内的天子的上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传翰林院学士崔尚拟旨,让他们十日内将随王完好无缺地送回,否则,朕要带着大宁铁骑踏平燕鹄!”
“皇上,请三思。”
“三思?!”身穿黄袍的男人眼一眯,愤怒地笑着,“你叫朕三思,狄长清,你这威远将军做得恐怕太舒服了吧,”话锋一转,顿时变利,“远他生死未卜被落入敌手,你还要我三思冷静!”
狄长清伏地请罪,道,“皇上,如果王爷知晓,他是绝对不会赞同圣上您的做法的。”
“狄长清!”
昭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臣子,冰凉的眼神有着几乎从未有过的狠戾,“好,那你告诉朕,除了这样做,还有何好方法可以让他安然无恙地尽快归来?”
“……”
“说!!”
狄长清自地上抬头,缓慢而坚定地道:“我相信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他相信,不管何时何地,只要那个人不想,任何人也不能对他构成危险。
王爷,我已经尽力阻止了。看着心意已决拂袖而去的男人,狄长清长长叹了口气。
昭和九年秋,大宁昭帝以威远将军狄长清为前锋,自为主帅,领兵四十万,以燕鹄骚扰边界,不尊天朝为由,御驾亲征。自谣言传出到消息确定,这期间不过半月而已。朝廷决策之急,粮草兵役征集之快,为有史以来罕见。
52
草茂绿荫蔽日的清心谷内,有一缕熏烟至谷西南角上的洞口袅袅而出,透过周围盛的枝叶间缓缓向上,飘升,最后和着那余烟中的异香消散在高远的空中。而洞口的熏烟如丝不断缕缕传出,飘散,渐渐地,高空中有鸟鸣声声传来,先是极远,再慢慢近了,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原本鸟兽绝迹的清心谷上空竟汇聚了大群各色的飞鸟徘徊,鸣叫,似遇到什么令群鸟喜悦欢欣之事,那鸣声虽音色各异长短不一,却都高亢而清亮。
由洞口传出的熏烟越来越浓越来越疾,升到空中来不及消散最后竟汇聚成了一个碗口粗大的烟柱,而烟柱周围汇聚的鸟的数目也由原来的百来只增加到数百只,其中某些鸟,体形较一般常鸟大上许多,翅膀上尾巴上的羽毛五彩斑斓色泽艳丽,竟是从未见过的异种。群鸟显见地是留恋这散发着浓烈异香的熏烟,却终究害怕谷内密布的机关不敢靠近那个不停冒出熏烟的洞口,却又不舍地绕着烟柱四周徘徊飞翔。
随着异香愈浓,众鸟叫声也越发的高亢清亮,响彻山谷。如此异景,让人惊乍。而洞中之人却自始至终未曾踏出洞口一步。
到了日落时分,洞口冒出的烟束渐显稀疏,随之烟柱也渐渐褪散。约摸一炷香时间后众鸟才慢慢离去。
洞内,男人犹如往常一样撤回双掌,在余烟袅袅中翻身自高飘下,落地的一瞬眼中闪过几许倦色,仿佛给人一种他仿佛能就此倒地足足睡上几天的错觉,但显然只是错觉,脚沾地的那一瞬,高大的身形又迅捷有力地弹起,飞向吊在半空之中的吊床,双手向里一探,将床上之人抱至怀中轻跃下地。
柔和的火光中,怀中的容颜有着让人惊赞的秀雅清莹,带着月光的明透皎洁,仿佛不隶人间。
抱着人走至隐隐冒着热气的池边,这个从地底引出的温泉池很小,但容纳两人还是足足有余,将两人衣服悉数脱下,双双没入浸了药物的池水中,双掌透过温热的水流再贴上了那光裸的背。
时间在静静的水流中走过,池水中的二人仿佛是入了定般无声无息。由木架固定的吊床下的火堆早已熄灭。
在全无声息的夜,静默良久的池中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这是第十五个日夜了。沐云合眼的时间少之又少。在到达清心谷的那一日起,江远已完全昏迷,说得更贴切些,假死状态可能会更符合实情。完全不能吞食进任何药物。曾有那么一刻,沐云将手贴上了他的心脏,想着一发力,这世上便没有能任何人能自由闯进他的内心任意骚扰他了。但这种想法终究只是昙一现,他想要这个人,那即便是这世间任何人任何物体任何力量也休想从他手中夺走。
紫灵芝,产于长白山绝顶之巅,初生根叶皆为白色,第一个五十年后叶转为淡紫,在第二个五十年中,果实叶渐转为紫,年岁愈久,颜色愈,据说此物能生肌化骨活血增进功力,是传闻中的奇珍。数年前沐云曾从连土从长白山上移栽了数棵进石室中的内室以备日后炼药之需。十五日来,他每日切半棵紫灵芝再佐以大量珍贵药草焚烧,以大量药烟长时间熏烤江远肌理,让药性透入,同时以自身强大的内力引导药性游走全身。
举凡时间远久的灵异之物总带有异香,之前那百鸟齐聚便是为这紫灵芝异香中的灵气所吸引才不肯散去。数日来每日如此。
沐云搂着毫无知觉的江远,替他细心地擦洗每一寸肌肤。本已被泉水泡得白皙透明的肌肤在手指过,划出一道道可爱的鲜活的血色红晕。沐云仿佛是迷上了这种感觉,一遍遍地抚摩过白透的肌肤,让它瞬间染上生命的颜色,然后还嫌不够地轻吮上那紧闭的唇,喃喃道,“你再不醒来,我快要被那群臭鸟吵死了。”
燕鹄议事大殿中,人人垂首静默,透着暴风雨前的沉闷。
“还没有大将军的任何消息?”无人应声。年轻的太后肃眉扫过阶下一众臣子,目光停在右列首位的人面上,冷冷地问,“十三王爷,你可有我们燕鹄大将军的消息吗?”
封三一步出列,很干脆地回道,“禀太后,臣下目前也无法得知将军下落。”
太后一双杏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王爷,目前局势迫在眉睫,中原以咄咄之势与我朝要人,目前状况,于公于私,被誉为燕鹄战神的大将军都应该急速回归朝廷,以抗外患,你与大将军自小亲厚,你――真不知你七哥何在?”
“太后,封三虽无建树,但朝廷大局还是明了的,臣下确不知我七哥现身在何。不过――”
“不过什么?”
“若太后相信,臣下愿前去面见中原皇帝,以求和谈。”
大殿上起了小小一阵波动,太后越发蹙拢了眉,语声中难免带了疑惑,“你,有把握能与中原谈和?”
“臣无十分把握,但拖延些时日总是可行,到时再寻可解决的良策。”
虽有人不太相信却无人出声,但显然大殿中更无人能提出比这更合适的解决良策了。
太后游疑着,她虽然是个聪慧女子,平日断朝廷内部事务游刃有余,但在这种事关国家存亡的征战大事上却也无甚底气。最后点点头,“那就依卿所奏,即日出发前往中原议和。”
封三站在将军府的后山高,伫立远望。
天空中出现一头巨大的海东青。封三招了招手,那鸟徘徊了几圈,落在了他的肩头,熟练地刁起了他手中那大块肉开始进餐。这头海东青跟随沐云多年,平日沐云不在,便由封三照料。耐心等海东青用餐完毕,封三拿出准备好的信筒缚在它腿上,然后拍拍它巨大的翅膀。
海东青噗嗤张开翅膀低叫一声,迅速飞走。
沐云现在何,和那人是怎样的状况,甚至那人死活他均是一概不知。
封三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长长地呼了口气。
七哥,你可知道,你与他若再不出现,这天地恐怕就要变色了。
53
“宣燕鹄使者觐见――”
封三稳步走入大殿。这并不是宁朝皇城中的太和大殿,
凿言之是一大厅更为恰当。即使被随行的太监宫女布置得颇具皇家华贵之气,但仍是一眼可看出其仓促之貌。行军途中毕竟比不得那京都数百年奢华。
看着前方高高上座一身戎装的俊挺男人,封三苦笑自心底而起。他这个求和使者竟为赶及御驾亲征的军队出发之前到达皇城,日换三马,竟然还是只能在途中截住。谁能告诉他,原来传闻中这个不理百事昏庸无能的昭帝竟是这般雷厉风行的人物么。
“燕鹄御封第十三藩王那容氏封三叩见宁朝昭帝陛下,圣主万岁。”
“平生,赐座。”
绝对属于一国之君的语调,封三再抬眼看了看上座的男人,戎装加身,冷静,雍容,无懈可击,甚至就连那眼神中不时闪烁着的也是睿智。他无法将眼前威严赫赫的人与传闻中的昏君等同起来。是传不可信还是这昭帝故意隐藏自己,若是后者,那他此行无疑是场硬仗,封三默默叹着气,忧虑又多了几分。
“皇帝陛下,鄙国皇上及太后为无意中触怒天朝而感不安,为此特派小王前来负荆请罪,还望天朝雅量大容,误会冰消尽是前嫌续两国百年之好。”
一席台面话道完,昭帝并无任何表示,封三朝殿外示意将备好的各色珍宝奇物抬进殿来,贡品足足抬了十箱,无非是宝物美人。
昭帝从头至尾地冷眼看着,仿佛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封三一一介绍完,然后略显尴尬地清了下嗓子,“陛下……”
“退下。”
啊?封三一愣。“朕要与燕鹄使者单独商谈。”
只眨眼大厅中的一些臣子与太监宫女们退了个干净。
此御驾亲征,昭帝对外只道是因燕鹄不尊天朝骚扰边界,世人乃至诸多朝中大臣并不知晓其中真正缘由。
只剩两人的大殿顿时安静得让人拘禁。昭帝冷眼扫过来:“你来谈和?”
封三答得干脆,“正是,希望陛下息雷霆之怒,以和为贵。”
昭帝冷脸笑道,“让我息怒?那你又可知朕为何发怒?”
“大概……是为一个人吧。”
昭帝一直冰冷的脸出现了封三以为绝对见不到的神色,那一瞬,愤怒,焦虑,强烈的不安。封三瞬间有种感觉,仿佛只要一提到那个生死悬于一线的人,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便仿佛就会变得软弱而不堪一击。封三保持着所有谈判者该有的冷静与气度,微笑道,“小王知陛下担忧贵国随王殿下的安危,小王以鄙国人民的名义向陛下保证,随王殿下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昭帝猛拍座上扶手,“安然无恙?!他被人劫走时就已受重伤,你此刻竟然还信口雌黄说他安然无恙!朕不想再多听废言,他在哪里?”
封三怔了一怔,再怎样他都未曾料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当下心思急转,屈身一礼,“陛下息怒,小王并未欺骗于您,如所料未错,当时随王殿下并非受重伤这般简单,恐怕说是生命垂危更贴切些。”
昭帝怒喝,“你胡说!”
“不知陛下听闻过‘大梦虚无’这种武功没有?”封三看着昭帝瞬变的脸色确认自己所料未差,遂继续说道,“随王殿下以有伤之身使用了这种武功,情况之糟可以想见,正是因为如此,鄙国大将军才紧追至其后将随王殿下带走――我们将军阁下医术世所罕见,应该是医治随王殿下的不二人选。”
昭帝缓缓自高的座椅走下殿来,来到封三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直直问:“你方才说他‘生命垂危’?”
封三被瞬间布满那张脸上的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道,“陛下不用担心,王爷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
昭帝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朕就知道你一定想不出好借口,竟然说出这种咒他的话,真是可恶之极,来人啦,将这出言不逊之人拖下去打三十军棍再赶出帐去!”
殿外侍卫迅速上前,封三断然一声大喝,“慢着!”他只能赌一下这个宁朝皇帝对那个人的心了。
“小王知道陛下您与随王殿下君臣情,陛下若不信,可向当时随行的七皇子询问具体情况。”这也是封三一直不解之事,为何他们独独向昭帝隐瞒了随王垂危一事,反而代之以重伤。
“也正因为如此,小王才不畏生死前来,希望陛下能收回成命,因为医治随王殿下之伤刻不容缓,若陛下以天威逼我国交出随王殿下,恐怕会中断医治进程乃至对他生命造成危险。”
昭帝默然片刻,缓缓问道,“那他此刻人在何?”
“这个……我国大将军怕是不想让人打扰,是以独自寻找了一清净之所好静心为随王殿下疗伤,至于具体所在小王也无从得知。”
昭帝眼光直直看着他,像极了一只脱尽利齿形容憔悴的猛兽,半晌,道,“给你们半月时间,半月之后我要见到活生生的他,不然,就等着整个燕鹄的覆灭吧。”
封三长长吁了口气。
5
沐云提着烤好的野味走进石室。这些日他猎的野味总是在洞外清洗熏烤好后再带进洞来,以免石室内混进那些污秽之气污了调配好的珍贵药材。径直坐在唯一的躺椅上咬着香气四溢的兔肉,吃了几口他忽然停住了嘴,头缓缓朝不远的床转过去,随之,他便仿佛限进了一片光芒闪耀的海中,看到了一双比九天星辰更绚丽比午夜幽兰更惊艳的眼,此刻,这双眼正对着他微笑。
然后,他听见这双眼的主人用微哑的嗓音与他商量道,“我饿了,可以把你手上的肉分我一块吗?”
沐云咕噜咽下嘴中兔肉,保持原有姿势正对着那双眼,默默无声,惊喜、放松、恼恨、担忧诸多神色闪过眉际,但只一刻,他将手中兔肉放下,起身,走到那刚刚苏醒过来的人面前,心中所有的情绪在顷刻间压下,语声里唯有近于冷漠的平静。
“你才醒过,暂不宜食荤。”
听见此语,床上方醒之人明显露出失望神色,意识重新回转,他只有两种感觉――身体极度的无力,腹中强烈的饥饿。沐云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进内室拿了什么东西出来,继而出了洞口,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光景,人又重回,手上端了个黑乎乎的瓦罐。走到床前,二话不说,将床上的人稍稍扶到自己胸前,便将罐嘴对准江远的嘴喂,江远也不挣扎,就着罐嘴咕噜咕噜将罐中飘着异香的药汁喝了个十之八九。
又被沐云扶持着躺下。
“很香的药。”江远闭上眼评价。
没人答他的话。半晌,一个沉冷的声音带着讥讽之调,“你――黄泉归来,就只有这句话?”
“嗯?若不,我还须得说些别的什么?”
床上那张玉般莹透的面庞,依旧苍白,但那苍白中多出的一丝红润血色,是真实存在的,已并非他曾经自欺欺人地用手指制造出的迷惑自己的假象。沐云专注地看着那排细密浓黑的睫毛随着主人的气息而微微翕动,手不由自主地抚上那排黑羽,感受着它在自己掌下颤颤地微弱地张合,然后笑了,声音缓缓地,宣判般,带着让人不可违逆的决绝,“我曾经说过,我想要的东西,即使老天也无法夺走。”
如此霸道之言语,并未引起床上之人的反应,他静静在那只手掌的抚弄下闭着眼眸,仿佛已经由于疲惫而睡着了。
“不想开口,还是已经无话可说?”
良久,床上的人似乎被这目光紧逼得无法再沉默终于发出了声叹息。“你想让我说什么?”
“譬如――谈一谈随王殿下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我,有何感想?”
沐云收回手掌,拉长语声悠悠道,“可惜?懊悔?徒费心力终究还是落在我手中。原来,睿智英明的随王也会做这种毫无裨益的可笑之举。”
床上的人睁开眼来,看着他,微微笑道,“从前,有只猴子,一路被猎人追杀,逃至山崖已无路可逃,猎人堵住来路,得意地笑着在它身后放了个铁笼,并敞开门向他招手让它乖乖进去,猴子觑准了山崖另一边的悬挂而下的藤条,只要抓住藤条它便可以脱离猎人追杀逃到对面山上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其实猴子知道藤条距离它太远,但猴子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去抓那远的藤条……最后它终究没能抓到,跌下了山崖,摔得粉身碎骨。猴子死后魂魄进入阎罗殿,阎君问它:‘你跳之前难道没想过你有可能抓不到那根藤条会摔死吗?’猴子回答道:‘我当然想过。’阎君不解地问:‘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自寻死路?’猴子答:‘我跳出去只有半数机率会死可我不跳却一定会死。’阎君听了于是很惋惜地对那猴子道:‘其实那猎人他并非想杀你,只是见你独特想抓了你豢养,如何,现在听了觉得自己死得很不值吧?’阎君说罢本想看看猴子后悔的模样,哪知猴子仍是一脸坚定地摇头:‘我并不后悔,被人豢养对于我来说与死无益。与其要我自己走进牢笼,还不如放手一搏,或许能得生机。’”
……
……
“故事说完了?”
“说完了。”
“很蠢的一只猴子。”沐云坐在床沿用手指轻掸着被上的灰尘似不经意地评价。
“我倒觉得他只是很倒霉罢了,若是它抓住了那根藤条它就能继续去另一边山上继续过着悠悠自在的日子了。”床上的人也很认真地谈自己的感想。
“可是它没抓住。”沐云好心地提醒他。
床上的人似无比惋惜地叹道,“所以我说它是只倒霉的猴子啊。”
哦?是这样啊,那么,我尊贵的随王殿下――”沐云低下头,看进那双睁开的黑色琉璃中,“你觉得你比故事里那只猴子如何?”
江远脸上泛出一个比黄莲还苦几分的笑来,“我?只是幸运地比那猴子更倒霉上几分罢了。”
看着那笑容,沐云蓦地沉了脸,双手缓缓握住那露在被外毫无遮掩的脖子,“还记得不久前你离开飘香楼时我说的话吗?”
“记得。”江远叹息着,“如果再落入你手,便废了我武功挑断我四肢筋脉让我再不能逃离。”
“如今你性命都是属于我,还想逃么?”
江远摇摇头,似乎很不满那双扣在颈上阻扰他呼吸的双手,想驱离它,可那双有力的手纹丝不动,依旧捏着他脆弱不堪的脖子。
“还想再逃吗?”沐云收紧双手再问。
“不想……”江远微微张着嘴,刚回复不久的呼吸显然已有些吃力。沐云冷冷看着那由于呼吸开始艰难而微微张开的双唇,仿佛是要将人魂也要吸进的诱惑,手上一再地用力而不自知,直至那张清雅的脸忽而间显出秀丽的嫣红,沐云神思猛醒,低伏下头靠近那人耳边,用低沉得只有气息震动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若再逃,我会真的把你杀、了。”
缓慢而强烈的气息仿佛鼓动到了心中最脆弱柔软之地,带得心尖那也随着那话语轻颤。江远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呼吸,望着上方那双俯视着自己的、变得无比幽蓝的双眼,暴虐的、热烈的、绝望的、压抑的,如此多的表情竟会同时出现在这样一双邃幽蓝的眼中,让他觉得牵动其中任何一种都会与痛相连。
“江远,你这么想死吗?”
江远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然后毫不躲闪地看进上方那双变得异常邃的危险蓝眸,展颜一笑,“不,我怕死。”
上方的男人愣了一愣,然后狠狠吻上了那色泽浅淡的脆弱双唇。
55
苍白的唇不可思议的柔软、温驯,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躲闪的迹象,
这让上方俯身拥吻的男人在长时间情欲的压抑后瞬间在心里产生了一种想要尽情肆虐的恶意冲动。扣着脖颈将毫无抵抗力的人拉近狠狠压在身下,蛮横地敲开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双唇,然后狂风一般卷进了那片柔软之地,用舌头狠狠地、泄恨似地在那滑腻温软的口腔里冲撞扫荡,只想把这人吸入身体,不想让他思考不想让他呼吸。
欲望几乎让理智全失,当发现有异时身下的人早已昏迷。沐云怔住,猛然间才意识到自己扣在江远颈上的手竟一直未曾松开,灼烫般将双手松离,白皙的颈上露出的那道勒痕触目惊心。
男人握紧双手,用力地闭上眼。刚才怎么了,竟想杀了他不成。
江远再醒来,是在沐云为他用内力调息整整一日后。体内流转的融融暖意让他异常舒服,他知道这是从背脊源源不断传来的雄浑内力所致,嘴中发出了声模糊的语调,感觉到身后的人迅速来到他面前,睁开眼,朝那张五官邃的面庞凝神注视片刻才道,“你好像累了。”
沐云见他已苏醒,也不多说自床上下来径直走到一旁盘腿坐下。
再强健的体魄高的功力,也抵挡不住不眠不休的内力损耗下,他确实累了。
刚苏醒的江远目光始终凝注在他面上,不久忽而喟叹,“沐云……你执著于我这副皮囊,却又为何肯如此为我耗尽心力助我恢复?”
调息中的人眼中闪过一抹怒色,却又瞬间冷笑起来,“随王殿下不必过虑尽管放心,待你身体好过五成,我自会用消玉丹毁去你功力再打断你全身筋脉,好好享用你这身体,这样你可满意?”
江远知道他触怒了这个男人!暂时识趣地闭了嘴,一双眼却定在对方身上久久不离,眼中光芒闪耀,不知想着什么,渐渐出了神。
到了暮色时分,沐云调息过后又饱饱睡了一觉,体力精神恢复不少,人看上去神清气爽的。可怜江远自苏醒后整日除了那一大罐药半片紫灵芝外还未吃过任何东西,此时胃中早已空得难受。当再看到沐云手上那一罐子冒着浓烈异香的不明物体,他不由得苦恼地皱起了眉。
“你……能不能将这罐东西换成别的什么?譬如,一只烤得色泽透黄的野兔,或者是山鸡,哪怕一小块也行……”
“不行。”端着药罐的男人无情地打断他。
江远眉皱得更了,这罐东西虽然闻着异香扑鼻可喝下却是不堪回味。见他一脸难以忍受的模样,沐云耐不住粗声道,“真不识好歹,那些江湖中人争得头破血流丢却性命恐怕也难得到的东西你居然不要!”
沐云在为自己辛苦培育的数棵紫灵芝不平,狠狠地捏着江远的下颌,满脸恶状地问,“你到底喝是不喝?”
于是,江远二话不说,张嘴,乖乖喝下,喝完,还咋咋嘴,对紫灵芝的主人道,“紫灵芝,真好喝啊~”
夜间,沐云在床前的石桌上点了根大大的松香蜡,照得整个室内一片暖暖的晕黄。江远精神似比白天要好了不少,一直靠在床头看沐云从内室出出进进拿各种药物。
“这里似乎是你的发迹之地。”江远笑着打趣忙着调制各种药品的男人,心里着实很想将这地方打量一番,可惜自己目前没有下床的体力,甚至连平日诸事小到进食尴尬到如厕都得拜托这个人,想想还真不是一般悲惨。见沐云毫不理会他,江远不由叹了口气,“沐云大将军,你真想用饥饿来杀死你的对手吗?”
沐云放下手中一堆的瓶瓶罐罐,目光终于看向他。
江远赶紧抓住机会,抬起手指指自己咕咕叫着的肚子,“我饿了,真的。”
之前他受伤后昏迷的十多天里都只是依靠药物来维持身体所需,未曾进食,如今醒了难免会感觉腹中饥饿难忍。沐云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道,“日间还剩半只兔子,我去给你烤一下。”
江远那个喜悦啊,恨不得赶快将那兔子吃进嘴中才好。笑逐颜开,却发现说要去烤兔子的人愣愣地站住盯着自己,不由诧异,“怎么了?”
沐云表情尴尬地咳嗽了一下不声不响地出洞生火烤兔子去了。
不久,沐云果然提着烤得透黄的兔肉进来了。却只撕了小块下来递给江远。江远知道自己重伤初愈不宜食荤,也不多说,拿了那小块兔肉吃将起来。沐云不远不近地靠在桌边一直看着他。江远吃完,心满意足,任沐云替他拿巾子擦嘴扶他躺下歇息。沐云自拿了被褥物事在离床不远的地上铺好,也睡下了。
山谷的夜,异常的静寂,洞外不知名的小虫鸣声入耳来格外清晰,江远扭头看不远地下仰面而睡的人,心中泛起一股不可思议的、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此时,他的心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安逸。仿佛此刻那个躺在地上距他不过五步之遥的男人并非他一生之劲敌,而是可以让他完全委以信任甚至可将生命与之托付的平生挚友。
不知是感觉到一旁凝视的视线还是一个意外的偶然,本自闭目睡着的人忽然睁开眼,扭过头,四目相交的霎那两人均是一怔,江远朝着远的人翘起嘴角。
“大概是日间睡多了晚上倒睡不着了。”
沐云静静看着他,眼神清醒,显然也一直未入睡。
江远挪开视线,仰面躺回床上,静静听着外面的虫鸣,静了许久,出声叫道,“沐云……之前我意识迷离前那一刻,脑中竟然闪过你暴怒的脸,那一刻竟然会想自己若就这样死了你不知会怒恨成什么模样。”
静夜里江远澄澈的声音带着微微的迷惑,强烈地鼓动着听者的耳膜,一瞬间,他似乎连自己的呼吸也无法控制了。
偏偏江远不想放过他似的,指着床头一个小巧的锦盒道,“这个……你一直带在身边吗?”锦盒虽小,却是异常的轻巧精致,这锦盒自他醒来便一直放在床头,看得出来显然主人十分宝贝盒中物事。
沐云哼了哼,不想回答。
江远拿出那盒中的丝绢,展开,看了看,啧啧赞道,“人都道飞云阁主武功天下第一,却不知他画工也是独步天下。”想象力更是丰富,明明这是他昔日在飞云阁易容时之神情,画画之人却仅凭想象便巧妙地将这神情融进了他的原本容貌中。
“对了,我一直不解为何当初这画会流到柔然国主手中?”
长夜漫漫,随王殿下无心睡眠,闲闲无聊之际和地上的男人扯起了闲话。
沐云本打算不开口,听他问到这个,不知为何表情突然尴尬起来,恼怒道,“问这么多做什么,真这么闲还不如想想如何从我手中逃出去。”
不知为何突然就踢到了铁板,江远立刻噤声,可这夜实在太静了,静得他一个人根本无法睡着。又或是之前数十天睡得太久,总之不久后我们随王殿下又开始了他的午夜闲谈。
“秋月回去后还好吧?”秋月那丫头刚开始满腹怨恨,连话也不想和她多说,后来气消了却终因思念故土江远派人将她送回燕鹄。小丫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极为不舍。
“……嗯。”
或许是夜太澄静,连一直于喧哗争斗中的心也跟着静了,在几近重生的苏醒后的夜晚,江远脑中浮现着往日那些最微小最不起眼却也最舒适最安全的那些人和事。
“碧虎越来越胖了,府里的人很喜欢它,常喂它东西吃,可它偏偏爱往厨房偷东西,害得府里的厨子一见了它就怕。”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江远躺在床上微笑。
沐云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道着那些平日他绝不会提起的事情,忽然间,坐起身来。江远朝他看了看,身体向里挪了挪道,“如果你不做什么,我不介意你睡上来。”
山谷石洞中,夜间地上潮气慎重,而这床也够宽,睡两人完全没问题,而更重要的是它比地上显然不知舒适多少倍。
沐云在地上坐了会儿,不知何故地咬咬牙,抱起地上的被子,起身,在江远的旁边躺了下来。
呼吸着近在咫尺的气息,两人一阵默然。忽然,沐云靠近,手臂横过江远腰间将他拉进自己怀中搂住,江远瞬间身体一僵,还未挣扎,沐云便道,“别动。”
沐云将头靠在他肩上,用下颌轻轻擦着他的脸颊,轻声道,“你昏迷前那一刻想到的是我――我很高兴……”
“……”
在那昏迷数天中,即使无法动作无法言语,但这曾经温柔地呵护温暖地包容过他的熟悉气息,他的身体不会错认。
在这熟悉的怀抱中,江远很快入睡。
56
显然紫灵芝的吞服效果要比之前的药气熏烤强劲数倍,江远日日汤药不断,几日调养下来,精气神都好了不少。沐云每日除了给他配药煎药外,便是捣弄一大堆的瓶瓶罐罐。有时也会和江远聊聊武学方面的事。两人聊得极少,但往往只要对方一开口便能探知其意。而难得一致的两人都绝口不提外界之事,一人专心致志地研究自己的药草,一人专心致志地躺在床上看室中的藏书。
只是,沐云自第一晚后又睡回地上再也不肯和江远同睡一床。个中苦衷,实属难言,不提也罢。
如此平静悠闲了数日,一日午后,两人如往常在室中一人配药一人看书,都未说话,静静地,连远空中传来的孤鸣也听得格外清晰。沐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又低下,继续手上未完的事,那鸣声由远及近,到了山谷上空却仿佛一直徘徊不去。沐云最后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出洞去。良久方回,手上提了一只烤熟的山鸡。对江远道,“晚饭。”江远笑道,“我正好饿了。”
第二日,阳光特别地好,江远喝了药,沐云道,“去外面看看吧。”
二人走出石室,眼界豁然开朗,直欲被眼前景色迷了眼去,江远问,“此是何所在?”
“柔然与燕鹄极北交界之的清心谷。”
看着眼前景色,江远不得不惊叹上天之神奇。明明正值严冬时节,更在极北之地的柔然界内,眼前竟然是满谷,葱翠一地。
“好美的所。”江远轻声地赞叹。
沐云微微扬起嘴角。
这里是他的天地,一草一木都记录着他昔日之过往世界。十五岁时他带着自己师父的遗骸走进谷内,在这里,仇恨冰冻,刚毅少年成为野心的男人,在这里,
纵横天下的雄心里腾起……那时他会常幻想,自己一招间将那个高高骑在马背上气宇昂扬的少年将军逼下马向他投降,但也会偶尔想象一下与那个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惊其丰姿绝俗的少年一同在谷内习武游玩的景象。至于原因为何,那时的他并不明白。
“江远,我少年时曾见过你。”江远并不吃惊,只前在翠云山上多少曾从他口中推测出一些。
“在你扬鞭立马,于百万兵士前王旗猎猎下扬声朗笑时,我就看见了你――”沐云转过头看着他,“可你却没看见我。”那时他只是个受人陷害身受贬谪无法自保的普通少年。
“想听一个有关落拓少年与另一个年少得意的少年王爷的故事吗?”
江远并未有出声,静静等待着这个或许与他有关的故事。
沐云便继续道,“战场上,只远远的一眼,落拓少年便将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物看成自己毕生的对手,他恨他,嫉他,敬他,却唯独忽略了对他的另一种情感。直到后来,落拓少年有了倾国权势惊世的武功,便去了那个少年的管辖地,来实现自己毕生的梦想,打败他,征服他。可不久,落拓少年爱上了一个叫江远的人,他与那个停在自己记忆中光芒四射的少年王爷完全不同,每天微笑着,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在他眼中,清雅干净得想让人狠狠拥抱他。”沐云笑了笑,似乎陷进了回忆。
“可有一天,落拓少年竟发现,他所爱的人和那个停留在他记忆中数年的人原本是一人。也几乎就是在同时,他豁然明白,从很早的之前开始,或许是从他在那猎猎作响的王旗下看到那个少年王爷的第一眼开始,他也许便毫无所知的爱上了他,即使,在数年后,他隐去真容隐去身份变身为一个寻常男子的情况下,他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
听完故事,江远默然无语。沐云转过头来,问,“还不错的故事吧?”
江远有些愣,点了点头,喟叹一声,“是不错,只是太曲折复杂了些。”
沐云的目光紧逼上来,“有曲折到让你难以理解吗?还是不管这故事怎样简单,你依旧还是不会明白?”
江远垂首,他一生中经历过无数种视线的注目,仇恨的嫉妒的,厌恶的喜悦的,狠戾的温柔的,就连战场黄沙之上,身于百万将士瞩目之下与敌军将领对阵,也不曾有让他如此刻般的紧张。未抬头,可头顶压近的气息紧密的视线,灼烫到几要让他有了种想退缩的念头。无数种注视,可没有哪一种能让他如此刻般心下紧张,亦怦然。
沐云头垂得更低,在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审视着这咫尺容颜,唇靠近,然后缓缓爱抚着江远如云坠下的发,喃喃道,“明白吗,我喜欢这发。”紧接着毫无顾忌移上眼帘,“喜欢这眼……”
渐渐地,爱抚上了那淡雅的唇,“喜欢这唇……”男人下意识地低语着,用唇,用最温柔的方式做着自己盼望了许久的事。
江远垂下的手微微一动,反射性地抬起,却又放下,头却在瞬间偏离了去,唤道,“沐云。”
沐云瞬间看向这再度从自己唇上逃离的男人,忽然一笑,“又想逃了?”讥讽的眼神分明是一种无奈的悲切。江远觉得应该要解释点什么可又无从说起,只得沉默。这种忽视一切投诸在自己身上的痴迷,让他有些内心有了不安。如此强烈的情感,他是从未见过的,即使是他那甘愿为自己所爱的男人奉献自己性命的多情的母亲,也从未在自己面前表露出如此强烈的情感。
在未知的事物前,江远第一失去了可以预见的能力,下意识地,害怕着,推拒着,这种强烈到让他无法忽视的情感。如若让自己随这人跌进这股飓风涡流中,他将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
眼见他的推拒他的困惑,沐云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用近的眼神一瞬也不眨地看着他,用一种与方才那种沉迷全然不同的平静语声道,“我杀取人命不过一招之间,你却三番两无数地摧残人心,让它一伤再伤,不死,却不会比活着更快乐。江远,我与你,究竟谁更残忍?”
怀中的身躯微微一震,转过头来与上方的视线相对。“你潜近我身边,欺骗,背叛,我本是恨你入骨,却抵不过情根种,与你再遇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伤你一分一毫。不仅如此,还悲哀地发现自己已越发不可自拔地近似发狂地喜欢着你,每日画你来缓解思念之苦,如若你终究弃我这份情意不顾,那我便丢了这份无用的心,至此与你恩怨情恨一笔勾销,以后兵戎相见各凭本事拼个生死。或许我会杀了你……然后永生再不近情爱二字。”
语声拖得长长的,如轻烟般飘进江远心里。不是没有震惊。在他心中曾是叱咤风云的男子,此刻毫不隐讳地对自己表露情意。
他抬眼正对住默默凝视着上方的脸庞,然后仰头对他笑了笑,道,“我说过,若再落入你手,任你置……”
任你置……说得波澜不惊的四个字却激得上方男人的眼神骤然一厉。视线又恢复了之前的灼烧般的热度。
“任我置?”简短的话语掩盖了正变得急促的呼吸。
江远望着他:“任你置。”
沐云似猛然被什么掐住呼吸地直看着他,忽然咬了牙,狠狠道,“我要废去你武功。”手恶质地将那隔得较远的脸庞猛拉过来。
“随你所好。”
“我要断了你的手筋脚筋,让你变成废人。”手指如欲望的蛇缓缓游上那脸颊,毫无顾忌地贪婪地吸取着它的柔滑。
“随你所好。”
“我要把你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吃下去。”沐云用手指在那张想了念了许久的脸庞上上下下地爱抚起来着,语气却凶狠至极。
“随你所好。”江远似乎发出了声微微的叹息。
“我要把你绑在我床上,不让任何人见你……唔……不让任何人肖想你……”
“……”
“江远……”沐云压抑着喘息的胸膛,看那往日晶莹剔透的白玉面庞,因自己的肆虐而变为魅惑的艳红。喉头一紧,喃喃道,“你已让我等得太久……这我不会放过你。”
江远被这男人铺天盖地吻晕了头,“等……”
“我再也不想等。”
沐云捏住江远的下颌,一刻也不愿再等地压了下去。
江远睁着的眼来不及合上,便看着男人瞬间下沉的脸,看着他急切地含住了自己的唇。鼻间突然就这样充满了这人的气息,强烈的,危险的,浓烈的欲望气息肆意泛滥。柔软湿润的舌撞进了他嘴中,缠住了他,犹如危险的猛兽,充满暴虐气息地爱抚。
这男人野蛮的狂吻令江远瞬间仿如置身于另一种世界,那种陌生的、诱惑的气息让他直忍不住浑身轻颤,身体仿佛感受到了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欢悦。他缓缓闭上了眼,任自己被吞没在那热情疯狂的唇舌纠缠中。
沐云将怀中的人吻倒在细草上。这一刻,秀发如云,洒满身侧,满川红香翠软中,斯人如玉,静卧其间。沐云觉得眼有些晕眩,低哑着嗓子道,“你如此,只会让我将你吞皮咽骨。”
渣也不剩。
江远闭着双眸,静声不语。只有那排覆盖住眼睑的黑羽微微颤动,传达着主人潜在的不安与心事。熟悉的香中,沐云觉得,这眉这眼这鼻这唇,从未距自己如此之近过,体内奔腾的欲火让他的喉间痛苦地发出一声低促的吸气声。他已不想再受这种难以忍耐的煎熬。即使此时他身下的人待要反悔,他也是决计不让了,身体的每一个细微都叫嚣着要这个人。不管明日将如何,他只知道,此刻,若无法再拥抱他享有他,下一刻,他定会欲火焚身而亡。
短暂的闷呼后,是疯狂地占有。
江远觉得这种状况真是不仅仅能用糟糕二字来形容的糟糕了。被人压在身下会是这样的感受,完全失控,仿佛整个身体已经交付与人不再属于自己的无力感。他体会过男女交欢时那种彻底掌控的感觉,却第一体会到,身为男人的自己到了同为男人的身下也竟会有这种令他不悦的失控感,江远努力地吸气,想要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可下身传来的阵阵猛烈冲撞一地打破了他自控的界线。
少年始便征战天下的随王,即使如今已是成年男人,却并未享受过太多的鱼水之欢。何况是让一个男人侵占他的身体。他极力地排斥着自体内涌上来的异样感觉,却因男人在他身上一肆意的撞击而痛苦不已,沁出的汗渐湿了鬓发。
激烈的难以压抑的情欲让沐云红了双眼,身下的人因自己的侵占而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平日的冷淡疏离,闭目隐忍的表情下,是面对陌生情欲的一抹青涩的不知所措,整个人身上漾着的那抹如初识人间情爱的生涩透洁,引诱着人去将之疯狂捣碎摧毁。
“看着我!江远!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一刻!”
沐云忽然俯下身子,重重地吻上了那已被陌生的情欲逼得完全不知所措的唇,仿若饥渴了数年之久的人,吞噬般急切地吮吸着,近似失控地扣住江远纤细的腰更猛力地抽动,节奏已渐渐失去了控制。想让他为自己疯狂,却难以控制地先让自己为他变得更加疯狂。
看着这名动天下的男子完全因自己的一举一动而无可奈何的颤动兴奋,甚至痛苦,这种无上的满足感让沐云心中的情欲泛滥到了极致。想要同与他呼吸,想将他融入自己身体。
尽情地堵住他柔软的双唇,尽情地夺取他湿润的呼吸,尽情地侵入他火热的身体,然后,如此刻般,一丝丝、一点点、直至完完全全地占有他。这种感觉让沐云已失了控制失了理智,兴奋的,喜悦的,满足的,快意的,还有那种有史以来生命到达完整的感觉强烈地冲击着喘息中的男人,神色一度迷乱起来,身下律动的节奏已仿佛再也无法承受体内汹涌奔腾的激情,变得暴力而强悍。身体间的冲撞不可抑制地越发猛烈,野蛮而具有让人难耐的力度。
终究因再也承受不住下体传来的猛力,江远双臂不由自主地向上攀寻着抱住了沐云的背。
沐云忽然难以忍耐地昂起头,转又低下,嘶哑着嗓子道,“真想就这样杀了你!!”
放纵的抽动让江远不时发出几声尖锐的抽气声,被逼得无所适从。身上的男人已发了狂。
因他而狂……
尘世难逢霁月,人生几度癫狂。偶尔成狂又有何不可?
清心谷内,绮弄影,山风不定,斯人难静,一地落红未满径。
雨收云歇后,仍是丽日晴空。
沐云平稳了心中兀自冲撞不停的激情余韵,将头自江远胸前抬起,静静地凝视他。此刻的江远,静悄悄地躺在草间,方才被粗鲁弄落的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小,在他身周撒了一地,有些飘落在他披散其间的长发之上,沐云便伸手将它们自他发上一朵朵细心拈了下来。江远恍若未觉,只静静地躺着。微微侧过的头,依然可见他已湿透的鬓角,兀自轻喘的双唇,轻闭微蹙的眉眼,仿佛表露着仍然难以承受先前暴风般的激烈情事。汗水濡湿的鬓发凌乱地贴在微微透着嫣红的莹白玉颊上,有一种不堪亵玩的纯净脆弱。
沐云屏息看着,情难自禁地再垂下头去吻那抹颊上极薄极透的微红,迷梦般喃喃低吟,“卿本方外客,颜如琼之英。十载尘土窟,一寸冰雪清。”
不舍,便继续吻他的唇,吻自己留在他身上的无可计数的靡艳红痕。仍然不满足,便将那无力的身体整个纳进自己怀中,紧紧抱住,沐云忽然舒了口气,重重埋进怀中人的胸前,“江远,若说此刻我惟觉存于世间二十余载,便是为的方才那一刻。你信否?”
江远闭着的眼,睁开,看了看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又缓缓闭上。微微的轻叹杳如清风,只吹进了自己心上。
信否?
信又如何。
不信,又如何。
世事总不由人。
57
每日珍药补养,江远身上的伤总算没因先前那场激烈的情事而有所缓滞。
伤体日渐好转。两人有了身体上这层亲近,举手投足间的神情竟起了一丝外人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不说他人,就这二人自身恐怕也是未曾觉察到,正是所谓的局中之人。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碗了。”江远看着递到嘴边的药碗,颇觉无奈地道。
沐云将碗再递。江远只得喝了,笑道,“你屋后那些珍草也恐怕被我喝得差不多了吧。”
沐云只顾替他把脉,一脸全未理睬的神情。于是江远调侃他:“也是,想我们飞云阁主富倾天下,这点草草的又怎会放在心上。”
沐云转头看住他,忽然就吻住了那双依旧在笑的唇。江远不料他如此突然,下意识想退,却被沐云唇舌缠住吮吸了许久才肯放了他。
突然之间被吻了个措手不及,江远不由心中悻悻:“想不到一国之大将军也会沦为与市井好色之徒同类。”
沐云却于极近凝视着他,轻声道,“人在突如其来的激动面前脉象会骤然加快――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脉象会不会因我的吻而骤然变快……”
江远静静地听,待他说完便笑问,“那你方才可否探出异?”言语间带着一股仿佛早已料知结果的慧黠。
“……”
沐云不语。
未曾探出。并非他技未专精,飞云阁主医术之高明当世无人可问鼎。
他探不出,只因在两唇相接的那一刻,自己已先乱了心绪。
“江远……”
“何事?”
“前日之事你可曾后悔过?”
“不曾。”
一阵沉默过后,沐云叹道,“你不觉得答得如此之速,反倒令人生疑。”
“随王江远从不做后悔之事。”
沐云依旧看着他,江远脱开握在腰间的手,起身下床,将衣带束好,取下挂在东面墙上的宝剑,覆手轻抚数下,然后回眸对视线未曾远离他的沐云怡然一笑,“感昔日几度顾念之恩,今日且为君抚剑长歌一曲。”
说罢,只见他以手弹剑,以剑为心。一人在这斗室内舞起剑来。
“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星绶椎缇伲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
满室银光耀眼中,但见长发飘洒,身姿灵动,曼吟之声伴着剑势如长虹骤起,当此时,宁朝随王的一身傲然绝俗之气再无隐藏,表露无遗。
沐云看着,再压抑,也难以控制心中的澎湃潮涌。满眼满心都是面前这人,眼中看着他为自己抚剑长歌的翩然,心中想他在自己身下蹙眉低吟的风情,耳中听着这歌中蕴含之意,只觉得心中极喜又极痛,竟一时呆了。
一曲舞完,沐云闭眼长长吸了口气,喃喃低吟,抑或是对走到近前的人而问。“江远,在你心中我可是特别的……”
江远走到他面前,看着面前这张轮廓邃俊朗的脸,凝视片刻,然后用一种极为认真的语气缓缓道,“特别的――作为敌人也作为朋友……”
“作为敌人――作为朋友――”沐云睁开眼,露出嘲讽的笑。不值得嘲讽吗,前日他将他搂在怀中肆意爱抚侵占,今日便只是敌人或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朋友。
“这几日你我刻意摈弃外界之事,在此悠闲度日,可心中俱是再明白不过,此时外界,恐怕不日将是战火满江,哀鸿遍野。你是燕鹄的大将军我是宁朝的随王,这样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今后你我的路。你我本是夙敌,如今发展成这样,实在是祸非福。”
江远挑出刻意被二人忽略了数日的事实,平淡的语音近乎完美,却也显得有些残忍。沐云眼中被激起束束烈火,嘴角里却泛着笑轻道,“我那日那时就真该杀了你,好让你此时无法对我摆出这么一副残忍的可恨模样。”
江远走出石室,看着暮色中的苍穹,嘴角的无奈在一笑中悄然隐去,纵声道,“沐云,你放不下你的江山霸业,正如我不能舍弃宁朝的万千子民。如此事实,又何须多言。男儿当倚剑策马,长歌济世,又何必为些许私情萦然于心,折了自己的英雄之气。”
话语间,一股冰冷厉气横在了颈间,沐云冰冷的声音自后方传来。“你再说我就杀了你这没心没肝的家伙。”
江远悠悠叹息。“你……何必……”
“住嘴。”
下一刻,沐云抛了剑,用自己的唇堵住了那张正欲待言的可恶的唇。被激到快要发狂的怒,即将面临分离的痛,让他如野兽般狠狠地啃咬着身下的人。在他们初度结合的那一刻,他以为他已经抓住了这个人完全拥有了这个人,可此时他明白那只是幻像,只有在他们肉体契合之时,才会让他产生那样的幻象,觉得这个人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想着那时真象是场幽梦。但幽梦也好幻象也罢,沐云只想抓住这短暂的一瞬片刻沉迷。
的纠缠,近乎粗鲁的对待让江远难以适应,鼻尖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身体钝痛中,他注视着上方的男人,明明是沉浸在男人最销魂一刻,脸上的表情却不知是苦是痛。不知为何,这种陷入情中不可自拔的痛苦神情让江远想到了记忆中那张躲在山后偷偷哭泣的女人的脸。此时的沐云像极了那时的母亲,痛苦,迷惘,挣扎,却又自甘沉沦。
江远伸出手抚上了上方的脸,轻声唤他的名字。
极度迷乱中的沐云听到这声轻唤,如梦中顿醒,止了自己的暴行,胸膛急促地喘息着,“江远,你再唤声我的名字。”语声中竟带了些许求恳。江远眼中露出笑意,再唤了声他的名字。“你这个祸害!”沐云低下头狠狠吻住了他。
沐云,沐云,这个名字恐怕今后会要在他心中永远扎根了。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抹掉。
如此,两人一直纠缠至大半夜,说是纠缠,却是沐云单方面的不肯放手,江远本就伤体未愈,如何经得住这许久的折腾,早已疲累不堪。
“方才你真像是想要谋杀野兽的猎人,或是谋杀猎人的野兽。”江远还在喘着气儿。沐云看着他满身凄惨的痕迹,又是满足又是愧疚。却是怎样也不肯说,只默不作声地在那些痕迹上轻轻地舔弄,试图减少他的疼痛。
江远仰面想着方才那激烈疼痛的情事,只觉真好似梦一场。
“沐云,这石室中的这些日子你我出去之后便当是荒唐一梦吧。”
“闭嘴。”沐云拿了药在较重的伤痕上涂抹。“我自是当它是黄粱一梦,梦里我觉得夙愿得成,如今总算明白,我想要的,要你心甘情愿地给,那是好比水中捞月绝无可能。”
沐云涂着药,嘴中却冷冷笑着:“还有,这些日子总算让我彻底明白了两件事。”
江远看着他。沐云也停了手看着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道,
“这些天总算让我明白,你,江远――人称睿智无比的随王殿下,根本就是个情感上的愚人,白痴,冷心冷血,没心没肝。”
江远将自己的身体从沐云身边挪开了些,大概已是察觉到语气中的危险气息。
“还让你明白了什么?”
沐云随之而上,把他蠢蠢欲动的身体锁在原地,狠狠地盯他,“还有就是……让我彻底下定了决心:我要的东西,就是要!你不给,我就夺!”
江远苦笑,“这真不是个好决定。”
“你今天晚上给我闭嘴。不然我就做得你十天下不了床。”
某人再苦笑,“不劳你做,我已经下不了床了……”
话未说完,已被一双臂膀蛮横地搂进怀中。两人确是折腾累了,自此无话。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未睡的沐云感觉到身上的江远醒转,便问,“其实在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位置对不对?”
江远转了个身,很不厚道地问,“何以见得?”
沐云下一刻又将他转过来对着自己,吻了吻他的脸颊,很臭屁地道,“要是别人这样对你,你又如何肯?”
江远噗嗤笑出声来:“将军大人,那是因为有人拿剑架我的脖子上啊。”
“别想否认!”沐云在他脸上作势咬了一口,恨恨地道,“你会怕死?若是有需要,让你自己拿剑对自己心口刺上一剑恐怕你都不会皱下眉。那个大梦虚无简直就是恨不得自己早死!你现在命是我的,不经我允许你休想再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作践自己的身体。”
58
江远听了,在极近之凝目看了那双湛蓝的双眸片许,尔后的静然一笑,“我的命是你的,何时你若是想的话拿去便是。”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的是另一样东西。”
带着意的眼神毫无掩饰地直直看向江远。其中之意不审自明。然江远沉默片刻后却仍然只是微微而笑轻描淡写的问,“什么样的东西?”
淡蓝的眸闪过一丝怒火,但瞬即熄灭,换上了一幅仿佛已早知如此的认命表情,于是,淡蓝的眸露出了同样淡然的笑。
“你没有的东西。”
对这人的冷情无情早已司空见惯,心平气和地面对乃是必要。
江远喟然轻叹,“既然是没有的东西,你又何必费力去求?”
“现在的你没有,但并不能说明将来的你也没有。时间可以改变人,而我可以改变你,江远。”沐云嘴角挂了一抹笑。
江远不再出声,任沐云将自己紧紧搂在胸前,双目微阖,似在冥思,又似已入睡。
一切都归于漆黑的静谧,只有两束呼吸低若无声,缓缓流动,平静,安详,偶尔地交缠。
****
沐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有如雕像。
在这半柱香的时间内,他甚至连眉毛也未曾动过一动。从那人悄然跨出洞口他随之猛然从床上坐起后便未曾动过,脑子却是一颗不停地想着。当时的他,可以做很多事。
的确,他可以。在那人来不及完全走出洞口时,三招两式,将他擒入手中。此时他功力未复,要擒他何等之容易。他甚至可以二话不说,赶至洞外将那人掳了带至燕鹄,然后在那昭帝面前对宁朝数十万大军宣告:宁朝随王是他的人。最最不济,他方才至少可以悄然出洞,在他身后默默注视他的离去。
可他毕竟什么也没有去做,就连抬抬眼帘的意图都没有。
擒了他如何,把他锁在身边如何,在全天下人面前宣告他属于他又如何!他依旧是他,不动情不动心笑对世人的随王。自己想要的还是得不到。
在他心里,或许真有那么一寸属于他的特殊位置,但那又如何,前一刻他便是这样潇洒从容地走了。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就那样走出自己的视线,消失,不见。所以,只能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呆坐原地。
时间就这样流失,或许那人此时已经过了柔然国界,或许更远……终于,呆坐床边的男人抬起了头,将目光投向不远,起身缓缓走近。石桌之上,墨迹犹鲜,方才那人在桌边提笔时,他便一直静静看着他。看他蹙眉,看他浅笑,最终,看到的,却只是他的决然离去。
感君之恩,谢君之意,惜君之情,然你我终归生死殊途,这数日荒唐,还望勿挂于心,今日别过,日后相见之日,恐是兵戎以对之时。叹惜奈何!唯望珍重。
目光在这些隽秀挺拔的墨迹上来回移动,短短数行,沐云却是看了又看。良久之后,方收回视线,字里行间的事实让他无法不承认。原来如此,你允我这数日欢娱,便是急于还我之情,与我划清界线,抛开心头重负好潇洒轻松离去?
好!哈哈!沐云将桌上留书倏然抓进掌中,好盘算!果然是随王作风。我原是料错了,他视自己性命如草芥,若能撇开与我的瓜葛,又怎会顾惜自己的身体。可笑我还自以为在他心中有何特殊。
沐云仰头大笑,紧抓留书的手却由于骤然而来的失望痛苦在不显眼地抖动。
江远,今日你千方百计逃脱情之一字,日后,我偏要化了你的冷血毁了你的冷心,叫你尝一尝这世间情爱。
“如何?还是没他消息?”上座的男人面色不善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属下。
地上的人战战兢兢,“属下无能。”
自收到消息之日起,便派出数百线人,这半月来几乎将乌孙柔然两地界翻了个遍,却不见那人踪影。此行动并非在以往的计划之中,乃是突然之举,知若不成必然危险重重,但那人重伤难保,当下乃是千载难逢之机,若能除去那人,那他今后举事之际还惧何人!
但却事不如人意,半月来的搜索,仍是毫无所获,那人仿佛从这世间消失了……男人良久沉默着,忽地,猛然一震,自座椅中站起,神情中竟带上了几许急切:“速传令下去:搜索格杀行动立即停止,即便遇到那人,也万不可轻举妄动,万不可让那人瞧出端倪,违令者,以活剐之刑。”
地上之人见自家主上沉默良久,突然发出这么道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指令,虽有一时发呆却仍然训练有素地领命退下。
应该还来得及。寻了这数日始终没有结果,早就应该想到的,这世上有什么人能重创他让他无自保之力?退一步想,若他真如传闻所言,重伤在身,又如何能在各国密探刺客虎视眈眈下还有能耐逃离自己密无缝隙的搜查格杀令?这所有的迹象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他毫发无损地藏在某,这无非是他在前不久乌孙之行毫无所获之下,想出的这一出想引鱼上钩的戏码,暴露弱点,想让暗影中的人按耐不住自动出击。
想及此一环,男人重重倒进椅中,喃喃道,江远,江远,险些中了你的计。
江远就在乌孙皇城人潮如涌的大街上慢步走着,看那神态步履,除了悠闲似乎再也找不出其他的字眼来形容。
全身上下,除了一顶大大的斗笠,再无遮挡他容貌之物。但一顶斗笠即可,街上来往的人群不会因为想看清他的容貌而停下脚步上前来一窥究竟。而有心人,不用近前自然也是能看清的。
就这样悠着步子,从闹市到背街,从人潮如织到野外荒郊。终于,他停了下来,负手转身,对着身后突然冒出的数十个黑衣人露出轻松的、却也沉冷无比的笑意。
“我想各位等本王一定等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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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见着随王面泛微笑那一刻,数位黑衣人有了瞬间的胆怯,猎人者反被人猎,如何不叫他们心惊。但他们是受过残酷训练的暗夜之鹰,短暂慌乱之后便是豁命似的疯狂而绵密的攻击,步步为营,二十来人,分成两列从前后极力想以包围之势阻击江远,但,不管他们怎样急攻怎样变换阵形步法,他们要阻击的人始终游离在合围圈之外。他仿佛变成了一只轻巧的纸鹞,在交错如织的掌风中飘荡,随刀锋起舞,却分毫不伤,而在下一刻,这只纸鹞,却会在电光火石间,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盘旋而上,化身为厉鹰俯身而下冲向那阵中最弱的一点。一击,即中。
一盏茶的功夫,方才二十多个来势汹汹的黑衣阻击者尽数倒地,每一个均是被极快的指法制住要穴。江远负手从零落倒地的黑衣人间走过,在倒在稍远的一个人面前停住,这是最后被他制住的一个,武功身法在这群人当中都是上上之选。所有的黑衣人都蒙了面,面前的这人也不例外。江远蹲下凝视这人片刻,突然道,“你的武功是这些人中最好的。”语声顿了顿,接着道,“好到……让我突然觉得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静静伏在地上的阻击者猛地一震,眼中的镇定换成了惊恐。或许,从见到面带微笑的随王时,他就应该惊恐应该后悔应该退出,可知道又如何,在见到这个男人的那一刻起,便早该清楚,自己已由猎人者变成了被猎者。
江远缓缓揭下他蒙面的黑巾,面巾下的面容让他明显地一愣,他有点失神地站起,就连近猛然冒出的血腥也未能吸引他的注意。有许多杂乱无章的东西迅速地在脑中连在了一起,就如许多不解的秘密找到了统一的钥匙。他背对他们面向荒野站着,负在背上的手有点微微的颤抖。
冷心冷情,原来,他做不到,一直,从来,都不曾做到过。
昭帝看着手中还有桌旁那一堆告急文书,只是冷笑。宫人在外奏道:“皇上,华相来了。”
昭帝眉皱起来,“他不是在京中助太子理政事,怎么来了?”
“说是有急事想面奏圣上。”
昭帝摆摆手,“宣。”
当朝宰相一身上朝衮袍入内参见,眉间已没了往日风流洒脱之气,隐隐带了忧色。
“说吧,急急找朕何事?”
华程玉朝御案上展开的奏折望了眼,垂首道,“臣想陛下也应早有所闻,临近乌孙边界流寇猖狂之事。”
昭帝没有出声,等着下文,若只是流寇作乱根本无需京城坐镇的宰辅亲自前来。
“近日京中又得急报……那伙流寇竟然煽动当地民众,杀官差抢官粮,日前那流寇首领竟自立名号,引导一群愚众败了临近州县前去镇压的官军,连续抢了邻近的两座城池,规模在半月间发展了近十万人……”
昭帝静了会儿,问,“这是多久前的事情?”
“三日前,臣接道当地州县急报便即刻启身来奏禀皇上。”
昭帝看了他一眼,“不只奏禀这么简单吧。”
华程玉顿了顿,立刻道,“是,臣是来请皇上退兵,那些反叛的民众只是受到贼寇唆使,加之有几旱情,很多人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以致怨气太重便跟着一路胡闹起来,只要皇上此时圣驾亲临安抚反民,并开仓赈灾拨银济民,定能平定怨气安抚民心,那流寇之乱便不战而解。”
昭帝待他说完,笑了笑,凉凉地道,“要朕退兵,是要让朕不顾他的生死任他落在燕鹄手中?”
被昭帝异常冷冽的眼神盯住,华程玉迟疑了瞬间,仍是垂首躬身,缓缓道,“请皇上恕罪,当日王爷离京之日曾以辅政大臣之重任相托,陛下之前更是以太子监国令臣为辅,如此知遇之情臣只有竭力以报。而且,臣坚信,王爷瑞才大智,决不至于让自己陷入危险之地。还请皇上以朝廷大局为重,即便王爷此刻亲临,也定希望皇上能退兵抚民。”
“决不至于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你是说他故意藏匿起来,呵,那现在局势紧张他却失踪多半月时间毫无消息,你又怎样解释?”
“这……或许是王爷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昭帝眼一眯,正待发怒,此时帐外却响起了一声感慨良的叹息。“果然是程玉兄知我――”
闻得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帐内二人先是怔了怔,才露出狂喜之色来。
昭帝怔怔站在原地,看着缓步走进帐内的人。一身素服,头上身上脚上俱沾了尘土,显然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看那脸颊似乎清减得厉害。
“远……”昭帝低声叫着。在忧心月余后,此刻的重逢便好似梦中。
江远却对着一旁同样惊喜的人一揖,谢道,“多谢程玉兄数月来的不辞辛劳尽心尽力。江远铭感于心。”
华程玉有些激动,但瞬即重担落地哈哈大笑地抱住江远肩膀拍了拍,“王爷,你果然安然无恙地归来,好,太好了!”华相毕竟是华相,看到身旁昭帝的一脸呆傻的表情,眼神一转便又笑道,“唉呀,皇上与王爷兄弟久别,臣就不便打扰了。”
待华程玉识趣地出了帐去,一旁的昭帝才猛醒过来,冲上前将日日思念之人拉进怀中。一时说不出言语,完全失了方才冷硬的帝王气势。江远任他抱着,淡淡道,“皇上,臣一路奔走有点累了,请允臣下去休息。”
陷入失而复得的狂喜中的昭帝这才醒起其他,语无伦懊恼地道,“是,是,你看朕都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来人,准备浴汤衣物侍候王爷入浴。”
“不用。臣想现在就下去休息,叫人随便安排个帐篷就行。”
江远的表情冷淡中夹着一种精疲力竭的惫态。昭帝呆了呆,才道,“又何必再多安排帐篷,九弟你就在此间歇下就是。”
江远恍若未闻,径直朝帐外走,昭帝只得叫人速替随王安排临时的军帐。江远进帐,余话不说,往那宫人刚铺好的床上躺下,也不顾身后跟进来的帝王,不消片刻竟和衣睡着了。
昭帝知他是累极了才会如此,见他和衣而睡想替他脱去外衣又担心吵醒他。待要离去,却是满心激荡怎样也不甘愿,左思右想间,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直直望着床上熟睡的人,看着这年年日日夜夜让自己思念的眉眼,便想拿手指去抚,却又担心吵醒睡觉的人而不甘愿地放下,只是这样呆呆地看着,满足疼惜爱恋心痛面上千般变化已然是悲喜莫名而不自知。就这样不知厌足地看着,这眉这眼这唇这鼻,便是他一生沉溺之所在,仿佛这天下间再无可看之人再无可念之事。
哭哭笑笑痴痴傻傻颠颠狂狂,左右不过一个情字,可叹下自凡夫俗子上至将相帝王,这世间可又有谁曾逃脱过。
昭帝趴在床沿一觉醒来,守着的人早已不见影踪,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戳到似地猛然起身,“来人,王爷去了哪里?”
帐外马上有当值的亲兵应道,“回皇上,奴才看见王爷似乎往浴池那边去了。”
昭帝抚了抚额头,吸了口气,走出帐外。
虽说御驾亲征,但毕竟行军在外,条件自然不比宫内。说是浴池,也只是单独搭建的一个大大的帐篷,中间放了个方形圆角的大木桶,四周遮以厚实的布幔,布幔内木桶四周围放着暖炉以保桶内水温。
帐内,早有两名士兵候着,见昭帝进来就要行礼,昭帝摆手让他们静声示意他们去外间等着。望着那明皇的布幔,帐内的君王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着,紧张兴奋也不足以形容他心情之万一,却怎样也不敢走近一步,更别说掀开帷帐去看一眼那恋之若狂的人的身体。贵为天下之主,没有做不到的事,没有要不到的人,可偏偏里面的这个人,是他永远也靠近不了的。
里间的水声断断续续,响彻不停,昭帝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那水一丝丝滑过里面那个人的每一寸肌肤,微一动念便觉胸闷气紧晕眩得想要窒息,好比世间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绮丽水声拨弄里帐中窥听的人魂思也仿佛要随之飘远,终于,帷幔掀开,里间的人披着一件纯白的缎袍走了出来。见着昭帝表情一愣,显然是一直以为方才外间传出声响气息的还是先前那两名卫兵。
昭帝正神情恍惚间陡见布幔掀动,思绪猛清,抬眼便对上了刚从浴池出来的一抹黑与白的色泽。水温熨烫过越发黑如点漆的眸,色泽绯红的消瘦面颊,凌乱地搭在背后胸前犹自滴着水珠的发,让人联想起一枝清露下的冷芙蓉……
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笔直地注视,昭帝的心又痛又疾地猛跳了几下。
“……九弟,我帮你擦擦头发。”昭帝抓起座旁的一根毛巾子起身替江远擦头发。却被他闪身避过。
“不用。”
昭帝这才察觉到他语声中的冷漠竟是已如此鲜明。
但他只是愣了愣便继续地说,“来,过来我帮你擦擦,你看你发上的水都把衣服浸湿……”
“皇上,”江远冷冷地打断了他,“你从来没让我这样失望过。”
一句话便将昭帝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到方才还对他冰冷以对的眼内瞬间注入了伤痛,心里一咯噔,“远……”
“作为一个皇上,你不怜百姓任性妄为破坏祖制违例选秀耗财耗力以至民有怨言。更不听朝臣劝阻执意亲征兴这无名之兵不顾四周诸国觊觎之危贸贸然兵临燕鹄,可知,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被江远一连声的厉言诘问,昭帝定了定神,“这并非无名之兵,我宁朝的随王身陷燕鹄生死不明,朕出兵讨伐有何不对?”
“陛下顾的应该是这天下百姓的安稳,而不是一个人的安危。”
“在朕心中,天下人的安危都比不上这个人的一根指头。”
“三哥!”江远蓦地转过头,一向淡笑的面上是罕见的激动与愤怒,“你醒醒!怎么能因我区区一人而忍心将天下万民拖进水生火热之中!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关外那些流离失所拖儿带女的臣民那些冻死饿死被乱弃在路边的尸体。为什么不去看!”
如此愤怒着失控的江远,昭帝这一辈子从未见过。他呆了一呆,豁出似地狂怒着一脚踢翻了身边的暖炉,在原地转着,如一头被逼至极的野兽,“好,既然话已挑明了,朕今天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在朕心里,这天下,这天下人,加起来的分量连你的一根头发都够不着!!”
“我无须皇上垂怜,只需皇上真心垂怜这天下苍生便好!”剥掉了平日微笑的面具,眼前的只是一个痛心的男人,和千千万万世间凡人一样,抛开伪装抛开顾忌,完全顺从自己的心意对着自己的帝王对着自己的兄长不顾一切的愤怒着。
“这江山这臣民这皇位,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这见鬼的皇位从来都不是我想要得……”昭帝喃喃自语,忽而愤恨地对空挥拳,对着江远大吼,“我想要的,这辈子,从来都只有你,都只有你!!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对天下人都那么仁慈,为何要独独对我如此残忍!二哥为你惨死,难道你也要让我哪一天为你五脏俱焚而死吗!啊?你说啊!!”
江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脸上却出现了惨白的色泽。昭帝知道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一阵心慌。“远……”
江远缓缓转过身去拿过外袍披上,一言不发地走过昭帝身边,黑黑的长发流瀑般披散在背后,不断滴下的水珠犹如珠泪湿透了衣襟。昭帝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
“远,你别气我。我可以做个明君,我可以珍惜这江山善待这万民,只求你别对我如此冷漠残忍。”
江远停下脚步,仰起头地叹息无力地问,“那你要我如何待你?”
“别离开我!”昭帝贴在他的背上,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气息。“只要你不离开我。”
江远静静地站着,只是站着,仿佛无力再愤怒无力再移步。就只是毫无声息的站着。昭帝伏在他背上,轻轻摩擦他湿润的发,“你的头发还是湿的,我帮你擦干。”
江远不再拒绝,昭帝拿着长长的毛巾一缕缕拈起他的湿发小心地擦拭,专注而无比满足,仿佛此际他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你小时沐浴过后都是我帮你打理的,那时你总是很乖的靠在我胸前等我帮你擦干头发。”
江远垂首站着,低放的眼眸在昭帝说话之际偶尔地眨动,仿佛是限进了遥远的梦中,终于,那张秀美无伦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宁静。
昭帝面上满是幸福的笑意。他原本就不贪婪,最大的贪望也只是想就如此般守在这个人的身边。
“你看,里面的领口都湿透了,我帮你擦擦。”昭帝笑着将他颈后那湿透的内衫领口卷起,正要伸进去擦拭的手却几乎在同时僵在了半空。
后脖露出的肌肤上,青青紫紫的一片一片的,痕迹虽已不复当初鲜然,但在江远比寻常男子要略微白皙的肌肤上依旧是触目惊心。昭帝僵直着眼神,猛将手中衣衫拉至后腰,手便再也不动了,脸上流露出惊恐而不信的神情。
江远转过身来,欲待责备却在见到昭帝面上的表情时猛醒起了什么,尴尬、黯然,更多的,还是不安,任他冷静自持此刻也是微微变了脸色。
过了少许,昭帝一直僵在空中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眼神呆滞地下意识地摇头,喉间咕咕作响,却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
“三哥……”
“谁……这是什么?”
……
“三哥,臣弟早已成年,身体上偶有需要找个女子也属常理。”
“是女人?”昭帝短促地问道。
“是。”
“咯――”昭帝蓦地发出一声怪笑。
作为帝王,阅尽后宫粉黛,心中再清楚不过如此粗暴而有力的痕迹决不是任何一个女子能留下的。可是,是谁,又是谁,觊觎了他看护了一辈子的珍宝!
“是谁?是谁!!”昭帝促促断笑,犹如厉鬼夜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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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垂着眼,低下的手也未有任何变化甚至移动。
但是,他悄然无声地紧张着。看到眼前这个男人这样的表情他无法再用微笑或者漠然掩饰。如若不是长途跋涉难掩重伤初愈的虚弱,如若不是贪恋久违的温情一时陷入迷惑,他并不希望自己身上的那些痕迹落入此刻这个用呆滞的眼神瞪着自己的男人眼中。不因他是他的君王,只因他是他的三哥。是那个从小就不顾一切保护他的不顾一切疼爱他的人。他不想伤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可他终究还是伤了他,用一种对他来说最为残忍的方式。
昭帝的厉笑渐渐无声,盯着江远的表情竟慢慢回复正常。不再愤怒甚至也看不到悲伤。只是那双眼,越发的空洞无神。
江远没有抬头,静静地等着,只有等着。
一阵让人窒息的悄然过后,空气中响起了昭帝全然冷静的语调。“什么样的女人?”
江远吸了口气,静静地回答,“是在外偶遇的女子,臣弟一时把持不住便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把持不住?”昭帝重复念着,竟还轻声笑着点了点头,“也是,这是为兄这些年疏忽了,九弟你已是成年男子之身,血气方刚,有这方面的欲望实属正常。”
江远抬头凝视着突然和颜悦色的人,昭帝看着他呵呵笑着,手抚下颌的模样像极了一个疼爱幼弟的兄长。
“但九弟你尊贵之躯,随便与路边那些蒲柳野相亲有失皇家尊严,以九弟的人品才气,只要说一声,天下哪个女子还不随你挑选。嗯……这件事为兄要好好为你作主……”
昭帝思索着似要踱出帐外。
“三哥……”江远的声音低而无奈。
昭帝猛地回头,回看江远,忽然拍手豁然大悟地道,“差点忘了大事,朕即刻下令撤兵,明日清晨便往乌孙边界平压叛乱,回京后马上下旨开国库拨下银两粮食衣物运往受灾之地以平民怨,九弟,你看为兄办得可让你高兴?哈哈。”
昭帝大笑着踏出大帐。
江远静静地看着大笑而出的男人,重重地闭上了眼。也罢,到了这个地步,事情早已超出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偏离了预定的方向,痛也好怨也好恨也好,早早划上应该的结局谁又能说这不是件好事呢。
江远整好衣襟,嘴边又挂上了常见的淡笑步出帐外。
接下来按照既定的行程应该说是很顺利的。昭帝下令退兵第二日御驾亲征的大军便浩荡地开往乌孙边界镇压叛乱安抚反民。并允诺他们免租两年。边界州县的那些反民原本便是不得已揭竿而起,如今当朝皇帝亲口允诺不仅不治罪不交租,而且还有朝廷接济粮饷衣物,还有谁愿意舍弃这要来的安稳日子挺身作反贼呢,加上数十万大军威撼小城,起义的数万民众几乎是没有迟疑地便跪倒在地三呼万岁。
只是原本那伙挑唆民变的真正反贼却分散逃逸得不知去向。
但不管怎样,这月来笼罩在宁朝百姓头顶的乌云总算消散。昭和九年秋,昭帝率皇师四十万浩荡开回京城,结束了半个多月短暂的御驾亲征之旅。
占地千亩的府邸一改往日之肃穆,突然间变得热闹而喧哗,府中张灯结彩欢歌笑语上下人等似过节似地开心,欢庆着他们王爷的归来。
“请狄将军安!”
“将军安好!”
使女小厮们的请安并未打断狄长清稳健的步伐。府内丫鬟仆从穿梭来往相互嬉笑,却无一人接近这中庭的院子。
狄长清一路行来,由热闹而至安静,到了这里,更是万籁俱静的肃穆。狄长清在中庭外顿了顿,仰头吸了口气,仿佛是要平息心中的不安。从王爷突然出现在军中到随大军回京再到如今回驾王府,这期间有数天的空闲,王爷并未宣同在军中的他来见。作为随王帐下第一将军作为随王府中半个施令者作为跟随随王数年出生入死的属下,他知道这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静寂的院中,但见满眼的月光,宁静地洒在高高的琉璃檐上,洒在已睡去的间,洒在清冷泛白的地上,洒在正坐在院中的那个人身上。狄长清有那么一瞬完全移不开眼也开不了口,就这样看着这个自己追随了多年的男人,看着沐浴在月光下的这幅容颜,失神片刻才微微躬身,“分别多日,长清来迟,王爷伤重归来身体可安好?”
靠坐椅上的江远仿佛此刻才注意到他的到来,收回远望的目光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邃的目光在清冷的月光下竟引得狄长清内心不由自主地一颤。仿佛灵魂也要被看穿。
凝视了片刻,那两道幽的视线缓缓移开。
“坐吧。”
狄长清仍然固执地站着,盯着那张印在光影里看不清表情的侧脸,“王爷召长清前来可是有事?”
“没有,只是想叙叙旧。今天的月光不错。”
江远的头垂下又仰起,却始终没有再看过他。
“是吗,那我陪王爷您。”
狄长清温和地笑着。江远不再说话,将头仰靠在椅背遥望着空中的那轮半圆。狄长清站立在他身后便真有如影子,不说话,甚至动也未动。庭中的两人,一个看着月亮,而另一个,看着看月亮的人。
良久,响起了江远有些飘忽的声音。
“长清,还记得你我是如何结识的吗?”
“记得。很清楚。”狄长清轻轻闭了眼,“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提着剑就那样来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对我说,‘听说你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状元,如果你能在我手下走过五十招,我就收你做我的大将。’”
“结果呢?”江远笑了,仿佛是为那个少年的狂傲。狄长清也笑了。“结果我没能走过二十招。”
“所以你就做了他的将军决定一辈子效忠于他。”
狄长清点点头又很快地摇头,微微笑着看向眼前的人。“其实并非如此,我决定效忠少年并非屈服他的武功,而是由于那个少年他……”狄长清再吸了口长长的气,尽量让心平静下来。
“而是由于在见到那个少年的瞬间,我便被他夺去了全部的理智。他比任何人都要睿智聪慧美好高贵……”
“够了。”
“我心甘情愿为他所用。他是世人心中的神,更是我心中的神。”
狄长清一口气说完,急促地吸着气。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江远转过头来,缓缓道,“否则,也不会让你喝下这杯酒。”
狄长清朝身旁矮几上毫不起眼多酒杯看了眼,幽幽笑道,“这是我咎由自取。”说罢端过酒杯,双目盯住江远看了良久,猛一抬手,就要饮下杯中之物。江远袍袖一拂,酒杯离手摔在地上。狄长清双膝一屈,几乎是酒杯落地的同时,跪伏在地。“王爷……”
月光下,那张方正俊朗的脸上竟沾上了几滴铮铮之泪。
情难舍,义难全,自古男儿伤心事,情义之间难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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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人全部……”
“那些蠢才!早有严令要三思而行!他们以为他们要面对的是谁?啊?!以为只是去狙击一个江湖上的三流货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廷命官?!是随王随王!是令六国惧怕了多年的宁朝随王!他们到底知不知道!”
男人怒着掀了身前的长几,茶杯的碎片在跪在地上的人头上砸出一道道流着鲜血的口子,而地上的人保持着请罪的姿势丝毫不敢动弹。
一旁有人站出来小心地道,“主上请息怒,这‘暗猎’一损失了二十人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教训,但好在他们自裁及时没有留下线索。”
男人狠狠回过头来,眼神有些狠厉,盯着发话的人,直到那个属下被盯得头皮发麻才冷声发问,“你确定他们都是在被随王揭开面罩前就用腐蚀粉自裁的?”
“属下事后去查,每具尸体的后脑都有未被腐蚀粉销溶干净的面纱碎片,由此可推断他们定是在被随王擒住之前用了腐蚀粉。”
男人细细地眯起了眼沉默了片刻,挥挥手,“下去,顺便替我警告那帮差点坏我大事的蠢才,下要再如此轻率行动,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后果!”
待周围清静了,男人一个人躺到椅上,闭着眼喃喃自语,“江远,果然险些中了你布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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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是我上步棋走差了――”当朝宰相开始了第一百零一的悔棋。
“不对,应是你的上上步棋出了点问题――”
对棋的人嘴角挂着淡笑,端过几上的香茗小啜,一派悠然中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早有着明显的算计。
华相开始无语,直愣愣盯着棋盘思索,回过头看过才恍然大悟。多大的一个局!其实棋眼便在上一着,明明看似对他有利的一着好棋到最后却成了一招决定性的败子。就算他一向悔棋不倦,但这一下悔两步棋的创举他还着实没尝试过。在对面的人一杯香茗快要见底时华相终于下定决心,双手一推,哈哈大笑,“随王不愧是随王,让我输得心服口服。那匹‘赛雪’看来只能易主了。”
江远还未说话,一旁偷窥的华灵儿早笑出了声,“大哥你这回总算干脆了一回。嘻嘻。”
华程玉用手指弹了她一下,笑道,“没规矩的丫头,又躲来这里。还没出阁就到乱跑成何体统!过来给王爷见礼后老老实实回你闺房去!”
华灵儿翘了翘嘴,没说什么,倒是规规矩矩地上前朝江远一福,“见过王爷。”
煞有介事倒似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盯着江远扫视,上上下下肆无忌惮,便好似江远是个难得一见的稀世宝物一要看个够本才好。
华程玉又好气又好笑地将她赶了出去,转头对江远道,“真是不懂事的小丫头!”
“令妹天真纯朴,令人羡慕。”江远看着华灵儿身影消失的方向似有所思地道。
华程玉哈哈一笑。
“来,不说那小丫头了,为你这乌孙之行有惊无险你我好好饮上几杯。”
当下两人你来我往痛快喝了数杯。
江远笑了笑,“其实这并非有惊无险,该说有惊有险才对。”
华程玉眉微微一皱,“难道你真如传言……”
“没错。身负重伤,算是死过一。”
华程玉细长的凤眼惊讶地瞪大,“是谁让我们的随王伤成那样,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么?我一直以为是你的诱敌之计。”
江远笑笑,“知我者,果然非程玉莫属。之前我确有诱敌之意,但其间发生了一些变故,事情便脱离了轨道……”
说完发现华程玉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人好像有点出神,啜了口茶,抬头,这人仍然看着他,不由有些诧异。
“为何如此盯着我看?”
一声长叹,“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人。”
江远端着侍女刚上的新茗,吹了吹,不经意地接口,“我这样的人是指哪样的人。”
华程玉收了神,眼神却开始暧昧起来,目光上上下下把江远打量了个透彻,眨了眨眼,“美人――”
随王殿下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华程玉的搞笑功夫向来是他无法抵挡的。
“世上能让我华程玉看到失神的人,也只有阁下你了。”
华相爷又仰头喝干了一杯,继续瞅着对面无语的人,那眼神当真一眨也不眨但细看之下却是有些发直,不过吐词发字仍是非常清晰且有条理,“拜托你下来我这里时别穿这身天蓝色的袍子,啊不,什么衣服都一样,最好是带个纱帽进来,你知不知道我迎你进来时全相府的人都躲在组廊上房间里甚至屋顶上偷看你,咯――就连灵儿那丫头也是三番两找借口进来。”
“华相爷,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江远脸色已有些不寻常。
“谁说这是笑话,句句实言。”华程玉打了个酒嗝,醉眼开始朦胧,“江远,若你是个女人,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娶过门,嗝――”
忍无可忍的随王殿下终于嗖地从座上站起,看着顿时已是满脸酒意的人凉凉地道,“华程玉,你最好烧香拜佛祈求你此刻是真的醉了,否则――”
咚地一响,纯银的酒壶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堂堂相爷的俊脸上。
“我明日就下令把全京城的酒楼坊勾栏戏班马场赌坊全封了――”凶手在主人家行凶完毕不慌不忙施施然拂袖而去。
据丞相府庭外侍候着下人小李道,随王来访的那天下午,不知为何,院内突然传出一声极为凄惨的叫声,如果没有听错,那应该是自家相爷的。
被华程玉调侃了一番的江远出了相府,并未走远便停了下来。与前一样,身后依然跟了个纤纤少女。
“灵儿姑娘此跟着本王又是所为何事?”
“我是想……”
“那个人居然如此让你牵挂于心?”江远淡淡地问。
华灵儿红了脸,“我只是想问问王爷,此番外出有没有遇见过他或者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江远静静地看着华灵儿,直到眼前的少女被盯得满面绯红手足无措才移动脚步。
“他叫沐云,并非江湖人士,乃是燕鹄有战神之称的大将军。”
说完,人已远去,只留少女怔然而立。
在江远随驾回随王府后的第十天里,从京城来了道圣旨。内容无他,简单地一句话,着随王即日进京。随王府本在皇城百里之外的僻静之所,车马只需半日便到。随王府来的圣旨自然不少,但几乎都是赏赐之类,像这样诏人进京却是从未有过的。
江远接了旨,有些发怔。传旨的太监恭敬地候在一旁,“王爷,进京的车马皇上都已为您备好了。”
江远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向府外候着的豪华车驾。
该来的总也躲不了。
走进宣德殿时,已近黄昏。满殿的晕黄。身着明皇的男人背对着门口,一动未动,直到听到江远的足音才转过头来,笑着将他拉到御案边。
“来来,九弟,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朕回京后这数日便为你访寻,又召了全京城最有名的画师绘制肖像。”
御案上厚厚的一叠,都是女子画像。
“……”
江远有些僵硬。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到了此时内心却仍是想逃离的。
见他静默不语,昭帝收了笑,“那日朕感有失为人兄者的责任,天下的随王怎可无妃。回京后朕便一心想要为你操办大婚之事,这些女子都是从王亲贵族朝中大员的女儿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品貌才华无不是上上之选。总有一个适合作你的王妃。”
“……”
江远依然默然不语,平静的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昭帝冷冷地看着,忽然从袖中甩出一明皇色的卷轴,是一道早已拟好的圣旨。
“不管你愿不愿意,朕的圣旨已拟好,就等你从这堆画像中选个名字填上去。”
尊贵的明皇跌落脚前,江远并未弯腰去拾。
“你想抗旨?”昭帝冰冷地诘问。
江远恍若未闻久久默然。昭帝冷静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狂乱,一声笑,手一挥,挂在墙上的宝剑锵然出鞘,寒光刺眼。
昭帝横握利剑,走到江远跟前,语调有着可怕的冷静,可怕的冷静下,是更加可怕的疯狂。“不想吗?那就废了我这皇帝再用这把剑杀了我,否则,我是君,你是臣,你就永远不可能违背我的圣旨。”
“我答应。”江远抬起头来,凝视着昭帝,片刻,仰起头吸了口气,用一种异常疲惫的声音缓缓道,“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会给皇上一个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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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时间并不长,但已足够让江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权衡好一切利弊考虑好全部的前因后果。
王府管家见自家的王爷自宫中回转后便独自进了书房,吩咐不许打扰,之后竟一日一夜未出来过。不由忧心忡忡,自从他当管家以来从未见过王爷如此超乎寻常的举动。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又见自家王爷好端端从房里出来了,表情如常,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让人心安的浅浅笑意,不由大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直呼老天保佑。王爷还是王爷。
对于江远三天之内的第二私访丞相府,华程玉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随王三日内两造访寒舍,我不得不说这是连当今圣上也无法享有的殊荣,程玉何其荣幸!但心中又不得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毕竟这样的殊荣不是一般人享用得起呀。”华程玉笑意盈盈中略带探询之色。
江远微微一笑,“今日来,非是找程玉兄,乃是一会令妹。”
一向心有七窍的华相爷这才真正地呆了,嘴张张合合了好半天,“你,找灵儿?”
华灵儿不是第一和这位誉满天下的王爷独,但如此正式的单独会面确实第一。平日的机灵气不由自主地收敛人也变得格外拘禁。
“王爷,您……找我何事呀?”
江远地看着眼前这天真纯美的少女,眼神带上了少有的沉重。自己将做的这个决定将会影响这个女孩的一生,所以,他会尽可能地让她自己选择。
“灵儿姑娘,你……想再见到他吗?”
华灵儿愣住。
“沐云。”
听到名字的瞬间,华灵儿脸一下红透,那是怎样也掩饰不了的少女芳心。江远看着那抹红,神思有些飘远,少女面上露出的纯粹的不带丝毫功利目的性的爱慕之情,没有别的,只是……喜欢……只是单纯的喜欢与爱恋,没有丝毫遮掩没有丝毫压抑没有丝毫伪装没有丝毫顾忌,可以自然而然地向另一个陌生男子甚至所有人宣告。少女眼角眉梢的那抹春色忽然让江远觉得有些刺痛,他移开了目光。
华灵儿臻首微垂,轻咬着樱唇,少女的娇羞与想见心上人的渴望不停交织让她的气息变得有些急促,忽而抬了头,看着江远大声道,“我想见他。不管他是大将军还是江湖浪子,我都想见他。”
少女大声的宣告,义无反顾的表情,单纯而真诚,让江远怔了一秒,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发觉此时内心闪过的那抹异样情绪可以称之为……羡慕。他一笑,淡淡道,“他有可能已妻妾成群。”
灵儿微一愣,瞬即答道,“我不在乎。”
“他有可能心有所属。”
“我……不在乎。”
江远转过眼来,看着眼前为爱而变得无比坚定的眼神,缓缓道,“他有可能根本就不爱女人而永远不会喜欢你……”
华灵儿怔怔地瞪大了眼,樱唇合了合,一时间已完全不知如何反应。江远暗暗叹息了声,也许,此时说这些话打破一个春闺少女芳心的他实在残忍,但这些话不乘此时说清楚,以后若知道真相只怕会更令这单纯的少女心碎。
终于,华灵儿的呼吸由急切变得平稳,“我想见他,告诉他我喜欢他,不管他喜欢谁会不会喜欢我。我都会让他知道,我喜欢他,比所有人都要喜欢。”语气中有决绝有坚定,还有一丝小心隐藏着的矜持与自信。
可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少女神情神情蓦地一暗,平添了几分忧色与不甘,拧紧手上的丝绦,静静地道,“可我知道以我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一生都是被注定了的,少不了哪一天就被召进宫封个妃子或是随便被套上什么公主的名号远驾蛮邦……原本我以为我可以认命,谁叫我出生这样的家庭呢,但我遇见了他。我不想认命了。”
华灵儿看向江远的目光带着求恳与急切,“如果你知道如何才能见到他……请一定告诉我,因为……因为不知突然哪一天我便会被嫁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余音袅袅落下的尾音带着一个贵族少女不甘又无奈的悲伤,
江远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纯美娇憨如白山茶的少女的倾慕,应该会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心动。或许,对那个人来说也会……不知为何,他在心中划下了一声浅浅叹息,
“不知灵儿小姐可记得前些日曾被宫中召去画像?事实上那是因我大婚在即……”
华灵儿看着眼前这个在世人眼中已成传说的男人,有些怔忡。一时间竟不能把成亲大婚这人人皆须成的俗世之礼和眼前这仿佛不食烟火不隶人间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我需要一个王妃,但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今后随王妃的身份给她带来痛苦与不幸,也不希望她会后悔。”江远微仰着头,语调平缓清晰,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
“这便是我今日来找小姐的原因。”
那日,江远与华灵儿在亭中独坐,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夕阳余晖落尽的时分,江远离去。
第二日,江远再踏进皇城。
昭和九年初冬,随王上书请旨赐婚。昭帝以当今华相幼妹赐之。并钦定吉日良辰。
朝野雷动!
63
常公公忧心地看着自己一手侍候了十多年的昭帝。
自御驾亲征回京后,皇上便变得异常地沉默。本就去得少的后宫这段日子那些嫔妃的牌就翻得更少了。本以为是前些日子出征累着了,可每日上朝却是一日也不缺一刻也不迟,不仅这样,向来是着六部各大员协同轮流批阅的奏折也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御案上。除了上朝,每日竟有大半时间在批阅奏折上了。心中揣测着能如此影响陛下的人向来就只有那个人。果然,没出几天,便下了赐婚的旨。
常公公看着那仰靠龙椅上高高在上的人,目无表情的脸,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丝悲哀。
他已经站了有些时辰了,可龙椅上的人却动也未曾动过,但这绝不是因为睡着了。事实上,从今天在朝堂上颁了那道旨回寝宫后,昭帝便一直坐在这儿。从清晨到日暮。
常公公叹了口气,终于走了进来。
“皇上,七皇子潜在外求见。”
椅上的人仿佛没有任何动作。常公公没再说什么,静静退出去。寝宫外隐隐传来了嘈杂之声。常公公摇了摇头向嘈杂之所走了过去。
皇帝寝宫大门外十多个侍卫手持长戟勉强拦着向内冲的七皇子,一见常总管走过来便都松了口气。
“七皇子,陛下今日体累,已于寝殿歇息下了,请您改日再来吧。”
潜本已等得不耐,听常公公如此一说,青着脸反手一抽,随身的长剑弹出剑身,目射寒光,“今日我定要见到父皇,再有阻拦的我第一个把他的头拧了!”
殿内传出声音,“放他进来。”
潜冲进殿内,对那个稳坐龙椅上的男人盯看了许久,才缓缓跪下,满面诚恳地请求道,“父皇,儿臣请您收回今日早朝时那道圣旨。”
过了半晌,龙椅上的男人才凉凉地道,“君无戏言,何况是当着满朝文武颁发的圣旨。岂有收回之理。再者,你九王叔大婚乃是众望所归大喜之事,如此大喜有何收回之理!”
潜极力压抑着快要爆发的情绪,“父皇只需不切实实行那道圣旨,天下人也不知实情。”
昭帝平静的表情下看不出任何情绪,对潜之言语充耳不闻。
潜咬了咬牙,忽而狠狠在地上磕起了头,“求父皇收回成命!求父皇收回成命!求父皇收回成命!”说一头便重重地往地下磕一,到了最后,那白皙的额头竟血肉模糊了一片。
然昭帝自始至终都未曾出过声,甚至连眼皮不曾抬过。
潜缓缓地停止了磕头,终于拍拍膝盖站了起来,眼神直直看着形如老僧入定的父皇,绝望又愤恨,忽而笑了声,双眸中满是挑衅。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绝不让别人得到。哈哈,好可怜的父皇,哈哈――”
昭帝终于被自己儿子的嘲讽激怒了,“住口!”
“父皇,你绝望了吧,哈哈,我就知道,这些年来远一直逃避着你,可你一直以为他只是性子冷感情薄而已,只要能呆在他身边就好,他不接受你也不会接受任何人,守着他就好,没想到……最后,他竟然还是成了别人的……”
说到最后,那语气已悲苦难言,竟不知是哭是笑了。
昭帝红了双眼,大步走过来抓住自己儿子的衣襟,砰的一声将人甩出几步远,“闭嘴!你给朕闭嘴!”
潜从地下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血迹,眼中嘲讽更浓,“所以你宁愿看着他被一个陌生毫无感情的女人套住,也不愿让远真正属于任何人,果然……哈哈,果然是父皇的做法……”
“闭嘴闭嘴!再说朕杀了你……来人,把他拖下去拖下去!”
昭帝发了疯似地砸着寝殿里的东西。可这又怎能发泄他心中绝望揪痛之万一,失控的举动只让他看上去如一头被逼到绝路的狂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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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室高高的烛火摇曳下,画中人清浅的笑意仿佛在随烛光起舞,绝艳倾世的貌在观画人的眼中已隐隐有鲜活之态,直让人为之魂夺。观画之人用手极其缓慢地爱抚着画中人的脸庞,眼中有痴迷有恼恨有怜惜也有狠厉,然最后都化作了一个轻柔的吻印在了画中人浅浅而笑的唇上。
眼中一片冷冽。
既然要你主动接受我毫无可能,那我只有狠心去夺了――让你失去江山失去一切,你又拿什么再拒绝我!又怎样去逃离我!
男人露出了一个充满掠夺意味的笑,想象着不久的将来那个人将会注定落陷于他的怀中。
是行动的时候了。
窗外传来异常轻微的响动,惊醒了陷入幻想中的男人,他将红色的丝帛仔细地盖住被嵌在铜架上的画,光是这一个动作便让那张表情稀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而生动的笑意。每日他都会亲手为画像盖上红纱又每日亲手为它揭下。便仿佛是红烛满室的洞房之夜新郎怀着惊喜渴望之情揭开命运中的红帕。
推开窗棂,不远的树丫上停了一只目光炯炯的巨鹰。是那边来的消息,沐云怀着还未消退的愉悦心情打开竹筒中的密书,瞬间,笑容便成了岩石,骤然冷却在已僵硬的脸上。
没有言辞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那薄薄的纸如巨大的的黑洞将他所有的情绪顷刻吸了个干净,仿佛一切,都消失了……
“你要去吗?”
封三不安地看着一直安静坐着的人。自从收到宁朝国内的消息,七哥一直很平静,平静得甚至让他有点害怕。他已经完全不知道如此平静的沐云究竟在心中思索着什么了。
“去,当然要去,宁朝随王大婚,如此盛事,怎能不去,怎能不去,哈哈――”
沐云一甩衣袖,笑着站起。“封三,今晚我要进宫面圣。布置好我走后的朝中事宜。”
“七哥,如此恐怕不妥,你上无故失踪半月,昭帝数番密旨要人,已让太后那帮子人留了不少口舌心中犯疑,此番又……恐怕他们会乘机生事。”
沐云冷酷地眯了眼,平静的面上泛起毫不在意的笑,“尽管让他们去闹,我不给个机会,还怕他们不敢动手。”
封三一惊,“七哥,难道你真想要……”难道这你真想要夺取那个至高至尊之位了吗。虽然早知这不过是迟早之事,但来得如此之快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十三,你看这个。”沐云掌中放了块长形的纯金打造的令牌,虽不大,但上面那只虎头却雕得异常生动,一须一触仿若活物生临,雕工精致。
“不管何时何地,这黄金虎头符一出,燕鹄三军尽皆俯首,天子之令又奈何!它已经跟了我四年了。”
沐云擒着这块牌子,高高举起,缓缓抚着上面的刻纹,忽而一把抓进掌中,眼神倏利,“可我现在想换个位子坐坐了。”
6
前情提要:七皇子潜因随王大婚之事与昭帝父子闹翻,被投下狱;沐云得知江远即将大婚,伤心之下心灰意冷。
江羽跟在狱官之后静静走着,昏暗沉寂的窄道里,狱官身上的钥匙串碰撞声越发地清脆可辩。狱官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带路,唯恐让大牢里某些不堪入目的场景污了这位娇公子的眼怠慢了他。“羽公子这边请。”
狱官谨慎的态度让江羽觉得好笑,他并非第一来大牢。自小跟在江远身边天南地北地跑,什么事又没见过。只是此刻牢里那个人恐怕才是真的生来第一到这种地方来吧,而且还是以……“就这间了。”
狱官停住脚。江羽道“你先下去吧。”
狱官的脚步声消失在走道尽头,江羽缓缓走到这间比寻常要大上几倍的牢房前,站定。宽阔柔软的床铺,崭新的沉香木制书桌,摆设整齐的书橱,甚至笔墨纸砚香炉一应俱全,看此间布置,不输平日居室,绝不似牢房,然,不管布置如何舒服豪华,牢房就是牢房。
江羽也不再走近,隔着几步远看着牢内的人。牢里的人本不想理睬,见他站着不动不由得抬起头来,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冰冷的目光并未如往常一般让江羽无措,他看着劳内的人缓缓地道,“你明知结果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又何苦和你父皇闹翻。”
牢里的潜冷冷一笑,“他要大婚了,他身边就要时刻站着一个女人了,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妃,如你一般一个人偷偷躲在无人的山上哭?如狄长清一般不仅不能露出伤心痛苦的表情还得跪在地上何他三呼恭喜?或者,干脆就如我那个无用的父皇一般,把心一横,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哈哈,看看身边这群人,真是笑死人了!”
潜张扬地笑着,脸上尽是轻蔑。
江羽静静垂下头,黯然低声道,“七皇子,你太贪心了!”
潜倏地止住笑声,看向江羽,目光灼亮,仿佛此刻才真正地看到他这个人,然而江羽并未看他,头依旧微垂,“王爷那样的人物,谁又能抓住他独占他呢。此时我并非不伤心,只是心中早已想到那天总会到来。平日里只要能得到他几许关怀我便欣喜不能自已,不管今后如何,若能如现在这般永远陪在他身边,那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了。”
江羽抬起头来朝着牢内的潜幽幽一笑。清秀雅致的容颜仿佛让暗色的走道里骤然一亮,潜有些怔然地望着眼前的人。在他眼内,这容貌俊秀的年龄比自己稍大的少年总是温和而软弱的,即使是在他恶意占有他的那一夜,他始终只是因无力反抗自己而哭泣着。然而,就在方才,那双仿佛只会盈泪的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亮色与光芒……潜移开目光,笑了起来,“我太贪心?我父皇手握天下做了十多年皇帝,却放任那个人躲避,他一心只想守着那个人,他不贪心,他又得到了什么?”
“……”江羽又缓缓垂下了头。
潜见状冷笑一声,转过身去,缓缓握紧拳头,“我父皇并非庸碌之人,只是在情这一字上尤其软弱。他本想要用至高的权力得到想要的人,到头来这‘权’反而成了他的制肘。我,绝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前方的人转过来身来,江羽看到的是无比傲然的笑。“江羽,你等着看,我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不管是什么。”
江羽呆呆地看着,觉得此刻这个笑容才是属于这个平日里总以欺负他为乐的七皇子的真正笑容。
这大理寺宗室大牢里的狱官已经里衣湿透了。这小小的地牢里,先是莫名其妙地迎来了备受圣眷的七皇子,昨日上午来了又悄悄来了位随王府娇滴滴的小公子,今日就更好了……狱官在身后悄悄抹了把汗。平常就算当今皇上来了他也不会如此激动和害怕,皇上嘛逢着这大理寺里御审案子时总有见着的时候,可眼前这位主儿,他不自己走到你跟前来那是绝对见不着的呀。别说是他这小小狱官,据说就是京中重臣,真正见过他的也恐怕不多。
其实眼前这人并未明说自己是谁,大概是不想惊动一干人等。也不知他是如何绕过大理寺内外戒备森严的禁军防守来到他这个小小典狱官的面前来的。
“不要声张。”随后在他面前拿出了一个东西。一块玉佩,上面雕琢“君临四方”,他知道还有同样一块雕刻着“圣德永昌”的玉佩,据说这是宁朝建国之初和传国玉玺一同出自一代名匠古封之手,为历代天子至高无上的信物,原本是一块,却被先祖仁宗皇帝命巧匠一分为二,当今圣上与随王各持一佩。只一个呆愣,手持玉佩又长成如此等姿容气度的人,眼前这人的身份便不言自明了。
潜看到缓步走到近前来的人心中跳了跳,随即哼了声,“都快作新郎了,还有空大驾光临这小小地牢……”
“潜,你这逾矩了。要知道那个人不仅仅是你的父亲,更是这个国家的君王。”
潜默默听着,保持沉默,突然抬起头来,愤怒又不脱稚气地道,“我就是恨他为什么逼你娶一个你不爱的女人。”
“潜,除非我自愿,这世上没人能逼我作任何事。”江远轻声叹着,有种自信,有种傲然。
潜闻言抬头看向他,恨恨道,“是了,我错了,父皇哪能逼得了你,根本没人能逼你,是你自己逼你自己。”是你的身份逼你,是这个朝廷逼你,是数年前那道传告天下的封王圣旨逼你。
愤怒而稚气未脱的少年冷笑着,“远,我的九皇叔,原来你也一样残忍,明明不爱那女人,却要娶她。”
“我会试着去爱她。”
“你会爱人?”
带着利刺的话只是让江远无奈的叹了叹,“潜,我只是长年在外奔波,少有静下来的时候,你又如何能说我不会去爱人。”
这世上又有多少你情我愿的良缘,即便是有,又有多少能举案齐眉到白头?多情如他母亲,情如他母亲,
少年抬起晶亮的眼,仿佛是怒仿佛是怨,说,“连自己都不会爱的人,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他会去爱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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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着喜帕,坐在轿中的华灵儿,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真的是傻了,竟然真的会坐上这顶轿!明知……
“落轿――”外面侍官的大声喝唱打断她的思路。到了,华灵儿在喜娘的掺扶下在厚重富贵的红地毯上一步步走着。
灵儿姑娘,我想你在答应这件婚事之前有权知道你本应知道的事……是的,她有权知道,但那不包括……她还记得那个那日下午,那个名震天下的男子第一在她面前露出了浅笑之外的表情,说不上是怎样的感觉,好像有点萧索有点无奈又有点忧伤,在那一刻,华灵儿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不属于随王的表情。
那个男子就用那种表情对她说:其实沐云他……
掺扶手臂的手膀突然轻轻碰了她一下,这是要她抬脚的意思。
到了,终于到了,平安无事!虽然未见到心中期待的人多少有点失望,但接下来将要身的环境已让她来不及思索任何东西,心就忽然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她呼一口气,头上盖着厚厚的喜帕,她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看着她,但不管此刻有多少人,她相信这一刻,她会是这世上最受瞩目的女人,走过这一道门,她便是随王妃了。华灵儿垂头笑了一笑,随王妃啊,她绝对可以相信,即使母仪天下贵冠后宫的皇后也不会比她更夺目。
所以,江远,不管今后我的命运如何,都真心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按自己的意愿活下去,而不是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华灵儿用任何人也看不到的骄傲笑容迈过了随王府的大门。
随王大婚,不同往日,虽然早有明令如未得昭百官不得造访随王府,但礼单还是一叠叠递到了王府总管的手中,甚至连远在边疆的封疆大吏也赶在吉时之前送上了自己的一份礼单。新娘进得大堂来,猛然间觉得这静谧的正厅与外间那喧嚣的人群是两个世界。这厅中此刻坐了很多人,她知道,都是些皇族亲戚,或许还有她认识的公主皇子,说不定当今圣上也正在上座看着她,想着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心内不由得一阵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一个很好听的男人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一路辛苦了,先到内堂休息会儿,还有一会儿。”
听到这抹声音,华灵儿不由自主地在盖头下面弯起了嘴角,这声音此时仿佛有魔力似的,迅速平息了她心中的不安。
她知道,不管发生了任何事,就算天塌了,这抹清凉透彻的声音的主人都会保护她的。
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来未娶妃的原因吗――
当一个人身漩涡中心时,他连自己也无暇顾及,又何来旁暇去顾及其他,以你的聪慧应该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但是,灵儿姑娘,我会尽我之力地保护你。
正厅中的人都正襟而坐,几无声息,只有仕女们来来回回地给他们添上些瓜果酒菜之类的小吃。在所有人都有些坐立不安时,新郎倌江远一身喜服,悠悠闲闲地坐在中堂的一张椅上,手里居然还捧着一杯茶。
吉时快到,而作为主婚人的昭帝却迟迟不来。厅中在坐多是皇亲,对于这其间一些过于隐秘的蹊跷不由得越想越疑惑越猜越不心安。看过太多大场面的他们都心知肚明,在这场盛大的婚礼场面下或许正酝酿着一场大的不可预测的风暴……过了些时候,门口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太监,没人拦他,因为他头上高举着象征皇权的九鸾玉佩,这太监一路急跑到正厅,江远的面前,扑通跪下,第一句话是“王爷恕罪。”
江远和颜悦色地扶他起来,“常公公想必皇命在身,无须多礼。”
“陛下……陛下有口谕传来……”
“怎样?”
“陛下说他今日身体不适,无法前来主婚。”
“嗯,还有呢?”
“没,陛下就说了这些。”
江远望了常公公一眼,满堂的皇族一时呆住。昭帝既不来自己主婚也未指定其他人来主婚,只说了句身体不适无法前来主婚的话语便无下文。遍观在坐人,几十来人,可真正身份尊贵有资格主婚的人除了当今太子宁洛外不做他人想,但太子乃是随王侄辈,便无可能主婚。这不是摆明想让这桩婚礼开天窗吗。
众人无声,准新郎倌看着一旁常公公高举的玉佩笑笑,“此物乃是先皇钦赐当今圣上,见佩如见君,烦请公公将这圣上之物摆于香案之上,以代君位。”
留下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常公公愣在当地,江远施施然走回椅畔,坐好,继续闭目养神。
无人知晓,他在等一个人,怀着一种极其复杂之情。尽管他不希望,但他知道,今日,这大堂有个人会来。他甚至没有安排任何阻拦,如果那个人想来,这世上又有什么人什么东西能阻止他。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在这大堂之上静静地等,只能等。
时间在众人忐忑下静静流失,很快,大堂外便响起了主司仪的高声宣读:“吉时已到,恭请新人――”
到此时,几乎所有人都稍微松了口气,基本上算是这个喜酒让他们顺顺利利地喝了一半了。未来的随王妃在众多侍婢的搀扶下窈窈窕窕地步进堂来。
在所有事情都在众人期待下顺利进行着时,有个极不协调的声音插了进来。其实这响亮的送礼吆喝声在今日众人已是听得惯了,此时虽时机有点不当,但也不算特别突兀。只是,这送礼人的名号却无法不让人心生疑窦。
“燕鹄大将军贺随王殿下大婚之喜――”报喜声一声连着一声,从府外响至中堂。显然府外并未受到任何阻拦。有谁能对前来向自己主子祝贺的他国朝臣说上个“阻拦”二字呢。江远似是无奈地笑了下,他都差点忘了,那个男人做事向来嚣张招摇。
念头才转,便对上了八个着鲜艳袍服的仆从抬着四口大红色的礼箱不紧不慢地走上堂来,还有,随之走进来的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个随着豪华礼箱走进堂来的男人――燕鹄大将军的贺使。
当然,这个男人有着足够让人侧目的俊美英挺,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凌厉气度,但,这并非让在场众人侧目于他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
一身大红的正式礼袍,夺目的紫金云冠,虽然不得不让人承认这身鲜艳的袍服衬着他那张万里挑一的英俊脸孔确实很是令人瞩目,但无法让人理解,一个前来祝贺的使臣穿着这身新郎专属的大红袍服前来参加婚礼究竟是出于何等心态……
这红衣男人毫无顾忌地走到堂中,对周遭注视着的千百双眼视若无睹,一双眸只是盯着前方的人,默然少许,众人才听到他的声音。低缓的,沉冷的,与他身上那火红的袍服极不相称。
“随王殿下,敝国大将军听闻王爷您今日大婚,特派属下前来贺喜。”随即提声喝道,“来,礼单呈上。”
早已准备好的唱礼官受命随即大声唱出礼单:燕鹄大将军贺礼――东海如意瓶一对――四仙五彩琉璃盏两对――南海明玉珠一百颗……
待念完长长的礼单唱礼官擦了擦额头的汗退至一旁。不是没念过大礼,但分量如此重的礼单他还是头念到。
来人一直未曾移开过自己的眼眸,盯着江远道,“王爷大婚,普天同庆,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贵国大将军如此客气多礼,本王在此谢过。”江远以主人之礼对之。
红衣男人冷然一笑,“王爷无需多礼,除此之外,敝上还有一物相赠,但不宜众人之前,请允许在下上前细说。”
作为使臣,这个要求已是完全逾矩,却见江远微微点头。一时间众人心中疑窦惊诧更甚。
红衣男子大步上前,独自走到准备好的拜堂香案前站定等着江远跟上。
“你不该来的。”江远在身后低声道。
男人盯着他半晌,突然朝前一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同时将江远的身形挡在了众人视线之外。
江远试着退开,却被封住了退路,男人继续上前,握住了他长袖下的手掌,闭眼半晌方轻声叹息,“江远,你知道吗,我曾经幻想过能握住你的手如此刻般站在这种地方,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在我决定放弃你之后。真是讽刺!”
江远垂于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男人的头又低了几许,用一种已全不在意的冷淡口气轻声道,“你果然够狠,竟然可让我下定决心放弃你。”
近在咫尺的邃凝视,无形中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江远默然无语。突然身体微微一颤,一个带着凉意的吻划过耳边,便如冬天一滴冷露滴进心中,清凉,寒透。
一吻之后,人便如青鸿般滑过一旁,提声道,“殿下,这便是敝上特别交待要带给您的礼物。”
宾客观礼席距堂前的香案还有段距离,而且,整个阔大的主厅基本上被前方一排精心布置的,垂得细细密密的彩球丝带分割成不明显的两部分,拜堂的香案便在前堂,所以,众人从后面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两人站得很近地小声谈话,然后那个燕鹄使者拿出什么东西交给了随王。
那使者走出珠帘翠绕的帷幕,忽然停步,朝一旁站了许久的那个窈窕身影走了过去。
红盖头下的手忍不住微微抖动,不知是喜悦还是紧张,他终于还是来了。她想掀开喜帕让他看清她却发现自己只能紧张地站着不能做任何动作。
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下,华灵儿头上的喜帕悄然落下。喜娘甚至来不及拾起突然落下的盖头。突然的变故下,凤冠彩帔环绕中的少女只是瞪大眼愣愣地看着在自己不远的男人。尽管那个男人的眼神几乎根本没在她身上停留。是他。第二的相见,华灵儿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明知他永远不可能喜欢自己,明知他爱着自己未来的夫婿。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本就是他生命中的过客,若能留下一丝痕迹于他,已知足。
“未来的随王妃?”铁般冷硬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男人离去前瞬间射向她的那抹幽黑无底的眼神让她身体发寒。
婚宴酒席依旧进行中,就算每人敬上一杯,作为新郎的江远也已经喝得够多了。太子宁洛不得不在一旁照看,“九叔,此时已入夜,想必王婶也正等您,您先入内歇息吧,外间由侄儿负责照看。”
江远又喝下一杯,点点头,起身,朝席间皇室诸人微一举杯,“诸位慢饮,本王先告退了。”
众人齐笑道,“春宵一刻千金,王爷请自便。”
江远微微一笑,慢步走进内堂。尽管头有点轻微晕眩,但眼神清明无比。几个平日的贴身侍女想要过来相扶,被他挥袖阻止。走过长长的组廊,微风拂来,让轻微的酒意更加清醒。他仰面迎风轻轻呼气,手却不经意碰到了袖中的一物,拿出来看看,忽地自己哂笑一番。
记得这幅画轴曾有人把它视若珍宝日日枕在脸侧。今日却终被弃之如履。对着组廊明亮的纱灯展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貌现于眼前,下方是新题的一行小楷:君即无情,弃之如履,我何多情,甘之如饴。叹之,惜之,舍之,忘之,念念之意,终归于尘。
终归于尘,这样也好,这种结果便是自己想要的。再好不过。
明亮的夜色里,江远掌风微扬,手中那幅卷轴瞬间如烟尘般片片碎落。夜色中的人依旧吟起一抹仿佛永远毫不在意的淡笑踏入中庭。
当夜,随王府外竹箫之声一夜未歇,低沉悠远,飘渺轻忽,仿若缠绵于梦中,听音便似弄箫之人就在府外不远,府内侍卫分批查探,却始终未见人影,然当夜除了这诧异的箫声,一切平静如常。
自然,也无人知晓,他们的主人也倚窗听箫一夜天明。
65
虽未完全天黑,
御书房内,已是烛火通明。太监总管常胜走到门口,看着那从早膳过后便一直独自一人呆在书房伏案批奏折的天子身影,微微叹了一声,轻声禀道:“皇上,王爷带着新王妃已于晚膳后回转王府……”
一直未停的朱笔顿了顿。常胜走到案前,将袖中留书呈上。
“这封信是王爷临走前托老奴呈交给陛下您亲启的。”
昭帝看着桌上那熟悉的笔迹,默然而坐,良久都不曾动上一动。展开信笺,熟到不能再熟的字迹,昭帝只见着开头两字便双手微微颤了起来。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称呼自己了。自从坐上这皇位后,听他称呼自己最多便是“陛下”、“皇上”这些冰凉的君臣之称。“三哥”这称呼便只有梦里才能听见了。
三哥御启:
自兄登位始,虽未有过失,却也不曾有何让民赞叹之大绩,如今,诸国之心难测,势力盘根错节,使得天下之势晦暗不明,加之最近边界贼寇又有猖狂之势,臣弟心中甚忧,恐有心之人乘势而作乱。近日臣弟即将远行,本欲带新婚妻子前来与兄见礼,顺道告别,却不料适逢兄身体不适,只得憾然回转。临别之际,有一言以表:在远心中,三哥永远是那个牵着自己的手走过长长暗道的三哥。
昭帝用力将薄薄的纸笺揉进手中,顷刻,又松开来,目光停在最后那一行字上,脸色惨然,一语不发。
“陛下,您已批了一天的奏折,该休息了。”忠心的老奴不得不出声提醒。昭帝闻言,回过神来,将那封留书拿在手里来回摩挲,忽而问:“常胜,你是否觉得朕是个无用之君?”
“不,老奴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从小智慧过人,重情而仁义。”常胜躬身而答,一字一言,句句恳切。
“难道你不觉得因为不想见他而躲在御书房一整天的朕实在很愚蠢吗?”
忠心的老太监脸上显出几许怜惜的神色来,“并非如此,陛下对王爷用情之,日月可昭,实乃多情之人。”
“日月可昭?”昭帝面上露出几许讽刺的笑意,“可他却不了解。”
“或许……王爷已经了解,只是与陛下……兄弟情,一时难于接受。”
砰地一声,昭帝握断了手中朱笔,冷冷地笑,“朕与他身为兄弟,朕与他名为君臣,朕与他同为男人,他不接受,朕不逼他。埋下快要发疯的欲望,认真地做他的兄长,做他的君主,可到头来,哈哈――他却接受了别的男人!这让我该如何该如何!难道就因为我是他兄长所以注定一生痛苦吗?”
“陛下……请保重龙体……”
昭帝走回御案前重又坐下,无力而疲惫地摆摆手,“你退下吧,朕再呆会儿。”
烛已燃尽了好大截,却因无人剪而长长垂下,一时火光摇曳不定。伏案而枕的昭帝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来,眸光一利,对着门外道,“进来。”
本来静寂的御书房门口悄然闪进一黑衣男子,眼神精亮步履轻盈,显然是一少见的武功高手。
“查得怎样?”
“禀陛下:王爷大婚当天,燕鹄大将军曾派人前来道贺,贺礼异常丰厚,且据传之后那使者曾与王爷私下交谈行止隐秘。”
“即日前往燕鹄大将军府,就近监视。先退下吧”
“是。”
适才那名黑衣男子又轻烟般消失在门外。
“燕鹄大将军?”昭帝握紧双拳,搜索着脑中印象。一个可以说被燕鹄一族称为战神的男人,年轻狂妄却又心机沉。也曾是震慑宁朝朝野让人闻风丧胆的飞云阁主……是的,他心爱的那人就曾自隐身份藏身于飞云阁两年有余,他的九弟是何等人物自是不必说,那个男人也是个傲绝天下的人物,两人日日相对心生惺惺相惜的情愫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被那样的男人尽力纠缠,就算冷情如九弟,恐怕也未尝不会动心……
心中只如此一想,昭帝的双目已泛上了血红,那嫉妒之心便如万千条蛇蝎蜿蜒而爬,腐心蚀骨。
朕永远是他的兄长,而你,燕鹄的大将军,朕又要看你如何摆脱注定只能是他对手敌人的命运!
哈哈,昭帝笑意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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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数月了。本以为你不会再来。”
“呵,原来齐公子已等不及要见那人了。十多年都过来了,还怕迟这一会儿?”
齐无玉淡然一笑,“说的是,十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多等上这一会儿。哪怕,等到的,也不再是他……”
男人没有答话,沉默顷刻,拿出一物,交到齐无玉手上。
“天缠蛊,无色无形,入体初半年内毫无所觉,专为他所制。唯一一点,需要引蛊之人对受蛊之人无一丝情意,否则蛊虫发生异变。”
“我想问,你究竟想拿他怎样?”齐无玉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让他依附于你成为你的附属?”
男人脸上泛出一个冰冷的笑,薄唇轻吐,缓慢而优雅,“要他的一切都成为我的―――对于师父,你不也如此想吗。”
齐无玉默然。
“不要试图用什么方法瞒过我,这蛊乃是融合我与他之血而成,与我血脉相连,蛊只有在他体内我才会感应到。自你引蛊之日起,半年内若无感应,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你想见之人,哪怕是一座坟。”
终年积雪的明玉山头,有人玄衣如墨,在常人决不敢靠近的雪地冰封里御风而行。黑白映照下,线条凌厉的脸孔越发显得犹如寒冰雕成,透明而冰冷,毫无任何色彩的变化。数月前,他曾踏入这里。失败的怒被背叛的痛被欺骗的伤,让那时的他确有毁了他的冲动。却终因踌躇不忍而一再拖延,最后不了了之。
之后,他伤了他,又救了他,然后……在那个碧草如茵的谷里,他得到了他,一段梦幻般的日子。现在,他已经不再思考对于那个人自己究竟算什么样的存在。即便真有那么点特殊,那点特殊在那人的理智与冷情之前,也薄弱如同蝉翼不堪一触。当他还沉浸在与他梦幻般的结合如何与他相厮守的美梦时,转眼等来的却是他大婚的消息。本以为得到回馈的爱情,转瞬即被抛弃,如同施舍,没人能真正明了他的感觉。
男人站在飞雪中凝足。
黑色宽袖带着凌厉真气回流,顿时,空中逆风回雪,漫天弥漫。
江远,我的感情尽管不堪,但也绝非能让你任意取舍。所以,这,对于你那原本可能就没有的真心,我,决定放弃。
66
自大婚以来喧闹了半月的随王府此刻静静伫立夜色朦胧中。
华灵儿静静在门口立足,看着凝神窗外的修长背影。透着暖意的微红光晕舒缓地摇曳着,窗边的男子背影却是显得如斯清冷与孤寂。记得相府初见,即便正当妙龄见惯红粉的闺阁少女也被眼前男子的丰姿所震。一个男子生就如此秀雅无双的容颜已是让人惊叹,然更让她震撼的是如此无双之容貌生在这人身上,竟只是一种点缀――一种锦上添的点缀。内敛邃的气韵,清逸高华的气度,举手投足显露出来的闲散淡漠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闲看浮云却偏又有股睥睨天下的豁达之气,与她所钟情的男子那种外露到张狂的霸气完全不同,那种难测浅的静谧、了然于胸的从容、俯瞰众生的淡漠,却更让人无由地自内心生出一种臣服感。就如,正因为神明的不可碰触不可了解人们才会一心一意地去崇拜。
然而,被人崇拜的神明又是如何?他是否会因满足人们永不停息的求告而奔走至疲累?是否会因独那高无人能达的神坛而稍觉孤寂?
华灵儿不知道。
因为,她和别人一样,只是一个诚心的朝拜者,尽管,此刻,她离他这样近。
“王爷……”华灵儿轻轻出声。窗边的人转过头来,嘴角泛着温和的笑意。
“灵儿你还没睡啊。”
华灵儿点点头,犹豫地问道,“王爷你这要出去多久?”
“可能会有段很长的时间。”
“能……带上我吗?”华灵儿垂着头轻声问,尽管她已是天下皆知的随王妃,但实际上,她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除了面前这个男子给他温暖的感觉,这座王府及王府里的人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江远走近,轻拍她的肩,如同对待自己撒娇的妹妹,“灵儿,如今局势难料,这我出去也不知具体会在外滞留多久,而且你……”
华灵儿俏颜白了一白,眼神顿黯了下去。她差点就忘了,她是带着多重多沉的责任走进这随王府的。
江远知道这个还是孩子的女孩儿定是想起了某些事情,不由感叹当初自己跟这个闺阁少女谈那样的事是否妥当。“灵儿你不必为当初你我之约而忧虑。”
华灵儿满脸不安,“那你告诉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江远笑了,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安心地在这里做你的随王妃便行。夜了,去睡吧。”
果然,那人的笑,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笑得静谧,笑得睿智,笑得一派天下即在股掌之中的安然。华灵儿静静走在走廊上,步履变得轻松而自在,是的,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人,因为,他是随王,天下的随王。
华灵儿在月色朦胧的走廊里转起了圈儿,轻轻笑出了声。
昭帝又从头看了遍手中的密报,看向前方垂手而立的人,“如今那边局势又是如何?”
“燕鹄萧国舅集数名朝廷大员一同上书当今太后,以结党营私、擅权专位、私通邻国、藐视皇权等十条大罪请旨查封大将军府。燕鹄一时人人皆惊,但奇怪的是目前为止沐云那边却无任何动静。”
昭帝扔下手中密报,笑道,“并非没有动静,以他之为人,恐怕是在等待最佳反扑时机,或者……是纯粹地猫戏老鼠先捉弄对手一番。”
黑衣人谨慎地问,“陛下,我们是否要帮燕鹄太后?”
“不,你们不仅不能帮太后派,而且在两派争斗白热化时要全力暗中协助大将军府。”
昭帝目光骤冷,嘴角泛起一抹讳莫如的笑意,语气变得愈加缓慢,“如若那位大将军临时起意不想篡位了。你们就给他加点催化剂促他发动政变。”
黑衣人脸上带着疑惑,却毫不迟疑地领命而去。
对于黑影来说,君王的命令就是一切,他们要做的只是完成任务。
昭帝把仍在案上的密报又拿在手上看了一遍,瞬即仰首大笑。
他正筹谋着如何让燕鹄江山易主让那人篡位,哪知上天终究不薄,让他们祸起萧墙。
沐云,燕鹄的大将军,燕鹄未来的英明皇帝,哈哈,多么让人心情振奋的身份转换啊。
燕鹄此时已是波涛汹涌,就连京城里的寻常百姓似乎都能感觉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仅每个平头百姓都暗中猜测,且燕鹄周边的邻国也都在翘首观望,究竟谁才是这场政局动荡中的最终获胜者。太后?还是大将军?
胜负结局很快就到来了。在萧国舅等数名官员联名上书后的第八天夜晚,城中突起惊变,先是之前联名上书查封大将军府的数名官员先后诡异地猝死家中,再是本是太后一派的御林军统领倒戈。之后第二日,以燕鹄左相肖佑为首的二十多名京城要员联名上奏:大将军沐云雄才大略年少英才,加之其原本就乃皇位正统继承人,而当今圣上年幼少谋太后专权外戚干政,宜禅位与大将军。
如此,举国惊动的朝廷政变才算告一段落。
烛光,幽黄明灭,照得四周宫幔灯影闪烁,华丽而凄迷。女子年轻艳丽的面容由于发髻凌乱裙钗不整而显得惨淡苍白。她伏在平日常卧的精致靠塌上,往日威严的杏眼是一片死的静寂,直到黑衣黑靴的男人静静出现在她面前。
她猛然抬头。男人俯视的眸子里一片冰冷平静,既无胜利之后的得意也无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这个男人,她错过了他的少年,从而便错过了他的一生。
她从睡塌上直起身来,拢了拢鬓发,笑了笑,带着失败者的独有的落漠灰心,“大将军准备如何置哀家?”
沐云冷冷看着眼前这个专政数年的后宫女子。不可否认,她是漂亮的,尽管独守宫闱这么多年,依旧没有让她枯萎在这宫里。就和她那同样美艳的姐姐一样。
萧太后看着冷然而视的男人,目光渐渐带上了祈求之色。“小云,放过琦儿好吗,他还小,而且对你一直怀着敬畏之心,请……请不要伤害他……”
小云?对于这许久不闻的幼时称谓,一直冷然不语的男人只是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一丝讥讽。
萧太后见了他的脸色,燃起的希望又回复到一片颓败之色,“不能吗?报复到我这里还不能让你的仇恨消失吗,呵呵,姐姐死了,当初你那么喜欢的单宁也死了,那么爱你的如凤也被你当玩物送给了宁朝皇帝。而我,也在这宫内院提心吊胆过了这么多年,一个女人撑着这个朝廷早已疲惫不堪,如今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一直未曾出声的男人冷笑一声,“你姐姐是自己作孽过多天也难容她,倒让她死得轻松了,至于单宁那个贱婢的下场嘛……”语声到这里特意停了停,接下来却带着几许捉摸不透的和煦,“你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她的吗?”
太后的眼中带上一抹难以抹灭的恐惧。单宁,她姐姐的贴身侍婢,曾是当年年少的燕王最亲近的人,却在昔日的燕王、今日的大将军重回朝廷的三月之后不着形迹地失踪,她曾暗中派多人查访,却一直无任何消息,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她眼皮底下完全消失了。当年的恐惧又如潮水般涌了回来。
“因为她那张灵巧的嘴不停地喊着小云原谅我,我把她舌头割了下来,那双眼睛总是带着求恳之色我便剜了她的双眼,她手脚总是不能安分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只好剁了她的四肢,然后,她平素最喜欢素色芙蓉,我便着人雕了朵大大的玉芙蓉,让她躺在里面,你说我这样对她好不好?”
太后的唇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目光在四周转动,最后停在搁在一旁矮几正中的酒杯上。混乱的神色忽然静了下来,端起酒杯,惨然一笑,“谢谢你对我如此仁慈。”
说罢一饮而尽,静静地躺回睡榻之上。
“不用谢,你执掌朝政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沐云神色漠然。榻上之人似乎已进入弥留之际,丝毫没有回应。他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不要走……最后再陪哀家一会儿。”榻上的女人睁开眼祈求着,抓住那正要离去的衣袖,挣扎着离了睡塌,拼命朝沐云身上靠过去。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她脸上露出了类似满足的笑意。“将军……哀家还是第一离你这么近……”
她努力地抬头,伸手,想要触摸上方那张冷峻的面容。沐云一动也未动,甚至连眉眼都不曾眨,漠然看着那伸到中途的手突然泄了力随着主人瞬间失却生命气息的身体垂下去。
没有再看一眼脚下的女子,正要离去,却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皇上,您别去慈宁殿,太后吩咐过。”
“母后,母后?”还未变声的童音由远至近,很快到了殿中,穿着黄袍的十岁不到的孩子甩开身后太监的拉扯,迅速奔进殿中。猛看见殿中的沐云脸上露出怯色,却在看清殿中情形时飞扑过来。
“母后?!你怎么了?母后,醒醒啊。”
追来的太监在看到殿中的人时慌忙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小男孩哭了片刻,才慢慢抬头看着面前一直凝望他的人。沐云也立足静静地看着这一脸泪痕的应该算是他弟弟的孩子,一时有些恍惚,仿佛数年前,也曾有一个孩子同样满面泪痕悔恨不已地扑在自己母亲的身上哭叫着母妃。
数年前的一幕今日又在宫中重演,今日的一切只是昨日的重现。
沐云忽然觉得这殿中有些烦闷,他上前抱起还在抽泣的孩子。本在哭泣的孩子突然被吓住了声,却不敢抬头望抱着自己的人。
“你母后死了。”
小男孩不出声。
“是我杀的。”
怀中的手臂微微地在抖。
“你恨我吗?”
出乎意料的,小男孩摇了摇头。沐云停了住了往宫外的脚步,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
“你母后对你说了些什么?”
孩子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看他,又瞬间低下,“母后叫我不要恨你。她说她也害死了你的母妃。还害得你无家可归,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也是……也是她罪有应得……”
“你母后还告诉过你什么?”
“母后还说……”孩子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去,“其实,你是我的七哥。因为当年被人迫害,才被逐出宗谱。”
沐云在心底笑了笑,萧太后终究还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一招以退为进,不仅保住了自己儿子的命,还提醒了自己和她儿子的联系。
沐云走出宫门,看着怀中始终惴惴不安的小家伙,再问,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有些疑惑地看向上方的男人。记忆中,清晰忆起第一见到他时母后那紧张到发白的脸色,嘱咐自己在他面前要谨慎自己的言行。但,实际上,他发现这个从母亲口中得知而让他极为害怕的人并不是那样的让他恐惧。甚至有时比不上母后的严厉。他不常入宫,但偶尔时他也会教自己骑马射箭练功,甚至看到自己偷偷捉蛐蛐也不会责怒。孩子思索着,尽管迷惑他问这样的问题,但还是非常慎重地答了,就像他第一告诉这个人他的名字时一样。
“我叫那荣耶诺沐琦。”
沐云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缓缓道,“我叫那容耶诺沐云。”
宁朝昭和十年初夏,邻国燕鹄朝中百官以今上年幼为由上奏,拥立原来的七皇子、前太子沐云即位。一月后,新帝即位,年号永丰。大赦天下,举国欢庆。燕鹄一朝两派分裂争执不断的政局至此终于划归为一。
马车中的人合上刚送来的文书,慵懒地躺倒在车厢内宽敞舒适的软榻上,轻轻叩了叩车门。
“请问狄大侠,我们今晚在哪歇脚?”
“禀江公子,掌灯时分大概能赶到前面的边陲小镇。”
不知为何,车门外那声“江公子”的“江”字咬得特别重。车内的人听闻满意的笑了。“嗯,这倒没叫错,有进步。不过下要把那江字也去掉才行。”
这车外的狄大侠完全没了回音。
而车内的人似乎聊兴正浓。
“狄大侠,你可听过‘一着走错,满盘皆输’这句话?”
“禀公子,属下只是略有耳闻,还请公子解惑。”车外的狄大侠用一种极为诚恳的语气答道。
车内的人哈哈笑了,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下属。“既然你略有耳闻,那你说说看”
“意思是错综复杂的布局中,有时一步走差了,便又可能导致之后惨败的收场。”
“嗯,说得对。”
“其实,属下有不同的认为。”
“说说看。”
“一着之错,虽然有可能导致巨大的损失,但并非一定就会影响最终的结局。”
“哦?你为何会如此认为?”
“这是属下常观公子下棋得出的结论。”
车中之人轻应了声,“哦,是吗。”
“布局之人,虚虚实实,面对势力难测的敌手,有时为了最终的胜利,那招让自己损失巨大的败棋有时也是必要的,只是……”车外之人语声渐低,仿佛在自己喃喃自语,“能有勇气和胆量让自己承受这种巨大损失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
车中之人听着车外人的唠叨,不再出声,仿佛是睡着了。
车外之人也不再言语,勒着马辔静静随车前行。
新帝即位,年号永丰……车内的人嘴里呢喃着什么,翻了个身,将睡未睡间,耳中传进初夏细细的虫鸣鸟叫。一切过往都如此真实的再现脑中。看来,下见面时得改称呼了。
初夏夕阳的余晖,带着神秘莫测的绚丽,渐渐暗淡在天之尽头。当此时,一辆马车正在无人的古道上驰向那未可预知的天际。
第二部九星完
王者天下人物补遗随王江远篇
宁朝天盛十五年,鄞州地界大旱,朝廷方面开仓济粮,却因官府衙门层层官文递交拖沓或怠误时间或级级克扣最终不过是杯水车薪。大半年间饥饿加疾病饿死病死灾民累达数万之众。此事震怒圣听,下旨彻查了当时与赈灾有关的官府衙门,查办了与此事有所关连的大小官员一百五十多人,上至一品二品大员,下至府尹衙役,甚至其中还有牵连到一两个王爷,俱是杀头的杀头,发配的发配,一时朝堂之上腥风血雨人人自危。在朝廷重拨灾粮之后,为息龙颜之怒安抚黎民,满朝文武更是自解私囊纷纷捐资赈灾,一时倒也在民间小为传颂。更有有心人集聚了不少文人才子做出了些歌功颂德之词流传于坊间,传至当今圣上耳中,龙颜大悦,这一番被誉为“官难”的朝廷巨震才算过去。
鄞州的冬天很怪,没有雨没有雪,只有干嗖嗖的冷风从早到晚的刮,像是要刮进人骨子里去。在经历大灾之后这个小城如一个久病恹起的人,那场由它而起的如远在天边的朝廷动荡没有对它产生丝毫的影响。这里,阴冷的干风下,萧瑟的街道,稀落的店铺,蔫蔫的酒旗,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只是清冷得让人沉闷。
在生意还算兴旺的酒楼前,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瑟瑟索索地蹲在人流必经的小角落,他面前放了一块破旧的草席,草席上摆着五六件毛裘制品,有男子带的暖帽,也有女子戴的围脖,看那毛色,大概是自家猎的野兔毛皮什么的,毛色杂乱一看便知是劣等,但好在这劣等的毛裘却经过巧手的缝制,加了各色精致的纹衬里,还有精心编制的丝绦及各式模样讨喜的彩蕙,整体上看来倒也不比那大店铺上买来的差几分。
并不御寒的袍子已经很旧了还打了不少补丁,但洗得异常干净。小男孩裹了裹单薄的外袍朝着手心呵了呵气,扭头朝酒香菜香热气腾腾的酒楼内望了眼,又转过头来注视着面前的过客和街上来往的行人专注地等待着买主。
他并不像远的小摊贩总在大声地吆喝,只是察觉有过客有意走近时,会灵动地出声招呼。一对似外地的年轻男女走近,小男孩马上挺直了瑟缩的身体用一抹清脆的童稚嗓音不高不低地招呼,“客官,想买顶暖帽吗,只要十文钱,戴上暖和又气派。”
年轻的男女挑了几眼,各要了顶暖帽和围脖。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二十文钱放进袍内贴身的口袋,满足地笑了,今天卖得很快,照这样预计晚饭前就能收摊回家了。还能给娘亲带一个这全聚楼里的蟹葱卷。一阵干涩的风吹呼呼吹过,单薄的袍子在风中摆动,小男孩忙用生满冻疮的红肿的手压住被风掀起的袍角,两片干裂得厉害的唇不自主地发着抖,小巧的脸上由于生满了冻疮红肿得厉害,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相貌,只有那对眼睛,犹如寒风呼啸中颤动的墨色琉璃,倔强的闪烁着不为人知的奇光异彩。
晚饭时分,小男孩卖完了最后一顶暖帽,卷好草席,又到全聚楼里买了个蟹葱卷用随身的绢子包好藏在贴身保暖,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
他的家在城西头,按寻常人的速度要用上一个时辰左右,但他只要半个时辰便到。在无人的巷里用自己练得纯熟的轻功飞奔这是他的乐趣。
在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子口时,飞奔的小小身影停了一下,迟疑着,终于还是停在了那颗低垂的苍白头颅前。
头发白的老人抖动地抬起肩膀看着他笑了笑,“远哥儿,是你啊。”老人的居与小男孩的隔了好几条巷子,家里只有一个不到六岁的孙女,祖孙俩相依为命,靠着老人每天在巷子口卖豆浆的几文钱糊口。天气暖和些时还总卖得出几碗,待到如此寒冷天气,此行人稀少,从早到晚怕是也卖不了几碗。
小男孩一直看着一旁木桶里用半燃的木炭温着的大半桶豆浆。老人以为他想喝便拿了碗和勺替他舀。
“齐爷爷,不用舀了,这豆浆我全都要了。”
老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小男孩重复道,“爷爷,上喝过豆浆的前面胡同里的孩子们今天也托我给他们买回去,所以这些豆浆我都要了。”
老人张大嘴,喜出望外,颤巍巍地道,“好,好,这就好,远哥儿真是我的福星,老朽从早上到晚上都没卖出几碗,每远哥儿一来就全卖光了,太好了……”
小男孩腼腆地笑着从怀里拿出揣得温热的钱,一枚一枚地数了三十文放进老人手中。“齐爷爷,把钱收好,得赶紧回家给小孙女做饭了,不然小家伙肯定得饿哭了。豆浆桶我明早给您送过去。”
“这……远哥儿,太多了……”老人迟疑着。这三十文钱加上上的那些可供他们祖孙俩过活好几月了。小男孩将钱塞进老人手中,笑嘻嘻地道,“齐爷爷不用担心,这是那些小孩子说您做的豆浆好喝特意多给的,您就安心收下吧。”说完抱起半桶豆浆飞一般地奔往巷尾去了。
老人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很快消失在巷尾的小小身影,摸着手中满满的铜钱,渐渐哽咽起来。“好孩子……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纵使他老朽昏庸,他也知道,这个孩子每来总会买光他的豆浆。
老旧的屋子上空炊烟袅袅,他的娘亲正在做饭。小男孩微笑着进门,“娘,我回来了。”
里间的厨房里走出一个妇人,虽然身姿婀娜,却是面色蜡黄眉眼惨淡得乍看有些吓人。纵使天姿国色在穷街陋巷,也只能做粗布裙钗求得安稳。
“今天怎么这么早?”
“今天客人多,卖得快。”
小男孩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钱袋,稍有迟疑但还是很慎重地如往常一般将一日所得的钱一枚一枚地数给母亲看。
“十件毛裘,十文一件应该是一百文。为何只有六十五文钱,远儿?”
受到母亲询问的眼光,小男孩垂下了头,“我在全聚楼买了一个蟹葱卷……五文……”
妇人点点头,“还有三十文呢?”
小男孩嗫嚅着,妇人眼光扫到了不远桌上放着的豆浆桶,霎时眼中泛怒,严声道,“如此不知悔改不知自制,今夜跪到屋外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小小的身影在门外静静地跪着,夜晚的风刮得更厉害,门被吹得怦怦直响,小男孩不停地用内力替自己御寒,却哪里抵得过这劲疾寒风,早已冻得浑身不停哆嗦。
妇人静静地开门出来,将冻得浑身瘫软却兀自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小男孩抱进屋内。放在早已生好的火盆旁,再用放在一旁的热水替他暖手脚。身体猛受热气刺激让小男孩一个激灵从半昏迷中清醒。
“你怨恨母亲吗?”
小男孩摇头道,“不怨,远儿知错。”
妇人重重叹了口气,替他轻轻揉着冻僵的手指,“知错你还一犯再犯。”
小脑袋垂低了些,轻轻道,“远儿知错,但远儿不忍。”
妇人叹息,“不说全天下,就说这鄞州城内像他们祖孙俩般堪怜的人就不知有多少,你又能怜得了多少!”
“远儿明白……娘亲,远儿想赚很多的钱。”
妇人闻言一声冷笑,“赚钱了又怎样?就能救济穷苦之人了?一场灾害一场战争一场洗劫,不知又有多少人倾家荡产露宿街头,你救济得了多少?”
小男孩缓缓垂着头,默默地思索着。
“远儿,要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一定要让自己变得很有本事才行。”
“要让自己变成全天下最有本事最有权力的人,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小男孩抬起头来,双眸闪着晶亮,“那皇帝是全天下最有本事的人吗?”
“……算吧。”
“娘亲说谎,那他为什么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那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保护。”
妇人轻呵着小男孩冻烂的手,然后缓缓道,“远儿,答应娘亲一件事。”
“嗯。”
“今后进了宫,什么都可以做,千万别做皇帝。”
小男孩一愣,然后笑了,“娘,您在说什么呀,我只想呆在娘的身边,哪里也不去。”突然醒起了什么,急急地朝着身上猛掏,掏出了个用手绢包着的早已僵硬成一团的东西,肿成包子似的小手托着献宝似地递到母亲面前,“娘,这是我今天在全聚德给您买的最喜欢吃的蟹葱卷,可惜冷了,不过明日热一热就行了。”
妇人猛转过头去,把小男孩紧紧抱进怀中。只在瞬间,泪水便湿透了衣襟。“远儿,远儿,你如此良善,今后又如何能在宫内那片虎狼之地独自存活……”
小男孩抬头看母亲眼中晶莹的泪。在他懂事之初起,他便知道了他并非普通之人,他的母亲,姿颜绝世,更占尽天下恩宠,他的父亲……
小男孩靠进母亲怀中,轻轻地道,“娘请放心,远儿不会去那种地方的。”
“客官,天寒地冻,要来碗热豆浆吗?”小男孩依旧如往常瑟缩着身子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一角,只是他身前放着毛裘的草席旁多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豆浆桶,多少为他单薄的身周添了些暖意。要卖两份东西,自然回家晚了许多,小男孩只说天气冷过路的客人少东西难卖。妇人明知他每去街上之前总会去一趟那对祖孙家,也只暗中叹气,不再说什么。
在街上长时间的叫卖让手上的冻疮化了脓,脸也被风刮了裂得厉害,但他每日总是非常高兴地将满把的铜钱和空的豆浆桶交给那对齐姓祖孙。他知道自己这点帮助只是杯水车薪,但他的杯水车薪至少救活了两条人命不是吗,稚嫩的心雀跃着。直到某一天,铿锵纷沓的马蹄声闯入这平静的所在。烧、杀、掳、抢,不是强盗,却做着比强盗狠十倍的事。不过是边界纠纷,一言不和便杀了进来。仓惶间小男孩带着母亲拼命躲进常打猎的山中。
第二日回来,经过巷子口不远那间很熟悉的茅草房,静静站住了脚。茅草房的一边坍塌,用力拨开那倒塌的半边墙壁,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具白发苍苍的尸体,他的身下护着一个六岁的女童,没有什么伤痕,却是被活活闷死的。显然是昨日洗劫,祖孙来不及逃离便被活活压死在墙壁之下。
小男孩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苍白的须发,那黑发上稚嫩的红绳……他原以为他至少可以救活这两条命……原来,他不能。
妇人走过来替他擦去干裂的面颊上的泪,缓慢而郑重地对他道,“远儿,你要记住,只有掌握世间最强大的权力才能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但永远也不要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顶端,因为,那个位置,有的只有寂寞。
小男孩永远记住了这句话,记住了那一刻自己的无力与伤恸,记住了说这句话时母亲哀伤而绝望的表情。
在他刚满八岁的那个有着月华清露的夜晚,他被人领进了一片金碧辉煌的所在,被领到了一个男人面前。
那个应该是他父亲的男人对他说,以后你就作为朕的义子住这宫里了。
小男孩静静地听着,也静静地看着眼前君临天下的男人,从他眼中的宠爱他知道,他能给他想要的权力,甚至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所以,从今日起,你必须抛弃江远这个名字。”
小男孩点点头。
八岁时,他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成了一个无名之人。十六岁时,他有了一个传颂天下的名字。
承天之道,王者圣威,永伴君侧,赐尔为随。
江远无名,而随王之名,至此,誉满天下。